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鲜卑抢羊马 惊闻队主言
前代秦朝的时候,雁门郡占地颇广,南北三四百里长,东西最长处近四百里;在其郡内,有两条较大的河流,皆呈东北、西南的流向,都在郡的南部。
时至而今,雁门郡北部,亦即这两条河流北边,包括平城(大同)在内的广大区域,已被拓跋鲜卑占据。目前的雁门郡的辖地,大概只有原先的四分之一多些,不到三分之一。
不过辖地虽然大为缩水,但一则,因为那两条较大河流却依然还属雁门,二者,近代以今,大量的各族胡牧从四面八方迁徙至此,故此郡中的畜牧业却是比前代秦朝时期反而更为繁荣。
两条河流的南北两岸,放眼望去,尽是无边无尽的牧场。
广武县城,即位处两水之间。
城北数十里外是两座连绵的大山,一名夏屋,一名句注。
山水簇拥的绝佳地势,也就使得广武周边是更加的人畜兴旺,可以说是郡内最为富庶的一地。
特别从朔方郡到此,需要先渡过黄河,继而需要再穿越马邑(朔县)等县西边的长城,最后还要从夏屋山的东北边绕过来,端得是跋山涉水,路上数经战斗,到之委实不易,是以朱法顺、邴播、安崇率部辛辛苦苦的,总算是来到了这里以后,全军上下的兵士个个都是鼓着劲,提着一口气,想要痛痛快快地掠夺一番。
却不曾想到,提前一日杀到广武县外的纥骨万部,已经把广武附近的牧场给占了大半。
邴播带着满肚子怒气,来见朱法顺。
“长史,好牧场他娘的都被索虏占光了!剩下了些兔子不拉屎的。咱们是应他们的请求来打雁门的,渡河时候打了一仗,过长城时候打了一仗,到马邑时候又打了一仗,别的小仗就不提了,只大仗就打了这么多!一路杀过来,终是到了广武,索虏就这么不讲道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长史,我可是忍不下这口气!你说怎么办吧?”
朱法顺虽无军职,然他是张韶军府的长史,邴播、安崇都要受他节制。
“我去找纥骨万谈谈。”朱法顺说道。
邴播问道:“谈不拢呢?”
“谈不拢再说。”
邴播建议说道:“长史,这些索虏都是不讲道义的,瞧见羊马,比瞧见他们爹娘还亲,我看你去谈,也谈不出个一二三来。照我的意思,不如咱们干脆动武就是!”
朱法顺有他的考虑,说道:“加上赵落垂的乌桓别部,纥骨万部现众六七千人,我部只有四千战士,兵马没他多,动武的话,胜算不大。”
邴播不以为然,泛黄的脸上显出蔑视,说道:“咱们的兵虽然少,可是甲械比他们强啊!我刚才转了一圈,已去看过那些索虏了,大多无甲,甲骑更是一个没有。长史,你把咱们军中的甲骑调集,交给我,我保证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击破!”
朔方的陇兵,步卒以外,主要由轻骑构成,但甲骑也有,总计数百。
这次劫掠雁门等郡,朱法顺、冯太和冯宇兄弟部中,各被张韶拨给了甲骑若干。
朱法顺身为张韶长史,接触的高层信息比邴播多,他知道与代北结盟是莘迩亲自定下的战略,并且莘迩至少现阶段对这个结盟很重视,所以出於大局起见,他是不愿意因为“分赃不均”这点小事就和纥骨万刀兵相见的,故而他坚持己见,说道:“等我先和纥骨万谈谈再说!”
朱法顺是主将,邴播只能听从他的命令。
便就一边传令,叫各营不许擅与鲜卑兵起冲突,朱法顺一边带上二十来个亲从骑兵,和邴播等去东边拓跋鲜卑的驻营找纥骨万。却骑马行未多远,北边两三骑奔驰而来。
那数骑中的带头之人二十多岁,是个别部司马,朱法顺认得,是其从弟,名叫朱法惠。
朱法顺、邴播等勒马停下。
朱法惠等几骑奔至近前,各勒马住。
朱法惠惊惊慌慌的,说道:“阿、阿、阿……”
这朱法惠是个结巴。
朱法顺知道,平时还好,越是紧张的时候,朱法惠说话越不伶俐,遂把目光转到朱法惠的从骑们身上。从骑们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便有一人开口,代替朱法惠,禀报说道:“启禀长史,我部中有几个柔然兵士被索虏抓去了!”
“怎么回事?”
那从骑答道:“那几个柔然兵士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匹好马,通体洁白,确实好看,被索虏的一个队主碰见,那队主就索要之,……。”
“阿兄!”朱法惠“阿”了半晌,终於把“阿”下边的字说了出来。
朱法顺正在听那从骑汇报,皱起眉头,瞅他一眼,点了点头。
朱法惠是那几个被抓走柔然兵士的直接上官,他深感责任在身,觉得必须由他亲自汇报这事儿才行,遂顺着那从骑的话,往下接着说,说道:“结、结、结……”
朱法顺示意那从骑:“你继续说。”
那从骑说道:“是,长史。……柔然兵士不肯给他。结果马被那索虏队主抢走,那几个柔然兵士也被他们抓了去。朱司马闻讯,立刻追赶,交涉了一番,但那索虏队主不肯将柔然兵士放还给我等。司马没有办法,於是只好赶紧来找长史。”
“结果!”朱法惠脸都涨红了,总算是费劲地迸出了他想要说的词。
朱法顺令道:“你们头前带路,咱们去找那索虏队主。”
好在事发的地点离此处不远,在朱法惠等人的带领下,追了快一刻钟,追上了那个拓跋队主。
“就、就、就……”朱法惠指着说道。
朱法顺说道:“就是他?”
“对!就、就、就……”
朱法顺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吩咐朱法惠的从骑,“去把他们叫住!”
这队拓跋骑兵约近百数,呈分散队形,驱赶着成群的从邻近草场抢来的羊马,又有十余个俘虏,被他们用绳子牵着,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的马后。这十几个俘虏多是唐胡女子,男人只有三个,俱髡头小辫,衣服褴褛,肮脏得很,其中两个连鞋都没有,正是被抓走的柔然兵士。
朱法惠的从骑驰过去,很快,驰回来,禀报说道:“长史,那狗东西叫咱过去。”
邴播大怒,说道:“没告诉他们,是朱长史?”
“说了,那狗东西说、说……”
“说什么?”
“说‘长史又如何?他还是他们单於的族子’。”
此话入耳,朱法顺顿时明白,难怪这个拓跋队主这般嚣张,却原来是拓跋氏的“宗室子弟”。
朱法顺的嫡系部队是府兵,所以跟随朱法顺左右的,多是府兵中的骁悍之士。
从到朔方的第一日起,这些远迁至此的原营户子弟,就为保护分给他们的牧场、畜群而与拓跋部交战不断,长时期的战斗下来,不仅锻炼出了他们的骑战技巧,而且与代北群胡之间的仇恨也是越来越深,听到那从骑转述的话,众府兵精骑无不愤怒。
一人取槊在手,叫道:“在长史马前拿大?狗日的!长史,咱们去砍了他!”
“砍他狗日的!”
“拓跋倍斤的族子又怎样?别让我撞见,撞见了,倍斤的脑袋,老子也一样砍下做夜壶!”
和迁徙到朔方前的得过且过、无精打采相比,不得不说,这些原营户子弟简直如脱胎换骨。
朱法顺制止了他们的踊跃求战,沉吟稍顷,说道:“他自称是拓跋倍斤的族子?”
“是。”
“那他这个队主,是代北宗子队的队主了?”
“想来应是。”
“那咱们就去见一见他。”
宗子队,又叫宗子军,是代北的一支精锐。
顾名思义,这支部队的成员,上到各级军官、下到普通士兵,全都是拓跋倍斤本族的子弟,换言之,全部是“代国”的宗室子弟,只不过,他们都是“宗室末枝”而已。然而,虽为“宗室末枝”,到底仍是“宗室”,故是,代北各军里头,就数这个宗子军最为跋扈。
朱法顺、邴播、朱法惠等,策马至已经停下来的那队鲜卑骑士边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鲜卑骑,兜马出来,与他们相见。
这人肤色白皙,鼻梁高挺,明显的鲜卑人长相,头戴圆顶鲜卑帽,帽两边及后的披幅及肩,耳垂金环,唇上留着八字须,颔下仅有一小撮硬须,着羊皮褶袴,腰围郭洛带,带扣两边各有一个金灿灿的金牌,牌上浮雕野猪图形,穿长靿皮靴,挎刀,鞍边置弓矢。
当真威风凛凛。
不仅威风凛凛,且神态倨傲。
这鲜卑骑的个头比朱法顺高,两下接近,他盘踞马上,仰脸下视,居高临下似的,说道:“你是朱法顺?”
“在下朱法顺,请教足下?”
“你不必问我是谁,你是来索要那几个蠕蠕的吧?他们抢了我们的马,还打伤了我们的人!要不是看在你们张将军的面子上,我早就宰了他们了!”
朱法顺往那群鲜卑骑兵中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一匹毛色洁白的好马,说道:“可我听说是你们抢了他们的马?”
“你听说的不对,我给你说的才对。”
朱法顺说道:“还请足下先把他们还给我,可以么?”
“蠕蠕本是我拓跋部的奴隶,后来叛我拓跋,现又抢我的马,不管从哪个道理来说,这几个蠕蠕,我都是可以随便杀了的。却还是瞧在你们张将军的脸面上,我没杀他们。你想要回他们,也不是不行,可空口白牙的,只你一句话,我就给你么?”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况在朔方这环境恶劣、常年战斗的地方待得久了,朱法顺虽是文士出身,於今亦早非“温良恭俭让”之生了,他心中提醒自己:“大局为重。”压住怒气,说道,“那足下请说,怎么样才肯把他们还给我?”
“几个蠕蠕,狗不如的东西!你也来要,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朱法顺勉强笑道:“毕竟是我帐下的兵卒,我身为主将,岂可不顾不问?”
“这样吧,我也不问你多要,……多要了,他们也不值那个钱。一个蠕蠕,我只要你十头羊。总共三个蠕蠕,你给我三十头羊,我就把他们还给你。”
朱法顺说道:“我现在哪里去找羊?换成钱,成么?”
“钱也成。我只要金银,不要你们定西的什么五铢钱。”
朱法顺解下钱袋,丢给了他。
那鲜卑骑打开,里边尽是银五铢。这些都是朱法顺平时与张韶、邴播等赌钱赢来的。银五铢尽管亦是五铢钱的形制,但是用银子制成的,这鲜卑骑欣然收下,回去本队,便令部下放了那三个柔然兵士。两个鲜卑骑解开绳子,连踢带打,将那三个柔然兵士赶去了朱法顺这边。
邴播、朱法惠等并不在意那三个柔然兵士受的侮辱,却对朱法顺所受之辱气愤填膺。
朱法顺忍气吞声,带上那三个柔然兵,转马将走。
一阵爆笑传来,众人听见,那鲜卑队主说道:“什么长史?等单於这回打下蓟县,那朔方不也就是咱们的囊中物了么?别说他一个长史,就是张韶,也得老老实实地跪在我脚下!”
朱法顺拽住了马。
邴播、朱法惠齐齐看向他。
朱法惠说道:“阿、阿、阿……”
邴播怒道:“你闭嘴!”问朱法顺,说道,“长史?”
朱法顺面如寒霜,咬牙说道:“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邴播抓起挂在马上的长槊,大呼一声,带着自己的从骑和府兵精骑,回马疾奔。
那鲜卑队主及其手下的鲜卑骑哪里料到朱法顺会来这一手?毫无戒备。两边相距又不远。那鲜卑队主的弓箭尚未搭好,邴播等已冲杀至前。
二十余陇骑分作两队,一队皆持槊,紧随邴播冲战;余下的持弓矢,跟着朱法惠游射於外。
拓跋宗子队兵士的装备虽比普通的拓跋兵士装备为好,可仍然不如邴播等人使用的军械,并且邴播等人大半皆披挂有甲。加上是出其不意。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才打响,就宣告结束。
前后历时只有一刻多钟。
邴播抹着脸上的血,押着那鲜卑队主,回到不远外观战的朱法顺处,问道:“长史,杀了吧?”
“余下的都杀了,这个不能杀,我还有话问他。”
就按朱法顺的军令,剩下的鲜卑俘虏,邴播、朱法惠等把之尽数杀掉;至於那十余个鲜卑骑俘擒的女子,为免消息走漏,不好放掉,只能将之带走。
朱法顺又令邴播、朱法惠等打扫战场,把本军的箭矢等物悉数收起。
赶回驻地,朱法顺未做拖延,立即审讯那鲜卑队主。
第七十三章 法顺图雁门 秦代不足畏
最先是鲜卑语的谩骂之声,继而是忍痛闷哼,闷哼里夹杂几句骂声,接着是一阵阵的惨叫,骂声再也无有,随之於一阵高亢的惨叫声后,帐内安静了下来。
如果竖起耳朵细听,能够听到帐中慢腾腾的问话之声和断断续续的回话之声。
问答大概持续了两刻钟,帐幕掀开,朱法顺、邴播、朱法惠几人走了出来。
朱法惠努着嘴,说道:“收、收、收……”
“收拾掉吧!”已然走出数步远的邴播实在是听着焦心,扭脸替朱法惠把命令补完。
亲兵们进到帐中,趴在地上的那鲜卑队主,衣服倒还完整,身上似也无什么伤痕,唯独皮绔被扒到了脚踝,谷道上插着跟粗大的木棒,犹在轻微的晃动。那鲜卑队主哪里还有之前耀武扬威,骄横跋扈的半点样子?就连惨叫也已没有力气。如此惨状,当真是令闻者落泪。
然那几个亲兵对此情状,却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现。
朱法顺作为一个文士,向来自诩斯文,从来是不肯做严刑拷打的勾当的,所以当需要从俘虏处获得情报、而俘虏又不配合的时候,他通常都是采取这种办法。
亲兵们早就见惯不怪。
将那鲜卑队主拖出,就地杀了,亲兵们去打扫帐内的污秽,不必多讲。
只说朱法顺几人去到主帐,等安崇应召赶来,诸人遂便聚议。
先大略把“拓跋倍斤将攻蓟县”这个从那鲜卑队主处得知的情报和获得这个情报的经过告诉了安崇,然后稍微等了下,待安崇把这个消息消化,朱法顺说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安校尉,你对这事儿怎么看?”
安崇提出疑问,说道:“他只是纥骨万部中的一个队主,怎会知晓这等重要军情?”
“我细细地问过他了。他虽然只是个队主,但他是拓跋的宗室,他说这消息他是从他的一个交好族兄那里听来的,他那族兄在拓跋军中的地位不低,……按他的说法,他这族兄现就正跟着拓跋倍斤在平城,将会参与代北攻蓟县此战。”
安崇嘿了声,说道:“这消息要是真的,那倍斤邀咱们共掠雁门等郡,却是在为他攻取蓟县做掩护了?他是想用咱们拖住苟雄的援兵,好方便他窃取蓟县!……这狼崽子,当真狡猾!”
“我和邴校尉商量过了,这个掩护咱们不能给他当。”
安崇问道:“那咱们现在就撤回朔方?”
朱法顺摇了摇头,说道:“现在不撤。”
“那长史是何意思?”
朱法顺道出了他的打算,说道:“首先,立刻派人把这个消息禀报将军,及告诉冯太、冯宇;其次,加紧抢……不,加紧借粮,同时密切关注蓟县方向的秦虏动静,苟雄遣来援助雁门的兵马若多,咱们就马上回朔方,绝不与战,他遣来的兵马若少……”
安崇问道:“怎样?”
“那就瞧瞧拓跋倍斤打蓟县此战,他打的如何。”
安崇若有所思,说道:“长史的意思是?”
朱法顺笑道:“倍斤如能把蓟县攻克,则雁门等郡的秦虏必然震动,咱们就看看有无机会,与冯太、冯宇联兵,将雁门打下!或至少,占下一两个要地,作为我军之据点。”
“长史此策大妙!”
朱法顺说道:“当然,我这想法能不能行,得等将军决定。安校尉若无异议,我这便就给将军写军报,今日就送去朔方;并请冯太、冯宇部向我部靠拢。”
“末将无有异议!”安崇迟疑了下,说道,“只是……”
“只是怎样?”
安崇说道:“长史,那被杀掉的数十个鲜卑兵士早晚会被纥骨万发现,他若是来质问我军,如何应对?”
“我把射出的箭矢等等都收走了,他要来问,我就说不知道。”
安崇了然,笑道:“长史所言甚是。雁门郡内现下是既有秦虏,复有各部胡牧,谁知道会是谁与那队出外劫掠的鲜卑兵碰上,两边厮杀一场?那队鲜卑兵由是全军覆灭。至於那个没找着尸体的队主,也许是被胜利者抓走了,又也许是落荒而逃迷了路,不知跑哪里去了!”
朔方北是柔然诸部,东北是代北的拓跋鲜卑、乌桓诸部,境内则是铁弗匈奴和诸多杂胡各部,这里的唐胡民口比例,唐人处於绝对的少数,生活於此一久,为了生存下去,不免沾染弱肉强食的胡风,故是自诩斯文,原本崇尚仁信的朱法顺,如今也不禁已是很有点“重利轻义”。
遂於当天,两道军报,分别加急送去朔方县和南边的新兴郡。
……
新兴郡。
郡治九原(忻县)城外,冯太、冯宇军营。
两人收到了朱法顺的来书。
看罢来书,兄弟二人商议。
冯太说道:“倍斤声东击西,哄我等入掠并州而他实取蓟县,固然狡诈!可是……,朱长史意欲借此机会,夺占雁门,却、却是有点虎口夺食啊!”
“阿兄为何这般说?”
冯太说道:“蒲洛孤援雁门、新兴的部队已经出发多时,或许不日就能抵达新兴、雁门。只眼前头这个九原城,城中才两千多守卒,我部与赵落垂部至今已是合围三四天,还没能把之打下,若再等到蒲洛孤的援兵来至?……想打下雁门?太难了。”
“除了我军,不是还有纥骨万、赵落垂部么?”
冯太说道:“纥骨万、赵落垂部兵多於我,如果和他们联兵攻雁门,打到最后,便是能打下雁门的几个县,只怕也归不了咱们啊!”
“那阿兄是不赞成朱长史的建议?”
冯太迟疑不决,说道:“我看,还是先请示一下将军的意见吧。”
冯太话中的这个“将军”,指的自然是李基。
见冯宇不作声,冯太问他,说道:“阿弟,你怎么想的?”
冯宇说道:“阿兄所言有理。不过以弟愚见,蒲洛孤的秦虏援兵不足畏惧,纥骨万、赵落垂部的代北胡骑更不足畏。”
“此话怎讲?”
冯宇说道:“若是蓟县被拓跋倍斤攻陷,或者说蓟县陷入大战,可以料见,苟雄也好、蒲洛孤也好,他俩的注意力就会全放在蓟县,这样,蒲洛孤派来的援兵就肯定也不会有很坚定的战意,咱们确是有联手赵落垂、纥骨万部趁机打下雁门的可能的。”
“但是纥骨万、赵落垂部比咱们兵多啊!”
冯宇说道:“这几天攻城,不知阿兄注意到了没有,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赵落垂部的乌桓骑。他们尽管人多,但是装备甲械不如我部!我见到他们用来攻城的所谓精锐甲士,穿的只不过多是浸透了油脂的皮甲,其它兵士所穿,乃至有用皮革、毡子等物缝制而成的甲衣的。……阿兄,咱们尽管兵少,完全不必怕他们人多!”
“那你是赞成朱长史的建议了?”
冯宇说道:“雁门要不要打、能不能得,一要看张将军和将军的命令,二要看倍斤打蓟县此战,他打的怎么样,你我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
“那你究竟何意?”
冯宇说道:“先按朱长史的建议,我部向北靠拢吧!”
“这九原城,不打了?”
