第八十三章 奥古斯都·杰兰特
安南现在已经有了“永生者”的咒缚,能够随时随地的感受到腐夫的具体方位。
虽然无法判断距离,只能确定方位。
……但毫无疑问,当方位往斜下方指的时候,就说明腐夫肯定就在地下都市。
而且还是在诺亚的南方。
那应该就是联合王国的地下了。就算不是硝石牧场、也大概是在那个方向上的。
毕竟腐夫再傻,也不可能一头扎进火山口。虽然那个方向上也的确有一座火山……也就是熔岩禁塔所在的那个活火山。
而养骨地离硝石牧场也算不上远。
等到安南碰到灰教授的时候。
说不定,还能和腐夫见一面。
腐夫这种升华仪式都没有完成的半神,借他几个胆子,也绝对不可能敢去欺负破坏巫师。
因为破坏巫师是真不怕死。
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熔岩禁塔的破坏巫师,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我警告你啊,我脑子可不好使”。被一般巫师认为是底牌、使用就会大幅增加侵蚀度的歪曲法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常规技能……
“不过,倒还真是巧了。”
安南这么想着,微微眯起眼睛。
除了被安南和瓦西卡算计好了,等老祖母一起床就注定当场暴毙的那些凛冬贵族们。
他目前的所有敌人……似乎全部都在地下。
那这一趟旅程,说不定能碰上好多熟人呢……
在那之后,安南并没有急着离开。
在去找银爵士,询问天车御手的相关事情之前。
安南先是跟着萨尔瓦托雷,去见了一下刚刚完成了转生、出生还没几天的唐璜。
新转生的唐璜,依然还持有前世的记忆。
显然,唐璜并不认识安南。
毕竟安南假扮他、顶替他的名字,是在唐璜被谋杀之后的事……不过唐璜还是能听懂言语的。在老乌鸦的介绍之下,还是婴儿状态无法言语的唐璜,就终于认识了安南。
他瞪大湛蓝色的瞳孔,张开嘴似乎想要说着什么。努力的向着安南伸出手来。
而安南只是笑着接过了他,抱了他一会。
并像是之前所说的一样,安南将自己的佩剑送给了唐璜。
在安南如今已经成为黄金阶的时候……或者说,早在安南之前变成霜鳞之龙的时候,他的佩剑就已经因为长期吸收霜之要素,而从紫色变成了深紫色的珍贵咒物。而经过艾萨克的进一步打造,它的属性被进一步强化。
它现在除了拥有【极寒切割】这个高等咒物通用的“灵体打击及属性伤害”的词条之外……还拥有了【眩光】、【食雪】、【胜利的引导者】三个特性。
【眩光】让这把剑在挥舞时,会发出持剑者看不到的强烈眩光;【食雪】则是让它可以吸收低强度的冰冷伤害的攻击来修复自身,可以用来抵挡、切割法术或是主动对其使用法术来恢复武器的锋利度;而最关键的【胜利的引导者】,则会让持有者拥有一天一次的【胜利意志】。
这可以算是一把前期神器了。
如果翻译成游戏语言,就是“获得相当于50%的物理伤害的冰冷伤害”、“打击灵体时不会造成物理伤害、并会将伤害100%转化为冰冷伤害”、“受到30%更少冰冷伤害”、“格挡冰冷伤害后数秒攻击必定最大伤害”,以及每日一次的“在本次攻击/招架/闪避时,力量或敏捷属性获得等同于意志属性的临时加成”。
要知道,就算是剑士系的能力“全力一击”,也只能在下次攻击中加深30%的伤害;狂战士的“狂化”也只能仅一次的获得100%力量加成。
而这个能力,不仅可以用于力量、也可以用于加成敏捷。
不过艾萨克对它最大的改造……
还是在这剑刃外面套了个剑鞘。
——准确的说,是套了个法杖作为剑鞘。
这个法杖上面的宝石,是安南随便找的。经过艾萨克的简单制造,它可以减轻青铜阶失能法术50%的施法消耗、并且强效20%左右。
虽然,其实只有破坏巫师普遍喜欢使用法杖和法球……最多加个敕令巫师。
这个世界的确是存在法杖的。
很早之前,安南在猎巫副本时、就看到过“法球”这种武器。
它的本质就是浮游炮。
而三之塞壬,本质上就是一种法杖。
法杖的主要作用是减弱施法消耗——所以它其实并不会作为战场武器,而是作为工具来使用。
比如说塑形巫师盖楼、偶像巫师加buff或者回血的时候,拿着法杖会更轻松一点……
除了失能巫师喜欢使用能够一击毙命的沉重近战武器之外,只有一些专精先知学派的巫师会学习剑术。
这也是因为先知法术实在是太缺乏杀伤力了。
转化巫师是空手的。甚至两只手都空着,还有点不够用——除了得拿着预转化物之外,还得时不时灌一瓶药剂,同时还得维持施法手势……
而战斗时的塑形巫师也是空手的,因为他们的攻击距离实在是太远了、但同时还要保持移动。所以武器反而拖累。
一些塑形巫师会拿着盾,还有一些流派的塑形巫师会使用弓弩——不是为了射出元素箭之类的,而是作为瞄准和引导,发射信号弹来定位、降低思维压力。
夺魂巫师更是以眼神和手势来施法,什么武器都不会拿——除非他们打算伪装成战士、在对方失去警惕的时候突然心控。
当然,最近几年还有新的流行……
巫师们最近开始喜欢用枪了。
教国那边,还有一些巫师进一步发明了霰弹枪、手枪和袖枪。
这种武器曾经是冬之手们用来捕猎巫师时使用的:一群人远远的丢个控制技能,控在原地之后就跳出来几个人开枪。
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射击精度不够高,另一方面是射程还不够远……
后来,是先知学派的巫师发现了这武器的妙用——它的弹道速度足够快。这意味着,他只要能够算出对方的行动轨迹、算出自己子弹的射击轨迹,就等于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了。
比起使用先知法术推断对方的动作,套着克敌机先去反制、招架,倒不如直接开自瞄一枪崩了算了……
唐璜以后多半会成为一名巫师。
青铜阶的巫师,如果使用了胜利意志——那么他可以瞬间获得凌驾于青铜阶潜行者的超高敏捷属性。
用游戏语言来说,敏捷属性决定的是反应速度、招架率闪避率和命中率,而非是移动速度。移动速度实际上是力量和体质属性决定的。
那么,以后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敌方刺客好不容易避开周围的陷阱与印记,摸到了唐璜身边。然后只见一身法师打扮的唐璜突然一激灵、然后以一连串体操团般异常灵巧的动作避开了背刺和飞来的箭矢,然后从法杖中抽出了一把绝世好剑、一刀就把看傻了的刺客的头剁了下来。
以失能学派法术的低杀伤力,可能唐璜到了白银阶的时候、一发法术都不如他平a一刀伤害高……
那么对他来说,战斗方式就只能是“控住之后近战攻击”。
——可以说是非常凛冬、相当正统的失能巫师了。
就和当年伪装唐璜身份时的战斗方式一模一样!
只是唐璜没有霜剑术。
但有了这把武器……大概效果还是差不多的。
安南想到这里,一个高兴就干脆当了这孩子的教父。
虽然之后他也感觉到这样可能不太好。
毕竟杰兰特家族作为“王冠上的乌鸦”,肯定不可能与凛冬大公关系太过亲密。
但意外的是,老乌鸦对此却是乐呵呵的、并没有什么表示。就仿佛这很合规矩一样。
于是安南立刻猜到……这老不死的,大概是猜到些什么了。
比如说卡芙妮和自己的关系。比如说安南下一步的计划。以及之后世界局势……
虽然平时不声不响啥都不说,但这老头确实是聪明。
之后,安南也从老乌鸦那里得知了唐璜的新名字。
在官方记录上,唐璜·杰兰特已经死了。这是在明面上与唐璜没有任何关系的新生儿。虽然与唐璜有血缘关系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复活了的唐璜……但“唐璜”这个名字,在社会上已经死掉了。
他的新名字,叫做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杰兰特。
第八十四章 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
在将之前说好的礼物送给奥古斯都之后。
安南就和艾萨克一同离开了泽地黑塔,前往诺亚王都。
之前安南还没有进入到贝尔纳迪诺的噩梦的时候,艾萨克的“所有权”就已经被雨果转移到了安南身上。
虽然艾萨克看起来似乎与常人无异。但他本质,依然只是被创造出来的人造人——他的身体是人造的,灵魂都是虚构的,记忆则干脆来自死者。
为了防止尼古拉斯二世的情况重演,提前预备一些后手是必须的。
也就是能够控制艾萨克的终端权限。
雨果已经将这个权限移交给了安南……虽然安南不打算使用。
也正因如此,安南才能满足贝尔纳迪诺的噩梦需求。
……这实际上,是雨果在提前处理自己的遗产。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实在没有必要将东西带走。
虽然雨果塔主经历了许多,让他已经不再像是年轻时那样热血了、而是变得懒散且淡漠。但他的内心依然没有改变……他依然是极为单纯的崇善之人。
——如果能做得到的话,就尽量帮助他人。
就像是他打算焚烧自己,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予萨尔瓦托雷一样。
安南作为他选定的仪式助手、萨尔瓦托雷的挚友,以及即将拯救这个世界的“天车”,是完全值得信赖的。雨果相信安南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就如同萨尔瓦托雷也不会辜负他的牺牲一样。
于是雨果塔主就在泽地黑塔的底蕴已经被烧尽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将泽地黑塔现存最强的巫师“艾萨克”交给了安南……而不是让他保护泽地黑塔。
因为雨果认为,比起泽地黑塔、比起正在晋升的萨尔瓦托雷,安南这个“外人”更需要艾萨克的帮助……
而萨尔瓦托雷这位新任塔主,也不认为雨果的做法有什么错误。
——这就是泽地黑塔一脉相承的“奉献”之心。
当然,在安南成功复活了雨果后,雨果也并没有停留在泽地黑塔的打算。
他打算先行一步,前往地下……寻找新的进阶。
等安南在诺亚这边处理完各项事宜,就带着艾萨克去和雨果汇合,之后再前往孢殖磨坊。
……虽然雨果嘴上说的是前往交通方便的地下都市、寻找进阶途径。
但其实安南也知道,如果是巫师寻找更新的进阶途径、应该前往联合王国,而不是地下都市。
雨果实际上,就是放心不下安南、打算过来保护他。
——即使只是白银阶,雨果也有充足的自信、能够保护安南。
“……那你们这阵容还挺豪华的。”
坐在安南身边的银爵士啧啧称奇。
安南并没有前往银行、或是银爵士的圣殿。
他只是与艾萨克一同,回到了王宫之中、来到了银爵士经常出没的喷泉旁。
——这正是当时安南与萨尔瓦托雷,从银爵士口中得知黑塔出事时的位置。
而银爵士也果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座椅,再加上一个银爵士就显得有些挤了。
不过艾萨克显然没有萨尔瓦托雷那般憨憨——在银爵士出现安南身边的第一时间,艾萨克就起身、并恭敬的让开了位置。
他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谈话
要知道,当时萨尔瓦托雷看到银爵士坐在安南身边的时候。萨尔瓦托雷不仅没有起身让出位置,甚至安南往他身边靠的时候,他都没有向另外一边蹭一蹭。
甚至在安南替萨尔瓦托雷问过了具体情况之后,萨尔瓦托雷反倒是把手撑在安南腿上、前倾着身子直接凑到银爵士脸上去问。
这种情况下,银爵士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耐心的跟萨尔瓦托雷讨论。这足以说明,银爵士的确在正神中属于脾气最好的那一批……
“两位黄金……不,准确的说是三位吧。雨果随时都会进阶。这样的阵容,你们这是打算去弑神吗?”
“弑神这种危险的事,当然还要再稳一手。”
安南微微一笑,眼中却有凛然的杀意:“等我家那些孩子们,晋升一批到黄金;等我再补充一些灵质、进阶到真理阶;等我将最后一面镜子击碎,我再去找腐夫的麻烦。”
“真稳健啊,安南。”
银爵士夸赞道:“不过这样也是好事……虽然腐夫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但你只要不出事就是最好的。”
“因为我很有耐心。”
安南悠然道:“假如我面临必须赌命才有可能胜利的局面,我也不会有所畏惧。然而现在和腐夫相比,我才是占据主动的那一方——我拖得、他拖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放弃我的优势、以短击长,这正是不智之举。”
“不错,你有这个意识就好。”
银爵士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个答案其实也可以直接告诉你……这对你或许反而会更安全。”
说罢,银爵士沉思了一会。像是在整理思绪。
很快他便开口道:“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天车御手是否死在了【炉山】。我给你的回答是:是的。
“假如你的情报没错,那么费利克斯伯爵所挖出来的、的确就是天车御手的尸骸。但他们不可能是因为‘毫无由来的疯狂’、‘兴趣使然的灵感’,而发现了这个秘密。
“因为这个情报,本身也已经随天车御手一起被缝于世界的里侧。就像是剑换言之,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
银爵士表情严肃的说道:“这一定是有什么人,告诉了他们这个秘密。”
“知道这件事的有多少人?”
