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2章 岂能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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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打算,这个冬天就在牛奔家里过了,包括除夕和春节。 hp:
这让牛奔欣喜若狂。他高兴得就像个熊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上蹿下跳,马上叫来了他的老婆石小媚和一直跟随于他的拓羯兄弟们,一起来欢迎薛绍。
薛绍把部队安顿了一下,就带着薛楚玉、月奴和玄云子以及刘二娘和部曲等人,一同来到了牛奔的家里。
有点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牛奔家里住的不是五官将的豪门大宅,而是游牧帐篷。他把居所选在了靠近贺兰山山麓的水草丰美地带,砍了大树围起一大圈栅栏用来豢养牛羊,内里建起了三顶高大的帐篷,就是他的家。
在牛奔的家周边不远处,还围居着几十户人家,都像牛奔一样的住帐篷、养牛羊,他们就是曾经追随石小媚兄妹的拓羯兄弟们。他们都是从诺真水大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其中有一半人落下了不同的残疾。但是他们彼此亲如骨肉一直没有分离,就像一个古老的氏族部落一样,自然又融洽的聚居在了一起。
牛奔无疑是他们的“部落首领”。
灵州大都督府治下的“六胡州”,向来是大唐和大周用来安顿异族降民的羁縻地带,时常也有犯罪的囚徒流放充军而来,因此民风十分彪悍,百姓野烈甚至凶顽。这给地方官府的治安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但同时,这里也是上佳的兵员出产之地。
现在,独臂神将牛奔所在的这个特殊小部落,在六胡州境内享有极高的威望。上次薛绍出师河陇征讨噶尔钦陵,牛奔出去晃荡一圈就拉来了三千精锐骑兵,这就是他的本事。
现在牛奔和石小媚夫妇仍旧沿用“拓羯兄弟”的行为处事之道,因为它特别的符合居住在六胡州的胡人们的脾性。很多地方官府处理不了的民族问题或是治安问题,只要牛奔和石小媚一出面,马上就能迎刃而解。因此,别看牛奔只是一个管理地方军府的五果毅都尉,但他在灵州大都督府发挥的重大作用,丝毫不亚于长史司马等人。两任灵州大都督狄仁杰和唐休璟,都特别的看重也特别的宽容牛奔,也就情有可原了。
因为薛绍这位贵客的到来,牛奔执着让出了自己居住的主间大帐篷,并增架了几顶新帐篷给薛楚玉和部曲斥侯们来住。散居在四周的拓羯兄弟们,赶着成群的牛羊拖着成车的美酒聚集而来,把过冬要用的美酒美食塞满了牛奔家的地窖。到了晚上,熊熊的篝火燃起两丈多高,拓羯兄弟们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围着金色的烤羊,唱起了他们民歌跳起了他们的舞蹈。无数的美酒被递到了薛绍面前,让他无从拒绝。
于是,他喝了个大醉,最后是被月奴和玄云子合力扛进了帐篷。
虽然都不是弱女子,但要扛动薛绍这样一个死醉死沉的大男人,月奴和玄云子还是累了个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今晚真是尽兴。”月奴一边给沉睡的薛绍擦着脸,一边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希望今晚过后,他的心情能够轻松一些。”玄云子说道,“眼下大概就是他有生以来压力最大,处境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了。”
月奴皱起了眉头,“无论怎样,我会陪他到最后。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死,我也不会让他死在我的前面。”
玄云子微然一笑,“别说傻话。”
“我说认真的。”月奴的表情十足严肃,“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他。任何人。”
“月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像年少时一样的鲁莽冲动?”玄云子有点打趣的意味,笑道,“他的敌人那个多那么强。你就一把剑,能杀几个人?”
月奴咬了咬牙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但又叹了一声,“我知道我笨,没你们聪明。我这辈子就只认了一条理,我只为公子活着,他就是我的一切。”
玄云子斗然就沉默了。
“不说了,睡吧!”月奴倒下身去睡在了薛绍旁边,将盖在薛绍身上的被褥稍稍扯过来一些遮住了自己半个身子,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睡了。
“真是干脆利落。”玄云子轻说了一句,走到旁边的睡榻躺下,盖好被褥也闭上了眼睛。
此刻,玄云子突然无比渴望自己也能像月奴一样,心无旁鹜的往薛绍身边一躺,两人合盖一被就此安然睡去。一觉醒来两两相望,睡眼惺忪的傻傻一笑,就开始新的一天。
但是玄云子心里清楚,自己是可以睡到薛绍身边去,现在就可以。但是这种简单的幸福,向来只属于月奴。
大漠刮来的寒风开始肆虐,贺兰山一半的山峦已经被积雪覆盖。
过年的前几天,薛绍收到了郭安派人送来的今年的最后一封密信。
老宰相岑长倩已经卧病不出,不上朝不理政。
魏元忠,又被贬官了。
上次魏元忠被贬是被人无辜构陷,贬了没几天薛绍就将他弄回来了,女皇也是默许。但这次的情况不同了,因为魏元忠不上一次在朝堂之上,公然的批驳二张妄议国事、干涉朝政。
魏元忠身为御史中丞,弹劾官员的不当言论和不法行为,是他的职责所在。女皇向来也十分敬重耿介之臣,对于逆耳忠言能采纳的她都尽量采纳,不予采纳的也很少因言治罪。
但这一次魏元忠居然把口对准了二张,无疑是触动了武则天的逆鳞。于是惨败了下来,直接从执掌重权的御史中丞被贬成了一个偏远小县的九县官。
一撸到底,杀鸡儆猴。
虽然只看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但薛绍可以想像现在京城那边的斗争是何等的激烈。很早的时候魏元忠还只是担令洛阳令,薛绍和太平公主就曾经一同出面力挺于他。后来魏元忠被贬,也是薛绍和太平公主合力将他搬回朝堂,让他重获重用。可以说,京城那边人人皆知魏元忠的背后,就是站着薛绍和太平公主。
但是现在,魏元忠居然被一撸到底了。
这等于就是,薛绍和太平公主已经大败了一阵。
郭安在信中还提到,现在张家兄弟和武三思等人已经紧密的联合了起来。扳翻魏元忠只是他们一次“试探性”攻击。这一场胜利让他们信心倍涨,他们接下来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即将入阁拜相的风阁侍郎,姚元崇。
郭安在信中说,原本女皇打算在明年的年初,准许姚元崇挂衔同凤阁鸾台三,正式拜相。但是武三思希望能够挤掉姚元崇,甚至完全的取代姚元崇。
对比起魏元忠,姚元崇和薛绍的关系无疑更加紧密。入仕十多年来,薛绍一直都在努力经营自己的人脉。他在军队当中已经拥有了极多的死忠和帮手,但朝堂的政治中枢一直是武则天死死把守的地盘,可谓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薛绍好不容易将一个姚元崇推了上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姚元崇能够成为自己在政事堂中的代言人。如今眼看着计划就要成功,姚元崇却面临了空前强大的危机。
薛绍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武则天其实是一个识才爱才并且惜才之人。魏元忠和姚元崇都是难得的人才,如果不是出于更加“高层”的政治需要,武则天一般不会动手打压这样的当世才俊。
赶走了魏元忠,又要动手收拾姚元崇。这毫无疑问是在特别有针对性的,要削弱薛绍的亲密党羽。
虽远隔千里,但薛绍已经感觉到了武则天发出的这一连串大招的杀伤力。
魏元忠,姚元崇,然后呢?
是不是就轮到郭元振、薛讷、党金毗、郭大封、张仁愿、独孤讳之、沙咤忠义等等这所有人?然后就轮到薛顗薛绪这些薛姓族人,最后就是太平公主和薛绍本人了?
岂能坐以待毙!!
薛绍未动声色,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他内心世界的变化。
但是薛绍,主意已定。
他找来了玄云子,二人私下密议。
“这次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薛绍开门见山。
玄云子眼睛一亮,因为这是薛绍第一次开口请她帮忙。
“你说。”
“我希望你能再去于都今山走一趟。”薛绍说道,“目的,在于联络艾颜和王昱。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策动突厥与大周之间的战争。”
玄云子愕然一怔,这是薛绍说出来的话吗?
“你没听错,我就是要你去做这些事情。”薛绍说道,“眼下的光景,如果没有外战的发起,我就难以聚集军队。没有军队,我就只能坐以待毙。对于艾颜来说,如果没有外力的介入,她也永远无法解决暾欲谷这个大麻烦。她克拉库斯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居暾欲谷的阴影之下。”
“我明白了。”艾颜站起了身来,“我这就去!”
“大雪封山,你走不了。”薛绍起身将她拦住,“等开春之后,我派人送你去。”
“不用了。时间紧迫,我马上动身。”玄云子微然一笑,“你知道我喜欢独来独往,尤其不喜欢有男人跟着。再说了,这点雪花对我来说根本不足为奇。你只需要给我一份能够自由出入受降城关边卡哨的通关文牒,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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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3章 一起到老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武则天的心里当然也很清楚这一事件的严重性,于是在象征性的训斥了郑夫人几句之后,就将她放了。
这件事情没有继续扩大。
但它,无疑严重的触犯到了太平公主的底线。或者更准确的说,它已经触犯到了薛绍的底线。只不过这件事情太平公主没敢告诉薛绍,她还反复叮嘱郭安,让他千万不要告诉薛绍。否则以薛绍的脾气,他绝对会三千铁骑杀回京城,来一场血流成河的兴师问罪。
张家兄弟见人就咬毫无分寸的疯狗本色,彻底的激怒了太平公主。她好几次都想下令让琳琅出手去做掉他们。但看到琳琅带在身边的那一对儿女,太平公主又放弃了这些过激的念头。
今时不同往日,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的,鲁莽行事了。
但是太平公主也彻底的明白了一件事情,想要通过“正规途径”来解决张家兄弟这一堆大麻烦,几乎已经是不可能。有女皇死死的保着他们,皇权至上,无论公德与法律都只是摆设和玩笑。
那就只能用“非常手段”来解决他们了!
兵变,已经在太平公主的脑海里生根发芽。但是太平公主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兵变”这两个字的厉害与风险。
这已经不是打狗欺主那么简单了。
今时今日,张家兄弟不仅仅是女皇的面首宠物,他们还成为了女皇在朝堂之上的权力代言人。表面上,兵变的矛头只是指向张家兄弟。但张家兄弟的背后站着的是当朝女皇,是太平公主的母亲大人。
从情感上讲,太平公主绝对不希望和自己的母亲兵戎相见。出于胜负的考虑,由于薛绍不在,太平公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取得兵变的成功。虽然她有信心说服李多祚和赵义节这两位御林军大将,想要争取到党金毗和郭大封的支持也不难。但是一位公主伙同带兵的将军发动兵变,无论成败那都是犯上作乱的“谋反”。哪怕兵变最终取得了成功,自己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叫,师出无名。
近日来,太平公主考虑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情。
和她一起商量这些事情的,就是上官婉儿。
郑夫人的事件之后,上官婉儿已经不再入宫用事。虽然事后武则天也派人来请过上官婉儿,她也以抱恙为由推辞掉了。反正上官婉儿现在已经不是宫中嫔妃而是大臣妻妾,宫中应诏大可不去,大不了“辞职”不干了就是!
上官婉儿一针见血的指出,想要通过兵变的手段解决二张,核心问题就是必须要有太子挂帅!
哪怕太子只是一面旗帜,只是一个傀儡,那也足够了!
如果再能争取到相王李旦的支持,便是锦上添花胜算大增。虽然相王现在也没有什么实权,但他毕竟做了很多年的“皇嗣”,在文武百官当中拥有很高的声望和影响力。
除此之外,当朝宰相和统兵大将的密切参与,亦是必不可少!
太平公主心中思索道:婉儿这话说得不错。太子挂帅,师出有名。相王助战,声威大振,我方则是这一场政变的核心力量。由于薛郎不在,李多祚、赵义节、党金毗和郭大封这些人,只能是我出面去游说。狄仁杰和岑长倩这两位最重要的宰相,也只能由我去争取。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上官婉儿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太子已是惊弓之鸟,根本不敢妄动半分。再加上他与武承嗣、武三思结为了儿女亲家,关系一直十分紧密。现在武承嗣虽然已经过世,但武三思和张家兄弟早已结为党朋。因此太子的立场究竟会是哪样,还真是难说。”
太平公主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听到上官婉儿一说起,便是闷叹了一声,“我这位真是被吓傻了,傻到连自己姓什么,怕是都快要忘记了!”
“如果能让太子与二张结下死仇,此事或可成功。”上官婉儿说道。
太平公主秀眉轻颦的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我们不能出手推助。十年多年薛郎始终贯彻一个宗旨,小胜靠智大胜靠德。如果是为了一时之小胜而造下冤孽,迟早当有噩报。”
“殿下说得没错,我们不能为了一时之小胜,而干出下作之事。”上官婉儿说道,“那就只能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了。在此之前,隐忍为上。毕竟夫君和世子都远游在外,没有他们做主心骨,我们不宜擅作主张。”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说道:“现在我反倒是希望,大周和突厥会真的打起仗来。唯有如此,薛郎才有机会手握重兵对朝廷形成巨大威摄。有他做为强有力的后盾,我们才有充足的底气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但是依我看来,这场战争很难打起来。”上官婉儿说道,“神皇已经派出了田归道前往于都今山,名为调查实为谋和。突厥那边有暾欲谷主事,他向来也是主张与大周修好不会轻易开战。”
太平公主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的确是我们所遭遇过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上官婉儿说道,“但是殿下,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们能赢!”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深呼吸了一口,郑重点头,“对,我们能赢!”
……
茫茫的大戈壁,被积雪所覆盖。
几骑立于其中,如同一张大白纸上面落下的几滴墨汁。
玄云子拉紧了风帽,回头对薛绍和月奴说道:“回去吧,不必相送了。”
“玄云子,让我陪你一同去吧?”月奴不死心,最后一次坚持道。
“你好生伺候你的公子,便是尽了最大的本份。”玄云子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道,“但你也得收敛一些,别把他整得未老先衰了。”
月奴破口就骂,“浪蹄子,胡说什么?”
“还不住口!”薛绍又好气又好笑的斥了一声,上前一步对玄云子道:“此行颇多风险,你要多加小心。记住一点,你只是前去锦上添花,千万别幻想什么舍生取义。”
“放心,我没那么伟大。”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我也知道,你绝对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薛绍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如果没有你,我也会有别的办法。但如果你能够成功,胜算会更大,结局也会更加完美。”
“我明白的。”玄云子的表情挺轻松,说道:“其实从我离开草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一直都希望能够再有机会见到艾颜和克拉库斯。如今,我能在她们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这对我来说,也是莫大的欣慰。”
“总之,完好无损的回来。”薛绍加重的语气。
玄云子微笑,翻身上马,顶风冒雪飞掣而去。
“公子,好我担心她。”月奴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
薛绍双眉微皱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
“让我追上她,陪她一起去吧?”月奴说道。
薛绍猛然转身大步行去,背对着月奴挥了一下手,“来!”
月奴叹息了一声,牵上马,快步跟上了薛绍。
薛绍从她手上接过马缰,敞开自己的大披风,搂着她的肩并排走在了一起。
月奴不知道,薛绍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只是感觉,此刻公子的臂弯好有力,他的怀抱,好温暖。
“月奴,我们会一起到老。”
“嗯!”
“你我,玄云子,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所有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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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4章 纵横天下
飞雪漫天,。
中原的农夫会很乐意见到冬天降下这样的大雪,因为它会冻死很多土里的害虫,让来年的庄稼长得更好。但是对于戍守边关的将士来说,这是灾难。因为严寒会伤及人畜,也会给后勤补给和军事守备带来不小的麻烦。
镇守大周最北国门的边防重将薛讷,此刻站在碛口的城头,一手扶着水泥浇铸的女墙,眯着眼睛眺望茫茫的北方。
很多人私下曾说,薛讷空有“将门虎子”的名头,却远不如他父亲薛仁贵那样威风凛凛霸气四射。他时常沉默寡言,永远从容不迫。和他那位勇冠三军的五弟薛楚玉比起来,他更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儒将。
镇守黑沙的这几年来,薛讷除了打仗,其他的事情全都干得很漂亮,尤其是养马。当初薛绍留下的一批战马,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大周天下最大最好的黑沙马场。
“将军就该愤怒,将军就该战斗”,这话是薛绍说的,薛讷一直记得很清楚。就因为这句话,薛讷永远耐得住寂寞,也永远心怀热血。他希望有一天自己在黑沙付出的努力,能够派得上大用场。
所以这些年来,薛讷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像今天这样,迎着北方的寒风站在大周最北面的城头,眺望大漠的北方。
那里有他曾经放飞的希望,也是他梦里渴望的战场。
大雪如鹅毛般飞落,薛讷已经快要变成了一个雪人。
两位少年郎身着戎装,孔武有力的并肩大步走来停在了薛讷身后,整齐抱拳一拜,“参见大将军!”
