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妇人之见
吴铭在裴府仆人的带领下把马牵到了后院马厩安顿好,仆人请他在偏厅用茶,然后就自顾去忙碌了。吴铭喝了一小会儿茶走出厅外,看到天井里晾着几件刚洗好的衣服。
其中有一件,是裴行俭的紫色朝服。
大唐的官服有定制,五品通贵以上着红色,三品亲贵以上着紫色。裴行俭刚刚被朝廷授予二品特进文散官与二品河东县公的爵位,这套官服显然也是新的。
吴铭走出房间站在回廊下,眉头微皱久久的凝视那件官服,站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那么久。
裴府的仆人并不多,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最多看他一两眼,没什么人过来多问一句。
良久之后,四下无人。
吴铭走到天井中,站在那件撑开晾好的官服前,斗摆前袍双膝着地,行稽首之礼大拜下来,以头触地,有如敬拜神明。
礼罢之后吴铭站起身来,脸色沉寂一言不发,静静的走回了偏厅里继续饮茶。
片刻后,一个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径直朝偏厅走来。吴铭眉头略动放下了茶盏,站起身。
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站在了门口,面容娇好体态婀娜,衣着鲜艳饰戴华丽,与整个裴府的简朴到寒酸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铭不敢直视连忙拱手拜下,不知对方来历,于是箴口不言,只是拜。
“贵客免礼。”妇人站在门口回了一礼,说道,“奴家是裴行俭的妻子,娘家复姓库狄。”
“原来是裴夫人,在下失礼了。”吴铭再拜,“我是薛公子的随从,跟随家主人一同前来拜访裴尚书。”
“贵客不必多礼。”库狄氏回了礼,好奇的上下打量吴铭,“奴家斗胆相问,贵客为何要对家夫的官袍大礼相拜?”
“这……”吴铭略显尴尬的笑了一笑,想必她是在远处看到了。
库狄氏略微笑了一笑,“既然贵客有隐衷,那奴家就不打听了。贵客适才说了贵主人是薛公子,敢问是哪位薛公子?”
“汾阳薛承誉,讳绍。”
库狄氏明显是眼睛一亮,“薛驸马到了敝府?”
吴铭略微一怔,笑道:“我家公?家公子还没有与太平公主殿下成婚。”
“奴家失言了。”库狄氏拱了一手,“来人,好生招待这位贵客,不得丝毫怠慢!”
“是……”两名户婢连忙应声走了过来。
吴铭忙道:“夫人恩义,在下心领了。在下是出家之人……”
库狄氏不由得一笑,“大师不必误会,奴家只是让她们伺候茶水,只在门外候待。”
吴铭拱手拜了下来,“多谢夫人。”
“告辞。”库狄氏回了一礼,好像有些着急的翩然而去。
吴铭略微皱了皱眉头,裴行俭的正房夫人怎会如此年轻?库狄氏,还是个胡人女子?
正堂里,薛绍正与裴行俭谈到紧要之处,大门被敲响,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夫君可在堂中?”
裴行俭正声说道:“我在招待重要的客人,任何人不得叨扰!”
“夫君所说的客人,是否就是汾阴薛公子?”库狄氏说道,“奴家想见一见薛公子,求夫君恩准!”
“你一个妇人何以登得大雅正堂,还不退下!”裴行俭厉声道。
薛绍连忙道:“裴公息怒,既然尊夫人有此之意,薛某是晚辈理当如命。”
裴行俭只好摇头苦笑了一声,拱手道:“拙荆是个胡人,不太懂得中原仕族之礼法,让薛公子见笑了。”
“裴公言重。”薛绍回礼。
裴行俭这才说道:“薛公子虚怀若谷不予计较,准你进来说话!”
库狄氏推门而入,薛绍看到她也是略微吃了一惊,这要是在外面碰到,打死也不会让人想到她会是裴行俭的正房夫人。
裴行俭年过六旬,库狄氏不过三十上下。裴行俭衣着简朴内敛寡言,库狄氏光鲜照人风姿绰越。
这一对老夫少妻,还真是反差强烈!
“薛公子在上,请受奴家大礼一拜!”库狄氏说罢,突然对着薛绍大礼拜下。
薛绍尴尬的愣住了,你一个二品华阳夫人又是长辈,这样拜我让我如何受得起、让我如何回礼?
裴行俭在一旁苦笑不已,“薛公子见笑,但以俗礼还之即可。拙荆当真是不太懂得中原礼法!”
不等薛绍说话,拜倒在地的库狄氏说道:“夫君此言差矣,奴家理当就以九拜之中最大的礼节稽首大礼,来拜薛公子!”
裴行俭与薛绍同时一愣,薛绍忙道:“夫人快快请起,此等大礼着实折煞薛某。但有言语,不妨坐下来细细商谈。”
“多谢薛公子!”库狄氏半点也不扭妮,亲自取了一块坐榻在离二人稍远的地方打横了侧坐下来。
裴行俭的表情挺尴尬,苦笑。
薛绍看得出来,虽然裴行俭努力在外人在面前表现出一家之主的强势,但实际上他就算不是个惧内之徒,也对自己这个年轻的夫人非常的宠溺。
否则,库狄氏何以打扮得这样光鲜照人,还敢叩门打扰裴行俭接待重要的客人?
“你有何事,说完快走!”裴行俭板着一张老脸说道。
“谢夫君。”库狄氏拱手回了礼,说道:“薛公子见谅,其实奴家深知女流不登正堂不会宾朋,但今日,奴家确有要事对薛公子讲。”
“夫人请说。”薛绍也挺好奇,素昧平生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跟我讲?
“谢薛公子。”库狄氏一板一眼的对薛绍施了一礼,说道:“其实在与薛公子见面之前,家夫已经多次在奴家面前提起薛公子,对公子的才华器识赞不绝口。家夫还曾口口声声的说,公子就是他寻找了多年的衣钵传人!”
“你……”裴行俭的脸一下就涨红,“你这妇人,满口胡说!”
薛绍干咳了一声忍住笑。
“薛公子是个明白人,夫君又何必矫情否认?”库狄氏说道,“你与奴家在卧房之中说的话,还能有假?”
“你再敢矢口乱言,就给我出去!”裴行俭抬手朝外一指涨得老脸通红,看那模样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薛绍忍住笑也没有多说话,他知道,库狄氏还没有说到真正的重点。
“夫君,奴家今日拼着吃了家法也要当着薛公子的面说一句实话,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库狄氏半点不害怕,针锋相对的道。
“你!……”裴行俭的动作和表情都凝固了半晌,苦笑一声双手一摊,“罢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由得你数落一通。薛公子要笑,就笑出声来吧,老夫今日不要这张老脸了!”
薛绍仍是没有笑,一本正经的道:“裴公不必在意,夫人心直口快,或许真有她的道理——夫人,你请说。”
“还是薛公子爽利!”库狄氏拱手拜了一记,说道:“薛公子,其实夫君早就动了爱才之心,想要收你做入室关门弟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但又深有顾虑。”
裴行俭的脸皮都抽搐了一下,叹息了一声把头都扭了过去,表示“随你胡说八道一通”。
“裴公有何顾虑?”薛绍问道。
库狄氏说道:“夫君怕你日后仗兵作乱无人可制,祸及神器遗害苍生!”
薛绍这下笑了,“裴公所虑,不无道理。兵家授徒向来谨慎,当年侯君集要向卫公学兵法时,卫公也是这样的想法。事后证明,卫公所虑颇为正当。”
“但奴家以为,家夫是书读得越多、人活得越久,就越发的患得患失与矫情胆小了!”库狄氏生怕裴行俭出言打断,于是快嘴快语的说道,“汾阴薛氏历来就是拥护李唐的大世族,薛公子是李唐贵戚身负皇室血脉、现在薛公子又要娶公主做驸马。就像是一颗树一样,薛公子的根都深深的扎在了李唐的土地之中。将来薛公子如若掌兵,定然是以李唐神器为念,御外敌平内患成不世之功业,又岂会为祸李唐天下荼毒李唐子民,那不是自断根骨自毁家业吗?”
薛绍哈哈的笑,“夫人,果然有见识。”
“她当然有见识了,妇人之见而已!”裴行俭嘴角儿都在抽筋的冷笑。
“那依夫君之高见呢?”库狄氏仿佛还有一点激动了,坐直了身体大声道:“夫君时常把阳寿将近挂在嘴边,时常叹息毕生所学后继无人——你就只念着你的一世功名才学,就从未替我们母子想过吗?夫君,奴家比你年幼三十岁,如今最大的儿子都还只有七岁。你若百年之后,我等孤儿寡母将要何所依存?纵然奴家可以谨守家门足不出户,含莘茹苦将我们的三个孩儿养大成人。可是你为官三十多年竖下了多少政敌,多少人盼着你死了再拿我们孤儿寡母开刀报负?奴家关好家门,就没有人来招惹了吗?远的不说,你本家的兄弟裴炎能不落井下石?”
“住口!”裴行俭厉喝一声,仿佛是动了一点真怒。
“奴家失言,夫君恕罪!”库狄氏慌忙走到堂中,正身拜倒在地。
薛绍不动声色只在心中暗道,记得大哥曾经说过,有人认为裴行俭可以做“尚书右仆射”与刘仁轨平起平座,但肯定也就“有人”认为裴行俭绝对不可以坐到那把交椅上去。
反对的人当中,或许就有裴炎一个。
首先裴炎与天后的交往甚密,他哪能不知道天后是绝对会反对裴行俭出任右仆射的?再者,同是出身闻喜裴氏,裴炎一直压着裴行俭一头,是整个裴氏大族的领袖大旗,他又岂能容忍有朝一日裴行俭与他平起平座,并且凭借无人可及的军功威望反压他裴炎一头?
站在裴行俭的立场上说,自己的资历、才能、威望和德操全都不输予裴炎,凭什么就只能仰视受制于他?
一时瑜亮,互不相容。
裴炎与裴行俭会有矛盾和积怨,似乎就很容易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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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顺水推舟
裴行俭眉头深皱面带怒意的瞪了库狄氏半晌,悠然叹息了一声,“夫人,请起。”
“谢夫君……”库狄氏站起身来,眼圈已红眼泪在流但是连哽咽都没有,表情很倔强。
“既然家丑已然外扬,老夫也就不必在薛公子面前有什么顾忌了。”裴行俭苦笑了一声,说道,“诚如拙荆所言,老夫行将就木但三子都还十分年幼。原本老夫也有几个得势的同宗亲族可代为托孤,可是老夫和裴炎素来不和,那些同宗亲族怵于裴炎之威,早就和老夫断了往来。这些年来,老夫一直闭门谢客,更没有什么挚交友朋。所以,一但老夫呜呼哀哉,家中幼子就无人照顾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薛绍哪里还能不明白?——裴行俭夫妇,是想让我这个传人学生,将来照顾他的儿子们!
“夫君,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你都应该信任薛公子,将毕生才学倾囊相授!”库狄氏趁热打铁的劝道,“将来,奴家与孩儿们也好有个庇护依托啊!”
薛绍拱手对他夫妇二人依次拜了过来,“承蒙夫人器重,无论裴公是否信得过薛某,薛某将来必然悉心照顾贤伉俪的三位公子,将其视同血亲兄弟!”
“哎……”裴行俭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仿佛是在苦笑,仿佛又是在自嘲,悠然道:“其实妇人之见,有时……也颇有道理啊!”
库狄氏一听到这话,连忙就跑到厅堂外把他们的三个正在玩泥巴的儿子都带了来,大的七岁小的还只有三岁,库狄氏带着他们一一的拜见薛绍,执行叔侄之礼。
这样的礼节仿佛有点乱了辈份,薛绍拒绝不是接受也不是。
裴行俭仿佛也对自家夫人的举动有些无奈,苦笑的道:“犬子年幼,论年齿的确就是薛公子的晚辈。薛公子……权且受之吧!”
薛绍有点哭笑不得,“那我与裴公岂不是成了平辈之人?”
“那……平辈就平辈吧!”裴行俭也是无可奈何哭笑不得,谁叫自己的儿子一个个的都这么年幼呢?
库狄氏倒是无所谓什么辈份不辈份,她表现得很开心。或许在她看来薛?来薛绍就该是同辈之人,要是被薛绍当作“大婶”看待她才真的会十分郁闷。
“你若是闹够了,那便退下吧!”裴行俭挥挥手,急着要赶库狄氏走。
“夫君怎能说我闹呢?我分明就是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大事呀!”库狄氏带着三个小孩儿,泪眼未干却是一脸笑容,说道:“想到奴家的下半生与孩儿们的将来都有了依靠,奴家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奴家跟了夫君快有十年,今天是最开心的一天了!”
“你这妇人,当真胡说。”裴行俭拍着额头都有些无语了,这种话你闷在心里就好,为什么要当着薛公子的面说出来呢?
薛绍也笑出了声,对眼前这位“非主流”的胡人女子库狄氏也有些无语了,她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心直口快”。但有一点要承认,这或许也正是她的优点。如果她是一个羞涩婉约谨小慎为的大家闺秀,肯定无法将“托孤”这么重大的事情办得这么迅速而且顺利!
从而,薛绍想要打破裴行俭心中的那一层顾虑与怀疑,也会相当的困难。换言之,库狄氏今日这一场看似荒诞又无礼的举动,非但是帮了自己也是帮了薛绍!
“奴家失礼,这便告退!”库狄氏带着三个孩子一同施礼拜退,走的时候可谓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
“哎呀!”裴行俭伸手在自己脸上连拍了几下,“老夫这张脸哪,没了,全没了!”
薛绍呵呵的笑道:“裴公不必如此。其实在我看来,尊夫人行为果敢颇有见识,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恰是一名女中之豪杰。有母如此,将来裴公的三位公子,或许都能有所建树!”
“连你也这么认为?”裴行俭苦笑的摇了摇头,“难怪她三天两头被天后叫进宫里闲谈叙话,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说道:“我倒是听太平公主说起过,尊夫人与天后似乎真有一些私交。天后好像还曾提起过,想让尊夫人去侍制院做个女官。此事,不知成了没有?”
“哦?”裴行俭异讶的皱了皱眉头,“她居然从未跟我提起过?”
薛绍微笑道:“或许,尊夫人是怕裴公为难,自己就已经拒绝了吧?”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些年来天后下过几次制令,召天下通文干练的女子入宫为官,侍奉天后左右用事。有不少大臣的妻母和后宫的女子都响应号召,在天后的身边做了女官。拙荆虽是一名胡人女子,但她确实精通文史还跟老夫学一手书法。至于性格……你也见识到了。不得不说,她与天后或许真有投缘相通之处,如果不是碍着老夫的情面,她恐怕早就进宫当女官去了!”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如此,裴公何不索性成全了尊夫人呢?”
“这……”裴行俭抚着须髯皱眉沉吟了片刻,“似乎有所不妥吧?”
“在我看来,非但是妥,还大有稗益。”薛绍说道。
“愿闻公子高见?”裴行俭煞感兴趣的说道,还对薛绍拱手拜了一礼。
“不敢当。”薛绍回了一礼,说道:“既然是推心置腑,那薛某便有什么说什么了。以裴公的才德功勋,早该拜为宰相执掌中枢。就连家兄都曾说过,唯有裴公才能与刘仁轨平起平座,补那空缺的尚书右仆射。但是……因为当年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的缘故,裴公迟迟未能拜相入阁。归根到底,还不就是因为二圣把不准裴公的脉,摸不透裴公的心?”
裴行俭深吸了一口气,“薛公子果非常人哪,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你敢说得出口!”
“这有何妨!”薛绍坦然一笑,说道:“就算哪天薛某信不过天下人了,也定然信得过裴公。因此有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必有任何顾忌!”
“公子何以对老夫如此信任?”裴行俭问道。
薛绍说道:“裴公敢把一门香火、三个儿子都托付给我,薛某又还有什么理由不对裴公推心置腑呢?”
“公子义重,老夫先行谢过!”裴行俭又对薛绍拱手一拜。
薛绍回了礼,呵呵的笑道:“裴公,虽然你的儿子以叔礼待我,但在我的心里你仍是师门长辈,可别再对我拜来拜去了,不然会要折煞于我的。”
裴行俭抚髯而笑,“好,既然你我都是武夫,一切俗礼能免则免——言归正传,公子认为拙荆入为女官侍奉天后有诸般好处,但公子可曾想过,一但拙荆做了天后的近侍,满朝文武将要如何看待老夫?”
“我理解裴公的顾虑。裴公是担心一但尊夫人做了天后的近侍女官,朝臣会认为裴公献媚于天后,有伤气节德操。”薛绍问道,“但请裴公明断,究竟是二圣对裴公的看法重要,还是满朝文武的看法重要?”
裴行俭想了一想,说道:“前者关乎仕途气运后者关乎气节德操,二者同关生死荣辱,都很重要。”
儒生就是这样啊,容易患得患失为“名”所累!
薛绍心中暗叹了一声,说道:“其实裴公应该这样想,尊夫人如果做了女官是为朝廷效力,并非是做了天后的家奴,仅仅侍奉于天后一人。就算她现在没做女官天后也时常召她入宫叙话。敢问,每逢天后要召尊夫人入宫的时候,裴公阻拦过吗?”
“老夫岂敢?”裴行俭苦笑。
“呵呵!”薛绍笑了,说道,“尊夫人一个二品外命妇既无职事却时常入宫,不管裴公愿不愿意,在外人看来尊夫人已经和天后做了朋友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尊夫人去宫里做个女官。那样她出入禁中还能有个公事的名目,总好过现在这样完全就是奔着与天后的私交去的。”
“其实看到拙荆时常被天后召入禁中,老夫何尝不知天后是何居心用意?但是,老夫偏就无法阻止。”裴行俭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阴谋套阳谋、阳谋串阴谋,这是天后的一惯做风。双管齐下,根本让人无法招架啊!”