冯宇笑道:“便让给赵落垂。”
兄弟两个商定,便於次日,通知了赵落垂一声,只说见九原难克,闻蒲洛孤援兵快到,他俩不愿再在这里耗,就率部从九原撤退,北上与雁门郡接壤的晋昌、云中一带而去。
截止目前的收获不小,抢来的羊马已不下数万头,北上途中,望着从军而行、弥漫原野的羊群、马群,不仅冯太心情愉快,他俩部下的那千余原并州乞活将士亦俱是军心振奋。
两三天后,到了晋昌、云中间。
冯太、冯宇传书朱法顺。
……
张韶的回书还没有送到。
估算路程,这个时候,呈送军报的军吏应该是已经渡过黄河,进入到朔方郡了,但雁门西边的这段黄河距离朔方县还有五百里上下,故此张韶的回书至少尚需再等十来天才能送来。
却在冯太、冯宇的回书被送到朱法顺军中不久,就在第二天,朱法顺接到了一道军报:“纥骨万设伏雁门郡东三十里处,滹沱河北岸,大败啖高部援兵。”
滹(hu)沱河是冀、并北部的一条大河,呈东西流向,贯穿了冀州,南边挨着幽州。
时在帐中的朱法惠恍然大悟,说道:“难、难、难……”
邴播说道:“难怪纥骨万没来问长史,他那队宗子军是怎么回事,且於前天匆匆忙忙地带兵往代郡方向去。当时以为是拓跋倍斤要出兵攻蓟县了,却原来纥骨万为的是啖高部的援兵。”
安崇狐疑说道:“那宗子队主所云之‘倍斤将攻蓟县’,……长史,於今看来,莫不是他在胡扯?如果是真的,这都好几天了,为何仍旧不见拓跋倍斤动静?又那纥骨万,非是去打蓟县,只是去伏击啖高而已。长史,军报已经给张将军送去,冯太、冯宇部也已经舍下九原不打,北上到了晋昌、云中,可别弄到最后,是咱们搞错了啊!那可就、那可就……”
朱法惠说道:“太、太、太……”
邴播实在是受不了他,说道:“你嘴皮子不好,能不能少说话?”抱怨着,还是替他把话补全,说道,“太丢人了!”
朱法顺亦不觉忐忑起来。
又两天后,前几日遣去东北边代郡、平城方向探查状况的斥候急还来报:“代北胡骑约数万众,出平城,兵分两路,一路攻广宁、商贾;另一路奔蓟县而去!”
第七十四章 忿欲出恶气 杀白再杀索
攻蓟县的代北胡骑是两路兵马中的主力,正是由拓跋倍斤亲率。
却是拓跋倍斤为何直到现在,才从平城兵出?
无它缘由,这自是因为一直等到现在,苟雄才率蓟县的秦军主力离蓟。
两天前,北平、辽西送来紧急的军报,窜逃龟缩於辽东、昌黎等郡的慕容炎,以其弟慕容武台为将,引兵万余,进战甚速,已将至辽西、北平郡东。
蓟县属燕国,燕国东是北平郡;北平郡北部向东凸出的区域,把辽西郡包在了其内;辽西郡的西、北皆完全与北平接壤;两郡东部的郡界呈西北、东南走向,俱与昌黎郡接壤。
得此军报,苟雄再是因为受到蒲茂的训斥和责罚而郁闷不快,也不敢再“消极怠工”了,便紧急召聚蓟县营外的部曲,於昨日上午率部出营,赶往北平、辽西驰援。
蓟县以东,燕国境内多河水,从蓟县到北平郡界,短短百余里的路上,只大的河流就要渡过三条,加上这几条大河繁多的支流,用河网密布形容不为过。沿途河水如带,草木茂盛,放眼入目,要么是羊马成群的牧场,要么是肥沃无边的田野,端得使人胸臆顿开,心旷神怡。
不过苟雄的情绪并不算高。
要说起来,蒲茂对他的惩罚一点不重,罚俸、训斥而已,不痛不痒的,但苟雄是个要脸面的人,早年为了脸面,为救下他的老乡啖高,就是蒲茂的老师孟朗,他也敢与之斗气,况乎此次他之所以会受到蒲茂的责罚,背后的主因是“唐儿崔瀚、季和”的撺掇?
骑在马上,举头望苍天悠悠,迎面风扑卷衣襟,远近顾盼,一派辽阔雄浑的景象。
从来不知多愁善感是为何物的苟雄,此时此际,却觉得满腔忠诚,不被蒲茂理解。
蓦然里,有个念头浮上来。
他竟是想到了从唐人处听来的一句话,想道:“这就是唐儿说的‘亲小人,远贤臣’吧!季和、向赤斧倒也罢了,无关轻重;却崔瀚这个大奸臣!在朝里蛊惑大王,又骗得大王允准,弄了成群结队的唐儿来我幽州当官。唉,这些唐儿半点用处也无,只会说些大话。现我幽州,东边慕容炎、北边拓跋倍斤,两条狼虎视眈眈,这可叫我怎么为我大秦守疆!”
苟雄左右的军吏瞧出了他心情不好,没人打扰他。
行军才一日,一道军报由西急传而至。
军报言道:“啖高中伏於滹沱河北,为纥骨万败之;啖高侥幸突出重围,而部曲损失颇重。”
左右军吏大起胆子,问苟雄:“大人,要不要分兵去助啖将军?”
苟雄拒绝说道:“料算时日,蒲公的援兵应该已经快到雁门、新兴等郡。我军现下的大敌是慕容武台,需要做的是尽快把慕容炎武台部击溃;啖高既然败了,就由他败去!”
行军又一日,将将出了燕国境,入到北平郡内,又一道军报急传而至。
军报言道:“侦知拓跋倍斤兵出两路,一路约万数,袭广宁、上谷;一路两万余,由其亲率,攻我蓟而来!末将等已做好城防戒备,唯守卒才五千,恐不足御虏,敢请明公分兵回援。”
左右军吏大惊。
一人说道:“大人,倍斤果与慕容炎勾连!我军前脚才出蓟县,他后脚便去奔袭,这分明是他和慕容炎预先谋划好的。大人,蓟县如失,我军的后路就会被截断,赶紧遣兵回援吧!”
两道坏消息,使苟雄的心情雪上加霜。
却这苟雄,不愧是蒲秦的上将,曾经孟朗的战友,深得蒲茂的倚重,危急时刻,倒是显出了他的临危不乱。打点起来精神,苟雄想了一会儿,说道:“老子早就料到倍斤不会安生,没准儿会趁着老子去打慕容武台的空当,再次劫掠我燕国、广宁、上谷等郡,所以老子离城时,专门多留了些部队在蓟,只是没想到这狼崽子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打我蓟县!但也无妨,我料他必定无功!咱们不用分兵回援蓟县,你们跟着我,先把慕容武台抓了!再回头打他!”
左右军吏有人说道:“大人,为何断定拓跋倍斤必定无功?他可是带了两万多人攻蓟啊!”
苟雄哼了声,说道:“孟公在世时,教老子兵法,说‘十则围之’。倍斤只两万多人,我守卒五千,何怕於他?此其一。倍斤的那些索虏胡骑,打打野战或许还像个样子,攻城?他有几架云梯?有几架投石车?他帐下索虏又有几个甲士?他拿什么硬攻老子的城?此其二。所以我断定他必定无功。”说着,阴着脸笑了起来。
左右军吏一人问道:“大人何故冷笑?”
苟雄一拍大腿,说道:“老子就说,倍斤这王八蛋,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老子劝大王,千万不要迁就他,该打就打!大王不听我的,偏要听崔瀚这大奸臣的!怎么着?是我对了,还是崔瀚对了?鼓动大王罚我的俸,唆使大王训斥我,哼哼,且待老子先擒慕容武台,再拿住拓跋倍斤,然后老子上奏大王,看老子到那时候怎么出这口恶气!”
左右军吏俱皆说道:“是!到时候出这口恶气!”
苟雄精神陡振,起身上马,扬鞭前指,大声说道:“诸军从我,先杀白虏,再杀索虏!”
……
憋着一口报仇雪恨的气,苟雄一面回书蓟县,严令蓟县守将必要将城守住,等他回师,一面遣派斥候,积极打探北平、辽西东的慕容武台部动向,催兵趋进。
入进到北平郡内,河流明显减少。
行军的速度得到了加快。
一天多的时间,苟雄部就穿过了北平郡中南部较狭窄的地段,兵至到了辽西郡的濡水西岸。
——濡水北起北边草原,南流入海,於幽州境内的河段,相继流经幽州境内的北平、辽西两郡。北平郡北部向东延伸出去和辽西郡南部接壤的一段东西长度较长,长约三百里;中南部和辽西郡西部接壤的一段东西长度较短,最长处也只有一百多里。
筑营岸边,休整一天。
东边前线的敌情军报接递送来。
慕容武台此回所带之兵,主要是由棘城、龙城的慕容鲜卑诸部之部落兵组成。
如前文所述,棘城、龙城的慕容鲜卑诸部,因为没有跟着慕容氏去中原,而是一直都留在了慕容氏的这块祖地上,依旧过着与他们祖先相同的放牧於黑山白水间的艰苦生活,所以这两地的慕容鲜卑部众仍然还保持着不俗的战斗力。
兼且,慕容武台又是慕容宗室中最为骁悍的一人。
故此,攻入昌黎郡后,这支部队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接连拔除掉了秦军在昌黎西部的数个据点,已杀入到了北平郡北部延伸向东的那一块境内。
军报言称:慕容炎部的兵马现下已经进至玄水东岸,可能很快就要渡水,继续西进了。
——北平郡和辽西郡西部接壤的广大区域河流不多,但其与辽西北部接壤的区域内,则河流不少。由东到西,大的河流也是三条,分是濡水、卢水、玄水。三条河流皆南流入辽西境中,在辽西境内分别汇合,最终合成一股,一起南汇海中。
军报一道道到达,可谓军情如火,苟雄左右军吏问计。
苟雄反问他们,说道:“你们有何对策?”
一个军吏说道:“濡水是慕容武台呼应拓跋倍斤,入寇我蓟的必经之地。大人,不如我军就在濡水西岸等他!候他来到,过河之时,半渡而击!”
余下军吏纷纷赞成。
苟雄思考了会儿,不同意这军吏的建议,说道:“如果慕容武台畏惧我,不敢渡水呢?咱们就在濡水西岸白白等他么?虽然我料拓跋倍斤打不下蓟县,可如果咱们回师晚了,蓟县沿边的各县、草场,却不免会受其荼毒,这也是不行的。”
“如此,大人何意?”
苟雄做出决定,说道:“急渡濡水,寻白虏主力决战!一战取胜,然后回师蓟县!”
军令如山,苟雄的命令当晚下达,遂於次日一早,全军拔营,渡濡水,东北而上,直奔玄水在北边北平郡内的那一截河段,亦即军报中查明的慕容武台部而下所驻之方位行去。
……
渡过濡水,行才半日,还没到达卢水,离玄水犹远,一道火急的军报从西边送来。
“拓跋倍斤攻城不下,留数千骑屯城外,自率主力万余东向,察其目的,似追将军所部。”
紧接着,又一道火急的军报从东边送来。
“慕容武台率部渡水,已过玄水,朝将军部所在之处前进。”
苟雄左右军吏无不色变。
一人说道:“大人!拓跋倍斤、慕容武台这是要东西夹攻,共击我军啊!”
苟雄瞋目怒道:“慌什么!”
那挨了训斥的军吏退下。
又一个苟雄亲信的军吏出列,说道:“大人,事急矣!何以应对?”
苟雄紧紧地盯着地图,看了多时,脸上神情变化不定,足可见他这个时候必是在做关键的抉择,末了,他抬起脸,看向诸吏,说道:“他娘的!想包夹老子!做他狗日的梦!传令:急行军,务必於白虏到达卢水前,先赶到卢水!”
“大人这是要?”
苟雄恶狠狠地又说了一遍他日前提出的口号:“先杀白虏,再杀索虏!”
第七十五章 闻报敌兵增 夜雾急行军
快到卢水的时候,接连又传来了两个新的敌情。
一个是慕容武台部已经渡过玄水,并也正在向卢水方向进军,其部到卢水的距离大致与苟雄部到卢水的距离相当。
一个是慕容武台部的兵马已经不再只是万余人,而是增多到了两万余众。这多出的上万胡骑部分是北平、辽西地区的原慕容鲜卑各部,部分是北平北边草原上的乌桓、鲜卑各部。
毕竟慕容氏雄霸北地数十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起在北疆和草原上的号召力,现仍是祖地远在关中的氐人所不能与比的,再加上这回慕容部队的主将是慕容暠的儿子、慕容炎的弟弟慕容武台,对周边各个胡部的号召力自然就更强了,是以,随着慕容武台的一路告捷,出於寻思加入进去、打到蓟县、以图痛快劫掠一番之目的,络绎赶来合兵的诸部亦就越来越多。
离开濡水的时候,为防在自己击败慕容武台部之前,拓跋倍斤部渡过濡水,从后方进攻己部,苟雄因此留下了一部兵马警戒濡水两岸,现下跟从他东驰进战的步骑总计约两万上下。
换而言之,氐兵减少、慕容鲜卑兵增多,当前的形式对苟雄来说,他已不再具备兵力上的优势,单从士兵人数来讲,敌我双方已经是势均力敌,——若再加上尚未到达战场的拓跋倍斤部的那万余骑,苟雄部在兵力人数上,其实反而是落於下风了。
苟雄左右军吏个个慌张。
一个军吏说道:“大人,白虏的兵力增加,慕容武台现已拥众两万余,与我军不相上下!我军恐怕很难一鼓而破之了!若是不能迅速地将他击溃,被拓跋倍斤强渡过濡,由后袭击我军,我军就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到时,只有战败一途!……大人,惟今之计,不如撤军西还?”
苟雄说道:“西还哪里去?”
这军吏说道:“趁拓跋倍斤部还没有到濡水,我军先撤还到濡水西岸,与留驻部队汇合。
“较以武台,倍斤部的代北索虏现下分散於燕国、上谷等地,他亲率的兵较少,才万余人,然后视情况,如果可与倍斤一战,我军就与他打上一场;如果找不到战机,我军就撤回到蓟县!如大人所说,倍斤、武台部皆缺云梯、投石车,没有多少大型的攻城器械,我军倚靠蓟县坚城,固守之,候晋公的援兵来到,内外并攻,足可以胜之!”
——晋公,即是蒲洛孤。
苟雄上下打量这军吏。
这军吏被他瞧得心头发毛,干笑说道:“大人?”
苟雄呸了口,说道:“枉我向来看重於你,却不知你是个蠢蛋!”
这军吏觉得他的建议相当高明,不解苟雄之意,委屈问道:“大人,我哪里蠢了?”
苟雄说道:“我军行军至此,已四百多里;若按你议,现下再回蓟县,又是四百多里,来回近千里,战士们往返行军耗费掉的体力不说,只咱们数万大军出蓟,一仗未打,一矢未发,被索虏、白虏调得团团转,如此,就算守城,你觉得将士们的士气能高么?”
这军吏沉吟片刻,说道:“可能不会很高。”
“不是不会很高,必定极其低落!不错,照你的建议,如果咱们回守蓟县,凭靠蓟县坚城和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援至的蒲公兵马,的确是即使将士们士气低落,咱们也能里应外合,击败倍斤、武台,——当然,前提条件是他俩不逃,可是你想过没有?”
苟雄说到这里,停下了话头。
这军吏等了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只好问道:“大人,想过什么?”
苟雄的脸上再次浮起怒气,他猛拍大腿,说道:“首先,他俩不像你那么蠢,他俩一定会在晋公的援兵到前逃掉!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这般丢人的一仗打完,拓跋倍斤、慕容武台的气焰一定会随之而高,老子能忍下这口气,能瞧着他俩在老子面前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么?”
诸军吏面面相觑。
还是苟雄亲信的那个军吏,一样的鼓起勇气,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武台部的兵现在虽然多了,可都是乌合之众,何虑之有?我的军令不变,咱们还是先杀白虏,再杀索虏!”苟雄抽刀在手,环顾众军吏,气势汹汹地说道,“老子要一战擒杀鲜卑两名王!老子要让幽州、代北的索虏、白虏、乌桓等胡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的主人!”
若是莘迩在此,见到苟雄此状,大约少不了赞一声:“当真英豪,壮气凌人。”
却可惜,苟雄不是莘迩帐下的将校,莘迩也没有机会能够亲眼看到这一幕。
还刀回鞘,苟雄令道:“催军急进!必要在白虏前到达卢水!”望着诸个军吏纷纷上马,往去前后左右、布满原野正在行军中的各部传达他的军令,他想道,“老子也要凭借此战,让大王知道谁才是他的忠臣,让大王知道是谁在为大秦浴血守边、奋勇杀贼!”
……
行军至暮,入夜不停,苟雄不断催促部队前进。
若从高空望下,可以看到濡水、玄水间这片东西长约二百里的宽阔田野、草场上,便在此刻,浓浓的夜色中,分有两支浩荡扬尘的部队,各举着撩天的火把,一个从濡水这边向东,一个从玄水那边向西,正相对急行,两者共同的目的地,都是处於濡、玄两水中间的卢水。
两支部队的行速相当。
夜半过后,快到黎明时分,这两支兵马皆距玄水已是不远。
却在这时,无声无息地起了雾。
初时,雾气尚稀薄,但渐渐变大,不多时就弥漫了天地。
腾腾的雾气里头,两支部队将士打着的火把,从映出前路,变成了朦胧的点点。不时有看不清道路的兵士被什么东西绊倒,到的后来,战马也有被绊倒的了,有那兵士稍微密集的队中,往往一人摔倒,连及一片,人仰马翻,宽大的行军面中,时不时响起惊呼叫声。
……
玄水那边来的这支部队,当然便是慕容武台所部。
这位年轻的慕容宗室,自慕容瞻降秦以后,靠着他的勇武敢战,已成为了慕容鲜卑最为著名的将星。他这会儿没有骑马,也没有披挂他镀金、嵌银的兜鍪和铠甲,但虽然没有神骏战马、闪亮甲胄的衬托,於旁人眼中看去,他依旧是神采焕发,英挺雄健,——与他的鲜卑名字去斤抹何当真是十分的匹配。去斤,清澈的,抹何,少年;去斤抹何,美少年之意也。
慕容武台亦确是心情甚佳。
这些日,主动从各地汇聚而来、加入到他部队中的草原、北平、辽西等各胡部之兵一天比一天多,这让他直观地意识到,慕容鲜卑的威望如今在幽州、在北边的草原上还是十分的显著。
苟雄部的具体情况,慕容武台已经探查清楚。
他知道苟雄部现有之兵不过两万上下,他想道:“我部之棘城兵、龙城兵皆骁悍之士也,无不一当十;并且我帐下现在的兵马总数亦不比苟雄为少!苟雄他不缩回蓟县,凭城顽守,反而敢东进来与我战,这一场仗,我一定会能打赢!这场仗打赢,蓟县必定震恐,我再与倍斤合兵,袭克蓟县!便是蒲洛孤的援兵赶到,我凭大胜之威和蓟县在手,也能抵抗。再待击退蒲洛孤的援兵,我就可大举召会幽州、草原诸部,从容收复幽州各郡!以幽州为根基,未尝不能使我慕容氏二度君临中原!……自然,在这之前,我得先把倍斤解决掉,这是一头毫无信义的狐狸,更是头吃人的恶狼,不把他解决掉,他早晚会又一次背叛我慕容氏!”
正在憧憬美好的未来,几个将校高举火把,小心翼翼地穿过浓雾,到了他的身边。
“大王,雾太大了,老马都不能识得路途,雄鹰的锐眼也无济於事。这样的雾中没办法行军。接连已有好几个战士摔伤了胳臂,不能让我们勇敢的健儿们还没有上战场,就失去了杀死敌人,为大王效力的机会!要不然,先就地驻扎,等雾散后,再作前行吧?”