“不多。除了正神之外,也就是只有那几位比较古老的伪神——必须得是第二纪之前诞生的神明,才有可能得知天车御手的具体情报。”
因为其他人根本就没见过天车御手。
银爵士补充道:“所以你不要出手。那个画师的举措是对的,这件事就算告诉了身为‘凛冬大公’的你,你也没法给他主持公道——因为你现在就不能碰这件事。”
“要先搁置一下吗?”
安南略一沉思:“您的意思是,引蛇出洞?那么我需要怎么做?在灰教授这边的问题解决之后,回去调查他们背后的人吗?”
“不,我是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了。接下来,我要叫上几位老朋友们,亲自去调查一下这件事。”
银爵士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我不让你碰这件事,不是因为它不重要——而是因为它太重要了。
“重要到暂时还轮不到你管它的份上。”
“……不会是‘你还只是个孩子’之类的论调吧?”
安南笑道:“您也知道,我的真实年龄没有那么小。而且我就是天车。”
“有这方面的原因。”
银爵士反而点了点头:“之前,你的镜子只能由你亲自处理,因为这是你蜕变的过程。我们不能帮助你,如同不能帮助蝴蝶从蛹壳中挣脱。那些问题,我们相信你都能处理好。
“但现在的情况不同。你现在处理这件事,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而我们也不可能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把事情丢给你……非要等你成长好了再解决它。
“既然我们有能力、而且有必要立刻处理它的话,为什么不能由我们来动手呢?
“就算是天塌了,也还有我们这些神去顶着……他们这一声声的吾神,也不是白叫的。只要我们还能动,也就轮不到你去拼命。”
第八十五章 你从不是孤独的救世主
银爵士出乎预料的话,让安南怔住了一瞬。
他对这个答案实在是没有心理准备。
或者说……
安南已经下意识的认为,自己这边遇到的困难、见到的敌人,都只能由自己一人来解决。
但看着银爵士娴熟的接过了这个麻烦。
这反倒是让安南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是该谢谢?还是应该拒绝银爵士的好意?亦或是努力使自己也参与其中?
看着安南一瞬间陷入茫然的表情,银爵士顿时轻笑一声、忍不住摸了一下安南的头发。
他柔声细语的说着:“安南……你以为,这个世界长久以来没有出过什么大事,只是幸运而已吗?
“神明的职责,当然不只是支撑大结界而已。毕竟大结界是第三纪才有的东西……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共同守望这个世界。但反过来说,神明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得到、什么都能改变的……我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我们权能之内的事情、而人们却不会如此单纯的渴盼着。
“如同你作为大公,你的子民肯定希望能立刻就过上好日子——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希望躺在家里不用工作就能有丰厚的收入、过着没有疾病也没有意外的安逸生活;他们也希望不会遇到任何他们厌烦的人、也不会有人讨厌他们;他们幻想着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却能拥有更好的异性缘。
“但你也知道……这怎么可能?”
安南忍不住点了点头。
是的,他知道的。
——这不可能。
因为人们渴望着一蹴而就、立刻抵达他们心中最美好的未来。
他们不关心这个过程、不在乎其中的原理、更不会在意达成这个梦想的过程中会面临什么困难——但他们却会非常关注,这个困难会不会给他们现在的生活造成什么麻烦。
优秀的领导者只能在长远的目标与当下的需求中进行均衡……然而就算是再优秀的领导者,也永远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所有需求。
除非让圆梦大师整一个无限月读。
“人们向我们祈祷的时候,不会考虑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也不会考虑为什么我们不去做。他们只会想,他们所希望的我们有没有做到、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没有做到。
“这是属于人类的劣根性吗?我觉得不是……这只是因为,人是会死的。”
银爵士平缓的说道:“能够让自己的思想永存于世的贤者只是极少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人生就是这么短……一不留神就错过了、就要结束了。
“你如今已经接近神的层面了,所以我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清楚。就像是孩子已经长大了,父亲就会拉着他谈人生一样。”
银爵士说着,推了一下自己的单框眼镜,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不会以为……你是童话故事中,全世界都只能指望你一人来击败魔王的勇者吧?要知道,哪怕是在勇者的故事中,也还是有些工作不需要勇者亲自来做的。
“而且既然你有更伟大的使命,去摘个果子、送个情书的小活,也就轮不到你来做。你当然可以去做,但这不应该成为你的任务、你的目的。”
银爵士发出温和,却让安南心底有些震撼的言语:“听好了,安南。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你永远不可能是万能的,更不可能永远完美的处理所有事。
“事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安南。
“你的确是这个世界的救主。但你不是打杂工的、什么事都必须让你亲自动手。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的木头人。为什么只有你可以拯救世界,而我们就只能看着呢?
“说到底,假如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只有某个特定的人才能拯救……而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没有为‘勇者’尽自己的一份力,反倒只是坐等救赎来临、甚至还给‘勇者’添麻烦。
“那这样的世界,就不如干脆毁掉算了。”
安南意识到了。
就如同银爵士之前所说的一样。
这是自己心中的一种傲慢。
虽然他没有说,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却将自己视为了这个世界的“主角”。任何麻烦,最终都一定会变成他的麻烦;而这些麻烦,都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解决。
“……我理解了。”
安南点了点头。
他认真无比的应道:“这点是我想错了。
“我之前的确认为……如果我身边的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游戏、一本书、一个电影的话,那么我就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主角。
“既然我是‘主角’,那么其他人就只能是‘配角’。所以他们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最终只有我亲自来解决一切……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
“就像是大领主、抓根宝和苍蓝星一样。”
比起救世主,更像是工具人。
他之前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安南之所以将玩家们作为工具人……某种意义上,是他将自己也视为了更大的工具人。就像是包工头一样。
直到现在安南才意识到……
他不可能永远亲自处理所有的事。
安南之所以会在凛冬公国那边放权,本质上是因为安南并不在乎凛冬公国的权柄……而不是因为他懂得“‘事必躬亲’的结果就是‘命不久矣’”的道理。
“……我懂了。”
安南点了点头。
他眼中仿佛变得更加明亮:“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银爵士。我先去处理我的一些私事……
“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事,也可以告诉我。如果我能帮得上忙,我就会去做。”
“就是该这样嘛。”
银爵士欣慰的笑了笑,轻轻抚摸着安南的柔顺的长发:“这就是‘朋友’。有来有往,有借有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不喜欢占其他人的便宜……但你也可以更多的相信你的朋友们。”
安南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什么。
只是低着头,被银爵士安静的摸着头。意外的……并且久违的,感受到了淡淡的安心感。
——其实安南也懂得这个道理。
安南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与其通过帮助他人来交朋友、倒不如请求他人的帮助加的好感会更多。一件并不麻烦的小请求、一声真挚的谢谢,反而比献媚更容易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但那是安南把其他人视为工具的时候。
在他们并不熟悉的时候,安南才会有意识的这样做。
就比如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玩家们。
最开始的时候,安南遇到什么麻烦都会希望大家一同解决。
而等到安南真的把他们当做朋友了,他反而开始想着自己如何才能够不请求朋友们的帮助、独立解决问题;如何才能多送给他们一些福利……
就比如说,安南并没有将这个问题告诉萨尔瓦托雷和雨果。他也没有跟玛利亚和德米特里说。
而是自己一个人——再加一个召唤物,偷偷摸摸跑过来问银爵士。
整个过程中,安南想都没有想过“找其他人来帮忙”这个可能。
“你就安心处理你的私事吧。有什么事,我会让无面诗人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银爵士温和的低声说道:“偶尔也可以多信任一些他人。多相信一下你的朋友们……他们也并非是失去了你,就一无是处的傻瓜。
“毕竟……你并非是曜先生那样孤独的太阳神。
“你可是诸光之光、诸星之父啊。”
第八十六章 我们的女王是恶魔
原本安南只是想从银爵士那边得到一些情报。
结果就连安南自己也没想到,听到这消息之后、银爵士就直接将这活从安南这边接走了。
……由此也可以从侧面证明,奈杰尔当时选择从那边逃走到诺亚、而不是直接向大公府请求支援,的确是相当正确的选择。
虽然他不知道天车和天车御手的秘密,更不会知道什么是蠕虫。
但仅凭着本能,依然作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奈杰尔身上的确存在着某种才能,让他能够敏锐的逃离危难。
就像是他曾经在碰壁之时,宁可自己一个人边工作边绘画二十年、接受雅翁长达二十年的犀利批评……却始终没有想过,向骸骨公请求“不用努力也能立刻生效”的帮助。
他的毅力和决心,的确是相当强韧。
但这其中也的确是有运气成分的。
如果只是刹那之间的抉择,或多或少都会因为“天上不会掉馅饼”的警惕心而迟疑。他的母亲的确提醒过了他,向骸骨公请求帮助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能够连续二十年的时间,宁愿去从事庸庸碌碌的工作、忍受雅翁持续性的批评、继而不断对自己的才能产生怀疑、无数次陷入崩溃之中……却能忍住诱惑、而一次都不去尝试骸骨公的仪式。
他也知道、只要自己招招手,就能立刻结束这一切苦难。至于后果?
人都是有侥幸心的。在绝望之时,他们什么都会做。
然而奈杰尔却碰都没有去碰。
客观来说,这其中多少是有些运气成分的。
而如今,他更是再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安南这边甚至知道更多的情报。而他最开始,都不认为奈杰尔这种静悄悄的逃跑是正确的……就以安南的智慧,都估计错误了其中的危险性。
……当然,这也与奈杰尔的叙述有关。
因为他接触到的层面比较低,估计有很多东西他看到了、但并没有记住。或者说,他或许并不认为那些部分是异常的。
拥有这种程度的敏锐。
奈杰尔或许能够成为一名不错的圣职者。
如果纸姬不要的话。
以后安南还可以留着自己用。
在那之后,安南并没有立刻从银爵士那边离开。
……他总觉得,如果把任务丢出去之后就立刻走人、会显得不太礼貌。就仿佛是他专程过来一趟,只是为了找银爵士帮忙一样。
虽然的确也差不多……
不过他之前好歹只是把银爵士当成百科全书,而不是把他当成工具人。这其中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当然,另一个原因就是。
在安南认识的、目前留存有记忆的诸多神明中,银爵士是唯一让他有“母亲”感觉的神明。只是和银爵士相处在一起,就能让他有种安心与放松的感觉。
是的,是母亲。而非是父亲。
不知是不是安南的错觉,他总感觉银爵士对自己有一种近乎“溺爱”的亲近感。
即使安南与过半的正神都有比较友好的关系,但这种感觉在银爵士身上反而是最强烈的。
至于其他的神明……
纸姬更像是偷偷带他出去吃好东西的小姨或是姐姐,悲剧作家则像是总带着令人不安笑容的邻家叔叔,燧父则是那种闷声不响但关键时刻很可靠的邻居大叔。
神秘女士虽然身材娇小,但给人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学姐;持杯女则像是性格温柔的老师,雅翁则是脾气不太好但很负责的老师。
骸骨公是那种街头偶尔能碰到的衣衫破旧的老疯子,腐夫则像是那种天天给一群老头老太太上课的传销头子。赦罪师是那种乖巧听话又可靠的公司后辈。
曜先生像是偏爱弟弟的哥哥,又或是很懂事的弟弟;老祖母就真的是老祖母,无面诗人则是那种在假期最后一天诱惑你不补作业出去浪的好(狗)兄(东)弟(西)。
只有好运小姐给安南的感觉最怪。
他总感觉,好运小姐始终挂在脸上的坏笑,自己似乎在哪看过。对于好运小姐、安南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始终回忆不起来……
从银爵士那边离开之后。
安南就先去了一趟王宫……并顺势训斥了几句卡芙妮。
他刚刚竟然还是从萨尔瓦托雷那边才得知,卡芙妮的侵蚀度居然偷偷又加深了一些。而在上个月安南来到诺亚的时候,卡芙妮却并没有跟安南提这件事。
明明安南已经跟卡芙妮解释过,他清除侵蚀度并不会对他本身造成什么的压力或是损害。但卡芙妮却只是因为这样可能会耽误安南的行程,而没有跟他提这件事。
当然,卡芙妮也为此进行了解释。
她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原因。
如今的卡芙妮,已经只差最后一点点、就能完成“完全、完整的恶魔化”了。
距离成为真正的“影魔”,进阶到等同于黄金阶超凡者的程度,仅仅只差一步——那就是将自己彻底转化成阴影。
而现在卡芙妮除了从裙底召唤阴影之外。
她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四肢完全化为阴影,双臂能够化为超过十余米的阴影巨蟒、或是锋利的长枪尖刺。而双腿一旦化为阴影,她的裙下将什么东西都不剩,只余一片虚无……但她整个人,都可以借着阴影的力量浮空起来、自由飞行。
卡芙妮意识到,她的能力逐渐抵达巅峰的契机。
是她发现……她如今所唤出的阴影,已经不会被光芒摧毁了。或者说,她已经不再需要光源,也可以召唤出阴影触手了。
这被她拿来当做一种威吓手段、用来维持自己算不得稳固的统治。
——幼小的女王端坐于王座之上,而她身后的阴影却化为不成比例的巨大、狰狞的恶魔,投射于墙上。
对于不明所以的大臣来说,至少这的确可以让他们不敢轻视卡芙妮……
副作用的话,就是在诺亚民间已经有了些许奇怪的传说。
甚至有人将其编篡成了歌剧……讲述着《我们的女王是恶魔》的故事。
卡芙妮对此也没有理会。
毕竟长公主的残余势力,她还没有完全除净。他们是在暗中进行抵抗,一时半会也难以除净。
而在这个时候,自身的战斗力就是最强的底牌。
虽然卡芙妮声称,她这个月内就可以完全堕落。侵蚀度剩余的安全阈值、已经足够使用……但安南以防万一,还是专门将她的侵蚀度完全归零。
这就是怕万一出现什么问题,而自己一时半会回不来。
在搞定了这一切后。
安南就带着艾萨克,用卡芙妮的手谕作为信物、一同进入了诺亚的地铁。
第八十七章 突发状况与新计划
根据安南原本的机会,他是打算前往孢殖磨坊的。
等到进行一定程度的先期测试,确认没有问题的情况下。他就会在七月一日前,被奈菲尔塔利带到养骨地。
——这是原本的规划。
然而在接到安南这边的消息后,奈菲尔塔利却是主动迎了过来。
在安南和艾萨克刚从诺亚进入地下、还没有进入地铁的时候……就被等在地铁门口的奈菲尔塔利直接拦住了。
“暂时不要去孢殖磨坊。”
她轻扶着安南的肩膀,小声说着。
作为土生土长的“地底人”,奈菲尔塔利显然不太适应地铁这种已经相当接近地面的环境。
上升到了这个高度时,就像是产生了高原反应一样。
她的脸一直有些发红,说话也有些绵软无力。就像是有些发烧了一样……但她却明明没有被什么疾病或是诅咒所感染。
奈菲尔塔利还伸出另一只手,挡在自己眼睛上方。这是为了遮蔽自然光。
在这个高度,已经没有由光蚁组成的发光穹顶了。
人们显然是靠灯火维持的光照。
虽然对地上人来说,这个亮度其实还算是比较昏暗的。大概就像是晚上打开所有灯的自习室——这种程度的亮度。
如果在白天的时候,在太阳光下甚至都察觉不到开了灯。
但这个亮度……对于奈菲尔塔利来说、已经算是相当刺目了。
即使有手挡着光,她也还是不自觉的眯起了双眼。她眼中的赤色光晕,像是雨中的路灯般晕开。
而奈菲尔塔利那赤红色的长发、与闪耀着火光的双眼,也让周围准备进入地铁的人有些讶异——这种能够发光的眼睛,对诺亚人来说非常难以遇见。
他们不由得向奈菲尔塔利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看到她身边的人是安南大公时,他们便礼貌的对安南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后很快离开了。
毕竟在诺亚能够使用地铁的,也不可能是完全没有接受教育的人。
他们肯定在书上或是在酒桌上听过地底人的特征,只是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见到而已。
安南目送他们远去,并没有急于登车。
等到地铁发车后,他才回过头来向奈菲尔塔利询问道。
“怎么……孢殖磨坊出事了?”