“顺则双赢,逆则两伤。不如那就让尊夫人入宫,去侍制院做个女官吧!”薛绍说道,“至于朝臣文武的风评,其实不用过多在意。从来都树欲静而风不止,鸡蛋里面也能挑出骨头来。裴公闭门谢客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
“……”裴行俭抚髯沉吟,良久之后,点了点头,“好,老夫就听公子一回劝!但若天后有召,就让拙荆进宫去侍制院,试上一试!”
“夫君英明,请受奴家一拜!”隔着一道大门,库狄氏在堂外高声的说道。
“你这贱妇,怎能躲在堂外偷听呢?”裴行俭很是恼火打开门就冲了出去,库狄氏还真是拜在堂外。
薛绍呵呵直笑,要是她没在堂外偷听,这些话我或许还就不说了!
能让库狄氏入宫成为武则天的心腹女官或是闺密好友,实在是利远大于弊。这其中的微妙,想必裴行俭自能权衡、甚至早有此心,否则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听了我薛绍的三言两语之劝就满口答应下来。
归根到底,我只是起到了一点居中调和顺手推舟的作用,给了裴行俭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来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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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不朽传承
今日裴府一行可谓峰回路转,库狄氏的突然出现着实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同为儒家仕大夫的正房夫人,嫂嫂萧氏温婉贤淑古典美韵,而库狄氏的行事作风大胆泼辣雷厉风行,着实令薛绍有些刮目相看。
库狄氏本就是个胡人女子,血管里都流着奔放与不羁的血,灵魂当中也没有中原女子的那么多条框束缚。当然最主要的是,大唐的社会风气整体比较开放且包容,对女性的束缚远不如后世几代王朝那么严格,贵族妇女的思想大多比较激进而且富有主见。这或许也正是以武则天为代表的许多政治女强人,在这个时代分批涌现的大环境与先决条件。
幼子托孤,让裴夫人入宫做女官,办成这两件事情着实不在薛绍的计划之中,也都称得上是意外的惊喜。
因为生命的短暂,人类总想追求一些永恒的东西。古今中外的思想与学术曾经达成了一个空前的默契,都承认男人毕生所追求的无外乎是两样——性与不朽。
在中华的文化传统之中,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对性的追求仿佛很好理解,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蔫,这是生物本能。但实际上它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用意——子嗣传承。
父与子,就是一种生命的延续。裴行俭能把自己的三个儿子托付给薛绍,那就意味着必将会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并不遗余力的帮助薛绍,寄望于薛绍将来越强大,就越好。
因为薛绍的强大能力保他的子嗣存活,将有利于成就裴行俭毕生所追求的——不朽!
托孤之重,远比惺惺相惜与师生之谊都要更加牢不可破!
薛绍不知道库狄氏是否知道这些道理,但她今天的所做做为,确实就误打误撞的成就了这一件事情。
至此薛绍可以放心,裴行俭终于会鼎力支持了;裴氏夫妇也可以欣慰了,他们为自己的孩子找到了最好的乘凉大树与避风港湾。
至此,薛绍与裴行俭之间的隔阂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二人叙谈多时,从古今文史到大唐时政,从军务兵法到琴棋书画,时而激昂慷慨?慷慨时而笑语生欢,一老一少都同有相见恨晚之感。
裴行俭的学识之渊博,令薛绍非常的惊叹。世人只知道他是一位吏治能臣与常胜儒帅,知道他书法出众、精通天文熟识地理,识奇门遁甲之术懂阴阳相面之学,却不知他在击剑、箭术、曲艺、鉴赏甚至厨艺方面,都有极深的造诣。除此之外,他曾在西域经营多年,对于异邦诸胡的文化与历史了如指掌。他会说吐蕃、突厥各族的很多种方言,读得懂天竺的原版佛经,弹得来波斯的箜篌竖琴,甚至他还指点过自己的夫人如何跳好胡旋柘枝舞,如何吟唱大唐江南的民谣!
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不平凡。他的一生经历积累下来,本身就是一座民族文化与人类智慧的宝库。他的消亡与离去,注定会是文化与智慧的损失,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灾难——儒将之雄裴行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裴公,如果我到了你这样的年龄,能有你一半的才华与成就,此生也就不算枉活了!”薛绍如此对裴行俭说道。
裴行俭只是笑一笑,“薛子当为天下雄,岂能以老夫一介落魄穷儒为标尺?”
薛绍笑着摸了摸额头,“看来我已是臭名昭著了。”
裴行俭哈哈的笑,“敢在天下文宗的面前如此放肆,老夫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何字?”
“爽!”
薛绍既惊奇又好笑,“裴公也说——爽?”
裴行俭笑道:“大丈夫行于世,但求一个快爽!只是活得越久,身上背负的枷锁与桎梏就越多。活到老裴这般年纪,就只能把自己关在这龟壳一般的破敝院宅之中,不敢见天日了。夫人教训得没错啊,老夫的确是活得越久,就越胆小了。当年的那种年少轻狂与热血激昂,再也体会不到了。别说是像公子那般在天下文公面前放肆了,就是每说一句话都要前斟后酌唯恐犯错。因此,‘薛子当为天下雄’一句,可称为——大爽!”
薛绍哈哈的大笑,“裴公,真是个性情中人哪!”
“凡是能上疆场的男人,都是性情中人。”裴行俭声声铿锵,说道,“当你看到万里河山铺陈脚下,千军万马奔腾怒吼,一念之间流血千里,一朝成王败寇,百年族国兴衰……就算他是一个生来残废的病弱,只要他上了疆场,也会挺起他的脊梁、燃烧他的热血,大吼一声——男人大丈夫,为战而生、为战而亡!”
“为战而生、为战而亡!”薛绍深呼吸……心中蛰伏已久的那一股军人血性,几乎被裴行俭三言两语就点燃到沸腾!
儒将之雄,他的人格魅力与精神感染力,果然是无与论比!
“老夫今日要与公子,一醉方休!”裴行俭一巴掌拍到了薛绍的肩膀上,老眼之中精光奕奕,“公子,你不会真的是戒酒了吧?”
薛绍大笑,“薛某平常的确是不太饮酒。但若是裴公所赐的英雄酒——舍命相陪!”
“夫人,备宴!——挖酒!”
裴行俭今日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他袖子一挽抡上了大铲跑到地窑,亲自动手的挖起土来。薛绍要帮忙,他都拒绝了。
挖了许久,裴行俭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从地窑里挖出几坛陈年老酒来。
“薛公子,这酒比我夫人的年龄还要大,老夫埋了它们快有四十年了!”裴行俭拍着酒坛子,说道:“当年老夫的元配夫人陆氏,给老夫生下了一个女儿。那一天,老夫亲自在这里埋下了十六坛酒。可惜啊,老夫的女儿没有活到出嫁的那一天。这些酒,也就一直深埋于此!”
薛绍拱手而拜,“裴公如此厚意款待,让薛绍情何以堪?”
裴行俭笑了一笑将一整坛酒推到薛绍面前,“归你了,喝光它!”
“好!”
裴行俭倒是没有忘了薛绍还有一个同来的亲随,因此也送了吴铭一坛酒。吴铭可是一个壶不离身的大酒痴,一坛四十年的陈酿对他来说,贵比千金!
酒是天下难得的好酒,酒逢知己千杯少,裴行俭喝得大醉,薛绍走的时候他已经不醒人事倒翻在床。薛绍毕竟年轻力壮而且在些内家功夫的底子,虽然走路也有一点摇晃了,但大体清醒。
半醺之际,脑子的思维方式或许与往常不同。一些平常轻易不会去想到、也很难去想通的问题,在喝了酒以后反而能得出一个相当清醒的认识。
此刻薛绍就在想,今日裴府一行能与裴行俭消除隔阂达成默契,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因为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大力推助。
这个人,就是——武则天!
兵者凶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反过来说,那么多军队被大将带出去了,君王的心里如何安稳?
每逢裴行俭带兵在外二圣总是心惊肉跳忐忑不安,上次北伐就是仗没打完就把他召了回来,回朝之后非但没有论功拜相反而卸他兵权架空搁置。归根到底,二圣对裴行俭是既不放心又不得不委以重用,既想好生拉拢又想对他有所钳制。
帝王心术,历来如此。
现在裴行俭愿意送夫人入宫做女官,是有向天后讲和示好之意,但深层更大的用意却是——将其留作人质。
古往今来这样做过的名将,不可枚举。一但出征就将家人主动留下做为人质,这样,总好过被人暗中监视扣押或是饱受猜忌掣肘!
从裴行俭与库狄氏这对老夫少妻的夫妻关系来看,库狄氏不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乖乖女,她很有想法很有魄力,裴行俭对她不仅仅是宠溺,或许还会把她当作一个重要的“内助参谋”。
武则天也是女人,她是吹枕头风起家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枕头风吹起来有多厉害,尤其是一个青春正旺的少妻对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夫吹的枕头风,将更加有效。
因为老夫对少妻总是难免心存愧欠之意,因此容易对她有求必应特别的宠溺。这样的枕头风一但吹起来,就算是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于是惊才绝艳的裴行俭抱残守缺的清傲了一世,到了行将就木之时出于对少妻与幼子未来命运的考虑,终于是做出了妥协:他同意了裴夫人提出的“闺密外交”,也就等于是同意了留下裴夫人在宫里做人质,更重要的是他同意了将三个儿子托孤给薛绍!
库狄氏如此大力推助与促成裴薛的“联盟”,当然是得了她的“好闺密”武则天的暗示或是授意或是默许——如果武则天不器重不看好薛绍,薛绍将来何德何能保全他裴家的血脉?
那么换句话说,裴行俭托孤给薛绍实际就是等于托孤给了武则天、托孤给二圣,薛绍只是一个具体负责执行的“项目经理人”。
有此托孤一举,二圣以后应该就能对裴行俭带兵出征放心了,带兵在外的裴行俭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掣肘与顾忌了。
薛绍在想,裴行俭今天“聊发少年狂”表现得十分奔放,不知道是出于一种大释放的坦然,还是出于一种大妥协的无奈,又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摇摇晃晃的走出裴家大门时,薛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正堂屋檐下,远远对着他拱手长拜相送的库狄氏,心中一叹:这个妇人,绝非泛泛之辈!
且先不说她的性格有多激进与果断,她在政治上的觉悟绝对非比寻常。这些年来裴行俭提拔了那么多的名臣大将、裴氏本家得势的更是不少,库狄氏不去找他们托孤却单单找上了一个官职六品、年方弱冠的薛绍,这其中或许是有武则天的暗示或是推波助澜,但真要做成这件事情,还得是由裴氏夫妇自己拿出巨大的勇气来下定决心进行一场豪赌——就在裴行俭还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时候,库狄氏快刀斩乱麻,干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个库狄氏的行事风格,像极了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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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求之不得
原本裴夫人是要用马车送薛绍回家,但薛绍谢绝好意自己骑马归家,一路上都算比较清醒。但一路夜风吹来气血运行加快,这四十年老酒的酒劲开始发作了。
一跃下马双脚落地,薛绍一个趔趄差点翻倒在地。吴铭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薛绍的身后,一手托住了他的腰背将他稳稳搀住,另一手还平托着若大的一个酒坛子,滴酒未洒。
薛绍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瞟了他一眼,非常放心的眼睛一闭,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便睡。
吴铭单臂一抡将薛绍整个人扛上了肩膀,另一手托着酒坛子大步流云的走进了薛府。
薛顗正在等着他的好弟弟回家了,跟他说一说今天宫中面圣的事情。乍一眼见到吴铭以这样一个造型回家来,薛顗当场被吓了一大跳!
左右仆人连忙将薛绍搀回了卧房伺候更衣歇息,月奴替薛绍擦了脸洗了脚盖好了被褥,就站在了薛绍的卧房之外寸步不离。
将薛绍安顿好以后,薛顗连忙把吴铭叫了过去问话,说二郎怎会醉成这样?吴铭就将今天的事情简单的跟他说了一说。
薛顗听完很是吃惊,“二郎居然和裴行俭一起大醉了一场?”
吴铭笑道:“这难怪很奇怪吗?”
“这非但是很奇怪,简直就是不可思议!”薛顗说道,“至从裴行俭从西域调回京城任职,他就一直闭门谢客常年门可罗雀,从来不与任何同僚走动往来。据说他家院子里的杂草都要快有一人深了。别说是和二郎这样的皇族外戚、天子近卫在家中痛饮大醉,哪怕是没有品衔的小书吏他也不会多作交谈。裴行俭的慬小慎为几乎都要不近人情了,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他今天怎么会这么出格呢?”
“据我旁观所知,二公子今日和裴行俭达成了重要的默契。”吴铭说道,“裴氏夫妇,好像是托孤给二公子了。”
“什么?”薛顗再度大吃一惊,“托孤?!”
吴铭点了点头,“没错,就是托孤。”
薛顗的表情斗然变得十分凝重,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
“君侯,看来二公子的志向,并非只是做一个清平驸马和闲散千牛。”吴铭说道,“迟早一日,他要步入戎武之途。出征打仗,将成为他的家常便饭。或许有一天他真能继承裴行俭的衣钵,成就一世功名!”
“两年不见,我几乎不敢相认他这个弟弟了。”薛顗深有感触的道,“今日丹犀面圣,二圣提起二郎都是赞不绝口,称他文武全才器识非凡,不仅是完美的驸马人选,更有可能会是将来的国家栋梁之材。二圣何许人也,天下英才尽皆为其所用。他们居然异口同声给予二郎如此的高评,着实令我震惊!”
吴铭谈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君侯,这莫非不是好事么?”
薛顗双眉紧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二郎能被二圣择为太平公主的驸马,就已是站到了一个风口浪尖遭来无数的羡妒;如果日后他又在军旅或是政坛风头太盛,必然面临一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处境。只要他一招不慎摔了个跟头,马上就会有人对他落井下石、踩在他的身上往上攀爬。那些人或许跟他有仇或许是素无瓜葛,就算是平日里推心置腑的心腹挚交,也都有可能!——官场之上从来都是步步杀机而且是杀人不见血啊,谁能保证自己永不犯错?!”
吴铭仍是淡然一笑,说道:“君侯,在我看来二公子肯定早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对于将来可能面临的危机与凶险,他有着充分清醒的认识。而且,他采取的方式既不是畏惧也不是逃避,而是逆流而上奋勇抗争。至从来了长安,贫僧还没有看到二公子浪费过哪怕是一刻的时间,做过一件无用之事。男儿立业,首要立志;成事之要,贵在专注。二公子既有才华又能精专更有贵人相助扶植,何愁将来不能成就大业?”
“话是这样没错……”薛顗轻轻的叹了一声,“其实,我更希望二郎像以往那样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富足公子,哪怕是荒诞纨绔一点,也都不打紧。皇家无亲情啊,一朝踏进那一扇宫闱大门,二郎的人生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此,他就注定再也无法远离政治漩涡,无法远离凶险与杀戮,无法脱身于党同伐异,无法摆脱那一副名利与权势做成的枷锁!”
吴铭点了点头,“君侯爱幼之心,神明可鉴。令尊在天之灵,当会大慰。但我还是要劝君侯一句,对于二公子的事情,君侯还是不要过多的担忧与干涉了。”
“难道我身为长兄,还不应该管一管我二弟的事情了吗?”薛顗说道。
吴铭笑了一笑,“君侯该管。但君侯,已经无法管了。”
“……”薛顗愕然。
吴铭说道:“君侯,有个事实摆在眼前——只要二公子与太平公主成婚,不久的将来,薛氏一族必然唯二公子马首是瞻。二公子能够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将决定薛氏一族与君侯一家将来的处境与地位。如今,二公子奋发激进矢志向前,君侯就该义无反顾的全力支持,这比什么都重要。君侯的信任与鼓励,将是二公子的一股心气。如果君侯屡屡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些担忧与患得患失,只会束缚了二公子的手脚、增加他的包袱甚至有可能泄了他的心气。一但二公子固步自封停滞不前甚至破罐破摔了,那可能就会是薛氏的举族之灾——君侯,岂非就是成了罪人?”
薛顗听完这些话,浑身一激灵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他对吴铭拱手长揖的拜了下来,“大师点拨有如醍醐灌顶,令我恍然大悟迷途知返!今后,我必将事事以二郎为念,绝不与他背道而驰!”
吴铭连忙将他托起,“君侯如此大礼,贫僧不可生受,请起!”
薛顗固执的拜着不动,“当受、当受!先父离世之日曾许大师托孤之重,大师即是我兄弟三人之师者尊长啊!”
吴铭笑道:“这拜来拜去的,贫僧着实不喜。裴行俭送我一坛四十年的陈酿女儿红,我还只舔了二两。既然君侯要谢我,那便陪我痛饮一场吧!”
“四十年陈酿女儿红?那可是天下奇珍哪!”薛顗大喜,“愿与大师共谋一醉!”
黎明时分薛绍饱睡醒来,口渴得厉害。房间里很暗,他想起床找些茶水来喝,刚刚发出一点响动,月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可是醒了?”
薛绍应了一声,月奴马上掌灯进来伺候,担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而且十分麻利。
“月奴,你一夜未眠?”
“嗯……伺候公子,不敢有误。”
“这些日子以来我去了宫里当差,兄嫂初来,家中所有的事情都只有你来照看,辛苦你了。”薛绍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说道。
“这是月奴份内之事,不敢言苦。”月奴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你应该是有话同我说吧?”