这几个将校与军中那些从中原回来慕容氏祖地的将校不同,皮肤俱皆粗糙,面孔上多是深若沟壑的皱纹,双眼流露出饱经风霜的沧桑,说的鲜卑话也与从中原回来的那些人的“优雅”不类,透着粗野,并带着牧人的语调,——他们都是慕容氏留住在棘城、龙城各部的酋率。
慕容武台很尊重他们,打眼看了下前方,的确雾气浓重,尽管有火把照亮,也最多只能看清数步的远近,顾望周边,就如是身处传说中的鲜卑神山,乃至可以看到浓雾的涌动。
稍微犹豫了下,慕容武台心道:“这样大的雾,我军没法行军,料来氐虏也没法行军。”估摸了时辰,又想道,“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天亮后雾即便不消,却也足够兵士们继续前行。”一个时辰罢了,不要紧的,他这样想着,接受了这几个将校的意见,说道,“好,就等雾散了再进军!”
……
慕容炎的部队向西,过卢水,约十余里处。
苟雄部。
同样有几个军将找到了苟雄,请求说道:“大人,本就夜深,雾又大,路都被遮住了,什么都瞧不见,兵士、战马摔伤的好些!敢请大人下令,先停下行军,待雾散再行吧?”
苟雄说道:“你们说慕容武台会不会等雾散了再行?”
几个军将你看我,我看你。
一人答道:“这个……,末将等不知。”
苟雄说道:“你去查查,他要停,我就停。”
这军将挠头讪笑,说道:“大人莫要说笑,这可怎么查?”
苟雄怒道:“索虏正往濡水前进,我军若不能及时抵至,被白虏抢先过了卢水,那我军就将会被索虏、白虏包夹在濡、卢两水间这块东西才百里的区域内,你们是想全军覆没,是想老子被倍斤、武台砍了老子的头去么?”
这几个军将噤若寒蝉。
苟雄说道:“不许停!继续行军!最迟天亮,我军要赶到卢水!”
……
天亮后不久,朝日在浓雾中露出了点影子,雾气稍稍淡了些。
苟雄部到达了卢水西岸。
驰马到岸边,极力眺看,对岸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见,苟雄倾耳细听,除掉河水流动的声响,无有半点的动静从对岸传来。晨风拂动水气,扑到苟雄脸上,他心情大畅。
“白虏还没有到!传我令:立刻渡水!”
第七十六章 列阵卢水东 慕容骑如风
先以一部步卒渡水,到了对岸,列阵戒备。
余下的步骑兵马,沿着搭起的浮桥,络绎过河。
濡水、玄水、卢水三条河中,濡水最宽大;卢水最短,也最窄,较易渡过。全军顺利地渡过河面,到达了卢水东岸。这个时候,已近上午辰时,太阳的光芒明亮起来,驱散了浓雾。
浓雾一散,视野顿时开阔。
骑於马上,於河边朝北远观,隐隐可见起伏的山峦,那是横贯了上谷、燕国、北平三郡北部的燕山山脉。燕山山脉起自上谷,西南与太行山隔关谷相望,东至北平郡东界,绵亘数百里。
向南眺看,卢水奔流不息,河的两岸尽是草原、牧场,水草丰美,然因慕容武台率部犯境的缘故,附近草场上的牧民或者投奔慕容武台去了,或者已经赶着畜群逃往远处,故此现下望之,唯余半人高的草海随风起伏,而不见人踪。
卢水南去於数十里,汇入玄水,在卢水、玄水交汇的地方,於两水之中,有一座城,名叫肥如。此城属辽西郡,紧邻北平郡东段地域的南界。这座城背水面山,本是一座重镇,但因为慕容炎从蓟县向昌黎、辽东遁逃,路经此城的时候,放了把火,把这城烧了,并把城内外的胡、唐百姓大多强迫裹挟到了昌黎、辽东,所以就眼下为止,此城等若废弃,并无秦军驻扎。
当然,以苟雄现下的这个歌位置,他是看不到卢水、玄水交汇之地,也是看不到肥如这个已经成了废墟的城池的,更看不到那片废墟周围残留着的已干涸成黑色的斑斑血迹,和已被风沙掩埋的断肢残臂、尸体头颅,——这些都是慕容氏强制当地住民迁徙时留下的杀戮痕迹。
收回北、南眺望的视线,苟雄投目往前。
前边,是开阔的原野,大雾过后,上午阳光的照耀下,可以把之一览无遗。
此片原野,近河处多草场,离河远处,田地、草场俱有;北边颇远是大片的丛生灌木,灌木的附近是些丘陵,跃入眼中,灌木簇绿,丘陵上覆盖草木,亦绿油油,景色甚佳。
苟雄帐下数得着字号的猛将,这会儿都在他的身边,环列侍立。
视线在这些氐羌勇士的脸上扫过,苟雄挑出了两人,令道:“苟壮、黑驴,引甲骑五百,轻骑千五百人,去,埋伏到那片灌木、丘陵中。”
一个黄脸、一个黑脸,两个壮硕的军将应诺,领下虎符,即还至正在河边列阵的军中,从骑兵里头带出了五百甲骑、一千轻骑,驰向北边远处的那片灌木、丘陵地带。
苟雄又挑出两人,令道:“啖提献、石大眼,你两个各率你二人本部骑,护卫我主阵的两翼。”
被点到名字的两将接令,亦还军中,各引本部骑分至主阵两侧。
“苟安。”
这回被点到名字的,是诸军将中相貌最为雄壮的一个军将,他大声应道:“末将在!”
“你守在我的将旗下!”
名叫苟安的此将闻言愕然,说道:“守在阿兄的将旗下?”
——此将是苟雄的一个从弟。
苟雄没有理他,转视余下的七八个军将,说道:“你们分守主阵各段!”
众军将齐声应诺。
苟安没有得到苟雄的回答,心中不安,追问说道:“阿兄,我守在阿兄的将旗下,那阿兄呢?”
“老子亲自在阵前应敌!”
苟安大惊,说道:“阿兄,这怎么成?你是一军主将……”
“就因我是一军主将,老子才要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早上渡河时,接到的那道军报你也知道,倍斤部现已快到濡水西岸,我虽在濡水留驻了兵马,可濡水很长,倍斤狡诈,他若声东击西,偷渡过之,濡水到这里,一百多里地而已,则至多两天他就能出现我军身后!咱们必须要把慕容武台一战击溃,不能与他久战缠斗,否则,等倍斤兵到,这仗咱们就要输了!”
苟安说道:“阿兄,你亲临前线,太危险了!”
“过往历战,那一仗,老子是躲在后头了?打邺县时,老子披重甲,亲自攀城!而下这点小阵仗,慕容武台,老子攻邺的手下败将罢了,算的甚么?你不要多说了,守在我的将旗下,务要保证战斗不停,我的将旗半步不移!”苟雄斩钉截铁地说道。
苟安没有办法,只好应诺,他回头望了眼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的卢水,犹豫了下,又说道:“阿兄,一定要在卢水岸边打这一仗么?毕竟慕容武台的兵力不比我军少,万一对战时出现点差池,后头是河,我军可是连撤退的路都没有了啊!”
“这叫‘背水而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懂不懂?”
“我在‘教武堂’时,曾听唐儿腐儒讲过这话。”
教武堂,是蒲茂在攻魏之前,设立过的一个专面向军中诸将的学校,聘请晓达阴阳、精通孙吴兵法的士人给召集到校的中高级将校们授课。——只不过,后来因氐羌诸将反对的声音太大,这个名为教华人兵法,其实是带着唐化氐羌将校性质的军校没办太久就停课告终了。
苟雄说道:“那教武堂的老师固是没用的书生不错,但这话不错。背水列阵,乃才能促使兵士拼死进战!后有河水,老子在前亲自杀虏,只要你们不畏缩怯战,这仗咱们就赢定了!”
苟安等将大声应道:“敢不从大人进战杀虏!”
侦查慕容武台部位置、情形的斥候鞭马回来,到苟雄近前,下马急禀:“白虏离我军不到十里地了!他们应是已知我军在此布阵,停下了前进,也开始布阵,料至多午后,就会攻我!”
苟雄令道:“命警戒部队提高警惕,令各部加紧列阵!候阵列成,就地休整。”
到底不放心,等军将们各赶去阵中之后,苟雄亲带了数百精骑,出到阵前,加入到了掩护主力列阵的部队中。
……
去掉灌木丛、丘陵地带埋伏的两千骑,再去掉两翼的各两千骑及布置在主阵后头的千余预备队,苟雄的主阵由大约一万五千兵士组成,其中多是步卒。整个的主阵东西长达数里。数里的阵型,并非是一贯纵之的,又分成了几个小阵;每数千兵组成一个小阵,小阵与小阵间有通道为隔。主阵的后方离卢水两三多里远。苟雄的将旗竖立在主阵正中靠前的地方。
直到阵型列成,未见慕容武台部来攻。
只有过一支人数不是很多的慕容鲜卑轻骑,远远地驰来,眺看了一番,然后便就返回了。
这支慕容轻骑,必定是慕容武台或者慕容军中的某个高级将领过来观察秦阵的,肯定是因为见苟雄戒备森严,无有可趁之机,故此只看了看,没有紧接着派兵来打。
……
秦军兵士阵型列好,原地坐下,吃了些随身带的胡饼、奶酪;骁悍能战的营头,额外得到了分下的干肉,吃完饭,休整了一个多时辰。
未时末,正是阳光最炽热的时候,先是斥候们如飞地冲回,继而东边天空惊窜起了一群群的鸟雀,散满了半个初秋的蓝天,随之,似乎感觉到地面传来了微微的震动。
不必再等军官们的命令,秦阵士兵也知,慕容鲜卑的兵士开始进攻了。
百余个甲士簇拥一人,经过小阵间的通道,从后头上到前边,停在了主阵中间最前。
阵列成之后,临阵之前,按照军法,是禁止兵士交谈的,违令者斩,但在那人到了阵前后,却一层层得到上头命令的各小阵中的诸级军吏,主动大声喊起:“将军亲至前阵杀虏!”
秦军万余战士的士气,登时拔高了一大截。
飞鸟散尽,东边的地平线上,点点黑影出现。
地面不是似乎,所有的秦军将士都已经是确切地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黑影迅速接近,从一点点,变成一团团,变成一片片,好像只是过了片刻功夫,成千上万的奔马浪潮,伴随着蔽野的尘土,就铺满了万余秦军将士的眼帘;同时,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尖锐的鸣颊声,就如同狼嚎鹰唳,漫天传来,到处都是,填满了万余将士的耳朵。
命令传下,坐地的秦军将士站起身来。
前排的盾牌手、长槊手,在伍长、什长、队率等基层军官的指挥下,支盾架槊,做好迎战准备;后边的刀斧手,战斗经验丰富的活动手脚,战斗经验少的紧张不已,紧紧盯着前列同袍的后背;最后边的弓弩手,或者提弓取箭,或者踩踏蹶张。
鲜卑兵的箭矢率先射来。
秦军的弓弩手旋即还击。
双方箭矢,如似大雨。
这个时候,如果刚好身处在箭雨交集的下头,仰头望之的话,便似是乌云密布。
射入秦阵的敌箭,有的没有发生任何声响,掉落地上,有的则发出“噗噗”的闷响,发出这种响声的,要么是射到了盾牌上,要么是射中了秦军士兵的身体。
中箭的秦军士兵,被射死的不多,大多是受了伤,轻伤的强忍;伤重的倒地,呻吟呼痛。后排的战士向前,顶替被射死或重伤的兵士的位置。
……
鲜卑骑兵远望之如似浪潮,冲到秦军阵近处后,他们的攻势也是如同浪潮。
差不多万余骑上下,分成了两三个梯队。
冒着秦阵的箭雨,这几个梯队皆呈分散阵型,弥布秦阵前头的原野上,前队射箭冲锋一阵,冲不动秦阵,丢下些尸体、落马的骑士,随后侧向转回,换下一个梯队上,如此轮番再三。
这是胡骑的常用战法。
苟雄相当了解。
“这些都是白虏的轻骑,我阵型只要不乱,他们就不敢冲踏我阵的!顶住!”随手折断了两支射到铠甲上的箭矢,苟雄令道。
苟雄所部兵士多是参加过洛阳、邺县等大战的,自是不会被慕容武台部的轻骑给吓到。如苟雄所料,来回冲了几次,见秦阵不乱,那首先冲击的几个鲜卑轻骑梯队相继后撤,如同退潮之水,继之散向两边,露出了结成攻击阵型的慕容武台部的主力精锐。
第七十七章 武台掣敌旗 苟雄战力竭
慕容武台部的主力精锐大体是三支部队。
一支便是龙城兵、棘城兵;一支是龙腾甲骑,这是魏国尚存时,最善战的一支重甲骑兵部队;一支是尚方兵。——尚方兵本是看守魏国皇家御库的兵卒,现在魏国已经灭亡,慕容炎也没有那么多的宝贝需要人守卫了,所以这支部队也被送上了战场。
龙城兵、棘城兵以轻骑为主;龙腾甲骑,不用说,当然具装甲骑;尚方兵是重装步卒。
除此以外,慕容炎还把原先是魏国皇帝武职侍从、多以臣服慕容氏的各胡部之贵族子弟出任的侍御郎,拨了一些给慕容武台。
刚才轮番冲击秦军主阵的鲜卑轻骑,部分是慕容武台带来的,部分是沿途赶来参与此战的鲜卑、乌桓等各部的部落兵。在他们冲阵的时候,慕容武台仔细地观察战况。通过观察,他已经制定出了破敌的战术,并正是在制定出了战术之后,才把那些轻骑召了回来。
慕容武台简短地下达命令:“木骨闾,率龙城兵,攻氐虏右翼骑兵!”
“木骨闾”,鲜卑语,秃头的意思,不过这个叫这个名字的那鲜卑将校却并非秃头,相反,须发甚浓,扎了个唐人的发髻,此人名叫慕容续,是慕容氏的宗室,慕容武台的从弟。
慕容续应诺。
“段若犍,率棘城兵,攻氐虏左翼骑兵!”
段若犍出自段部鲜卑,他的祖母是慕容暠的妃子。闻得命令,他大声应诺。
“豆卢、纥干,率龙腾甲骑、尚方兵等部,攻氐虏主阵!贺若,你带预备队等我军令!”
豆卢等三人皆是慕容宗室,齐声应诺。
“楼羊真,你指挥余下轻骑,等我等展开攻势以后,令他们跟着冲杀!”
名叫“楼羊真”的鲜卑将听到慕容武台以第一人称的语气说出“等我等展开攻势”这话,不免楞了下,要知慕容武台适才下达的那几道命令,都是给部下将校的命令,没有包括他自己的,却为何此时冒出一句“我等”?他来不及多想,应声答道:“诺!”
楼羊真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慕容武台下达了他临战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子云、茹茹堂、拔突虏,你们和侍御郎……”他拔出佩剑,遥遥指向数里前方的苟雄将旗,“随我拔其旗!”
聚在慕容武台周围的这些鲜卑悍将中,有一个裹帻袍服、华士打扮的,这人也正是个华士,素来得慕容武台信用的。他骇然失色,说道:“大王千金之躯,怎可轻易犯险?”
慕容武台今年不到三十岁,这时头戴金盔,身披银甲,年轻的脸上,尽显坚决的神色,他换用唐话,说道:“氐虏狂妄,背河而阵,此我大败之,生擒苟雄之良机也!寻计谋策,我也许需要请教先生,然陷阵杀敌,此非先生所能知也。先生请勿多言!”
说完,慕容武台带头从高地下去,命令亲兵牵来他的战马。
是一匹白如雪的青海骢,高大雄壮,他亲手给战马挂甲。
这马从慕容武台征战已久,与他早就心意相通,甲一拿来,尚未着身,它就已经明白将要踏上战场,然而却举止沉稳,甚至温顺地把头凑近慕容武台,亲昵地蹭着他,轻轻地打了个响鼻,宛若不是要陪着主人去打仗,是要出游踏青一般。
百余骑侍御郎奉命集结,名叫“子云”的那人,大名唤作慕容雨,子云是他的字,此人本姓高,其先原是高句丽支属,慕容暠曾破高句丽,他的父亲被俘,从此他家就变成了慕容氏的臣属。因其勇悍,慕容暠赐他慕容姓。慕容炎拨给慕容武台的这百余侍御郎,便是以他为首。
……
秦军主阵。
鲜卑轻骑退走以后,苟雄知道,慕容武台的真正攻势将要展开。
他接连下达军令,命令主阵前线各部,必须要守住本部的阵线;又令督战的督战队,凡是怯战、逃跑者,当场斩杀不饶。
已经换上了寻常的秦军甲士铠甲,下完命令后,苟雄打点起全幅精神,面如黑铁,粗辫盘绕脑后,手持步槊,死死地盯着东方数里外慕容武台的主阵,等待鏖战的开始。
起了风。
风从东面来。
前线阵地上参差如林的各色军旗,随着风,旗角向西招展,飒飒作响。
苟雄的面色陡变。
鼓声、角声从对面传来,遥遥可闻。
……
鼓声大作、角声齐鸣。
雄浑激昂的鼓角声中,慕容武台待要上马,一脚刚踩上马镫,他的身形略微止住,伸出了手来,好像在感受什么,接着他扭脸看向身后百余侍御郎队中所举着的旗帜。
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旗顺着风吹的方向,往西边飘扬。
慕容武台大喜,说道:“东风!天助我也!”
东风,代表着当他们进攻的时候,他们是顺风的,有助於马速;而反过来,对秦军来说,则他们就是逆风的,不但不利於骑兵的冲击,便是步卒,视线、战斗等等也会受到风吹的影响。
慕容武台一跃上马,挟骑槊在手,更不再等,催马前行。
百余侍御郎策马随之。
豆卢、纥干引龙腾甲骑、尚方兵等重装精锐,骑兵在前,步卒在后,约五千余众,形成一个宽大的扇面,缓缓开动,紧从於慕容武台与侍御郎的后边。
楼羊真把先前试探冲阵的那万余轻骑重新聚拢一起,仍旧分成两三梯队,又从於豆卢等后。
慕容续、段若犍分率数千龙城兵、棘城兵,脱离主阵,往秦军左右两翼的轻骑驰去。
贺若的将旗下边,约两千人的预备队整装待发,做好了随时支援、抑或掩杀逐北的准备。
……
“不准动!不准动!他娘的都不准动!”苟雄沉声喝令。
强敌将至,再是老卒,也不能做到无动於衷,以苟雄为中点,向两边各延伸出两三里地、向后边宽及里许的近两万氐、羌、唐各族步骑兵士组成的偌大秦阵,尽管不仅苟雄在严令,各级军吏也在严令,却仍是谁也无力阻止地起了一阵阵的骚动,就像是河面被迎面的风吹皱。
箭矢如蝗,射向来敌。
……
有重甲的保护,慕容武台和他的坐骑根本都不理会飞来的敌箭。
从行走,到小步走,到慢跑,到快跑,到冲锋。
慕容武台胯下的青海骢,迈开了长腿,虽然连人带甲,它的负重已达数百斤,可依旧脚步轻快,步伐平稳。它能够感觉到,东边吹来的风渐渐大了,借着风势,它现在奔跑时耗费的体力要比平时少上很多。它不再悠着劲,奔跑得更快了。
盾牌和长槊列成的坚固防线,倒映它的眼中,离它越来越近。它在等待,等待它的主人发号施令。缰绳轻轻地拉了一下,青海骢半点也不畏惧地撞向了当面的盾墙和槊林。
……
苟雄大喝一声,踹开负伤的前头盾牌手,丢掉断成了两截的步槊,抢手拾起那盾牌手的盾牌,右手摘下了挂在腰上的铁槌,以盾挡住敌甲骑刺来的槊,铁槌猛力地砸去,打到了敌骑战马的脖颈上,那战马嘶鸣一声,向边上跳走。苟雄没功夫去追这个甲骑,更多的鲜卑甲骑涌来。
是龙腾甲骑!
