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名侦探刻男
四暗刻缓缓起身,沉默的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那嗡嗡运转着的磨坊,看上去就像是怪兽大张着的巨口一般。
周围的空气都仿佛于此凝滞。
明明地下世界没有“太阳”作为第一光源,天上晶壁穹顶二十四小时闪耀着光芒,并没有晨间与夜晚的分别。
但四暗刻却莫名的感觉到……周围传来一阵【黄昏】的气息。
虽然他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黄昏的气息,但他的直觉正在如此告诉他、在迫切的警告着他。
——不要进去。
近乎液态的恐惧从毛孔中渗入,让他感到自己额头太阳穴的血管,都因这股莫名的紧张感而疯狂搏动着。
——快逃。
恍惚之间,四暗刻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腥甜。
眼前的世界仿佛一瞬间变成了黑红色的剪影,又在刹那间变回原样。
甚至就连四暗刻眼前的弹幕,都全部消失了。
就像是与朋友们一起在打恐怖游戏,可到了紧要关头的时候、自己说着说着话突然感觉到没动静了。
一回头,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然空无一人。
比最开始就自己一个人玩恐怖多了!
“……呵。”
四暗刻低声嘟哝着:
“到底我是从梦中醒来……还是进入了梦中?”
——管他妈的。
四暗刻嘴唇微微一动,用力咬了咬牙,无声的咒骂着。
他渐渐沉下脸来,认真看向这座大敞着门的磨坊。
“请问有人在吗?”
四暗刻在门口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也该是没有回应。
他缓缓走向前去,走进门中。
但就在下一刻,他身后的大门突然发出很大的“吱呀”的酸响,砰然关闭!
“烂梗。”
四暗刻表情平静的点评道:“我猜到了。”
他停在门口,环顾四周。
这座看上去很大的磨坊中,洋溢着奇怪的味道。四暗刻努力分辨了一下……这似乎是蘑菇的味道。
也对。
这座磨坊,似乎以前叫做黑蘑菇磨坊。
四暗刻从尼乌塞尔那边了解到,黑蘑菇是地下世界特有的,一种奇怪的蘑菇。
它是一种很低贱的蘑菇……完全无需照料,也能从朽木中存活,只是必须生存在无光的环境下。因为外表看上去完全是黑色的,所以才叫黑蘑菇。
只要一点点的血液或是粪便,它就能迅速无比的成长,并且强硬无比的挤占其他蘑菇的生长空间,使其枯死、化为养料。
是的。
——这是一种“能够消化菌类的菌类”。因此完全无需照料,也不用担心长出杂菌。
而这种蘑菇的价值在于,它烤干过后磨成粉末、会变成一种营养丰富,且能够存放相当长时间的粮食。
它在地下世界的地位,等同于小麦。
而黑蘑菇磨出来的粉末,就等同于“面粉”。
几乎是大型一些的地下都市,都会有自己的黑蘑菇磨坊。也不排除完全从其他城市进口的城市……但着实是没有什么必要。
因为黑蘑菇的成本很低、也不需要什么栽培技术。
没有烤干就磨成粉末的黑蘑菇,撒在朽木上就可以生产成新的黑蘑菇。磨坊的工作只是不断更换木头,刮除长好的黑蘑菇、烤干磨粉,只要两三个人就完全能够处理。
“更换木头”与“烤干黑蘑菇”是同时完成的;而“磨成粉末”也无需人工——当然也并不是传统的风车,而是用的蒸汽机。
而从外面能听到嗡鸣声,这也就意味着……
如今,这座磨坊正在工作中。
可它里面却根本没有人。
别说谈话声,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传来。
“这是……”
四暗刻突然注意到了一处很突兀的细节。
在磨坊一楼的大厅角落,正倒着一柄铁铲。
铁铲的尖端满沾染着血迹,已经干枯并变成了褐色。而在附近的地面上,还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但四暗刻并不了解法医学的相关知识,也无法通过这些细节来复原现场。
……如果是西酞普兰的话,或许能发现更多的细节吧。
尽管西酞普兰其实是精神科的医生。但四暗刻总是下意识的觉得,西酞普兰身上有一股法医般的阴冷气质。
要形容的话……
就像是大蛇丸一样。
他拿起这柄铲子,细细打量着。
而他眼前也出现了系统提示:
【染血的铁铲】
【——曾是杀人凶器】
毫无疑问,这里曾经死过人。
……虽然不能确定死的是谁。
但四暗刻也能猜得出来,这应当不是一场谋杀。
在不缺乏铁质武器的地下都市,没有人会拿着铁铲去谋杀他人。
然而与此同时,也不该有人拿着铁铲进屋……
四暗刻的目光,投向了那些血迹。
他上前两步,靠近那血迹。
就在他靠近血迹的瞬间,四暗刻突然感到一阵毫无由来的、极强烈的恐惧感——
周围的世界再度变成了那种红色打底、黑色描边的风格。
在他的耳边,传来了扭曲变形的尖利叫声。像是将贝壳贴近耳边时传来的窸窣声音,掺杂着如同魔鬼般尖锐刺耳的声音:
“——快点,他要醒了!先把他的肝取出来!”
“——卡兹你来,我去开机子!”
“——爱丽丝呢?”
“——她肯定就躲在附近,她就在这磨坊里!”
下一刻,幻听结束。
四暗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
他瞬间一阵毛骨悚然!
一阵剧痛从后脑勺传来,他瞪大了双眼、但眼前却反而是一片昏黑。
四暗刻跄踉了两步,跌倒在地上。
从他后脑勺溢出来的血,缓缓浸没在地上。
向着干枯的褐色痕迹覆盖、侵蚀着……
最后,勾勒出近乎一模一样的痕迹。
“嘶——”
四暗刻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
他捂着自己的后脑勺,似乎还能感觉到一阵阵的幻痛。
他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两座床。
而他则躺在床上,还盖着被子。
小小熊站在床边,脸上用黑色的线缝出了一个ovo的笑脸。
他眼前再度浮现出了弹幕:
“——卧槽,吓我一跳!”
“——总觉得刚才的下一幕,应该窜出来两个人,拿出个试管给刻子哥喂一粒药……”
“——我知道,这个故事叫名侦探刻男(确信)”
第四十九章 孢殖磨坊
……怎么回事?
四暗刻还有些茫然。
刚才那一下,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大脑猛然停转、就像是突然的停电关机一样,也终止了他的一些思维进程。让四暗刻愣愣的看着那个布偶熊。
——以及布偶熊手中的玩具刀。
“你有答案了吗?”
随着布偶熊的表情变成了-v-,她再度发出银铃般的声音:“如果你给我受害者的名字。我就会告诉你如何得救的秘密。”
“受害者的名字……”
四暗刻喃喃道。
他的目光在布偶熊手中的玩具刀上逐渐凝聚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向布偶熊。
轻声问询道:“是你吗……
“爱丽丝?”
“是我!正解!答对了!”
小小熊嘻嘻的笑着,双手高举做欢呼状。
“那么,接下来就是得救的办法了!”
“是什么?”
“是把肝脏哦~”
小小熊发出甜腻无比的声音:“毒的解药是肝脏……
“——你相信吗?”
举起手中的玩具刀,几刀落下便将四暗刻的四肢剁了下来。
但奇怪的是,每一刀落下的时候,都没有流出血液。
倒是四暗刻的躯干,在每刀落下之后、都软塌塌的瘪下去了一大截。
四刀落下过后,四暗刻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之前床上的布偶熊般破破烂烂。
“——”
他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话来。
四暗刻眼前一黑,再度回到了黑蘑菇磨坊前。
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新的状态:
【四肢断裂:你的四肢已被切断。】
【缺失肝脏:你的肝脏被人偷走。】
四暗刻感到自己肩膀传来粘腻的触感。
他摸了摸,发现自己的肩膀上浮现了一道红色的线。
就像是被切开的肢体、草草粘合回来一样。
每次走动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腿传来的知觉逐渐变淡;同理,他每次要拿起什么东西,比如在伸手推开门之后,四暗刻就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变得无力了一些。
四暗刻很快反应了过来。
……这是限定了移动的步数,与调查次数?
这倒也是像素解密游戏中的常见手法了。
比如说在火焰熊熊的房间中取走什么东西,又比如说穿上水晶鞋后走过毒池。
如果有这样的设置,那么多半是有什么东西藏了起来。
是有什么分支吗?
但无论如何,步数都不能浪费。
四暗刻心想。
从之前弹幕的反应来看,虽然他看不到弹幕、但直播应该没有被切断。也就是说,“留下录像”这一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可以完成的。
那么他要做的,就是试出陷阱。
——因此死亡并不可怕。
他这次没有靠近墙角的那个铲子。
而是走向了楼梯下方。
他看到了几个堆在一起的面粉袋上。
最上面的一个面粉袋上,长出了奇怪的蘑菇。
……四暗刻从未见过这样的蘑菇。
它看起来大致是墨绿色的。
但细看上去,更像是透明的表皮、内部藏有墨绿色的汁液。那透明的表皮就像是脱水皲裂的皮肤一般,成白色的网状纹路,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裂。
“蘑菇……”
四暗刻低语着,若有所思。
他走到楼梯正面。
看到镂空的木板楼梯上,也零零散散的长出了蘑菇。它成一条线状向上蔓延,在那袋面粉上面的木板上最多,而再往上则只有断断续续的几颗。
——是血。
四暗刻很快意识到了真相。
这次的现场很好还原。
应该是有个人在这里突然受伤并大量流血……然后他顺着楼梯往上走。而他流出的血,不知为何长出了奇怪的蘑菇。
四暗刻往上走去。
他原本可以从布满蘑菇的那两个台阶上轻松的跳过去的——虽然他的四肢断裂,但他从三只小熊的家中所喝的肉汤,能让他在这种状态下依然跃起数个台阶。
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走同样的路线。
作为探路者,四暗刻没有避开蘑菇。
而是直接踩了过去。
那些蘑菇发出恶心的破裂声。就像是踩瘪了一截肠子一般,喷溅出了墨绿色的芬芳汁液。
四暗刻突然反应过来了。
自己在磨坊外面闻到的“蘑菇味道”,正是这种蘑菇所留下的味道!
他毫不犹豫的,跟着地上的蘑菇所绘出的路线、往二楼走去。
二楼比起一楼的空间,要狭窄许多。
没有空阔的大厅,只有两间居民房、一个狭窄的工具间和一间厕所。而在走廊的尽头,是一处被锤开的木墙。
在这木墙的下方,还能看到一个方形的槽型开口。它似乎是用于倾倒黑蘑菇的……而在木墙的后方,是一个嗡鸣着旋转着的齿轮机器。
巨大的齿轮正在轰鸣运转着。
四暗刻正要走过去查看。
他却突然感到自己的小腿有些发痒。
他俯下身去,下意识的挠了挠。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抬起胳膊仔细查看。
在耗费了一次“调查”次数后,四暗刻意识到……自己的小臂皮肤上,已经浮现出了斑斑点点的水痘。
是因为自己从那些蘑菇上面踩过去了吗?
还是说因为自己把他们弄破了……而自己又【缺失肝脏】?
那如果在三只小熊的房间里,自己喝下了那碗冰凉的“杂碎汤”,是不是就可以不受这些蘑菇影响了?
那么如果喝下了骨头汤呢?
……是不会被“斩断四肢”吗?
“原来如此……”
四暗刻喃喃道。
——他终于明白了。
之前的“过道”中的场景,或许就是为了拿到某种能力、或是提供某种buff。用于对抗在孢殖磨坊中的种种陷阱……
可那些人,如果没有进入三只小熊的房间的话——按说也不会被切断四肢吧?
还是说,不同的过道结束时,都会带来不同的debuff?
而根据在过道房间前期选择的不同,最后进入磨坊时的状态也是显然不同的……
就在四暗刻思考到这里的时候。
他的左臂已经明显的浮肿了起来。
痒的感觉逐渐变成了麻和涨,水泡覆盖下的皮肤也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次是时间限制吗?”