武则天登基之时封薛讷为“左鹰扬卫大将军”。但是这些年来薛讷一直镇守黑沙边关又无显赫战功,他几乎快要成为十六卫大将军当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
因此每逢听到有人称呼自己为“大将军”,薛讷的心里都不那么痛快。身边的亲近之人也很少用大将军来称呼他,更多的时候是叫他“薛司马”,单于大都护府司马,也是薛讷的官职之一。
此刻听到两位少年郎的声音之后,薛讷站着没动,只问“何事”?
其中一人答说,属下率轻骑例行巡逻归来,一切正常,特来大将军交令。
薛讷“唔”了一声仍是没有回头,说道:“你呢?”
显然,他在问另一个没有发声的少年郎。和旁边的这位比起来,他稍显瘦小一些。
“属下跟随秦将军一同外出巡逻归来……”瘦小一些的少年郎答道。
“交令而已,需要两个人吗?”薛讷淡淡的道,“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
两名少年郎面面相觑了一番,有些愕然。
“伯父大人……”瘦小一些的少年郎唤了一声。
“军中无父子。”薛讷的声音略有一点冷。
“属下知错!”少年郎抱拳一拜,再道,“属下只是想问,有没有家父和家母的消息?”
薛讷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你问的是谁。”
“家父薛太尉,家母……太平公主。”少年郎耐住性子,继续问道,“敢问大将军,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没有!”薛讷答得斩钉截铁,再一转身面带愠色,沉声道,“身在军中,就该守军中的规矩。军国大事,岂是尔等小辈该问?”
“大将军息怒,属下知错……”
“秦破虏,你先退下!”薛讷满副威严的下了一令,再道,“薛麟玉,罚留此处站岗。”
“是!”
秦破虏连忙大步走了,头也不敢回。
薛麟玉拿起兵器架上的一竿长枪站在了女墙边,站得笔直,就像他手中的枪那样。
薛讷凝视了他片刻,走到他身边。暗自一比较,他心中讶然道:小子这半年来长得好快,都快跟我一样的个头了!
薛麟玉目视前方,眼珠子都没有乱挪。
“你服气吗?”薛讷问。
“军令如山,属下服气。”薛麟玉答得一板一眼。
薛讷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母亲及家中一切都是安好。你父亲和薛楚玉一同率领三千跳荡,仍在河陇。”
薛麟玉微微一怔,小声道:“多谢伯父大人。”
薛讷不动声色淡然道:“近来草原局势动荡,或有战事发起。你害怕吗?”
“不怕!”
“没有哪个年轻人会说自己害怕。”薛讷的脸上毫无表情,只道:“现在我换一个问法,如果让你和秦破虏对敌,谁会羸?”
薛麟玉略作寻思,挺起胸膛,说道:“如果是一人一骑,他会赢。如果是千人千骑,我会赢!”
有意思!
薛讷不由得心中一亮,这两小子,还真有点薛绍和薛楚玉的味道!
但薛讷口中说道:“年轻人,别只顾着吹嘘。现在我就给你一个实践的机会,去证实你自己的能力。”
薛麟玉顿时目露精光,“还请大将军下令!”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要派你去当一次护卫。”薛讷说道,“你的任务就是和秦破虏一起率领一百骑,护送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走出碛口,穿越大漠雪域进入突厥腹地。要求是,保证她的绝对安全,同时不被突厥人发现,最后还要完好无损的将她接回。你能办到吗?”
薛麟玉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属下可以知道,她是谁吗?”
“这个人你并不陌生。”薛讷说道,“但重点是,这是一项相当重要也相当绝密的任务,成功是必须的。如果失败了我不会处罚你,因为你的父亲绝对不会放过你。这个任务,你敢接吗?”
“敢!!”
薛讷沉默了片刻,拍了拍薛麟玉的肩膀,“跟我来。”
二人走到城头,来到了碛口城关的岗哨房里。
推门进入。
房内很温暖,有一位女子坐在火堆旁捧着一本书在细读。见二人入内她转过脸来,看到薛麟玉便是会心一笑,“世子?”
她用了一个疑问句。
“就是他了。”薛讷简单一答。
薛麟玉愕然一愣,“玄云子仙姑?!”
玄云子站起了身来,双眉微皱显然是在思考,然后双手将书一合,“那就他吧!”
薛麟玉有点迷惑,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薛讷说道:“薛麟玉你听着,仙姑身负重要使命前往突厥,需得有人照应。这样艰巨又重要的任务,本不该由你这位新卒担纲执行。但你是薛绍的儿子,这一趟任务又非你莫属。”
玄云子笑了,“大将军说这些,他能听懂吗?”
“总有一天,他会懂。”薛讷说道,“薛麟玉,牢记你的军人身份,牢记你的特殊使命。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准备出发。”
“是!”薛麟玉不再多言,抱拳一诺就先退下,去做出征的准备了。
玄云子上前掩上了门,对薛讷道:“这样的妥当吗?”
“很不妥当。”薛讷说道,“他太年轻,很难经受得起这样严峻的考验。”
玄云子眉头一拧。
“但是,既然他爹敢把他扔到我这里来,我就敢把他扔到最凶险的战场上去。”薛讷说道,“这是他爹交给我的使命,我必须完成。”
“我明白了。”玄云子点点头,“虎父无犬子,并非只是血统的传承。”
一向不苟言笑的薛讷难得的笑了一笑,说道:“仙姑,你这是在骂人哪?”
“岂敢,岂敢。”玄云子微笑道,“其实他对你的评价一直很高。他曾亲口说过,虽然这些年来薛绍和薛楚玉出尽了风头,但薛家他这一辈当中最具帅才的那一位,非你莫属。”
“仙姑言过了。”薛讷淡然道,“在下碌碌平常,向来是不过有功但求无过。眼下之事,只盼仙姑千万要保重。”
“放心,我不会有事。”玄云子说道,“我请你派发卫队随行,主要是为了防备遭遇草原上的狼群。上次我混在难民当中潜入于都今山就曾两次遭遇狼群,那实在太过凶险。再有一个用意,就是为了迅速的通传消息。其他的危险,应该不会再有。”
薛讷沉默了片刻,“你就那么肯定,暾欲谷和那些突厥人,不会伤害于你?”
“他们一定会有这样的念头,但也一定不敢。”玄云子说道,“如果万一他们真的伤害到我,那我此行的最大目的,也就达到了。突厥汗国,也就命里该绝。”
薛讷微微一惊,“仙姑,这万万使不得!”
“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玄云子说道,“临行之时他也曾经千叮万嘱,我不会忘记的。”
“那就好……”薛讷一向不擅言辞,此时也不知道再多说什么。他退后一步抱拳一拜,“只盼仙姑,早日平安归来。”
玄云子微微一笑,“我会的。”
灵州,一样的冰天雪地。
今年的冬天,灵州大都督府治下的广域千里之地,出现了一副早已多年未见的奇异景象——冬季大练兵!
冬季练兵,原本是大唐府兵时代的定制。但近年来府兵制渐渐崩坏,加上河陇屡遭兵灾民生凋敝,冬季大练兵已经多年未见。
但今年的冬天,却因为薛绍的到来与众不同。灵州大都督府治下所有州县,都在举行规模大小不一的冬季练兵。参与冬训的有农民府兵,有定居城旁的异族降户,也有战场上擒获的俘虏和流放而来的囚徒,以及薛绍带来的三千跳荡和回鹘骑兵。
因为符合国家兵制,薛绍的这一动作毫无问题,任谁也是无可挑剔。这也正是薛绍赶在冬天撤离丰州回到灵州大都督府的主要原因。
冬训之时,薛绍派出斥侯和部曲前往各地调查和监督,同时统计了一下参训兵员的数量。
二十八万!
这比薛绍预料当中的人数,几乎要多了一倍!
连薛绍自己都有点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参与到冬训中来?要知道,这一军事活动并非十分强制,也没有报酬给予。除了少量的雇佣兵、回鹘兵和府兵,其他主要是靠河陇百姓的自发参与。
二十八万?
薛绍心中豪气勃发,别说是二十八万,哪怕是八万人,也足够我气吞万里、纵横天下!
第1065章 麾旌北指
又是一个正月初二,太平公主独自一人进宫给武则天拜年。
在此之前,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具体有多久?
太平公主几乎都忘记了。或许一两月,或许百余日,又好像长达半年之久。
在这段时间里,不光是太平公主,几乎所有的文武大臣都很少见到女皇陛下。她一直抱病不出藏在深宫,就像当年的大唐高宗皇帝的晚年一样。不同的是,高宗皇帝当年还有天后和一群值得信任的宰相替他操持国事。如今的大周朝堂之上,却只有两个乳臭未干的面首小儿张牙舞爪。
很多人都认为,眼睛国家正在面临一场巨大的危机。万一女皇真的驾崩在后宫,除了二张又还有谁能知道吗?
再往更险恶的地方想上一想,假如二张狗胆包天把女皇给杀了,然后自己假借女皇的名义窃夺政权,又当如何呢?
所以,太平公主今日入宫拜年,除了是要履行礼节还有重要的政治目的。在入宫之前,她已经和两位重要的宰相岑长倩和狄仁杰进行了密谈,甚至已经做下了最坏的打算——假如女皇今日未能现身,一场“清君侧”的兵变就再所难免。
太平公主一袭宫廷盛装,雍荣款款的走上了万象神宫的龙尾道。
在龙尾道的尽头站了不少人,除了女皇的心腹近侍人等,张易之,张昌宗和武三思都在。太平公主特别留意了一下,那位身着戎装率领千骑把守万象神宫的千骑将领,既不是周季童也不是赵义节,而是武攸归。
太平公主心里就愤愤的啐骂了起来,这厮就像是一只苍蝇飞旋个不停。绕了几个弯,他又重新回到千骑取代了周季童的位置!……周季童死得好惨!薛郎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雷霆大怒!
“微臣张易之,奉神皇之命在此恭迎太平公主殿下!”张易之首当其冲上前来迎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施礼。
“有劳。”太平公主礼节性的淡淡一笑,“神皇何在?”
“神皇陛下就在里间,等候殿下多时了。”张易之很谦卑的样子,认真回答。
太平公主不再多言,抬步朝殿内走去。
“殿下且慢!”张易之突然伸手一拦。
“何事?”太平公主尽量平声静气。
“神皇亲口谕令,朕染疾风寒不便外出,更不宜接触他人以免传染疾恙。今日宫会点到即止,公主亲王人等便在殿门外问安即可。”张易之说道。
太平公主心中一拧,莫非我娘真的出事了?!
“殿下,不妨就在宫门外大声问安,神皇自会听到。”张易之继续道,“微臣也会将殿下带来的礼物,转献给神皇。”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如果本宫,执意要见神皇呢?”
“神皇谕令已下,微臣职责在身,只好苦苦相劝。”张易之答道。
“如果本宫,不听你劝,又当如何?”太平公主再道。
张易之做苦笑之状,却侧过脸来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武攸归等人,低声道:“微臣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殿下莫要为难。”
“你竟敢威胁本宫?”太平公主冷笑一声,抬手一指武攸归,“你给我闪开!”
武攸归穿着一身戎装叉腰站着,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丝毫不为所动。
太平公主愤而抚袖,抬脚朝里走。
武攸归上前一步居道拦住,他身后的甲兵也一同上了前来,站成了一排,将整片宫门入口处全部拦死。
“大胆!”太平公主怒喝,“三十年,从来没人胆敢阻拦本宫出入禁中!尔等全都活腻了!”
武攸归等人仍是站着没动,个个如同泥胎木偶,死活就是不让道。
这时武三思走上了前来,小声道:“殿下息怒。何必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闹得剑拔弩张呢?既是神皇有旨,我等自当遵从行事。”
“我等?”太平公主闷哼一声,“武三思,你有何资格与本宫相提并论?我等?——这样的字眼,也是你配说的?!”
武三思表情一滞,咽下了一口闷气退到一旁,撇过脸去摆出一副冷眼看热闹的表情,不再多言。
“尔等听好了。今日太平公主必须见到神皇陛下。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太平公主大声道,“谁敢阻拦,我便杀谁。”
众人闻言,耸然变色。
太平公主大步朝前走。
武攸归等人步步后退。
张昌宗大喝一声,“拦住她!”
“谁敢拦我!”太平公主这下真的发怒了,伸手就将近在咫尺的武攸归的腰间佩刀拔了出来。
这刀子刚刚出鞘,便从里间传出了一个沉厚而威严的声音,“太平,无礼!”
太平公主恍然一愣,怔住了。
“丹墀之内,岂容你冲撞禁卫舞刀弄剑?——还不退下!”
没有错,那就是母亲的声音。太平公主绝对不可能听错。
“咣当”一声,太平公主将刀子扔在了地上,人也跪倒在地。
“罢了,赦你无罪。”武则天的声音依旧传来,只听她道,“你此番前来的心意,朕已知晓。只是朕风寒在身,不便见你。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吧!”
“是……儿臣告退!”
太平公主站了起来,转过身,冷冷的瞟过了在场的张易之和武三思等人,一步一步的走下了龙尾道。
她抬着头挺着胸,走得不急不徐。
她感觉,身后所有人的眼神都像是冷冰冰的刀剑一样,紧紧的抵在自己的脊背上。
她更加感觉,今日之神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会抱着她哄她睡觉的母亲。
泪花渐渐模糊了眼眶。
她的步姿依旧雍容款款,但她的神情已是失魂落魄。
她在浅浅的低吟……
“神皇是神皇,母亲是母亲。”
“她们,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
……
回到家中,太平公主神态如常,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虞红叶即将生产,薛顗和薛绪两家人上以及官婉儿与郑夫人都在。太平公主已经学会了薛绍的某项技能,绝对不将外面的不良情绪带回家中,尤其是在过年这样特殊的日子里。
但是细心的上官婉儿已经从太平公主不经意表露的细节当中,看出了蛛丝马迹。她瞅了个空将太平公主请到一旁,问她今日入宫面圣,是否遇挫了?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
“有个人,我们之前大概都忽略了。”上官婉儿说道,“但他,却是至关重要。”
太平公主略一醒神,“谁?”
“论弓仁。”上官婉儿说道,“至从归降大周之后,论弓仁官居要害与李多祚等同,但他身份特殊从来不与任何人结交。”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但他却是汾阴薛氏的女婿。”
上官婉儿神秘一笑,“还是月奴同父异母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的?”太平公主惊奇问道。
“没有不漏风的墙,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只是没有公然传开。”上官婉儿说道,“据闻,论弓仁正在私下找人打听此事。他不敢跑到太平公主府来询问,却曾经几次上过嵩山。”
“嵩山少林寺?他是去找吴铭?”太平公主很惊讶。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但吴铭一定不会告诉他实情。”
“看来,论弓仁挺在意这件事情。”太平公主说道。
上官婉儿道:“他已经背景离乡没有了家国,更加没有了亲人。他的孤独旁人难于体会,他对亲人的渴望也一定会超乎我们的想像。”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我们,这是要利用他吗?”
“这不是利用。从根本上讲,他就是和我们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上官婉儿说道,“千骑是难于指望了,羽林卫将是我们重点争取的对象。但是羽林卫已经一分为二,分别由李多祚和论弓仁统率。李多祚和夫君的关系十分密切眼下被盯得太紧,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被贬废。因此,我们有必要提前争取到论弓仁的支持。”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说道:“如果薛郎在就好了。眼下所有的问题,全都不是问题。”
上官婉儿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压力,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
“言之有理。”太平公主提起了精神,“我们必须,争取到论弓仁!”
……
河陇牧马监。
刚过完春节,薛绍就来到在这里。成千上万的骏马在眼前奔腾而过,他的脸上有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唐休璟指着前方的一个马群说道:“薛帅,那一片就是你上前从吐蕃剿获而来的战马,成色极佳啊!”
“可惜多半都是阉马。”薛绍说道,“不然的话,我中原的骑兵从此都不用为战马发愁了。”
“虽是阉马,但它们至少还可以服役十年以上。”唐休璟的话,颇怀深意。
薛绍会意的微微一笑,“十年的时间,的确是可以干成很多的事情了。”
“十万铁骑,十年的时间。”唐休璟补充了一下,再道,“薛帅,河陇的百姓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
薛绍顿时笑了,“唐休璟,你这话要是让朝廷的御史听到,定要告你一个十恶不赦之罪。”
“对我等军将而言,追随薛帅便是忠君爱国。”唐休璟不以为然的哈哈一笑,“唐某问心无愧,随他去吧!”