“那倒没有。”
奈菲尔塔利摇了摇头,有些迟疑:“或者说,至少不是坏事。”
“那就是好事?”
“算是吧。”
赤发焰眼的少女点了点头:“老师派了几位师兄过来,帮我在孢殖磨坊修建某种防御设施。”
“防御设施?”
安南有些讶异。
就地下都市那种结构,有啥好修的?
连城墙都没有什么意义。
就算修了厚厚的城墙,只要从上方或者下方挖穿就好……
除非整个蛋壳把城市完全套起来。
可那样的话,就算不考虑成本……也等于是断绝了地下都市扩张的可能性。
而且,敌人完全有可能坐着地铁进来……
地下都市是绝对不允许攻击地铁及轨道的,这在地下是比杀人更重的罪行。
毕竟所有的城市,原则上都只有地铁的使用权。地铁真正的所有权,是创造了地下都市的那两位女神。
尽管她们两位很少回地下都市了,然而她们的祭司却依然还在地下的。而且一旦地铁受损,那意味着整个地下都市、甚至全世界的物流都要被卡死。
那就已经不是得罪地下都市的问题了……
给予这种情况,几乎所有地下都市都是完全放弃使用防卫设施的。
这也是当初尼乌塞尔身为掘者、却还要每天在街道上巡逻的原因。
“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发现那大概是某种防御用的高强度镜面结界。它无法抵抗绝大多数的伤害。但在开启之后,就可以防护从外部涌入的高强度光流……无论是高温、高能、高穿透性的特种光流,亦或是附着了其他属性的光,都可以有效阻隔。”
安南闻言,挑了挑眉头。
好家伙,这是防护激光和射线吗?
而且如此鲜明、毫不遮掩的对光策略……
虽然他已经进阶到了黄金阶,但安南听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却还是本能的惊了一下。
这种紧张感让安南顿时警惕了起来。
他相信自己的本能。
“——是的。”
奈菲尔塔利面露忧患:“一说到光,我就想到了你们……还有你,陛下。我所能想到的‘与光有关’的组织,也就是你们了。
“而且我们下个月就要准备圣骸骨的移植了。在这个时间点,我不得不考虑……这是不是老师要对陛下您动手了?”
我不希望您因此而受伤。
“所以我找了个借口,提前溜出来了。”
奈菲尔塔利如此说道。
这并非是基于两人之间的友情所作出的决定。
而是她凭借自己的理性而判断,“安南不能在这里出事”。她认为,只要安南或者,就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大的善”。
也因此……
“也不必太紧张。”
安南温和的安慰着:“说不定只是他为了防止我在攻击他的时候,波及到你们呢?
“如果他早些时候对我下手的话,说不定会管点用。但现在的话……”
他说着,展示了一下自己脖颈处的金项链。
奈菲尔塔利顿时睁大了眼睛:“您已经……黄金阶了??”
她一脸的惊愕。
安南的姐姐玛利亚·凛冬,因为十八岁进阶黄金而被人们称为“怪物”。
而那甚至还是风暴之女的传承。她从很早之前就是塔之子……只要等级到了,就能直接进阶。
安南在没有传承的情况下,以区区十五岁的年龄进阶黄金……
“这已经破纪录了吧?!”
奈菲尔塔利又惊又喜:“我该说恭喜吗?”
“你要愿意的话,也可以。”
安南耸了耸肩,以委婉的说法叙述着:“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孢殖磨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就派人去调查一下。如果这个镜面结界能够反转的话,它说不定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囚笼。”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一旁的艾萨克点了点头,“那现在我们去哪?”
“我们还是要做地铁,但是去联合王国。”
安南答道:“凛冬那边,我跟他们的留言是‘我要去孢殖磨坊’;在诺亚那边我也是这么说的。所有的神、所有的人都以为我要去地下都市……而如今,我却在毫无理由、也没有目标的情况下,悄悄前往了联合王国。
“这应该是超出灰教授情报来源的举动。不管他之后的应对是怎样的,都会暴露他的一部分情报。
“假如他能够得知我前往了联合王国,就说明他有某种特殊的手段、能够绕过我免疫命运系仪式和法术的特性,直接得到关于我的情报;而如果孢殖磨坊进一步陷阱化,就说明他的确是要对我动手。”
无论这个结界设置的目的是什么……安南这时前往孢殖磨坊,都会面临“不知道对面的后场盖牌是什么”的情况。他的举动未免会受限。
而如此一来,安南就彻底由明转暗、获取了主动权。
反而是灰教授一行人的举动会被暴露出来,被安南派遣的“玩家们”进行观察。
如同银爵所说——
安南要对他们有更多的自信才行。
“我们前往联合王国,也并非是什么事都不用做。我们不会浪费时间……毕竟地下都市,可以从所有国家的大都市进入,并不一定非要从诺亚前往孢殖磨坊。”
安南眯起眼睛:“腐夫现在,就在联合王国的地下。而我也正巧有事想要询问雅翁……”
那是关于雅翁的某个姐姐,从安南手中跑掉了的问题。
不管如何,这事都得跟雅翁说一声……
而且银爵士那边的消息,也让安南有些在意。
他跟安南说过,这事很快就能处理完。那么安南不如先去联合王国度个假……等银爵士那边尘埃落定,先问问具体是什么情况、再对计划予以修正。
因为安南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说,狼教授作为灰教授的镜面,几乎等于灰教授的半身。以这相似之名,狼教授几乎可以从灰教授那边窃取大多数的力量。
而灰教授这个仪式,本身就是为了模仿“白教授”喀戎。
那么,灰教授从喀戎那边窃取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联合王国作为马人最密集的聚集地,或许能给安南一些答案。
第八十八章 海盗之国
海盗。
在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地区,这个名词都仅存在于传说之中。
人们对寂静而无光的大海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但唯独在联合王国不同。
联合王国,是由丹尼索亚与诸多群岛组成的群岛国。
虽然联合王国作为统一政体,由本土的丹尼索亚作为权力中心。然而周边那些岛屿,虽然在名义上作为丹尼索亚的领地,却实际上却并不怎么服从丹尼索亚的管理。
在各个岛屿之上,是丹尼索亚分封过去的总督。
总督首先要对“丹尼索亚枢密院”负责,其次才是对丹尼索亚王负责。虽然丹尼索亚王本身具有罢免顾问的权力,但他如果不想撕破脸的话、就不可能轻易动用这项权利。
枢密院共分三层结构。
最下一层,是由立下功勋的老兵、各地方的富商、村里有名望的长老、有代代相传的古老技术的工匠……也就是“不可或缺”的群众,在地方组成的“成员会”。
成员会可以在每年两次的会议中,根据自身的生活经验对法案提出一些优化建议。
但这些建议并非都会真的落实……它们会往上传达到“委员会”中。
委员会的成员,由雅翁的主教、白银阶的超凡者、各行业最杰出的精英,以及新世代的贵族们担任。他们中多数都有在各个地方从政的经验,能够理解哪些意见是可行的、哪些意见则因为各种原因而不可能落实。
经过他们的内部会议,对成员会提交的意见进行整理和优化、并且提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意见。最终就会有厚厚一沓的文件向上进入“顾问会”。
而丹尼索亚的顾问,实际上就是雅翁的枢机主教们、黄金阶的超凡者、管理王国各个部门的最高级官员、加上立国之初的大贵族们、各个地区的“总督”——或者说那些小国的血脉延续者。甚至还有国王本身。
或者说,并非是各个部门的最高级官员能够成为顾问。而是外交、财政、国防、文教、**官等领域的管理者,都仅在顾问会中进行选拔。
即使是建国之初的大贵族……无论他们的家族如今的规模多大或是多小,能够进入顾问会的,都仅有【一人】。也就是家族的“发言人”。
其余的家族子弟就算取得了成就,最多也只能进入“委员会”。
比如说,某个家族中有人成为了雅翁的教宗、或者成为了黄金阶的超凡者而进入顾问会,那么他们家族就不再拥有作为顾问会的名额。
——每个姓氏只能拥有一票,这是丹尼索亚的铁律。
即使是“王室”也不例外。
从建国之初,当时还是公爵的丹尼索亚大公、就作出了取舍。既然他们的力量并不足以镇压其他的大贵族们……与其在之后就被篡位或是架空,不如从最开始就退一步。
他对自己原本就没有机会触及到的权力,丝毫没有留念之心——反正那也不是他的东西,及时让出去也不会为此而后悔。
让出最高的位置,大家同处于平等线。
那么在这个时候,谁想要再进一步、都要被其他的“顾问”们死死拽住。
这就是以退为进的智慧。
而如今总督们的权力膨胀到近乎无人制约的程度——菲尔德群岛的每座岛屿上,军事和经济都是独立的、且仅受总督一人管辖的。
联合王国习惯将总督叫做“小王”。
然而小王实际上却比“大王”更大。
国王虽然保有“罢免顾问”的权力,然而已经有接近三十年、都没有动用过这项权力了。
而因为各个岛屿的军事与经济独立。
就从中又产生了另外一项业务。
——那就是“海盗”。
各个岛屿的民兵团,不被允许派遣到另外的岛屿附近、更不被允许派遣到丹尼索亚附近。于是这就形成了一种近似于地下都市的习俗——那就是从这个岛附近抢了货物,只要绕着联合王国跑一圈、就不会再被追究了。
而从这个情况中,又催生了一种新情况。
那就是……
——既然菲尔德群岛都不想给丹尼索亚缴税,那老子就自己抢。
是的。
丹尼索亚直接资助了一批海盗,让他们去抢劫自家群岛之间运送的货物。而那些群岛之间也对此心知肚明。
因为菲尔德群岛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们原本就是由血战时期的战败国组成的“流放者联盟”。
在被丹尼索亚派遣的海盗抢劫之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
当然不可能是抢回去……他们会被抢,本身就说明他们属于劣势地位,而总督也更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去抗衡其他的顾问。
于是,他们就自己也开始雇佣海盗,去抢劫其他岛屿的货物。
不光是总督们在做这些事。
甚至就连富商们,也有自己赞助的海盗。
还有的商人前脚刚卖出了货……还不等货物靠岸、就被商人派出来的海盗一个转手又给抢了回来。
而既然,他们都已经养着海盗了。
平时这些海盗“没活”的时候,总不能真放出去让他们随便抢吧?