四暗刻低声喃喃道。
下一刻,他的左臂整个爆开。
而他从磨坊前再度重生。
——又死了一次。
第五十章 光在传递
“……你说,他们的首领也要来?”
奈菲尔塔利挑了挑眉头,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她伸手在燃烧着蓝紫色火焰的仪式盘按了几下,将火熄灭。
回过头来,有着苍白皮肤的红发女士,很是讶异的向自己这位身材高大的青梅竹马询问道:“什么时候?什么级别的首领?”
那美丽的焰色瞳孔中,跃动着不休不熄的火光。
那是对无尽知识的探求……亦或可说是贪求。
“我没问,但应该是教团高层。”
尼乌塞尔沉声答道。
他摇了摇头,坐在奈菲尔塔利身后,有些失神的望着侧面的书柜。
他低声说道:“他们果然如你所说……是光的追奉者。”
“你看到了什么?”
“光。”
尼乌塞尔答道:“他们不像我们,眼中有光、不致迷失……他们的光在心中。
“那三个孩子,看上去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一个,也就是二十出头、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其中的那个男孩,还是她的亲弟弟。”
“……亲弟弟?”
奈菲尔塔利怔了一下。
她沉默了一瞬,有些茫然的应道:“我记得,地上世界的男性后嗣……应该是家族的首要继承者吧?”
“至少在凛冬是这样的。联合王国的旧时代贵族们也有这样的习俗。”
尼乌塞尔的心情很是沉重:“她的弟弟,已经在孢殖磨坊中死去三十多次了。”
闻言,奈菲尔塔利的手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她的嘴唇微微嚅动着,“蠢货”这样的单词就含在嘴中,却始终不忍吐出。
她沉默了好一会,还是把这话咽下去,换了种说法:“是他们的首领,命令他们前往孢殖磨坊净化噩梦的?”
监督者尼乌塞尔点了点头。
他补充道:“而且他们的首领来这里,也是为了净化噩梦。
“我听那群孩子说……之后应该还有一批后援。至少有一百多人,都是精通净化噩梦的精英。”
“……我可付不起这么多钱。”
“不,他们没要钱……”
“他们是没要,但我能不给吗?!”
极为罕见的,奈菲尔塔利暴躁的低喝出声:“他们要不要是他们的事,我给不给就是我的事了!”
他们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下意识的对视一眼,但在时间极短却又令人难忍的沉默后,很快又偏开了目光。
“……抱歉。”
尼乌塞尔首先开口。
他的声音温和淳厚,如他的外表般坦然而无害。
奈菲尔塔利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没有错。是我太激动了……
“我是这样想的,尼乌塞尔。你听我说。这一百多号人,来到地下世界,肯定不只是为了净化孢殖磨坊。
“他们应该是为了将光撒入地下。让我们这些从虚伪的光中生活的地下人……体会属于‘太阳’的光芒。
“但是,假如他们真的为我们净化了孢殖磨坊。那么我打算给他们一份厚礼——他们为改变我们地下人的命运而来,无亲无故便为我们献出生命、付出心血。
“其他城市的智者与掘者会怎么做我不管,但我要让他们坚信……他们来到这里,至少有一座城市会欢迎他们、至少有一座城市认可、记住他们的贡献。他们的付出并不是白费的。
“那些愚蠢短视的凡人,或许不了解他们改变了什么。他们不在乎噩梦,也从来不在乎每一座被噩梦侵蚀到最后的地下都市的命运……地下世界的空间过于巨大,以至于让他们不再珍视这一切。”
奈菲尔塔利站起身来,伸手按在自己胸口,声音也变大了些许:“但我了解这意味着什么!这是没有神的国家,地下世界虽然广大、却不是无限。随着噩梦遍布各地,随着我们的人口逐渐增加,终有一日……我们会迎来终结。
“但现在不同了!
“我知道他们付出了什么!我更清楚的明白,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不幸,都与他们毫无关联——”
——我甚至想要加入他们。
奈菲尔塔利嘴唇动了动。
可她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为自己的怯懦与惜命而感到悲哀。
她能接受自己为了探寻真理而死,也能接受自己为了友人——比如说尼乌塞尔而付出生命的结局。
但是,为了一辈子也绝不可能净化完的,数百上千的噩梦群……哪怕她奋斗之死、献出一切,也仅仅只是往大海中投入一颗石子。
——无关紧要的、看不到黎明的牺牲。
甚至可能她净化噩梦的速度,都赶不上噩梦诞生的速度……她就算舍弃自己的人生、背弃自己的亲朋好友与从幼时握持至今的理想,也做不到什么有意义的事。
光是想想,就让她感到畏惧。
她不怕牺牲。也不怕死。
但是她恐惧于,自己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什么都无法改变。
光是想想,就近乎让她哭出来了。
“我明白的,我明白。”
尼乌塞尔贴心的将她眼角的泪痕拭去,温声接道:“不能让英雄们流血又流泪。你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个意思。”
奈菲尔塔利乖巧的站在原地不同。
等到尼乌塞尔递给她手帕,轻轻擤了擤鼻子。
才抿着嘴、昂起头,对着高大强壮的褐发监督者认真的说道:“尼乌塞尔,我们的【掘者】。财富的积累者与守护者、开辟都市之人——
“我,【智者】,奈菲尔塔利……依照古老的规则,申请一笔资金。用于招待【隐秘之眼】的首领,以及建造足够多的房屋、购置充足的食物与饮水、聘请佣人,以及给光的追奉者们提供路费与药品……直到他们的目的地城市愿意支付这一切资金为止。而且,在孢殖磨坊被净化后,我还想以我们的名义,向他们赠送一些礼物。”
——能给超凡者的礼物,只能是咒物。
奈菲尔塔利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款项。
她就算掏出自己全部的私房钱来,也完全填补不上。
地下都市的规模比地上的城市要小很多——因为地广人稀的缘故,整个孢殖磨坊恐怕都没有三万人。而在它正上方的凛冬都市的城市中,人口也是它的十倍不止。
要知道,这可是冬年的凛冬公国。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
从三万人手中征的税,光是用于以最高规格供养一百多号人,就已经很是勉强了。
再加上“礼物”和路费。
……这些钱,奈菲尔塔利根本拿不出来。
但是“掘者”不同。
能够成为掘者,一般都在勘探层冒死探险十数年。手头积累了相当程度的财富……
可这些财富,是他们付出生命才赚取的。因为掘者通常不会再潜入勘探层,所以这些财富都是只出不进的。在给地下都市进行投资、成为监督者之后,通常掘者们都会尽量控制资金的流出。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知道坐吃山空的道理。
然而尼乌塞尔毫不犹豫的答道:
“——我应允。”
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
“不用担心,我还有两座城市、一座药田的第一发现权呢,”尼乌塞尔笑着答道,“光是每年的分红,就能供给孢殖磨坊日常消耗了。”
“……那我们可就都要变成穷光蛋了。”
“早晚会再挣到的。毕竟你很聪明嘛。”
尼乌塞尔耸了耸肩。
两人对视一笑。
他们两人,对另一方的选择,并没有太多的讶异。
不如说,正是如此……他们才会从幼年时便相识、相知。
只是,还尚未相恋。
……大概。
第五十一章 死有余菇
那一百多位后继者来到地下都市,肯定也是很久以后的事。
即使他们突然决定不来了,奈菲尔塔利也不会为此而责怪他们——她作为智者,自然知道“施恩不应成仇”。
而目前最紧要的是,帮助那三个年轻人。
让他们的灵魂,不再毫无意义的被噩梦所侵蚀。
“关于噩梦‘孢殖磨坊’里面所发生的事,我的确不了解。如同你也不了解一样……”
毕竟这个噩梦,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一旦进入就难以自拔——就如同落入蛛网的幼虫一般。
那些勉强从这个噩梦中幸存的人,都再也不敢尝试第二次。
——智者绝不莽行。
当她察觉到这个噩梦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净化的时候,她连尝试都不会去尝试——那是毫无意义的、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处的行为。
不光是奈菲尔塔利自己没有进入过这个噩梦,她甚至阻止了当年想要进入这个噩梦的尼乌塞尔。
当年的尼乌塞尔,还没有如今这么稳重。
他还是个热血少年,如同撒欢的大狗。还不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凭借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的——这样的道理。
不过奈菲尔塔利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虽然一次都没有进入过这个噩梦,却也在闲暇时分做过些许调查。
——她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以后假如有什么机会解决这个噩梦、或是情况紧迫到不得不进入噩梦,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掌握局势。不至于敌人到了面前才开始装填子弹。
这叫先见之明。
“当年黑蘑菇磨坊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调查过了。”
奈菲尔塔利认真的对尼乌塞尔说道:“你可以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们。或许能帮到他们什么忙。”
“你说吧,我会记住的。”
监督者尼乌塞尔点了点头。
“如同你所知道的一样……黑蘑菇磨坊出事,是在七年前的七月。再过七个月,到现在就是整七年了。”
说到这里,奈菲尔塔利微微一顿。
说起来,“七”是幸运的数字。
这是否也预示着什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磨坊主的名字叫做伊恩,他有一位矮人妻子和年仅七岁的女儿爱丽丝。
“当时,这座城市曾流行过一阵子怪病。”
那些从事与蘑菇行业的人们,身上突然开始长出水泡。最开始只是红色的斑点,但之后就变成透明的水泡、变得瘙痒难忍。
而随着他们继续接触蘑菇,这些水泡就会渐渐变大、逐渐变得透明,直到难以从事工作。若是将水泡戳破,周围的人就有概率感染上水泡。
“七年前……”
尼乌塞尔若有所思:“那时候你在噬骨林吧?”
“嗯,离这里不算远。”
奈菲尔塔利点了点头,随口问道:“而你当时还在勘探层……大约是煤烬瘠地附近?”
尼乌塞尔嗯了一声:“对,当时我运气很好。后来我又发现了一片矿区,也就是米瑟罗挖掘场。”
“那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当时这里还不出名,是围绕着‘迷林’建立起来的伐木区,临时命名为‘黑蘑菇磨坊’。还算不上是正经的都市区,因此也没有智者与掘者。
“伐木工人们意识到,他们可能被什么孢子感染了……就派了一个无病的信使,前往了最近的都市——也就是噬骨林附近的‘养骨地’。我的老师当时就在那里。”
奈菲尔塔利说着,伸手抚向了身后的仪式盘。
在她的拖曳之下,仪式盘上浮现出了一道浅蓝色的光辉。快速的勾勒出了灰林、噬骨林、养骨地、黑蘑菇磨坊的位置。
“‘愈骨者’塞提?”
尼乌塞尔立刻反应过来了。
奈菲尔塔利年纪轻轻就成为智者,与她的老师——一位黄金阶的超凡者不无关系。
塞提作为地下联邦最强大的偶像巫师,同时也是最优秀的治疗者,和学识丰富的仪式师,没有人愿意得罪他。
毕竟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需要大夫救命……
奈菲尔塔利从塞提那边学习关于神秘仪式的知识,也顺便学习了一些皮毛医术。因为她不想成为超凡者,因而才能早早从塞提大师那里毕业,靠着塞提的关系而成为一名智者。
“……不对啊?”
尼乌塞尔很快察觉到了什么矛盾之处:“如果塞提大师在那里的话,这种小问题应该很快就解决了才对。”
既然他现在都没听过,以前黑蘑菇磨坊曾出现过这种怪病。那就说明这是一件小事……至少最后处理妥当了。
毕竟这么多年间,他从未见过类似的病症。
“问题就在这里。”
奈菲尔塔利缓缓说道:“这并非是疾病,而是咒毒。
“是毒与蜘蛛之神‘黑寡妇’的信徒,在蘑菇中所投放的咒毒。”
“……所以塞提大师也无法解决?”