月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说。”
“是……”月奴乖乖的应了一声,说道:“公子即将与公主大婚,月奴不知何去何从……”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是觉得我如果成亲了,就会扔下你和妖儿?”
“就算公子不舍弃我们,太平公主又怎会容得下我们?就算她口头上容下了我们,我们时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岂不遭她厌恶,若是因此影响到了公子与她的感情,月奴万死!”月奴说道,“所以月奴在想,他日义父回济州的时候,月奴就跟随义父一同去济州。免得留在长安,让公子为难。”
薛绍将手中的茶碗往桌子上一顿,砰当一响。
月奴一慌,连忙跪倒下来,“月奴妄言,公子息怒!”
“月奴你听着,我与太平公主是明媒正娶的成亲,不是我签了卖身契把自己卖给她做了家奴。”薛绍说道,“我知道,在所有人看来我薛绍都是攀龙驸凤了,但是在这一棕婚姻当中我不会舍弃任何东西、牺牲任何的人。这其中不仅包括尊严,也包括你,月奴!”
月奴无语以对伏地不起,潸然泪下。
门外响起吴铭的声音,“月奴,贫僧几时说过要回济州了?”
以薛绍与月奴之听力与警觉,居然没有发觉吴铭上楼的任何响动。二人同时吃了一惊,一同扭头看向门口。
吴铭出现在了门口人畜无害的笑容可掬,对着门内的薛绍抱拳拜了一拜,说道:“贫僧已经请准君侯,让贫僧留在长安替公子看户守宅,还望公子恩准收留!”
薛绍惊喜的对吴铭拱手一拜,“大师相助,求之不得!”
……
今日讲武院开工,薛绍早早的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去约定好的大明宫玄武门外与众人碰头。
正要骑上马出门时,薛顗在后面喊道:“二郎留步!”
“大哥有事?”薛绍停住。
薛顗快步走上前来上下打量薛绍,露出了一个放心的表情,说道:“为兄怕你宿醉未醒就跑到宫里去了。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你以后我让吴铭跟着你。他是父亲大人生前的挚友,更是一个精干得力之人。你应当待之如师,不可轻慢。”
“大哥尽管放心。”薛绍说道,“能有吴大师这样的能人在身边助我,小弟是求之不得!”
“好,你快去吧!”
薛绍辞别兄长骑上了马,绝尘而去。
薛顗看着薛绍远去的背影,悠然长吁了一口气,“我老薛家,要换顶梁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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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镀金深造
薛绍抵达玄武门外时天色尚早,都还没有到玄武门开门的时辰。大明宫含元殿那边仍在响着悠远的钟鼓,早朝都还没有开始。
元万顷应该是早就做出过安排,虽然大门未开,但有几个守卫玄武门的羽林军卫士在这里扎起了一个临时的凉棚,好让薛绍等人在此落脚碰头。
有一个人,好像比薛绍更早到了。
一个二十多岁颇为英俊儒雅的青年男子,正独自站在凉棚里,单手捧书一手剪背的在读书。
薛绍骑马上前,那青年读书读得很专注居然没有注意到。薛绍下马时威龙发出了一声嘶鸣,那青年方才回过神来看向薛绍。
看到羽林军小卒上前来替薛绍牵马,那青年意识到薛绍恐怕不是个小人物,连忙放下书本上前来拱手拜道:“在下兰陵萧至忠,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你就是萧至忠?”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
萧至忠愕然的眨了眨眼睛,“阁下认识我?”
“现在应该算是认识了吧!”薛绍拱了一下手,“汾阴薛绍。”
“原来阁下就是薛公子,萧某失敬!”萧至忠连忙弯腰拜下,拜了个九十度。
“你我平辈之人,萧兄何必大礼?”薛绍道。
“萧某受朝廷诏令前来讲武院听学,薛公子是授学博士便是萧某之师,理当以师生之礼相拜!”萧至忠仍是拜着不起。
兰陵萧氏也是一个诗书传世礼乐典盛的大世家,虽然到了现在这个年代萧氏一族在朝堂上没有什么做大官的人失去了以往显赫的政治地位,但兰陵萧氏的社会地位仍比汾阴薛氏过之而无不及。
出身这种世家的青年子弟,有学问重礼数,这是必然的。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好吧,你要坚持我也不矫情推辞。现在礼数到了,你可以站直了。”
萧至忠闻言呵呵的笑了起来,“薛公子真是风趣。”
薛绍说道:“你是我大嫂的堂弟跟我也就是一家人了,再者又是太平公主把你举荐来的,以后不必太过生份。”
“公子,萧某有些好奇——在下与太平公主素昧平生,她是如何想到举荐在下?在下的?”萧至忠问道。
“这个问题,可就说来话长了。”薛绍说道,“知其然,未必需要知其所以然。既然来了你就只管安心在讲武院好好的治学。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萧至忠眨了眨眼睛,看似有些心领神会,拱手拜了一拜说道:“谨尊公子教诲!”
薛绍想笑,这萧至忠还真把我当老师看待了,看他年龄应该比我还大几岁——当然,若论心理年龄我可能比他大了十五岁,当他的老师也不算占了他多大便宜!
这时,李仙缘和两个人骑着马一同到了。
李仙缘下了马快步上前,说道:“薛公子,小生来引荐这两位妙人给你认识——郭兄、魏兄,二位还不快来拜见薛公子?”
薛绍心中一动,莫非这两个就是天后举荐的郭元振与魏元忠?
李仙缘先把一个二十六七岁、身材非常结实、满脸英气纵横的青年拉到了薛绍面前,说道:“薛公子,这位就是右武卫铠曹参军郭震,郭元振。郭兄常以字行。”
“幸会元振。”薛绍与他见了礼。
“蓝田公子大名,如雷贯耳。”郭元振畅快的大声道,“不知何时能有机会,与公子携姬游江河、痛饮三千觥?!”
薛绍哈哈的笑,“随时奉陪!”
“好!”郭元振一击掌,“郭某可就当真了!”
薛绍感觉这郭元振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文致彬彬的儒家仕子,倒更像是一个烈酒快刀、行侠仗义的江湖豪客。
与郭元振同来的魏元忠上了前来对薛绍拱手一拜,说道:“监察御史魏元忠,见过薛将军。”
监察御史官职八品,薛绍是五品通贵,魏元忠以官场常礼拜见,行礼也是一丝不苟。
“魏御史不必多礼。”薛绍回了一礼上下打量他,儒雅,从容,神采奕奕智光内敛,与郭元振的豪爽奔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薛绍对“魏元忠”这三个字可不陌生。历史上的魏元忠几次做到宰相也几次被贬出朝堂,是和狄仁杰同处一个级别的著名大臣。
昨夜薛绍与裴行俭饮酒叙谈时,裴行俭曾经跟他谈论过郭元振与魏元忠这两个人,说他们是当今鲜有的“颇有军事天赋”的青年才俊。虽然他们现在都还很年轻、官也做得不大,但将来这二人都必成大器。
言下之意,裴行俭倒是对天后举荐来的这两个年轻人动了爱材之心,无疑也就是对天后的“识人之能与用人之术”,表示了认可与赞许。
倒不是裴行俭刻意献媚与拍马,历史上的武则天的确是以知人善用而见长。哪怕到了后世,许多不待见武则天的人也对她的用人识人之能,持认可的态度。
这时李仙缘指着郭元振笑道:“薛公子,你可知为何十八岁就中进士做到了一县之尉的郭元振,现在却只是个管库房的铠曹参军?”
“李司历,你是要当众出我的糗吗?”郭元振瞪着李仙缘,佯装愤怒。
魏元忠呵呵直笑,“我知道,我来说!”
“魏御史也跟着落井下石?”郭元振很是忿然。
薛绍笑道:“看来应该会是很有趣的事情,魏兄快说。”
魏元忠笑道:“郭元振,文武双全少年成名、才情纵横侠气凛然,十八岁中进士做了通泉县尉。可是十九岁的郭少府,就把他的顶头官长明府君给气得秩仕引退了。”
大唐的县令尊称为明府,县尉则是少府。
众人一起大笑,薛绍问道:“他都干了一些什么?”
李仙缘笑嘻嘻的道:“少府本该辑盗捕贼保境安民,负责一县之治安的。郭元振一到通泉县,干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拜会那位老明府君,而是先去结交了通泉本地最大的流氓头子,和他拜了把子做了结义兄弟。”
“胡说!”郭元振怒道,“我兄弟分明是一位豪杰大侠!”
“好吧,是豪杰、是大侠!”李仙缘笑道,“后来呢,郭少府就和他的结义兄弟效仿先秦游侠干起了行侠仗义的大事业,还一同做起了铸私钱、贩奴婢的大买卖,所赚钱财从不留作隔夜,一律分给手下喽罗或是携姬游江河痛饮三千觥。短短一年时间,郭少府和他的结义兄弟一统绿林威名远扬,人称‘郭太岁’。连高坐禁中的天后都知道了郭太岁的鼎鼎大名。”
“年少轻狂时的一点糗事,被你们说尽了!”郭元振摇头直叹,哭笑不得。
薛绍不禁好笑,这个郭元振真是太非主流了,好好的少府君不当,偏要学人混黑社会——倒也还混得不错!
魏元忠笑道:“然后天后就将郭元振叫到了宫中问话。郭元振向来就是胆大包天,他见了天后眼看要被问罪非但没有害怕,反倒和天后高谈阔论起来,二人纵论古今畅谈文史,郭元振还献上了自己的得意诗作《宝剑篇》,深受天后的喜爱与赞赏。”
“然后呢?”薛绍笑而问道。
李仙缘笑道:“然后,天后破例法外开恩,没有将他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
魏元忠哈哈的大笑,“但是让他管了八年的铠甲仓库,终于与老鼠为伍,再也不能回到通泉县去做他的花花太岁了!”
“你们说够没有、说够没有!”郭元振大叫起来。
众人一起大笑。
尚武的大唐时代,民间自有一股“游侠”风气在盛行,就连李白都能写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行》。在“道上”混得不错的游侠,还挺能受人敬重的。武则天法外开恩没有贬杀郭元振,在世人看来还是一种敬侠与爱材的表现。而郭元振的这些“陈年糗事”其实是一种光辉事迹,说出来并不丢人。
现在武则天会把郭元振举荐到讲武院来,也恰是证明了她一惯的用人宗旨——唯才是举任人唯能,不以道德风评做为唯一的参考标准。
众人谈笑正欢,左奉宸卫的四御刀与薛楚玉来了。他们五个要等皇城朱雀门开了门才能出宫,然后骑马绕过若大的一个皇城才能到达玄武门,因此来得稍晚。
四御刀与薛楚玉一同下了马往薛绍面前一站一抱拳,萧至忠、魏元忠、郭元振与李仙缘马上就收敛了神色,不再谈笑了。李仙缘等人都是八九品的京城小官或者外官,左奉宸卫的千牛四御刀对他们来说,个个都是背景雄厚只可仰视的大牌衙内。
之前薛绍有意随和的与李仙缘等人谈笑生欢,是为交流感情、拉近距离。可是奉宸卫的五个人一到,就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大刀在薛绍与李仙缘等四人之间砍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将薛绍的核心与领袖地位瞬间突出和拔高了。
私交亲和、上下分明,这也正是薛绍要的效果。
再过了片刻,裴行俭举荐的三名行军管记和元万顷手下的十七个兵部书令使都来了。其实真正要学蓝田秘码的就是这三个行军管记和十七个书令使。等到随军出征了,他们才是真正学以致用的人。其他的人包括薛绍在内,主要目的都是借着这个由头来镀金深造,或是寄望于求一个“裴氏门生”的出身。
只不过这其中的深意,其他人未必都能知道。
第171章 无心插柳
玄武门的大门到了时辰打开了,守门的羽林军卫士一一的严格详细盘查之后,将薛绍等人放进了宫来。众人集结,元万顷开始清点人手。裴行俭这个“名誉校长”没来实属正常,他现在应该是在含元殿上参加朝会。
可是有三个该来的人还没有来,武懿宗、武攸归,和天后最后加进来的那个最让元万顷惦记的,宋之问。
“再等等。”元万顷如此说道。
薛绍道:“军令如山,过了时辰就没有等人的道理。我们应该马上就去玄武殿。”
元万顷啧了一声,小声道:“公子,法规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两个是五品将军又是天后的侄儿,稍等片刻又有可妨呢?”
薛绍忍了一忍,说道:“就给元公面子,再等片刻。”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武懿宗等三人还是没来。所有人一起站在这里干等,很多人都有一些不耐烦了发出了议论之声。
薛绍没有吭声催促,元万顷自然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但元万顷很是沉得住气,把大家的怨言全部当作了耳边风,两手往袖管里一扎,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继续等着。
再过了许久,一骑奔到玄武门来,是给武懿宗等三人告假的。说二位武将军军务繁忙,宋之问留在二位将军身边伺奉,今日都不能来讲武院报道了。
众人心里都生出一股怨气,有两个忍耐力稍差的人已经低声的骂了起来。
“元公,还等吗?”薛绍冷嗖嗖的问道。
“诸公,随老夫去往玄武殿!”元万顷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大袖一挥先行一步就走了。
薛绍摇了摇头,人在官场混上几十年,别的功夫或许练不出来,但一脸老脸的脸皮铁定能够练到贼厚无比!
一行人跟着元万顷去往玄武殿,这里曾是北门学士编书议事的地方,是元万顷熟得不能再熟了的“老巢”。讲武院的学堂倒是还布置得不错,该要用到的笔墨纸砚等物一应俱全,每名学士都安顿了一间单独的馆舍下榻,伙食标准与寝居档次一点不比当年的北门学士差。内侍省调了三十多名宦官专门来伺候?伺候讲武院的这些人,保证他们茶饭上手衣食无忧,房间里的床铺都不用自己来铺。
当然,玄武殿地处后宫禁内,学士们的活动范围也被严格局限在了玄武殿周边一带,不能离开了那一片种满牡丹的花圃大墙。墙里墙外都有羽林军卫士严格把守,谁敢擅自出于那就行同“闯宫”,一刀就能砍了!
宫里的各方面待遇绝对是一流的,但规矩也是森严到了极致的。
薛绍等人走进玄武殿,再要出去一趟可就极难了。非得是有元万顷亲手下发的手令,并由四名以上的羽林卫士一路“护送出宫”。没有特别特殊的情节,元万顷也不会批准谁请假出去——这是他发布的第一道命令。
老头子当了几十年的官,明确自己的职责宣示自己的权威,这种事儿干得特别的驾轻就熟。
现在众学士们心里清楚,武懿宗等人为什么“请假”了。进了玄武殿就像是进了一个囚牢呀,那两个五品将军怎能受得了元万顷这个老头儿定下的严规?
薛绍的心里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宋之问肯定是武家人举荐来的。今天报道第一天他就和武家两兄弟一起缺席,说不定就是去了武三思的家里。
今日午时,武三思要在家里举行曲水流觞的诗酒会,武懿宗与武攸归当然更愿去参加这种愉快的酒会,而不是跑到玄武殿来受这种约束闷气了。宋之问是个挺有名气的诗人,他如果跟武家的子侄有交情,必然会在邀请之列。
想通这些薛绍心里一阵冷笑,武三思还在等着上官婉儿的大驾光临吗?可别被太平公主吓破了苦胆才好!……可惜没有移动电话,不然我真该通知太平公主一声,让她把武懿宗、武攸归和宋之问这三个“逃学”的鸟人,狠狠的收拾一顿!
众学士在玄武殿稍稍观光了一下熟悉了环境,就到了学堂里各自入座准备开始上课。元万顷当仁不让的先开讲了,给大家上了一堂高屋建瓴的政治教育课,唾沫飞溅口若悬河,说得大家全都昏昏欲睡。
对此,薛绍既没阻止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讲武院这种地方固然是教东西学东西的,但事关国家军事,“政治挂帅”也就显得尤为重要了。看来武则天钦点元万顷来做这个“政治部主任”很是用人得法,老头儿干了几十年的革命工作,别的才能或许没有,但是搞政治教育绝对是一把好手。再者他也的确是肚子里有货,说了都快有一时辰了也没有一句重复的话,旁征博引滔滔不绝的宣扬忠君爱国、敬师勤学,还是很有一套的。
政治课听到一小半,薛绍找了个更衣的借口离开了学堂,得去准备两样之前忽略了的重要的东西——黑板和粉笔!
大唐的纸很贵,讲武院三四十号人的每天用纸会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销。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薛绍觉得光凭自己口述、座下的人听了做笔记来理解学习,这也太麻烦太没效率了。如果有大黑板和粉笔,绝对要直观和高效得多!
于是薛绍找到了主理后勤的宦官,对他进行了一番吩咐。要用黑色油漆刷出大黑板,这事儿很好办;粉笔的工艺也相当简单,暂时就用天然的白垩加以磨制成形做为代用即可。
白垩是炭酸钙的一种,在我国古代被拿来入药。大唐用的漆是天然的桐油与植物里榨出来的“大漆”混合而成,“油漆”一词因此名符其实。油漆可不便宜,漆器一般只有富贵人家才用,但到了宫里根本就不算是什么稀奇物件了。
宦官听了号令,马上就去办了。这些人虽然不够爷们儿,但是做起事来还是很麻利的。元万顷的开学典礼大演讲还没有结束,宦官们就将大批的白垩从尚医局的存药坊里弄了来,两块大黑板也已经放在了太阳底下烤晒。
一块大黑板是用来固钉钉在墙上的,一块稍小一的是带有脚架可以抬动的。薛绍叫他们多涂了几块小黑板让学士们拿来练习单用,并叫他们回头去煮一些生石膏(硫酸钙)并用长条的模具将其固形,专门用在黑板上的书写。
众宦官们满头雾水个个都在心里嘀咕,这个薛公子哪来的这么多奇思怪想呀?