而且他们所具有的战斗力也相当难得。
那么他们自然而然的,就会将这些海盗派出去、用来铲除异己。这也能算是一种废物利用。
结果就是……这个国家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是被海盗统治了。
人们平日里看不到总督,更见不到国王。
但他们却经常可以看到海盗们出现在海边、集市以及酒馆中。这些海盗们的存在感倒是很强……
而总督手底下的海盗、商人们赞助的海盗、丹尼索亚的大海盗们……还有那些出海寻梦的探险者小队、以及被通缉的罪犯们组成的抢劫团伙。
他们唯二需求的才能,就是能出海、以及能杀人。
这些海盗之间的故事,被吟游诗人们所传唱;商船和渔船的好水手们,随时都可能变成海盗,而得罪了人的海盗,也有可能隐姓埋名躲在某个地方。
——这是货真价实的,海盗之国。
“丹尼索亚这边的环境,让我有些意外。”
身披仅露出左臂的白袍,右手握持着的宛如双蛇交缠般权杖的白发少年,一边说着一边走在喧嚣的街上:“我还以为丹尼索亚会比菲尔德群岛要繁荣许多。
“……没想到,这港口居然连路都没修。而且,这股味道……”
安南眉头紧皱。
他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刚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安南就快被这股浓烈的腥气熏晕了。
周围明明没有卖鱼的海鲜市场,空气中却混杂着一种混合着血腥气与鱼腥气的味道。
这港口人来人往,不乏客商与巫师打扮的长袍人。
安南甚至都有些怀疑,他们那近乎拖地的长袍,会不会在这里沾到地上的脏东西、留下什么难闻的腥味……
“……这股味道到底是从哪来的?这不是丹尼索亚最繁荣的港口吗?”
因为安南在说话时,带有明显的凛冬口音。
这让路过的丹尼索亚人有些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
不过他们对此并不好奇,也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丹尼索亚人之间的关系是疏远而冷漠的——他们或许会在心中皱起眉头嘟囔一句安南的失礼,但却不会真的说出口来、甚至都不会记住。
但如果放到凛冬,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都有可能在街上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而突然打起来、甚至打到头破血流。
“这就是您不懂的地方了啊,陛下。”
倒是艾萨克,反而是满足的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雨果有没有给他的人偶做嗅觉功能,不过现在看多半是有的。
他说话时有非常明显的丹尼索亚口音,与他在泽地黑塔时的发音并不相同。
“怎么?”
“能闻到臭味才对呢。”
艾萨克笑眯眯的说着:“港口要是闻不到臭味,那可就要命了。
“鱼的腥臭,尸体的腐臭,货物上的积尘……”
他说着,微微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向后瞥去,望向街角:“还有不可避免的铜臭味。
“我可太熟悉这一切了……和一百多年前,也没有任何不同。”
第八十九章 钱如潮水
安南顺着艾萨克的目光回头望去。
——那是一伙打手装扮的男人。
他们身上穿着有很多拉链的夹克,而手上提着一种让安南联想到皮拍子的革质武器,气势汹汹的从远处走了过来。
而他们前方正追逐着的,是一个看打扮还挺有钱、但不知为何却异常恐慌,跌跌撞撞往前逃中年人。
“那个武器的名字叫【鲸须】。”
一旁艾萨克为安南解释道:“因为这东西,最初是用须鲸的须板制成的。
“你知道鲸须板吗?须鲸没有牙齿,而鲸须就是它们滤食时的牙齿。它具有相当程度的韧性,是非常不错的材料。从精灵时代开始,就有老水手使用鲸须制成特殊的防身武器。
“只需要在鲸须的一段绑上铁块,然后再用缆绳把它缠起来、就形成了相当易于使用的铁锤。因为中间作为主体的鲸须相当有韧性,在方便发力的同时、还不容易脱手。相比较铁锤来说,它又容易携带……当然,最大的好处就是便宜。”
“现在鲸鱼已经少了很多吧。”
安南微微侧过脸去,小声说道:“现在还在捕鲸的,似乎也就只有诺亚人了。”
“这其实也是因为灰雾。以前这地方的名字,可不叫‘黑帆镇’、而叫‘红帆镇’。但这些年的鲸鱼越来越少,挂着红帆出海的捕鲸队也少了、反倒是挂着黑帆的海盗变多了……”
艾萨克轻笑一声:“当然,灰雾不会沉到海面以下,而是会漂浮于空中……这让鱼类并不会被诅咒所腐蚀,所以渔民依然还是可以进行捕捞的。
“这些渔民都是普通人,所以诅咒无法腐蚀他们的灵魂。灰雾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坏处大概就是‘食物在海上坏的会特别快’。但只要回来的够快,不要前往远海、其实与之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陛下您或许不知道,鲸鱼其实并不是鱼——它无法在水中呼吸,而是需要回到海面进行换气的。而在这个过程中,鲸鱼就会吸入大量的灰雾。
“灰雾虽然不会让鲸鱼被侵蚀,但鲸鱼腹中的食物却会更容易被灰雾侵蚀而腐烂变质。最终就是患上肠胃炎或是胃癌,这让鲸鱼的数量锐减至不足精灵时期的二十分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因为绿火的发明——绿火的存在、替代了鲸油。但因为鲸鱼的数量突然锐减,鱼类的数量反而开始增加,因此倒也没有让沿海城市失去过多食物。
“如今鲸鱼相当稀少。现存的鲸鱼们,现在已经有了新的能力——它们可以在上浮之前判断附近的诅咒浓度。如果浓度不是太高,它们才会上浮……而因为长时间呼吸灰雾,它们本身也逐渐被异化、有了特殊能力。
“首先是鲸鱼的体型开始异常增大。几乎有第二纪时的三倍到四倍了……而它们还会获得一些特殊的能力。既然鲸鱼已经是咒性生物了,它们身上的材料——比如‘鲸须’,自然也就成为了昂贵的咒性材料。
“那么水手们、还有那些港口的打手……他们也就无法再用鲸须制成武器了。于是他们就将其改造。不再使用鲸须作为填充物,而是在外部用鞣制好的皮革、其中一端塞上实心的铅块、内部则用棉花作为填充……”
就在艾萨克跟安南叙说着的时候,那群打手就终于追上了那个看上去就非常疏忽锻炼的中年人。
而周围的人群,却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并不慌张、也不害怕。只是站在原地看热闹。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害怕,但那些人一看就是外地人,或者说,是第一次来丹尼索亚的外地人。
“那是怎么回事?”
安南微微歪了歪头,向艾萨克发问道:“这看起来很常见……甚至人们都不怕他们。”
他作为本地人——尽管是一百多年前的本地人,但也肯定比安南更懂丹尼索亚。
而艾萨克也没有让安南失望。
他点了点头,解释道:“那些人是开赌档的。”
“赌档?”
“就是带赌的当铺,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有当铺功能的赌场。”
艾萨克眯着眼睛,看向那群人。
那群赌档的打手很快就将那个中年人围了起来。
他们掏出“鲸须”,拍向了中年人的前臂、小腿、后腰和腹股沟。
很快那中年人就接连不断的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嚎——他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青紫色。似乎也有骨头被打断了。
而艾萨克看向他的目光异常冷漠。
他平静的介绍着:“你别看着鲸须很轻巧的样子……但只要一次恰当的锤击,就可以将头骨打裂;如果打在下巴上,可以让人立刻昏厥。用它打断四肢,也比用棍子去打简单多了。最关键的是——它打人特别的疼。”
“那么,这些人又是来做什么的?”
安南用下巴指了指那群身强体健,气势汹汹的打手们:“是把逃赌债的人抓回去吗?”
“是,也不是。”
艾萨克答道:“所谓的赌档,在海盗兴盛的地方是必然存在的……因为在赌档里‘当掉的东西’,并不只是财宝之类的东西。”
“那是什么?”
“——当然是人。”
一位精瘦、皮肤黝黑的老者站在他们身后,接过了话。
他穿着短衫,脸上能看到被海风侵袭的痕迹。脚上踏着的则是类似于凉鞋的露趾竹鞋。
老人同样冷漠的望着那个人,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就算是最上头的牌崽,也不会没事进赌档……除非是和什么人有仇啦……”
“有仇?”
“赌条胳膊,赌个脑袋的啦。”
老人嗤笑着:“小打小闹。真会来赌档玩的,还是那些海盗。
“被抓的俘虏、被处理的叛徒、仇人家的女人和小孩。还有那些像海盗借了贷又还不起,就只能把自家孩子卖出来的商人。
“钱呐……在咱们这啦,就像是海水一样啦。海水涨落,钱也涨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啦……”
老人阴阳怪气的说着,背着手远去。
安南若有所思的看向那个商人打扮、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这么说来……
“大概是货被贼劫了……就想用老婆孩子当赌本翻盘,却把自己的命也赌进去的蠢货吧。”
艾萨克碧绿色的瞳孔安静而深邃:“这种蠢货,在联合王国这可不少。”
第九十章 艾萨克的童年
那人的结局自然无需赘述。
在人们的窃笑声和嘲讽声中,被活生生打残了之后挂在马后面拖回去——一路发出宛如男高音般的惨嚎。
估计应该是没法活着回去了。
就算能被拖回赌档门口,恐怕也就只能剩下一口气了。
地上的那一摊血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收拾。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这里的血腥气到底从何而来。
而安南与艾萨克就正常走在街上——走在前往雅翁圣殿的路上。
安南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你之前见过这种人?”
他总感觉,艾萨克的反应有些怪。
比起置身事外的旁观,倒更像是看着以前得罪过自己的人倒霉时的那种感觉。
但显然,艾萨克不可能认识那个中年人。
因为艾萨克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古人”了。
他又是弗拉梅尔家族的人、出身可以说是相当不错,应该不至于牵扯到赌档之中才对。
“不,我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艾萨克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陷入到了回忆之中。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挂着的金属几何图案叮当作响、发出风铃般的清脆响声。
而安南只是侧过头来望向艾萨克,对此并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艾萨克才缓缓开口:“你知道吗,陛下……丹尼索亚,大概是现在全世界唯一还存在‘奴隶’的地区了。
“我在小的时候,曾经……险些被作为奴隶卖掉。”
“……你不是个弗拉梅尔吗?”
这让安南很是讶异。
无论如何,作为流淌着精灵血脉的半精灵遗族、掌控着翠玉塔的弗拉梅尔一族,应该……尚且不至于被卖到赌档中吧?
“不如说,就因为我是个弗拉梅尔。”
艾萨克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留下过这种记载……我的父亲死的很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死去了。而他的名字也叫艾萨克——或者说,我的名字之所以叫艾萨克,就是因为母亲给我取了父亲的名字。
“据说,我的眉眼与我的父亲长得非常相似。翠绿色的瞳孔,就是拥有精灵血脉的证明。而我的发色则继承了母亲。
“我的母亲并不识字、她能够抚养我到三四岁,是因为我父亲的弟弟一直寄来钱。而当我三四岁的时候,她就改嫁给了她的青梅竹马……自然,她的姓氏也不再会是弗拉梅尔了。
“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但我的叔叔亲自前来,声称弗拉梅尔是一个高贵的姓氏。它不容亵渎,更不允许外流——因为母亲和我的继父都没有什么正式工作,所以他们并不敢反抗我的叔叔。
“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情况:我与我的母亲和‘父亲’的姓氏并不一样。
“我的继父显然对此并不怎么乐意。他很快就和我的母亲有了新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两个弟弟与一个妹妹。他们几个的姓氏倒是一样的,而我是个异类。”
艾萨克平静的说道:“当然,因为我那位甚至不记得长什么样的叔叔,每个月都会打一笔非常多的钱过来……所以我的母亲与继父依然没有什么正式工作。
“不过他们也知道,钱放着会越来越不够花。于是他们又借了点钱、包了一个小农场,主要是种橘子树。
“在丹尼索亚,这也算是有点钱的人才能从事的行当,也可以算是商人——并非是果农、而是果商。只需要大约十二年,就可以把借来的钱全部还掉。而橘子一直以来都是相当热销的水果,根本不愁销路。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我十三岁生日的那年……我那位每个月按时给钱的叔叔死了。”
艾萨克说着,脸上露出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冷漠笑容:“当然,他们还是在几个月之后才知道的这件事。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在约定好的时间钱没有来。
“我的继父写信去质问,但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复。他咒骂我,因为他借的那笔大款项,每个月都需要偿还一部分、而他们家向来不留存款。
“我当时没有在巫师塔学习,而是在丹尼索亚神学院学习数学。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在同级一直都是第一。如果没出什么意外的话,我想原本我会成为一名数学家。”
“……数学?”