从马头下悬挂着的桃状璎饰,苟雄认出了这支鲜卑部队。
龙腾甲骑的长槊、环首刀在秦军兵士的头旁急刺、挥舞。
秦军兵士的盾牌被击打得响声不住。
……
鲜血沿着具装下的马腹,滴落地面。
不时有勇敢的鲜卑骑士被同样勇敢的秦军战士打伤或者打落下马,掉落的头盔在马蹄旁滚动;马蹄踏上落地的鲜卑骑士或者倒地的秦军战士,他们发出的惨叫,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
慕容武台一骑当先。
慕容雨、茹茹堂、拔突虏等各带人数不一的侍御郎护卫在他的左右和身后,浴血进斗。
里许厚的秦阵在慕容武台的无人可挡之下,被他深深冲入。
苟雄的将旗位处阵型靠前的方位,已是咫尺可至!
……
将旗下。
眼见着那员鲜卑骑将,槊刺刀砍,凡冲上去阻止他突进的护旗将士,俱被他一合斩杀,如入无人之地,距离将旗已只十余步,奉令守卫将旗的苟安面如土色。
他像是鼓舞自己似的,呐喊大叫,带着身边仅存的数十甲士,顶着风,举刀杀去。
听见那鲜卑骑将喝了一声什么,说的是鲜卑话,苟安没听太懂,旋即便见那骑将侧边一骑引甲骑四五,冲杀过来。苟安举刀招架,被长槊刺中胸口,仿佛腾云驾雾,又像是被风吹起,踉跄后退,没能站稳,跌坐地上。苟安想要挣扎起身,两个鲜卑甲骑已至,长槊交叉再刺,尺余长的破甲槊尖,穿透了他的铠甲。鲜血喷涌而出,苟安的眼前慢慢发黑,歪倒地上。
……
龙腾甲骑后头,是鲜卑甲士,鲜卑甲士后头,是万余鲜卑轻骑。
东西数里长的秦军阵地上,现在敌我已经混成一片。
苟雄胸口负伤,左腿负伤,他摸了把被尘土迷住的眼,蓦然听见高声乱喊的鲜卑话从四面八方响起。他努力地支起耳朵听,听到喊的是:“氐虏将旗倒了!氐虏将旗倒了!”
“你他娘的!老子在这儿!”苟雄喃喃说道,但他也知,即便全军的将士大致都知他在前线,不在旗下,可将旗对於安抚、鼓舞士气的作用,尤其在关键的时刻是极其重要的,“倒了,就再竖起来!传我军令,命预备队上!抢回老子的将旗,竖起来!”
战至此时,已酉时初,薄暮悄至。
……
乱军战中,茹茹堂注意到了秦军主阵后头,西边那支秦军的预备队动了,他赶忙提醒慕容武台:“大王!氐虏的预备队要上来了!”
慕容武台激战至现在,已半个多时辰,却不觉疲累。
他往西边瞧了眼,说道:“氐虏是想夺回苟雄的将旗!”驱马上了将旗杆边的高台,昂起身子,尽力往两边眺看,透过密密麻麻的正在肉搏厮杀的敌我士兵的头上,观察到己军右翼、也就是秦阵左翼位置的交战,应是己军占了上风,便令道,“氐虏将旗已倒,那死的虽非苟雄,料虏军心已乱,只需再破虏一翼,我军便可趁势逐北,把其主阵彻底搅乱,将氐虏赶杀下水,此战我军即胜!随我与段若犍会合,先破虏左翼!”
百余侍御郎伤亡过半,只存不到二十骑,慕容雨、拔突虏、茹茹堂也都负伤,然而诸骑却士气高昂,轰然应诺。慕容武台下了高台,还是他冲杀最前,众骑转向北进。
……
秦军的预备队投入战斗不久,慕容鲜卑将贺若也率本军的预备队参战。
左、中、右三个大小战团,激烈搏杀。
慕容武台部虽有风势相助,可是秦军将士的后头是河,他们无路可退,且因为受到苟雄亲临前线的激励,所以死战不撤。厮杀、叫喊的整个方圆数里的战场上,横尸遍野,战况最激烈的地方,敌我战死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以致战马都无法从上越过。日头西落,残阳如血。
“将军!左翼快撑不住了!还不调伏兵出来么?”
说话的是一个秦军甲士。
护卫苟雄的秦军甲士死伤殆尽,这甲士是剩下来还能战斗的不多几人中的一个。
苟雄战已力竭,他将身前的两个鲜卑兵士杀掉,转身回望主阵,他的大旗还是没有竖起。
略微的失望刚要浮起,苟雄怔了下,惊喜取代失望,塞满胸膛。
夕阳的光刺入他的眼中。
力气神气地恢复,苟雄横刀大笑,畅快至极,说道:“传令!伏兵杀出!”
第七十八章 落日余晖耀 捷报征西府
也许是久战疲惫后的心理原因,又或者是因此地平原,无有山峦、林木遮挡,再或者是因敌我士兵铠甲、卢水水面的反射,这一天傍晚,卢水河边的夕阳光芒尤其的刺眼。
苟雄部背水而阵,秦军将士面朝东向。
慕容武台部面朝西向。
夕阳的光正好映照在鲜卑、乌桓等慕容武台部兵士的脸上。
如果说下午时开始起的风,是帮助了慕容武台部的话,那么此刻的夕阳就是在帮助秦军。
鏖战半日,以苟雄之勇,犹且力竭,况乎其余?敌我将士无不力疲。
极度的疲累原本就会影响到人的反应能力,再加被夕阳光辉映射到的影响,当苟壮、黑驴率领那五百秦军甲骑、一千五百秦军轻骑的伏兵从北边的灌木、丘陵杀出,加入战团以后,已然爆发出胜利欢呼的慕容武台部的兵士登时从上风变成了下风。
叫喊催马,侧面杀来的那支秦骑伏兵,竟然好像是被神光包裹,於如轮的西落红日之背景下,他们白色的甲胄、戎装和他们挥舞的长槊、刀槌,闪花了鲜卑、乌桓等部兵士的眼睛。
欢呼的声音不复再有,替换出现的惊惶的脸孔、茫然的神情,没用太久,惊惶也好、茫然也罢,上至将校、下到兵卒,俱皆又都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光彩莹莹的秦骑伏兵,若天兵神将,冲杀到来,马踏、槊刺、刀砍、槌砸。
鲜血喷涌、人头飞起,鲜卑将士目光炫迷,不能招架。
先是一个兵士掉头就跑,接着就像决口的大河,成百上千的慕容武台部的将士跟着也逃。
此时若从高空下望。
可以看到:就在刚刚,还在被慕容武台部的兵士逐赶追杀、节节败退,差不多都快退到西边卢水岸边的秦军左翼骑兵,随着北边秦军伏骑的杀至、随着慕容武台部兵士的仓皇东逃,就像一团被砸到石头上的雪球,雪花反向飞溅,很短的时间后,便从朝西溃散转成了向东追击。
北有秦军伏骑,后有改而追杀的剩余之秦军左翼骑兵,慕容武台部右翼的溃败已不可制止。
慕容武台是专门等到秦军的预备队投上之后,他才把己军的预备队也投入到战场的。
然而没有料到,苟雄还有伏兵。
苟壮、黑驴所率之秦军伏骑,养精蓄锐多时,这一加入战局,就如猛虎下山。
虽然总共只有两千骑,却於极短的时间内,就首先击垮了攻己军左翼的敌军右翼那两千骑,——慕容武台正在这里,他也回天无术,只能随着溃骑东逃。
随之,苟壮、黑驴部伏骑,加上己军左翼啖提献部存余的数百骑,合成一股,杀向己军主阵。
秦军主阵中的苟雄摘掉兜鍪,露出了自己的脸。
虽然已被血污、汗水、尘土混染成了大花脸,但还是能让他的将士认出他来的。
苟雄拾起了一根失去主人的断槊,左手断槊,右手持刀,高声喊道:“伏兵已起,白虏要败了!老子苟雄!本将在此!跟老子杀!”
近处的秦军将士大多像他一样,陡转振奋,力气恢复,围拢过来,呐喊着随从他杀向敌人。
“老子智勇双全!”苟雄环刀下劈,砍翻了一个迎战的鲜卑兵士。
觑到适才试图杀他的那鲜卑小将掉头欲逃,苟雄奋力掷出断槊,没投准,打到了他的肩上,把他打了个趔趄,赶上挥刀,将之杀了:“老子国之上将!”
“小崽子,想赢我?下辈子也没可能!”苟雄当真是健步如飞,一边追杀,一边抽空观望左近,他想找着慕容武台,可入眼看去,遍地都是敌我混战的兵士,却哪里能找着?
但这不耽误他志得意满,苟雄把刀举起,大呼叫道:“先杀白虏,再杀索虏!”
“先杀白虏、再杀索虏!”跟在苟雄身边的秦军将士同声齐呼。
这喊声如波浪也似,向周围传开,较近处、远处的秦军将士听到了这喊声,亦皆呼喊。
夕阳之下,数里方圆的河边战场之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喊声。
“先杀白虏、再杀索虏!”
在亲兵们强行的簇拥中,东逃路上的慕容武台听到了这如雷、如涛的秦军叫喊之声,他回顾战场,秦军将台那里,苟雄的将旗仍未能再度升起,可是广阔的原野上,白色戎装的秦军将士却如铺天盖地的冰雪,背沐阳光,迎着东风,乘胜逐杀,而己军的步骑若杂潮败退。
愤怒、心痛、沮丧、不甘,各种情绪填满胸中。
“为什么会败?怎么会败!”
战前会议上的一个场景重现他脑海。当时,颇有将校不赞成主动进攻苟雄部,以为应该等倍斤部到后,两军会合,再作进攻,但慕容武台力排众议,最终做出了进攻的决策。
他提出的原因有四个。
一个是敌我双方兵力相当,但如论精锐的程度,他觉得秦军不如他的部队。毕竟龙腾甲骑、尚方兵、侍御郎皆是魏国的老牌精卒,龙城兵、棘城兵的战斗力亦超过普通的鲜卑士兵。
一个是蓟县被围,料秦军的军心必乱,苟雄又胆大妄为,居然敢背水列阵;反之,观他的部队,则是连胜之后,士气高昂,因是,他认为只要能击溃其一部,就可顺势把秦军赶入河中!
一个是他不相信拓跋倍斤。倍斤本是魏臣,叛魏投秦,在慕容氏最为危急的时候,其却坐观不救,由是致使洛阳、邺县先后失陷;后其又助秦军攻打蓟县,慕容氏遂不得不黯然退回祖地。这样一个毫无信义的人,就不说慕容武台对其仇恨的心态,也不愿与之联手作战。
——事实上,慕容武台内心深处,并且还存了一层意思,即是他要用独自打败苟雄,来让倍斤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一个是沿途投军而来的那些鲜卑、乌桓等部落的部落兵,是奔着抢劫的利益而来的,他们的士气不易保持,因是需当趁他们还愿拼命效死的时候,抓紧与苟雄决战。
“明明这场仗我是稳操胜窜!却怎么会败了?为什么会败?”不、
是那支秦军伏骑的缘故的么?有这个缘故。可那支秦军伏骑只不过两千来骑,己军那会儿却可是已经在秦军的左翼、主阵都取得上风了啊!只因为这区区两千敌骑,就使唾手可得的胜利不翼而飞,使己军、使他自己沦落成了战败逃跑的一方了么?
慕容武台想到了东风,想到了夕阳。
东风起时,他认为是天在助他,是天在助魏;可是夕阳帮了秦军。
“难道天命真的已不在我大魏?”慕容武台很快就把这个念头驱逐了出去,他不再回望漫野败逃的己军将士,他转回脸,迎着风,迎望暮色已深,夜色将至的前路,“我慕容氏自出大鲜卑山以今,筚路蓝缕,艰苦创业百年,最终横卷幽州,南下中原,所向无敌,为天神所钟,氐虏,本我慕容氏之奴耳,我早晚能将之灭掉,再复我慕容氏赫赫威名!”
……
慕容武台败於卢水东岸的消息,传到了拓跋倍斤的军中。
拓跋倍斤部这时已经到了濡水西岸,并果如苟雄的猜测,他找到了一处水浅能渡的河段,正打算佯装强渡,以诱濡水岸边的秦军,然后从那处河段潜渡过水,前去卢水。
如果他的这个渡河计划能够顺利得以实现,最多两天,他就能赶到卢水。
却就在这个时候,闻知了慕容武台兵败。
拓跋倍斤怒不可遏,抓住水囊,狠狠地砸到地上,怒道:“真是个蠢货!废物!弈洛瑰怎会有这样的子孙!配得上慕容二字么?……不,配得上鲜卑二字么?”
弈洛瑰,是魏国的肇建者,慕容武台的曾祖。
从在军中的孙敏说道:“大王,慕容武台既然已败,苟雄部渡卢而还,至多两天就能到达濡水。大王,宜早定应此变之策!”
拓跋倍斤扬起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去,勉强按下了暴怒,看向孙敏,说道:“先生以为,现下我该如何应对?”
“两策而已。”
拓跋倍斤说道:“先生所说的两策,想来应是战或撤这两策吧?”
“正是。”
拓跋倍斤接住亲兵重新递来的一个新水囊,喝了口,思索片刻,问孙敏,说道:“这两策,先生以为何策为上?”
“敏愚见,撤为上策。”
拓跋倍斤说道:“先生之意,正与我同!”
他的幼子慕容野干说道:“阿父,苟雄虽然侥幸获胜,但是氐虏一定损失不小,我军何不伏於濡水西岸,候其渡水,趁机击之?既败苟雄,再回攻蓟县,蓟县不就是阿父的了?”
拓跋倍斤皱起眉头,说道:“你想的轻巧,苟雄知我军已至濡水,他岂会无备?他会傻乎乎的渡水,让我们半渡而击么?”教训慕容野干,说道,“半渡而击,道理人人都懂,但说来容易,要想做到,那就难了。”
“是,是,阿父说的是。”
拓跋倍斤继续说道:“若是苟雄兵到濡水,不肯渡水,那我军难道就在岸这边和他耗么?蒲洛孤的援兵现在也许已经在往幽州来的路上了,等其援兵来到,我军岂不就进退失据?”
“是,阿父的是,是儿子考虑不周。”拓跋野干到底年轻,有点不甘心,说道,“那咱们这就撤回平城?……阿父,如此一来,那今回此战,咱们不是白打了一场,什么都没捞着么?”
“蓟县是拿不到了,但咱们也不能白打一场,回军广宁、上谷,和贺兰延年会合,看看能不能把这两郡打下些地盘到手!若也不能,那就把这两郡给它抢个干净!然后……”
说到这里,拓跋倍斤停下了话头。
拓跋野干问道:“然后干什么,阿父?”
拓跋倍斤的怒气已经平复,他摸着颔下胡须,嘴角带笑,说道:“然后传书慕容炎,奉他为主;再偷偷地上表天王,告诉天王,这一切都是慕容炎的主使!”
……
拓跋倍斤退兵西撤,路经燕国的时候,把他围困蓟县的部曲和散去各县掳掠的部曲悉数召回,继而,转往西北行,进入上谷、广宁,和贺兰延年的部队东西呼应,攻城略地,烧杀掳掠。
苟雄大胜而还,率部回到蓟县,有心进战,却卢水一战,其部伤亡甚大,将士也极其疲惫,已经是无力再做大规模的野战,没办法,只好等蒲洛孤的援兵。
同时,苟雄上书蒲茂。
……
蒲茂接到苟雄上书后数日。
河州,金城,莘迩的征西将军府也收到了一道上书。
是张韶送来的,一道报捷的上书。
第七十九章 长线钓大鱼 时论三道题
上书中大致的内容分为五段。
第一段写的是,掠并州边郡原来是拓跋倍斤欺瞒定西和秦国的诡计,其意在蓟。他的长史朱法顺知道了此事,赶紧上报於他。经过和李基的商议,他俩同意了朱法顺趁机打雁门的建议。
第二段写的是,他打探得知的苟雄、慕容武台卢水此战的经过,以及拓跋倍斤攻蓟县不下和未到卢水、武台已败等事。这段内容写的颇为详细。
第三段写的是,朱法顺、冯太两部合兵攻广武不克,於是西击马邑;却在快要打下马邑的时候,纥骨万率兵来到。纥骨万以他军中一个宗子军队主和数十宗子军兵士被朱法顺部杀害为借口,进攻朱法顺、冯太部。考虑到雁门南边新兴郡中的赵落垂部乌桓骑或许会来帮助纥骨万部,那样就敌我兵力过於悬殊,朱法顺、冯太遂弃马邑西撤,攻占了河东岸两个秦军据点。
第四段写的是,他最新得报,苟雄部已撤还至蓟,蒲洛孤的援兵进入到了幽州;至於拓跋倍斤,他现“窜至”广宁、上谷,正在大肆掳掠,并闻其已召赵落垂、纥骨万北上与之会师。
第五段是请示,他请示莘迩,接下来他和李基该怎么做?他预料蒲洛孤的援兵到蓟县后,苟雄可能会对拓跋倍斤展开进攻,那么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再试一试攻打马邑、广武?
看完张韶的这道上书,莘迩将之扣在案几上,独在堂中,考虑了好大一会儿。
理顺思路,从全局出发,做出了取舍决定后,莘迩令道:“请长龄、君长来。”
张龟、高充的官廨就在莘迩堂外大院的两边,他两人来得很快。
等他两人到了堂上,礼毕坐下。
莘迩下到堂上中,亲把张韶的上书递给张龟,让他俩观看。
张龟二人轮流阅读时,莘迩没有回去坐下,负手立在堂门口,眺看远方苍穹。
时已八月中旬,仲秋季节了。
金城的天气依然很热,正当下午,阳光炽烈,万里无云的天空,蓝色很淡,虽是有风,但并不凉爽,吹来的都是热气,风里带着好像熟透了的草木香味。
约过了一刻多钟,张龟、高充都看完了张韶的这道上书。
两人把目光投向莘迩。
张龟说道:“明公,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苟雄、慕容武台的卢水这一仗,苟雄赢了、武台败了,那这会对幽州的局势,进一步展开来讲,会对蒲秦、慕容、拓跋这三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张龟说道:“蒲茂正春风得意,这口气,他一定不会忍。明公,他很有可能檄令苟雄,进攻倍斤或者慕容。”
“不错,我也这样想,但他会先打哪个呢?”
张龟掐着胡须,说道:“咱们和倍斤入掠并州、苟雄与慕容武台的卢水一战,说到底,背后都是因为倍斤,蒲茂会不会先打倍斤?”
高充不赞同张龟的意见,抚须说道:“充愚见,蒲茂不会先打倍斤。”
莘迩依然背对张龟、高充,望着外头,说道:“君长,那你是认为蒲茂会先打慕容?”
高充说道:“拓跋倍斤的确是这一系列事端的背后撺掇者,然此人,充虽只与他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他是一个狡诈多端、贪婪无信之徒,充料他必定会有后手,以解蒲茂之怒!此充以为蒲茂不会先打倍斤的缘故之一。
“武台卢水这一败,对失去中原、实力本就急剧缩水的慕容氏来言,无异雪上加霜,而这正好也就给了蒲茂借机一举把他们连根拔除的机会,此充以为蒲茂会先打慕容的缘故之二。”
“长龄,你觉得君长此言有无道理?”
张龟斟酌思量,说道:“君长此言甚有理。”
“那你还认为蒲茂会先打拓跋倍斤么?”
张龟仁厚,仁厚的人通常都能听取异见,说道:“如拓跋倍斤按君长所言,果然设法解了蒲茂对他的恼怒,那么,蒲茂也许的确会先打慕容。”
“如此,张韶问我,要不要再攻广武、马邑,卿二人以为,我该如何回复於他?”