嘀咕归嘀咕,事儿还是得办,于是众宦官个个打起小跑,丝毫不敢怠慢。
大明宫里传来钟鼓之声,早朝都结束了,元万顷的政治课也还没有上完。薛绍倒是半点不着急,就让“政治部主任”元老先生多讲一会儿好了。反正黑板粉笔都还没有准备好。
快到了午饭时分,裴行俭来了。他穿着一身紫色朝服,显然是刚刚从早朝上下来的。
“老夫只是来看看而已,元公、承誉,你们照常进行。”裴行俭说道。
薛绍笑道:“照常进行的话,现在快要用餐了。元公辛苦了一上午,也该歇息一下了。”
元万顷倒也领情,笑眯眯的道:“忠君为国,老夫不敢怠慢。已是快到午膳时间,就让大家都休息一下吧!”
于是大家都被释放,走到了外面来晒一晒太阳。
裴行俭一来元万顷的政治课马上就结束了。众学士齐拍额头心里直叫庆幸——裴行俭,真是我们的大救星啊!
“这是何物?”有人指着院子里晾晒的大小黑板问道。
薛绍走过去,拿起白垩粉笔在一块将要晒干的小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又擦了去,说道:“黑板,用来教学。”
“好东西!”众学士一并惊叹,“这能省下不少的纸笔钱啊!”
就连裴行俭都是眼睛一亮,指着那黑板大声道:“承誉,你可是干了一件大好事啊!”
薛绍眨了眨眼睛,“什么大好事?”
裴行俭说道:“你是贵族公子,不知贫寒学子的求学之难。历来教学都是老师执书口述、学生笔记或是发问。但是纸和笔,对大多数的平民子弟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不是轻松就能够承担得起的。大唐的教育颇为普及,几乎每一个州、县甚至乡里都有学馆,就连寺庙里都有教习穷苦孩子识字的寺学。如果将这黑板与粉笔推广开来定能造福无数的师生,从而使得更多的人有机会接受到文化的教育。”
“裴公所言甚是,此物当真是极好啊!”马上得到了一群人的响应和附合!
裴行俭是主管教育与科举的礼部尚书,他的这些话说出来可就太有份量了。在场许多人、尤其是那些连品衔都没有的书令使,基本上都是出自平民人家,他们对于裴行俭说的话当然是深有感触。有句成语叫做“洛阳纸贵”,原本出处就是形容出色的诗作引得无数人一起传抄,洛阳的纸因而供不应求变得很贵。
纸,历来就是古代的读书人不堪承担又不容回避的一笔大花销。
“元公,你马上递个奏章,请准朝廷将这种黑板和粉笔推广开来吧!”裴行俭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想必大唐天下的授学博士与学龄子弟都会因此而受益,大唐的教育因此高上一层楼。这可是一件大功,也是流芳后世的大德啊!”
“好,老夫马上拟奏!”元万顷一下就激动了,抬脚就要跑去写奏章。一想又停了下来,回头对薛绍道:“公子,不如就将这种黑板取名为‘蓝田墨板’如何?”
“但凭元公作主,都行。”薛绍呵呵直笑,我只是无心插柳罢了。
元万顷一溜烟就跑了,可不能让这个大功大德落在了别人头上!
裴行俭和其他人都有些赧然失笑,这元万顷迂是迂了一点但有时倒也挺能逗趣的,讲武院还真是不能少了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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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七十二变
裴行俭留在讲武院吃了一顿午饭,和薛绍并席而坐,相谈甚欢。
他们两人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在其他人看来可是别有深意。尤其是四御刀与魏元忠、郭元振这些人是看在眼里悟在心中。他们不约而同的在心中确定了两件事情。
其一,由裴行俭这个当今大唐第一军事统帅主持的讲武院,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学堂。蓝田秘码的背后,一定深有玄机。
其二,早有传闻二圣赐予了薛绍卫公兵法并让裴行俭为他“解惑”。二人虽无师生之名却显然已经有了师生之谊。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师生之实。一但大唐生出战事,裴行俭必然就会带上薛绍一同出征。因为只有在战争的前线用“实践”的方法传授的兵法,才是真正的兵法。
程伯献与魏元忠等人越想越觉得,今天裴行俭在这里吃的这一顿饭的用意,当真是非常之不简单。裴行俭与薛绍坐在一起,就如同是日光月华交相辉映,令他们只能仰视。裴行俭六十二岁暮色深沉、薛绍二十一岁如金乌腾空,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合,仿佛就是在进行卫公兵家一脉的传承仪式。
将来,如果薛绍能把河东薛氏大世族、皇族外戚、太平公主驸马与卫公兵家传人这几者完美融合于一身,那么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想要平凡都已是不大可能。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薛绍非但是有一颗大争之心,更有一身与这颗争心相匹配的本事与底气。
四御刀与魏元忠、郭元振这六个人没有经过任何言语的交流,就已经在心中达成了一个默契——就从讲武院开始,跟定薛绍了!
至于薛楚玉和李仙缘,这两人比他们早一步就已经做出过这样的决定。
还有一个刚刚由咸阳尉调到讲武院来深造的萧至忠,虽然他目前还有一点理不清这其中的头绪,但有一件事情在他心里是铁板钉钉的——我是太平公主点名提拔来的,到了这里又跟在准驸马薛绍的手下学习和办事。将来,我必要唯他夫妇二人马首是瞻!
另有裴行俭带来的三名行军管记苏味道、钟绍京与刘幽?刘幽求,他们这三个年轻仕子都是一样的出身寒微才华出众,本来就是裴行俭慧眼识才选到身边的心腹书吏。现在裴行俭都有意要传下衣钵了,薛绍在他们看来就等同于是“少主人”,也就是将来的主人。
剩下十七名人微言轻的书令使,只能跟着上面这些人“打酱油”。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武则天的眼光之长远,与用人之高妙。
裴行俭这面“大旗”在讲武院刚一亮出来,整个院里的格局顿时变得相当明了。在各种微妙利害的交织与推动之下,薛绍的核心与领袖地位瞬间突出变得无可撼动。
所以,与其说裴行俭今天中午来讲武院是吃了一顿饭,还不说如他是来做了一场政治大秀。一来是为了给薛绍和讲武院做“宣传推手”,二来也是为了显示他自己对讲武院的重视,从而趁热打铁的修复他与二圣之间的紧张关系。
元万顷忙着拟写奏章没有与众人一起吃饭,程伯献与魏元忠等人说起他都是一阵好笑,老人家真是收之桑榆失之东隅,这么重要的一场好戏都错过了。此外,第一天就敢缺席的武懿宗、武攸归与宋之问这三个人,等于也就是当众驳了裴行俭与薛绍的面子。
这三个人以后再想融入讲武院这个集体当中来,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薛绍随意的跟裴行俭提了一句这三个人缺席的事情,裴行俭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说道:“他们若来,承誉不妨平常待之;若是不来,不必寻找也不必苛责。总之一个原则,听之,任之。”
“明白。”薛绍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三个鸟人不主动给我面子难道还盼着我去给你们献媚吗?尤其是那个宋之问,以为捧上了武家兄弟的臭脚就了不起了吗?
什么玩意儿!
饭罢之后稍作休息,然后正式开课。
裴行俭一句“老夫也来听一听薛千牛讲课”,顿时就让所有人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这蓝田秘码,该是有多么重要啊!
向来只和名媛美姬在花前月下吟诗作赋的蓝田公子,摇身一变成了教书先生,当仁不让的在学堂的正中央开始讲课了——
“今日的第一堂课,先不讲蓝田秘码。”薛绍说道,“我要讲的是,大唐的野战军队里是如何传递绝密军情的!”
裴行俭呵呵一笑,“好,老夫就当是温故而知新。在座的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不知道的。这一课,倒是很有必要。”
“裴公和在座的行军官记与书令使都对此了如指掌,薛某不得不班门弄斧了。”薛绍开始一板一眼的讲课。
隔行如隔山,就算是程伯献这样的奉宸卫六品军官,也是不知道前线野战军是如何传递绝密军情的。不把二者之间的优劣对比说出来,别人怎能真正领悟到“蓝田秘码”的优越性与重要性?
不过,薛绍不仅仅是照本宣科的讲了大唐的军情传递之法,还夹带了许多的私货。比如在讲斥侯送信的时候,就谈了斥侯这一特殊兵种的重要性与厉害之处,还请裴行俭做了许多的补充。
斥侯源起于秦汉时期,因他“直属于王侯”而得名。到了如今的大唐军队里,斥侯就是直属于统兵将帅的侦察兵,也就是冷兵器战场上的“特种兵”,一般的将领对斥侯是不尽了解的。
在谈到军队里用号角与旗语传递信息的时候,薛绍就根据《六军镜》里的书面知识,浅要的谈了一些选址扎营与屯粮取水的原则与决窍,甚至还举用了一些以往的战例,来详细分析这些军事细节给战争的胜负带来的巨大影响——比如官渡之战时袁绍失乌巢屯粮导致大败。
一堂课上了一整个下午。
薛绍基本上没有停过嘴也没有翻看过哪怕是一次书本,众人不仅仅是听得兴趣盎然,更对薛绍的敏捷思维、良好口才与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感到由衷的钦佩。就连裴行俭都感觉这样的课真是讲得别开生面,远比大多数儒生老夫子照本宣科的传教要生动和有趣得多,座下的学生自然也就更容易学进去了。
更有细心之人已经察觉到了,薛绍这不仅仅是在教秘码,更是借着这个机会在教习——兵法!
裴行俭静静的倾听,笑而不语。他明白,今天这一堂课一讲完,讲武院的名声必然大响、薛绍的名声也必然大响!
虽然薛绍讲的只是一些不太机密与深奥的兵法理论知识,但这一堂课却是开了一个意义重大的先河——讲武院今后将会是一个教习兵法、培育高级军事统帅的地方!
大唐天下学馆林立,从中枢的集贤院、弘文馆、国子监这些高等学府,到诸州下县乡野授书的教书先生,教习孔儒文学与诗赋文章的屡见不鲜,但还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教兵法的学府!
现在,有了二圣钦命特办的“讲武院”这个新学堂,由卫公的两代传人在这里当“讲师”,招牌何其响亮,师资力量何其雄厚!
程伯献等人心里暗暗的惊诧与激动不已,好啊,好啊!我们这第一批讲武院的学员,居然还沾上卫公门生的光。这以后我们在军队里必然大有作为、前途无量!——那三个缺席的家伙,简直就是蠢到了无可救药的大白痴啊!
讲武院的第一天授讲,在大多数人的意外与惊喜之中结束了。
这一天可谓是意义重大,薛绍与元万顷、裴行俭这三个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元万顷进行了政治教育,裴行俭亮出了大旗,薛绍则是给讲武院做出了一个开天辟地的自身定位与发展规划。
现在讲武院的人心里已经很明白,这里绝对不是一个闹着玩的小学堂,更不仅仅是为了教会几个人玩那种玄妙的蓝田秘码,它更重要的职能是——教兵法、育将才!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薛绍这样成为嫡传的“卫公门生”,但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这块金字招牌发出的光环普照之下,任谁都要身价百倍。只要讲武院今后照着薛绍的设想与规划办下去,十年二十年之后,如果从讲武院走出了一批的名臣大将甚至是一代名帅与当朝宰辅,那都一点不奇怪!
薛绍第一时间把“名人效应”与“品牌效应”竖起了起来。而且,他的心思远不止于像孙悟空那样学会“七十二变”,还要让花果山水帘洞的孩儿们都来学上一招半式,形成一个以“七十二变文化”为核心与纽带的强力团队!
裴行俭在心里发出了感叹,难怪天后如此器重于薛绍,还真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这个年轻人太能办事了,假以时日何以限量?
真是后生可畏啊!
讲武院实行的是一日三餐的规格,眼看又要开餐了。裴行俭没有继续留下,不然都出不了皇宫回不了家了。
薛绍亲自送他到了花圃院墙的门口,拜别。
“承誉,这里就交给你了。有空老夫再来看看。”裴行俭饶有深意的打量着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这里,或许才是你真正的仕途起点。好好干,老夫绝对看好你的前程!”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这一堂课几乎就要把肚子里的货给掏干了。没有裴公在我身边耳提面命指点迷津,我拿什么来教给其他人?”
裴行俭神秘一笑,小声道:“那你以后就只教秘码,不谈其他。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薛绍顿时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你怎么把我心中的计划给说出来了啊!
先埋下一个伏笔给出一点甜头然后嘎然而止的打住,无疑能够吊足他人的胃口,也能让他们意识到——兵法不是人人可学、不是轻易可学的!
裴行俭呵呵的笑了几声转身朝前走了,还背对着薛绍挥了一挥手,仿佛是在宣布他没有带走任何一片云彩。
薛绍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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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秋瑟冷宫
讲武院的后勤服务很到位,饭罢之后那些宦官们给薛绍打水洗澡、泡茶收拾房间,然后拿着他换下的衣服去洗了。
玄武殿曾是北门学士编书的地方,藏书极多,很多人借了书窝在自己单独的房间里读书。初来乍道大家都不熟又不能外出,读书成了最大的消谴。元万顷给薛绍安排的房间在偏殿的二楼,与之相邻的是裴行俭的房间。
老人家办事就是这样,讲究一个上下分明主次有序。如果不是因为年老体衰不想爬楼,元万顷自己也想住到楼上来,以示与楼下学子的身份之差异。
裴行俭当然是回家了,这样一来楼上就只住了薛绍一人。薛绍倒是乐得落个清净,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比如说,准备教案。
讲院武的老师不是那么好当的,学生都是有学识的成年人。没有一点准备随口胡说,肯定被他们鄙视。薛绍准备教案非常的用心,除了教习蓝田秘码,其中还穿插了许多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了解的知识。
比如,行军在外野外生存的一些技巧。
其中包括如何利用一口铁针裹腊之后泡浮在水中做为简易指南针,从而辨别方向;如何利用随身携带的盐巴辨明哪些野生植物是可以吃,哪些是有毒;如何利用随处可见的草药来驱蚊、驱蚂蟥,以及若干的急救知识。
另有一些现代特种兵才会学习到的高阶特殊技能,比如速记、心算、高效的黄金睡眠。
没有金刚钻,薛绍也就不敢揽这瓷器活了。讲武院这里要是不弄一点出彩的独门东西,怎么扬名立万?
毫无疑问,薛绍现在准备的这些教案,就将是以后讲武院最初的理论基础。
当然,这些私密又特殊的东西,薛绍没打算教给所有人。比如那十七名书令史和武懿宗等人,就没机会学到。他会有选择的在这些学生当中挑一些合适的人组成一个“特殊学堂”,将这些东西教给他们!
那么兵法,教习的范围将会更窄。除非能够确定他将来是自己的铁竿死党或是誓死追随者,否则薛绍绝不可能把他一起带到“菩提祖师”裴行俭的身?的身边去“修道”。
否则,一但他日反目成仇,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薛绍要做的事情真的很多。除了准备教案,还要观察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必须要弄清楚他们每一个的资质、文化基础和思想层面的东西,从而选择将不同的东西教给他们。
就好比李仙缘,这家伙是个“特长生”,精通天文地理和风水堪舆,胸无大志但是脑子活。薛绍把他弄来讲武院纯粹是为了让武则天能多放一点心,因为他是天后派在薛绍身边的探子!
当然,这个探子并非完全是贬义上的特务和汉奸,他还是把薛绍当了朋友、大多数的时候还是挺仗义的,这一点必须承认。
至于四御刀,薛绍认为他们目前完全是奔着利益来的。利益这条纽带最大的特点是既坚固也脆弱。团结得好,那会是最强大的盟友与助力;弄得不好,也有可能会变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尖刀。
所以,一定要注意保障四御刀的利益,至少要让他们相信跟在我薛绍的身边,将来能有莫大的利益。这是关键与核心。至于同僚感情,这个可以是遮羞布或者说双重保险。
在这所有的人当中,薛绍认为最值得他信任的,应该是薛楚玉。无论是从人物性格、血缘出身还是政治立场来看,薛楚玉都有充分的理由值得信任。而且薛绍还有一个想法,等有了合适的机会最好是能把薛仁贵从流放之地招回来。
青海一败,十年已经过去了。如果薛仁贵要为战败负责,受的处罚也已经足够了。薛仁贵也是河东薛氏的一个巨头式人物,虽然在薛族内部有南祖与西祖的派别之分,但若是针对外界,那都是一个整体的薛族啊!
再者更重要的是,薛绍对于薛仁贵这位震烁古今的盖世虎将,有着个人的崇拜与敬仰。
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烈马长枪叱咤疆场无人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热血英雄梦,薛绍也不例外。
薛仁贵,做到了!
一个好汉三个帮,薛绍觉得薛楚玉应该会是一个可堪重点赔养的对象。
至于天后钦点的魏元忠与郭元振,裴行俭对这二人倒是挺器重。薛绍目前对他们不了解,可以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武懿宗等三人似敌非友,听之任之严加防范。
剩下三个裴行俭的心腹行军管记与萧至忠等人,薛绍把对他们的了解交给时间。
理清了这些人事头绪,薛绍长吁了一口气伸起了懒腰。领导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识人有术、用人得法”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之难!