虽是一句玩笑话,却让薛绍的心里一紧:唐休璟的无心之言,该是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我若行正道,麾下的将士都会誓死追随。我若谋反篡逆,他们肯定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十万铁骑,我现在就要。”薛绍突然道,“有吗?”
“有。”唐休璟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再又一问,“薛帅,打哪里?”
“麾旌北指,收复草原!”
第1066章 魂还在
振臂一挥,应者云集。
这种惯见于史书与中的字句,切实的体现在了薛绍的身上。他以河陇钦差大使的名义下达了一份命令,征集十万铁骑,北伐收复草原。
这不是朝廷的命令,更不是武则天的命令。而是薛绍,个人下达的命令。
当然,对唐休璟等人来说,薛绍的命令和朝廷的命令、女皇的命令,并无差别。
至少就目前而言,即是如此。
这种事情,换作是几年前的薛绍,绝对干不出来。虽然他的血管里和骨子里一直保留着血狼的强势基因,但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一条宗旨,在大事大非面前一定要与武则天保持一致。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薛绍,走出了一步连他自己半夜睡着了,都会被冷汗惊醒的险棋。
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鬼话。就算薛绍自己不怕死,他还有京城的妻儿老小。
但近年来薛绍见过的、经历的生死都已经太多、太多,他已经十分了解“死亡”这个东西。
说穿了,它就是一个贱|货。
有时候你越害怕它,它肯定会不可一世的对你张牙舞爪,最终还会夺去你的性命。反过来,若是怒吼一声拿出光棍胆气与它舍命一搏,它可能就会认怂。
薛绍现在只希望,如果自己最终要死,那也要带着浑身的伤,流尽所有的血,再去死。
那样,至少不用带着遗憾走进地狱。
北风仍在怒吼,将河陇一带西北方向的凛冽寒意,带到了关内京城。
薛绍的动作很大,这不可能瞒过京城。实际上,他压根也就没打算瞒。
还没到上元节,“闭关”多时的武则天就坐不住了。她紧急下令召集宰相重臣召开御前会议,结果,仅有武三思一人来了。
武则天十分惊愕,问这是何故?
前去发令叫人的宦官苦着脸小声答话,说岑长倩近来病情愈重,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狄仁杰已经回了故乡省亲,怕是得要上元节才能回京;娄师德已经动身去了河源,现在应该都已经走出了函谷关……
“李昭德呢?”武则天气急之下喊道。
宦官的声音更细了,“陛下,李昭德已经……犯法被诛了。”
武则天的表情顿时凝滞。
武三思小心的打量了一阵武则天的脸色,小声道:“陛下,不如就让侄臣去请武攸宁和武攸归前来议事。”
武则天无动于衷,只用眼神在冷笑。
武三思触了个霉头自觉无趣,怏怏闭嘴。
“去,叫姚元崇和郭元振来。”武则天下令。
“诺——”
足足过了半日到了夜间,姚元崇和郭元振总算是来了。武则天倒也没怪他们姗姗来迟,毕竟是大过年的日子大家都在忙着走亲戚,他们已经算是动作很快的了。
薛绍走后郭元振主理兵部事宜,河陇的军事动静他已经有所耳闻,因此他心里相当清楚,女皇为何叫来前来。
姚元崇的心里,和郭元振一样的也是倍儿亮。
“姚元崇。”武则天发话了,“朕欠你一个宰相之位,已经欠了许久。今日,朕就将它正式还你。希望你,不要推辞。”
姚元崇倍感惊讶,因为近日多有传言二张和武三思,正要拿他姚元崇开刀。现在女皇却突然扔来一顶宰相的帽子,这……
“陛下,臣万万不敢!”姚元崇连忙拜道:“臣轻狂无知才拙德薄,再加入仕尚浅寸功未立,如何就能拜相?——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此事万万不可。”
“朕从来就不怀疑自己的眼光。”武则天完全不为所动,“朕意已决,你只能接受。”
“这……”姚元崇暗叹了一声,跪倒下来拜道:“臣姚元崇,叩谢吾皇圣恩!”
“郭元振。”
“臣在!”郭元振应了一声,急道,“陛下,臣宁愿抗旨,也不做宰相!”
武则天顿时笑了,“你就是想做,那也没份。”
“噢!”郭元振暗吁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你竟如此表情?”武则天面露一丝愠色,“难道我大周的宰相之位,还配不上你?”
“不不不!”郭元振忙道:“臣这样的德性那是万万做不得宰相的,否则的话,非是臣自己丢人丢到了姥姥家,陛下和大周也会跟着一起……咳!”
“行了,你闭嘴。”武则天有点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小声道:“难怪薛绍时常说你,从来就不会有个正形。”
“呵呵呵!”郭元振傻笑一气,“陛下,偶尔也会,偶尔也会。”
“闲话休絮。”武则天道,“郭元振,朕问你。夏官近日可曾收到河陇来的消息?”
“收到了。臣刚刚进宫的时候进了一趟夏官官署,这便得知夏官昨日刚刚收到了河陇来的消息。”郭元振说道,“是说薛太尉在河陇征用兵员十万、战马二十万匹以及粮草军械等物,以备征战之用。”
武则天的眉头皱起,“此等事情,夏官居然会后知后觉?”
这语气当中,明显是有了诘难的味道。
郭元振马上收敛神色,正肃拜言道:“陛下明鉴!薛太尉尊奉皇命出使河陇,挂衔‘持节陇右道诸军各州黜置大使’,所到之处有如陛下亲临。他有权在河陇发布任何军政命令,完全不受朝廷的三省六部九卿之节制,只对陛下一人负责。因此……臣后知后觉,是在情理之中啊!”
“……”武则天完全无语以对。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当初薛绍是为何去的河陇。
他的目的,就是征兵北伐,平定突厥。
抱着这样的目的前去,当然得要用到“黜置大权”。而这个权力,恰是武则天当时,自己亲手交给薛绍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武则天现在相当的清楚了。
“难道我老糊涂了?”她甚至在心里,这样的责问自己。
姚郭二人见到女皇陷入了沉默,都不吭声。
武三思小声了唤了一声,“陛下?”
武则天这才回神。她眨了眨眼睛,看向姚元崇,说道:“元之,朕问你。朕都已经派了田归道出使突厥,调查突厥军队屠杀汉民之事。薛绍为何还要在河陇擅自征兵,妄动干戈呢?”
姚元崇双眉一拧急速寻思,片刻后果断拱手一拜,正色答道:“陛下,依臣愚见,薛太尉这样做,非但无错,还很有必要。”
武则天似乎早已料到姚元崇会有这样的回答,因此淡然的问道:“这何以见得?”
“陛下刚刚说过了,田归道出使北方是去调查屠杀一事。所谓调查,就是事实的真相尚不明朗。这只会出现两种结果,一是突厥人的确屠杀了汉民,二是他们没有。这样的结果则会带来另外两种后果,一是爆发战争,二是不会爆发战争。”姚元崇说道,“薛太尉是我朝最高军事统帅,在军言军职责所在,他必须提前为战争做好准备。一但战争爆发,我朝有备无患;哪怕没有战争爆发,我们也能让胡人异族看到我朝的敢战之心,从而对他们形成巨大的心理震摄。这便是上上的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真刀真|枪的战争永远都是最后的选择。其实,臣也十分渴望能够通过外交的途径,来解决这次的争端。但是,如果没有强硬的军事做为外交的后盾,外交将会变得举步维艰。综上所述,臣认为,薛太尉此举恰合时宜,是一步军国妙棋。”
“好一步军国妙棋……”武则天喃喃一句,竟无言以驳。
郭元振在一旁斜瞟姚元崇,暗暗偷笑。心说这老小子在京城混这么多年,真没白混。别的不说,光是这嘴皮子就能说死好几个郭元振了!——是当宰相的料,真是!
这时武则天说话了:“姚元崇,那依你之见,朝廷应该如何应对薛太尉的动作?”
“刚柔相济,遥相配合。”姚元崇说道:“薛太尉是攻无不克的国之利器,足以震摄任何敌人。在此基础之上,朝廷若能挟威而交,或可事半功倍。”
“挟威而交?”武则天的眼睛微微一亮,“说得好。”
姚元崇的眼睛也是暗暗闪过一道星芒,他太清楚女皇的心思了,她根本就是在担心——万一薛绍的这个“威”,是冲朝廷发过来的呢?
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会说破。
女皇说了,那就证明她是心中有鬼分明就在忌惮薛绍;姚元崇说了,那他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往重了说还会形成诬陷之罪;再不然,也会让人捉住话柄说他“与薛绍串谋”——不然你怎么那么清楚?
这是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灰色事实。但,谁说谁倒霉,倒大霉。
所以,大家一起装起傻来。
武则天倍感郁闷,看来这件事情很难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建议了。武三思倒是不怕满口胡说,但他出的点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下三滥”的范畴。找他问策,还不如回去同二张商议,至少他们年轻脑瓜子比较活!
寻思到此处武则天愕然一愣,心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连个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了?
岑长倩,娄师德,狄仁杰,李昭德……就在朕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居然全都不在朕的身边!
……
贺兰山下。
牛奔骑着马在飞奔,单臂挥着他的大铁棒大声呦喝。
薛绍双手叉在胸前远远的看着,脸上尽是笑容。
“蠢男人,就知道逞能。”媚罗刹走到了薛绍身边,小声道:“最近这些日子,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能够随你一同北伐。我对他说,你难道忘了你上次在诺真水丢的那半条胳膊?你猜,他如何回答?”
薛绍回头看了媚罗刹一眼,只是微然一笑。
媚罗刹轻叹了一声,自问自答,“他说,胳膊丢了,魂还在。所以,我要去!”
【近日断更许久,给大家鞠躬道歉。不想多作解释了,现在起,全力完本。】
第1067章 兽性难驯
。十万大军过半骑兵,浩浩荡荡卷起烟尘无数。
目的地,天可汗之路的枢纽之地——中受降城,拂云祠。
临走时薛绍“礼节性”的给武则天去了一份上表,大意即说突厥永为中原心腹大患,如今他们屠杀汉民藐视宗主国,反意渐露爪牙已现,必须对其强力震摄。若有必要,不排除荡平草原永绝后患之可能。
这是一份公开的上表。那也就意味着,满朝文武和天下子民都将知道这件事情。其中的几个关键字“屠杀汉民藐视宗主国”,就是薛绍师出有名的重镑理由。虽然这件事情还在“调查”之中,但寻找真相是田归道的事情。薛绍只需要“理由”,这便足够了。
牛奔如愿以偿的率领着他召募而来的五千拓羯骑兵,跟随薛绍一同北上了。而且这一回他取代了薛楚玉担纲前部先锋,这让他兴奋无比。到了丰州,薛绍将回纥降部编组出来的三千骑兵,也一同交到了牛奔麾下统领。如今一来,牛奔麾下便有了八千骑兵,其中多半都是薛绍从草原招降而来的同罗、仆固和回鹘部的草原骑兵。相比于吐蕃降卒和西域佣兵,他们更加了解草原内情也更加适应在北方的战斗。薛绍对这一支新的拓羯骑兵寄予了厚望,他们明显比牛奔和媚罗刹以前率领的那支原班人马,还要更加强大。
薛绍这一动身,神都洛阳的皇宫里,顿时就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
“薛绍失控了!”这是武则天的第一反应。
如果说之前的招兵买马还可以解释为“佯作威摄”,为外交解决这次争端提供强有力的军事保障。那么现在,薛绍在没有得到朝廷明确允许的情况之下,就“擅自”挥兵十万北上去了中受降城边境,这样的行为已经不是“胆大包天”就能形容,简直就是——罪同谋逆!
这是武则天的想法。
从来没人敢于这样挑衅自己的权威,上次薛绍两百骑出走河陇,就已经“越界”。好在当时还有回旋之余地并且结果不坏,因此并未酿成不可收拾之局面。但这一次,武则天明显看出薛绍已经是“完全豁出去”了。无论他是真心想要解决突厥问题还是为了震摄朝廷之上的敌对势力,事实都是,他已经兵权在握!
除了从河陇带走的十万大军,大周北方的三座受降城和单于都护府,还驻扎有三四万人马。薛绍早已经先下手为强,这些兵马都已经归属在他的节制之下。这些边疆的将士早已将薛绍奉若神灵,朝廷的旨令还未必会有薛绍的将令管用。
武则天环视朝野——手握十几万大军的薛绍,谁能匹敌?
没人。
这样的薛绍,有如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武则天现在无比后悔。
后悔前不久答应了薛绍的提请,准他去往河陇;后悔封他太尉并让他一直占据夏官尚书之职,而没有成功的用一个空壳宰相将他架空;她还后悔放任王孝杰去了西域,导致军中没有一人能够牵制薛绍……她甚至后悔,当初把太平公主嫁给了他!
“我早知道他野性十足。但是仍是错了。”
“这些年来,他已经让我相信他是一条悍然无惧但忠心不二的猎犬。”
“直到今日我方才明白,他是一条狼。永远的兽性难驯!”
“事到如今,后悔已是无用。”
“这一次,他的野性前所未有的劲烈,就连兄弟、太平和婉儿这些人他全都不顾了。以往降伏于他的法子,怕是都将无法奏效。”
“这一幕,该要如何收场?……”
想了这些,武则天暗叹一声:这就是,报应吗?
……
拂云祠曾是突厥人建造的一所神庙祭堂,每次出征,他们就要在祠中敬神企求胜利。薛绍选址在此修建中受降城之后,拂云祠一度被拆除,但它却成为了这一带的地名。
先锋牛奔最先一步抵达中受降城,便将兵马驻扎在了拂云祠。琴州都督兼中受降城兵马使沙咤忠义早已接到薛绍的命令,提前安排好了大军的驻扎事宜。此外,他还给薛绍带来了大量的钱帛、粮食、布匹和医药这些至关重要的军用物资。
这些东西并非是大周官方的战略储备,而是近年来红叶商会在边关受降城经营之下,赚取的利润和积累的物资。
薛绍又一次的当了软饭男和败家子。不过这一次他败得比较的心安理得,因为这些钱财和物资,全是通过“不平等贸易”从突厥人那里赚来的。而这个赚钱的点子既是薛绍自己出的,也是他力主促成的。红叶商会做的事情很简单,守在边境榷场里等着突厥人把钱送来。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
现在薛绍正骑着突厥人的马、耗着突厥人的钱粮、征用突厥人的兵员,要去打突厥。这感觉真是挺美,挺美。
薛绍率领后部主力不久抵达,沙咤忠义连忙前来拜见。
对于沙咤忠义,薛绍一向是既信任又敬重。他曾经在裴行俭麾下做大将的时候,薛绍都还没有入伍。论资格,沙咤忠义要比薛绍老得多。但是早些年他也曾经走过“弯路”改投于韦待价的麾下,还曾经一度与郭元振、薛楚玉这些薛绍的嫡系人马闹得势同水火。后来薛绍收复河陇重振朔方军,不计前嫌又重新重用了沙咤忠义并助他更上层楼做了琴州和中受降城的一方军帅,这令他感恩戴德从此再无二心。
所以有什么话,薛绍都可以和沙咤忠义直说。
见面后薛绍就问他,朝廷那边有何动向?
沙咤忠义说道:“至从圣旨前来宣称薛帅即将代天巡牧行走河陇之后,朝廷方面再没有任何的钧令下达。不过,属下倒是听到了一些惊人的消息。”
薛绍眉头微皱,“什么消息?”
“千骑使周季童,死了。”
薛绍的表情骤然一变,“怎么回事?!”
沙咤忠义便告诉薛绍说,前不久有御史弹劾周季童说他暗中包庇和藏匿‘李氏反贼’,心怀不轨意欲谋反。周季童马上被拘押接受调查,区区不过几日案情就水落石出,周季童犯罪属实并在狱中自尽而死。
“自尽?”薛绍双眉立竖。
“消息,正是这么说的。”沙咤忠义叹息了一声,说道:“实情如何,属下不敢妄言。”
薛绍沉默了良久,问了一句,“谁接替了周季童的千骑使之位?”
“武攸归。”
薛绍脸皮紧绷牙关咬得骨骨作响,眼看即将怒发冲冠。
一旁薛楚玉小声说了一句,“此等大事,郭安居然瞒报。”
薛绍眉头一拧心思活泛开来,人也冷静多了。他心想,以郭安的性格他是肯定不会将这样重大的消息瞒报或是漏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太平公主不让他报。理由,当然就是担心自己因此发怒从而做出冲动和愚蠢的决定。
“我知道了。”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还有别的事情吗?”