“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看破、化解藏于‘毒’中的未知诅咒,老师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研制出解药。”
红发的女人深吸一口气:“但是……伐木工人们,等不了了。
“他们中不知为何,很快出现了一个说法:说这种怪病是无解的,而信使已经趁机逃跑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伐木工人们中产生了恐慌。但他们很快注意到,同样是作为接触蘑菇的行业、伊恩一家就没有患病。
“他们逼问伊恩,为什么没有患病。但伊恩显然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没有接触过有毒的蘑菇。最后陷入恐慌的伐木工人们,很快得出一个结论:是伊恩一家下的毒。”
“这并没有什么证据,是毫无疑问的假关联。但他们原本就看伊恩一家不爽——同样是工人,但有一家蘑菇磨坊的伊恩,花更少的钱、用更少的力气就能挣更多的钱。
“最后他们在‘讨个说法’和‘索要解药’的过程中,与伊恩一家不欢而散。然而混在人群中的黑寡妇信徒‘
德沃德’,却在这时再度鼓动起其他人——用伊恩一家的肝磨制解药。
“你也知道,这是在拓荒时代的传统偏方。当然,如今我们已经知道,这并没有什么效用……然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当时,有大约四分之一的伐木工人应允了德沃德的煽动。其他人虽然觉得有些不妥、而且太过激进,却最终也没有阻止伐木工们的暴行——毕竟伊恩一家与他们所有人都不熟悉。
“他们只是在远处观望。
“伊恩的妻子是一位来自凛冬公国的,越狱的杀人犯……是一位白银阶超凡者罪犯。但她身患残疾、长期被霜兽所折磨,当年又在入狱时立下过‘不得伤人’、‘不得杀人’的咒缚,战斗力已然大不如前。她的职业是‘巨人杀手’,职业能力对于战斗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而德沃德相当于黑寡妇的主教,谋杀了十三个人的他,已经掌握了十三种不同的毒素类超凡能力。
“在与德沃德搏斗过后,她不敌但顺利逃脱。可看着伊恩被剖腹取肝、女儿还在楼上睡觉,她还是拿上武器杀了回来,杀死德沃德的同时、也触发了自己的咒缚,失去了力量、最后中毒而死。
“最终他们一家还是被推入了磨制蘑菇用的齿轮机器中。那份极为强烈的怨恨和诅咒化为实质,从机器中源源不断的、如同江河般无止尽的鲜血涌出,将等待着‘解药’的暴徒与观望者一并卷入其中,最终被机器全部吞没。
“浸没鲜血的磨坊,长满了蘑菇。而在此之后半天……从迷林中迷路的信使,才带着‘塞提大师将在三日后抵达’的口信姗姗来迟。
“可就是晚了这半天……一切都晚了。”
奈菲尔塔利叹了口气。
在她看来,伊恩的妻子自然不算是什么好人……可这群暴徒更是罪有应得。
他们死有余辜。
但让她有些纠结的,就是“主谋”、“作恶者”、“旁观者”都落得了同样的下场……事到如今,就连完全无辜的路人,也会被卷入蛛网般的噩梦之中、折磨至死。
噩梦学的主流观点认为,怨恨可以极大的增幅噩梦的强度。因为噩梦是死去的超凡者在世界上留下的伤口,是一份血淋淋的、“让世界记住我的死”的遗言。
而奈菲尔塔利所知道的是,这个噩梦至今仍在残害无辜之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份仇恨发酵至今,已然畸化。
昔日的受害者,如今已经与加害者无异。
——这场【噩梦】,是时候被终结了。
第五十二章 被传递的希望
四暗刻最后还是没能从“噩梦:孢殖磨坊”中顺利通关。
虽然在噩梦中又死了二十多次,但这也已经是他进度最靠前的一次了……他甚至觉得,再来两三次、说不定就能够看得到boss了。
不过就在四暗刻准备继续肉身排雷,把孢殖磨坊内部的陷阱都试出来的时候……林依依突然给他发了条弹幕,告诉四暗刻先别再死了。
就在刚刚,尼乌塞尔又来了一趟,送来了大量非常有价值的情报。如今论坛上的玩家们,也开始对着四暗刻这边的所见,在非常热烈的分析、讨论这部分新情报。
——也就是在“‘噩梦:孢殖磨坊’诞生前”,在这里曾发生过的事。
有了这个东西,之前看起来很多令人困惑的东西,也就迎刃而解了。
如今玩家们也已经意识到,噩梦就是畸化的历史——如果能够了解历史的真相,对于净化噩梦无疑是有帮助的。
再次,也起码能有个解题思路。
假如知道噩梦中的各种陷阱、机关和怪物,大致都对应着什么。就可以猜到、用什么来应对或许可能是有效的……而不至于用穷举法,一条一条命愣铺过去。
先全部调查完毕,再进入噩梦——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们,在侵蚀度有限且宝贵无比的情况下,净化噩梦的主流战术。
四暗刻自然也明白……再聪明的人,如果情报极端受限,也不会有思考的余地。
所以在听闻姐姐那边弄到了新的情报,他便立刻不再上头。而是趴在孢殖磨坊门口、开始闭目养神。
——出乎四暗刻预料的,这居然没有触发什么死亡flag。
一直等到他磨到第二天的凌晨六点,才终于顺利从噩梦中醒来。
“也就是我运气好,这个存档点刚好比较安全,挂机也不会出事。”
四暗刻睁开眼后,看着坐在床边的林依依,第一句便吐了口槽:“如果是不让挂机的死档,我怕是已经死在里面了。”
在他醒过来之后,四暗刻才意识到……自己的侵蚀度居然已经不知不觉间增长到了70%。
并且在醒来之后,出现了一个新的debuff:
【濒临疯狂:你的灵魂已然不堪重负,你的**被恐惧缝于瞳底。你即将疯狂。】
【你的意志属性临时-3,偶尔会出现幻视;所获得的所有影响,产生回响的所需时间缩短至三分之一;每次即将从噩梦中醒来时,有小概率立刻进入新的噩梦中;歪曲法术的所有效果额外提升30%】
“……我现在不敢打了。”
四暗刻呲了呲牙,觉得有点蛋疼。
甚至才是70%侵蚀率的debuff。
这就已经让他完全不敢进入噩梦了。
要是90%、100%……是不是会原地去世?
正常人在侵蚀度到了这个程度之后,真的还会进入噩梦吗?
那他们……到底是怎么被完全侵蚀的?
四暗刻不清楚这些。
毕竟他是第一个侵蚀率抵达临界值的玩家。
因为其他玩家,根本死不了这么多次。他们的总游戏时间,以及噩梦在诺亚王国内分布的稀少、让他们看到噩梦的时候就像是饿绿了眼睛的狼一样,扑上去瞬间就没了。
——这游戏的“公共经验”,实在是太难拿了。
想要升级,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净化规格相符的噩梦。
美味风鹅在进阶白银阶后,甚至“普通难度”的噩梦,都已经无法提升职业等级了。按照这样的规则,等他们进阶到黄金阶之后,恐怕就只有扭曲级的噩梦能够用来升级。
四暗刻甚至怀疑,他们从噩梦中提升的等级、拿到的经验……是否正是死者所持有的经验和等级?
不过,正常来说四暗刻也死不了这么多。
他会成为第一个触及临界点的玩家,一部分的原因是他对解谜的执着、以及这副本的难度是真的很高……但其实更重要的因素,是他担心自己的姐姐林依依。
看着姐姐在噩梦中一次次的死去……尽管知道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死”,甚至不会带来龙咳、不会失去人性、也不会掉落血之回响。
但这毕竟不是能随时重头再来的游戏。
——死亡是真的很痛。
即使玩家的痛觉被削弱了很大一部分,但也是真的很痛。
作为她的亲弟弟,四暗刻也想帮她做点什么。
姐姐自小便是他的偶像,更是他眼中所见的、立于远方的旗帜。
他们既然来到这个地方,肯定不是为了净化几次噩梦来练级的。而是为了彻底净化掉这个噩梦……那么,探路就是开荒者们必须要做的工作。
如果按照四暗刻自己的解密思路和直觉,他绝不会死这么多次,甚至可能一半都不到。
但他的职责,是肉身探雷。
他即使知道那里可能有陷阱,也必须踩进去看一眼。
这无关技术。
只是“甘愿承受痛苦”的觉悟而已。
这种粗活、苦活、累活,用不着姐姐来做——他也能做得到。
——与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他怎么能怕疼、怕苦,让她们负责开路,自己坐享其成?
四暗刻知道,自己曾经是一个很自闭的人。
和陌生人很难找到话题,如果可以的话甚至不想离开电脑。他的朋友基本只在网络上,他的笑容只在和沙雕网友们聊天时出现、他谈笑风生也只会对着自己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粉丝们。
而这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林依依。
她作为姐姐,是真的很优秀。
但也因此,给四暗刻造成了更大的压力。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被拿来与姐姐做比较——不只是父母,还有亲戚和其他朋友、以及他的老师们。
他与林依依上的同一个小学、同一所初中、还是同一所高中。他们中学时老师的重叠率,至少超过30%。
他在小时候,就感觉愤懑不平:
——凭什么其他人考80分、考90分就可以被夸奖进步?他偶尔一次考了95,还要被训斥退步、被斥责懒散?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越差的人、越能受到更好的待遇?
——为什么其他人考个班级前五,就能高高兴兴的去玩乐;而他拿不到第一,就会被提醒“他姐姐当年一直拿第一”?
——他为什么拼命的努力、才能完成自己姐姐曾经完成过的事?他为什么只有付出别人三四倍的努力、才能得到别人三分之一的喜悦?
以及。
——他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姐姐?
学习也好、人缘也好,就连当了up主也非常优秀,轻轻松松就出了名。而他拼尽全力去玩一些高难度的游戏、去用心做节目效果,关注数也比不上林依依。
虽然四暗刻从来没有说出口。
但他心中,也曾是有过怨气的。
现在却不同了。
他渐渐明悟……
来自家长、来自老师的那份期许,正是被传递的希望。
他并非是姐姐的影子。
——而应是超越者。
第五十三章 我已经物色好了给你们的礼物,希望如何?
首先让四暗刻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在他们三人还未出发时……在诺亚车站中碰到画师奈杰尔时,从奈杰尔口中所听闻的故事。
名为奈杰尔·埃利奥特的名画师,也曾是个笨拙之极的少年。
人们对他有着过高的期许……超出他真正能力的期许,并在他无法实现这份虚假的期许时,投以失望的目光。
但与自己相比,他所承受的苦难与压力要沉重的多。
在认真完成那份毫无艺术性的平凡工作的同时,奈杰尔花了八年的业余时间,为自己打造了坚实无比的基础。
之后,他又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在行业的最深处、最上层反复摸索探寻。一次又一次的撞在名为“雅翁”的南墙上,至死也不回头。
所以……在他四十二岁的那一年。他挺胸抬头,堂堂正正的承受住了,来自二十年前人们对他的期许。
在奈杰尔寿数过半之后——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份坚定执着的人生观,深深震撼了四暗刻。
……在面对他人对自己有着过高的期许之时。
奈杰尔所做的,不是从这份期许中逃避;也不是为自己的无辜而申辩。而是默默努力,提高自己……为的是终有一日,自己能配上二十年前的那一声“天才”。
——为的是,自己能够不再成为那个卑劣而虚伪的年少成功者。
……他人生的前半,与自己何其相似。
哪怕拼劲全力的努力,也无法追上他人迅速攀高的期许。默默的承受着他人对自己努力程度的质疑,把泪水往肚子里吞、拼命的往上爬。
那些人所希望的,也不是让自己成为“下一个林依依”……而是变得比林依依更加优秀。
只是他尚未抵达到那种高度。抬起头来,望不穿巨人所投下的阴影。
——可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太年轻。
如同奈杰尔一样。
如果自己也能坚定不移的、付出二十年的人生——那么他也能成功!
甚至比那更少,因为自己的才能也比奈杰尔更强!
他并非是跟在林依依后面走。
而是正巧行在了同一条路上——
在意识到自己眼界如此浅薄的瞬间。
嫉妒、愤懑、委屈、不平,便瞬间从心中化解。
取而代之的,是于心底孵化的、澄澈辉煌的光。
因为付出得不到回报而导致的怠惰、因为怀疑自己能否达到他人的期许而出现的自卑,都被这光驱散的一干二净。
人生还长着呢。
——而我绝不会认输、更不会停下。
——终有一日,我会配得上他人对我的一切期许。
四暗刻不是画家,他也不是奈杰尔的学生。奈杰尔不知道他的过去,更不会关心他的未来。
可四暗刻也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一份希望之光顺着言语,从另一颗心蔓延至自己心底……
“没事吧,尔尔?”