薛绍走到了窗户边看看窗外的景致放松一下,看到几个在讲武院伺候的太监抱着学员们换下的一堆堆衣物,往旁边不远处的一个院落走去。
那个院落与讲武院所在的院子仅有一墙一街之隔,院门口的拱门上写着三个字“秋瑟院”。
从名称上看,倒像是一座冷宫。
薛绍看到那几个太监走成一串进了秋瑟院,马上开始大声呦喝叫人。院子里马上跑出了一群女子来接取太监们拿来的衣物。
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太监尖着嗓子高声道:“尔等贱婢听着,这些衣物可是讲武院的官员们的换洗衣物,须得尽快的好生浆洗伺候,不得有任何的差池。”
“是……”众女子站成一排小心翼翼的应诺。
隔得稍远,薛绍也看不清那是一些什么人,大概是后宫里一群负责洗衣服做粗活儿的宫女。
那个中年太监在这群宫女面前走了一遍,停在了一个宫女面前指着她哈哈的大笑了两声,叫道:“呦,这不是官拜尚宫局六品司言的大才女,上官婉儿嘛!”
听到这一声,薛绍恍然一怔瞪大了眼睛,上官婉儿?!
她怎么跑来秋瑟院洗衣服了?!
“奴婢正是上官婉儿,给公公请好。”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矮身施礼。
“贱婢!!”中年太监突然大叫一声,一脚就将上官婉儿踢倒在地,抡起手中的鞭子就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大叫道——
“你往日不是特别神气吗?”
“你也有今日!”
“我抽死你这贱婢!”
“众人听着,所有的衣服让她一个人洗!明日天亮之时我来收取!”
“若有一件没洗干净,我剥了你的皮!”
“若有一人敢与她帮忙,一样剥皮!”
薛绍的双手猛然拍到了窗户的扶栏上,差点从二楼窗户一跃而出冲了过去!
低头一看,窗户下面的院子里有几个讲武院的学员在散步,不远处还有羽林军卫士值哨。
忍!
薛绍深呼吸,强行把这个冲动忍了下来。牙齿咬得骨骨作响。
秋瑟院里发出一片笑声,那些宦官们都在笑。众宫女则是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上官婉儿趴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不动的挨鞭子,一声不吭。
那中年宦官抽了几鞭子,一脚踩在上官婉儿的脸上使劲的往泥土里踏,狠狠的道:“你这贱人,看你往日打扮得无比光鲜有如贵妇,趾高气扬真把自己当成了达官显贵,我等一直对你忍气吞声!苍天有眼,现在将你打回了原形!别以为你写得几句破诗就当真变成了凤凰,上官婉儿,你就是一个贱如泥土的奴婢!猪狗不如的奴婢!”
“叭”、“叭”又是两鞭子。
听着那两声鞭响,薛绍的身体都抽搐了两下。
“别他娘的装死,赶紧爬起来洗衣服!”中年太监松开了脚,一口浓痰啐在了上官婉儿的身上,“贱婢!还敢瞪我!”
上官婉儿连忙低下头爬起身,把所有的衣物从那些宫女们的手上抱了过来,艰难的抱起一人多高的衣堆匆忙往里走。中年太监对着上官婉儿的屁股就是一脚,上官婉儿一下扑倒在地,衣物散落得四处都是。
众太监哈哈的大笑,扬长而去。
宫女们没有一个吭声也没有一个上前来帮上官婉儿一手的,默默的从她的身边走过,进了院内。
上官婉儿从地上爬起身,将所有的衣物一件件的捡起来,再次摞成一人多高,艰难的抱起,走进了院子里去。
至始至终,上官婉儿没有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叫疼的呻吟。
薛绍的一双眼睛,如同喷火一样的瞪着那几个太监有说有笑的,走回了讲武院。
薛绍的眼睛落在中年太监那张脸上,如同高科技扫描仪给他来了个高清大扫描,将他认了个精准。
死缓!
深呼吸,薛绍平缓情绪坐等天黑。
每一秒,度之如年。
薛绍猜测,大概是因为武三思一事武则天罚了上官婉儿……
这时候再跑去见她,如果落在了武则天的耳目之中,必然是害人害己……
院墙内外戒卫森严,羽林军看到有人擅自闯宫必然是当头一刀……
思之再三,薛绍决定——
去见上官婉儿!
如若冷了这一腔大丈夫热血,那还不如死了干脆!
夜幕降临,宫里一片漆黑。
薛绍如一只狸猫从窗户里跃了出来,凌空一翻稳稳落地,轻盈无声。三起两落形如夜中鬼魅之飘然,他已经翻过了两堵高大的围墙落在了秋瑟院的院落之中。
羽林军?
泥胎菩萨,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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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红颜薄命
若大的浣衣房里,点着一盏菊豆似的油脂灯,浓烟把墙壁熏了一片漆黑,刺鼻的焦味。
上官婉儿奋力搓洗衣服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灯火的摇晃一阵斑驳与零乱。
夜已极深,一片寂静。
庭院重重的幽深居舍里,间或传来一阵女人歇斯底里的怪叫和疯疯癫癫的大笑,偶尔也能听到有人在凄惨的哭泣,更有不堪入耳的厮打谩骂之声。
冷宫之中特有的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有如地狱鬼哭。
上官婉儿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脂粉与花钿,几绺零乱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与脸颊上,每动手搓一下衣服,她的眉头就不由自主的惊悸一皱。
白天皮鞭抽的伤痕被粗糙的麻衣一摩擦,火烧一般的疼。可是上官婉儿无暇顾及这些,如果今晚不能将这些衣服洗完,明天还会有更加凶狠的毒打。而且,她想顾及也是无法顾及,被罚到了秋瑟院来的宫女,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医药治疗的。
怜悯?
帮助?
这样的词汇不属于后宫。
别说是她一个被罚的女官,就算当年高在云端的王皇后,在宫斗失败被贬入冷宫之后的处境,也不比现在的上官婉儿好多少。以往见了王皇后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连磕头都怕磕得不够响的老宦官,都敢把被贬王皇后的头往马桶里摁,都敢拿抚尘的木柄子去捅她的下身,捅完了还塞一把砂子进去。最后王皇后和萧淑妃被砍去四肢装进酒坛子里尽血而亡,那些下手用刑的宦官还满声叹息——死这么快,真是太便宜这两个贱妇了!
那些被阉割了的男人,天生就是心里扭曲且阴毒的,在后宫里活得越久则越甚。那些一辈子也难见到男人的后宫怨妇饱受各种压迫与欺凌,心里想不扭曲也是极难的。这样的一群人整天生活在一起,谁不是满腔怨气随时都想找人发泄?
所以,本该是同命相怜却变成了同类相残,仿佛彼此天生就是仇敌。尤其是曾经得势的人一朝落难,会更加遭致他人的恶毒报负。今天拿皮鞭子狠抽上官婉儿的那个宦官,上官婉儿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更谈不上??不上有什么新仇旧怨。在那个宦官看来,上官婉儿曾经比他好运、比他风光、让他唯唯诺诺的赔过小心,那就是上官婉儿的罪过!
后宫里的人,从来都是把嫉妒当成饭来吃。宫女与宦官之间的自相残杀,根本不需要理由。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那或许就是因为后宫里再没有比他们更加低贱的人,让他们去发泄每时每刻都在积累的怨气。
要是有人活活被整死了找个没人的地方随手一埋,还算是运气。五坊养了许多供皇族围猎用的飞鹰猎犬,它们时常要吃一些新鲜带血的心肺保持野性。因此后宫里有一句很恶毒的诅咒——保你速死不得全尸下葬,心肺进五坊!
相比之上,抽几下皮鞭又算得了什么?
从小在宫里长大对这一切早就看多看淡了的上官婉儿,此时连自怨自艾的心情都没有,更不可能发出黛玉葬花似的悲吟。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把这一堆衣服洗干净,而且是越干净越好。
后宫里的唯一生存原则就是——尽量保持呼吸!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伪原则。
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咕的叫声,上官婉儿干呕了两声吐出一口青黄色的苦水。胃里,只剩下胃胆汁水了。在这堆衣服洗完、让那个宦官满意之前,上官婉儿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吃的。
舀起一瓢清水,上官婉儿仰起脖子来将清水往肚子里灌。灌了几口突然又一阵犯呕,她撑倒在地把刚刚喝进去的清水全都吐了出来。
头昏眼花,摇摇欲坠。
突然有人将她扶住,很温暖很结实的一个怀抱。眼前一片发黑的上官婉儿喘着粗气,随口说了一声“谢谢”。
一个油纸包递到了她的眼前,还有一个羊皮袋子。
胡饼的香味!
上官婉儿很不淑女的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抓住油纸包就拆了开来,果然是撒着黑芝麻的羊油胡饼啊!
咬!
无比香甜!
羊皮袋的塞子被拔出,飘出一股甜糯米酒的清然香味。上官婉儿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将它一把夺过来,恍然回神的一怔,扭头看了一下正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一张近在咫尺,熟悉的脸。
“公……子?!”上官婉儿几乎像是遭了雷击一样“腾”的一下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像见鬼了一样的,瞪着薛绍!
“你怎会来此?!”
薛绍将手放在嘴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然一笑,“吃。”
上官婉儿无比震惊的看着薛绍,脑海里突然失神一瞬,变作一片空白,只剩嘴里喃喃的道——
“你怎会来此?”
“你不该来此!”
“快走,你快走!”
上官婉儿像着了魔一样跳起来就把薛绍往外推,胡饼和羊皮袋子都扔到了地上。
薛绍仍由她推攘纹丝不动,将掉落到地上的胡饼捡起来撕去了弄脏的表层,面带微笑将它送到上官婉儿的嘴边,“你该吃饭了。”
“你快走!”
“你不要命了!”
“求你了,快走啊!!”
上官婉儿几乎要急哭了,拼了命的将薛绍往外推。
薛绍猛然一把将上官婉儿抱在怀里让她再也挣扎不得,仍是微笑的看着她,将胡饼放到了她的嘴边,“听话,吃吧!”
上官婉儿的表情瞬间凝滞,机械的张开了嘴。
薛绍将胡饼放到她的嘴里。
上官婉儿张嘴咬下的一瞬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胡饼上。
薛绍突然松开了上官婉儿,像一只灵猴顺着屋里的梁柱几蹿几跳就上了屋顶,藏在了房梁的阴影之中。
上官婉儿目瞪口呆了一瞬,马上挥袖抹泪。
浣衣房的门口响起脚步声,上官婉儿慌忙将胡饼塞进了内衣之中,一脚将羊皮袋子踢到了堆满杂物的角落里,然后自己坐到了洗衣服的小马札上。
太平公主赐的文胸,刚到秋瑟院的时候都被人抢了。上官婉儿只能随意扯了一块布当成抹胸穿作内衣。
门被推开,走进来两个打着灯笼值夜的宦官。
“贱婢,衣服何时能洗完?”
“回二位公公的话,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就能洗完晾好!”
“如此迟慢,你又想要脱一层皮吗?!”
“公公饶命,奴婢尽快洗完!”上官婉儿奋力搓洗衣服。
“贱婢,终究是风光不起来了!”两名宦官掌着灯笼,骂骂咧咧的走了。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上官婉儿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将门锁紧了。
薛绍像一只展翅的大鹏,直接从屋梁间跳了下来,落地轻巧无声。
上官婉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却无暇他问,连忙上前来拉着薛绍的胳膊低声急语道:“此地凶险万分,公子速速离开!”
“我会怕了那些阉奴?”薛绍冷笑。
“我知你身手非凡,但是后宫全是天后的眼线——千万不可造次!”上官婉儿几乎要急得跺脚了。
薛绍微然一笑,“你放心,就凭这些阉奴和几个羽林军,还奈何不了我。”
“……”上官婉儿愕然无语,发现薛绍的眼神盯着自己胸口,下意识一看,顿时脸红了。
破旧粗麻布捂出的乳沟间露出了半截胡饼,可不狼狈。
上官婉儿连忙转过了身去伸手将胡饼拿了出来,吃了不是,不吃也不是。
薛绍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犯了什么错,天后要罚你到秋瑟院来?”
“天后是后宫之主,罚人不需理由。”
“还是因为武三思之事?”
“……”上官婉儿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公子千万不要低估了天后,更加不要在天后面前耍小心眼。婉儿自作聪明罪有应得,公子不要因为婉儿之故,再受任何牵连!”
原本薛绍心里就想通了一个大概,听上官婉儿这么一说,心里就更加明白了。那天武则天教训他的时候曾经说过,你与太平二人和武三思因为“区区”一个上官婉儿自相攻讦,成何体统?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武三思盯上了上官婉儿,如果武则天继续把她留在身边,难保将来又因为上官婉儿整出什么妖蛾子。或许武则天是挺欣赏上官婉儿,但是拿她和太平公主、武三思等人相比,上官婉儿可就不那么重要了。
权衡利弊果断消除一切隐患,是武则天向来的作风!
感情?
如果在原则的问题上武则天会被感情所左右,那她就坐到不今天的这个位置,甚至不可能活到今天!
“我会想办法救你的。”薛绍说道。
“千万不要!”上官婉儿慌忙转过身来,差点一头撞进了薛绍的怀里。
薛绍既没有退避也没有顺手揩油的去抱住她,而是微低下头,平静的看着她。
上官婉儿也没有退缩或是躲闪,小声的道:“天后罚我,是内廷家务事。你一个外廷命官千万不要插手,否则非但救不得婉儿,自己也要搭进来。这次武三思的事情,归根到底是我自己太不谨慎。我不应该让你和公主去帮我说情开脱。天后历来最是痛恨别人干涉插手她的权内之事。公子,你千万要记住!”
薛绍点了点头,权力,谁又容得了自己的权力被他人干涉与亵渎?别的不说,要是有人敢插手我薛府里的事情,我能乐意?讲武院里,宋之问抱了武家子侄的大腿对我表示不屑,我能待见他?
“那天天后已经责骂过我了,说我不该干涉内廷事务。”薛绍说道,“可是我认为,挨上一顿臭骂换回解决你的隐患还是很值得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天后还是不放过你!……看来我仍是太过天真,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公子与殿下仗义相助,婉儿已经沦为武三思的胯下玩物,今后可能还会更惨。不管婉儿如今是何遭遇,一切只怪婉儿命薄生在了后宫之中!”上官婉儿低声的道,“对公子,婉儿从来都只有感激,真的!”
薛绍轻轻的皱了皱眉头,“终有一日,我要让你离开这吃人的后宫!”
“……”上官婉儿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薛绍深呼吸,斩钉截铁的说了三个字——
“此、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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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离心最近
听到薛绍斩钉截铁的誓言,上官婉儿禁不住周身轻轻一颤。
皮肤磨擦粗糙的布衣,上官婉儿身上的鞭伤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她禁不住眉梢惊弹,表情当中闪过一抹痛楚的神色。
“伤在哪里?让我看看!”薛绍说完自己的点后悔,一时嘴快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上官婉儿与我可没熟到这份上。
真是关心则乱!
上官婉儿倒是淡定,微笑的轻轻摇了摇头,“不妨事。婉儿从小在宫中长大,这一点小伤真不算什么。”
“那畜牲抽你的时候我亲眼所见,怎会没事?”薛绍皱了皱眉头,“休说是你一介弱女子,就是一头大水牛被这样抽打,身上也会落下条条血痕!”
薛绍这个蹩脚的比喻让上官婉儿噗哧一笑,“公子,婉儿当真没事。习惯了。”
习惯了?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那样扎进薛绍的心里。
薛绍突然一把握住上官婉儿的手,“跟我走!”
“去哪里?”上官婉儿瞪大了眼睛。
“……”薛绍双眉紧拧的怔住,去哪里?
能去哪里?
一走,当真就能了之?
没错,我是可以凭借自己的身手强行将上官婉儿带出皇宫。就算我自己做不到,我还可以去找月奴、找吴铭来帮忙。设计周全三人合力,必然没有问题!
可问题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出了皇宫我们能去哪里?
浪迹天涯,那只是听起来美好。一但我现在把上官婉儿带离这间房,就只能和她一辈子藏头露尾躲起来不能见人,每时每刻提心吊胆的谨防查问与追杀!
如果我这样做了,又将把太平公主置于何地,将把兄长、嫂嫂与妖儿这些人,置于何地?
……
上官婉儿微笑的看着薛绍,轻声道:“公子,你握疼我的手了。”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上官婉儿的手,“抱歉。”
上官婉儿深呼吸,抬头看着薛绍,展颜一笑,“公子拳拳之心,婉儿自知。有生之年能够听到有人对我说出‘跟我走’这样的一句话,婉儿死而无憾。但是……”
薛绍伸出双指封在上官婉儿的樱樱双唇?双唇之上。
“迟早一天,我会做到!”
上官婉儿依然只是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握住薛绍的那两枚指头,轻轻的放下,“婉儿信!”
薛绍深呼吸,很多年了,我再没有过这种不计后果的轻狂与冲动!
可笑?
可怕?
还是可悲?
上官婉儿轻言细语的柔声道:“公子,此地当真不宜久留。你不必过份担心婉儿,婉儿自幼在宫中长大,早已适应了宫中的生存方式。或许现在是受了一点苦,但是我会坚强的生存下去的。我娘时常训诫于我,能让一个变得智慧与强大的不是财富与权势,而是磨励与苦难。很巧,这样的话天后也曾对我说过。这一次的事情,婉儿时时都在反省。诚然武三思可恶,但归根到底都是婉儿在咎由自取。前太子……婉儿一介官奴婢何德何能钟情于他,思念于他?“
“感情的事情,不是嘴上说了算的。”薛绍说道,“没有谁真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能。”上官婉儿的轻声的说道,但是斩钉截铁!