沙咤忠义摇了摇头,有点不大敢说话了。
薛绍寻思了片刻,说道:“派快马去一趟西受降城,叫独孤讳之亲自前来见我。”
“是!”沙咤忠义痛快的应了诺。他和独孤讳之就像是一对“双子星”,近二十年形影不离。如今两人各自担任丰州和琴州的都督各自镇守一座受降城,已有多时未见。如今能在拂云祠重聚在薛帅的麾下,也是一棕妙事。
沙咤忠义马上就走了。
“楚玉,传令下令大军休整三日,然后开始野战练兵。”薛绍道,“我会离开几天办些事情。我不在的日子里,由你暂代主帅。”
“是。”薛楚玉应了一诺,问道,“薛帅要去哪里?”
薛绍小声道:“我得去一趟你大哥那里,看一看黑沙的情况。顺便,再办一些其他的事情。此事须得保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的行踪,尤其是朝廷方面的人。”
“明白!”薛楚玉郑重点头,再道,“需要哪些人护卫?”
“不用太多人。我带张成吴远和月奴这些人同往即可。”薛绍道,“我会快去快回,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日,必然回来。”
“好!”
有些消息,薛绍必须亲自去打探。也有一些事情,也只能是由他亲自去办。
于是当天夜里薛绍就出发了,随行只有月奴等十余骑。每人带了三匹马换乘,披星戴月日夜疾驰向黑沙飞奔。
薛讷得到薛绍亲自来了,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刚刚接到的消息是,薛绍已经从灵州出发北上而来。不料一转眼,薛绍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薛麟玉和秦破虏呢?”薛绍见面就问,“玄云子从曾有消息传回?”
薛讷只能如实回答,说他已经派了两小子护送玄云子北上而去,但玄云子至今还没有消息送回。
薛绍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亲眼见一见薛麟玉,不料却扑了个空。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但不能有半点表达更不能怪薛讷,于是马上岔转话题,说道:“近来,你和李大酺、孙万荣可曾有过联络?”
“属下至从驻军黑沙,就从未断了同契丹、奚族之间的联络。”薛讷说道,“相对来说,李大酺那边的联络要多一些,他也较为积极主动。孙万荣,多少有一点应付了事。”
薛绍点了一下头,双眉微沉眼睛一亮,“我要见他二人。越快越好!”
第1068章 洛阳变天
深夜。
今年的上元节过后,神都洛阳恢复了以往酷吏时代的宵禁之制。因此到了晚上,除了巡逻的士兵、武侯和不良人这一类戒严城中的公人,罕有人影在坊间的大街上行走。但是坊内的管理就不那么严格了,人们大可以呼朋唤友的在家中聚饮玩乐,只要动静不太夸张惊忧到邻里,就不会招来武侯和不良人的严厉纠察。
已近子时,福善坊的一家不起眼的户院里,宅中仍旧亮着灯。
郭大封已经喝了许多的酒,仍旧抱着酒壶不肯松手,嘴里嘟嘟嚷嚷的仿佛还在骂着人。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相好了十多年的长安名妓苏小燕。
两人已经有数月没有见面了。以一手绝妙琵琶惊艳关中的苏小燕今晚却没有奏曲,只是静静的陪着郭大封,听他大吐苦水。
“这日子……过、过得憋屈!”
“周、周季童犯什么错?说抓就抓,说死就死!”
“还不就是因、因为他、他是……前朝李唐的外戚?”
苏小燕皱了下眉头,“这种话就别说了,小心犯忌。”
郭大封白眼一翻满不在乎,“你会告密吗?”
苏小燕苦笑,摇了摇头。
“那还怕个鸟!”郭大封灌了两口酒,恨恨的叫道,“兔死狐悲、兔死狐悲啊!”
“尽胡说。”苏小燕道,“周季童,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谁说没关系?”郭大封瞪圆了眼睛,牙缝里迸出字来,“神皇登基时杀了那么多李唐皇族,周季童和薛帅非但无事,还各自加官进爵风头更盛。周季童一直都是大唐高宗皇帝的心腹爱将,从来都不是神皇的人。御林军大将对于皇帝来说,就好比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护身利刃,连睡觉了也会放在枕头下面。你可曾想过周季童为何能在御林军担任要职,并且安安稳稳的干这么多年?”
“此等事情,我一介女流哪能清楚。”苏小燕淡淡道。
郭大封啧啧了两声,自问自答:“那是因为,神皇要做样子给薛帅还有我们这些将军们来看。”
苏小燕狐疑的眨了眨眼睛,“她有这个必要吗?”
“有!当然有了!”郭大封认真真的道,“神皇虽然精明强干但毕竟是女流,不通军事。对于带兵的将军,她一向深为忌惮并且没有太好的办法去掌控。结果上苍给她降下个薛帅一统军方,几乎所有的将军全都信服于他。这下神皇好办了,她只要拢络到薛帅一人,就等于是将天下将军尽收囊中。人人皆知薛帅和他父亲都是前朝驸马,但很多人会忽视周季童的身份其实和薛帅是极其相似的,他的父亲也是前朝驸马。并且,薛帅和周季童父子都有深交。有这几层微妙的关系在,神皇对周季童表达出信任就等于是对薛帅的信任。所以,周季童这个原本最不应该担任御林军大将的人,才安安稳稳的在皇宫里干了这么多年,官还越做越大。”
“原来如此……”苏小燕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官面上的人,心思真是复杂。”
“但是现在,一切都逆转了。”郭大封喃喃的道,“周季童,毫无征兆的就……死了!”
“这又是为什么?”苏小燕不解的问。
郭大封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我给你打个比方——假如我夫人送一名小婢给你,你敢要吗?”
“当然不要了。”苏小燕毫不犹豫的道,“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你若不要,我夫人必然与你翻脸。”郭大封说道,“假如你要了,至少可以表面上相安无事,她暂时不会跑到你家里来跟你闹。你还要不要?”
苏小燕无奈的沉默了片刻,“那只好,权且收下了。大不了,我提防着点儿。”
郭大封嘿嘿一笑,“再假如,有一天你和我夫人闹翻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把那小婢轰出去!”苏小燕毫不犹豫道,“免得她冷不丁的,在背后害我一着。”
“就是这道理了。”郭大封双手一拍,“周季童,就是这么死的。”
苏小燕狠狠一愣,紧张的小声道:“你是说,神皇和薛帅闹翻啦?”
“……”郭大封屏着一口气,半晌,长叹一声,“怕是快喽!”
“那你岂不是也很危险?”苏小燕开始紧张起来。
“可不就是了。”郭大封无奈的撇了撇嘴,“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要说兔死狐悲了吧?”
“哎呀!”苏小燕惊叫一声,“要不你先把官给辞了,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回去?”
“妇人之见。”郭大封直撇嘴。
“我便是妇人。怎么了?”苏小燕很是不爽。
“别吵。”郭大封苦笑,“我已经很烦了!”
“那总得想个法子,自保啊?!”苏小燕开始焦急不安。
“我能有个屁的办法?!”郭大封狠狠灌了几口酒,差点一口气没接上,狠喘起来。
苏小燕连忙上前拍他的背。
“早知今日……”郭大封咬着牙,恨恨的低声道,“当初的那两次洛水大练兵,就该假戏真做了!”
“什么意思?”苏小燕有点听不明白。
郭大封趁着酒劲,怒拍桌几大声叫道:“洛水大军挥戈而起,一把拽翻了那个老娘们儿!咱们兄弟再把薛帅推到那龙椅上去,岂不就是天大的快活!”
“啊!”苏小燕目瞪口呆,几乎吓傻。
“嘭——”
一声巨响,房门被踢开。一群人瞬时破门而入。
“什么人?!”郭大封毕竟是职业军人,条件反射一般的跳了起来就要抽刀。
“郭大封,你好大胆!”一群军士齐刷刷的亮着刀指着郭大封,怒喝道,“你竟然要谋反!”
“千骑?!”郭大封认出了眼前这群人的服色,酒顿时就醒了一大半,“胡说八道,我几时要谋反?”
“天大的快活——此等大逆不道的话语,我们刚才全都亲耳听到,你休得再要狡辩!”千骑士兵一拥而上,“拿下!带走!!”
“郭郎,你快走!”苏小燕冲出来阻拦。
“不要!”
郭大封大喊了一声,当先的两名千骑一人一刀将苏小燕砍翻在地,整颗头胪几乎都要离开了脖子,血溅了满屋。
郭大封呆呆的看着血泊中的苏小燕,彻底愣住了。
千骑士兵冲上前来先缴了他的兵器,再将他摁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给拖走了。
一夜之间,洛阳哗然!
左卫将军郭大封因涉嫌谋反深夜被捕,另一名将军党金毗在上朝的路上被御林军拿下投进了大狱,与之一同被捕的还有左卫的二十多人。凡五品以上郎将唯独段锋因为请假去了并州给王方翼清明扫墓,得以幸免。再有一人郭安突然就不见了踪影,现在千骑正在满城追捕于他。
太平公主得知消息之时,脸色都白了。她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思考,郭安斗然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郭、郭安?你……”太平公主有点瞠目结舌,“你好大胆子,为何还敢来此?你还不快逃!”
“殿下勿惊,且先听我说上两句。”郭安十分平静,说道,“郭大封半夜去了他的老相好那里喝花酒,不料酒后失言被盯梢的千骑逮了个正着,于是被捕。党金毗和其他的左卫众将,则是无辜受殃一同捉去被御史台查问。”
“居然是这样?千骑的人也太夸张了,大半夜的居然盯到一名娼妇的家里去了!”太平公主十分惊愕,急道:“郭安,你快走!你赶紧去薛郎那里,将京城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他!”
“殿下放心,我已经递出了消息,薛公很快就会知道。”郭安仍是十分平静,说道,“但我不能走。”
“为何?”
“郭大封酒后失言,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党金毗等人被捕,实属无辜受殃。如今之事,并没有直接和薛公扯上关系。”郭安说道,“但是我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我逃了,那就摆明是做贼心虚。如果我还逃到了薛公那里,更是引火烧身对薛公极其不利。此时此刻我非但不能逃,还应该主动前去投案接受朝廷的调查,用以证明薛公和我们自己的清白。唯有如此,这场灾难的损害才有可能降到最小,也不会将薛公陷入被动的不利境地。”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太平公主满副忧色,“千骑已经尽在武攸归的掌握,他与武三思一同投效了二张,这分明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巨大阴谋。一但你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殿下放心。”郭安微然一笑,“薛公调教了我们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严刑拷打对郭安来说,都是无用。”
“我并非此意。”太平公主双眉紧皱,“我是担心,你凶多吉少。”
“殿下放心,我不会有事。”郭安抱拳一拜,退后一步,“郭安此来,专为殿下通传消息。如今使命已经达成,郭安该去皇宫投案自首了。”
“你等、等一下!”
“殿下留步!——郭安告辞!”
郭安像一阵风一样的走了。
太平公主愕立当场,恍然失神的喃喃道:“薛郎,洛阳……变天了!”
第1069章 打草惊蛇
周季童的死,。
虽然与薛楚玉及郭元振比起来,周季童和薛绍的关系并非很近,但他的身份极为特殊,这主要表现在他与薛绍的“底细”极为相似。二人的父亲同是大唐李氏皇族的驸马,又都是高宗李治信任重用过的御前禁卫军将领,并且在武则天称帝之后也一直屹立不倒官居显位。
早年薛绍在御林军用职之时曾与周季童颇有交情,与他父亲周道务还曾经并肩为战。但后来薛绍总领军事(主要是统率野战王师),为了避嫌,薛绍主动淡薄了与周季童这位御前禁军大将的交往。但是两人的“根”一直是联在一起的,薛绍一直把周季童当作是自己放在武则天面前的一个“替身”,武则天对周季童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意味着她对自己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现在,周季童死了。
薛绍的感觉就是,有人做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然后一刀将这个人偶的人头砍掉了。
这可以是咒诅,也可以是威胁,还可以是宣战。
遥遥千里,薛绍无法准确预料京城还将发生什么样的剧变。就算自己的消息网足够发达,以现在的通讯手段,等到薛绍探听到准确的消息之时,很多事情都将是木以成舟无可挽回。
薛绍心中的担忧和压力,与日俱境。
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兄嫂弟妹,那么多的亲人子女和袍泽弟兄全在京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谁知道他们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哪怕是太平公主,武则天生平最为疼爱的亲生女儿,在巨大的政治风暴面前,也难保会遭受噩运。这一点薛绍的心里一直相当的清楚,早在上辈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清楚了。
通过十几年的努力,薛绍总算摆脱了历史上的那个花瓶驸马“冤死狱中”的悲惨命运,但是眼下好像有一场更加猛烈的危机风暴滚滚袭来。它不仅仅有可能夺走薛绍自己的生命,还有可能毁去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命运就像一只嗜血的猛兽。薛绍拼命弹压了它十多年,它也就压抑并积蓄了十多年的兽性。现在,它终于是一次性大爆发了!
没人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就连历史上也没有这样的故事可循。薛绍的心里已经塞满了强烈的担忧与危机感,无论是出于直觉还是发自理性的思考,他都认为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积攒兵权,壮大自己的力量!
考验自己十几年拼搏成效的时刻,终于是到了。
这一日,阴天,有大风。
黑沙城狂风不止,沙尘漫天。
至离京起,薛绍第一次穿上了他的一品太尉朝服,玄衣续裳金章紫绶,进贤三梁冠佩山玄玉。
他准备接见两个重要的人。
李大酺听说薛绍到了黑沙并要见他,马上带上自己从中原娶过去的李氏郡主,飞马一同来见。
孙万荣,自称病重卧床已有月余不堪远行,一再致谦称罪——没来。
预料之中。薛绍并不奇怪。
李大酺仍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但一见到薛绍这一身相当正式的朝服,他立马上就不嬉哈了,规规矩矩的以使节之礼与薛绍打了照面。
闲人散退,在场除了薛绍和李大酺,只留下了薛讷一人。
“大首领。”薛绍也对李大酺用上了比较正式的称呼,直言道,“今天请你来,是商议一件重要的大事。”
李大酺知道事情不简单,肃然正色道:“还请太尉示下?”
“我要你帮我,干掉突厥。”
一句话,石破天惊!
李大酺从来不是一个胆小之人,他也见多了世面。但他仍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薛绍再道:“事成之后,契丹部众及其属地尽归于你。”
李大酺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高高隆起,一口气迟迟没能吐出,差点憋死。
“如何?”
“啪!”
李大酺一掌拍在了桌几上,“成交!!”
与此同时,草原深处。
玄云子勒马回身,看着薛麟玉。
薛麟玉毕竟年少,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喃喃道:“仙姑,怎么了?”
“你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玄云子微笑,“我们就此别过吧,剩下的路我只能一个人走。你们找地方藏好,我会想办法与你取得联络。”
薛麟玉有些担忧的皱起眉来,说道:“仙姑,前方还有百里路程,还是让我们护送你过去吧?”
“不行。”玄云子拒绝得很果断,说道:“再往前走,方圆百里之内尽是狼骑的斥侯。”
“正因如此,万一他们为难你,怎么办?”薛麟玉问道。
“放心,不会。”玄云子智珠在握的微笑,说道:“现在,我是他们请都请不到的贵客。但如果我身边带着薛绍的儿子和兵马,那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我明白了。”薛麟玉点头,“那我便在附近藏匿起来,随时准备接应。”
玄云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勒马转身行去。
她刚刚走出不到一箭之地,薛麟玉抛下秦破虏等人独自一骑追了上来。
“有事吗?”玄云子停住马,问。
薛麟玉一脸难色,欲言又止。
玄云子看着他这副表情有些想笑。他虽然聪明但毕竟年少,藏不住心事。
“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玄云子主动说起。
“仙姑,我知道有些问题,是我不该问的。但是……”薛麟玉犹豫了。
玄云子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听到了一些流言?”
薛麟玉表情微变,点了点头。
“那你想问什么?”
“我是不是真的,还有一个哥哥在草原?”
“他叫阿史那克拉库斯。”玄云子表情平静,直言不讳,“他还有个汉名,是我给他取的,叫薛神鹰。”
“阿史那克拉库斯……薛神鹰!”薛麟玉喃喃念了一记,稚嫩的脸庞上显现出一些成年人才有的复杂表情。
玄云子看到他这副表情再度想笑。
这小子真可爱!
“你在想什么,直说吧?”玄云子问道。
“我不知道……”薛麟玉深呼吸了一口,说道,“父亲大人的事情,我不敢过问更不敢议论。我只是觉得,既然是兄弟骨肉,就该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在一起。”
“你想带他回草原?”