林依依关切的询问道:“幻视是什么程度的?身体还有其他的异状吗?”
她有些忧虑的看着四暗刻。
你这也太拼了啊。
四暗刻却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开朗大方的笑容。
“没事!”
——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嘛。
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该让我保护你了,姐。
他遗憾的砸砸嘴,笑眯眯的说着:“只是后面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就要靠你们来了。”
林依依摇了摇头:“我们肯定会给你留一些次数的。等安南来了,把你的侵蚀度净化掉之后,你再来打……肯定不会让你的等级落后的。
“如果你的好感度不够净化的话,那就从我这里扣。”
林依依毫不犹豫的答道:“现在你就休息一下吧,不要再进入噩梦了。”
那是毋庸置疑的、真实无比的关爱与挂念。
四暗刻怔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林依依对安南的好感值非常看重。就连酒儿都用好感兑换了一把军用长斧,可林依依的好感却依然存着、始终没有主动使用。
而玩家是能够复活的。
自己这个debuff,所实际影响的其实只有“升级效率”而已。安南清理侵蚀度是直接归零……如果合理使用的话,应该再存一点,涨到大约90%之后再清楚、使用效率才比较高。
这毫无疑问,是来自林依依的关切。
说起来,林依依的“推广码”,最后也是给了自己。而不是其他人。
自始至终、毫无改变的关切。
可他之前,竟是没有察觉。
不,与其说是没有察觉……不如说,在那份已经将他近乎压垮的、巨大的“期许”面前,他根本没有在乎过其他人对他的关爱。
因为那些关爱在他面临的压力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足以化解他的压力,也不能解决他的问题。
……我可真是个没良心的废物小饼干。
四暗刻轻轻叹了口气。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灵竟是如此平静……
“谢谢,姐。”
他轻声说道。
突然被四暗刻感谢,林依依也怔了一下。
她咂了咂嘴,突然觉得有些鸡皮疙瘩。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四暗刻用这么正式、不那么嬉皮笑脸的语气认真道谢。
“……说实话,不太适应。”
林依依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她笑了笑:“但也感觉不坏。”
在他们正上方,十数公里的城市中。
安南轻笑着,关掉了窥视玩家的后台视角。
——都是好孩子啊。
他无声的轻叹着。
可能有些年轻、有些急躁,但本质都不坏。
都是心中有光的少年人。
“他们应允我的召唤来到这里,作为我的力量、帮我拯救这个世界……我也得给他们准备一些回礼才是。”
安南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权限触及不到另一个世界,但他也不是什么都给不了。
就连【游戏】也能给人以感动,让人获得感悟……甚至改变一个人的人生也并非不可能。那么这个更加真实的“游戏”,就更不能只是“好玩而已”。
现在看来,礼物其实早已物色好了。
修正他们的缺点。
发掘他们的长处。
肯定他们的努力。
培养他们所需的性格与能力。
开释昔日的怨恨与嫉妒,治疗他们曾受的心伤,肯定他们的努力与愿望……
“——就予以你们【希望】,如何。”
安南低声道。
他微微睁开双眼。
在那一瞬间,纯澈无暇的光,于他眼底满溢而出。
“——喂!”
就在此时,德米特里推门而入。
看到此刻颇具神性的“吉兰达伊奥”,他的脚步骤停、整个人怔了一瞬间。
“什么事?”
吉兰达伊奥若无其事的回过头来,笑着询问道。
德米特里抿了抿嘴,没有回应。
是错觉吗……
进门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一尊至洁至圣的神明。
第五十四章 纸姬的临别赠礼
——不,那绝非错觉。
德米特里·凛冬虽然不是超凡者,但他毕竟也是一位主教。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的感知不可能出错。
吉兰达伊奥身上,纯澈的神性之光真切无比的闪烁着。
“德米特里殿下,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温和的笑着,向着身披灰白色大衣的德米特里询问道。
德米特里披着霜兽毛皮制造的绒领大衣,双手却直接抄在裤兜里。两条袖子空荡荡的甩在身后,像是一条白色的祭披一般。
他微微皱着眉头,沉默的看了一眼吉兰达伊奥。
用无比古怪而不甚友好的语气,德米特里咬牙切齿的问道:“还叫‘殿下’?
“是你吧,安南!我对你了如指掌,休想骗过我!”
……说的很有气势,可你这不是已经被我骗过了嘛。
安南在心底嘟哝着。
但他却只是对着德米特里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无比的笑容。
随后,他的身体像是突然缩水一般,变回了安南原本的模样。
用“吉兰达伊奥”的身份太久,突然回归本体的安南,也不免感觉到有些别扭。
安南身后银白色的长发已然长过脖颈,挺拔的身姿已然有了些许德米特里的味道。
他仍披着那身没有任何浮夸装饰的、质地柔软顺滑的银白色长袍。
因为在之前与贝尔纳迪诺的战斗中,多少造成了些许损坏、这身原本是高领的长袍,已经被心灵手巧的纸姬改成了深v领,并在领口系了一枚蓝宝石扣子、用于平时将领口收紧。
排除掉袖口的三重银色圆环状的符文之外,倒是有点像恩奇都的那套衣服……
而被纸姬处理过后,它如今的名字已经不再叫【银爵士的偏爱】了:
【承众爱之人(其数为二)】
【类型:装备/防具/衣物(金色)】
【防御力:4(等同于厚皮甲)】
【倾向防护:切割、高温、电击、腐蚀】
【不利防护:穿刺、钝击】
【描述:由银爵士亲手织造的银丝长袍,足够轻便、但却十分坚韧,具有不可忽视的神圣本质;被纸姬绘上了一副淡白之极的画作,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阶位在主教及以上的圣职者能认出它的来历。】
【效果:“安南·凛冬”穿戴时,自动免疫白银阶以下的咒杀和先知法术】
【银爵士的偏爱:用衣物擦眼,以获得十分钟的“侦测毒物”能力,其效果等同于同名猎人能力;用衣物擦手,以获得十分钟的“净化毒物”能力,其效果等同于同名偶像学派法术。】
【纸姬的关爱:持有者获得咒缚“冷暖自如”,其效果等同于同名偶像学派法术;持有者被攻击时,立刻释放一次“行迹擦除”,其效果等同于白银阶的潜行能力】
【效果:消耗银币可进行自动修复;可用颜料进行修补】
这身衣服经由纸姬的精心修补,得到了显著的加强。
而纸姬与银爵士授予这身衣服的属性,就能看出两位神明的不同性格:
银爵士更倾向于直接给予安南较高的身份地位,担心的是安南被人下毒暗算……或在衣服破损后,狼狈不堪、丢了面子。
但纸姬更关注安南的舒适与安全:【冷暖自如】这个白银阶法术,被附着于衣物实在太过奢侈。
——冷了热了,不知道换衣服吗?(震声)
就算是国王也不会这样做……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恐怕他们宁愿附着同阶同学派的【正气凛然】或是【说服术】。
冷暖自如这个法术,更多会被用于抵抗攻击——比如说被失能巫师攻击的时候,就可以用这个法术防止自己被冻伤、冻僵;或是在热风和高温环境下保证内脏不受损的紧急处理。
它实际上,等同于青铜阶的【抵抗高温】和【抵抗低温】的综合版本。毕竟这两个法术是不能共存的……而有些情况下,情况没有那么复杂。
但因为法术位有限,就算是白银阶的偶像巫师,多半也不会去学习这种实在没什么用的法术。而且这个法术本身是咏唱法术,还要占用一个大型法术位。
安南就是二十二级的白银阶巫师,他一共也就只有十三个法术位,其中只有四个咏唱法术的法术位。
只是让安南觉得有些难堪的是……纸姬专门挑了这个法术给安南挂上,基本就等同于说,她觉得安南可能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会一个不注意就着凉感冒。
这是哪里的爱闲操心的小姨啊……
……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缘故吧。
排除掉这个让他非常无奈的法术。
纸姬还给安南附魔了自己领域的神术“行迹擦除”。
当隐身和潜行能力到了高阶之后,多半都是概念系的。
比如说【匿于阴影】这个神术、在无光环境下可以完全消除声音和气味,攻击时也不会产生阻力,因此也不会有风声。
而名为【镜中潜灵】的神术,则可以让潜行者藏匿于镜像世界,并对现实世界造成完全镜像的影响——比如在镜中世界用匕首贯穿右胸的话,在现实世界中就是贯穿心脏。只有在能反光的镜子、湖面、剑身中,才能看到潜行者的踪迹。
【行迹擦除】是绘画领域的神术。
一旦使用,就可以像是被无形的橡皮,直接擦除了自己的形象。就算发出声音、使用法术或是随意发动攻击也不会显形,只有被液体沾在身上后,才能破除这个神术。
这个能力,毫无疑问可以在被动局势下占据主动。
一般来说,当看到敌人突然消失不见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毫不犹豫的继续发动攻击。在本能以及理性的约束下,袭击者通常会警惕的采取守势、并且立刻提高注意力。
这个时间差,就足够安南反应过来了。
从这两点来说……纸姬的临别赠礼,的确非常实用。
正如装备说明上所写的一样……
这是来自纸姬的“关爱”。
“……银爵士与纸姬吗。”
作为老祖母的主教,德米特里也能看到安南身上的标记。
这是如同签名一般,在高位的圣职者眼中清晰可见的神圣标识。
离家不到一年,就已经得到了两位神明的支持吗。
而且,这头发……
看着安南已经变成了银色的头发,德米特里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作为长子,当然了解这意味着什么。
——安南的【冬之心】,已经开始孵化了。
第五十五章 何为天车
至今为止,德米特里仍是黑发。
这意味着他身上的神血尚未被激活,他仍是凡人之身。
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在兄妹三人之中,作为老祖母的圣职者,德米特里反而是距离老祖母关系最近的一人。
可到了现在……却唯有他一人尚未觉醒。
“你成功了啊,安南。”
看着安南的银发、以及于锁骨和脖颈中显现而出的龙鳞,德米特里紧皱着的眉头也慢慢放松了许多。
他表情有些复杂,轻声说道:“你……还记得我吗?”
“我知道你。”
安南平静的答道:“我的兄长,德米特里·凛冬。”
知道,而非是记得——
品味出这份微妙的不同,德米特里的目光也黯淡了一瞬。
……若是玛利亚听到这个消息的话,说不定会偷偷哭出来的吧。
德米特里咧了咧嘴,像是要苦笑一声、却没有笑出来的样子。
“我没猜错的话,”安南温和的笑了笑,“是你们审讯得到结果了吧。”
“没错。”
德米特里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能驯化霜兽的只有凛冬一族,而父亲的病情恶化、已经无法下床,玛利亚如今还在风暴之塔中……
“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他并不确定“吉兰达伊奥”就是安南。
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粗暴的呼喊着“喂”就进门。而是会给安南一个热情的拥抱,再跟他严肃而平和的说“我已经认出你来了,变回原样吧”之类的话。
——但考虑到,万一真抱错了还是挺尴尬的。
而且有损凛冬一族的形象。
所以德米特里就还是保险起见,喊了一嗓子试探一下。
但想到自己没能第一眼认出安南,德米特里还是感觉有些羞愧的。
自己的亲弟弟,居然相处了这么久都没能认出来。
……如果父亲还能动的话,说不定自己又要挨揍了吧。
只是,父亲已经没力气揍自己了。
“为什么对我还要隐藏身份?”
德米特里眉头紧皱,没好气的问道:“你跟我暗示一下,我也不可能会教你抽烟、带你喝劣酒啊……我都不可能在你面前吸烟,二手烟对身体不好,那些劣酒喝多了也是一样。”
“这可不怪我。”
安南耸耸肩:“是你把利昂娜带上的。”
闻言,德米特里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利昂娜有问题?”
“没有。或者说,不知道。”
安南干脆的答道:“但我回凛冬这件事,本身就应是个秘密。我接下来的计划是要去地下王国处理一些事物,但‘安南·凛冬’这个身份不适合在那个情况下出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哥哥?”