“……”薛绍愕然的眨了眨眼睛。
“从小我就在练习,逼迫自己去忘掉不该记起的人和事,逼迫自己在最憎恨的人面前保持微笑,逼迫自己把最心爱的东西拱手让人甚至是亲手摧毁。”上官婉儿轻声的说道:“记得十岁那年母亲送给我一只白兔,我非常喜欢,把它当作是我的亲人。可是有一天掌院宦官看到了说想吃烤兔子,我就毫不犹豫的将兔子亲手杀死并且烤熟了,双手奉给了他吃。”
薛绍双眉紧皱,“十岁?”
“没错,十岁。”上官婉儿面带微笑的说道:“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我仍然天真的笑着哄那个掌院宦官,希望他能多吃几口兔肉。因为我知道,如果他稍稍的皱了一下眉头,我母亲可能就要被打得遍体鳞伤十天半月下不了床。至于我?……呵呵,有可能会被他们偷卖出宫外做了娼妓或是别人的奴婢,也有可能被送进了五坊。因为他们经常说,童儿的五脏六腑是那些猛禽与斗犬最喜欢吃的。”
“这些年来,你就是这样在宫里活下来的?”
“是的。”上官婉儿说道,“那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所以,公子根本无需替婉儿担心。我会很好,真的!”
“……”薛绍沉默。
“公子……”上官婉儿双手握住薛绍的一只手,轻声道:“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太平公主殿下。不是因为她的高贵与权势,更不是因为她貌美与幸福。而是……她可以放肆的笑,也可以大声的哭。”
两行眼泪,顺着上官婉儿的眼睑流了下来。
薛绍伸出手,轻轻的摸到了她的脸颊上,抹去泪水。
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将薛绍的一只大手捂到了脸上。
“公子的手,宽厚且温暖。但他不属于婉儿。”上官婉儿轻声道,“愿上苍能够原谅婉儿的无知与贪婪,我只想借用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够了……”
薛绍伸出另一条手臂想将上官婉儿揽入怀中,上官婉儿突然松开薛绍退后一步,并转过了身去。
薛绍的手伸在空中悬着,定住,慢慢的收了回来。
“公子与殿下天作之合,你应该好好的用心去爱她,发自内心的去深爱她!”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不能害了你!”
“我知道。”薛绍没有多说,更没有再度上前接近于她。
仿佛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像鞭子抽在她的身上,像是刀子刺进她的心里,。
“公子,后宫之中尽是天后耳目。此地凶险,公子不宜久留。”上官婉儿背对着薛绍说道,“公子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千万不要低估了天后,更加不要在天后面前耍小心眼!”
“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这一次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教训,我会牢牢记住的!”
上官婉儿稍稍轻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眼圈儿红红,脸上却是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公子,大恩不言谢。今生也好来世也罢,婉儿都一定会报答公子!”
“我什么也没有做。”薛绍轻轻的摇了摇头,苦笑,“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
“患难之时,方见真心。公子能在这时来看我,已是情义比天高。”上官婉儿轻声道:“但是公子,内廷与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你最好是不要插手任何内廷的事务,这是为臣之大忌,历来就连宰相也不敢过问内廷事务。今天发生的事情,公子就当没有发生好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公子又能管得了多少?”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薛绍叹息了一声,我是无能,我拯救不了谁,更加改变不了后宫里人吃人的黑暗现状。而且,我也不想做什么拯救苍生的人类英雄……我只想,给你一个平安!
薛绍抬起手,朝上官婉儿的脸上摸去。
上官婉儿惊悸的颤了一颤,没有躲闪。
薛绍的手停住了,没有摸上去。
是,就算我现在要将上官婉儿剥光了干点什么,她也无力阻止。或者说,不会阻止。
但这真是我想要的么?
男人一世,得无数床伴容易;得一红粉知己,难于上青天!
何必唐突佳人,亲手毁了这样的稀世瑰宝?
薛绍放下了手,微然一笑,说道:“你说得对。苦难与磨励,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强大,这才是我认识的上官婉儿。如果有一天我能让你离开秋瑟院,离开这吃人的皇宫,我要与你——大醉三千场!”
“婉儿,舍命相陪!”
“这一次,我也算是长了记性。”薛绍说道,“如果不是我的狂妄与无知,也不会害得你这样。我终究是有些低估了天后,太过自负。以后,我会谨记这样的教训!”
上官婉儿微笑的点头,“婉儿深信,公子睿智!”
薛绍也是微然一笑,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清醒与微笑,这就是上官婉儿,从万斤巨石之下生长出来的一株艳绝群芳的奇花!
“睿智绝对谈不上,不再继续愚蠢就很不错了。”薛绍摇了摇头,我以往养成的“血狼式”思维该要改一改了。现在很多的问题不是单兵作战就能解决的,尤其是面对政治!
“公子,迟则生变,快走!”上官婉儿催促道。
“你千万保重,等我救你出来!”薛绍说道。
“……好!”上官婉儿深呼吸,强颜一笑,“公子快走!”
薛绍微然一笑,我知道你不相信,随口一答应只是催着我快走。
但是你等着,我一定会做到的!
走到窗外对观察外倾听了片刻,薛绍纵身一跃,如同一道幻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上官婉儿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了那堆衣服旁边,拿着那块被咬了一口、撕去一层的胡饼端详,良久。
微然一笑,上官婉儿又将那块饼塞回了胸口埋在了乳沟之中。
那是少女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也是离心最近的位置。
“花钿绣服,哪一件会是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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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霸道暴君
薛绍原路返回,泥胎菩萨仍是无法显灵,他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自己房中。
心,仿佛有些乱。
但是,意志更加坚定了!
除了奋力攀爬变得更加强大,根本没有了别的选择!——如果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将来又哪能逆天改命,哪能去保护更多需要保护的人?
那些亲人,未来的妻儿!
一夜无眠。
天明之时薛绍出了房间,叫住一个小宦官对他道:“去,把太平公主的内侍朱八戒,给我叫来。”
那小宦官吓了一跳,“薛公子,朱公公可不是小奴轻易就能见到的呀!”
“莫非他还是个人物了?”薛绍冷笑。
小宦官苦笑着直咧嘴,小心翼翼的道:“朱公公受太平公主殿下的重用提拔官拜六品内谒监,整个内侍省能比他有权势的宦官已经不多了呀!”
宫官的最高级别只有五品,六品内谒监,的确是后宫里一个很有实权的大官。
薛绍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让你去,你就去!谁敢拦着不让你见,就说是薛绍派你去找他的。再敢有人阻拦直接打断他腿,出了事我来负责;朱八戒自己不来,一样打断他腿!”
小宦官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是”仓皇而逃!
薛绍冷笑,管不了内廷事务,我还治不了一个朱八戒吗?!
稍后一切如常,薛绍到了膳食堂与众同僚们共用早膳。前世那么多的生死经历,让薛绍练就了一门强大的“伪装”技能。不光是到了敌后能够通过易容乔装来隐藏行迹,心里的喜怒哀乐也能在旁人面前完美的掩饰。
喜怒不形于色,才是真正的“伪装”。
元万顷老爷子今天的心情仿佛特别好,逢人就笑一脸灿烂,来到薛绍面前对他说,天后已经恩准将蓝田墨板与粉笔在天下推广,给裴行俭、元万顷与薛绍都记上了政绩一件。他日接受吏部考核时必有嘉奖。
薛绍呵呵直笑,做了一辈子官的元万顷,目前也就只剩这么一点追求了。
官员学员们在膳食堂吃早饭,自有那些宦官们从旁伺候。薛绍早就一眼瞄到了昨天殴??天殴打上官婉儿的那个中年宦官。显然,他还是这三十多名宦官当中的一个头目。
“你,过来!”薛绍冲他招了下手。
中年宦官小跑过薛绍面前,点头哈腰的道:“薛将军有何吩咐?”
“你从哪里给我弄来的那一套脏臭被褥?我睡了一夜,浑身发痒!”薛绍板着一张臭脸斥道,“去,给我换了!”
“老奴该死!将军恕罪,被褥马上就换、全换最新最好的!”宦官慌忙应诺,对身边两个小宦官一挥手,“还不快去!”
“你亲自去!”薛绍没好气的喝斥道,“再办不好,唯你是问!”
“是、是!老奴亲自去办!”宦官不敢废话,急忙就走。
薛绍冷冷一笑,老子判的死缓,只有一天的缓期时间。
现在,到点了!
掐着时间吃完了早饭,薛绍请元万顷集结学员先去学堂,说自己去房间里取书案准备开始讲课。
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时,正遇到那个宦官带着两个小宦官,抱着换下的被褥从里面出来。
“薛将军来了最好,但请过目一观,新换的被褥可曾满意?”宦官殷勤的说道。
薛绍傲慢无比的“嗯”了一声走进房间,摆出一脸不屑与刻薄的神色,非常详细的一一查看。
那宦官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心里不停的嘀咕说:出身贵胄的公子哥儿果然挑剔,当真难伺候啊!
“叫什么名字?”薛绍冷不丁的问道。
“老奴小姓杨,贱名维华……”
“好名字。”薛绍似笑非笑的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办得不错,走吧!”
杨维华如释重负,笑嘻嘻的点头哈腰,“将军满意就好,老奴告退!”
薛绍从窗户里看着杨维华和那两个小宦官走下楼,等他们走到学堂门口人最多的地方时,薛绍突然大叫一声:“拦住他们三个!”
“他们偷了我的家传玉佩!”
杨维华等人吓了个魂不附体,学堂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这一下可就炸了锅了!
最先冲出来的就是牛高马大势如奔雷的程伯献,一把揪住杨维华让他双脚都离了地,大声吼道:“贱奴,把东西交出来!”
“没、没有!将军明鉴,老奴没偷东西啊!”
李仙缘跑上前来大喝一声“搜”,薛楚玉等几个奉宸卫的武将一起冲了上来,二话不说将三名宦官一同摁倒在地搜了个里外朝天。
“找到了!!”程伯献大声叫道,“薛将军快来查验,可是这块玉佩?”
薛绍的舌头舔了一圈牙齿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抹饿狼进食前的冷冽微笑,“来了!”
杨维华顿时傻了眼,这东西何时到了我的身上……对了,方才薛绍好像近身拍过我几下!
薛绍走到了众人面前,从程伯献手中接过那块玉佩一看,点头,“没错,就是它。这是我先母城阳公主留给我的遗物,太宗皇帝陛下在我父母大婚之日,亲手所赐的龙凤飞天佩!”
“你这贱奴好生大胆,皇家器物也敢盗取!”程伯献雷声大吼。
“薛将军,我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你为何要陷害于我?!”杨维华大叫起来。
薛绍猛然抬脚踢中了他的嘴鼻,一脚直接将他抛飞开来落在了两丈之外的花圃丛里,压倒一片牡丹。
众人发出了一声惊嘘,好沉的脚力!
薛绍沉喝道,“陷害?你也配!”
当场无数人大声附合,“就是!人赃俱获,还敢狡辩!!”
“捉起来,打!”程伯献一撸袖子就大踏步上前,冲进花圃里将满嘴是血的极维华拎了起来。
元万顷连忙用大袖子遮住了老脸“哎哟哎哟”的叫,“薛将军,千万别闹出了人命呀!”
薛绍冷笑,“元公,律法有定盗取神御皇器之物,属于十恶不赦罪之‘大不敬’条例。本公子身为皇族外戚与器物之主人,完全可以当场毙杀于他,以正皇威律法!”
“呃!!”元万顷缩了缩脖子,“那……那远一些、远一些吧!”
“薛将军,既然如此那老程可就下死手了!”程伯献大叫一声,将杨维华抛了起来凌空一脚踢飞,又落进了花圃之中。
杨维华杀猪般的尖叫,大声求饶。另外两个宦官吓得趴在地上,屁股高高蹶起不停发抖。
“住手,岂可在宫里随意杀人!”薛绍大声叫停,被你两下弄死了我拿谁撒气去!
“好嘞!”程伯献像拎一只小鸡一样,一把提起半死不活的杨维华将他扔到了薛绍的面前。
杨维华一身骨头几乎要散架了,嘴里鼻子里都在流血,趴在地上直抽筋的哼哼,“薛将军,我当真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要……”
薛绍一把将他提起来怒瞪着他,想起昨天他拿鞭子狂抽上官婉儿、踩住她头、还对着她脸上吐痰的情景,心中一股无名业火猛烈的怒烧起来,几乎都要烧红了眼睛!
“你这狗贼,还敢抵赖!”
一记怒拳,准准的落在了杨维华的左眼上!
“嘭”的一声大响,杨维华的眼珠当场爆裂开来,黑的红的流了一脸!
围观之人发出一声惊叫,连程伯献都下意识的怔了一怔,下手太狠了,这是有多大的仇恨哪!
尽管如此,薛绍仍是拿捏了劲道,否则一拳将他击毙根本没难度。此刻杨维华都没有晕过去。
“认了吗?!”薛绍单手将他双脚离地的提起,大喝。
“认……认!老奴认了!”杨维华知道今天是栽定了,姑且一试看能否保住性命。
“狗贼胆大包天,真敢偷我母亲遗物!”
又是一记怒拳,这一下落在了杨维华的右眼上。
杨维华像一只风筝一样飞起,第三次落在了花圃之中。
一动不动了。
全场鸦雀无声,七成以上的人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表情完全定格……苍天,原本俊俏儒雅的一个翩翩公子,居然如此凶悍狂暴,那一拳怕是千斤之力吧?!
讲武院里这么大的动静,一群羽林卫军士站在园门口远远的看着,没人过来。
朱八戒闻声也快步跑了进来,刚好看到薛绍一拳将杨维华放了风筝,吓得浑身僵硬目瞪口呆。
老爷子元万顷和那些文弱的书令使们,明显退离了几步离薛绍远了一些,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对于他们这种杀只鸡都要提起勇气的文弱书生来说,薛绍实在是太……血猩?暴力?凶悍?好像都不能准确形容薛绍现在的举动!
霸道!
简直就是暴君式的霸道!
昨天在课堂上给大家讲课时那个滔滔博学的儒雅公子,形象彻底颠覆了。元万顷心里就在嘀咕,以后还是顺着他吧,像昨天那样在玄武门门口等人的事再不能干了。万一激怒了他一拳下来,老夫肯定比那个杨维华要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哪!
“将军,此等小事何须亲自动手?吩咐一声,属下自当办妥。”薛楚玉很淡定的递给薛绍一条毛巾。
薛绍接过毛巾来擦了擦手上的血污,顺手将毛巾就砸到了跪在地上的一名宦官的头上,说道——
“有些事情,必须是自己亲历亲为!”
“否则——对不起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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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桃之夭夭
盗贼历来最遭人恨,世人对宦官本来就没好感更谈不上会有什么同情心,加上大唐等级森严并以孝治国——杨维华一个宦官竟敢偷窃皇戚的先母遗物,简直就是引起公愤!
不过打狗欺主,宦官毕竟是皇族的家奴。就算他犯了死罪,也由不得他人私设刑堂来毙杀。因此薛绍才没有亲手将杨维华撕成碎片、砸成肉泥,那样或许更能泄愤,但自己也就难免会要摊上麻烦,过犹不及便得不偿失了。
程伯献等人在七嘴八舌的怒骂——
“这老贼也忒胆大了,竟敢盗取薛将军的先母遗物,让薛将军落得一个不孝的骂名!”
“依我看,公子也太过心慈手软了!看,那老贼居然还能动弹!”
“吊起来,活剐了他!”
薛绍连忙叫住了众人,说道:“兄弟们都住手。这件事情发生在宫里,最终还是交给宫官来处理好了。”
站在院门口的朱八戒听到薛绍这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大声叫道:“来人,将杨维华绑拉起来!”
众人突然闻到一股骚味。
趴在地上的两个小宦官已经吓尿了,拼命的在地上磕头,头都磕出血了,“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事情都是杨维华一人所为,与小奴无干哪!”
朱八戒一溜小跑浑身肥肉直颤的到了薛绍身前,九十度弯腰拜下,“薛公子千万恕罪,都怪小奴没能管教好手下这些牲口,给公子添麻烦了!”
“事情你差不多也应该清楚了。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让他们两个说给你听。”薛绍拿脚尖捅了地上的小宦官一脚。
那个小宦官惊叫一声就开始连珠炮似的开说了,还是从昨天说起的,说杨维华昨天就盯了薛公子的家传玉佩对其赞不绝口念念不忘,今日趁着给薛公子收拾房间的机会就给盗了。所有的细节说得一清二楚水到渠成,仿佛那就真是他亲眼所见的真相一样。
宫里得势的人倒了霉果然不是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即凉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墙倒众人推!
另一边半死不活的杨维活早就被堵上了嘴,宫里的人最懂这种办事的法门——堵嘴?堵嘴第一。
“这阉贼,着实该死!”一群人忿忿的骂了起来。
朱八戒气急败坏的冲到杨维华面前,啪啪扇了他几个大耳刮子怒声咆哮,“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连薛公子的宝物也敢偷!今日活该你当死,被逮了个人赃俱获!”
事情到了这份上,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了。
薛绍说道:“朱公公,我这里是学堂,你执法起来要打要骂都别吵到了我们讲学。我建议你把人拉到秋瑟院去,让讲武院的宦官与那里的宫女一同围观,看以后谁还敢偷我们的东西!——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是是,小奴遵命!小奴有失计较吵扰诸公了,还请诸公恕罪!”朱八戒笑眯眯的上前来作了一圈的揖。
薛绍摆摆手,“大家都进学堂吧,该授课了。朱公公,这阉贼我就交给你处理了,早晚给我一个说法。事情办完了再回我这里一趟,我得问你一些公主的事情。”
“是,薛公子!”