薛麟玉点头。很果断。
玄云子这下真的笑了。笑得挺欣慰。
“仙姑……你是觉得我的想法太过天真,太过荒唐吗?”薛麟玉的表情有些窘迫,像是出了个大糗。
“是很天真,但并不荒唐。”玄云子微笑道,“很多时候,天真和率直要远比老谋深算,要可爱得多。”
“呃……”薛麟玉的脸都红了。
“我可以把你的话,转达给克拉库斯听吗?”玄云子笑着问道。
“可以。”薛麟玉毫不犹豫的点头,并从胸铠里摸出一个布包来递给玄云子,说道,“离家时父亲不许我带任何的钱财物件,但我娘仍旧偷偷将这块玉佩塞给了我,这是我从出生之日起就一直带在身上的护身玉符。就请仙姑将它转送给……给……我的兄长吧!”
玄云子面带微笑将这个带着体温的小布包接了过来,“我一定会给他的。”
“多谢仙姑!一路保重!”
几日后,大风仍未止歇。黑沙军镇的一些马棚都被吹翻了。
这样的日子显然不利于行军,连练兵都不可能。
李大酺一身铁甲戎装,带着他的亲勋五千精骑,赶到了黑沙。
薛绍看着他,笑道:“大首领,你劝你最后再想一想。这便是孤注一掷了,万一我们输了,奚族族灭。”
“那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可能,我们会赢。”李大酺咧嘴一笑,说道,“这一把,我赌定了!”
“好!”薛绍重吐了一口气,将他唤到辟静处对他耳语了一阵。
李大酺哈哈大笑,“不就是惹是生非吗?我向来擅长啊!”
薛绍也笑了,“那就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走也!”李大酺翻身上马挥鞭就走。
薛讷看着前方这一大片烟尘,表情有些迷茫,小声道:“薛帅,你让他去做甚?”
“做搅屎棍。”薛绍笑道。
“啊?”薛讷先是一怔,然后也笑了。
“这样的小伎俩,瞒不过元珍。”薛绍说道,“但能够制造一些混乱,让突厥的王庭疲于应对。如果能够吸引或是牵制住一批突厥的兵马,则是最佳。”
“薛帅是在,打草惊蛇?”
“算是吧!”薛绍说道:“突厥人藏在几百里开外的于都今山牙帐里,不闹出一点动静,我们怎么摸准他们的行踪和动向?”
“有理。”薛讷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如果贸然的远征千里,我们难有很大的胜算。”
薛绍说道:“你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应该是,绝对没有胜算。”
薛讷憨厚的笑了一笑,“万一突厥人把李大酺一口给吞了,如何是好?”
“不会的。”薛绍说道,“元珍是一只中过钩的滑鱼。他知道李大酺是一块危险的诱饵,就算再饿,他也轻易不会去碰。”
薛讷眼睛一亮,“那李大酺当真是可以在草原之上,狠狠的胡作非为一番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薛绍笑了。
“薛帅果然知人善用!”薛讷大笑,“换作是其他的人带兵,就算不会畏手畏脚惧怯不前,也至少是谨小慎微施展不开手脚。只有李大酺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才能达到薛帅想要的效果!”
“这里先交给你了。”薛绍说道,“我还得赶紧回到中受降城,在那里整顿兵马筹集粮草。记住,即日起你要封锁住所有的边关通道,连最小最偏辟的羊肠小道也不得放过。目的,彻底断绝草原与中原的一切联系,令其消息不得往来。另外,你要密切关注契丹的一切动向。若有异常,火速报我知晓。”
“是!”
第1070章 黄袍加身
洛阳太初宫,文成殿内。
武则天眼光深沉的看着一纸卷宗,表情凝重。立于她下首的武三思、张昌宗、张易之和新近蹿红的宰相宗楚客,都屏息凝神的静侯女皇发话。
宗楚客是高宗年间的进士,近来借武三思之势飞快崛起。尤其是在岑长倩抱病不出、娄师德调离京枢的这段时间里,宗楚客趁虚而入跨进了政事堂的大门成为了宰相之一,并很快得到了武则天的重用。如今除了德高望重的狄仁杰,满朝文武几乎无人可与之比肩。
尤其是这一次,宗楚客亲自策划并成功实施了“逮捕逆臣郭大封、提前扼杀军队谋反”这一行动,让他更加受到武则天的器重和信任。从那天起宗楚客几乎是直接住进了宫里,武则天朝夕之间不时就要找他问策,主要就是讨论“军队谋反”这一重案。
武则天看完了这一纸卷宗,将它放下,说道:“右卫大军拱卫京师多年,党郭二将更是声名卓著的三军老宿。你们办事务必要做到谨慎稳妥,不可滥用私刑不可栽赃嫁祸更不能屈打成招。朕要知道,一切事实的全部真相。”
“臣领旨。”宗楚客上前拱手领命,再道,“陛下,再有一名从犯,虽然他的官职不如党郭二将那么显赫,但他身份非常特殊,让臣等颇感棘手。对于此人将要如何处置如何审理,还请陛下亲自吩咐?”
武则天微微一皱眉,“你是说,郭安?”
“对,就是郭安。”宗楚客说道,“他虽然只是一介区区五品郎将,但他知道的秘密一定比右卫所有将军加起来,都还要更多。但是……”
宗楚客没有再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郭安跟了薛绍这么多年,几乎是形影不离。如果说薛楚玉和郭元振是薛绍的左膀右臂,那郭安就是薛绍的一双眼睛。他所看到的知道的了解的有关薛绍的事情,肯定比任何人都多。当然,这样的人“处理”起来也会特别的麻烦。
想想也是,谁会任凭他人去戳自己的眼睛呢?
宗楚客不傻,他知道自己现在虽然也算是朝堂上的一号大人物了,但还没那个资格和胆气亲自去和薛绍正面对掐。所以,除非有女皇亲自下达的指令做出明确的表态,否则,自己绝对不去触这个大霉头。
对于臣子心中的那点小算盘,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武则天心里自然也如明镜一般。但她无法去责怪宗楚客的明哲保身,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除了自己,已经没人有资格去与薛绍正面对垒。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如果连自己这个做皇帝的“主帅”都不能硬气起来,那这一仗还没有打就已经输了。
沉思片刻之后,武则天发话了,“既是同案犯,审,是一定要审的。”
“审是一定要审的”,听到这一句话,武三思和张易之等人不约而同的眉飞色舞。
之前,所有针对郭大封等人的跟踪监视和抓捕囚禁,还都只是“相关部门”的自主行为。现在有了武则天的这一句话,基本上就意味着皇帝已经明确表态,可以去“动一动”薛绍了。
“但是。”武则天话锋一转,“切不可致人于死。”
不弄死就行吗?!
宗楚客几乎是大喜应诺,“臣,领旨!”
就在此时,守护殿外的千骑使武攸归入殿来报,说太平公主殿下求见。
武则天眉宇微沉,“说朕身体不适睡下了,不见。”
“陛下,臣已经苦劝过公主殿下了。奈何她不肯走,执意要见。”武攸归可怜兮兮的说道,言下之意公主太彪悍,臣也拿她没办法啊!
“叫她走!”武则天斗然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喝道,“让她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随意进宫。”
“是!”武攸归领了诺,小跑而出。
武三思等人再度扬眉吐气,表情舒爽。
片刻后,宫外。
太平公主转过身,面无表情的走下龙尾道。
一如预料中的样子,母亲仍旧不肯见自己。
太平公主的心中几乎已经没有了感情的波动,只剩失望到极点的麻木。
登了车,侯在车上的上官婉儿一见太平公主如此表情就已是猜到了结果。
“殿下,算了。”上官婉儿轻声轻道,“如今非常时期,陛下不肯见你,也是情理之中……”
“她会后悔的。”太平公主淡淡的说了一句,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但恰是这淡淡的一句,几乎把上官婉儿吓了一弹,“殿下,你……”
“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太平公主仍是面无表情,言语淡淡,“是她先不要我的。”
上官婉儿表情愕然。
太平公主转头看向上官婉儿,“婉儿,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问你——”
“殿下,想问什么?”上官婉儿有点忐忑不安。
“你究竟是我娘的人,还是我们的人?”太平公主问了。
上官婉儿的表情呆滞了片刻,说道:“以前的上官婉儿,可以是陛下的人,也可以殿下的人,还可以是薛公的人,甚至是前太子的人。”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上官婉儿难得说这样的大实话。她再道:“那现在呢?”
“上官婉儿,只是上官婉儿。她不再是谁的人,她已经有资格做出自己的抉择。”上官婉儿正色说道,“殿下,我有家了。”
太平公主已经听到了上官婉儿的答复,她轻吁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抉择,就一定会有得失,会有痛苦。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婉儿,帮我!”
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点头,“好!”
……
薛绍风尘朴朴的奔回拂云祠进了中受降城,发现气氛格外的凝重。独孤讳之已经奉命从西受降城赶来,但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也出现在了这里,段锋。
所有的凝重和紧张,都是段锋带来的。
——党郭被捕,郭安下狱,京城剧变!
段锋虽然是粗人一个,但他跟了薛绍这么久,已经颇有觉悟。像这样“爆炸性”的消息他并没有慌不择言的见人就说,因此消息封锁得很好。到目前为止,也就仅仅只有薛楚玉、牛奔和独孤讳之、沙咤忠义这四个人得知了消息。
详细听段锋说完了事情的一切始末情由之后,薛绍哂笑一声,“这下好,连老巢都让人给端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像说笑。但薛楚玉等人着实笑不起来。
这可以说是薛绍至从戎以来遭遇到的最大的麻烦,远比当初|血战诺真水和噶尔钦陵大兵压境,还要麻烦百倍。因为这一次薛绍面对的敌人,是自己人。
“他们预谋已久,终于是挑了一个大好的时机对我下手。”薛绍的语气仍是很平静,说道:“我出远门准备要干点大事,他们就在我的后背下了冷刀子。兄弟们,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杀回去,一棒一个,全砸稀巴烂!”牛奔最先咆哮。
“蠢。”段锋骂他,“师出无名,你拿什么砸人家?那是造反!”
“放屁!”牛奔大叫,“薛帅揍人,还需得理由?”
“呆子住口。”薛绍低喝了一声,转头看向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你二人受朝廷委派分别坐镇受降城军镇,重责在肩,并且与此次风波全无干系。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回到你们自己的职事上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情。放心,我绝不责怪。”
“薛帅说哪里话?”独孤讳之大声道,“虽然我们早已离开右卫,但我们的根一直是和薛帅联在一起的。休说什么覆巢之下无完卵,薛帅以德报怨对我兄弟二人恩同再造,此刻薛帅有难我等岂容坐视?倘若再次背离薛帅而去,我兄弟二人从此还有何样颜面立于世间?!”
“正是此理!”沙咤忠义也大声道,“曾经我们犯浑背弃过薛帅,从此一直心怀巨愧。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够让我们洗刷耻辱、弥补愧疚,又岂能放过?——薛帅若是当真信不过我兄弟二人,大可以现在叫来刀斧手将我二人剁了干脆。想要将我们赶走?那是万万不可能!”
薛绍笑了,站起身走到他二人面前,说道:“并非薛某小肚鸡肠信不过你们。实在是事情与你们无关,我不希望太多的人受到牵累。你们镇守国门责职重大,莫要因为一点私人恩怨而弃公职于不顾。”
“薛帅不必再劝。”独孤讳之的语气相当果决,甚至可以说是倔强,他道,“我兄弟二人都是粗人,读书不多更加不懂朝政,因此经常犯浑干些蠢事。但至打那年薛帅两百骑收复河陇之后,我兄弟二人从此就只认一条理了——跟定薛帅准没错。如今大事临头,我们分不清对错也卜不来凶吉,还是只能认了这一条死理,跟定薛帅,再不改了!”
薛绍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那万一薛绍起兵谋反,做了背反朝廷的反贼呢?”
“什么反贼?”沙咤忠义双眼一瞪,瞪到发圆,“这大好的天下一个娘们儿都坐得,薛帅何尝坐不得?——反便反了,我等跟着薛帅也好做个开国功臣!”
“浑话。”薛绍很是无语的啐骂了一声,“我看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面都进了水,郭大封就是像你这样的满嘴喷粪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薛帅,那不能算喷粪,真不算。”独孤讳之说得是情真意切,几乎是一字一顿,“这真该算是,我们这些兄弟的心里话!”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薛绍的心里斗然想到了这么一回事。
牛奔就在一旁傻乐了起来,“就是,就是!薛帅做了皇帝,咱们都是开国功臣。”
“这种屁话不许再说,想说也闷在心里,闷一辈子。”薛绍的反应很是淡然,“不然,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第1071章 彷徨
深夜的望仙台上,夜风凄厉,寒冷异常。
天空没有星星。妖儿却一如往日的站在她熟悉的地方,仰头看着阴沉墨黑的夜空。
双眼通红。眼睑边还结了一串冰溜子,那是她的眼泪。
一个人,几乎是没有发出声音的走到了妖儿身后。
妖儿察觉到了,但她没有回头。
能上望仙台的人不多,会在半夜来到此处的人,更不多。
那个人仍在前行。
“你再前行一步,我便跳下去。”妖儿对着夜空,冷冷的,淡淡的说道。
那人便真的站住了。
“你的神仙哥哥,回不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妖儿不为所动,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戴上新娘的红妆,笑看你的人头飘扬在城头之上。”
那人周身冷冷一颤,感觉到发自内心一丝寒意。
“妖童儿”的鼎鼎大名,宫廷外面的人可能闻之未闻,但皇宫里的人无不如雷贯耳。传言她会观星、擅相面,而且精通奇门遁甲占卜之术,种种预言无不应验。
“休想恫吓于我。”那人语气虽是镇定,但隐隐已是透出一丝恼怒,“他背叛女皇,背叛大周王朝。除了身败名裂,他再无第二条出路可走。”
“他是英雄,他是巨匠。”妖儿一反常态不似往常那般天真烂漫,此刻她异常的平静,平静到冷漠,只是淡淡道,“此等人杰,天意宿命亦难束缚,岂是尔等肖小堪得把控?”
这一通玄意森森又颇怀敌意的话语,说得那人哑口无言又怒气上扬。他闷哼了一声,却道:“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此时此刻,便在此地,我便要将你霸占了。他又能奈何?”
“你再上前一步,便可得到我的尸体。”妖儿全然不为所动,仍旧背对着那人,冷森森的道,“同时我也保证,你绝对活不过今晚。”
那人刚要上提的脚步,硬生生的停住了。
他明白,妖儿适才的话不仅仅是空洞的威胁。如果她真的死了,事情闹大,女皇追查起来,自己的确是死无葬身之地。
人命关天的道理在皇宫里并非十分行得通,眼下,妖儿是薛绍的人也并非十分关键。真正的要害在于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善妒的。
女皇也是女人。
如果女皇发现,她的面首因为厌倦了年过七旬的老妪去找年轻的女子偷腥,她的怒火一定可以焚毁一整座冰山。
“滚吧!永远不要再来!”妖儿淡淡的道,“我的心我的魂我的身子,尽皆属于神仙哥哥。若有一寸肌肤被玷污,我会将我自己粉身碎骨,作化一抔尘泥,将来躺在他的墓旁。”
妖儿的刚烈出乎那人的意料之外,同时也极大的羞辱了他。
“我张昌宗,偏就不信这个邪!”他大步朝前一迈。
妖儿一纵身,朝围拦外跃去。
张昌宗大惊失色,猛然上前双手去抓妖儿。
妖儿的身子轻飘飘的飞出了围栏,但并未飞速下坠。
围栏外面有一圈三尺宽的露仙池,当初是为了“接引仙水”而特意营造。妖儿对此无比熟悉。
她的双脚刚刚踏上仙露池,便见到张昌宗如狼似虎飞扑而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妖儿惊叫一声缩起了身子。
张昌宗情急之下就怕害了妖儿性命把事闹大,因此仓皇去拉人。这下见到妖儿居然躲在了仙露池边,分外恼怒。
“竟敢讹我!看你还有何样本事!”
他俯下身,双手用力去拉扯妖儿,想将她拽将回来。
妖儿大声惊叫,奋力挣扎。两人撕扯在一起。
愤怒之下的张昌宗用力过猛,妖儿大力挣扎手上也没了个轻重,不经意的扯住他的衣襟往前使劲一拽。
“啊”
撕裂夜空的惨叫之声,几乎惊醒了整座皇宫。
张昌宗,从望仙台上摔了下去
大雪弥漫,铺天盖地。
玄云子站在一片无边无垠的雪地里,以手搭沿,远远的看着前方那一片似曾熟悉的土地。
“记得当初离开草原南下之时,他们母子就站在那里,目送我离开。”玄云子轻声的自语,“现在,我居然又回来了。”
居然?