高充不太能明白莘迩这一问是从何而来的,说道:“明公,拓跋倍斤号称控弦十万,慕容亡国之余,然卢水一战,武台犹拥众两万,由此可见慕容虽比拓跋为弱,但其手里也仍还是有点实力的,那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蒲茂是先打拓跋、还是先打慕容,战事一起,短日内必然都无法结束,他也就必然无暇它顾,……这对咱们来说,确是个打雁门的机会啊!”
话里的潜台词是,“再攻广武、马邑”和蒲茂会先打谁没有关系。
“长龄,你怎么看?”
毕竟与莘迩相处的时间,尤其是在军事方面的讨论时间上,张龟远比高充为多,他约略明白了莘迩此问的意思。
没有立即回答,又想了一想,张龟乃才答道:“幽州的战事如起,对咱们的确是个得利的好机会,然以龟愚见,现下却还非到攻取雁门的时候。”
高充问道;“敢问长史,这是为何?”
“要想渔翁得利,首先得等鹬蚌争斗起来以后,才好得利,现在鹬蚌还没有大打起来,身为渔翁,就需要沉住气,不能抢先入场,否则,渔翁可能会变成鹬蚌。”
高充陷入思考。
莘迩转过身来,一手负於背后,一手抚摸抚髭,笑道:“长龄所言正是!去秋襄武一战,蒲茂无功而返,现在他对我陇肯定是深怀顾忌;那么越是在这个时候,咱们就越不能心急。
“长龄、君长,现时现刻,咱们非但不能抢先入场,咱们还得示弱。唯有示弱,让蒲茂对咱们放了心,他才会大胆地去打慕容或者拓跋!……放长线,钓大鱼,是什么意思?”
高充一面思索莘迩的话意,一面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只有耐性足够,才能钓到大鱼!”莘迩大步回到案后坐下,下达命令,说道,“长龄,立即回书张韶,令他暂时不要打马邑、广武,只需守好河东岸的那两个据点就行,等候幽州事态的发展,等到秦虏展开了对慕容或者拓跋的大举攻势之后,再寻找机会,攻取雁门!”
张龟应诺。
高充颇是期待地说道:“希望秦虏与慕容或拓跋的这一仗,打的越激烈越好!”
张龟说道:“秦虏现虽貌似强盛,但只从拓跋倍斤的反复就可判断得出,它的这个强盛是表面的,它的内部实不稳当至极!”
高充非常赞同,说道:“综合幽、冀、豫、徐等州的情报,这些地方的士民、唐胡,目前对蒲秦是只有畏惧,而无忠心!纵观古今,依仗武力者无不最终覆亡,只有得民,才能得天下。
“明公两府的文考下个月就要举行了,参考的士子很多,士心踊跃,我陇只要将均田、文考等制夯实、贯彻下去,得民心、士心为我所有,华夏之光复,非为不能!”
莘迩以攻为守的战略持续至今,不仅战略本身获得了成功,成功地击退了蒲秦的几次的进犯,并且侧面上也起到了鼓舞陇地百姓、将士士气的作用,加强了他们战胜蒲秦的信心。
莘迩微笑地听着张龟、高充满是期望和信心的话语,他的心中,却并不像他的笑容那么放松。
土地贫瘠,民口少,是陇地的先天劣势,以此劣而敌蒲秦今之强,就譬如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掉以轻心,越需要时时事事都谨慎决策。
在莘迩看来,眼下的蒲秦确如张龟、高充所说,表面强盛,但内部实危机重重,打个比方,便像个勉强捏拢到一处的庞然大物一般,只要出一个大的纰漏,或许是一次战败,或许是一次改革的失败,可能就会分崩离析。
可陇地也强不到哪里去。
现在陇地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数次抗击蒲秦获胜之基础上的。
一旦出现一次大败,他努力坚持到现在,打下的这个局面也许就会付诸东流。
当天,张龟起草好了给张韶的回书,请莘迩看后,落上督府大印,即遣吏急送朔方。
……
八月底,文考的副考官宋翩拿着一叠张,求见莘迩。
进到堂上,宋翩恭恭敬敬地把那叠纸呈给莘迩,说道:“明公,这是阴师等拟定的考题,请明公过目。”
此次两府文考意义重大,莘迩的重视不必言说,所以莘迩特地把阴师从谷阴请到了金城,将拟定考题的重任,委托给了他。阴师领着一群陇地的儒士才於月前把《通史》编纂完成,这还没歇几天,就接着投入到了拟定考题的工作中。
之前没有过文考,无有例子可循,阴师等就效仿孝廉、明经、秀才等察举制下各种考试的形式,选择考试的内容。月中的时候,拟成了一份考题,呈给莘迩观后,莘迩提出了些意见,因是他们重加修改。宋翩拿来的这份,便是刚改好的。
莘迩接住,翻阅细观。
阴师等此前拟的那份考题,只有经书的内容。
按照莘迩的建议,这份考题上,加入了算学、兵学、律学等的内容。
——通算学、兵法、律法等的士人少,所以加入的这部分内容,不计入总分,但在考分相同的情况下,优先使用算学、兵法、律法等得分高的士人。
阴师是陇地最有名望的硕儒,算学、兵学、律学方面的考题也都是由相应的专家拟出来的,莘迩观阅罢后,甚是满意,一道题目都无修改。
纸的最后一张是空白的,宋翩见莘迩看完前边考题,没有意见,就说道:“明公如无修正,便请明公将时论的考题定下吧。”
这最后一张空白的纸,是留给莘迩写时论考题的
别的考题都由阴师、宋翩等拟,独此时论考题,由莘迩来拟,这是莘迩早有的吩咐。
莘迩提笔,写下了三道考题。
论府兵、均田等新制;论大禹出西戎,文王生东夷;论齐伐山戎。
……
三道时论的考题写罢,莘迩搁笔,院中传来喧闹之声。
莘迩抬眼去看。
前边莺燕引道,后头健奴随从,前呼后拥中,一个宫装的美妇人登廊入堂。
第八十章 巡赈说文考 太后下决心
这妇人可不就是定西王太后左氏。
每两个月出宫一趟,选个地方,巡视下国内的民情,现在基本已成左氏的惯例。
尤其刚经过蝗灾,陇地各州正在赈济百姓,她这位王太后自然就更需要巡视,进行检查了。
是以,便在半个月前,左氏的车驾到了河州。
她到的第一站是河州最西边的西平郡,沿着湟水南岸向东,巡罢西平郡,至唐兴郡,又南下至湟河郡,东南而至兴唐、大夏两郡,复转北上,乃於前天到了金城郡。
左氏信佛心慈,自己又是在猪野泽吃过苦的,晓得民间疾苦,她是真的担心百姓会因为此次蝗灾而衣食无着,所以在这回的巡视上,端得是尽心尽力,冒着烈日,不辞劳苦,连着这好些天,凡是行察所经之地,赈济、麦收等各块儿,她无不是巡查得认真仔细。
前天到的金城后,她只歇息了一晚,昨天就由郡守王道怜、县长田佃夫等陪着,下县去了;今天一早出发,又往乡中巡了多半日,这是刚从县外回来。
莘迩起身,快步下堂。
宋翩也慌忙从榻上起身。
两人行礼,迎接左氏。
莘迩说道:“太后回城,怎么不通知臣一声?臣好相迎!”
左氏美丽的面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香汗未消,汗水蒸着体香、衣香,随着她的入进堂中,堂里顿时香气扑鼻。
她柔声说道:“将军军务繁忙,我回个城而已,有甚通知的?……将军请起,宋君也请起。”
莘迩、宋翩站起。
莘迩恭敬地请左氏到主位上坐下,自坐了宋翩原坐的独榻。宋翩另外踅寻榻坐下。
“太后,王道怜和田佃夫呢?”
“我让他俩回去了。”
“县里的赈灾、秋收如何?”
左氏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与河州我巡过的那些郡县差不多,麦子多半无存;赈灾粮食的发放还可以,我亲自看了,没有豪强大户冒领,虽然分发的不多,省着点吃用,也够分到粮的贫家吃上一两个月。还有豌豆,各家各户都在扑杀蝗虫幼卵的同时在种了,希望这豌豆能够早点成熟!”
莘迩说道:“太后,就不说熟,豌豆长到能吃,最早大概也得等到明年春了。”
“那这个冬天,贫家可怎么过呢?”
莘迩说道:“太后,臣闻羊髦、黄荣等已经上书大王,奏请大王拨删丹等牧场养的羊,并从卢水等地的胡部那里买羊、征羊,以借给受灾的贫困农户;羊髦、黄荣并奏请大王,令西域诸国献粮、畜。等这些羊、粮、畜到后,大概能帮各州百姓再撑一段时间。此外,巴蜀未受蝗灾,臣已檄令阴洛、张景威调集本地粮食,及向梁州、益州买粮,运来秦州、河州,做接下来的赈济所用。……不管怎么样,这个冬天总是要让百姓能熬过去的。”
“将军……”
莘迩笑道:“太后有什么想说的,直管说就是!”
左氏迟疑不语。
宋翩识趣,下榻行礼,说道:“臣敢先请告退。”
莘迩说道:“老宋,考题就按这个定下。你这两天抓紧,催促一下考棚的扩建。”
报名参试的考生人数超过了莘迩等人的估料,之前搭好的考棚不够用了,需得紧急扩建。
宋翩应诺,弯着腰,倒退出堂,穿过从左氏而来的那些宫婢、奴仆,回自己官廨去了。
堂上没了外人,只剩下左氏、莘迩两个。
莘迩笑道:“太后,有什么不可与人言的,请说吧?”
左氏娇嗔地横了他眼,说道:“什么叫不可与人言!阿瓜,你这叫什么话!”
“是,是,臣说错了,太后请说吧!”
左氏说道:“将军,黄荣奏请大王下罪己书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大王的罪己书下后,我闻谷阴颇生舆论,说此回蝗灾之起,实非因大王之过,而是因为你啊。”
“因为我穷兵黩武,对么?”
左氏讶然,说道:“你听说了?”
莘迩抚颔下短髭,笑道:“我又非大王,我总不能也下个罪己书吧?这种流言,必是别有用心者散播出来的,随他们说去罢!”
左氏忧心忡忡地说道:“可是阿瓜,若任之传播,等到今冬,民间百姓因此回蝗灾而饥寒交迫之时,恐会、恐会……。”
左氏深知,莘迩是定西的柱石,是定西抵抗蒲秦的主心骨,因是她此刻的担心,倒不仅是担心莘迩个人的声望会受到损害,也是担心定西的局面可能会因此出现震动。
莘迩说道:“太后勿忧,一则,如臣适才所言,各种的措施手段综合起来,今年冬天,必是能使百姓熬过去的;二来,对於此个流言的解决,臣已有办法。”
左氏问道:“是何办法?”
莘迩指了指案上宋翩送来的那份考题,笑道:“办法即为此也。”
葱指拿起考题,左氏看了一看,启红唇,说道:“这是你两府文考的试题?”
“正是。太后,你这两天巡金城县,可有见到前来参试的各郡士人?”
左氏放下考题,说道:“见到啦!见到的还不少呢!就我刚才回城,从进城到你军府的这短短一段街上,就见到了十几个参试的士人!”
参试士人很好辨认,一个是多着儒服,一个是口音与金城人不同。
“臣还没有向太后禀报,此回两府文考虽是初开,但各州、各郡前来参试的士人,截止现下,已达四百余人。”
左氏略略吃惊,说道:“四百余人?这么多的么?”
“是啊,太后,臣已看过报名者的名单,几乎每个县都有参试之考生,有的考生甚至是从敦煌郡千里迢迢而来的!各县参试考生,多则十余人,少亦一两人。……太后,等考试罢了,他们回去本乡,蝗灾是因臣穷兵黩武而起之此谣,自然而然地不也就不攻自灭了么?”
左氏说道:“你是想通过这些考生来消弭谣言?”
“臣正是此意。”
“你这是办法,但考生人数毕竟少,纵然他们在本乡间有些影响力,谣言怕也难以就此尽消。”
“只要有人仗义执言,为臣说话,就足够了。”
一边是想方设法,努力赈灾;一边是有“爪牙”为其发声,双管齐下,即使不能尽消谣言,至少可以遏止谣言的传播。谣言本就是最难消除的东西,能做到这些,也确实已经足够。
左氏想起一事,说道:“阿瓜,前天我到金城当夜,你不是对我说,考中的考生,你打算按其名次,把他们除为你的板司马、板参军么?既然你要把他们留用府中,他们又怎么还乡?而那些没有考中的,落榜还乡以后,则怕也不会全都肯为你说话吧?”
闻左氏提到前夜,莘迩心头一荡。
莘迩的反应,立刻被左氏感觉到,左氏脸颊飞红,忍不住再次横了莘迩一眼。
前夜的场景回入脑中,左氏亦是情怀荡漾,并觉羞涩,想道:“却叫人家做那个姿势,还叫人家唤他那个称呼,真是羞人!”羞责自己,“也是你不争气,怎么就听了他的?”咬住樱唇,暗下决心,“下回绝不再听!”却也知,意乱情迷之时,大约还是得任这可恶的阿瓜予取予求。
莘迩正住心思,话往下说,接着说道:“太后,考中的,臣的确是打算把他们辟为府吏,但臣并不打算把他们全部留在府中。这回文考,因是初次,为了使能有更多的士子参加臣明年的文考,臣准备多录取一些,计以百人为额。百人之数,臣怎可能把他们都留在府中,让他们吃闲饭?因此,等录取、辟除过后,臣就会把他们派还他们的本郡、本县。”
左氏费力地试图把前晚的场景从脑中赶走,尽量小幅度地调整了下坐姿,顺着莘迩的话,说道:“派还他们的本郡、本县?”
话声入耳,莘迩听出她的语音隐带颤抖,刚才定下的心,顿又荡开,他回答说道:“臣职督陇、河、秦、沙诸州军事,之前因督府初设,故此在陇、沙两州,少有遣派府吏;但现在一则秦虏亡我之心不死,二来各州的郎将府也都已设成,为能守土安民,臣故是决定要把诸州,特别是陇州和沙州的郎将府之募兵,及府兵、当地驻军的操练等事宜抓起来,……而这监督募兵、操练的任务,即打算用这百数将新录的府吏来负责。”
左氏说道:“原来将军是此意。将军的此念固好,然这些府吏都是新录,会有经验么?”
“每州、每郡,臣都会选旧府吏一人主抓,此百数将新录之吏,主要是做属从。”
“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
“太后觉得臣此意如何?”
“此意大好。”
左氏早已是心不在焉,莘迩善解人意,便放下此个话头,起身来,仍是恭恭敬敬地态度,说道:“天气热,太后出县巡视,定是辛劳得很。臣提前已令家仆备下了冰酪等物为太后解暑,臣斗胆,请太后移玉趾,且到臣家,食些冰酪,待到晚上,臣叫神爱来陪太后用膳。”
左氏当即允可。
莘迩头前带路,左氏的宫婢、奴仆等跟从,护着左氏下堂出府,上了车,便去莘家。
第八十一章 亲选合意才 百士赴郡县
九月初十,文考举行。
於文考举行的前一天,莘迩亲自巡视考棚。
考试当天,莘迩作为主考官,凌晨即率宋翩等一干考官到至考棚。
天没亮,参考的考生就聚集到了棚外。魏述、乞大力等各带兵士维持考场内外的秩序。考生经过专门的检查,确认无有夹带后,依次进场。考棚分作了三大块,每块考棚可容纳百余考生。考生们分别进入不同的考棚,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案后落座。每套案、榻都是一个单独的小空间,三面为壁,一面开门。所有的考生入棚、就坐之后,很快,考卷发下。
整个的考试时长定为两天;期间考生不许出棚。
因为参试的考生多是贫士,并也是为了体现莘迩的爱士之心,这回考试,两天期间的饮食,悉由莘迩的两府供应。夜晚休憩需要的席、被等,也由两府统一安排。
等到考试开始以后,莘迩巡行三个考棚区。
却在第二个棚区时,见到了几个似曾相识的考生。莘迩问宋翩这几个考生的来历。宋翩不知道,又问过后头的随从考官后,回答莘迩:“此数生皆建康士子。”莘迩乃知为何会看他们眼熟了,应是当年在建康郡任太守时,曾经於行春各县之时见过他们。
考生们大多不认识莘迩,但知道莘迩是此次文考的主考官,所以都能猜出他的身份。以致莘迩行经之处,考生们纷纷放下毛笔,向他行礼,弄得棚内不住骚动,——不过也有极少数不理会莘迩,只管伏案,奋笔疾书的,莘迩把这几人的相貌记了下来。
考卷共有三份。
一份是主卷,考四书五经。
一份是副卷,考算、兵、律等学。
一份是时论卷,考的即是莘迩出的那三道题。
说起莘迩出的那三道题,这三道题可以说是很有深意的。
第一道题,“论府兵、均田等新制”。
这道考题,考的既是考生们的实才,同时也是一块试金石,考的还有考生们的政治立场,——这些新政都是莘迩创建的,府兵制也就罢了,均田制是损害到了阀族、高门利益的,如有不开眼的考生居然站在阀族、高门这边,表示反对,那自然便是他们前边两份考卷的考分再高,莘迩也不会录用。
第二道题,“论大禹出西戎,文王生东夷”。
神州陆沉已经百年,现今北地遍布诸胡,要想重整河山,唐胡间的关系、矛盾怎么处理、怎么解决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蒲茂之所以先后采纳孟朗、崔瀚所提出来的“三长、班禄、在北地深入推行九品官人法、确立五等爵”等种种改革政措,实际上也正就是为了尝试解决此个问题;莘迩对这个问题,也有他解决的思路,即他早就提出的化胡为唐、唐胡一家,并通过《通史》的编纂来明白地宣告诸胡实与唐人一样,俱为炎黄之后,及在这个基础上推行至今的唐胡联姻、广招胡酋子弟入泮宫求学、胡人改唐姓等具体办法。
此道考题,考的就是考生们赞不赞成莘迩的这些解决唐胡矛盾的办法。
如果是关注时政、或者读过阴师领衔所编之《通史》中言及诸胡起源部分的考生,他们自然便能领会到莘迩出此道考题的目的;但如果是坚持蛮夷之属、非我族类之观点的,不说不录用,至少会失些分。
第三道题,“论齐伐山戎”。
齐伐山戎,说的是齐桓公“攘夷”之事。
这道考题可以和第二道考题看作是一个整体,只通过软的办法也许不能完全的、根本上的解决唐胡矛盾,毕竟唐胡间、诸胡间彼此仇恨、厮杀已然百年,那么,该怎么办呢?莘迩通过这个考题,做个由头,把这个难题抛给了考生们去解答。
……
时间流逝,三份考卷相继发下。
四百余考生,年纪小者二十来岁,年纪大者四五十岁,或殚精竭虑,字字斟酌;或下笔如飞,不假思索。偌大的考棚里,不闻半点人声,只偶尔有人咳嗽一声,但很快就重归安静。
考试期间,不止考生不许出棚,考官也不许出去。
头天还好,到了第二天,宋翩实在是闲得无聊,拈起一份多余备用的试卷,亦作答卷。
莘迩瞧到,便踱步至他身后,看他作答。
考题是阴师等编定的,尽管早在考前,宋翩就呈给莘迩看了,但因为他对这次文考压根不上心,纯然是赶鸭子上架,才当了个副考官,故此他还没有细看考题。这时提笔答题,他本来以为凭自己的才华,必应当是下笔如有神,却提笔一答,才发现,莫说后头的算学等考试内容,就是前头的四书五经这块儿的考试内容,他竟也有许多不知。
莘迩看了会儿,见他答过的试卷上,东空儿一块、西空儿一块,十道题中,得有三四道他都不知答案是何,不觉失笑。
宋翩乃才发觉莘迩在自己身后,赶紧把试卷掩住,尴尬说道:“近年多读老、释,少涉名教,却是、却是,哎呀,有些生疏了。”
莘迩笑道:“老宋,这份试卷可不能外露啊。”顿了一顿,扫视了棚中的考生,说道,“要被下边考生知道,你一个副主考官居然还不如他们,老宋,恐将斯文委地矣!”