众人一听这话无有生疑,大概这朱公公只是因为太平公主的事情碰巧赶来。宫里有人犯案交由他来处理,倒也妥当。
学士们陆续进了学堂,朱八戒叫人拖起了杨维华将所有的宦官都一同拉到了秋瑟院去。一路走,他一路大骂杨维华这个不长眼的老畜牲,偷谁不好偷到薛公子头上去了,下辈子变了驴也活该瞎了眼睛!
朱八戒一边骂人一边在心里直嘀咕,一向宽怀大度的薛公子,今日怎会和一个阉人如此大动干戈,还特意叫我将人带到秋瑟院来行刑呢?
众宦官噤若寒蝉,走路的步子都是轻轻巧巧,生怕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惹了朱八戒的牵怒。宫里历来就是这样的,有个小头目倒了霉,处理小头目的时候就要大搞诛连。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在那个小头目倒霉的时候,狠狠的埋汰他、检举他、最好是能亲手杀了他。
总之,下手越黑越狠,自保的可能性才越大!
于是,那两个差点被列为从犯的小宦官一路哭求朱八戒,请命亲自动手对杨维华用刑,并说了不下于三十棕他以往所犯的罪过,诸如贪污盗窃还是轻的了,背后辱骂过朱公公这种罪名也肯定是有的。
一行宦官进了秋瑟院,四五十名宫女慌忙出来迎接。一见绑了个浑身是血的半死杨维华,来了个头面极大的内谒监朱八戒,宫女们个个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
朱八戒往那些宫女们面前一站,其中有个宫女衣衫褴褛气色虚弱显然是劳累过度。尽管如此,她的姿容与气度仍在一群宫女当中,鹤立鸡群。
朱八戒一眼就认出了她来——上官婉儿!
至此,朱八戒的心中就已经完全明白了。若是这一点觉悟都没有,他哪里还能爬到太平公主的身边,做了她的心腹近侍?
“来呀,将这贼奴吊将过来,给我狠狠的抽打!”朱八戒大声喝道。
那两个“准从犯”小宦官各自脱了衣裳拿起裹了铁钉的牛皮鞭子,“朱公公,抽多少?”
“蠢!这是你该问的吗?!”
两个小宦官不敢再废话,抡起鞭子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开抽了。
没有规定数量,那就是抽到死才是个结束。而且,要抽得越多就越好。要是三五记狠手就将人给抽死了便有“给爽快”的嫌疑,朱八戒定会饶不了他们!
噼里啪啦的鞭子声响起,在场围观的宦官和宫女们,要么心惊肉跳要么扬眉吐气的一阵解恨。随着鞭子的起落,还有人大声的骂了出来,可见这杨维华平常没少作恶欺负人,都有人要求分一块他的肉吃!
唯有上官婉儿很平静的站在那里,仿佛眼前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一样,像是麻木,又像是云淡风清。
“你们听着,这贼奴竟敢盗取皇家器物,死罪!”朱八戒大声道,“今日当众施以鞭笞死刑,劝诫后人切勿效仿!”
“我等不敢!”众宦官和宫女们只敢唯唯应诺。
“贼奴一死秋瑟院倒是没了主院事。”朱八戒好似漫不经心的对着上官婉儿随手一指,“就由你来接掌院事吧!”
“奴婢拜谢朱公公厚恩!”上官婉儿连忙拜谢。
“既然是主院事,就得有个体面。”朱八戒先是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马上把脸一板,“你们这些蠢奴婢居然还愣着?”
“是!奴婢马上伺候院事更衣!”
“奴婢去烧水为院事香汤沐浴!”
“奴婢为院事梳洗上妆!”
“奴婢马上去准备茶饭饮食!”
……
几十个宫女宦官争先恐后的忙碌了起来,恨不得一瞬间就把上官婉儿给抬到云端上去,然后趴在地上舔她的鞋底高呼女王陛下万岁!
冷宫里的主院事虽然不是正式的有品衔的宫官,但就像是这里的“土皇帝”。总领后宫事务的皇后只会提纲楔领的管好几个大宫官即可,看都不会多看冷宫一眼。就如同皇帝治天下,也不会亲自去下管一些不起眼的乡村野事。
上官婉儿走到朱八戒的面前来,拱手拜下,“奴婢拜谢朱公公再造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朱八戒可没有在上官婉儿的面前摆他内谒监的大谱儿,趁着旁边没什么人,他笑嘻嘻的低声道:“上官姑娘,小奴人微言轻只能把事情办到这个程度了。如若还有不妥之处你只管开口,只要我能代劳的,一定尽力!”
“没有了,多谢公公厚意关怀,婉儿无以为报!”上官婉儿再拜。
“哪能没有呢?”朱八戒笑眯眯的道,“看你这衣服都有被鞭子抽破了的痕迹,想必是满身带伤——来呀,快取伤药来!”
“是!”朱八戒的小跟班撒腿就跑。
“多谢公公垂怜!”上官婉儿拱手拜道。
“哎哟,小奴可没这福气!”朱八戒扭过头,悄悄的对着玄武殿二楼开着的那扇窗户,挤眉弄眼。
上官婉儿会心一笑,这还用你说吗?
朱八戒干咳了一声,正了正脸色朝着吊在树上的杨维华努了努嘴,“姑娘要不要亲手抽他几鞭或是戳他几刀,泄一泄愤?”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不必了。”
朱八戒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上官姑娘难道就不恨他?”
“你叫人一刀杀了他吧,倒是能落得一个清静。”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恨?他还不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就是一条可怜虫。
“……那行,就依上官姑娘的!”朱八戒直纳闷,你怎么能不恨他,怎么能不想割他几块肉吃呢?
“公公且忙,婉儿先行告退了!”上官婉儿拜了一拜。
“好,姑娘气色不佳,赶紧去好生休息。我会叫人来帮你治伤的。”朱八戒殷勤的点头笑眯眯的道:“此后姑娘若有事情需得照应,只管派人来内侍省找我!”
“多谢朱公公!”上官婉儿拜别,转身朝房舍里走去。
至始至终,两人非常默契的没有半字提起过薛绍。
朱八戒走上前,亲手一刀就将杨维华的头砍了下来,人头咕咚落地。
“送五坊!”
上官婉儿听到这一声停了一下步子,没有去看杨维华的人头却是看向了玄武殿的方向,看向了二楼那一扇开着的窗户。
没有人。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走进了烘烫衣服的房间里,将一朵二月桃花的完整花瓣,夹在了一件折好的花钿绣服之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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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公子多情
玄武殿的课堂里,寂静一片,只听到薛绍在黑板上写字的嗒嗒声。从零到九,他写下了十个阿拉伯数字,说道:“这就是我们今天要学的东西。”
没人答话也没人发问,全都怔怔的看着他。很多书令使的眼神里都透出一股油然的敬畏,如同森林里的小兽躲在自己的土穴里,小心翼翼的看着一头下山猛虎迈着华丽的猫步从他眼前走过。
薛绍眨了眨眼睛扫了堂中的所有人一眼,不由得心中一笑,好嘛,杨维华的事情还产生了不错的附加效应——杀鸡儆猴了!
滥杀败德,正杀立威。
薛绍不介意这些人的眼神当中有那么一股敬畏。打成一片固然是一种亲和,著有威信方能令行禁止。亲而且威,这听起来很矛盾,但二者必须是相辅相成。如何拿捏分寸,可就真是一项技术甚至可以说是一门艺术了。
薛绍正在努力的学习并操练之。
阿拉伯数字的学习并不难,这东西在二十一世纪的幼儿园里都有教,大唐时代的成年读书人再笨,不可能笨到接受不了这几个符号。所以今天的第一堂正式“启蒙课”教得还算顺利。有几个聪明的家伙马上从这些数字联想到了数学运算的应用。于是薛绍又掏了一点私货给他们,将教给妖儿的一些基础数学跟他们说了一说。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群众的智慧才是无限的。
就像是黑板与粉笔一样,薛绍不经意的随手撒下了一颗种子,说不定哪天就能收获一片绿林呢?
看来,讲武院里能教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午膳时分,朱八戒办完了秋瑟院的事情来向薛绍交差,薛绍邀请他吃了一顿午饭,让朱八戒受宠若惊。
薛绍也没问上官婉儿的事情他是怎么处理的,朱八戒也很谨慎只字没有提上官婉儿,只说了杨维华那个老贼奴身为掌院事还敢监守自盗,着实该杀。现已将其当众明正典刑,新任掌院事必然不会像他这般糊涂与愚蠢了。只不过那个新任掌院事是个女的,不大方便亲自到玄武殿来伺候。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薛绍哪能还不明白,?白,于是笑眯眯的拍了拍朱八戒的肩膀以示嘉赏,“你还真是越来越能干了,说吧,想让我怎么打赏你?”
“哎哟,小奴哪敢向公子索要赏赐?说起来都是内侍省的牲口冒犯了公子,公子不降罪于小奴这个管事的内谒监,小奴就已是高兴都来不及了。”朱八戒一脸灿烂的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道,“再说了,公子以往对小奴一直都是非常之照顾,小奴为公子出生入死都是应当,何况区区举手之劳呢?”
“你这张破嘴呀,死人都能被你说活了!”薛绍呵呵直笑,说道,“问你个事,公主吩咐的那一桩生意,办得怎么样了?”
“妥!那是大大的妥呀!”朱八戒顿时劲头大起,但是声音压低了下来,说道,“小奴长话短说就两个字——赚足!”
看到他这股高兴劲儿,薛绍知道他没少在其中捞好处,那便行了。于是薛绍只是笑了笑不再追问此事,转而说道:“殿下昨日去武三思家中会宴,可还顺当?”
“顺当。”朱八戒想了一想,说道:“反正小奴没看出有什么异样之处,武三思等人倒也热情恭敬。”
薛绍点了点头,“可有见到武懿宗、武攸归与宋之问?”
“有,他三人都在。”朱八戒说道,“那宋之问作的诗特别多出尽了风头,武三思等人赞不绝口,还让他给殿下敬了几回酒。”
“几回?”
“呃……三回!”
薛绍眉头一拧,朱八戒则是心头一跳,坏了坏了,我说错话了!
于是朱八戒连忙道:“殿下回来后连骂了几声那个宋之问,说他虽然能作诗但是为人太过矫情与谄媚,而且有很重的口臭,隔得六尺远也能熏得人头晕眼花的,太讨厌了!公主殿下还说,宋之问虽有几分才气,那也得看是跟谁比。若是跟薛郎比起来,哼——分明就是麻雀比凤凰!诸如‘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壮气磅礴之句,他那种谄媚下作之人是抵死也作不出来的!”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用力拍了拍朱八戒的肩膀,“你这嘴,无敌了!”
“多谢公子夸奖、小奴愧不敢当,嘿嘿!”朱八戒一个劲儿的傻笑,额角却是在一阵流冷汗,还好还好,若是薛公子因为宋之问献媚一事而生了殿下的气,我可就里外不是人,死定了!
薛绍没再追问此事,说道:“今日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必宣扬。”
“小奴省得。”朱八戒很老实的点头,上官婉儿的事情必须处理得越隐晦越好,万一通过什么耳目传到了天后那里,难保没有祸事。
“回去告诉殿下,说我对他甚是想念。讲武院初初开课百废待兴,我一时忙碌抽不开身。待我有了空闲必然会去看她。”薛绍说道,“你不妨每日派个小宦官来跑一跑腿,为我与公主互递书鸿。”
“好嘞!”朱八戒眉开眼笑,这等讨主子喜欢的事情他当然乐意干了。
薛绍笑了一笑,就近在学堂里取了一副纸笔,画了一张太平公主的素描画像交给朱八戒,说道:“告诉殿下,我每天都会画一张她的画像。”
“哎哟喂,公子的画作好生奇美,当真就是跃然于纸上了啊!”朱八戒惊叹的叫道。
薛绍呵呵直笑,大唐的画家画出来的男人基本上都是高大魁梧大腹便便且有三尺美髯,女子多半飞眉入鬓凤眼斜挑而且丰满圆润。像阎立本这样的名家都能把李世民一家三代和亲族男丁全都画得八九不离十。我这写实的素描画风,当然和大唐时代肥美夸张的作画风格全不相同了。
朱八戒这一叫,旁边许多人都围了过来观看。众人惊奇之余全都赞不绝口——写实素描,这样的画风岂是大唐的仕子曾经见过的?
“薛公子,神来之笔呀!”
薛绍心想,前世画了那么多年的安小柔,今生第一次画太平公主,虽然只是发型不同但神韵完全是两个样。如今,我能够不见到太平公主的人而将她画出来连神韵都是惟妙惟肖,这或许证明她真的已经住在我的心里了!
安小柔,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我几时变得如此多情了?
众人围着那副画,叹为观止的赞叹个不停。诚然这其中有讨好的成分在,但真心称赞的也着实不少,就连玩了一辈子棋琴书画的大学者元万顷都连连点头称是。
“好了,你去吧!”薛绍对朱八戒说道,“代我问候公主殿下,让她多多珍重,每天都要开心一些,快乐一些。”
“是!小奴拜别公子!”
中午饭罢之后有些休息时间,薛绍回了自己的房间打算将下午要用的教案再完备一下。进屋一看,洗好晾干的官服摆在书案上却没有放进衣柜里。
薛绍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上前将那衣服一摊开,里面落出一片桃花的花瓣。
微微清香,幽然入肺。
薛绍想到了他在侍制院的上官婉儿官署里,见到的那几株插在宝瓶里的二月桃花。
心中略动,薛绍走到了窗边朝秋瑟院那边看去。隔着两墙一街,薛绍看到秋瑟院的院子里,一丛杨柳桃树间有一名女子在悠然漫步。
博带披帛衣袂飘飘,如仙。
上官婉儿!
薛绍微然一笑,这才是上官婉儿该有的模样。
正在院子里漫步的上官婉儿,在第一百多次回眸看向玄武殿时,终于看到了薛绍出现在窗口。
她站定了脚步正对着薛绍的方面,看着。
两两相望,两人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更不可能看到对方的细微表情。
可是薛绍分明感觉到,上官婉儿是在对着他微笑。
心有灵犀,无关距离。
但这两墙一街之隔,又像是万里关山之迢迢。
片刻后,已在院子里散了有一个多时辰步子的上官婉儿,走回了房舍掩上了门。
后宫之内冷枪暗箭危机四伏,上官婉儿可不敢落了什么把柄在他人的手上。
薛绍也拉上了窗户,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以暴制暴的杀了一个杨维华,出了自己一口恶气也暂时给了上官婉儿一个安宁。可是后宫里还有成千上万的这种人,如何又能杀得干净?
以我如今的能力,能让上官婉儿不再跪在地上挨鞭子、不再饿得发晕的做苦力……几乎已是极限!
别说是从根源改变上官婉儿的命运,就是让她现在脱离秋瑟院,对我来说几乎都是痴人说梦!——谁能改变或者左右武则天的意志?
就算是当今皇帝,也只能与之“博弈”!
一切,都能归咎于“权力”二字。
有的人追逐权力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受他人的支配;有的人是为了立功立德立言的宏图伟志;有的人则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为了悍卫不能失去的东西,保护至关重要的人。
我薛绍呢?……目前仍是泥菩萨过河中,务求自保。
太平公主那句话说得极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第179章 喜闻乐见
薛绍收敛心神坐下来整理教案,过了约有半个时辰,薛楚玉到了门口拜言道:“将军,裴公让你去院门外见他。”
“进来说话。”薛绍放下笔,有点好奇的道,“裴公怎么不进院来呢?”
薛楚玉走了进来,答道:“裴公是与华阳夫人一同来的。夫人不便入院,因此有请将军到院外说话。”
华阳夫人即是库狄氏的封号。她居然来了,莫非有事?
薛绍来到讲武院门口,看到裴行俭夫妇都站在那里。
库狄氏今日穿上了二品外命妇的朝服,一身打扮比那日在家中看到她时更加珠光宝气、鲜艳夺目。
看她满面春风,想必今日还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原本以裴行俭和华阳夫人的身份,真要进来羽林卫军士必然不敢阻拦。可是裴行俭自己是带兵的人,绝对没有自乱军法的道理,于是夫妻二人都很自觉的站在了院门口等着。
把守大门的羽林卫军士,对裴行俭夫妇是肃然起敬。
薛绍可就不会像裴行俭这么“自觉”了,他走到门口对羽林卫军士说“我得出去与裴公伉俪叙话”,羽林卫军士二话不说“薛将军请”!
哪里还能真把这些当官儿的当囚犯来关呢?
薛绍走到了院门外与裴行俭夫妇见礼,邀他们二人就近在花园的凉亭中坐了下来。
“天后盛情,于后宫设宴款待我夫妻二人。”裴行俭笑容可掬的道,“宴罢之后拙荆非要跑到讲武院来看看承誉,老夫拗她不过,只好将她带来了。”
薛绍看出来了,裴行俭只要在他夫人身边,一张老脸总是笑眯眯的。他还真是很爱他这个火辣辣的少妻库狄氏。
库狄氏笑道:“夫君总要数落为妻。分明是天后命我前来与公子传话的,怎的就变成为妻无理取闹了?
??”
“好好好,你现在已经是身负职事的尚宫局六品司言了。”裴行俭笑呵呵的道,“你赶紧说你的公务吧!”
薛绍一听到“司言”二字就不由得略微一怔,这不是上官婉儿曾经担任的官职么?她当了不到三天,现在倒让库狄氏取而代之了。
“承蒙公子点拨,我现在已是做了宫中女官,官拜六品司言。”库狄氏对薛绍拱手一拜,说道,“我今日此来,也是专程为了答谢公子。”
薛绍回了一礼,笑道:“夫人这话真是无从说起。官是天后封的,与我何干哪!”