安南闻言,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头:“你还研究过数学啊?”
他最开始还只是以为只是单纯的重名。
但听到艾萨克的自述,安南才意识到……这恐怕不只是名字重了的问题。
“是的。”
艾萨克点了点头,详细的解释着。:“我从八岁开始,就在丹尼索亚神学院学习。这是由雅翁教会开办的学校,只要从中顺利毕业的话、就可以无条件得到一个在教会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至少能有一张纸币。所以即使学费比较贵……但如果能进的话、肯定也还是会努力挤进去的。”
“教会学校不是免费的吗?”
安南有些讶异。
他记得诺亚那边,教会学校是允许任何人进的——只是入学考试比较难。
艾萨克摇了摇头:“只有诺亚的教会学校是免费的……除了你们凛冬公国。”
——因为凛冬没有教会学校。
安南知道艾萨克想要说什么。
而艾萨克只是叹了口气,一边回忆着、一边低声说着:“我记得,诺亚那边的教会学校,学费都是由教会支付的。只要能够通过入学考试、遵守学校的规章纪律,就可以免费入学住宿、甚至还能拿到一份饮食补贴。
“但在丹尼索亚,雅翁的神学院并没有那么好进——如果没有贵族血脉的话,就需要一份来自于教士的推荐信、证明这的确是一个‘灵巧而听话’的孩子。某种意义上,它其实算是一个贵族学校。
“我们在七八岁入学的时候,就会被雅翁的神术【资质鉴定】,直接判断出能力的倾向、并分成不同的院系。不过这个资质鉴定表,并不会直接拿给学生看。
“在丹尼索亚神学院中,艺术系是地位最高的……入学考试也是最为严苛的。除了要艺术资质之外,还要一定程度的基础,否则入学后根本跟不上课程。没有艺术才能的贵族学生,只能进入其他专业。
“不过就算是数学系,平日里也要练习最基础的合唱、绘画与手工。我们的尺子和圆规都是要自己制作的,我至今还记得、我十二岁那年的期末考试,是模仿、抄写一张钟楼的建筑图纸。您听的没错,陛下。我们也同样要学习雕塑与建筑……以十一二岁的年纪,就要学习建筑的受力方程。
“当然,如果学习成绩足够好的话,还是可以拿到奖学金的。我一直都是同年中学习成绩最好的,而且我口齿清晰、唱歌不错——这是一个不错的加分项。我被选入到了我们系的圣歌队,所以我又拿到了一份赞助金。
“我入学的第二年,就用奖学金抵扣了八成的学费;而我入学的第三年,不仅自己挣回来了全部的学费,甚至还能余下五六个金币——这些钱中的一半,被我偷偷藏了起来、用于买点书籍什么的;剩下则被我的继父收走了。
“我十三岁生日后的不久,就是开学日。因为我的叔叔没有打过钱来,所以我的学费、奖学金……都被他收走了。”
艾萨克平静的说着,如同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一般:“于是,我就因此而退学了。”
第九十一章 达玛斯忒斯·灼牙
并没有什么转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描述。
但安南却从艾萨克那平淡的叙述中,体会到了当时还幼小的艾萨克的绝望。
在最渴望知识的时候,却被硬生生关上了求知之门。
“在那之后呢?”
安南忍不住询问道。
“怎么说呢……”
艾萨克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丹尼索亚的天空碧蓝如昔。
就如同昔日他被锁在小黑屋中,从窗户中向外看到的天空一样。
“我当时的心……甚至是充满憎恨的。”
艾萨克低声说道:“我当时一度想要死——想要撞死在桌角上,让他们一家没法在用我拿到钱。我的叔叔或许还会为我报仇……但我怕疼,所以没有这样做。
“后来我转念一想……我就算是死,也绝不应该放过他们。因为说到底,我并不欠他们的,反倒是他们欠我的。
“——哄我拿出钱来的母亲;将钱全部夺走的继父;嘲笑我‘书呆子’的弟弟妹妹们;不希望我出事而‘要不到钱’,就将我关起来的外祖母……我甚至想要一把火点燃我的房间,把自己和他们所有人都全部烧死。
“或许在某条未来中,我的确已经这样做了吧。毕竟那份憎恨实在是太过浓烈而逼真,就像是切开的腹部中满溢的内脏气息般令人作呕。
“我当时甚至一度怀疑……怀疑我是不是已经杀了他们、被关进了监狱。并因此而发疯,产生了幻觉,认为我还没有做这件事……
“但最终,我还是镇定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了我房间中的那些书。
“——我想,如果我将这房间烧尽的话,它们也会被烧掉吧。多少我还有机会能看书,而说不定还有哪个地方,有孩子和我一样渴望知识、却连书都买不起。
“于是我想,如果我实在没法上学的话……就自学。”
艾萨克的声音铿锵而坚定:“我那些买到的书,其中有不少知识都是我们还没有学到、没有接触到的。我买那些书,一部分是‘迫不及待’、另一部分则是为了向同学们炫耀我的才能——看呐,我甚至能看如此高深的书。
“当然,我其实看不懂那些书。即使能看懂一些,但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反正我无法出门。于是我专心钻研数学,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我的叔叔还是没有打钱来。”
说到这里,艾萨克的声音逐渐变得缥缈:“于是,我的书被他们拿去卖掉了,一本不剩。
“卖掉的钱,一部分用于偿还果园的债务。而另一部分,则被用于给我的妹妹庆生——我被分到了一根鸡腿、一碗火腿汤,用于鼓励我的‘贡献’。但我根本吃不下去,我甚至觉得恶心。
“于是我将它们扣在了我妹妹的头上。而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但我看着她哭出声来,却只是想笑。于是我一边挨揍,一边大笑出声。
“或者是那小声太过难听吧。我的继父对我产生了恐惧、不敢再揍我。我只是被关在了小黑屋里——这次连食物都只有一半的分量,连鲸油灯都没有、更不用说有灯才能用的草稿纸了。
“但我早有预料。”
艾萨克说着,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早就猜到,他们早晚会将我的书卖掉。我在那一个月中,其实早就将它们差不多背过了。
“即使没有书、没有笔、没有光,他们也无法阻止我继续学习下去——至少在我将那些知识消化完毕之前,是这样的。”
“于是,我就在漆黑无光的小房间中,我闭着眼睛、用想象力构建出公式。我想象有光组成文字,在我面前浮现而出……我的想象力很好,这些数字飞快的变化、也不会崩溃。
“直到有一天,在我本能的伸出手来、如往常一般、像是笔一样在虚空写下‘数字’的时候。
“——那‘数字’所映出的绿光,在黑夜中照亮了我的手指。”
这是属于“巫师”的才能。
安南立刻听了出来。
因为极其强烈的渴求、异常清晰的渴望,还是个少年的艾萨克无师自通的成为了一名“巫师学徒”。
根据艾萨克的叙述,他的继父显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那种类型。如果无法压制他的话,他根本不会在乎连姓氏都与自己不同的、“妻子的上一任丈夫生下的孩子”。
作为艾萨克母亲的青梅竹马,艾萨克的母亲原本是应当与他结婚的。但最后她却嫁给了拥有更好的才能、更为俊美的容貌与血脉更为高贵的“弗拉梅尔”。
安南甚至能够想象,艾萨克的继父多半会骂他“精灵杂种”之类的话。
毕竟艾萨克仅仅只是存在,就证明了他的失败——他并非是赢得了艾萨克母亲的获胜者、而是一个备胎。
即使艾萨克的亲生父亲已经死去多年,他依然没有得到艾萨克母亲全部的爱。
而如今,他甚至需要艾萨克叔叔给的钱、才能予以谋生。
他的自尊心已经完全失衡,即使再做出更过分的事也有可能……
“从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我那继父终于得知了我的叔叔已经去世的消息……我相信他那时应该也是绝望的。”
因为他借来的钱,已经注定还不上了。
一旦被人得知,那么就算他重新转卖果园、也只会被人故意压价。最终无论如何,他都会负债累累。
“于是,他就将我送到了赌档。以‘弗拉梅尔’血脉为噱头,他希望能用我抵债。理由是‘有个人为了他而每个月打一笔钱来’。但我相信,他其实只是因为我没用了,而想要趁机处理掉我而已。”
艾萨克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挂着嗤笑:“但赌档并没有这种好事可言。赌档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真的当铺又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大活人。
“于是赌档将我换成了一笔筹码,让他去赌。结果自不用说——他不仅赔了个精光,甚至把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黑耀之塔可就缺这种死掉也不用担心的‘教学工具’呢。
“而他一直以来都是老赖,自然不会愿赌服输。于是他就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就像是那个人一样。
“赌档的档主显然不缺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于是追上来的打手们,根本就没有手下留情——而是将他活生生打死在了街上,用卖鱼的钩子穿过肚皮、挂在了桩子上。用于告诫其他的奴隶们,不要想着逃跑。
“但我比他值钱多了。那位档主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让我看着他被一拍子一拍子活活打死。档主对我说,孩子比成年人值钱。他不会把我卖给黑耀之塔。
“然后他问我,‘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你有什么擅长的吗?你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吗?再不说的话,可能就来不及说了。’
“于是我就冷静的告诉他,‘那个男人把我卖贱了’。于是我在他面前展示了我领悟的法术。
“那时,他是很喜悦的。档主跟我说,他可以资助我去巫师塔学习,前提是要和他签订一份毕业之后回来服务他六十年的七月。还问我想要去哪里。”
“……你当时说,你要去翠玉塔?”
安南询问道。
艾萨克轻笑一声:“当然不。
“我跟他说,我要把自己再卖一次。价钱就是‘弗拉梅尔’的价值,与‘会法术的弗拉梅尔’的价值的差价。
“——而我拿着这份筹码,在他的赌档里把我自己重新赢了回来,还赢了一份学费。我当然不会想要再回到丹尼索亚神学院……我既然无法成为雅翁的主教,就无法获得权力。我还会被人伤害,就如同之前一样。而一名数学家,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想要获得切实的力量——我想要成为一名巫师。
“那位档主输了钱,却没有难为我。他反而认真的给我解释了刚刚结束的‘巫师战争’,告诉了我各个学派的分别、与我一同挑选了合适的学派。他还给我赠送了一份路费,派手下护送我出城……一直把我送到翠玉塔前。
“他跟我说:‘你一定要让这个操蛋的世界变得更好。这个承诺,就是你卖给我的东西。’”
艾萨克那翠绿色的瞳孔中,仿佛燃着火焰:“我一直记得这个承诺,也记得他的名字。
“他叫达玛斯忒斯·灼牙。一位‘灼牙’家族中的失败者。曾经热血沸腾想要努力改变世界,但最终选择同流合污的……罪人。
“他虽然犯下诸多法律,但丹尼索亚的法律并没能惩处他——因为在他把我送出来之后没几年,他就被自己的仇家找上门杀了。灭了个满门。”
“……再后来呢?”
“后来……”
艾萨克深邃的湖绿色瞳孔望着外面:“我或许成功了,也或许失败了。我的确让这个世界变好了……但或许它也没有变得太好,或许它曾经比我所见的更糟。
“但我其实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努力过了。我失败了。我不是神明。我拼劲全力,也只能到底为止……”
艾萨克说着,有些期盼、有有些迷茫的看向安南:“但我想,你应该是不同的……陛下。大概是不同的。”
安南沉默着,微微握紧手杖。
随着他的思考,安南的瞳底微微燃起光芒。随后便在第一时间,被他的戒指吸去。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那个赌档的位置吗?
“记得的话……带我去看看。”
第九十二章 沧海桑田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城市布局已经完全变了。
然而艾萨克还是能勉强从中找到昔日的痕迹……毕竟这座港口城市,原本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安南就跟在他身后,看着艾萨克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钻进一个个小巷,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忆着,寻找着早已逝去的记忆。
“我还记得这里……这曾经应该是一块断壁。”
艾萨克带着安南从小巷中走过之时,伸手在小巷中间比划了一下:“大概就只有一米多高,上面不知为何有一个凹陷。就像是被长柄的锤子敲碎的痕迹。”
“把墙敲碎,但又没有完全敲碎?”
安南开玩笑般的询问道:“那这么说起来,倒是很适合逃跑的时候翻过去。埋伏在墙角下的话,说不定还能反杀几个。”
“说不定真是这样。”
艾萨克反而点了点头。他伸手扶向周围的漂亮整洁的白色石墙,有些怀念:“我记得没错的话,这里原本应该都是居民的房屋。这墙上都是一些脏污,除了干枯的血之外,还有排泄物。和小偷与海盗在墙上勾画的标记——除了用于传达信息之外,还会被卧底们用来交流情报。
“而如今,它却变成了一家面包店。隔壁那家,则是变成了贩卖贝壳制品的……那叫什么来着,纪念品店?”