“……是什么很危险的事吗?”
德米特里发出他那极具磁性的低沉声音:“如果是的话,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是未来的大公。凛冬公国还需要你……你也该试着用一下属于你的权力了。它早晚是属于你的。”
“危险倒是不危险。”
安南摆了摆手:“但我的身份太高了。如果被人发现参与其中,这个就会变味的。”
他想要做的事,是在没有神明眷顾的地下世界中,运营起一个负责净化噩梦的民间超凡者组织。
毫无疑问,它会同时收获来自智者与掘者的好感。
以玩家们的性格,他们在法律意识淡薄、秩序世界与无法世界的边缘模糊不清的地下世界中肆意闯荡,同时又有一颗倾向善良秩序的心。就非常容易在民间获得崇高的声望。
有极大的概率,能够成为地下世界的第三大组织,甚至有可能会官方化——成为地下都市的控制者之一。
但这是在安南成功隐藏的情况下。
如果被人发现,这个组织的最高首脑就是作为凛冬大公的安南……
这可就变味了。
“……与他国政治有关?”
德米特里敏锐的察觉到了安南尚未说出的另一重含义。
安南点了点头,无奈的说道。
“但我的变身咒缚,需要过个两三天的冷却时间才能继续使用。所以我暂时也变不回去了。”
他这边,其实已经对孢殖磨坊有思路了。
只是为了咒缚“最后之作”的冷却,安南还得再等几天才能下去。
这就有些对不起四暗刻他们了。
安南:在路上了,我马上就到.jpg
不过安南当时也能察觉到,德米特里并不是特别确信,自己就是安南。
为了让德米特里相信自己的真实身份、避免不必要的误解和麻烦,安南才果断取消了变身。
人与人之间存在误解,再正常不过。许多矛盾、误会都是从最开始的误解中诞生的。
——但如果真的是聪明人的话,从最开始这份误解就不该存在。
虽然与德米特里记忆中的安南有些不同——无论是气质、发色还是身高,但正因如此才是合理的。
“……抱歉。”
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德米特里还是非常流畅的道了声歉。
他早就已经习惯给弟弟妹妹们背锅了。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既然如此,那你要不要先回一趟家?
“稍微见见父亲?他也很想你……不用立刻继位。但你总得回去拿一些东西吧,别的不说——你的计划总得用钱吧?
“多少回家拿点钱吧,安南。”
闻言,安南沉默了一瞬。
……恍惚之间。
他当真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属于“家”的感觉。
毫无疑问,那份昔日的记忆早已化为沉默之油膏。
但那种“感觉”,却依然残留于安南心中。
尽管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与德米特里曾发生过什么,但看着他、安南仍然在心中觉得有股熟悉的亲昵感。
“说起来……哥哥。”
不知为何,安南总觉得“哥哥”说起来比“姐姐”要拗口一些。
他忽视了那份怪异的别扭感,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会清楚自己的记忆?”
“家里人都知道的。”
“我当年到底是为什么,必须洗去自己的记忆?”
安南向德米特里发问道。
这个问题,他已经疑惑很久了。
但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完整的回答这个问题。
要么是有些谬误、要么就是内容不太完全。
想必德米特里,能够给他一个较为完整的答案。
德米特里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从哪里说起呢……
“这么说吧,安南。你的天车之书已经搜集到第几页了?”
“已经搜集三分之二了。”
安南答道。
“那应该可以跟你说了。”
德米特里松了口气,轻声答道:“你从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天车’。大约是在你从梦界另一侧的世界,以噩梦为媒介、跨越两道世界之膜,降临于还是婴儿的安南体内的时候。
“【天车】是跨越世界之物,它的核心本质,就是‘升华’。只有负面情绪的心灵,无法驾驭这份力量……但能触及真理、却无法掌握,是最危险的才能。
“——因为如果你不能成为真正的天车,就会变成第七曜之镜。”
第五十六章 梦界彼端
安南的表情有些复杂。
听德米特里这意思,好像也知道一周目的自己是穿越者。
……在小说里,这种东西通常都是要被藏到大结局吧?
像是银爵士、老祖母和雅翁这些正神,知道这个也就罢了。怎么连哥哥姐姐都知道我是穿越者啊……
“不用多想,安南。”
德米特里扫了安南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事。
就算失去了记忆,安南毕竟还是安南。
有着黑色长发的、气质冷冽的男人开口道:“我们最开始认识的就是你。
“凛冬与其他国家的最大不同,就是我们不会给婴儿起名。要等到孩子成长到能够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不会一个人饿死在家里之后,才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名字。
“没有自理能力的人,不配拥有名字、更不配继承姓氏……至多也只是宠物而已。”
在凛冬,“人”与“兽”的界限并没有那么远。
称不上是成人的,只能被当做“幼崽”来看待。
同理。
假如有人犯下了人类不该做的罪、做了人类不该做的事,那么他会被剥夺属于人类的名字。
就如同格良兹努哈·凛冬被剥夺了“凛冬”这姓氏一样。
——在凛冬公国,这是非常严肃的“家法”惩罚。
如果有人被家族剥夺姓氏,就是从法理上断绝了他的一切亲缘关系。这不是偷偷摸摸剥夺姓氏就完事的,而是必须在报给当地的凛冬教会,并且每年统一在全国通报。
比如说,亲属保释权、或是家内监视,以及继承权或被继承权,全部被一笔勾销、且无法再复原。就如同将对方的身份打为“无父无母无亲属”的孤儿。
会被家族除名的“弃儿”,通常也会被其他凛冬人视为“不尊重传统”、“犯下过重大错误”、“离经叛道”之人。
而如果剥夺名字,那就等于是直接剥除作为人类的一切权利。
如果杀死“无名之人”,甚至不会被判杀人罪。而是“破坏他人财物罪”或“破坏公众财物罪”。
一般在二十年监禁以上、却又不到死刑——亦或是还有足够的价值的重刑犯,就会被凛冬公国判处“除名之刑”。
不只是在法律意义上的除名。
而是用偶像法术,直接从神秘意义上,在这个世界里抹除掉这个名字。连同他所签订的契约都一并作废、与他的名字有关的仪式也被抹除,甚至其他人也无法再回忆起他的名字。
也就是,被世界遗忘之人。
在“得到名字之后才算出生”的凛冬公国,名字是很重要的,【人类的组成部分】之一。
“而你的名字‘安南’,就是你自己起的。”
德米特里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的将手深入怀中,摸向了雪茄盒。
但他很快右手一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不太自在的将手从怀中移开。
如同在遮掩着什么一样,他立刻将声音略微上扬:“我们所认识的,从最开始就是你。
“你已经失去了诸多神秘记忆。可能会忘记……在这个世界中,异界来客并不是特别稀有的存在。凛冬公国更是如此——”
在风暴之塔附近,偶尔会有存活的虚界生物,从漏洞附近渗出。
虚界生物在进入雾界——也就是迷雾大陆所在的世界后,无法直接获取物质的躯体。因为虚界是【现象】高于【存在】的世界,因此才会被称为“虚界”。
迷雾大陆的核心力量体系,是诅咒与誓约。
而“要素”与要素的最初形态“贤者之石”,是属于虚界的超凡力量。
——安南已然知晓,燧父正是窃火之人。
虚界的贤者之石,就相当于雾界的咒能。是世界的根源力量……是在燧父从虚界窃取了贤者之石后,这个世界才有了“要素之力”。
“而‘要素’这种由意志决定存在形态,从灵魂与心灵中诞生的力量……就是虚界的特色。”
德米特里如此解释道:“换言之,虚界生物在进入这个世界后、必须寄生于人体之中才能生存。至少是有意志、有思想的生物才行。
“而‘思念体’,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是在梦界中诞生的意识。梦界更是诸多世界的链接——梦界的体积是最大的、没有时间的概念,它的尽头还挨着其他的世界。
“原则上,也并非只会诞生以‘我们世界的历史’为主题的噩梦。只是没有人有着‘其他世界的记忆’。
“我听闻有种特殊的古代职业叫做梦界行者,能够进入其他世界的梦中畅游……只是这个‘秘密’后来被神秘女士所埋葬。
“灵魂从梦界的彼端落入这个世界,也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强大的梦界行者就能强行将异界的灵魂捕获到本界;而如果是梦界本土的未知生物,据说还能让灵魂在不失去记忆的情况下,进入到其他的世界中。你以前说过,你应该是第二种。
“据我所知,在神明中红骑士和敲钟佬就是通过梦界,从不同的世界降生于这个世界的。好运小姐当年更是肉身穿越梦界,从某个位置的世界降临到我们的世界……这在教国并不是秘密。
“能够跨越梦界的灵魂,意味着天生就能在噩梦中保持完全的清醒。这一点就保证了,每一个从梦界彼端降临的灵魂,都必然能够成为超凡者。
“……实际上,这已经是我与你第二次讨论这个话题了。”
之前还嘲笑过四暗刻漫游奇境记。
原来另一个故事是安南漫游奇境记吗?
与梦界相邻的世界吗?
安南陷入沉思。
这么说来的话,他原本的世界应该也是与梦界相邻的。
如果梦界行者能够进入其他世界的梦中……说不定地球那边,也有着对梦界的认知。
只是在那边肯定不叫“梦界”。如同“雾界”也不管自己叫“雾界”一样。
……难不成是幻梦境吗艹?
别了吧。那这样的话,我家那老板莫非是……
安南顿觉心情复杂。
他摇了摇头,将心中的胡思乱想驱散。
他突然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
“等等,你说……天生的超凡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会选择仪式之路?
第五十七章 【染色】与【恐惧】
对于这个问题,德米特里并没能给出答案。
根据德米特里的说法,他当时就对安南问过这件事。
那个时候,德米特里还是既定的下一代凛冬大公。
只是安南并没有给他正面答复。德米特里所知的,就是安南是故意没有走上超凡之路的。
这一点,在他世界旅行的时候非常有用。
但他在仪式之路上走的太远了。
以他的身份,所能接触的神秘知识毫无疑问是最高等级的。除了一些最高级的、有关禁忌的知识无法触及,其他的神秘知识应该或多或少都有掌握。
不出意外的话,可能禁忌的知识安南也有掌握……
否则老祖母不会这么放心,半睡半醒之间就直接将关于“凛冬”的禁忌知识授予安南。
——除非安南原本就掌握过这些知识。
“一般来说,仪式师也可以踏上超凡之路。仪式之路与超凡之路并不直接冲突……但这也是有例外的。”
德米特里答道:“已背负的超凡知识越多、位阶越高,这份神秘就越沉重。
“在抵达【腐化】阶的时候,如果持有神秘知识、就会直接增加一定程度的侵蚀率;而在抵达【凝结】阶时,持有的神秘知识越多,就需要越多的额外诅咒才能完成凝结。
“以及最重要的——在进阶【染色】时,通过堆积大量同领域的高阶神秘知识,是可以修改自身的天生要素倾向的。”
德米特里解释道。
这是唯有官方出身的超凡者才能接触到的秘密……也是巫师塔和各国官方超凡组织,用于继承要素使用技巧的方法。
安南也终于明白了。
一周目的安南抛弃记忆,可能也不只是为了清除掉“没有正面感情”的记忆。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不让神秘知识影响到自己的进阶。
与众神接触,必然会带来大量的神秘知识;而想要方便的与众神接触,那就不能是超凡者。
从这点来考虑……当时的安南,恐怕从最开始就决定好走二周目了。
他一周目走仪式之路,不是因为他不想走超凡之路。
——而是要给未来的自己铺好路,让安南到时不用再走回头路。
他掌握了仪式师的知识,孤身一人环游世界、与众神相识,顺利将冬之心反转,清洗自己过去的知识……或者,可能还做了其他的什么,只是安南暂时还没有掌握。
这是完全为了二周目体验,而进行的一周目打法。
还真是有我的风格。
“为了洁净而纯粹的要素吗……”
安南喃喃道。
为什么巫师们所掌握的要素,都是正好契合自己属性的那一类。
原来是这个原因。
——哪有那么巧合,觉醒的要素、就正好是最好用的?