库狄氏飞了裴行俭一个白眼,“若非公子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的劝服了我家夫君,奴家岂有今日?”
裴行俭苦笑,笑而不语。
薛绍也笑了一笑,“夫人方才说,天后有言语转达?”
“是的。”库狄氏说道:“天后娘娘命我转达两句话给公子。其一,公子与太平公主殿下的婚事,基本已经定下来了。媒人李梁公、你兄长薛君侯还有宗正寺的一些人,正在紧锣密鼓的执行各项婚前事仪。稍待两日朝廷就会正式下达诏令,将婚事公之于朝野。”
“嗯,好。”预料之中的事情,薛绍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情……”库狄氏眨了眨眼睛,神色颇为机警的四下环顾了几眼,低声说道:“天后说了,讲武院的人也不能整日关在玄武殿里,要多出去活动。既然名为‘讲武’就该有名有实,不能仅为治学。公子身为主事,应该组织学员们勤练武艺强身健体,诸如骑马、射箭这些技能,还是要教上一教、练上一练的。就算是那些文职出身的书令使,有朝一日他们也要随军出征,若无一副强健的体魄,如何能够吃得消呢?”
“天后所言即是,我即刻就会安排下去的。”薛绍点了点头,心想武则天这话用意不凡。她是想让我带着讲武院的?的人,到北衙校场多去晃荡晃荡。
她刻意把讲武院设在离北衙很近的玄武殿,还不就是冲着针对北衙去的?既然来了,讲武院就没理由真的只是闭门造车、闷头授学。
终究,讲武院还是要以武事为先。
去北衙校场骑骑马、射射箭,名为强身健体更深层的用意是让讲武院的人多去抛头露面,增加公众爆光率,至少也要在羽林军与千骑那里混个眼熟。为他日的后续动作,打下一些铺垫——否则到时候真要让讲武院操办什么大事,别人还不知道这群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如何能够办成事情呢?
薛绍心中直叹,武则天做什么事情都是环环相扣思虑周全,她这脑子也真的是太好使了!
“还有一件小事也是公子的私事,天后让我提醒公子一句。”库狄氏说道。
“什么事?”
库狄氏说道:“天后娘娘让我提醒公子,公子忙归忙,烧尾宴还是得要抽空办一下的。”
薛绍连拍了两下额头苦笑不迭的道:“瞧我这一忙,竟把这件事情都给忘了。对,是得办了。一些请贴也该发出去了——裴公,夫人,届时还请二位大驾光临啊!”
“放心,老夫一定会去的。”裴行俭笑眯眯的道,“老夫,还真是有点一想念妖儿姑娘了。”
“奴家也必当亲至。”库狄氏笑吟吟的道:“我还要把三个孩儿都带了去,和妖儿姑娘认识认识。”
裴行俭老大不乐意的“啧”了一声,“你这妇人,烧尾宴又不是家宴,带一群孩子过去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库狄氏撇了撇嘴儿,“就数夫君规矩多,人家薛公子都未尝说个不字!”
裴行俭老脸一板,“薛公子是不好损你颜面,你须得自省!”
薛绍呵呵直笑,“无妨,无妨,就将三位小公子一并带去好了。烧尾宴也就是个宴会嘛,无非就是图个热闹。多几个孩子反倒是更加喜气!”
“哼,多事妇人!”裴行俭气乎乎的道。
“哼,倔强男人!”库狄氏也当仁不让。
薛绍闷头好笑,要是外人看到裴行俭跟他夫人斗气的这副样子,定然大跌眼镜——堂堂的儒将之雄、三军统帅,怎的还一副孩子气的样子呢?
看来有句俗话说得没错,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都容易变成孩子,无关年龄。
另外有件事情薛绍分明感觉到了,裴氏夫妇是真没把他当外人了。否则这样的姿态是肯定不会让他看到的。
“哎呀,奴家差点忘记了!”库狄氏惊呼了一声连忙将一个包袱递上来,说道:“薛公子,奴家替你做了件袍衫,行事匆忙手艺也不好,公子千万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啊!”
裴行俭就在一旁冷笑,“难得你会谦虚一回说上一句大实话。薛公子,反正我是从来不敢穿她做的衣服出门。”
“有本事你也不要进我的门了!”库狄氏没好气的喝斥道。
裴行俭又是苦笑,而且笑而不语。
薛绍赧然失笑的收下了包袱,拱手拜道:“夫人一番美意,薛绍只能是拜谢愧领了!”
“收下就好!”库狄氏美滋滋的点头笑道:“话就这些,事儿也就这些,该说的说了该办的办了,奴家也该去侍制院做事了。夫君、公子,告辞!”
说完库狄氏就走了,风风火火。
裴行俭拍着膝盖摇头直叹,“我这内子,当真是个另类!”
薛绍笑道:“依我看您二位是完全互补,夫人恰与裴公相配啊!”
“罢了、罢了,不说她了!”裴行俭笑着直摆手,说道:“老夫也有一些事情,要同你讲。”
“裴公请讲。”
裴行俭正了正脸色,低声说道:“天后有意针对北衙,在这件事情上,你须得十分谨慎。”
“是,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北衙那是皇帝李治的忠实部曲,天后自己都不敢轻易触雷,我又怎会发傻乱来?
裴行俭说道:“老夫有八字个送你,注意分寸、点到即止。”
“好,我记下了。”
裴行俭再道:“另有一件事情,你须得加紧办了。”
“什么事?”
“再编写一套,适用于斥侯的蓝田秘码。”裴行俭说道,“这一套密码只能是斥候与主帅才能懂,不能与行军管记与书令使用的秘密相同。很多时候,军令与机密都是通过斥侯口头来传递的。那日在曲江边我见你与妖儿用敲击之法传递字符,这样的方式很是适合斥候。所以,老夫希望你能抽些时间出来,专门在这方面下一点功夫。”
“没问题!”薛绍一口答应了下来。
其实不用裴行俭来说,这件事情他早就提前有所准备。现在的蓝田秘码字符极多,是为了适应传递复杂的军情。斥侯用的密语相对肯定要简单一些,包括一些以往在特种部队用过的“手语”和各种江湖“行话”,都可以灵活变通以后教给斥侯。
“能者多劳,你最近定然很忙。你须得抓紧时间,该办的事情一件别落下,同时也要注意身体别累垮了。”裴行俭说道:“能让人代劳的别自己一个人全扛着。要想做好事情,关键还是要用好人。”
薛绍点头,“好,我记住了。”
“好,老夫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先走一步。”裴行俭站了起来,笑眯眯的道,“等着去你家吃烧尾宴!”
薛绍呵呵直笑,“好!薛绍恭候裴公与尊夫人的大驾光临!”
裴行俭走了。
薛绍往讲武院走,一路上忍不住摇了三次头,事真多!真要会七十二变就好了,变出无数分身去帮我把事儿全给办了,我自己躺着睡大觉。
下午上完了课,薛绍吃了饭洗过澡就回了房里歇息。
别说,还真有一点累。精神的透支远比体力的消耗,更难弥补。
推开窗忘掉看向秋瑟院,上官婉儿亭亭玉立的站在杨柳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
薛绍微然一笑,这一天下来最为轻松与愉悦的时光,莫过于现在了。
片刻后,上官婉儿依旧翩然而去,留给薛绍一个暇想的背影。
这轻松与愉悦,未免太过短暂。
薛绍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要不今晚再变一次飞贼,去秋瑟院里看一看上官婉儿了?
马上他脑海里又冒出一个诡异且邪恶的念头,后宫里这么多漂亮的寂寞的美媚,我是不是应该发扬雷锋精神客串一下采花大盗呢?
想必,那些美媚们会是相当的喜闻乐见啊!
第180章 采花大盗
不作死,才不会死。
虽说食色性也,可薛绍还没有色急到要牺牲了大头,成全小头一时之快的境界。别说是采花大盗了,现在就是和上官婉儿对视几眼都得小心谨慎。
薛绍心里又冒出了一个邪恶的幻想,等哪天我能在后宫里横冲直撞大杀四方了,那或许就是我“成功”的一个标志了。
哼,为理想而奋斗!
于是薛绍收敛杂念打起了精神……准备教案!
夜已深沉,薛绍倦意来袭,于是收拾了纸笔躺到床上休息,很快就进入了深层睡眠的层次。近日忙碌尤其脑力消耗很大,薛绍很注意用睡眠来补充精力。
弦月如钩,皇宫里静悄悄的一片,不时有成队的兵丁举着火把巡过。
一条黑影如同鬼魅飘然落在了玄武殿外,藏身于黑暗之中紧紧的注视着那些羽林军卫士。片刻后,黑影从军士的视线交叉盲点之中无声无息的悄然滑过,宛如壁虎一般爬上了宫墙轻盈的落在了屋檐之上,不声不响的摸到了薛绍的窗户边。
窗户是关着的。出于职业的习惯,薛绍从来没有开窗睡觉的习惯。
黑影试着拽了拽窗户发现扯不开,摸出一把尖刃从窗户的缝隙里刺进来,挑在了窗闩之上。
咯嗒,极其轻微的一声清响。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已然进入深层睡眠的薛绍猛然睁开了眼睛,但是人躺着没有动。
警觉。
如果没有了警觉,薛绍恐怕早就死过不下一千次了!
窗户被轻轻的拉开了一道缝,那道黑影如同夜猫一样一翻身从窗户里跳了进来,落地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高手!
薛绍心里暗忖了一声,全神贯注提高了警惕。想不到白天杀了个假盗贼,晚上就来了个真盗贼——还是个身手不凡的高手!
黑影落进房内居然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反身,还小心翼翼的关上了窗户。
薛绍心里惊咦一声,这盗贼倒是挺有公德心,莫非还怕我夜半着凉么?
盗贼轻手轻脚的朝薛绍走近,离床不过三尺。
薛绍斗然暴起一记精准狠的铁指锁喉,直袭盗贼喉间。
?
盗贼被吓了一弹但反应也是极快,非但一扬头避开了薛绍的攻击,还一个急拧身闪到了一旁,低呼一声——
“公子,是我!”
女声!
还是个熟悉的女声!
薛绍斗然收势,“琳儿?你怎么来了!”
“公子小声一点,莫要惊动了他人!”琳儿慌忙凑了近来,包着头发穿的一身黑金色的胡服与薄底快靴,扯掉了脸上的面巾。
薛绍很是愕然,“大半夜的你扮作飞贼,跑到我这里来想干什么?”
“……”琳儿没有说话,黑暗之中,薛绍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睛精亮精亮的。
异光闪闪。
“说话!”薛绍越发纳闷了。
“公子,我想……”
“想什么呢?”薛绍都有点哭笑不得了,这是玩的哪一出啊?
“我想和你……”
“干嘛?”
“……啪啪!”
薛绍差点一口老血喷到了琳儿的脸上,伸手捂住了她的额头,“不烫啊,没烧坏脑子——那莫非是吃错药了?”
“公子,你莫非就不想么?”琳儿凑得更近了一声,声音变得十分的娇嫩,还有了几分勾魂的魅惑味道,幽幽的道,“宫中的彤史说,男人但凡有了片刻空闲,都是想要做那回事儿的。尤其是年轻力壮的男人!”
“……”薛绍一听他这话,下意识的喉节上下一滑,隐约就感觉小腹处有一股子邪火慢慢的燃了起来。
“公子,琳儿至从和你行过一次云雨,再也不能忘记那种滋味……连睡觉了做梦都在想!”琳儿凑得更近,几乎和薛绍面贴着面了。她伸手拉住薛绍的一只手捂到了自己饱满柔软的美峰之上,眼神顿时变得无比的迷离,甚至还有几分放荡。
薛绍手上用上暗力一握手指在蓓蕾尖儿上来回一挑,琳儿低吟了一声浑身都打了个颤,不顾一切的抱住薛绍,烈焰红唇就吻上了来。
“公子,疼一疼琳儿!”
“……”
“琳儿,当真很想要你呢!”
薛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琳儿抱了起来扔到床上,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
“你可千万别大叫!”
“琳儿抵死忍住!”琳儿飞快的脱去衣物,同时也在扒着薛绍身上的衣服,“公子,来、快来呀!琳儿忍不住了!”
没有任何前奏,薛绍长驱直入,到底!
琳儿浑身都像是痉挛了一样的抽搐,双手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拽住被褥,嘴里也咬住了一个枕头不敢发出声音,可是喉咙里仍是没能忍住,发出小母兽发怒时才有的那种沉吼。
“……我、我飞到天上去了!”
琳儿的身体连续的抽搐,嘴里一阵模糊的胡言乱言。
薛绍停了一会儿没有动,看着怀下的美人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你难道是游泳来的吗?”
琳儿美眸紧闭喘着粗气儿哪里有空回他的话,只是摇头。
“那你怎么湿成这样?”
“……”琳儿顿时双手捂脸既羞臊又好笑,反正都到这份上了,把心一横,她索性扳住了薛绍反将他压倒在下面,满面红光春情荡漾的吃吃笑道:“琳儿就是这天底下最荡的荡妇,今夜便要做一回贪心的采花大盗,吃得公子一丁点儿也不留!”
“……”薛绍着实无语,“我可以说雅蠛蝶么?”
“什么意思?”
“就是……你已经懂了!”
琳琅不等薛绍回答完毕,已经骑在薛绍的身上开始了剧烈的耸动起伏,拉着薛绍的双手紧紧抓在了她丰满且有弹性的美峰之上,秀花散落一阵乱舞。
“用力,揉我!”
癫狂!
薛绍连忙抓起一个枕头去塞她的嘴。琳儿一口咬住继续驰骋,没几下突然呲啦一声响,丝质缎面的软枕头被她撕破了一个大洞,棉花一阵乱飞。
薛绍嘴里“噗噗”的直吐,浑然忘情的琳儿才不管这些,忍不住发出了销魂的呻吟来。
这不是作死吗?!
薛绍有点恼了,一个翻身将琳儿压倒在下,随手扯了被子一角就将她的嘴给塞住。
“太嚣张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薛绍的表情凶神恶煞。
小薛绍,也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琳儿百忙之中将被子从嘴里扯出来,“琳儿但求死在公子身下!”
“你想得美!”
“公子,别停!!!”
……
雄鸡报晓,趴在薛绍身上喘着粗气的琳儿低声惊叫一声,“好讨厌的雄鸡,就知道打鸣!”
“你这不太厚道了!”薛绍也是躺着不动弹在喘气儿,鄙夷的道,“折磨了它一夜,倒来讨厌它了!”
琳儿噗哧一笑,伏到薛绍身上粘粘的亲了他一口,柔柔的在他耳边道:“公子,舒坦么?”
薛绍真是有点哭笑不得,拎了她的脸蛋儿一把,说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大了?”
“料也无妨。”琳儿吃吃的笑道,“虽说是在皇宫里,但这是在公子的私署之中,琳儿又是公子的女人。就算被人发现了也顶多是有碍风化,不犯法!”
“这么说,是公主允许了你来的?”薛绍说道。
琳儿嘿嘿的笑了一声,在薛绍耳边窃语道:“固然是有公主允许,琳儿才敢来陪公子。”
“她几时变得这么开明又好心了?”薛绍笑问道。
“公子画了一副画像,公主看了很开心。”琳儿说道,“近日殿下也一同去彤史那里学习了几次,懂了一些男女之事。殿下认为公子每日忙碌不近女色,血气方刚老是憋着也对身体不好。于是……”
薛绍轻叹了一声,太平公主倒是越来越体恤我了……难得!
琳儿一只手儿挺不老实的在薛绍棱角分明的腹肌上轻轻抚摩,渐渐往下游移,声音像是春天的猫儿一样魅惑又勾魂,“殿下叫琳儿待公子忙完归家之后再去抽空服侍……琳儿自己当真是等不急,于是今晚就来看公子了!”
薛绍哈哈的笑,“你不会是听到公主下令,就游泳了吧?”
“公子好生聪明……哎呀,羞煞我了!”
薛绍笑个不停,说道:“这世上有两种女人最招男人待见。一种是男人想要强暴的;另一种……是想要强暴男人的!”
“那殿下是哪一种呢?”琳儿问道。
“傻!这还用问?”薛绍在她脸上不轻不重的拧了一把,说道:“殿下当然是二者兼备啊!”
琳儿闷头怪笑了几声,又道:“那上官婉儿呢?”
薛绍略微一怔,没有回答。
“一说上官婉儿,我倒是想起来了。”琳儿说道:“她好像没在天后的身边做事了。听说,是被贬到冷宫去了。”
薛绍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没有多说,看来朱八戒的嘴巴倒是很严实,回去以后都没有向太平公主汇报上官婉儿的事情。
“公子莫非对上官婉儿没有半分看法?”琳儿好奇的问道。
“那依你说,我该有什么样的看法?”薛绍反问。
琳儿眨了眨眼睛,说道:“上官婉儿生得真美,人又聪明又有才华。就连殿下都曾说过,后宫里成千上万的女子包括陛下的嫔妃爱姬在内,唯一值得殿下偶尔嫉妒一下的,也就只有一个上官婉儿了!——公子怎会对她没有半分看法呢?”
“你的话太多了!”薛绍突然一个翻身将琳儿压到了身下,表情十分的凶悍且邪恶,像是一个半夜里潜入民房捉住了良家少妇的采花大盗。
“呀……”琳儿惊叫了一声,随即嘿嘿的暗笑,笑得眼睛都弯成了弯月儿,“公子嘴硬!只是说到上官婉儿,公子就变得如此雄壮了!”
“大胆胡说!”薛绍大怒,铆足了腰力猛然往下一挺!
“啊!!!公子……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