艾萨克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匆匆走去。
他这并不是在寻求安南给他答复。
只是因为周围的一切,与艾萨克童年印象中的城市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直到这时,艾萨克才清晰无比的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自从艾萨克离开这座城市……直到他死亡而后重生,他都没有再回来过。
眼前“黑帆镇”的一切,与他记忆中的“红帆镇”并不相同。
昔日的人不见了,建筑物不见了,甚至就连镇子的名字都变了……除了在地理位置上的确是同一个地方,艾萨克甚至都已经找不到昔日的痕迹了。
安南将目光投向走在前面的艾萨克,专注的盯着他。
而艾萨克却没有理会安南。
他只是望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要努力从中拆析出旧日的投影。
但他越是努力回忆着过去,言语反而就变得越是苍白:“我还记得这里……啊,对、没错。这原本不是广场,这里原本有两面墙挡着、形成一个锐角胡同,一堆垃圾都堆在这里。我们管这叫‘臭巷’。那些帮派会把尸体直接丢在这里,腐烂过后会发出非常臭的味道。
“这里我还记得……对,这巷子里,原本这里住着一个脑子有病的老头。这条街的孩子们都很怕他,有人说他吃小孩,也有人说他手里有人命。还有人说他是刺杀巫师失败的老杀手。
“但我不怕他,因为我听说,他以前是个发明家,后来因为什么事我觉得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而沦落至此并发疯,或者也有可能是装疯的但总之……谁知道呢。”
艾萨克的语速非常快。而且越来越快。
他的瞳孔微微颤抖,像是有些迷茫、又像是有些慌乱。
激动、紧张、怀念、悲伤、不安……不断变化着的强烈情绪,让艾萨克的大脑陷入混乱之中。
甚至就连艾萨克自己,也不知道心中那宛如潮涌般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黑帆镇”某种意义上,和一百多年前的“红帆镇”,的确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鱼市还是一样的烂臭。赌档还是一样做着人命买卖。海盗组成的大小帮派依然四处横行。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一样的这么多。
有人在这一夜暴富,也有人顷刻之间变得身无分文。一方面在骑警与帮派的“督客”威慑之下,大家在阳光下的地区享受着相对安全稳定的生活……而在黑夜降临之后,又会变成混乱喧嚣的无法地带。
这一切都与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
破旧的小巷变得整洁,土旧脏污的房屋被推平又重建。人们穿着不再像是一百多年前那般破旧,街上不再有推着挂上各种鱼的铁架的小孩走来走去,被帮派控制、乞讨或者盗窃的小孩也不见了。
至少在明面上,“黑帆镇”的确是变好了许多。
然而,它已经与艾萨克印象中的那个“红帆镇”完全不同了。
艾萨克突然变得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仔细的带着安南逛遍了黑帆镇的街头巷尾。像是迷路了一般,不断折返着走回头路;又像是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一般,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艾萨克的步伐停住了。
出现在安南面前的,是之前那个被揍了一顿之后、挂在马后面拖行着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的面目已经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来他原本的模样。砂砾嵌在肉里,或许也嵌在骨头中。
他或许已经死了,或许也只是昏迷。他被绑在路灯下,低垂着头。
而一个两腿脚腕被一根绳子松松拴住的小男孩,和另一个双脚同样被捆着的小女孩,正被一个又瘦又高、脸上戴着夸张笑容的白色面具的男人一左一右的带在身边。
那身材高大的男人,伸手按在两个小孩的肩膀上。或者也可以说是虚虚放在他们的脖颈处。
他的手是那么大,看上去仿佛轻而易举就能将两个孩子的脖颈捏断。他褐色的瞳孔,仿佛是凝固干涸的血。
而那两个小孩,都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什么歇斯底里的举动。
小女孩只是低着头、安静的抽泣着,而小男孩则以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悲伤、怨恨、痛苦的目光,死死的注视着那个不知死没死的中年人。
周围围了一圈人。
围在最里面的都是身材比较瘦、皮肤相对黝黑的男人。他们都穿着有很多金属拉链的宽松夹克,面无表情的两手背在身后。
还有少数两米多高、看上去非常胖的男人和女人,身上则像是挂着机枪子弹一般、在两肩各挂了一条奇怪的钉刺板。
而在身材高大的男人后面,还聚在一起站着些无论男女身材都相当不错、气质神秘、面容姣好的荷官。
尽管安南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幕。
但多亏了艾萨克之前对他讲述着的“童年”,他立刻就认了出来——这就是艾萨克之前所说的“赌档”。
……但那个赌档的档主,不是已经全家都被杀了吗?
“他们竟然还开着吗?”
安南惊叹道:“那可真是百年老店了。”
“……不。”
艾萨克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我们之前已经路过那家赌档了……他现在被改建成了诊所。
“而这里……这里,在一百年前……
“……是我家。”
第九十三章 木偶戏
安南微微挑了挑眉头。
如果说,这是艾萨克家的话……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带着笑容面具的男人。
而出现在这里的话,这位档主的身份、也就很容易猜到了。
他恐怕是艾萨克的“弟弟妹妹”中,其中一人的血脉。
艾萨克像是猜到了安南想要问什么。
他低声说道:“我弟弟妹妹们的瞳孔,就是这样的棕褐色。”
“嗯……”
安南沉吟着。
这的确是有些出乎安南的预料……却又仿佛很合理的情况。
赌档开在哪里都不奇怪。它毕竟只能算是一间“有些特殊”的当铺,但凡是有地下室的地方都可以改建成赌档。
但和那些赌场不同,赌档并不是挣那些赌棍钱财的、而是专门给那些海盗帮派服务的。不仅是处理在海上劫掠到的俘虏,更多的则是对帮派的敌人执行私刑、再或是内部执行一些“家法”。
因为丹尼索亚的特殊制度,任何一位大贵族想要大规模的修改法律、都会受到非常强烈的阻碍。因为其他人无法判断这其中有没有隐藏着某种陷阱、而这陷阱又是否会干涉他们的权力。
甚至可以说,“成员会”交上来的那些意见、它们到底都是被“委员会”中的什么人签的字,而这些委员会成员又是出身什么派系、他的政治目的是什么——很多时候,取决于意见通过与否的、并非只是内容本身,而是这些“局外之事”。
这就让丹尼索亚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逮捕行动。
他们甚至要“控制犯罪率”。
不然的话,这个地区上涨的犯罪率,就会在议会上成为一派攻击另一派的证据——大家控制的区域都“风平浪静”,为什么你那里逮捕了这么多犯人?
而因为超凡者与仪式师横行,犯罪是不可能完全被制止的。
那么如何降低犯罪率呢?
——很简单,只要报案不接就可以了。
在联合王国,只有“自行提供证据”时警署才会立案、并发出通缉。
而在没有通缉令的情况下,只有自首的犯人他们才会接纳……哪怕有热心群众将犯人当场抓获并押送到警署,但只要没有证据、那么犯人最多也就是进去逛一圈,交上保释金就可以出来了。
只有一个情况例外——那就是涉及超凡犯罪的领域,警察们就会特别上心。
因为超凡者与仪式师,的确可以造成巨大的破坏。
那些侦探故事中的超凡侦探与超凡警探们,他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是尽自己所能的调查案件、并对嫌犯进行追捕。他们需要花费半个月甚至数个月的时间,来逮捕“首犯”……而且他们甚至不能逮捕太多的人,否则也会让“数据不好看”。
这份工作的收入,倒是比普通警察多多了。
毕竟在丹尼索亚,警察属于“闲差”。甚至没有危险的那种。
在整个联合王国,警察并不对民众负责、而是对市长负责。市长则作为“委员会”的成员、对整个委员会负责,并统帅当地的“成员会”。
所以这些警察,并不希望接到案子。
即使是“逮捕到犯人”,也意味着这个地方的治安,至少在数据上会变差。除非能够确定的确能将犯人逮捕、而且不会被翻案,否则他们宁可把事情糊弄过去。
——当所有人都在作弊的时候,唯一没有作弊的那个人,反而就会被所有人针对。
因此,城市治安根本指望不上这些警察。
那些海盗们,反而会对自己控制区的民众执行“地下法”。他们自己有自己的立法,并且强迫所有人遵守,否则就会被名为“督客”的帮派精锐暗中惩戒。
假如严重违反了“规矩”,就会被拖出来处刑并示众。
包括且不限于“逃赌债”、“杀害同僚”、“入室盗窃、抢劫、杀人、绑架或强奸”、“焚烧或炸毁民居”、“试图行刺老大”、“偷老大的东西”等。
除了那些可能会动摇“老大”威权的行为之外,就是“追人不能追到家”。
这是丹尼索亚与凛冬最大的不同——丹尼索亚的地下帮派,不允许任何形式的入室犯罪。
就算是艾萨克之前说的那个被找上门,灭了满门的“达玛斯忒斯·灼牙”。也是在出门之后,才被早就守在门口围了一圈的仇家直接按住的。
因为在这海盗之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每个人也有自己的家人,每个人也有自己的仇家。
如果坏了规矩,打破了“安全屋”的潜规则。那么所有人都会因此而受难。
今天可能是你冲进他家去杀了他,而明天就是别人摸进你家杀了你。结果就是大家谁都别睡好。
既然这个局势要长久的维持下去。
那么,即使是互为死敌的帮派,也绝不可能互相打到家里去……当然,如果在争夺地盘的战斗中胆怯、躲在家里的话,也是可以的。
但在自己帮派打输并撤退之后,家门口可就一定会有几个人全天盯着了。帮派对于这种“怯战的懦夫”,自然也不会来人营救。
而即使如此,那些帮派也不敢在白天打起来。
因为虽然丹尼索亚的地方警察指望不上……但“骑警”并不一样。
骑警是直属王家——或者说,属于“丹尼索亚家族”的超凡者部队。
他们所有人都是超凡者,会在整个白天在丹尼索亚中骑马巡逻,在丹尼索亚至少保持明面上的秩序。
这当然不只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时刻让海盗们对丹尼索亚怀有敬畏之心,而不至于膨胀到找一块地方自立为王。
丹尼索亚的贵族们,一方面在利用这些海盗、另一方面却又在钳制他们。
与警察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
王家骑警有着被俗称“杀人特权”的惩戒权。
只要他们看到“恃强凌弱”、“殴打无辜市民”等海盗可能会做的事时,他们可以在确认其罪行后,直接对其进行惩戒、甚至可以将其击杀。而他们要做的,只是事后为每一条人命写一篇长约四百字的“特殊处理报告”。
同时,这也不会被算作犯罪率。
他们只是存在——哪怕没有出现,就会让那些海盗们变得老实起来。
然而,骑警也有众所周知的弱点。
那就是他们一天只上班六个小时,而且不会倒班。
最晚到太阳落下,骑警肯定就下班了。他们不可能加班的。
而不在工作状态下——或者简单来说,“不在马上”的骑警,就失去了杀人特权。
唯有他们在马上的时候,才能执行惩戒权。因为这些马本身就是被国王亲自授勋的“勋爵”,每匹马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
而他们仅仅只是在严格的训练过后,选定的“勋爵的伙伴”。
是的,丹尼索亚就是这样荒诞的国家……马甚至有杀人的权力。这些马,就等同于一位国王亲自授勋的贵族。
海盗们为了应付骑警的惩戒权,就有了另外一个策略——那就是让需要被杀掉立威的人,“自愿把自己卖掉”。
只要他们在赌档中把自己赌上,并且输掉的话……
基于联合王国尚未废除的奴隶制传统,这些违反了“海盗私法”的人,就被视为“他人的所有物”。就算被当众杀死,只要别把其他人的房子溅一身血、或者把尸体丢到别人家门口,也不会有人来管。
这就是赌档的意义所在。
将“完全不合法”的东西,洗成“至少不违法”的场所。
只是这洗的并不是钱。
而是人。
或者也可以说,这并非是“丹尼索亚枢密院”的疏漏。
正是他们故意让丹尼索亚的局势变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警察是需要讲道理的、需要发工钱的,但是海贼不用——他们既然已经开始大批量的雇佣海贼了,干脆就用海贼治国。而“骑警”就是这些“海贼义警”脖子上的尖刺项圈。
但骑警本身若是权力过大,也会导致他们自己出问题……于是最终实权就被授予给了马。
而这些马——这些畜生的权力之基,则是因为它们属于“贵族”。
安南突然理解了一些什么……
雅翁的画作、孵化出了纸姬;雅翁的雕塑也同样伟大……那么,雅翁的剧本水平又如何呢?