宋翩尴尬至极,说道:“是,是。”
旁边近处有两个考官听到了莘迩、宋翩的对话,相顾窃笑。
莘迩有感而发,说道:“近代以来,士人多好老、释,佛道之言,自有可取之处,然今中原未复,正壮士奋起之时,清静无为,却非治国之道。故是此回文考,风行海内的老、释之论,我一概不考!望能以此,略微地扭转时弊!”拿走宋翩的答卷,叠好放入怀中,点了下底下算学、兵学、律学的那份副卷,笑道,“老宋,接着答。”
……
宋翩抓耳挠腮的苦恼,有的考生能够体会,有的考生体会不到。
两天的考试结束,四百余考生出考棚;考官们不能走,留下来阅卷、评等。
经过三天紧张的阅卷、评等,前百名考生的名单定出,宋翩将之呈给莘迩。
莘迩也阅了三天的卷,他主要阅的是时论卷。
拿到名单,莘迩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开榜吧!”
……
这天一早,十余两府吏员,把三张长数尺、宽也数尺的黄榜贴到了两府门外的都亭中。
公布录取考生榜单的日子是早就定下的,贴榜之时,早就围聚了成群的考生。
榜单刚一贴好,考生们就蜂拥而上,紧张地从上边寻找自己的名字。
三张黄榜,一张人名最少,一张较多,一张最多。
最多的那张黄榜上,列了名字近八十个;此近八十人是乙等。较多的那张榜单上,列了名字二十个;此二十人是甲等。最少的那张榜单上,只有三个名字,此三人是特等。
考生们当然都是先看第一张录为特等的榜单。
……
第一个人名入眼,两个年轻的士人登时欢呼,齐齐扭脸,看向他俩旁边的一人,下揖恭喜,说道:“就知道成君必能为此考魁首,果不其然!恭喜君、恭喜君!”
被恭喜那人衣衫简陋,个头不高,黑黄肤色,蓄了个八字须,却便就是西平县的那位姓成的贫士,叫成廉。
周围考生闻得那两个士人的此言,有那机灵的,已经挤过来和他寒暄,不过大部分的考生只是投来羡慕的一眼之后,就继续在榜单上找寻自己的名字。
……
第二个人名写的是邱烈,名前有籍贯,是江左的一个县。
江左士人,怎会参加陇地的文考?考生们却不诧异。
参考的考生大部分都住在客舍,即使还不爱结交朋友的,也早听闻过了邱烈此名。知道此人家本江东土著士族,后因得罪了朝中贵臣,其家被获罪,他遂远逃,先逃去的蜀地,去年来到的陇地。这人饱读诗书,甚是有才。他得中第二名,考生们俱不意外。
有与邱烈相识的,找了他一圈,没找着。
此时,考生们的客舍外头,受莘迩之令前来报喜的吏员敲鼓打鼓,到了邱烈所住的屋外,大声说道:“恭喜郎君,高中第二!”
屋门打开,一士晏然步出,说道:“只中了第二么?”
……
第三个人名写的是赵勉。
赵勉的名字,考生们很陌生。陌生,就说明他考试前没在客舍住。人群里问了一圈,没人应声。找不到此人,考生们也就罢了。看完第一榜,他们接着往别的两榜上寻自家之名。
这位得中第三的赵勉,非是别人,正是原秦军石萍帐下部曲将,投降定西后,在盗取秦广宗亲笔信此事上立下了大功的那个唐艾的州里人赵勉。
这赵勉家本耕读之户,他后来虽迫於生计,不得不投了秦军,但一直没放下家学。这次文考,他向唐艾请求参加,唐艾许了。却没料到,一举得中第三名。
有唐艾的这层关系在,赵勉自是不必像那些考生一样,去榜单下找自己的名字。
公布榜单之前,莘迩已把他叫到了军府堂上。
堂中,张龟、高充、宋翩等大吏俱在坐。
赵勉坐於下首,然并不显得拘谨。
莘迩刚夸了他几句,他谦虚不已,连称此考能得第三,实属侥幸。
莘迩笑道:“子勤,你得中第三,当真是我没有想到的。只是此考罢后,千里不会说我从他府中抢人吧?”
赵勉现为唐艾军府的行参军,听了莘迩此话,他犹豫稍顷,说道:“明公,勉斗胆有一请。”
“你说!”
“勉熟悉秦虏内情,比起在金城,在秦州的话,勉能更有作用,故敢请明公,许勉仍在秦州。”
莘迩越发欢喜,说道:“好!你既有此心,我怎能不准?”顾盼堂中诸吏,说道,“若我陇吏民,皆能如子勤,迎难而上,不愿安乐,则秦虏何足虑也?”
……
是夜,百名得中考生,包括没有考中的考生,全部应莘迩的邀请,参加宴会。
四百多考生,军府安置不下,宴席的地点设在了县外营边。
火树银花,映照得如似白昼。
莘迩把尚未还都的左氏也请了到场,令狐妍陪同出席。
望夜空下、主坐上的左氏、莘迩、令狐妍等,众考生不敢直视。酒宴尽欢,通宵方散。这一晚的宴席,留在了考生们的记忆中。直到多年以后,还有人骄傲地说他参加过那次晚宴。
……
未中的考生,莘迩各有赏赐,络绎还乡。
中的考生,前三名被莘迩辟为板司马;甲等被辟为板参军;乙等为辟为行参军。
九月中旬,辟除完成。
成廉、邱烈暂留军府;赵勉回去秦州;其余的,莘迩如他对左氏说的那样,把之分配给已经选出的熟悉军务的旧府吏为属吏,分派去各郡、各县,负责督办募兵、练兵诸务。
诸项繁杂的人事安排刚告一段落,诸多领了任务的新旧府吏尚未尽数出发,一道消息从西平郡传来。张**个看到的这道消息,看完,大吃一惊。
第八十二章 道将遭围攻 勿急翁主婚
吃了一惊的张龟,咽了口唾沫,不敢耽搁,慌忙捧着急报出门,一瘸一拐地斜斜穿过院子,直奔院北的听事堂,踩阶上廊,趋入堂中,面禀莘迩。
莘迩听见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响,就知道是张龟来了,略抬头往堂门口看了眼,随即重把目光落到正在看的公文上,说道:“长龄,什么事啊?你这般急切?”
张龟扭着腰,尽快地迈动步伐,到了莘迩案前近处,把手里拿的那消息呈给莘迩。
莘迩将在看的公文随手抽出前边已经看完的那一页,递给张龟,说道:“异真的来书,他说蝗灾大致已经消弭掉了,问我何时把州治迁到金城县来。长龄,你说何时迁来为好?”接住张龟呈送的消息,放到眼前去看,却是才看两行,神色微变。
那消息的内容是:西平太守张道将三日前出县巡视各乡的赈灾、除蝗虫虫卵及种豌豆苗的各项情况。巡视的路上,他碰上了麴家的两个子弟。可能是凑巧,在给张道将的车驾仪仗让路的时候,其中一个麴家子弟的乘马忽然受惊,把那麴家子弟摔了个跟头。
这和张道将大概是没有关系的,但哪知那两个麴家子弟却顿时就不干了,将之怪到了张道将的头上,说是他的车驾仪仗吓到了那匹马,所以那马才会尥蹶子。
於是,跟着这两个麴家子弟的数十麴家门客,便围住了张道将的坐车,叫他下车道歉。麴家子弟既是无理取闹,张道将又身为本郡郡守,要脸面的,他怎肯愿意?两下便就僵持。直到后来麴家的一个长辈闻讯,赶到现场,那两个麴家子弟这才罢休。张道将也才算得解此围。
张龟没怎么看羊馥的来书,等莘迩看完了这道消息,愤慨地说道:“明公,不意麴氏子弟跋扈至此!张道将和麴家子弟起的这场冲突,虽然最终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来,可张道将在西平郡的威望恐怕会因此而一落千丈,这会不利於他日后的治郡,……从而也就不利於明公把他调任西平的目的实现!明公,龟愚见,这件事须当慎重处理!”
“你觉得我应怎么处理?”
张龟说道:“当务之急,一个是稳住双方,万不能使事态发展、恶化;再一个嘛,龟愚见,是不是需要想些什么办法,来帮助张道将恢复一下他在西平郡的威望?”
莘迩先没有回答张龟,借再看一遍这道消息的空儿,脑中急转,寻思分析。
没过多久,莘迩定了主意,徐徐放下这道文书,刚才略微吃惊的神色已不复存,笑道:“长龄,你要相信张道将。”
张龟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莘迩抚颔下短髭,说道:“我只有都督诸州军事之权,无有行政之权。张道将和那两个麴家子弟的冲突,是他郡中的事儿,我不好插手。这件事,就让张道将自己去解决罢!”
“让他自己解决?”
莘迩笑道:“张道将何人也?其从父谁人也?其诸兄谁人也?你还怕他解决不了此事么?”
西平麴氏是陇地阀族之一,建康张氏也是陇地阀族之一,两家在陇地的名望并无差别,甚至张氏在士林中的名望还比麴氏要高,此其一;张道将的从父张浑现领中台事,他的两从兄,武都太守张道崇也就罢了,道崇之弟张道岳却可是河州郎将府的府主,此其二;历经过下狱等磨难和出任祁连太守的锻炼,张道将而下也早已是今非昔比,此其三。
按着莘迩的话,张龟细想了一番,还真是这么回事,张道将想来应是有能力独自解决此事的。
张龟说道:“那这件事,……暂且不管?”
“不管!”
要说张龟和张道将还是有仇的,自张龟叛出张家,张道将就再也没和他有过联系,包括现在两人同在河州为吏,张道将也一封信没有给张龟写过。张龟当然更不可能主动去与张道将联系。莘迩知道,张龟适才之所以提议要不要想办法帮张道将恢复他在西平郡的威望,实是无它缘由,为的只是保证莘迩接受黄荣建议、调任张道将出任西平太守之目的的能够实现。
——调任张道将出任西平太守的目的,自然就是进一步地削弱麴氏在河州的影响。
麴氏的家乡在西平,其族在西平的势力可谓根深蒂固。
张道将到了西平就任以后,却是不负莘迩的厚望,当真十分尽心,采取各种措施,不遗余力地打击麴氏於西平郡中的势力。他先是在他的郡府里头,几乎没有辟用麴家的子弟,——要知,西平郡府的功曹、主簿等类大吏,以前可大多是只有麴氏子弟才能担任的;继而,他又抓了两个违法乱纪的麴家门客,——麴氏门客犯法的多了,之前历任的西平郡守哪个敢抓?他这相当於是在直接打麴氏的脸;河州多羌,西平郡的羌人不少,再接着,他大力扶持没有投靠麴氏的几个羌人部落,并对投附麴氏门下的羌人部落疏远淡薄。
张道将上任才月余,就干下了这么多针对麴氏的事,麴家子弟对他的不满和衔恨可想而知。
从这个方面讲,那两个麴氏子弟的无端生事,委实也是可以理解。
张龟仍有顾虑,他说道:“明公,张道将年轻气盛,他吃了这次亏,恐怕一定是会报复过去的!如果他报复得过於激烈,因而导致麴氏更大的不满?明公,那可该如何是好?”
“长龄啊,你与张道将虽少小相识,但你俩太久没见了,你现在已是不太了解他。他年轻,确然是还年轻;然而气盛,却已是不见得了。”莘迩手抚髭须,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说了句,“……况则退一步说,年轻人,气盛点也没什么不好!”
“是,是,明公说的是。”
莘迩探手,要回张龟手中的那页羊馥来书,说道:“我本来尚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就正式把河州的州治从唐兴迁到金城,有了张道将这件事,州治可以迁了!”
张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麴氏再是势大,道将此事,他们是不占理的。且把舆论鼓噪起来。由是,麴爽料也就不好再反对迁治了。”
迁河州州治到金城县这件事,迫於莘迩襄武大胜的威风,麴爽明里没怎么说话,但暗里是坚决反对的。
毕竟州治是州政府的所在地,是一州的政治中枢所在。
如果能把州治留在唐兴,留在麴爽军府的势力范围内,那么即便州刺史换了是莘迩的人,麴爽却就仍可把他的影响力投到州府里去,换言之,仍可影响到以后河州政措的议定和施行。
可一旦州治迁到金城县,迁到莘迩的两府势力范围内,他显然就将会被排斥到州政之外了。
正如张龟与张道将是“老交情”,莘迩与麴爽也堪称“老交情”。
做出了不再拖延,现在就迁州治到金城的决定后,麴爽高大健硕的形象、上次见唐兴郡见他时两人雪后赏剑等等的场景不禁络绎浮现出来,跃入莘迩脑海。
莘迩叹了口气,喃喃说道:“为难啊!为难!”
“明公,什么为难?”
“老麴为难啊。西平起火、州治将迁,为难,为难!”
张龟独目看之,见莘迩连连摇头,似如体会麴爽闻此两事后的心境,不觉哑然。
莘迩替麴爽感叹罢了,吩咐说道:“多注意下老麴的动静。”想起一件事,说道,“我闻太后说,老麴已经数次私上书大王,请求日勒翁主与其子完婚。日勒翁主今年才多大?十来岁罢了!这个年龄成婚未免过早!我对太后说了,最好再过几年,等翁主长大了再成婚不迟。你给景桓去封信,叫他给大王也上道书,建议大王不要急着给翁主完婚。”
日勒翁主,便是左氏的女儿、令狐乐的妹妹令狐婉。日勒,是西郡的郡治,令狐乐对他的这个妹妹极是疼爱,即位后,就把此县封给了令狐婉,做她的食邑。
尽管知道以年龄小为由阻止令狐婉和麴爽之子的成婚是个不成立的理由,——为补充因战乱而大量损失的人口,早在本朝初年,武帝就下过“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的诏书,即女子十七岁还没嫁人,本地长吏就有权强制把她嫁人,故是,当下女子十二三岁即出嫁者比比皆是,特别贵族女孩,七八岁、**岁嫁人的都有,但张龟明白莘迩此举是为了什么,便恭声应诺。
当日回书羊馥,叫他着手迁治事宜,限以一月为期,把州治迁到金城。
……
孟朗遗留下的情报系统,依旧保持着高速运转的作风。
西平郡太守张道将被麴氏子弟围攻、河州州治已经开始从唐兴县迁往金城县、黄荣上书令狐乐建议不要着急给令狐婉和麴爽之子完婚,这三件事情,於九月中被相继报送到了咸阳。
蒲茂一一看过,遂於这日召仇畏、崔瀚诸大臣入宫。
等仇畏诸人到至。
蒲茂开门见山,说道:“孤意已决!”
第八十三章 定用仇畏议 兵动四方闻
仇畏问道:“大王何意已决?”
“令洛孤、苟雄为孤攻灭慕容炎!”
蒲茂此言一出,崔瀚、季和俱皆惊讶,仇畏等则顿时心头一喜。
却是为何崔瀚、季和惊讶,而仇畏欣喜?
话要从小半个月前拓跋倍斤那道给蒲茂的上书说起。
……
卢水之战打完后,苟雄撤回蓟县,后不久蒲洛孤的援兵赶到。两部兵马会合,苟雄遂率之出击广宁、上谷两郡。拓跋倍斤没有与他大打,小规模的接触战打了两场,随之,拓跋倍斤就放弃了已攻下或正在围攻的广宁、上谷两郡南部的诸县,一边分兵把抢掠到的民口、羊马送去代北,一边召赵落垂、纥骨万部与他汇合,带着部队退缩到了两郡之北部。
接着,拓跋倍斤的上书就送到了蒲茂的案上。
拓跋倍斤的上书,述说的当然就是这回进犯幽州,慕容炎实为背后主使云云;他向蒲茂忏悔,说他现下已然知错,於上书中还肉麻至极,或可用“不要脸”来形容地写道:“大单於对我的恩典,我时刻不敢忘。每当望见朝阳东升的时候,我都仿佛看到了大单於慈善的面孔。我听孙敏说,天子是四海臣民的君父,请求大单於原谅儿子的过错,让儿子继续孝顺大单於吧!”
论年龄,倍斤足能做蒲茂的父亲了,却在上书中自称儿子。
蒲茂看到倍斤这道上书中的此等言语,会是何种的情绪,就算当时不在场,没有看到他表情的人,大概也能猜出。
看过倍斤上书,蒲茂便召仇畏、崔瀚、季和等人来议。
季和以为,拓跋倍斤上书中的卑辞不足信,轻蔑说道:“倍斤狡诈反复之徒,其上书中所言,欺诈大王的话语也,断然不可信之。大王不闻倍斤前时重奉慕容炎为主之事么?他如是真的忠诚於大王,怎么会一边上书大王自责有罪,一边却奉慕容炎为主?……大王,臣料之,倍斤这么做,不外乎是想挑起大秦与慕容炎间的战争,他好从中得利。”
蒲茂当时说道:“那以卿之见,对於此回拓跋、慕容的犯境之举,孤宜何以应对?”
季和说道:“臣前献策大王,‘先灭拓跋,再灭陇,取蜀中,然后江左可图’,大王,臣愚见,此灭拓跋之时也!”
“灭拓跋之时?”
季和说道:“然也!”
蒲茂迟疑说道:“拓跋倍斤号称控弦十万,恐不易灭。”
“大王,臣言现为灭拓跋之时,是因为现有三利在我。”
蒲茂说道:“卿言来孤听。”
季和侃侃而谈,捧笏说道:“拓跋倍斤虽号称控弦十万,然其部少甲械,非我王师之敌,此第一利;慕容炎新败卢水,损兵折将,士气沮丧,今我如攻代北,慕容炎定不敢援,此第二利;拓跋与柔然世仇,双方彼此攻掠不断,於今秋末,草黄马肥之时也,大王如遣使赴柔然,与约共击拓跋,柔然必不会拒绝,此第三利!
“三利在我,今借其无故犯境,杀戮士民,致幽州百姓对其怨恨之机,灭之易哉!”
凡是季和、崔瀚提议的,於情於理,仇畏自是都要反对。
等到蒲茂问自己意见的时候,仇畏说道:“季和言之在理,然臣有两忧。”
蒲茂问道:“何忧也?”
仇畏说道:“如果进攻代北的话,我王师取胜当然不在话下,但要想全歼倍斤的十万胡骑只怕也不太可能;倍斤今又重奉慕容炎为主,那么倘若倍斤窜去辽东、昌黎,与慕容炎会拢一处?大王,慕容炎的实力就会得到极大的恢复啊!……幽、冀、豫、并诸州,目前仍然颇有慕容氏的旧臣、故将,慕容炎的实力一恢复,他们又会不会因此与慕容炎潜通?此臣之一忧。
“莘阿瓜小戆好战,我王师今如大举攻代北,他会不会借机再次犯我天水?此臣之二忧。”
仇畏的这两个担忧,都有道理。
蒲茂就问仇畏,说道:“那以公之见,拓跋,孤是不能打的了?可拓跋、慕容犯孤王土,害孤子民,孤又岂能置之不理!”
仇畏说道:“臣愚见,代北虽不宜攻,然慕容可取;只是在打慕容之前,需先做好万全之备。”
“哦?”
仇畏说道:“臣敢请先奏陈慕容可取之因。”
“公请言之。”
仇畏说道:“如季和所言,慕容氏败於卢水,士气沮丧,此可取之一也;慕容炎自窜逃到昌黎、辽东后,为稳固其权,他比以往更加地重用慕容干,慕容干贪权窃柄,善妒英才,慕容氏内部现是危机重重,此可取之二也;慕容瞻,是慕容暠的顾命之臣,慕容炎的从父,在慕容诸部颇有声望,大王如令他去信招降,定会有许多的慕容诸部之酋率愿降我大秦,此可取之三也。
“相比拓跋部,慕容氏久据中原,无论是在中原诸胡中的名望,还是在幽州北地的名望,都远高於拓跋部,今我王师若能犁庭扫穴,一举把其余孽尽歼,则北地那些怀有二心的诸胡,也就一定会畏惧我大秦的兵威,不敢再生异念,……如此,只一个拓跋部,复何足论哉!”