他们又没有属性面板、更没有贤者之石。
在进阶之前,他们可不会知道自己的要素倾向是什么。
而像是“窃梦者”丹顿,他在转职成窃梦者之前,可不会知道自己能拿到“梦”的要素;“承灵僧”贝尔纳迪诺更不可能在创造这个职业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要素属性是“魂”。
毕竟又不是每座巫师塔,都像是风暴之塔一样……能够继承前代的要素之力、直接覆盖掉自己的天赋。
但是,他们却可以通过大量掌握某个领域的高阶神秘知识、让自己的灵魂被其【染色】!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在古代被称为“染色”阶。
将其改名为“黄金阶”,是否就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
到了黄金阶,要素之力与自身所持有的超凡能力,是否能有所协同、能否发挥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直接决定了黄金阶超凡者的强度上下限。
“反过来说,如果掌握的知识过于杂乱、或是内容太多,就会让进阶仪式变得不可控……对吧。”
所以一般来说,仪式师才会是“老人”。
仪式师最大的优势,就是补足缺陷——利用伟大之物的力量,完成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完成的事。
那么超凡者转职的仪式师,就不可能只掌握几个领域的仪式。更不可能去搜集与自己同领域的超凡知识。
毕竟同领域的仪式,凭借超凡之力也能做到。
所以,不只是因为仪式师变老了,掌握的知识才会多。
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超凡者在不打算继续进阶的情况下,才会去购买相关的书籍、习得神秘知识。
——这的确是安南无从知晓的知识。
如果没有从德米特里这边询问到,他就要等到凯子萨准备进阶黄金阶之前,才能从他那边得知了。
不过……
“哥哥,你这不是……了解过超凡者吗?”
安南有些怀疑的看向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虽然自己不是超凡者,但他竟然能了解到这种深度——凯子萨作为黑塔之子,在刚刚进阶白银的时候、也还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但听到安南这语气,德米特里顿时打了个哆嗦。
“……你还是别叫我哥哥了,就直接叫我名字吧。”
德米特里的表情有些古怪:“你可能记不住了,但你以前都是直接叫我德米特里的。每次叫我‘哥哥’的时候,通常都没什么好事……”
一般都是让你背锅是吧,我懂的我懂的。
安南了然的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我能做出来的事!
但德米特里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又下意识的将手探入怀中——在他意识到并抽出胳膊之前,安南就已经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抽吧,没事的。”
安南看着德米特里那写满了疲惫、甚至有些发红的双眼,轻声劝道:“一支就好……我倒是不介意,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抽烟不利于身体健康。
但以德米特里的烟瘾,让他硬憋着反而难受。
他的精神压力已经很大很大了。这少数的爱好,安南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将其剥夺。
“……我多少也是高位的圣职者,身体不会有问题的。说不定比你还健康呢。”
德米特里嘟哝着,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安南床上,取出了雪茄盒。
“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喜欢抽最好的烟、喝最劣的酒……啊,你果然不记得了。”
看着安南的表情,德米特里很快明白了过来,不再多言。
在他将点燃的雪茄放入嘴中后,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我当年也想过要成为超凡者。”
德米特里发出了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但那是因为父亲。
“父亲的渐冻症,就因为他不是超凡者。
“我比你和玛利亚大很多……那时候,我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在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犯病的时候,我害怕极了……没有人能来分担这份恐惧。
“我那时就决定,要走上超凡之路。我要成为黄金阶的超凡者——
“……直到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弟弟,也是父亲的第二个儿子……在噩梦中凄惨死去、化为没有理智的恶魔为止。”
德米特里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咬了一下雪茄。
安南在他眼中捕捉到了恐惧、悲哀、愤怒。
“——于是,我退缩了。”
他自嘲般的,低声道:“很可笑吧,安南。笑出来也无所谓,因为的确是可笑又可耻……
“大公之子,未来的凛冬大公。居然会在区区噩梦面前逃走?我不是个勇士,甚至不是个战士。
“从那时开始,我就不想继承大公之位了。这也是我敢于和腐夫打那个赌的原因之一。”
他喃喃说道。
德米特里的声音极轻:“因为我不配。就这么简单。”
安南沉默了。
可是——
如果你真的恐惧噩梦。
为什么,要选择成为圣职者呢?
第五十八章 伊凡·凛冬
考虑到安南没有太多的时间。
德米特里没有浪费太多时间,直接叫人给安南准备了一身全遮蔽式的斗篷,就拉着他进了地铁。
凛冬公国的交通显然比诺亚王国便利许多。
安南出门不到一公里,就有地铁站入口。
大约两个小时他们就到了霜语省。之后又换了一次车,安南就跟着德米特里到了大公府门口。
“……这也太快了。”
安南感叹道。
好快啊。
比沙拉曼达还快(划掉)简直就像是坐高铁出差一样。
德米特里反问道:“快点不好吗?”
“那倒不是。”
安南摇摇头,跟在德米特里身后小声询问道:“那头狼人呢?”
“……虽说,我也没什么立场劝你。但最好还是不要和狼人离的太近。”
德米特里深吸一口气,饱含憎恶的言语从他口中吐出。
他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走在安南面前。
在这话语中所蕴藏的信息量就很多了。
安南挑了挑眉头,毫不客气的回道:“所以,德米特里。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这都已经是第二次了。
“你也知道,过去的事情我已经都忘干净了。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警惕狼人的话,就应该把话说清楚。而不是说的这么模糊不清,这只会勾起我无意义的好奇心……还是说,你就是希望我对这件事深究下去?”
被安南不轻不重的训斥了一顿,兄长大人却是没有生气。
他只是面色古怪的沉默了一会。
就在安南想着,自己是不是说的太不礼貌了一些的时候,德米特里却是轻轻叹了口气,怀念的低声感叹道:“不愧是你,安南。
“就是你这种毫不避讳、直指问题所在的发言——这才是你的风格。
“只有在被你训斥过后,我反而才能感受到‘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做错了’的安全感。之前你跟我说话这么客气,总觉得我们之间似乎多了一重距离。现在看来,还是什么都没变。
“——感觉回来了啊。”
安南:?
……不是,大哥。
你这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不被骂不舒服斯基吗?
——震撼安南。
而且听德米特里的说法。
莫非一周目的安南没事就会训斥他一顿吗?
这到底谁是哥哥啊?
“德米特里不想跟你说,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虚弱、却依然沉稳的中年人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安南抬起头来,望向那边。
中年人有着一头向后梳着的灰白色短发。隐约还能看到些许黑色的痕迹,发丝已经变得很是纤细、但姑且还算是比较茂密。
他蓄有同样灰白色的络腮胡须、眉毛也变得灰白,白皙的皮肤上有着微微塌陷下去的、深紫色的脉络痕迹。那是常年生病、身体衰弱的证据。他的额头处的皱纹很浅、但法令纹却很深。
他的脊背略微岣嵝,身高也不如德米特里高。如今正扶着一把深蓝色的、下方有着三个支撑柄的……看起来像是医院里、打针吊水用的铁架子一样的权杖。
安南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那冰蓝色的瞳孔,与安南和德米特里看上去完全一致。
但看上去,它的透明度要更高一些。比起德米特里那毫无感情的眼神,更近似于无限平静的冰湖。
而在冰面之下……是永无止息的冰风暴。
“……父亲。”
安南低声道。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但语气却没有丝毫迟疑。
明明记忆已经完全消散,被抹除的一干二净。
但似乎还有一些东西……仍然残留于血脉之中、在本能之中。
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此刻的表情,会是怎样的不成样子。
一旁的德米特里倒是表情很平淡的点了点头,微微躬身以示敬意:“父亲。”
毫无疑问。
这个看上去似乎只有三四十岁,但头发眉毛胡须都已斑白的男人……正是凛冬大公伊凡·凛冬。
与年轻的亨利八世相比,伊凡身上确实的能看到岁月留下的痕迹。
“回来就好。”
伊凡看了一眼安南,平稳的重复道:“回来就好。”
自己最小的儿子终于回归家庭,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他没有温柔的微笑,也没有感动落泪,只是定定的凝视着安南,如同想要将他如今的样子牢牢记住一般。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之间感情淡薄。
——而是因为凛冬一族饱受冬之心的诅咒,根本没有“喜悦”之情。
凛冬家的亲情、于凛冬一族之中诞生的爱,是完全跨越了喜悦与欢欣的、纯粹的认同感。
“先进来吧,安南。”
伊凡平静的答道,嘴唇微微上扬、努力做出微笑的模样。
这已经是非常还原的笑容了。
但安南却依然能清晰的看出,这只是演技。
——这是无心之人,仅为让他人心安而露出的温和表情。
如同瞎子在黑夜中点亮的灯火一般。
安南深深吸了一口气,跟随着伊凡进入了房间。
看起来皮肤还算不错的伊凡,走路却是很艰难。
他拄着银、黑、深蓝三色的权杖,缓慢的向房间内踱步。安南看了一眼,德米特里并没有伸手搀扶伊凡的意思,于是也就跟在伊凡大公身后,缓慢的往房间中走去。
大公的房间,比起亨利八世来说也简朴很多。
没有什么金银珠宝的装饰,只有四五张看起来就知道是神明所绘的画卷贴在房中。一个书架里装满了神秘学书籍,一个沙发与低矮的长桌,以及一个较高的办公桌。上面摆着签署好的文件。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仅摆着一个枕头的双人床。以及在床头上悬挂着两位女性的画像。
……左侧的看起来,是一个相对平凡、气质温婉的黑发少女。
她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麻花辫搭在肩前——就是安南在“噩梦:狼吻”中,看到的安南八岁时、德米特里的发型。
隐约能看到与德米特里的长相有些相似。
……这或许就是德米特里的母亲。
而右侧的画像中,是与玛利亚和安南一摸一样的银发少女——她的气质冷冽、脸上却没有鳞片,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出头。
貌似都是普通人。
至少都不是凛冬一族的。
“气泡果茶。你最喜欢喝的。”
伊凡给安南打开盖子,低声说道。
安南看到诸多水果切片在气泡水中沉浮不定,切片上还能看到淡白的霜痕。
他好奇的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
……味道居然还真的很不错?
就像是奶茶店的冰镇果味气泡水一样。
“德米特里不想跟你说的太细……是因为他自己便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坐在沙发上的伊凡,瞥了一眼身体笔直的站在一旁的德米特里,转过头来对坐在椅子上喝饮料的安南解释道:
“就是你们兄弟俩,与腐夫赌博的那一次。
“——德米特里被名为贝拉的狼人背叛了。”
第五十九章 被背叛的德米特里
在伊凡相对客观的解释下,安南终于弄明白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腐夫与德米特里,共计进行了三场赌局。
前两场赌局的结果是一比一平。
而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赌局,原本也是德米特里优势最大的一场——
这是类似综艺游戏般的赌局。
规则很简单。
德米特里自己选出一人为“助手”。而腐夫会同时提问他们两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关于德米特里、另一个问题则关于他选出的助手,这两个问题一定都是他们知道答案的问题。
如果这两个问题,给出的答案一样、且两人都没有撒谎,就算胜利。
而给出的答案不同的话,就算失败。一旦失败,那么“答对的人”要支付代价,也即是承担【无嗣】的诅咒,而“答错的人”则无需付出任何代价;而如果两个人的答案一致但是都撒谎了的话,那么两个人要一起承担【无嗣】的诅咒。
——听到这里,安南就明白了。
这是一场考验人心的赌博。
两人都对,则胜利;两人都错,则失败;一人对一人错,则对的反而失败。
这并非是单纯考验“默契”与“了解”的赌博。
而是在考验“信任”。
——标准的囚徒困境。
尤其是,助手由德米特里亲自指定。
哪怕是关系再好的友人,一旦得知自己被卷入其中后、可能要支付的代价,恐怕也会心生嫌隙吧。
不如说,如果是关系再贴近一些——比如说玛利亚或是安南这类“亲人”,那么根本就不会选为自己的助手。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德米特里无法承受失败的代价。
那么反过来说……
如果会被选为“助手”,就等于直接告诉对方,你是一一个“可以被舍弃的朋友”。
“……不对。”
安南突然意识到了关键性的问题。
——所以,为什么是贝拉?