她禁不住微然一笑,“确实没想到,我还会再回来。”
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黑点,在飞速的移动。
毫无疑问,那是直属突厥可汗的亲勋狼骑。因为这里是于都今山的地界,突厥牙帐的所在之地。
一群骑兵约有二十骑,如箭而来,踏着飞雪排成一个扇形,将玄云子包围其中。
“我要见你们的圣母可敦。”不等骑士们发问,玄云子开门见山。之前在草原逗留的那些日子里,她已经把突厥语练得很不错了。
骑士们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言不发,挥了挥手中的长枪,示意玄云子骑上马,跟他们走。
玄云子也未多言,骑上马,几乎是在这一群骑士的押解之下朝前行去。
走了不到三里路程,前方再度出现了四五骑。
有一骑跑得特别快。马上的那一名骑士,在如此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居然只穿了一件敞胸露怀的坎肩,披一领极长的赤红如火的披风。
来如疾电,势如烈火。
虽一骑,如千军万马!
二十骑狼骑见那一骑飞掣而来,慌忙集体下马俯胸弯腰拜于马侧,齐呼,“叶护!”
如电如火的那一骑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从众人身边掠过。
玄云子当场愕然,双眼睁大。
“叶护?”
她沉吟了一声,便大声喊道:“克拉库斯!!”
如电如火的那一骑听到玄云子的声音,斗然勒缰连人带马人立而起。
马蹄未落地,马上骑士飞身跃下,大步奔到玄云子的面前,惊喜大叫,“老师?!”
“克拉库斯,真的是你?!”玄云子看着眼前这个壮如熊罴、雄伟如山还异常英俊的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哈哈!”克拉库斯仰天大笑,几乎将众人身上的积雪全都震落了。他一把拽住玄云子座骑的马缰,大步朝前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大声道:“快去告诉圣母可敦,就说轧荦大神显灵,圣母可敦和她儿子日夜思念的那个人,终于又回来了!传我的命令,宰羊三千头,把我最好的酒全都拿出来,为我的老师揭风洗尘!!”
夜已极深。
薛绍毫无睡意的合衣躺在榻上,双手枕于脑后,双目微拧眼神炯炯的看着灰旧的行军帐篷顶子。
月奴躺在薛绍的身边也没睡着,她不时的顺着薛绍的眼神看向帐篷顶子,心里直纳闷: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你先睡吧!”薛绍看了她一眼,说道。
“你不先睡,我怎能睡着?”月奴如此回话。
薛绍笑了一笑。这的确是她的习惯,都坚持了十几年了。
“公子,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月奴小声的问道。
薛绍轻轻的皱了一下眉头。今日之月奴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懵懂少女了,她是当娘的人了。她一定是想她那个寄养在少林寺的宝贝儿子了。“回家”的这个问题肯定在月奴的心里憋了很久,她一直想问,但又不敢问。
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千百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是,总也没有答案。
于是,薛绍没有回答。
月奴便不敢再问了,悄无声息的躺了下去。
夜色愈深。
月奴小心翼翼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于是四周更加安静了。
但薛绍脑海里的思绪,却是越来越不平静。月奴关于“回家”的一问,牵起了他太多的思绪。
出门在外,谁不盼着早点回家呢?
这些日子以来,薛绍思考的问题极多,大到中华历史百年国运,小到军中将士的一衣一食。最后他发现,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活了这么些年,无论曾经得到过什么或者失去过什么,无论自己当初的理想是怎样现在的追求是如何,最终只落在了一个字眼之上人。
自己已经和许许多多这个时代的人,结下了千丝万绺的关系。那些亲情、爱情、袍泽之情,那些牵挂那些憎恨那些恩怨情仇,就像是一张大网,已经把自己和这个时代牢牢的网在了一起。
薛绍暗暗自嘲的一笑。
“曾经我以为,我真能超然于物外,超然于时代。”
“最终我发现,我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月奴好奇的探出头来,“公子?”
“没事,你睡。”薛绍长吁了一口气,有点如释重负之感的躺了下来。
月奴连忙给他掖好了被子。
“睡吧!”薛绍的脸上有了微笑,语气也轻松了许多,“睡醒了,干大事。”
月奴却是微微一惊,“公子想清楚啦?”
“没有什么值得彷徨。我早就该要想清楚的。”薛绍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道,“我没有我自己想像中的那么清高,更没有外人臆想中的那么恶毒或是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既不愿意牺牲一切去做英雄,也不愿意委曲求全去做狗熊的,普通男人!”
月奴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做满头雾水状,小声问道:“公子,你就直说接下来,我们该去干什么?”
“杀掉所有,该杀的人。保护所有,应该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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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2章 智者千虑
皇宫里死人,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以往便是小太监将尸首拖走随便找个地方挖坑一埋,从此一了百了。但今天死的这个人,却差点让整座皇宫都震了三震,连武则天都亲自出面,前来严查此人死因。
有句话叫做人老多情,上了岁数的人往往对一件用了多年的物什特别的珍惜,哪怕它已经破得不能再用,也舍不得丢弃。因为它意味着某些珍贵的回忆。如果是朝夕相处的人,则更为眷顾。
张昌宗这个年轻英俊的小面首对于年逾七旬的武则天来说,早已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情人”。他就像是一个温驯乖巧的小宠物,能够时常逗得武则天开开心心乐满怀,这消磨了她许多的寂寞时光。
寂寞总是如影随行,但“开心”这两个字对于君临天下的女皇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所以,张昌宗逐渐在武则天的心目当中,占据了非常特殊而且重要的地位。
但现在张昌宗突然就死了。
摔死的。
从妖儿住的望仙台上面摔下来,摔死的。
前来报丧的是张易之。他痛哭失声几欲晕厥,以头磕地肯求女皇将凶手妖儿碎尸万段,以慰兄弟在天冤灵。
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武则天除了感受到巨大的震惊,也很自然的对张昌宗的死因,有了一个**不离十的猜测——深更半夜,张昌宗跑到妖儿独居的望仙台上去,能干什么呢?
张昌宗阳奉阴违的不忠背叛,应证了自己垂垂老矣不再光鲜美丽的悲惨事实,这让武则天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妒意和怒火。这是每一个普通的女人,都会有的自然反应。
但是武则天,毕竟不是普通的女人。
有一种理智,马上压过了她的妒意和怒火。她意识到张昌宗之死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将极有可能引发巨大的动荡。原因很简单,现在张易之兄弟数人加上他们背后的武三思、宗楚客等人,正在处心积虑想要铲除薛绍一党的势力,而且自己也一直在“默许”他们这么干,因为薛绍的势力确实太过强大了,放着是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不会对他放任不管。
但是这并非意味着,薛绍就该“彻底”的消失。倘若真的如此,到时张易之、武三思一系人马又该独自坐大了,这同样不是什么好事——君王的心里,总是想着这些。
如今张昌宗之死的直接诱因就是妖儿,而众所周知妖儿根本就是薛绍的人。
张昌之哭天怆地要杀了妖儿祭他兄弟,但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又能拿什么来祭大周这座江山呢?……武则天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这些。
政坛博弈数十年,武则天比谁都清楚打天下易坐天下难,比这二者都要更加容易的是,毁掉一座江山。
恰好现在,薛绍轻易就能做到。
或许他并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也不具备改朝换代的天命王气。但是“毁灭”从来都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普天之下,已经没人能比薛绍更加擅长于“毁灭”。
“岂能因一面首,而失一座江山?”
武则天的心里,女皇的觉悟终究是战胜了女人的本性。
但张昌宗毕竟是死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不能说死就死,总该有个交待和说法。
于是武则天决定,“公开”审理张昌宗之死这件案子。但是家丑不可外扬,所谓的“公开”也就只有张昌之的几位兄弟到场,外加宰相宗楚客做了旁证,另有一些内廷的心腹宦官和女宫在场。除了这些人再无闲杂,外廷的文武百官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情。
从张昌宗摔下去的那一刻起,妖儿都一直是懵的,她看起来就像是吓傻了,一句话都没再说过。直到女皇派来一名心腹宦官跟她耳语了几句,她才匆匆点了几下头,口里“唔”了一声。
直到被带到女皇和张易之等人的面前,妖儿的表情仍然是一副傻傻楞楞的惶恐表情。宫里的人大多习惯了妖儿这副模样。喜欢她的人会觉得她天真烂漫很可爱,不喜欢她的人会认定她就是天生傻兮兮,脑子缺根筋。
张易之狠狠的在心里替他五哥不值——他怎么就看上了这个脑子有问题的蠢丫头,还冤死在了她的手上?!
“妖儿,。”武则天的声音充满了威厉,“张昌宗是怎么死的?”
妖儿是跪着的,嚅嚅的轻声道:“他失足从望仙台上摔下去了……”
“胡说!”张易之怒斥,“明明是你背后暗算,将我兄长推下去的!”
“近日无怨往日无愁,我因何推他?”妖儿飞快的辩道。
张易之一愣,居然无言以对。只在心中恨道:这臭丫头是真傻,还是假傻?
武则天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深更半夜,他去望仙台做甚?”
“他,他说,他说……”妖儿犹豫了一下,仿佛是害怕说出来,又仿佛是在努力回忆。
“尽管直言。”武则天的声音再添一丝威厉。
众人都死死的盯着妖儿。仿佛是一群饥饿的野狼,围堵着一只逃到了死角里的小兔子。
妖儿的神情越发害怕,哆哆嗦嗦的道:“他说陛下近日甚觉乏闷无趣,于是他想来找我学一些有关星相占卜的小伎俩,用来哄陛下开心。我告诉他律法森严,明文禁止天文玄远不得私习。他见我拒绝,就爬到了望仙台的围栏外面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肯教他,他就要从望仙台上跳下去……谁料,他就真的失足掉下去了!”
“满嘴胡言!”
“信口雌黄!”
“分明就是撒谎!”
张易之几兄弟都怒了,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放肆!”
武则天一声怒斥,满堂皆静。
片刻过后。
武则天用她带着一丝悲怆的老人的声音,缓缓说道:“朕记得数日前,昌宗确实跟朕说过他正在跟人学习观星占卜之术。朕以为他说说而已,还取笑他资质平凡,学不来此等玄远密技。岂料……哎!”
这一声叹息,仿佛是给张昌宗的死因来了个无可辩驳的“官方认证”。
——连女皇都亲自给妖儿的做证了,谁还能表示出丁点的怀疑呢?
于是张易之等人不再言语了。
哪怕他们的心里,还有着一万个不甘。
……
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和积累,有一件事情让薛绍倍感欣慰——他再也不用打穷仗了。
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兵马战将不用愁。亲自参与制定边贸国策并有红叶商会做了经济后盾,钱粮不用愁。
有时薛绍自己都会忍不住想,我要是真的起兵造反,别的不说,光在军事方面我还是有点优势的。
但古往今来,一百个起兵造反的最终有九十九个都只是乱臣贼子,最多只出一个开国圣人。而且唯一的这一位开国圣人还曾经被逼到了绝境,先做过了亡命赌徒。
如今薛绍的脑子清醒得很,除非有人咄咄相逼将自己逼入了绝境,否则,绝不主动亡命去赌。
那金灿灿的龙椅宝座下面压着的,除了一座大好河山,还有尸骨万千和绝情断爱。
“薛帅,黑沙急报!”斥侯飞马而来。
“取来!”
薛绍亲自展开薛讷写来的急报,原来并非是紧急军情,而是转呈的一份大周使臣田归道从突厥牙帐写来的信件。信中说,突厥人和田归道都已知悉薛绍兵陈边境,突厥上下甚感惶恐。另外,田归道受派前去调查突厥军队屠杀汉人之事已有眉目,事情基本属实。但是牙帐里的“高层”们一口咬定,“杀俘”的命令并非是从牙帐发出,而是统兵大将在阵前自己做下的主张。他们说了许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的话,还说当时军队和牙帐远隔千里,往来传递消息就要月逾。等到牙帐下令军队的粮草早就被那些俘虏给吃光了。正是出于这一层考虑,统兵大将王昱才亲自下令,处决俘虏。
王昱!
这两个核心字眼,让薛绍的心里狠狠的震了一震。
从主观上讲,薛绍绝不相信王昱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但是突厥牙帐的话语权毕竟是掌握在元珍等人的手上,他们说的话就是事实。王昱就算是长了一万张嘴,那也辩驳不来。
薛绍想要以“杀俘”为借口针对元珍,元珍却使了这样一个毒辣的太极推手,将力道卸到了王昱的身上。
薛绍心想,现在这情形,假如自己继续阵兵边境咄咄相逼,突厥人大不了抛出王昱当替罪羊,从而使得自己师出无名。对突厥人来说,王昱虽然也是一位重将,但是和元珍比起来,他的份量实在微不足道。而且对于元珍本人来说,王昱终究是一个不易驾驭的“外人”,甚至是政敌。能够借此机会将他除掉,简直一石二鸟。
——棘手!
抛开私情站在一位统帅的客观立场上思考,薛绍觉得此刻王昱是否真的有罪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矛头已经无法直指元珍,那也就无法触动突厥之根本。眼前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军事行动,直接将会变成一场无功而返的闹剧!
薛绍愁眉不展。
“元珍这一招,确实很毒。”很少在大事方面发言的薛楚玉,对薛绍道,“我觉得,他此一举除了想要化解来自大周方面的危机,也有打压削弱艾颜的用意在。”
薛绍一转头,眼神炯炯的看着他。,
薛楚玉愣了一愣,继续道:“他二人共辅突厥,但也一直暗中相争。王昱能够拜将挂帅,全赖艾颜之力。后来,王昱自然也就成为了艾颜最为得力的臂膀。元珍因此视王昱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薛绍缓缓的点了点头,心想我最初的思路并没有错,突厥这座堡垒终究还是先要从内部去攻破。但从眼前之景看来,艾颜和王昱根本就不是元珍的对手。
玄云子……
第1073章 天无二日
在自己的帐篷里,艾颜不再是那个母仪草原不苟言笑的圣母可敦。她像初春的鸟儿那样轻松欢笑,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一样活泼雀跃。
她满副激动和喜悦的抱紧玄云子,仿佛她们就是热恋中的一对情侣。
“好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玄云子笑道。
艾颜松开了她,但仍是拉着她的双手,满副笑容的盯着她,“你一点没变。仿佛还更加年轻,更加美丽了。中原的水土就是好,岁月都没那么催老。”
“这才多久没见,说这种话?”玄云子拉着她坐下来,微笑道,“你也还是老样子。”
“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艾颜的心情大好,笑道,“我可变了。变得很多。”
玄云子仔细打量她,摇头,“没看出来。
“这里。”艾颜轻轻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说道,“若大的一个突厥汗国要治理,许多难缠又野蛮的角色要对付。我的心老了。真的,我感觉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尽胡说。”玄云子微笑轻斥,但她知道,艾颜并未胡说。
“哎……”艾颜悠长的叹息了一声,“真的,你无法想像,这有多难……”
“我能想像。”玄云子认真的说道,“你在牙帐没有人脉也没有什么根基,仅有骨咄禄可汗去世之前给你的一个圣母可敦的名号,再就是一个王昱。在许多草原人看来,你和王昱都是外人。他们怎么可能服你?”
“是啊……”艾颜再度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外人。我明明姓阿史那,却被他们视作外人。”
玄云子没有接话。但她分明听出了艾颜话中的弦外之音。虽然草原的子民有很多都是只识其母不识其父,但是艾颜和薛绍的关系以及“神之子”克拉库斯的真正身世,在牙帐高层人士当中肯定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因为,“神之子”原本就是元珍当年策划炮制的一手政治戏码。现在元珍和艾颜之间有了争锋,元珍只需稍稍的将神之子的事情对外泄露一二,对艾颜和克拉库斯的打击都将是致命的。
所以,尽管艾颜是名正言顺的“托孤大臣”,她在与元珍的争锋当中也一直处于绝对劣势。
有此一层,玄云子不难想像突厥牙帐里的那些将军大臣们,对艾颜是何等的阳奉阴违甚至不屑一顾。表面上看,突厥汗国是艾颜与暾欲谷共同|执政辅佐年幼的小可汗默棘连。但实际上,一切实权几乎全在暾欲谷一人掌控之中。
“现在,你来了就好。”艾颜再次紧紧握住玄云子的双手,压低了她激动的声音,说道:“有你一人,可抵牙帐里的那一群屈律啜,更可敌得百万狼骑千军万马!”
“你太瞧得起我了。”玄云子笑道,“我就是一个云游到此的女冠,顺道前来拜访故友而已。”
艾颜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这种玩笑?”