蒲茂频频点头,说道:“公言甚是。”
仇畏说道:“臣敢再为大王奏陈需先做好万全之备。”
“公请说。”
仇畏说道:“正如臣刚才所说之‘我王师如攻拓跋之有两忧也’,我王师如慕容也有两忧。一忧是拓跋部或许会驰兵援之;一忧仍是陇地莘阿瓜。
“是以,臣愚见,首先,季和所言之‘联络柔然’此策可以用之,大王可遣使柔然,先通过柔然来牵制拓跋,除去一忧;其次,陇地今春夏遭遇蝗灾,料陇地现下的内部形势一定会不太稳当,大王可细细打探陇地虚实,等待用兵慕容的机会。”
蒲茂想了想,问季和、崔瀚,说道:“崔公、季卿,以为仇公此议何如?”
季和不赞成,说道:“大王,拓跋、慕容两部相比,现下是拓跋强而慕容弱,若是先攻慕容,则就等於是给了拓跋部进一步积蓄力量的机会;并且,拓跋倍斤此獠,狡诈多端,能屈能伸,远非慕容炎可比之也,今不及早抓住机会灭之,必为我大秦之后患!”
仇畏察言观色,已经看出蒲茂倾向於他的建议了,因是对季和的反对,他微笑应之而已。
……
却是果如仇畏所料,尽管那天蒲茂没有定下是接受季和的建议,还是接受仇畏的建议,只是於当日遣了使者赶去柔然,与柔然议共谋拓跋倍斤之事,但於今日,在前后几天接连闻报陇地近期发生的那三件事后,他终於说出了他在季和、仇畏两者建议间的选择。
仇畏以老成稳重的风度,摸了摸颔下花白的胡须,说道:“大王,赴柔然之使,现下应该是还没有到达柔然,陇地那边好像也无有什么大的变故,大王却为何此时决定攻慕容氏?”
蒲茂扬起新接到的那道河州情报,笑道:“孤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们说,就这几天,孤接连收到了好几道陇州那边的情报。一个是张道将被麴氏子弟围攻;一个是河州州治正在迁往金城;一个是黄荣上书令狐乐,请求令狐乐不要急於给令狐婉和麴爽之子完婚。……仇公、崔公、季卿,这三件事,说明了什么?”
崔瀚说道:“回大王的话,这三件事说明,莘迩和麴爽的争斗日渐激烈了。”
“早在莘阿瓜把他的两府设在金城的时候,孤记得,孟师就对孤说过,莘阿瓜与麴爽必会因争河州而产生内斗,果如孟师所料啊!他俩现在不但斗起来了,而且斗得不亦乐乎!都闹到谷阴去了!……仇公,你现下知道孤为何决定即攻慕容炎的原因了吧?”
仇畏说道:“是,臣知道了。莘阿瓜、麴爽生起内斗,则陇地现必是已无外顾之力,此确乎是我王师攻灭慕容炎的大好机会!只是大王,柔然那边?”
蒲茂眼中闪烁明睿的光芒,说道:“季卿日前的分析不错,柔然屡受拓跋倍斤的欺凌,孤约之共击拓跋,柔然必不会拒绝。咱们这边先做兵马、粮秣的调动,等到咱们部署的差不多了,柔然那边的答复应该也就能到了。这叫做两不耽误,哈哈。如何?”
崔瀚目转季和,却见季和垂首恭立,默不作声,没有再反对进攻慕容氏。
崔瀚赞同季和的建议,也认为先打拓跋部才最好,可是仇畏那天提出的那几个先打慕容氏的原因,他又无从辩驳,故此没有办法,只好亦不作声。
仇畏保持稳重的风姿,说道:“臣以为,大王高明!”
蒲茂乾纲独断,一锤定音,说道:“事不宜迟,调兵、征集民夫等务,明天就着手开办!”
……
出了宫城,崔瀚叫季和与他同车。
两人坐到车中,崔瀚埋怨季和:“卿先打拓跋此议,我亦赞成,却今日殿中,大王决定先打慕容,卿缘何默然,不作反对?”
“大王圣意已决,反对何用?”
崔瀚愕然,说道:“这叫什么话?我等为人臣者,理当尽忠直言,怎能因为大王圣意已决……”
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崔瀚埋怨责备的话语声中,季和的思绪飘远。
他想道:“自灭魏、灭贺浑氏后,大王是越来越刚毅果决,孟公在世时,还有孟公的话,大王肯听,然孟公逝后,朝中就再也无人能像孟公那样影响大王的决策了。”
一个果决的君主,对臣子是好事,还是坏事?
季和拿不准。
他又想道:“大王听仇畏的进言,选择了先打慕容。先打慕容就先打慕容吧,反正先打慕容也好,先打拓跋也好,总归我大秦都不会打不赢。只是会给日后的再打拓跋造成更大的难度。”
……
冀州、并州、豫州等地秦军各有部分兵马调动入幽的动作,迅速地传闻江左、徐州、陇地。
第八十四章 沙门责秦暴 桓蒙书到陇
徐州,广陵郡郡治,淮阴县。
县中占地最大,屋宇装饰最为奢华的一处宅中。
阵阵喘息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侍立屋外廊上的羯人甲士们无不侧着耳朵偷听。
一个秃头的和尚,急匆匆地从院外进来,奔到廊前,说道:“快通报大王,我有要事禀奏!”
这和尚白肤碧目,高鼻多须,相貌与那廊上的羯人甲士相类,却是个西域胡僧。
非是别人,便是深为贺浑豹子宠信的沙门吴。
羯人甲士犹豫说道:“大王忙着呢,怎么通报?请吴师稍等吧。”
“十万火急的要紧大事,岂能稍等!”沙门吴朝着屋内,高声叫道,“大王!贫道有急事奏报!”
喘息声略停,贺浑豹子的声音响起,众人听他说道:“进来吧!”
沙门吴即撩衣上廊,由甲士们搜过身,推门而入。
**之气登时扑鼻,时当正午,阳光灿烂,窗帘高卷,室内光线通亮,照在五颜六色的案、几、榻、柜及各类装饰品上,端得珠光宝气。沙门吴定住心神,眼往正中间的宽大床榻看去,看见三四个**唐、羯美婢和一美年轻男子伏拜床边,两条纠缠的**身子隐约纱帐之内。
身在上头的那人扭脸向他看了眼,肌肉盘虬,须髯满面,眼绿如狼,正是贺浑豹子。
沙门吴伏拜羊毛地毯上,说道:“大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贺浑豹子动作不停,夹带喘息,问道。
沙门吴说道:“大王,秦虏大发兵,将攻幽州慕容炎!”
“蒲茂那小东西要打慕容炎?”
沙门吴说道:“是啊!大王。贫道以为,这是大王夺回徐州、青州的可趁之机啊!”
“他派了多少兵去打慕容炎?”
沙门吴说道:“大王,冀州、豫州的秦虏兵马皆有调动!冀州的调了半数,豫州的调了小半。”
“拓跋倍斤、令狐乐有什么动静?”
沙门吴说道:“大王,令狐乐那边尚未探知有何动静;拓跋倍斤那边,他才和慕容炎联手与秦虏打了一仗,这次他肯定还会和慕容炎联手!否则,蒲茂把小东西也不会调这么多兵入幽!”
贺浑豹子的喘息激烈起来,但奇怪的是,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听到另一人的声音。小半会儿后,贺浑豹子的喘息停下。沙门吴听到“啪”的响了一声,他虽是和尚,然家有妻妾成群,非是鲁男子,猜出应是贺浑豹子打了那人什么地方一巴掌,旋即,听见贺浑豹子下床。
婢女、年轻男子给贺浑豹子擦拭汗水,穿上衣服。
贺浑豹子吩咐婢女们,说道:“把她看好,她要出了事,我拿你们喂狗。”
“拿你们喂狗”不是夸大恐吓之词,而是不打诳言的实话。这几个婢女都是亲眼见过她们同伴因为惹怒贺浑豹子而被丢给贺浑豹子养得那百十头大狗吞吃的惨状的,俱惶恐应诺。
贺浑豹子带着那年轻男子大步经过拜倒在地的沙门吴,说道:“走,堂上商议。”
沙门吴爬起身来,随着贺浑豹子出去。
临出屋时,沙门吴忍不住偷偷地往床上回顾,风恰好吹开罗帐,露出了床上的另一人,是贺浑邪之妻,已死的贺浑广之母程氏。程氏乃徐州华士家女,貌本端庄,此时却躺於床上,双眼空洞无神,任由近前伺候她的婢女们给她擦身裹衣,一动不动,竟如行尸走肉。
贺浑邪死后,贺浑豹子一边杀光了他的诸子,一边依照胡人收继婚的传统,把他的妻妾尽都收了。想那程氏,家本华人士族,当下的贞烈观念虽不及后世,然再嫁是一回事,再嫁给夫家晚辈则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她的丈夫、儿子还都是被贺浑豹子杀的,她如何能够受得了这等事体?也曾试图寻死自杀,奈何在婢女们的监看下,如今却是求死不能!
……
到了堂上,贺浑豹子说道:“这的确是个我夺回徐、青的可趁之机,但怎么趁,你可有主意?”
沙门吴说道:“大王,自秦虏抢占了大王的徐、青以后,对待徐、青两州的我‘国人’十分残暴,徐、青两州的我‘国人’都渴盼大王能及早收复徐、青。贫道愚见,大王可以遣人与他们联系,叫他们在徐、青各郡起兵,然后大王率引精卒,出广陵,北上而攻之!
“一方面,秦虏冀、豫的兵马现下北上幽州,他们对徐、青的支援必定就不能及时;另一方面,大王与起兵迎接大王的我‘国人’里应外合,两方面加在一起,收复徐、青岂不甚易!”
“没那么容易吧?”
沙门吴怔了下,说道:“不容易么?大王。”
贺浑豹子摸着面颊上浓须,说道:“一来,秦虏的援兵也许不能很快赶到,但蒲獾孙帐下徐、青、兖三州的秦虏兵马可就有不少啊!足足两三万步骑!
“二者,你说徐、青各郡的我‘国人’期盼我杀回去,这点不假,可咱们的国人要么被蒲茂那小东西强迁去了冀、豫、关中,要么被蒲獾孙那狗儿残杀,现今於各郡所存我之国人已是为数不多,靠他们内应,怕是不足。
“三则,徐、青诸郡的唐儿和鲜卑、杂胡诸种,背主忘义,得了些秦虏给的甜头,就把我给忘了,对秦虏却是相当拥护!我如是用兵北上,他们会帮秦虏,不会帮我!
“吴师,有这三条不利於我,收复徐、青,会像你说的那么容易么?”
沙门吴说道:“是、是,大王说的是。”
受贺浑豹子说的后两条的影响,这西域番僧咬牙切齿,又接着狠毒地说道,“秦虏当真是残暴至极!不顾我国人意愿,强迫迁我国人外徙;对我国人还滥杀无辜!亏他蒲茂尚自诩仁义,哪来的面皮这般自吹自擂!……又那些唐儿、杂胡,大王,贫道早就建议大王,当苦役、尽杀唐儿,以镇唐运,昌我大赤国运!只恨秦虏来得太快,没能先把唐儿尽诛!”
“没能把唐儿尽诛,不是秦虏来得太快,是也的确尽诛不了!把唐儿杀光了,谁来垦田种粮?”
沙门吴赶紧收起凶色,恭声应道:“是,是,大王神明远见,教训的是。”
“不过呢,对我虽有三条不利,这徐、青倒也不是不能趁此机会收复!”
沙门吴问道:“敢问大王,此话何意?”
贺浑豹子的绿眼透出狡诈,他摸着须髯,说道:“你说,江左唐儿为何要设个北府出来?”
“按他们的说辞,是为了戍卫江淮、北伐徐州。”
贺浑豹子说道:“这只是表面理由!他们设北府的根本原因,是为了制衡桓蒙。”
“是,大王说的是。”
贺浑豹子说道:“那我就再问你,制衡桓蒙,只靠设个北府就能制衡了么?”
“这……,怕是不能。”
贺浑豹子说道:“归根结底,要想说了算,就得拳头硬;而要想拳头硬,就得军功来说话!只设个北府出来,招募一堆兵马在那儿,却无显赫的军功可说,是没有用的!”
沙门吴渐渐听出了贺浑豹子的意思,碧眼一亮,说道:“大王的意思是,可以联络北府?”
“不错!只靠我的兵,不好打回徐、青,但要再加上北府的兵,就差不多了。”
沙门吴心存疑虑,说道:“大王,北府自设至今,尽管也曾打过仗,可那都是小打小闹,一场大战都还没有打过,他们靠得住么?”
“你知道我在京口派的有人,给我汇报过了,北府招募的多是淮泗地区的流民,这些流民中的一些,之前可是没少与咱们交手的,还算能打!尽管北府兵至今尚未有打过大仗,然既是以此类流民为根本组建而成的,那他们的战斗经验应是不缺。”
沙门吴说道:“是,是,大王说不缺,必就是不缺的了。大王,那现在就剩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
沙门吴说道:“固如大王所言,北府急需军功,可又如大王所言,蒲獾孙部的步骑两三万众,兵马的数量确实不少;这样,唐儿的北府会有胆子答应与大王一起出兵,攻复徐、青么?”
“外则秦虏大军入幽,徐、青外援减少,内则有我国人内应,我还甘愿为他们前驱,等於白白地送一份大功给他们,他们还有何不答应!”
沙门吴想了想,是这么回事,又一个担心生出,说道:“大王,北府如果答应,那打徐、青,的确就会容易许多,可是大王,打下之后怎么办呢?”
贺浑豹子问道:“你是担心北府兵会抢占我的徐、青?”
“贫道确是此忧!”
贺浑豹子笑了起来,说道:“那我就分一半给他们就是!”
“分一半给他们?”
贺浑豹子绿眼中的狡诈再现,说道:“纵有索虏相助,白虏亦必非秦虏对手,打完慕容炎,秦虏势必会再来打徐州、青州,……吴师,你知道什么叫‘驱虎吞狼’么?”
“大王是说?”
贺浑豹子招手,叫那年轻男子坐过来,抚摸这年轻男子的大腿,说道:“樱桃,你告诉他。”
这年轻男子就是贺浑豹子素来心爱的侍从郭樱桃,他浓妆艳抹的脸上,满是娇媚之态,说话如似撒娇,说道:“大王是说,秦虏来打徐、青时候,就利用北府兵来帮大王守住徐、青。”
沙门吴与郭樱桃很熟悉了,却听到他的话音,犹浑身不适应,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说道:“原来如此!大王神武睿智!”
“你去把佛澄和给我请来。”
沙门吴应了声是,出堂去请佛澄和。约半个时辰,佛澄和跟着沙门吴来到。贺浑豹子请他预测这回联络北府、收复徐青的战事的结果会是如何。佛澄和遂作法事,预测得出:北府会同意联兵此事,收复徐青的战事也会很顺利。贺浑豹子大喜,当即传令刁犗,叫他渡江去京口,见北府府主,唐室的监江北诸军事、北中郎将、兖州刺史、加领徐州刺史谢崇。
几天后,刁犗回来,禀报贺浑豹子,如佛澄和的预测,谢崇同意了联兵北攻徐、青。又两三次的往返细议,定下了半个月后,也就是十月中,一起发兵。
广陵的贺浑豹子部、江左京口的北府兵,紧张做起战前的准备。
同时,贺浑豹子遣人与徐、青的“国人”联系,叫他们到时起兵内应。
……
北府兵的异动,不多久,就被桓蒙得知。
……
桓蒙的来书,十月初,到了金城县。
张龟、高充等联袂谒见莘迩。
张龟神情振奋,说道:“明公,昨天刚接军报,入幽州的秦虏开始了对慕容炎的进攻,却是双喜临门,今日又闻桓荆州书中云,北府将伐徐州!秦虏要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了!这对我陇来说,是个不容错失的机会啊!龟愚见,何不即召唐使君速来督府,商议进兵!”
“进兵何处?”
张龟说道:“陇山是关中西部的屏障,此地如能为我尽得,便可与我秦州南北呼应,则秦虏要想再犯我境,就是难之有难!蝗灾之前,唐使君已经用兵在陇山的南麓、西麓占下了数个据点,现在大可趁此良机,再接再厉,继续争夺陇山!”
“千里是要请的,但趁机进兵,我看却还没到时候。”
张龟不解莘迩之意,说道:“还没到时候?”
“在此之前,有另一事需当先做。”
第八十五章 瞧你不对劲 田勘报喜事
十月天气,悄然凉寒。
淅淅沥沥的细雨中,这天早上,左氏回谷阴,莘迩、令狐妍等送行。
路边叶落,草丛苍黄。
沐浴雨下,望着千余步骑扈从中的左氏车驾、仪仗迤逦渐远,再远处清水如带,山如轻烟,莘迩极怀暂别之惆怅。这已经入冬了,入冬一下雪,道路难行,左氏便不好再出宫来与他相见,大约得等到明年春暖,道上花开之时,才能再次见到左氏,算来至少小半年之久。
尽管流连不舍离开,想要目送左氏车驾出了视线,但令狐妍跟着的,莘迩还是按下了低落的情绪,打点精神,拨马回转。令狐妍没有坐车,也骑的马,驻在草畔等他。
令狐妍一身男儿打扮,头裹白帻,穿黄色褶袴,著丹绣裲裆,腰蹀躞带,带上悬挂火石等物,携配短剑,足着长靿皮靴;马鞍边放着弓矢,於此初冬晨雨下观之,诚然是英姿飒爽。
等着莘迩乘马过来,令狐妍饶有意味地上下瞅他。
莘迩问道:“夫人,看我作甚?”
“我怎么瞧着你不太对劲?”
莘迩佯笑,说道:“夫人此话从何说起?”
“太后的车驾走了半晌了,你淋着雨待在哪里干什么?”
莘迩说道:“啊,夫人说这个呀?夫人知道的,我正在等千里来,与他商议要事。我刚才便是在想,也不知千里何时能到金城。”
令狐妍面如凝脂,星目红唇,虽未施脂粉,别有俏丽姿色,她哼哼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问从骑边上的大头要来蓑衣,披到身上,扬鞭抽马,出伞奔驰,往县城方向而去。
河州的州治已於上月底时,正式迁到了金城县,刺史羊馥率金城郡守王道怜、金城县令田佃夫等官吏也在送行之列,不过他们与跟着莘迩齐来的张龟、高素等一样,多是乘车。
莘迩唤上大头,丢下他们不管,由他们自慢慢还城,与魏述、乞大力等护卫诸骑,亦催马疾行,追上了令狐妍。众骑迎风冲雨,畅快驰骋。
……
回到县中,令狐妍、大头回家,莘迩去他的两府。
府门外的街上靠墙停着一辆淡白色的牛车,拴了十余匹马。
驾车的黄牛已然卸辕,卧在车边,两个车夫在给它喂草、喂水;两队兵士站在近处。一个军将打扮的,快步迎上,向莘迩等行礼,大声说道:“末将魏咸,拜见督公!”
莘迩拽马停住,从马上跳下,用力拍了下他,笑道:“千里到了?”
“回督公的话,末将等从使君刚到一会儿。”
“千里呢?”
“在府中等候督公。”
“下着雨,你们别在这儿待着了,又不是外人,去,跟着你爹,找地儿歇歇去罢!”
“诺!”
吩咐了魏述领魏咸他们去休息,莘迩把坐骑交给乞大力,乃拾阶而上,入府去见唐艾。
唐艾在听事堂里头,不等莘迩进到堂中,就下榻起身,行礼相迎。
“太后今天回谷阴,我才把她送走。千里,你要能早来会儿,就能与我一起同往相送了。”
唐艾起身来,待莘迩到主位坐下后,自己亦坐回榻上,摇扇说道:“我是故意来迟的。”
“什么?什么故意来迟?”