把狼人——尤其是冬之手出身的狼人,选为仪式中的助手倒也不奇怪,毕竟冬之手的根本任务就是保护凛冬一族的血脉。承担风险、完成任务原本就是职责之一。
反正冬之手多半也不可能有后代。
因为他们掌握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
当冬之手退休之后,他们平时起居生活都是要被人监视的。
无论是出行、买菜、或是招待朋友,只要与其他人进行了接触,就会被人调查。旅游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想要离开城市时,必须拿到市长的签名、且在三位冬之手的陪同监视完成。而且这还是在冬之手中,被评判为相对安全、且立下过功绩的那一批。
更多的冬之手,是不得善终的。他们最后的任务,通常是看守凛冬一族的陵墓,防止被人窃走具有神血的尸体——从这时开始,他们就无法离开了。唯一的幸事,就是能够与他们守护一生的凛冬家族的人葬在一起。
但毋庸置疑,他们的家人也无法为他们祭拜。
能成为新的冬之手的教官,继续留在霜语省工作到死、就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在任务中死去,反而是最大的幸运。
至少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成为【英雄】、被人铭记。
如同米开朗基罗曾嘲讽的一样:
——【冬之手】是巨人。
因为巨人是“少年时期没有视觉”、“老去以后不可言语”的种族。
他们并非是为了公义而战,也无需遵循律法。
他们首先是为了保护凛冬一族的血脉,其次是遵循凛冬一族的命令逮捕、杀死指定目标,之后才是惩戒恶徒。因此冬之手毫无疑问是“盲目之徒”。
由冬之手来担任助手,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这个的前提是,双方应该对另一方有较为彻底的认知与了解。否则就算不会主动背叛,但不知道问题答案的话,也是失败。
“因为贝拉与德米特里……一度曾是情侣关系。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级别。”
伊凡·凛冬说出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又瞥了一眼德米特里。
安南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兄长?
狼人?
这是怎么bestmatch的?
身份高贵的大公长子,却爱上了身份低贱、无父无母的狼人少女……
安南感觉自己脑中浮现出了至少三十万字的故事。
不过伊凡为了照顾德米特里的面子,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于深入。
但安南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尾了。
“……可最后,贝拉选择了背叛?”
他有些不太理解。
这是图啥呢?
既然两人决定结婚,如果其中一方缺少生育能力,那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吗?他们只能选择共渡难关——而这正好也是没有答案的背水一战。
“而贝拉故意选择了错误的答案……结果就是,德米特里为自己的信任付出了代价。”
“然后呢?”
“然后贝拉就被冬之手立案调查了。这虽然是一件不幸之事,但也算是好事……”
伊凡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安南、又望了一眼低着头的德米特里。
“假如没有这件事,我们也不会发现……贝拉的老师、前任冬之手的‘大拇指’弗拉基米尔早已背叛了凛冬。”
“……背叛、凛冬?”
安南喃喃着重复道。
——他想起来了。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弗拉基米尔”,就是在“噩梦:狼吻”中,将贝拉招入冬之手的那位“大拇指”。
怪不得他会询问贝拉,“你对大公忠诚吗”这样古怪的话题。
没有经过试验、没有经过培训的忠诚,毫无意义也并不可行。
——除非他想要的答案,并非是“忠诚”。
而是“不忠诚”。
“他们做了什么?”
安南询问道。
伊凡顿了顿自己的手杖。
凛冬大公缓声答道:“他们利用贝拉窃取德米特里的体液,用于制造无需‘凛冬血脉’,也能控制、驯化霜兽的咒物。”
安南好奇的询问道:“那么,他们完成到哪一步了?”
“很不幸,他们已经成功了。”
伊凡伸手抚摸着权杖上的沟壑,缓缓答道。
第六十章 霜咬之灾
叛军……
安南隐约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能替代凛冬一族必要性的咒物……这的确是非常要命。
哪怕是这个咒物之后被摧毁,但“凛冬一族并非完全必要”的概念,也已然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了。
伊凡大公缓缓说道:
“在我们意识到弗拉基米尔可能背叛凛冬的时候,他已经在三分之一的军用霜兽的记忆体中动了手脚,将最高权限从我更改成了‘他’。
“好在发现及时,加上贝拉自首、声称要戴罪立功……我们就借着她的情报、对冬之手内部进行肃清。
“共计找到三十一位背叛者,其中有十七人已经逃离。虽然数目不算多,但他们靠着冬之手的权限,已然悄无声息的偷走了许多物资。”
换言之,他们是蓄谋已久。
在父亲的介绍下,安南慢慢理清了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腐夫收取赌注之后,不知道弗拉基米尔付出了什么代价,亦或是早已和腐夫串通好——他借着腐夫的力量逃离了凛冬公国,潜入地下。
而凛冬公国立刻控制了弗拉基米尔的所有学生。
可即使如此,最后还是有漏网之鱼……
那就是弗拉基米尔那没有通过狼吻仪式、早已离开霜语省的弟子梭罗尼克。
安南还记得这个名字。
在狼吻的噩梦中,他见过这个人……
梭罗尼克是个浅棕色头发,皮肤很白、脸上有着雀斑的害羞年轻人。面颊很是瘦削,甚至脸颊都直接向内凹陷了下去。
他的父母都是杀人犯,因此没有人愿意教他剑术。最后弗拉基米尔把他捡走,抚养长大并引领着他走向超凡之路。
“——老师是我的恩人!为了老师,我连命也可以不要!”
梭罗尼克那铿锵有力的狂热言语,似乎还残留在安南耳边。
“梭罗尼克靠着弗拉基米尔的权威,带着那些叛逃的冬之手,组织起了名为‘破冰军’的叛军。
“他们声称……我们凛冬一族没有人类的感情,因此法律严苛、不近人情、总是牺牲他人却从不自我牺牲,这无法服众。
“——既然凛冬一族的担任大公的根本原因,是凛冬之血能够自如控制霜兽、而霜兽是一支难以抵抗的军事力量。那么只要用其他手段来控制霜兽,成为大公的人就不一定要是凛冬一族。”
伊凡说到这里,冷笑一声:“还是冬年太漫长了。
“生于冬年、长于冬年的年轻一代,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老祖母。”
“之后呢?”
“之后,他们在地方许诺了很多,得到了一些地方贵族的支持。”
但正好伊凡·凛冬,是近两百年来最受认可、能力最强的大公。他的人格魅力,让大多数民众并不愿意参与叛乱。
可牺牲是真实存在的。
因此,叛军的公开反对者也不算多。
“更多的人都在观望。他们希望,能够借着叛军这件事,来让我们‘牺牲的更少、更轻’。”
谁都希望自己不是被牺牲者。
情理之中。
而在那之后,便是长达三年的叛乱。
能够控制霜兽的咒物,让破冰军能够在小结界之外近乎无成本的募集士兵……也可以通过地下世界收集大量幼兽、将其放生到暴风雪中来人工制造霜兽。
霜兽集群的袭击,除了与霜兽一同训练的第一军团外,普通的士兵是无法抵抗的。
虽然叛军的数量并不多,但他们只是远程发动霜兽袭击那些不支持他们的城镇、主要是为了歼灭前来支援的军队。真正的叛军几乎从不动身,所以也很难对付。
只有凛冬一族、冬之手、老祖母的圣职者与有着霜兽坐骑的第一军团,能够有效的对抗霜兽。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计策很成功……随着他们袭击的城镇增多,因为等不到援军、或是援军无法抵抗霜兽,而对我们不满的人也在逐渐增多。”
伊凡大公缓缓说道:“这时你的兄长,‘铁血的’德米特里……在贝拉的建议下,提出了一条计策。
“破冰军终究是霜兽多而人少。他们无脑的囤积着霜兽的数量,可我们的霜兽有第一军团的士兵、有罪犯来喂食,他们却没有足够的人。
“那么就可以进一步减少军队出击的次数。那么越来越多的霜兽,因为没有击杀士兵、缺少食物而变得逐渐失控……在饥饿的霜兽终于屠杀了第一个城镇来获取食物后,局势就立刻反转了。
“破冰军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所有边缘城镇以及地方贵族的支持——受控的霜兽只是武器,可失控的霜兽就是天灾了。天灾只能靠公国的力量来治理……从这点来说,贝拉的计策立竿见影。
“但大量的饥饿霜兽无法控制,贪婪的捕食让更多的霜兽失去了食物来源而发疯,最后如雪崩般形成了名为‘霜咬之灾’的天灾。”
天灾盖过了叛乱。
这时将功补过的贝拉,显露出了特殊的力量——狼人不会第一顺位被霜兽攻击,因此狼人捕杀发疯霜兽的效率非常高……只要有普通人作为诱饵,发疯霜兽就会对狼人的攻击视而不见。
因此冬之手试着招募了一批狼人,培训成“风行者”,用于前往各地击杀、肃清多余的发疯霜兽。
——效果居然不错。
于是为了对抗霜咬之灾,凛冬公国吸纳更多的狼人进入了军队和冬之手内部。这个时候,破冰军已经被人们逐渐遗忘……他们只能控制普通的霜兽,而这时新诞生的霜兽都会很快发疯。
最后是玛利亚·凛冬,顺利继承了风暴之女的力量。
她通过风暴之塔的力量侦测凛冬全境,调用大结界的力量大规模的击杀霜兽。最终终于结束了天灾。
并顺便找出了破冰军,完成了平叛。
“但是,作为首领的梭罗尼克不见了。
“在玛利亚加大了侦测力度和监视范围之后,虽然没有找到梭罗尼克,却意外的发现……贝拉以及部分招入冬之手的狼人,仍然在向外偷偷传递消息。
“这次接收消息的人,不再是当年逃离凛冬公国、进入地下世界的弗拉基米尔。
“而是名为【狼教授】弗雷德里克的野心家。”
换言之,她第二次背叛了凛冬公国。
不出意外的话……她当年所献出的计策,就是“狼教授”所给出的,用于提高狼人地位的计策。
换言之,破坏至少是破冰军五倍以上的霜咬之灾,或许也是他们的阴谋。
“……这也就是‘第二次大清洗’的成因,所有狼人都被清除出冬之手并秘密处决。”
伊凡说完,看向安南平静的说道:“贝拉在外逃离数年,并于两个月前被玛利亚找到并击杀。
“但是安南,你要知道……这事还不算完。”
潜入地下的弗拉基米尔,莫名失踪的梭罗尼克,还有那个不知道要做什么的狼教授……
安南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所以德米特里才会对她、乃至于对狼人彻底失去了信任吗……
——我明白了。
第六十一章 我只是工具而已
“……到底,还要多久?”
多琳双手抱着膝盖,蹲在监狱角落里。
她被关在这里,已经快要一周了。
这是完全封闭的、与外界隔离的房间。
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甚至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吃饭喝水倒垃圾的时候,都要先进入里屋的a间。等到典狱长确认她已经进入a间,才会通过仪式远程将a间的门锁死,再派人进入b间把食物和水放进来、取走垃圾。
除了盛放食物的木质托盘、盛水的木碗、排泄用的小型马桶,以及铺在a间地上类似睡袋一样的“床铺”之外,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
只有在被审讯的时候,才会有戴着戒指、或是白色手套,面容冷峻的陌生人推门而入。
只要与他们对视一眼,多琳就会立刻失去意识。
那是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
就像是脑袋浸入到冰水之中,被冻到失去意识一样。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就像是喝多了酒断片了一般。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的大脑滚烫无比、像是发烧了一样。要过上好几个小时才能缓过来。
但好处在于,她在这禁闭房间中被关押着,心中慢慢积累起来的恐惧、焦躁,也会随着那种状态的来临而消失无踪。
多琳非常担心。
自己是不是已经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就把关于吉兰达伊奥先生的情报泄露出去了?
还是说,现在外面已经打起来了?夺嫡之争?还是叔侄之争?
德米特里殿下会不会被放逐啊?