“什么,什么时候?”玄云子反问。
艾颜正了正色,小声道:“那个臭男人陈兵边境耀武扬威,看势不灭突厥誓不罢休。如今千里草原风声鹤唳,到处都在传扬说裴行俭当年的预言即将成真。那个臭男人终将成为所有草原人的噩梦,他会把我们灭国夷族。”
“怎么可能。”玄云子笑道,“军事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了解他,他还干不出灭国夷族这种事来。”
“且先抛开这些传言不论。”艾颜道,“跟我说实话,是他叫你来的吗?”
玄云子轻轻皱了一下眉,“是。也不是。”
“怎么讲?”
玄云子道:“首先,是我自己想要来。我是方外之人,但这里还有我的红尘牵挂和未了的心愿。所以,我必须来。”
“然后?”
“然后,我与他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吧!”玄云子道,“艾颜,他没有忘记他当年对你许下的诺言。此次前来,他除了履行自己做为一名军事统帅的职责,也是为了兑现当年对你许下的诺言。”
艾颜轻笑了一声,“他要,接我们母子回家?”
玄云子点头。
“荒堂!”艾颜斥了一声,再道,“我已经是草原的圣母可敦,我儿子是突厥汗国的叶护。草原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凭什么跟他走?”
“走不走,是你们的事情。”玄云子平静的说道,“接不接,则是他的事情。”
艾颜微微一怔,无语以对。
玄云子微笑道:“不如,先说眼前。”
艾颜回过神来点了一下头,“我们这是要,里应外合对付暾欲谷了?”
“算是吧!”玄云子笑了一笑,说道:“他一天不死,你们母子一天不得出头。他一天不死,臭男人的寝食一天不得安宁。”
艾颜嘿嘿一笑,“这么说,我和臭男人现在算了有了共同的敌人了?”
“是的。”玄云子点头,“所以,你们应该暂时放下私怨携手抗敌。事罢之后,再找他慢慢算帐不迟。”
“这笔帐,无法算了。”艾颜轻轻的长叹了一声,“就算是杀了他,我也回不到十几年前的时光了。”
“那么,现实一点。”玄云子说道,“你往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尤其是克拉库斯今生的命运将会如何,恐怕都要在此时此刻做出一个决断了。”
艾颜中心一醒眼睛一亮,“一语中的。”
玄云子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你和克拉库斯只是一对普通的平民母子,他只需要一句话的事情就可以将你们接到中原团聚,或是任凭你们自由自在的一直留在草原上生活。但关键就在于,你们不是普通人。你们母子的命运,早已经和历史、和时代、和国家紧紧的绑在了一起。所以我认为,他敢说出接你们母子回家这种话,是需要莫大的魄力与勇气的。”
“呦,你这是在拐着弯的夸他了?”艾颜一脸古怪神色的斜睨玄云子,“说,你是不是与他有了私情?”
“没有。”玄云子淡淡一笑。
“绝对有!”
“当真没有。”
“你骗不了我。”艾颜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从你第一次出现在轧荦山的雪山峰顶,我就认定你与他的关系非比一般。这次再见到你,我更加确信无疑了。”“如何确信?”玄云子淡定的问道。
“直觉。”
玄云子笑了。自己也是女人。女人的直觉可以是这世上最没道理的东西,但往往也是最灵的东西。
“倒也不奇怪吧!”艾颜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你与他,更相配。”
“我与他,半点都不相配。”玄云子淡然道,“否则,我也不会既与他有了婚约,又与他做不成夫妻。”
“哎!”艾颜有点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弃妇,不是应该同仇敌忾的报负那个负心汉吗,怎么又在沤心沥血的助力于他了?”
“一个字。贱。”玄云子难得的呵呵直笑。
“你才贱!我可不!”艾颜笑骂起来,“用你的话说,抛开私情私怨姑且不论。如果能够借助于那个臭男人的外力消灭掉暾欲谷,我与克拉库斯的下半辈子才算安稳一点。”
玄云子一点也不难听出艾颜话中的深意,“你想让克拉库斯,做草原的可汗?”
“对你而言,这不是什么秘密。”艾颜微微一笑,“当年在雪峰之上,你早就已经知道了。”
玄云子陷了沉默。
艾颜也跟着沉默了一阵,轻声道:“前一步,君临天下。退一步,粉身碎骨。你如何选?”
“我明白你的意思。”玄云子握住艾颜的手,“所以,我来了。”
“还是只有你,了解我和我儿的处境。”艾颜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楚,她小声道:“我想要这些,并非全是因为野心与贪婪。你想一想,现在有暾欲谷和牙帐的那些屈律啜们视我们母子为外人,日夜提防时刻排挤。假以时日,等到克拉库斯真正长大成人了,小可汗默棘连也长大成人了。牙帐里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吗?”
“神之子,小可汗……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玄云子若有所思的道,“如果我是暾欲谷,我的选择一定会是,小可汗。”
“是的。”艾颜道,“别看现在克拉库斯和小可汗亲如兄弟,但如果不尽早解除这些隐患,终有一日,我们母子必当死于非命。不是死在暾欲谷的手上,就是死在长大之后亲政的默棘连的手上。”
玄云子的眉头轻轻皱起,“其实,你的臭男人在中原的处境,也比你们母子强不了多少。”
“不用你说,我也能够想像得到。”艾颜说道,“大周的女皇是个眼光极远、手腕极强之人,她哪能容得下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名扬天下威震朝野的权臣呢?臭男从立下的军功越多,他的处境就会越加不妙。尤其现在女皇年岁渐高,她一定在为自己的身后之事做下打算。遍观大周朝野,无人能与臭男人相之抗衡。再加上臭男人又还年富力强,至少还能祸害天下三四十年。这样的毒瘤臣子,女皇一定不愿意将他留给自己的继位之人。否则将来,中原的江山会是姓武还是姓薛,那可就难说了。”
玄云子轻笑了一声,“看来,经过这些年的磨励,你着实已经悟道了。”
“都是被逼的。”艾颜苦笑了一声,“若是连这些道理都无法参悟,我肯定死过一百遍不止了!”
第1074章 进退维谷
黎明,大雪飞舞,寒风凛冽。
罕有的一次,月奴还在酣睡,薛绍悄悄的先起了床。披着厚裘,他漫步在积雪皑皑的军营中。看似是在巡视营中,又像是漫无目的。
细心的人或有发现,他们的薛帅,今天似乎有点神情恍惚,异于平常。
下意识的,薛绍走到了薛楚玉的营中。
薛楚玉正准备翻身上马去亲自主持跳荡军的训作,乍一眼看到薛绍独自一人徒步而来,颇感惊异。于是他上前见礼并问请道,薛帅怎么来了?
“没事。我就随便走走。”薛绍的表情有点不大自然,四下看了一眼,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示意他走进宫房,“来,聊几句。”
薛楚玉“嗯”了一声,满怀狐疑的和薛绍一起进了营房。
小卒烧旺了火堆煮上了热汤,薛绍和薛楚玉以汤当酒,对饮。
“二哥,今天怎么了?”四下无人时,薛楚玉更习惯这么称呼薛绍。
“我也不知为何,最近总是神思恍惚。”薛绍双眉微皱,低声道,“尤其是,当我想起洛阳之时。”
薛楚玉的表情略微滞了滞,默默无语的点了点头。
哪怕统兵万百战无不胜,即使拥有征服天堂踏平地狱的不死雄心,根却在故乡。同为行伍之人又是多年的兄弟,薛楚玉哪能不理解薛绍此刻的心情呢?
二人沉默了片刻。
薛楚玉颇怀警惕的看了一眼军帐之外,试探的小声道:“二哥,是有了回军之念吗?”
薛绍的眉宇稍显惊悸的微微一扬。兄弟就是兄弟,彼此知根知底。总能被他一句刺中要害。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薛绍打破了沉默,说道,“我知道洛阳迟早会出点事。但如果我放弃了眼前的这一次机会,今生今世,我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尝试一统北方了。”
“这也难说。”薛楚玉宽慰的说道,“二哥回军,稳定朝野。待内部宁定之后,再荡平北方也未必就迟啊?”
“迟,倒是不迟。但!……”薛绍将手中的热汤往桌几上一放,放得有点重,好似有点发泄内心愤恼之意。
倒把薛楚玉吓了个不轻不重,他急切问道,“但,怎样?”
“实话跟你说了。”薛绍轻吁了一口气,“此刻我若回军,只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
“其一,我放弃兵权卸甲归田,从此不惹半分朝政。”薛绍道,“其二,大周王朝改朝换代。一切,陷入未知!”
“啊?”薛楚玉惊咦了一声,“竟有如此严重?”
“有。”薛绍说得很肯定,“想必你应该知道,但凡当朝重臣或是统兵大将都会遭到君王的猜测。这些年来我和女皇之间的关系如何,你也十分清楚。以往我曾与她有过许多矛盾,都各自化解或是暂且压制了。唯有这次,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相同。”
“有何不同之处?”薛楚玉问道。
薛绍说道:“此前多年,女皇要么是在努力的迈向皇帝宝座,迫切需要我这位军帅的鼎力相助;要么,是面临了外敌的巨大威胁,需要我帮她解决燃眉之急。在这些大事面前,我和她之间的矛盾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有道理。”薛楚玉点头,“薛帅和女皇,都是高瞻远瞩极富胸怀之人。”
“但是眼下,情况变了。”薛绍说道,“噶尔钦陵败亡之后,吐蕃威胁不再。王孝杰荡平西域,西域大体安宁。就连我们眼前的敌人突厥,其实都已龟缩到漠北,短时间内难以作恶。国内昌平四夷畏服,我这位统兵百万的军帅,是否就显得有些扎眼了呢?”
“哎……”薛楚玉连连摇头,“真的是,飞鸟尽良弓藏吗?”
“不仅如此。”薛绍道,“你有没有想过,女皇年岁已高。她究竟该会怎样安排她的后继之人呢?”
薛楚玉眼睛一亮,“对,对!这才是大问题!”
“我们且先不说女皇会把皇位传给李家人,还是传给武家人。”薛绍道,“其实,无论她要传给谁,首先要拿掉的一个人,就是我。也就是说,将来那位新君的朝廷之上,不该有我薛绍的位置。”
薛楚玉的表情怔了半晌,喃喃道,“功高震主吗?”
“是强臣弱君。”薛绍微微一苦笑,“其实站在旁人的角度不难看出,这些年来我与女皇其实一直都在密切合作携手并进,要说一荣共荣一损共损,也不为过。”
“对,这我知道。”薛楚玉道,“虽然二哥一直没有拜相,但在我们这些兄弟和许多大臣们的眼中,二哥几乎就是和女皇站在同一高度的。说句犯忌的话,二哥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那万一哪天女皇不在了,我还在。”薛绍笑了,“那又该怎样?”
薛楚玉也苦笑起来,“所以,女皇才必须要在自己‘不在’之前,拿掉你?”
薛绍点头。
“那二哥主动交出兵权退出朝廷,又当如何呢?”薛楚玉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就算是一只拔了牙剔了爪的猛虎,你会愿意让它酣睡在你的卧榻之侧吗?”
“这……”薛楚玉的表情有些难看。
“真到了那时候。”薛绍笑道,“只要我还能喘气,那都是一种罪过。”
“二哥……”薛楚玉犹豫一下,甚至深呼吸了一口,“你告诫过,有些话不让我们说。”
“那就别说。”薛绍挥了一下手打断他,“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但,如果真的没有选择呢?”薛楚玉反问。
薛绍没有说话,眉头深深皱起。
薛楚玉也不再逼问。因为他想起了薛绍曾经说过了一句话——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他也知道薛绍今天“神思恍惚”的原因了。
这些年来,薛楚玉见多了薛绍在诸多战役面前的各种表现。哪怕是诺真水之战那种九死一生的惨战,薛绍也未曾有过半分的彷徨或是惧怯。
但是眼下,他彷徨了,他甚至恐惧了。
想到这里,薛楚玉笑了一笑。
“你傻笑什么?”薛绍不解的问。
“二哥竟然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薛楚玉笑道。
“楚玉,这不是害怕。”薛绍没笑,表情很严肃,“这是,敬畏。”
“敬畏?”
“我和你,还带着许多其他的人,已经一同走到了某个重大的历史转折之处。”薛绍说道,“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还有我们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这关乎到百年国运和千万人生死。难道,我不该抱有一颗敬畏之心吗?”
薛楚玉的脸上也没有笑容,认真道,“二哥,虽然我不大明白你话中的深意。但我能体会到,你表达出的理智与慎重。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最好的抉择,就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我也相信,你永远不会辜负我们这些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也正是,我们这些兄弟一直心甘情愿追随于你出生入死的,原因。”
薛绍苦笑,“早知道不来找你说话了。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感觉肩上的担子变重了。”
“二哥大可不必如此。”薛楚玉淡然道,“既然我们选择了从军,就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怎么死,都是死。要是能和二哥死在一起,便是值了。”
“蠢人。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薛绍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起身便走。
“二哥!”薛楚玉站了起来急切道,“你若当真放心不下,不妨分兵回朝。给我一半兵马,我去踏平草原回来向你交令!”
薛绍第三次苦笑,回过身来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说道:“草原,是踏不平的。给你一百万大军,你也做不到。此次北伐,兵戈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
“那你就告诉我,该要怎么做?”薛楚玉问道。
“告不了。”薛绍摇头,“因为连我都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薛楚玉无语了。
“从征这么多年,我很少像现在这样无助。”薛绍叹息了一声,说实话了,“傻傻等待的滋味,真的是不好受。”
“二哥在等什么?”
“契机。”薛绍道,“现在我既不能仓皇回朝,也不能草率出击。所以,我在等一个契机,能让我做出进退的选择。但是这个契机究竟何时出现,会不会出现,竟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所谓进退维谷,莫过如此。”
薛楚玉终于明白了。自己认识的那个薛绍从来都是理智又强势,他总是智珠在握,稳操胜券。但眼前之事,竟然会让他进退维谷,彷徨无助。
那这个“眼前之事”,究竟重大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薛楚玉没再往下想,也想不清楚了。他只问道:“二哥,万一这个契机永远都不出现呢?”
“不可能。它一定会出现。”薛绍道,“不是来自草原,就是来自洛阳!”
“那我就放心了。”薛楚玉倒是吁了一口气,“大不了,就是一个等!”
大不了?
等?
薛绍简直苦笑到无语。
他真是无比羡慕薛楚玉。此刻,自己要是也能做到像他一样的没心没肺没烦恼,那该多好啊!
第1075章 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
在上古周王朝这是重要的春耕节,周武王曾在每年的二月初二亲自下田耕作,并号召百官效仿,以示重视农耕。
皇娘送饭御驾亲耕,便由此而来。
如今的大周女皇自认是上古大周王朝的后裔,她也传承了这一习俗。二月初二这一天,武则天带着文武百官来到了洛阳郊外的田野之中,并亲自拿着锄头下地挥了两下。
这让文武百官感慨万分。
虽然“御驾亲耕”的女皇仅仅只是做了做样子,也没有哪个“皇娘”会来给她送饭,但久不见君颜的文武百官终于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皇帝。如此说来,朝廷就还有主心骨,天下也就不会真的乱到哪里去了。
皇帝带着大批的高官重臣去了郊野,皇宫里倒显得有点冷清了。一向禁卫森严罕有生人光临的刑部天牢,更是静得可以。
今年的神都洛阳,春寒料峭,仿佛比冬天还要更冷。
两名狱卒在牢门前升起了一大堆火,却不像是要用它来取暖。他们将一根又一根燃尽了黑烟的火炭从火堆里夹出来,放进另一些铁盆里,然后往牢房里搬去。
能关进刑部大牢里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说不定哪天就咸鱼翻身又成了贵人。所以这里的狱卒一向很会做人,大冷天的烧盆炭火给关在牢里的犯人大爷取一取暖,并非什么稀奇之事。
但是今天这火盆取了一盆又一盆,就像是没个尽头了。而且这所有的火盆,全都送进了同一间牢房里。
牢房里除了关着一个犯人,还坐着一个衣饰无比会贵,容貌羡煞女子的,年轻男子。
“郭安,人送浑号渔夫,号称是薛绍的一双眼睛。”年轻男子看着关押在牢房里的犯人,笑得冷峻且满怀憎恨,他道,“我说得对不对?”
郭安看了看眼前这个浑身散发出浓烈脂粉香味,可以用“妖娆”来形容的年轻男子,“呵”的轻轻一冷笑,片言不发。
一盆又一盆的炭火还在不停的搬进来,这间不断有北风灌入的牢房里,都已变得十分温暖。
“我不屑与我言语,便是蔑视于我。”年轻男子单手剪背踱起了步子,不急不忙的道,“倒也不奇怪,因为我也十分的轻贱于你。你最多也就只是一条忠诚于薛绍的狗,除此之外,你一无是处。”
郭安第二次“呵”了一声,仍不言语。
年轻男子略显愠恼的咬牙皱眉,沉吟了片刻,他一挥手。
几名狱卒将一个大铁笼子抬进了牢房。
笼子显然是新做好的,很大很结实也很沉重,他们抬的十分费力。
“郭安,似你这般粗鲁的莽夫,一定没有吃过鹅鸭炙这等的美食。”年轻男子斜瞟了郭安一眼,继续道,“记得三年前的今日,便是二月二龙抬头。我和我的几位兄弟聚于一堂,约好各献一道美食然后一同品鉴,看谁能够胜出。我便自创了这一道鹅鸭炙的美食。你想知道,它是如何烹制的吗?”