唐艾说道:“迎来送往,礼多繁琐使人烦,我从襄武出来,路上没有停过,昼夜赶路,其实今天一早就到金城县外了,就是听说太后今日还都,才等着明公送太后出了城后,才进的城。”
莘迩失笑,点了点唐艾,说道:“千里,为人臣者,岂能说出这等话来?这话,你也就给我说说,可千万不要对别人乱说。要被大王知道,你的秦州刺史就做到头了。”
“我干嘛对别人说这话?”唐艾觉得冷,不再摇动羽扇,把之放到膝上,问莘迩,说道,“明公,召艾前来,必有重要的事吧?”
“对,确有一桩重要的事,问你意见。秦虏现下北、西两边开战,长龄建议说,咱们可以趁机把陇山夺下,你以为何如?”
唐艾说道:“今年春夏蝗灾,今秋收成不好,而且已经入冬,一旦下雪,山谷封矣,艾以为,现在夺陇山,不妥。”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千里,陇山现不易夺,那咱们是不是可在另一件事下些功夫了?”
唐艾问道:“明公说的是哪件事?”
莘迩提起案上的玉如意,在半空中写了一个字,说道:“便是此前你我讨论过几次的此事!”
唐艾说道:“崔?”
莘迩将玉如意放下,抚短髭而笑,说道:“如何?”
这个“崔”,当然说的就是崔瀚。
唐艾下意识地又摇了两摇羽扇,说道:“这件事!……明公是想选择现在行反间崔瀚之计?”
“秦虏而下兵强马壮,我看啊,纵是秦虏两面开战,慕容炎、北府兵、贺浑豹子,就算再加上一个拓跋倍斤,也不见得会是秦虏的对手,……那我就寻思,千里你觉得,咱们是不是可以助慕容炎等一臂之力?”
唐艾说道:“这一臂之力,就是通过选择现在行反间计,从而挑起秦虏的内乱!”
莘迩笑道:“所谓‘内忧外患’,秦虏打慕容炎也好,贺浑豹子、北府兵打蒲獾孙也好,这些都只是秦虏的‘外患’而已,咱们就索性做个好事,把‘内忧’给蒲茂补上!双管齐下,也许慕容炎、拓跋倍斤和北府兵、贺浑豹子没准儿就能打出点什么东西来?”
唐艾亦笑了起来,说道:“明公所言甚是!拓跋倍斤、贺浑豹子,或狡或悍,皆一方之雄也,慕容氏虽穷途末路、北府军虽新编才成,然亦非轻与之类,若是秦虏於此时朝中生乱,他们这两边,说不得,还真会有哪个能打出点东西来!”
“那咱们就着手行使此计?”
“就着手行使此计!”
……
蒲秦,秦州,天水郡。
不大不小的雨,一气下了十来天。
自春末夏初,陇地起了那场蝗灾,襄武方面在前线修筑坞堡、由南安郡北攻陇山等大大小小的军事行动遂因此停顿下来之后,直到现在,陇、秦边界地带已然是罕见的数月未见战斗。
接替慕容瞻、秦广宗驻守秦州的同蹄梁也就偷懒,借这场雨,连着在府中喝了十几天的酒。
与他同驻秦州的田勘向来对他十分巴结,隔三差五的,也会来他府中,陪他饮宴作乐。
这天,照例摆开酒席,同蹄梁正与几个亲信的将校赏着歌舞、痛快饮酒,田勘又来了。
醉眼朦胧瞧见田勘,歪倚榻上的同蹄梁盘着腿,招手说道:“老田来了?来,来!快坐下。弄来的江左好酒,你没喝过的吧?……给田将军斟酒,倒满!请田将军尝尝这酒!”
堂下歌舞女子和堂上跪着伺候的婢女中,颇有羯人,她们都是田勘送给同蹄梁的。
其中跪坐同蹄梁脚下的那个且是极品,系羯人中也少见的金发碧眼。
到了同蹄梁的命令,这羯女膝行而前,取了酒樽,将之倒满,高举过头,奉给田勘。
田勘接住,一饮而尽,摸了把顺嘴角淌下的酒渍,绕过此个羯女,弯腰躬身地到至同蹄梁榻边,凑到他的耳旁,说道:“同蹄公,喜事啊!大喜事!报仇的机会来了!”
“什么喜事?报仇的机会?什么报仇?报什么仇?”同蹄梁醉醺醺地说道。
田勘仍是附嘴其耳,说道:“崔瀚啊!同蹄公,月前他上奏大王,进谗言,说你我在秦州纵兵扰民,引得大王大怒,致使你我被大王重重地责罚了一顿,我倒也罢了,却累得同蹄公到手的秦州刺史没能当上;当时同蹄公不是说,此仇早晚要报么?同蹄公,机会来了!”
被田勘口中吹出的热气搞得浑身发痒,同蹄梁一把将他推开,皱眉斥道:“你什么毛病?动不动就趴人家耳朵边说话!”
跟随田勘一起来的郭黑,这会儿在堂门外的廊上,闻得此言,原本低着的头忽地抬起,飞快地往堂内看了看。
田勘尴尬地退后半步,搓手说道:“是,是,这是末将的陋习,一定改,一定改。”
“崔瀚,老子是一定报仇的!可是唐儿个个能言善道,大王信他啊,老子这仇,报是必须要……,你说机会来了?什么机会?”同蹄梁酒意略醒,尽力睁大了眼,问田勘。
“我抓住了莘幼著的一个信使!”
“……信使?”
田勘想往上凑,及时记起同蹄梁的斥责,勉强忍住再把嘴凑过去的冲动,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兴奋,说道:“给崔瀚送信的!”
“什么信?”
“口信。”
同蹄梁没听清楚,说道:“什么东西?”
“口信,同蹄公,口信!”
同蹄梁说道:“口信?”
“虽然是口信,但他已经招供了!同蹄公,……”田勘欲言又止,想近前又不敢近前。
同蹄梁摆了摆手,半带嫌恶地偏过头,冲着他支棱起左边的耳朵。
田勘如释重负,轻快地趋近,一张大嘴终於得以再次凑到同蹄梁的小耳朵边,不再吞吞吐吐,酣畅痛快地说道:“同蹄公,他说崔瀚想要投唐!”
“投唐?”同蹄梁顿时酒醒大半,霍然坐直,转脸看向田勘,睁大眼,说道,“确实么?”
“那信使便是这么说的!”
喜色方浮,同蹄梁复陷思索,眯着眼,喃喃说道:“……投唐,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很快想起,说道,“对了,秦广宗不就被来过这一手么?大王说是莘阿瓜的反间计。”摸着盘在脖上的粗辫,狐疑说道,“老田,这会不会又是莘阿瓜的奸计?……秦广宗那回,至少还有封秦广宗的什么亲笔信,这一次却还不如那回,仅有个口信,我怎么瞧着,不可信啊?大王会信么?”
田勘说道:“崔瀚的亲笔信虽是没有,可是同蹄公,你知这信使是谁么?”
第八十六章 仇畏上劾章 苟氏不敢说
同蹄梁问道:“信使是谁?”
田勘的嘴凑得离同蹄梁更近了,说道:“拷掠得知,他叫杞昇,是唐艾的妻父!”
“唐艾的妻父?”
“从父。”田勘说道,“同蹄公,请公想一想,这要是反间计,那这个间可就是死间啊!唐艾会用其妻的从父做这个死间么?末将度之,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的确不可能。”
田勘退后些许,说道:“所以末将以为,这必定不是莘阿瓜的奸计!”
“却为何用其妻的从父传递口信?这可是件危险的事!”
田勘推测说道:“传递口信固然危险,然而崔瀚是谁?在我朝如今位高权重,也只有遣派信得过人与他来往传信,大概莘阿瓜、唐艾才会放心!”
“……你此话在理。”
田勘说道:“同蹄公,事不宜迟,若是公同意,那咱们就奏禀大王,把这个杞昇槛送京城?”
“不可!”
“同蹄公?”
同蹄梁的酒意已经尽消,他说道:“奏禀大王是要奏禀的,但不能由你我奏禀。今天就安排人手,将此杞昇秘密押往咸阳,交给仇公,请仇公斟酌处置、发落!”
“高明!”田勘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说道,“高明!还是同蹄公高明!”
“杞昇现在何处?”
田勘答道:“在末将府中。”
“你带我去看看!”
散了酒宴,同蹄梁跟着田勘,去到他的军府里,在角落的一间屋中,见到了杞昇。
看去,见一人蜷曲笼中,衣服破烂,胸口、两肋被烧热的铁器烫得皮焦肉枯,肉香味直到此时犹未散去,指甲盖掉落大半,血肉模糊;身体其余可见的部位也都是已被打得体无完肤,尤其吸引同蹄梁目光的,是他颔下,如钩穿牛鼻似地挂了个铁钩,钩尾系有铁链,栓笼栅上。
“哎呀,哎呀,怎么打成这个样子?”
田勘解释说道:“嘴硬得很!不打成这个样子,他不招供!”
“没死吧?”
“将军放心,用刑的皆为老手,下手有分寸。”田勘亲自上过去,朝这人脸上泼了瓢水,把他弄醒,和颜悦色地说道,“杞君,同蹄将军来看你了,问你什么话,你实话实话,好么?”
这人略略动了下。
同蹄梁细细观其相貌,此人年纪得有五旬,脑袋硕大,发髻稀疏,鼻青脸肿,血丝顺着嘴角往下淌,问他,说道:“你叫杞昇,是唐艾的妻父?”
那人没有作声。
“你潜入我天水,是为去咸阳见崔瀚,传递莘迩口信给他的?”
那人没有作声。
“崔瀚要投唐,是不是?”
那人的眼皮动了动,微不可闻的说了句什么。
同蹄梁问道:“他说什么。”
田勘听到了,回答说道:“他说不是。”
“三个问题就答这一个,说‘不是’,那就肯定‘是了’!”同蹄梁喜道。
田勘赞道:“同蹄公明见,末将也这么认为!”
同蹄梁一叠声令道:“赶紧备车,可别让他死在这儿了!得在他死前,把他送到仇公处!”
……
若走陆路,从天水到咸阳需要的时间会长些,但走水路,就快得多了。
几天后,仇畏见到了这个名叫杞昇的定西信使。
来咸阳的路上,杞昇没再受刑,相反,且得到了医治,身体、精神都得到了恢复。仇畏亲自询问,杞昇一言不发。问了小半刻钟,仇畏不再问了。
回到堂中。
仇敞说道:“阿父再三问话,那人只字不言,……阿父,他越不回答,崔瀚私通陇地,意欲投唐此事,越或者不假!”
仇泰说道:“真也好,假也罢,有这个杞昇在手,阿父,现就奏禀大王吧?”
仇畏皱起眉头,说道:“我提醒过你几次,说话要注意!不要因为无心落下口实,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什么‘大王吧’、‘大王吧’,像话么?这要被有心之人听去,说不好就会弹劾你!”
仇泰应道:“是,是。”整理了下说辞,重新说道:“现就将此事奏禀大王?”
仇畏面现迟疑。
仇泰说道:“阿父,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仇畏说道:“你自己也说了,‘真也好,假也罢’,一个所谓的‘人证’而已,既无物证,又无其它的人证可为佐证,并且此个‘人证’还是定西那边来的,……有秦广宗的前车之鉴,咱们就算把这个杞昇呈给大王,大王也不一定会相信。”
仇敞插口,说道:“但此人证的身份不同啊,阿父,他是唐艾的妻父,莘阿瓜若用死间之策,料之应不会用唐艾的妻父来做此死间的吧?”
“这一点倒是不错,……但还是不够。”
仇泰、仇敞兄弟相顾。
仇泰提出了个建议,说道:“阿父,要不我先把此事告诉长乐公?看看长乐公是什么意思?大王对他甚是喜爱,他若是肯向大王进言,是不是会……”
仇畏没有同意,说道:“且容我再思之,你们先下去吧。”
仇泰、仇敞无奈应诺,只好辞拜退出。
出到廊上,仇泰与仇敞说道:“阿父太过小心,其实以我之见,不管最终能不能成,不管大王会不会信,咱们只管将此事奏禀大王就是!现下就连咱们府中隶卒,都在说崔瀚辱蔑国人,大王再是宠信崔瀚,朝野汹汹、举国沸腾的情况下,我就不信大王还会执意……”
兄弟两人边说边走,忽然堂门口的侍吏追上来,说道:“大人请公子回去。”
仇泰、仇敞莫名其妙,两人遂折回,还至堂上。
仇畏目光炯炯,投视仇泰,说道:“你适才於廊上说的什么?”
仇泰不解仇畏之意,回忆了下,便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说到“现下就连府中隶卒,都在说崔瀚辱蔑国人”,仇泰把他打断,说道:“府中隶卒有人说崔瀚辱蔑国人?”
“是啊,阿父。”
“你把他叫来。”
仇泰应诺,出去不多时,带了三四个奴婢进来。这三四个奴婢都是伺候仇泰的亲近奴仆,俱为氐人。拜倒地上一片。仇畏问道:“汝等缘何妄言崔瀚辱蔑国人?”
奴婢中胆大的一人,战战兢兢地回答说道:“回大人的话,崔瀚在城外刊石立碑,碑文中多有污我国人之语,小奴等虽不识字,却也早就听说了!”
“从何处听来?”
“回大人的话,小奴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听司空府的哪个小奴说的,又好像是听小人的哪个阿兄说的?大人,说这事儿的人太多了!小奴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说这事儿的人太多了?”
“回大人的话,别的不敢说,但小人认识的那些人里头,大半皆知此事,都在传说。”这小奴害怕仇畏责罚他,扣头求饶,说道,“大人,小奴知错,以后再不敢嚼舌头瞎传乱说了!”
“不,你得传,你们都得传,可这劲儿的传!”
那小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然又不敢问,唯唯诺诺,应道:“是,是。”
打发了这几个奴婢出去,仇畏大喜说道:“弹劾崔瀚的时机到了!”
仇泰、仇敞已知仇畏此话之意。
仇敞说道:“阿父的意思是,贱奴之类,现都已知崔瀚辱蔑国人,是以弹劾他的时机到了?”
“正是!”仇畏抚须说道,“不过,要想弹劾崔瀚成功,却还少一副猛料!”
“敢问阿父,少何猛料?”
仇畏细细说了一番话出来,仇泰、仇敞尽皆欢喜,两人齐齐说道:“阿父妙计!已得杞昇人证,复有朝野沸腾,再把这剂猛药加上,崔瀚死之必也!我等这就按阿父之令,即作安排!”
……
咸阳城南,氐羌贵酋云集居住的地方。
此地数个“里”中的宅院无不奢华,但要说最为奢丽的,崔瀚现住之宅当之无愧地排在前列。
其之宅院占地甚广,屋宇栉比,亭台楼榭,奴婢成群,此乃蒲茂赏赐与他的。
这天下值到家,崔瀚闲来无事,迎十月暮风,望远近万家烟火,抚琴高台,悠然取乐。七八个各族美婢,捧酒焚香,跪侍侧边。一曲《高山》,当真弹出了仰止巍峨,又一曲《流水》,若清泉跃涧,不识音律者,闻之亦涤荡胸臆,俗味顿消。
余音缭绕,崔瀚闭目稍顷,情绪从曲中拔出以后,接过琉璃杯,抿了口葡萄酒,抚须笑道:“若论葡萄此酒,还得是西域所产为佳,陇者次也。”
“崔公!崔公!”
崔瀚徐徐转头,看到是向赤斧撩着衣袍,匆忙地登台阶上来,笑问道:“向君,何事惊慌?”
“大事不好!”
“何事不好?”
向赤斧已到近前,这么凉的天气,额头上汗水涔涔,他满脸通红,喘气说道:“仇公、仇公,……崔公,仇公上书弹劾崔公,说崔公潜通陇地,意欲投唐!”
崔瀚闻言愕然,疑是自己听错,说道:“弹劾我什么?”
“弹劾公意欲投唐!”
崔瀚失笑,说道:“我怎会投唐?”
“说是同蹄梁、田勘抓到了陇地的一个信使,乃唐艾之妻父,这个信使就是奉莘幼著的命令,来与崔公相见,密谋崔公投唐之事的!”
崔瀚连连摇头,说道:“岂有此理!什么唐艾妻父,什么莘幼著之令?无稽之谈!”
“是无稽之谈,可是崔公,仇公已经上书大王了!就是他在造谣污蔑,崔公,也宜赶快上书大王,以作辩解!这可不是小事啊!”
崔瀚说道:“大王断然不会信之。我清者自清,此道上书,不上也罢!”
“崔公,这只怕不成吧?”
崔瀚从容起身,不再提此话头,抓住向赤斧的手,笑道:“走吧,陪我喝两杯!”
……
看完仇畏的举报奏章,蒲茂连那杞昇都没有见,随手把奏章给从侍收起,见已到傍晚,便命驾回宫。他又已多日未见苟王后,回到寝宫,用罢饭食,便去苟氏寝殿。
苟氏恭敬相迎,夫妻对坐聊天。
因见苟氏拘谨,觉得沉闷,蒲茂就把仇畏上书此事道出,笑道:“莘阿瓜又行反间计!秦广宗那回,至少还有个亲笔信,这次却是连亲笔信都没了,只个口信,委实敷衍!当孤三岁孩童么?仇公也真是的,这一看就是莘阿瓜的计,如何能信?还上书於孤!”
苟氏说道:“大王要是不提,贱妾还就忘了。今天下午,童乌入宫,给贱妾请安。贱妾听他说起,民间现在对崔瀚的风议非常不好。”
——童乌,是蒲茂庶长子,即代替吕明现任司隶校尉的长乐公蒲广的小字。
“哦?为什么不好?”
苟氏说道:“还不是因为崔瀚刊石立碑,向天下人辱蔑我国人先祖!”
蒲茂笑容渐收,蹙起了眉头,说道:“崔瀚所刊石者,皆其经、史之著作也,民间何来此议?”
“贱妾也不懂,只是听童乌说,反正咸阳内外的‘国人’到处都是在说,崔瀚辱蔑我国人先祖;童乌还说,咸阳的华人,特别华士,甚至迁到咸阳的那些鲜卑、杂胡,也因此都在奚落、嘲笑咱们国人。”
蒲茂皱眉问道:“民间具体都说什么了?华士、鲜卑、杂胡都在说什么了?”
“也就是那些吧。”
“哪些?”
“是贱妾不对,不该给大王说这些,……大王,聊点别的吧?贱妾闻之,慕容妃似有孕了?”
蒲茂怒道:“孤在问你话!”
“是,是,请大王息怒。”苟氏惶惧下拜,不再岔开话题,正式回答蒲茂的问话,说道,“实亦无其它,就是都在谣传,说咱们国人的祖上,父兄死,妻后母、弟妻嫂之类;还说……”
“还说什么?”
“贱妾不敢说。”
“你说!”
“还说大王纳了、就纳了……,纳了先王的后妃。华士皆言,此禽兽之行也。”
蒲茂时时处处效仿华夏先贤,以华夏文明的继承者自居,充满雄心壮志,想要重统海内,再建礼乐之邦,以使自身成为后代仰慕的华夏圣君,如何能受得了这等辱他至极的谣言?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因羞生怒,奋力拍案,怒道:“这还叫没有其它?孤何尝有纳先王后妃!”
——这个“先王”,说的不是蒲长生,是蒲长生的父亲、蒲茂的从父。
“大王,说来说去,贱妾愚见,这都是崔瀚刊石立碑导致的结果!”
“与崔瀚何干!”
“大王,他若不刊石立碑,把这些混账话都刻上去,还把他的碑园建在通衢大道的边上,由人观看,民间岂会有此传言?乃至辱蔑到大王身上!”
蒲茂怒不可遏,怒道:“住口!”
……
次日上午,大臣们呈进的奏章比往常多了两三倍,多出来的,尽是弹劾崔瀚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