要知道,悲剧作家曾经就是雅翁的学生。
但雅翁似乎没有什么传世的剧作。
而现在,安南似乎明白了。
他眼前的整个联合王国,都没有被雅翁进行过任何干涉。或者说就是因为他完全没有进行任何干涉,而是将权力放给他们,任由他们自己胡作。
才让这些“人”的内心深处,对权力、钱财的诸多**,能够自行粘附结成一幕荒诞的“活剧”。
这些围在一起,手上沾满罪行与血腥的人们,就像是被**之线随意摆动的提线木偶。共同上演了一出长达数百年的木偶戏——
一幕自然、荒诞而又合理的木偶戏。
第九十四章 绳索或是铁钩
“来,孩子们。抬头,看着。”
带着纯白色笑脸面具的档主,搂住两个孩子的肩膀,发出低沉如深渊般的声音:“来看你们的父亲最后一眼。
“这就是将你们带到这里……把你们押在赌桌上、并把你们输给我们的父亲。也是破坏了规矩——把你们丢在这里,自己逃走的懦夫。”
听到这话,小女孩顿时就哭的更大声了。
而那男孩的眼眶也有些微微发红。
但他却仍然倔着头,硬是努力的看着被拖行了一路、已经陷入了昏迷——或者说,可能已经死去不知多久的中年胖子。
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记忆中一般。
“那么,老规矩。孩子们。”
档主发出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缓缓说道:“看够了,就给他送个行吧。”
随着他这话落下,身后便走出来了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那胖子穿着大款的衬衫,但即使如此……扣子紧系着的衬衫,也是崩的紧紧的、露出了他满是汗毛的肥胖肚皮。
他的左手提着一串缆绳,而右手则握着弯钩。
他就摊开双手,一言不发的站在档主面前。
小女孩发出一声如小鸟般的悲鸣、连忙将目光移开。
安南对着艾萨克小声问道:“这里是什么规矩?让孩子亲手把他们父亲杀掉吗?”
“没那么离谱。”
艾萨克同样压低声音:“是‘宽恕与否’。”
“什么意思?”
“这男人已经沦落到要将子女赌上的地步,说明他多半是死定了。他是在用自己的孩子,来赌一次翻盘的机会——看看能不能用自己的孩子把自己救下来。”
艾萨克微微垂下目光。
或许是因为周围环境昏暗的缘故,他那碧色的瞳孔显露出一种如狼般淡漠的幽绿色:“像是那个男人一样……明明他自己并没有负债、也没有破坏什么规矩,只是为了钱而将我卖掉——或者说,只是为了将我扔掉,而把我压上赌桌的情况,属于极少数。
“因为作为筹码的‘人’,必须在法律上属于他。也就是说,只有父母能够赌上自己的孩子。虽然根本就没有属于他的一分钱花到我身上,但他依然算是我的‘父亲’。
“只要是人,应该就不会做出这种事。”
说着,艾萨克冷笑一声:“至于把他自己的命也赔上……只是因为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在完成了最初的目标——将我丢掉之后,却没能来得及收手。
“或者说,赌桌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它能够轻而易举的摧毁一个人的灵智与理性,让他在无可救药的疯狂中嘶嚎着堕入地狱。就算是超凡者的诅咒,也很难像是赌桌一样轻而易举做到这一步。”
“……那么,你说那个男人死定了?”
“这俩孩子显然是他亲生的。而那个胖子,看起来像是个商人。”
艾萨克伸手扶住安南的肩膀,用下巴指了指那两个孩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个男人丢了货。
“在咱们这儿,船队只要不给海盗缴奉纳金、是不被允许通过受控海域的。一般来说,是船上的每个人头一枚金币。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那么,自然就会有一些商队一口气给海盗大量的奉纳。换取一长段时间的通行权。而这个费用就会减少很多。”
……安南挑了挑眉头。
这保护费还能包月包年的?
“因为运送货物需要给海盗大量的奉纳金。那么就会有一些船长,视图规避这种情况——于是他们会干脆与海盗合作。
“他们会在运送货物的时候,顺便给控制区域的海盗运送一些东西。用来抵偿奉纳金……一般来说,都是一些无法通过地铁安检的‘大活儿’。”
……大活儿?
安南有些好奇:“比如呢?”
“比如说浇上水就会持续放出毒雾的‘便携毒桶’,矮人那用来炸矿坑用的强力火药‘爆破粉尘’,还有活着被绑起来的破坏巫师。这都是在我那个时代比较常见的东西。”
艾萨克眯起眼睛:“现在的话……还有黑火、蜜唇、一些奇奇怪怪的咒物。还有火炮。”
“……火炮?”
“没错。那是一种不需要灌入诅咒,只需要一些火药,就能在数百米之外轰沉船只的武器。以前只能放在岸上,现在的话可以小型化之后装在船上了。
“对超凡者来说,那种速度的轰击的确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对于这些海盗们来说属于利器——因为他们在战斗时,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毁船。”
艾萨克解释着。
海盗对一片海域的控制能力,取决于他们船只的数量。至于海盗本身,反而可以作为一种资源……作为失败者,其中的好手加入到胜利者的阵营中,也属于正常的人才吸纳行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肯定这家伙在偷运私货的时候,被得到消息的另外一拨海盗劫了。”
根据丹尼索亚及整个迷雾大陆的海贸流程——无法提供“商船证明”、又没有得到官方的“武装许可”的船只,都有着严格的载重量限制。而且在离岸和靠岸时,都要对船上的货物进行清点。
每个月,都会互相发送信息、确认信息是否一致。
这是为了在关键的货物丢失时,丹尼索亚的大贵族们能够确认是具体在哪一环丢失的。并顺势找到负责对应区域的海盗,从他们手中重新获得这些货物。
所以那些偷运私货的船只,都必须将货物进行伪装——一般来说,是在离岸划线时、在船上准备大量空的水桶。然后再将表面上的货物运送到目标位置之前,先前往另一处收货点、将“私货”放下,并在空水桶里灌满压舱水。然后再去目的地港口卸货。
——也就是说,这些海盗只要得到了消息。然后跑过来劫走你的私货、但不动明面上的主体货物,这些船主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还得自己乖乖把水加满。
因为这些私货并没有在明面上被登记过。那么它们就是“并不存在的货物”。作为不合法的货物,被海盗抢了都属于白抢。
就算另一波海盗对市长告状,也没办法。
因为根本无法证明是另一伙海盗抢了货物,而不是船商私吞了。
“所以,无论真相如何……最终都只能由船商来赔偿损失。”
如果他们换不清债,就只能把他们自己也赔上了——他们会被执行死刑,以此作为一种威慑。
也是他们这条命最后的作用。
第九十五章 人死便沉海
“但为了防止日后可能会到来的血亲复仇,海盗们想出了一个新的规矩。那就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只要将自己的孩子作为筹码送到赌场,就有可能把他的命赌回来。”
艾萨克缓缓呼了口气,一边回忆着、一边喃喃道:
“而如果真的能赌赢,那么的确也可以把他们放出去——这是极少数的情况,因为都知道赌档的荷官肯定会动手脚。不过这些恶毒的海盗,偶尔也会故意放出来一两条生命,来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反正这处决与否,也无法给海盗们带来利益。倒不如作为维持另外一种‘传统’的代价。
“这些孩子们,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或是母亲,将自己绑起来之后送到凶神恶煞的赌场。看着他们以自己不熟识的疯狂而扭曲的姿态,没有任何人催促、就亲自将自家孩子的‘一条胳膊’、‘肝脏’、‘整个人’等部件逐渐压上、并一点一点的输掉后……
“这些孩子在被肢解和死亡的恐惧冲击下,就会逐渐对他们的父母失去‘爱’。
“当然,实际上他们并不会被肢解,这仅仅只是吓唬他们而已……因为‘活人’比碎块值钱至少二十倍。但孩子们可不会懂这个,在他们的印象中、自己就是被父母‘切成块并卖了出去’。
“而这种‘一瞬间的憎恨’形成的冲击力,随着时间会不断被冲淡。所以作为这个仪式的最后一部分,在他们的父母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即将被处刑之时……这些已经疯狂的父母的死刑方式,将会由被自己亲自绑好带过来的孩子们来选择。
“他们自己参与到了这个过程中,就不会将自己轻而易举的‘拿出去’。而是会一直记住这一瞬间的冲击。这样,就可以有效避免‘死剩种来复仇’的可能。虽然依然不能完全避免,但却可以减少大多数的这种情况。
“涂抹了海蛇血、能够让人瞬间麻痹的银质长钉贯穿心脏,是最温和的一种、整个过程完全无痛;而同时还有用绳子勒死或是吊死、然后他们自己把尸体放下来的选项。而最狠的一种,则是用铁钩将他们活着挂起来,直到死去。当然,执行者肯定是档主的人。
“选择宽恕,亦或是复仇……当然,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宽恕的。
“会仅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将子女卖到赌档来的混蛋——和那个男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艾萨克看着那个男人一动不动被挂着的姿态,沉默了一瞬间、声音变轻了一些:“当然,这种选择……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为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死了。
所以就没有端出来银钉的意义了。
但作为一种仪式感……他死后尸体该如何处理,还是得进行选择的。
那个男孩的目光,在两件物品中来回移动着。
他逐渐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手有些犹豫的往绳索探去——但仅仅只是一瞬间。
他的动作略微一顿,便坚决的按向了那枚铁钩。
那铁钩上是暗红色的锈迹、也有可能是残留的干涸血迹。阴冷的温度,仅仅只是触碰就反复能让那股锈气渗入血管——那男孩忍不住开始颤抖了起来。
旁边哭红了眼的女孩,坚强的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切。
她显然有些悲伤。但她也对另外一个孩子的选择,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她看上去,比男孩要大一些——大约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到了这个年岁,她就已经有些懂事,知道面对着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生活了。
昔日的亲情,早已在他将他们送到这里来的一瞬间,就已经被打碎在地。
“好男孩。勇敢的男孩。”
档主满意的发出低沉如深渊般的声音:“你会有多么勇敢呢?”
“……我能、看完这一切。”
那男孩第一次出声。
他盯着那个男人,以有些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希望看到他被铁钩挂起来。”
“哼哼呵呵呵呵呵……”
档主发出愉悦的声音。
他赞叹道:“感恩悲剧……时隔多年,我又看到了这一切。”
“他与我的选择一样呢,档主。”
那个提着铁钩的大胖子,露出了恶魔般的笑容。
那原本或许会是一个憨厚而愉快的笑容,但在他那带有刀疤和弹孔、满是横肉的脸上,却显得那样狰狞。
“我记得,你二十年前也是这么说的。加里。”
带着白色狂喜面具的男人,发出了愉悦的声音:“我说过,他的资质会很不错。”
“您会把我卖到哪里?”
男孩轻声发问道。
“那就要看你能够坚强到什么程度了。”
档主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恶魔般的劝诱声:“如果足够坚强勇敢的话……你说不定可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觉得,我可以。”
男孩发出沙哑的声音:“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那就看好了,小子。”
那胖子加里呵呵一笑,将绳索搭在肩上。
他灵活的将铁钩转了个圈,将那绳索割断。把那个中年男人的尸体放了下来。
随后,他便像是打高尔夫一般——迅猛无比的挥舞着铁钩、将其精准无比的贯穿了那个男人的下巴。并从其一侧脸颊中刺出。
旁边的人群发出嘘声。
“嘴巴张这么大都瞄不准!”
“肥加里的手抖了,他是女人上多了!”
“胖子加里,撒尿对不准坑!”
“——闭嘴!”
加里恼羞成怒的咆哮了一声。
他一把将铁钩抽出,并再度用力挥舞着。
这次铁钩的尖端,成功的从口中刺了出来。他的舌头被顶了出来,意味着这个人是因“失约”而死——脸颊被穿透则是因为“丢脸”,眼睛被贯穿是因为“不长眼”。
那女孩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但却没有再哭泣。
男孩则是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和迷茫。
“行了,加里。把肉拖到海里去吧。”
档主随口说着,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人死便沉海、不可多泄愤’,消消气吧。这事过了。”
而档主则把女孩肩上的手放开。
他揭开自己的面具,交给女孩。露出一张像是酒馆老板一样憨厚的脸来。只是看脸的话,恐怕会认为他是一位中年佣兵、而不会被他认成赌档的挡住。
他将那男孩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身后一位女荷官给他递上来了一瓶酒。并将同样的劣酒递给在场所有人,就连安南和艾萨克手上也拿了一瓶。
“你叫什么,小子?”
“哈罗德。哈罗德·艾德……不,我没有姓氏。”
“那你以后就叫哈罗德!‘大胆儿’哈罗德!”
档主大声说着。
他将酒瓶直接咬开,喝了两口之后、又灌了肩膀上的小孩两口。随后将它高举着。
周围的人们也欢呼着,同时喝着瓶中的酒。有的人抿了一口,有的人则喝了一整瓶。
安南也象征性的喝了一口。味道是苦涩的,其中还有一股铁钉子味和鱼腥味。似乎并非是酿造工艺的问题,而是储存时污染了。
“欢迎‘大胆儿’哈罗德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档主大吼一声,将酒瓶扔到地上摔碎。
周围所有人都欢呼了一声,将手中的酒瓶一并用力摔碎。
随后所有就这样突然散开,回去各做各的事去了。
只剩下安南与艾萨克留在原地。
刚刚看完这黑暗、残酷,并有几分怪异的豪杰风格的仪式,安南看向艾萨克。
不等安南询问,艾萨克便点了点头:“我当年也差不多是这样。”
“……那么,你选的是什么?”