郭安根本就懒得搭理他。
年轻男子也不在意了,便自言自语道:“我先将铁笼放置于烧旺的炭火之上,然后将鹅鸭投入铁笼之中,笼中再放置调配好的酱醋五味汁。鹅鸭受热十分干渴,便会饮用酱醋五味汁来解渴。等到它们羽毛落尽肉身烤熟,酱醋五味汁的味道已经遍尽其身。运用此法烹制的鹅鸭炙,堪称天下第一美味。”
郭安看了一眼那个刚刚被搬进来的大铁笼子,正在被几名狱卒抬架到火盆上去。
他第三次“呵”的冷笑了一声。
“今天,又是二月二龙抬头。”年轻男子仍在自言自语,声音当中仿佛还有了一丝悲意,“每年的今天,我们兄弟几人都会聚于一堂品鉴美食。今天,却不能。你可知道,却是为何?”
郭安淡淡道:“该是鹅鸭炙吃了太多,遭了报应。”
“你!……”年轻男子瞬然气煞,大喝一声,“将他架出来,投入笼中!”
“不必麻烦,我自己走进去便是。”郭安泰然站起来身来,指了指牢门,“打开牢门。”
几名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上前。
“冤有头债有主,不怨你们。”郭安仍是淡然,“开门。”
终于有一人上前打开了牢门。
郭安走了出来。
几名狱卒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几步。年轻男子也有点紧张,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一名狱卒小心翼翼的道:“郭将军,我们都知道你身手非凡。如果不是你自来投狱,没人能捉得住你。就算是戴着镣铐,如果你真的想逃,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地方能关得住你……”
郭安环视了他们一眼,呵呵一笑,走进了铁笼子里。
狱卒们顿时目瞪口呆,因为他们已经听到了皮肉被灼烧发出的嗞嗞声,并闻到了一股焦臭味。
但是郭安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只是静静的站在铁笼子里。
年轻男子也有点惊愕,他大叫道:“加炭,加炭!!”
一盆又一盆烧得通红的火炭,被扔进了铁笼子脚下的大盆当中。
郭安身上的囚衣已被点燃了,但他仍是静静的站着,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年轻男子用一块绣帕捂住了嘴鼻,不清不楚的吼道:“今天我就把你给灸了。用你一条狗命,用他一双眼睛,祭我兄弟的在天之灵!”
郭安的头发都已经被点燃了,但他仍是一动未动。
几名狱卒都已经有点看不下去,悄悄要往外走。
“你们几个。”郭安突然道。
几名狱卒吓得惊叫,仓皇回身跪在了铁笼前,“郭安将军,你是天神,你是真天神!!”
“我不是天神,我就快死了。”郭安费力的,一字一顿的道,“帮个忙,替我传个话给薛太尉。就说,郭安到死也没有向任何人求过一声饶。他当年在三刀旅给我们提出的要求,我终于,做到了。”
……
三日后,躁动不安早已多时的右卫洛水大军,终于哗变!
自党金毗与郭大封被下狱之后,朝廷从御林军训当中抽出两名将领,前去暂领右卫军事。这日清晨,怒不可遏的右卫将士冲进帅营之中,用麻绳将那两名御林军将领给绑了个结结实实扔上了一条军船,让他们漫无目的飘在了洛水之上。
然后,驻洛水军营的右卫大军三万余人,一同哗变!
由于并非战时,这三万大军仅仅配备了训作需要的少批战马和漆枪、横刀这些轻型武器。
但他们是右卫的军人,这些武器对他们来说,已经太够用了。
搭载着那两名将领的军船还刚刚飘到江面上不久,右卫的人就已经冲到了洛阳城的定鼎门前。
路上的百姓吓坏了,仓皇逃遁。
守城的军士傻了眼,只能第一时间关起了大门。
“你、你们都是右卫的兄弟?”守城将大声叫道,“你们这是要作甚?”
“速开城门!”
“否则杀将进去!!”“鸡犬不留!!!”
守城将差点一头从城头栽倒下来,连滚带爬就往后跑。一边跑,他一边喊道:“右卫疯了,右卫的人全疯了!”
守城将一跑,城头的军士呜嚷一阵大叫,全都跑了。
“右卫!那可是右卫的洛水大军!”
“谁他娘的要跟右卫打?!”
“那可是一群,连虎狼都要剥皮抽筋烤肉吃的混蛋啊!”
……
皇宫里,炸了锅。
一半的文武官员和守城将几乎是同一造型的,连滚带爬的闯进了万象神宫的丹墀之中。
武则天倒是在龙椅之上,端坐如常,威仪不减,“何事?”
“陛下,右卫哗变,已攻杀到定鼎门前!”
“知道了。”武则天面沉如水,“郭元振何在?”
班列中的郭元振死死一皱眉,心不甘情不愿的站了出来,“陛下,臣在。”
“夏官尚书薛绍不在,你这位侍郎领袖夏官。”武则天道,“如今右卫出了事,你有何计较?”
“陛下……”郭元振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慢慢摘掉了自己的官帽将它放到了地上,说道:“臣对此,无话可说,也无能为力。臣只能引咎辞官,并甘愿受罚。”
“……”武则天咬牙,沉默。
这时狄仁杰站了出来,说道:“陛下,当务之急并非是追责,而是解决眼前之乱。”
“朕知道。”武则天道,“朕就是想让郭元振前去安抚右卫。但你看他现在这副子,朕还能派他前去吗?”
“啊?原来不是要治罪?”郭元振一个激灵又将帽子从地上捡了起来,戴好,急道,“陛下,事不宜迟,万一真让右卫的军士冲杀了进来,那可就一切失控了!”
满朝的人都发出了嘻笑声。
“你们还笑得出来?!”武则天怒不可遏的拍案而起,“郭元振,朕命你前去招抚右卫大军,止住哗变。朕不妨把丑话说在前头,他们如果愿意回头,朕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不然,朕翻手之间也能让他们全都灰飞烟灭!”
“是是,臣知道。”郭元振连道,“那些混小子就是不懂事,陛下别生气。臣马上把他们全都骂回去!”
说罢,郭元振扯腿就跑了。
武则天气得长叹了一声,坐了下来。
狄仁杰暗暗抹了一把冷汗,心说眼前之事可大可小。右卫这些人其实闹得并不太凶,否则以他们的能耐,现在整个洛阳城肯定早就血流成河了。
既然他们还有所保留,那就一定会有条件提出……
武则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和满朝文武一同坐在这宫殿里,等。
等郭元振的消息。
快到了傍晚,郭元振总算是回来了。
一回来,他又将帽子解了下来,放到了地上,“陛下,臣无能……”
“朕现在,不治你罪。”武则天几乎早有预料,淡然道,“朕只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臣……不敢说。”
“朕可以从别人那里听到。”武则天道,“然后回来,治你个欺君之罪。”
“别,别……臣说!”郭元振叹息了一声,“他们,只是想要一颗人头。”
武则天的声音猛的一沉,“是要朕的吗?”
“不,不是!”郭元振道,“是,张易之!”
武则天再次拍案而起,“绝无可能!”
第1076章 一点红
皇帝的答复一点都不出乎郭元振的预料之外,所以他只顾灰头土脸的站着不再吭声了,只是眼睛偶尔瞟了一瞟宰相狄仁杰。
阁部的宰相,岑长倩离死人只差一口气的距离,娄师德外放去了河陇,武三思从来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再者就算他说了皇帝也不会听。新晋的大红人宗楚客倒是挺有发言权,但此事因张易之而起,宗楚客又与张易之关系非常之密切,所以眼下他也不会冒天下之大韪的跳出来讲话。眼下,也就只能指望狄仁杰能够力挽狂澜了。否则,当真被那些怒火攻心的右卫军士杀破了定鼎门,后果不堪设想。
巧得很,盛怒之中的武则天,也像郭元振一样有意无意的瞟了狄仁杰几眼。郭元振将皇帝的这个小动作收入了眼中,心中顿时一亮看来她也在等着狄仁杰出谋划策,或者说,在等着狄仁杰来给她一个台阶来下。
皇帝与宰相之间如果这点默契都没有,那也就太离谱了。何况狄仁杰一向聪明绝顶,他马上站了出来拜言道:“陛下息怒,请听臣一言!”
“讲。”武则天龙袖一挥,做出了一个挺明显的“制怒”的动作。
“陛下,右卫的军士已经没有了统帅的号令指挥,群龙无首便随时有可能失控。何况他们现在正在气头之上,犹如一盆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此刻朝廷对其采取任何过激的举动或是施以刚烈的言辞,都如同火上浇油。”狄仁杰朗声道,“因此臣以为,哪怕陛下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也可以采取尾婉一点的方式来进行回绝。”
在座的人都听出了狄仁杰的话中之意,武则天更是一语道破,“你是让朕,施以缓兵之计?”
“陛下英明。”狄仁杰道,“一但城门被破,百姓罹难神都蒙尘。此等后果,哪怕事后惩处所有的肇事之人,也将于事无补。”
“言之有理。”武则天顺坡下驴,并问道,“不知国老,有何高见?”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武则天开始用“国老”来称呼狄仁杰,以示对他的份外敬重。朝廷上下一并效仿,“狄国老”三字早已如雷贯耳。
狄仁杰道:“臣建议,先将拘押在大牢之中的党金毗等一干右卫将军释放出来,命他们出面安抚右卫大军。”
“你是说,右卫所有的将军?”武则天反问。
狄仁杰连忙拱手拜道,“除,郭大封之外。”
武则天心中一琢磨,郭大封出言不逊涉嫌谋反被逮个正着简直无可抵赖,党金毗等人只是受到一些牵连,这事早已朝野尽知。狄仁杰如此区处,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正当皇帝还在寻思之时,一个声音突然高亢响起,“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众人一看,宰相宗楚客跳出来了。
武则天眉头微皱,“宗卿,有何高见?”
宗楚客说道:“眼下右卫的军士已然哗变,便已是目无王法背反了朝廷。说白了,他们已经是一群亡命之徒,否则不会行此下下之策。此刻,如果朝廷再将党金毗等人放还,正好让群龙无首的右卫叛军有了主心之骨,这与放虎归山有何不同?因此,臣强烈反对放还党金毗等一干罪将。臣还建议,朝廷理当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军事部署以防不测。若能安抚,则是最好。如若不能,就当迅速的扑灭右卫的叛乱!”
“宗相公所言差矣!”狄仁杰忙道,“右卫的军士的确是哗变了,但很显然他们还守着最后的底线。否则,他们早就开始攻打定鼎门了。此时此刻,如果朝廷派出军队前去镇压,势必将他们逼上绝路。到那时,无论谁胜谁败,神都洛阳必将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我大周王朝,将因此元气大伤!”
“如若党金毗等人放回之后与哗变军士沆瀣一气共同谋叛,又将如何?”宗楚客针锋相对的喝问。
狄仁杰轻叹一声,“如若对党金毗等人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的好言相劝,或许会有好的结果。即使不成,局面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了。”
“如此心怀侥幸,怎能力挽狂澜?”宗楚客上前一步,拱手拜道,“陛下,臣请命即刻调谴大军前往定鼎门,以防不测!”
狄仁杰急道,“陛下,就算要防患于未燃,也切不可将军队直接调往定鼎门!否则战事一触即发,后果不堪设想!”
宗楚客声音更大,“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陛下,就让狄某带上党金毗一同前往定鼎门!”狄仁杰也提高了声音,凛凛然如同大喝,“如若不成,就让他们先拿狄仁杰开刀祭旗!”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宗楚客也不作声了。倒不是他真的已经无理可讲无话可说,狄仁杰连命都敢不要,自己还拿什么去跟他争?
武则天双眉紧皱,看了看宗楚客,又看了看狄仁杰,仍在惦量沉思。
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陛下,还是臣再走一趟,去定鼎门探一探口风吧?”
武则天抬眼一看,是郭元振。她问道,“你探什么口风?”
郭元振道:“臣就告诉他们,朝廷答应先放党金毗将军等人回来。其他事宜,容后细商慢议。臣认为,就算他们不会马上答应撤离,也至少不会越演越烈,先稳住他们再说。”
武则天一听,这个折中的办法好像可行。于是她点了点头。
郭元振急忙又去了。
夜半时分,皇帝和大臣们仍旧留在万象神宫之中,毫无退朝散班之意。右卫的军士也举起了火把围在定鼎门前,一副剑拔弩张之态。
郭元振到了定鼎门申明了朝廷的态度并苦劝右卫的军士,总算和他们达成了初步的口头协议。右卫的军士答应,如能见到党金毗将军,余下事宜都好商量。
郭元振如释重负,急忙回去向皇帝覆命。
等他回到万象神宫,傻了。
就在昨夜,党金毗死了。倒是没有人谋害,他自己在狱中上吊自杀的。
党金毗为何自杀,眼下已经不是特别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那些右卫的军士哪里还会相信,党金毗是死于自杀呢?!
郭元振没话说了。狄仁杰和宗楚客也不再争论。
丹墀之内,鸦雀无声。
年过七旬的武则天苦苦熬了一夜,脸发灰眼发黑白发仿佛都增多了,就像瞬间老去了几十岁。
静静的,过了许久。
众臣终于到女皇喃喃说出了四个字,“调兵,平叛。”
“陛下,调哪里的兵?”郭元振急切问道。
武则天看了郭元振一眼。
郭元振也正好仰头看着皇帝。
就这一对眼,郭元振猛然感觉心中一寒。
杀意!
那是浓浓的杀意啊!
郭元振分明察觉到,皇帝对自己已经不仅仅是不信任,而是动了杀意!!
“论弓仁!”武则天低喝一声。
“臣在!”极少在朝堂之上发声的羽林卫大将军论弓仁,站了出来。
万众瞩目,满朝文武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位从高原之上走来的盖世虎将。
“朕命你,率领右羽林卫所有兵马前往定鼎门平叛。”武则天道,“即刻起,神都与西京及关内所有兵马,尽皆听由你一人调谴。除了朕,没人再可以对你下令。”
“陛下,这!……”论弓仁直接愣住了。他看了看宰相狄仁杰与宗楚客,又看了看刚刚还“领袖夏官”的夏官侍郎郭元振,着实的感觉如坐针毡。
“朕已下旨。”武则天声音一沉,“尔等,是要抗旨吗?!”
“臣不敢!”
武则天猛一挥袖,“那就去吧!”
……
黎明。
军号翻滚铁甲嚯嚯,一夜未眠的神都再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悸之中。
原本是守备皇宫的上万羽林卫开出了皇城,列队向定鼎门挺进。监门卫、金吾卫和千牛卫等所有部队尽皆出动,或死守皇宫或戒严城中。
驻守在洛阳周边的除右卫洛水大军外的其他所有的野战部队,全都开始集结起来。其中以麴崇裕率领的左玉钤卫动作最快,他最近一直都在率领部队进行例行的冬训,朝廷的命令还没有下达他就早已做好了“平叛”的准备。号令一到,他麾下的上万马步军兵就已经开到了定鼎门附近,先行切断了右卫军士们的所有退路,并做出了包抄围攻之势。
架式如此明显,右卫的军士们再傻也能看出,摆明朝廷这是要“翻脸”了。
“兄弟们,没得选了!”
“鱼死网破!”
“玉石俱焚!”
一时间,刚刚稍见缓合的群情大肆激昂起来。
定鼎门前,战事一触即发。
论弓仁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手提银蟒槊骑着乌青马,全副披挂的走在战队最前方了。听到前方城门的巨大动静,他双眉紧皱的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长槊来,口中沉喝,“打开城……!”
“将军且慢!!”
突然一记女子的声音喝断了论弓仁的发令。众皆惊诧扭头一看,一名女子正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
若大的街道,往日里车水马龙人潮熙熙。今日,除了荷甲执刀的军士和喷着响鼻的战马,再无他物。
这马车,金碧辉煌。
这女子,姹紫嫣红。
就犹如,万绿丛中。
论弓仁连忙收起兵器翻身下马,抱拳来拜。
“公主殿下,怎会来此?!”公告:笔趣阁APP安卓,苹果专用版,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 appxsyd (按住三秒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