毕竟他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听说伊凡大公的身体不是很好,他会不会出事啊?被吉兰达伊奥先生刺杀,说是他病死的然后趁机夺位什么的,而德米特里殿下就会被放逐到国外……感觉还是很有可能的。不过伊凡大公据说人挺好的,最好还是不要死……
吉兰达伊奥先生——不、吉兰达伊奥殿下,感觉对狼人似乎不像是他的兄弟那样歧视。如果他能成为凛冬大公,说不定我们狼人的处境能得到些许改善……也说不定、吧?
但、但是我知道了这么多秘密,会不会被吉兰达伊奥灭口?
“……呜。”
多琳想到这里,悲鸣一声、将脸埋在膝盖之间。
——感觉凉了呀,我。
就在这时,伴随着吱呀一声。
严丝合缝、连门把手都没有的房门从外面被打开。两位冬之手进来、一里一外的扶着大门,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咦,我还没进去锁门呢啊?
多琳一个哆嗦,有些奇怪又有些害怕的看着门口。
平时这门都是要她进入a间把自己锁起来才能开的。
为什么这次不担心我逃跑了?
难、难道终于要处刑了吗?
“——多琳。”
吉兰达伊奥先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个脸上挂着温和笑容、五官如雕塑般深邃英俊的中年男人,穿过两位冬之手走了进来。
“吉兰达伊奥……先生。”
多琳小声应道。
她勉强地从地上想要站起来。
但因为蹲下太久,双腿有些发麻、一个跄踉便往前跌去。
不等她摔到吉兰达伊奥怀里,就被他手疾的抓住肩膀、直接扶了起来。
……是错觉吗?
怎么感觉吉兰达伊奥先生的手,力气这么大……简直就像是活过来的石像一样。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挣脱着站直身体。
“——抱、抱歉,吉兰达伊奥先生!我失礼了!”
多琳尽量大声的发出声音,却依然小到让人听不清的程度。
她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恐惧。
并感到自己的喉咙因恐惧而收紧,牙龈和指尖都微微发麻。
吉兰达伊奥却露出了一个令人有些看不懂的……有些奇怪的、近乎审视的笑容。
……这个笑容,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了。
当年老师选中她的时候,似乎也露出过这种表情……
“多琳。”
“是……!我……我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但吉兰达伊奥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不用紧张。
“对了,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我?明明之前没有这样吧。”
我、我能怎么说?
因为不知道我有没有泄密,所以不知道会不会被灭口……
看着支支吾吾的多琳,吉兰达伊奥的眼神愈发深邃。
像是要打破那份寂静一样,黑发黑眼的中年男人缓缓开口:
“不用紧张,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什么事,是指……”
“所有的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吉兰达伊奥仿佛不经意般说着:“对了。如果你被释放的话,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的话……”
多琳支支吾吾着,答不出什么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是正确的。
“……我不知道。”
她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如此说道。
这是实话。
因为不知道“正确”的话是什么,所以最后就只能说实话了。
至少这样答错了的话,也不会太过后悔。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去找【老师】。”
“狼教授吗。”
“是的。”
多琳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那是切实的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吮吸着自己的鲜血,如同吮吸着牛奶的婴儿一般。
“我想要问问他……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任务。还有,对他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说着说着,多琳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变得越发失落。
其实也无需让【狼教授】亲自给出答案。
她早就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次性的工具而已。
——毕竟狼教授本身也并非是狼人。
他收养、抚育狼人孤儿,也只是为了达成他自己的目的。从这点来说,狼教授与其他将狼人视为工具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既然如此。”
吉兰达伊奥温声道:“你不如就先跟着我吧。”
“……您?”
多琳讶异的看向吉兰达伊奥。
可这……有什么必要吗?
我明明只是一头毫无用处的狼人而已。
不认识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特长,只知道听命令行事……而且什么都办不好。
“对,跟着我。”
吉兰达伊奥缓缓说道:“我要先去一趟地下世界,办些事。在那之后,我也正好要去找狼教授,有些事要当面询问他。从这点来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是吗?”
目标是……一致的?
多琳怔怔的看着吉兰达伊奥。
在她眼底,倒映着中年男人那温和的笑容。
似乎、格外的使人信服。
“就像是老师一样。”
她小声说道。
“什么?”
“不,没有。”
多琳莫名的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好感。
既然自己只不过是工具……不如就给想要自己的人来使用吧。
这么想着,多琳感到自己的心情变好了许多。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吉兰达伊奥低垂下去的左手掌心,攥着两枚水晶铃铛。
……果然如此。
吉兰达伊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第六十二章 拉斯普廷的戒指
“维克多。”
“我在。”
“你先把这封信交给圣阿历克塞行省的伊戈尔。然后去一趟梅尔文家,跟他们要一份‘狼教授’的详细资料。”
“明白。”
站在伊凡·凛冬身后,霜发灰眼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从伊凡大公手中接过了一封厚实的书信。
没有过多犹豫,也没有行礼告退。
他直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公府。
隐约可以看到,他的右手大拇指上锁着一枚散发着寒气的戒指。
伊凡·凛冬叹了口气,握持着权杖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上。
看着维克多离开的背影,他轻声询问道:“卓雅,安南走的时候……带了什么?”
“他就带了点钱。”
深蓝色长发的成年女性,身形渐渐从伊凡身边浮现出来。
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挂着一枚散发着寒气的水晶戒指。
卓雅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只拿了五十镑的纸币,和一小袋银币。我好说歹说,他也没把定位戒指戴上。”
“孩子长大了是这样的。”
伊凡平淡的说道。
卓雅挑了挑眉头:“您这话说的。以前安南殿下也不像是个孩子啊。”
“因为他体内是个成年人的灵魂。不用把他当成孩子看待,这些事他肯定懂。如果想要帮助,他一定会立刻回来的……”
伊凡大公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口带着寒气的白霜。
他面前的玻璃瞬间结了一层薄霜,伊凡面色一百、忍不住哆嗦起来。
卓雅见状,立刻一个闪身凑过来。
她右手搀扶着大公、左手按在伊凡大公身后给他顺气。那枚水晶指环猛然亮起,从伊凡身上飞快的抽取着寒气。
但伊凡仍然是整个人激烈的颤抖着。
他只是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只是剧烈的闭着嘴喘息着。剧烈的痛苦让他牙关紧咬,脸颊处的肌肉整个鼓了起来。
而脸颊上浮现出来的紫色纹路则变得更深、更明显了几分。
过了好一阵,他才哑着嗓子说道:“我好了,卓雅。”
“您真是的……”
卓雅抱怨着,把伊凡大公放开。
她的右手冻的有些发红,而左手的戒指则变得越发闪耀。
“总之,不用对安南过多苛责。他和德米特里不一样,不是个死要面子的孩子……他懂得逃跑、却并不胆怯。
“在上位者中,这是难能可贵的才能。”
伊凡缓缓说道:“我信任他,比信任德米特里与玛利亚加起来还要信任。
“德米特里是个严肃认真的孩子,但他的目光不够长远,性格阴沉、却容易将真心托付给他人,对人对事都容易产生偏见。他能够成为优秀的大臣,但不能成为大公。
“玛利亚和她的母亲安雅一样,是个坚毅而勇敢的女孩子。但她对亲人的爱胜过亲友、对亲友的爱又胜过子民……她完全不在乎陌不相识的人、会因为喜欢或厌恶某人而选择接近或疏远。她如果继位,一定会成为昏君或是暴君。
“如果说有谁能成为比我更优秀的大公,那就只能是安南。”
“因为安南殿下……胸怀天下?”
卓雅胡乱猜着。
伊凡摇了摇头。
“因为他是个疯子。”
大公答道:“无所畏惧的疯子。”
他还记得……当自己告诉安南,关于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秘密时,安南是如何回复的。
“——我无所谓。我就是父亲你所说的‘非此世之人’。”
刚得到名字不久,幼年的安南却如此答道:“需要的话,就让我来当这个大公。我去成神也可以,成为圣人也行。”
“你要想好,安南。在这个世界,崇高的地位不是荣华富贵,不是权力……而是熔炉。”
“那又如何?”
那时,稚嫩的安南却是锋锐无比的反问道:“总要有薪王去传火的,父亲。
“如果不能是他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如果不能是我……为什么不能夺走这火。”
……虽然听不懂薪王是什么。
但伊凡却隐隐约约听懂了安南的比喻。
正是从那时开始,伊凡就认清了安南的本质。
——能为了【目标】,毫无心理压力的牺牲目标之外的一切事物。
换言之,他是能够为了拯救世界而毁灭世界的人。
一个并非是凭借着他人的教导而前行,不向往富贵权力、也不信奉仁义道德……而是单纯的从“完成目标”的行为中获得快感的人。
从那时开始,伊凡就明白。
安南行走在一条昏与晓的分割线上。
——那么,比起用“恐惧”来逼迫他,不如用“愉悦”来诱惑他。
如果安南想要成就圣人、或是成为神明,他就必须要封印自己的恐惧之心。并非是为了让自己“不恐惧”,而是防止这份恐惧,将他的道路、他的目标引到其他的什么方向。
但反过来说。
“我也无比的信任安南。”
伊凡缓缓说道:“只有疯子才会想要拯救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只有疯子才会拯救这些充满罪恶的国家……只有疯子才会试图拯救愚妄短视的凡人。
“只有疯子才会试图肃清世上所有的噩梦;只有疯子才会试图清除灰雾;只要疯子才会轻易的杀死过去的‘自己’,只为了升得更高。
“但恰好,安南就是这样的疯子。
“他有着强烈的‘上升’欲,他是完美的超凡者;他有着强烈的‘求知’欲,他是完美的仪式师;他有着强烈的‘占有’欲,他是完美的堕落者。
“任意一条道路,都能走到巅峰的人……他并非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慈悲,仅仅只是为了一己之乐而试图改变世界。”
他的**全部用于内部的升华,而非是外物的掌握。
这或许就是他被天车之书选中的原因……
天车乃【上升】之车。
如果凛冬公国需要一位新王。
那么它只能是安南。
凛冬公国需要安南来拯救,而安南也需要责任来拯救。
——从最开始,就是如此。
“哦,对了……陛下。”
卓雅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向伊凡询问道:“安南手里,好像有一枚拉斯普廷家的戒指。”
“……什么?”
伊凡第一次怔住了。
他疑惑的回过头来:“他怎么会接触拉斯普廷家的人?”
卓雅耸了耸肩。
“我猜,”她小声说,“应该是在杰兰特家拿到的。”
“安雅的妹妹……”
想到自己已死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安南与玛利亚的母亲,伊凡微微皱起眉头。
他想起,安南在诺亚王国时,曾使用过“唐璜·杰兰特”的这个身份。而唐璜的母亲,就是来自凛冬公国的贵族。
——可根据伊凡所知,唐璜的母亲应该是梅尔文家族的人才对。
但现在回想一下,安雅的妹妹突然失踪……也差不多就是梅尔文家的三女嫁到诺亚的前两年,也能算是沾点边。
“……去查一下这件事,卓雅。”
伊凡的指尖敲了敲权杖。
他低声应道:“查一下,梅尔文家的三女……尤菲米娅·梅尔文。会不会与莉莉·拉斯普廷交换了身份。确认一下,那到底是不是拉斯普廷家的戒指。如果是的话,找拉斯普廷家要一份莉莉·拉斯普廷的密码,把密码交给安南。
“安南说,他下个月会回来一趟。在那个时候之前办妥这些事。”
“——是,大公。”
蓝色长发的女人郑重的应道。
“还有。”
伊凡小声说道。
“什么?”
卓雅疑惑的问道:“您说什么?”
“等安南回来,你记得偷偷给他多塞些钱。五十镑……我记得他有八十个异界随从吧。这些钱让八十个人坐地铁,四五趟就没了。”
伊凡板着脸说道:“他可能不会不好意思,但他一定不知道地下世界的收费标准。下次给他带两百……不,三百镑纸币。
“凛冬虽然穷,但还没有穷到要让大公省吃俭用的程度。记住了吗,卓雅?”
“嗯,记住了。”
卓雅浅笑着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