“当然……是铁钩。”
艾萨克低声说道:“我看着他魂归大海。
“虽然我们这里有句老话,‘人死便沉海、不可多泄愤’。但话是这么说……可那份仇恨,我至今也仍然没有完全忘却。”
第九十六章 微服私访被猜到身份已经是定番了
人死便沉海,不可多泄愤……
安南眨了眨眼。
他听说过类似的谚语,不过是在凛冬公国。
“……我们那里也有类似的说法。说是‘人死便埋土,不可多悲伤’。”
“呵,悲伤……”
艾萨克嗤笑一声:“我们这里可不流行那种东西。
“虽然丹尼索亚这边,一直都说凛冬人野蛮残暴、教国人死板傲慢、诺亚人胆小贪财……地下那群家伙,则直接就不能被称之为人。但要我说,丹尼索亚这边的问题才是最大的。
“当亲人好友被杀死的时候,他们所想的并非是悲伤——而是复仇。国王和枢密院都靠不上,也没有什么公义可言。只有小巷中的枪火、背后的毒刃、以及大海深处飞来的炮火最为正义。”
“……其实倒也没问题。这也可以理解。”
安南摇了摇头:“在人们无法求得‘完全正义’的时候,血亲复仇本身也只能成为一种‘残缺正义’。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终手段。”
“那至多也只能算是苍白而空洞的正义。”
艾萨克的轻呼一口气,脸上的郁结之气变轻了许多:“但悲伤的是……这已经成为了丹尼索亚的‘全部正义’。
“在一个血仇仅能指望自己来报的地方,哪怕是不害人、不犯罪,只是过着自己的日子……也说不定会在哪一天突然死去。在仅有自己靠得住,甚至父母儿女都不可信任、兄弟姐妹都随时可能背叛的地方……是不存在【悲伤】这种过于慈悲的词汇的。
“而且……将死人沉海,也只是为了避免麻烦。”
“麻烦?”
安南疑惑的发问道。
“他是在指亡灵,先生。”
为安南解答疑惑的,是那位档主。
“尸体如果不及时埋葬——或者挂着示众太久,可能会因为没有完成‘葬礼’而变成怨魂……是不是真的会这样,也没人知道。但咱这里可没什么愣头青,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聪明的紧。”
之前在人群散掉后,依然停在原地的安南与艾萨克就显得异常显眼。于是档主立刻意识到,他们应该是专程过来的、而不会是什么路人。
但身为赌档的档主,他最为擅长的就是“看人”。
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什么人必须尽快除掉,又有什么人得客客气气的对待……
而看着档主走了过来。
周围那些人立刻识趣的散的更远——唯恐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那两个孩子也已经被带回到了赌档里面。他们已经“被当掉”,是这个赌档的“个人财产”了。
他们要么是缩回到了赌档里面,要么就是远远站到路口处站岗。他们就站在这一滩新鲜热乎的血迹旁,在瞬息之间变得冷清的街道中开始闲聊。
“阁下……你们来这里,是要调查什么事吗?”
档主客气的询问道。
他看了一眼安南握持着的双蛇长杖,以及那轻飘飘的露肩长袍,和艾萨克身上挂着的诸多几何吊饰……便是异常恭敬的低下了头。
正常人上街,不可能穿如此怪异而不日常的衣服,更不可能随便就握持着这样华丽的手杖——它上面甚至顶了一枚比自己的拳头还大的水晶球,还能看到流光!
而那种带有几何图案的衣服,他也曾经见过。那是翠玉塔的导师们特有的服饰……一般来说,几何图案的种类越多,也就象征着地位越高。
这个人胸口的坠饰却是几乎什么都有。
……难不成是翠玉塔的塔之主或者塔之子亲自来了?
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是骗子的可能。
然而档主对自己识人认人的能力是有自信的——这份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的气度,以及那个白毛矮子身上极为异常的亲和力和压迫感,都是做不了假的。
最低也是两位正式巫师,“委员会”甚至更高级别的那种。
而他只是某个港口城市里、某个海盗派系所属的赌档档主而已。虽然在帮派内算是中高层,但哪怕是几个月前加入他们的老仪式师,也比他地位要更高一些。
他毕竟只是凡人。
在联合王国这种地方,超凡者在各种层面上都比普通人更加高贵。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成为贵族,可以无视资历的插入任何行业中……甚至能够轻易成为被那些大海盗都为之敬畏的骑警。
看到他异常恭敬的神色,安南饶有兴趣的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来专程来这里玩玩的呢?”
“您这口音,一听就是凛冬那边的大贵族了。而且多半是没来过咱们这……但旁边那位大人,一看就知道是本地人。”
这个长相如同酒馆老板,仿佛随时会来一句“这游戏就是这么玩的,你还真是个人才啊朋友”的赌档档主,在两人面前却显得那么友好。这态度甚至可以说近乎谦卑。
“而如果是本地人领着外地朋友来旅游,也显然不会带着朋友去赌档。最多也就是过来看一眼。
“假如看到了刚才那样的仪式,多半会赶紧离开——我也是见过一些大人物的。他们虽然不在乎我们这些小人物活着与否,但看到那种‘不干净’的仪式时、他们还是会为之一惊……在人被挂起来之前就会匆匆离开。”
档主低声说着,他右侧的嘴角忍不住的上扬,露出一个稍带嘲讽的笑容。
虽然那些大人物们,下令要杀死某个人的时候,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有。但他们真的看到铁钩钉入脸颊,鲜血混着舌头或是眼珠一并弹出来的时候,他们反而就吓得面目苍白。
而和那些“大人物”相比,这个手持权杖、有着银白色的长发,皮肤纯白到仿佛在发光一般……有着仿佛公主般美丽面容的少年,看到这一幕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既不恐惧,也不兴奋。没有厌恶,也没有愉悦。
他的脸上,只是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
档主立刻确定,这肯定是一位真正的上位者。
突然,档主脑中灵光一闪。
他像是过了个灵感,猛然间猜到了一个可能性——
之前在酒馆中,似乎听说过这一代凛冬大公的年纪不大,而且经常喜欢去别人国家乱窜来着……
这个长得像是丹尼索亚家的小公主一样漂亮、气质异常高贵,皮肤白到仿佛在发光一样的白毛矮子……
——不会就是凛冬大公吧?
第九十七章 厄难的重演
档主心中这么想着。
但他嘴上却没有这么说,只是恭敬地说道:“所以我推断,你们一定是过来找我有事。”
“那你觉得,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安南饶有兴趣的发问道:“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埃米尔。埃米尔·哈特,在拉链帮人称‘哈特老爹’。除了负责赌档之外,就是负责教育、照顾新人。”
档主“哈特老爹”毫不避讳,将自己的情报说了个清楚。
因为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要是想知道的话,花不了半个银币就能打听出来,倒不如他自己说出来、还能表示自的诚恳。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小个儿白毛听到这话之后,却是将询问性的目光投向了另外一人——这让他心头一紧。
难道这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只见翠玉塔巫师打扮的那个人突然抬起头来。他看向自己,沉默了一会,询问到:“你知道哈里、比尔,或者诺娜吗?他们都姓哈特……大概得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了。”
“……说实话,我不记得。”
埃米尔·哈特认真的思索了一会,然后遗憾的摇了摇头:“我倒是知道比尔·哈特,但我想这应该不是您要找的人。因为他是我的叔父,比我大不了几岁。”
“这赌档是你家传的事业?”
“这玩意哪有家传的呐,这地皮几百年都没变过、蹲在上面的海盗倒是来来往往,几年十几年就换一茬。我爷爷那代都还是农夫呢。
“不过这物资以前倒是我祖宅,我把它改成赌档了……毕竟按咱们这儿的规矩来说,不许入室给人找麻烦。我成天都待在里头不出来,就会过的稍微安全一些。
“毕竟我的前任,就是出门的时候被人拿刀子从背后给捅了。”
档主埃米尔有些怀念的说道:“如果我当年有钱上学,也不至于来看这档口不是。说起来也不怕您笑话,我当年雕塑手艺还是不错的……起码是能过丹尼索亚神学院的入学考试的程度。
“假如我当年有钱上学的话,现在大约在丹尼索亚东区当一名建筑师吧。”
听到“没钱上学”这话,艾萨克顿时沉默了一瞬。
他眼中一瞬闪过诸多复杂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艾萨克才终于开口轻声问道:“你当年入学考试……通过了?”
“过了,拿了b+。”
埃米尔笑了笑:“还算可以吧?但也很可惜……没有到a评价,拿不到奖学金。”
他的脸上有些怀念追思的神色:“说来遗憾,真的就差那么一点。不过说是一点,但至少不是a-评分……那样的话,我或许会发疯的吧。”
丹尼索亚神学院,只要拿到【b-】的评分就足够了。但如果能拿到【a】以上的评级,就可以拿到奖学金。a级的话可以学费全免,a+的话还可以倒贴一倍。
当年的艾萨克,就是最高的a+评级。
“要是能有机会走上正经的路,谁会来干这活啊。这么得罪人、又挣不了多少钱……就算是打手,挣够了钱也能洗手不干,但我就没那个机会了。
“要是离了拉链帮,估计出不了城我就被人钓起来了。就算现在还在拉联邦里头,也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扔到海里了。”
埃米尔虽然有些怀念,却并没有后悔:“我们老大有句话,我觉得特别有道理:‘任由他们讨厌你,无所谓。只要他们怕你,就屁就没用。’
“我已经过了希望他人喜欢我的岁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他们能怕我。”
那是一种近乎坦然的神态——是看穿了一切,认定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机会、面无表情过着在地里刨食的生活时的样子。
既不期许,也不追忆。
艾萨克则陷入了沉默。
一旁的安南抱着权杖,一言不发。
在艾萨克问话的时候,安南其实就已经看出来了——艾萨克的那位继父,就姓哈特。不出意外的话,这位档主真的就是艾萨克的弟弟妹妹们流传下来的血脉。
但和那些贵族,那些大家族不同。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祖上是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
大家都是普通人。
能够流传下来的故事,也就是口口相传的那些而已。往上名字都数不过五代。
虽然艾萨克对他的弟弟妹妹们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倒不如说,如果他们死了反而会更好。
但看到过了一百五十六十年,他们的孩子又陷入了自己当年的困境——明明有改变命运的才能,却因为没有钱缴纳高额的学费而只能选择弃学。
而在丹尼索亚。
假如没有一份足够优渥的工作……就要么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要么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钱。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此生已然再无希望。
艾萨克只是感觉自己的脑袋浑浑噩噩的。
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和安南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里。也记不住之后安南和那人又聊了些什么……
他只是感觉自己的脑袋很乱、非常混乱。人偶之躯的思维中枢仿佛都因为高强度的思考而过热。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出现在了一间酒馆的包间内。
虽然安南显然没成年……但在丹尼索亚,并没有那么多规矩。
尽管这里并没有多少银爵教会,丹尼索亚人也认为自己并不像诺亚人那般贪财——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都没见过诺亚人,但他们还是认为诺亚人是最贪财的。
“钱在这里,可比在诺亚好使多了。不光是能让我进来,甚至还能把已经在包间内的客人请出去。”
安南双手捧着酒杯,将它放在灯光地下欣赏着,同时悠然道:“这里的人并不像是诺亚一样,信奉‘钱能够交换万物’。他们并不理解‘交易’的意义是什么、也不认为‘契约’有什么用,他们只是觉得‘我需要搞到更多的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放眼望去,这街上的每个人都需要钱、都迫切的渴望着钱来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使就算他们有钱,也无比艰难。
“虽然这里的人并不信奉银爵士……但没钱的人在这里,却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看着变得有些沉默的艾萨克,安南嘴角微微上扬。
他将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加了柠檬、冰块与薄荷叶的朗姆酒放下。
“是不是觉得,一百多年过去,人们似乎没有什么长进?”
“……我只感觉灾厄在重演。”
艾萨克深深叹了口气:“好像什么人都没做错任何事,但哪里都显得不对。每个人只是为了自己而活,这个世界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雨果和萨尔瓦托雷那些人的努力……真的有价值和意义吗?这些人真的值得拯救吗?
“如果需要拯救的话,又该、从何下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位发明了“仪式模块化技术”的昔日塔主,第一次如此明确的意识到——世界的确在变好,但世界似乎并没有改变多少。
整个城市变得整洁又明亮。
人们的衣食住行都已经变好了数倍。
昔日的手工纺织厂和铁匠铺,如今已经变成了喷涂着黑烟的工厂;曾经连小贵族也难以经常吃到的肉食和酒,如今几乎每天都能吃到;昔日用于照亮的鲸油也已经变成了更加稳定、明亮的绿火……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依然没有改变。
穷人还是一辈子只能是穷人。
贵族生来就是贵族。
明明在理论上有着改变命运的可能,却也仅仅只是可能。甚至有了那份资质,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与其擦肩而过……
“雨果说,纠纷是因为人们在争夺有限的物资。但我感觉……这似乎又不太像。”
艾萨克向安南寻求着答案。
他也知道,自己向一位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寻求这种答案、自己的脑袋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哪怕是安慰也好。随便来个人和自己说说话都好。
他只是觉得自己脑袋好乱……
看到被整个翻新的城市、变得繁华而又“文明”的海盗之都,又看到和那个男人有着相同姓氏的人,和昔日的自己走上了相似而不同……反而更加堕落的路。
——那一瞬间,艾萨克甚至感觉这一切的努力……都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