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即鹿TXT下载即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即鹿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初夏飞蝗起 上位当自觉

    水、旱、蝗,一直是三大农业自然灾害。

    蝗灾又分夏蝗、秋蝗。

    夏蝗以五月中至七月上旬最盛,其次,就是四月。

    单就陇州地区来说,出现蝗灾的频率不算很大,自前代秦朝至今,有史记录的,大概是平均每十年一次。十年一次,或许尚嫌多也,然较之易发、频发地区的每两三年就一次蝗灾的频率,实在已是少之又少了。

    金城县,城外田边。

    莘迩蹲在地上,捉了一只伏在麦秆上的蝗虫,略微瞅了眼,随手把之掐死丢掉。

    站起身来,随着他的目光抬起、放开,眼前广阔的农田间,原本青绿如波的麦子上,现如今趴满了斑斑黑点,又有更多的黑点就像无边无际的乌云,从西边飞来,几乎遮蔽了日光,无数蝗虫拍打翅膀的声音,汇在一起,在人耳边嗡嗡如雷。

    “这还不算是大的蝗灾呢!”金城县令田佃夫,弯着腰,阵在莘迩的身后,说道。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莘迩头次见到蝗灾。

    简直触目惊心。

    莘迩说道:“这还不算大?”

    田佃夫是河州本地人,说道:“下官小时候,有一年,不是四月,大概是六月间,也是起了蝗灾。那一年的蝗灾才叫大呀。”陷入了回忆之中,一边回忆,他一边接着说道,“督公,何止田间尽是蝗虫,路上都是啊,蝗虫堆了半尺多高,人都无落脚之处;凡是蝗虫成群的飞过之处,尿如雨落。那一年,整个的河州八郡,颗粒无收!饿死的百姓不知凡几。”

    或许是因为田佃夫此话的提醒,莘迩的脑海中隐隐浮出了几幅图像。

    莘迩也是河州人,田佃夫说的这场蝗灾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几幅图像,一幅是蝗虫啃光了田间的麦子;一幅是连地上的草,树的枝叶树皮,都被蝗虫啃了个干干净净;再一幅是饿死的百姓被一车一车的拉出城去,不知运往何处。

    这种情况,莫说亲历,脑子里的过一遍图像,就令莘迩毛骨悚然。

    田佃夫偷偷瞧了眼莘迩,说道:“督公,这件事你不记得了么?”

    莘迩说道:“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年,蝗灾尤其严重。那年我还年幼,不太记得那场蝗灾最后是怎么灭掉的?”

    莘迩比田佃夫年轻,不太记得那年的事,也在情理中。

    田佃夫回答说道:“下官的父亲当时是兴唐郡的郡丞,下官从父在郡。那一年的灭蝗用的是扑打之法,但是蝗虫实在太多了,一直到最终,也到底是没能把之尽灭啊。”

    “扑打之法?”

    “是的。”

    莘迩没经历过蝗灾,自是不知灭蝗之法,不过前日闻报说起了蝗灾之后,莘迩就立刻召集属吏,并询问乡里长者,集思广益,商量灭蝗,现下对该怎么灭蝗,倒是已经心中有数。

    灭蝗之法,主要有三个。

    一个是人工扑打;一个是挖深沟,由人哄赶蝗虫,使之落入沟中;一个是用篝火诱杀,此法早在西周时就用了。三个方法,第一个方法效果最差,最后一个方法效果最好,第二个办法针对的主要是尚不能飞的幼蝗。

    现下河州使用的灭蝗之法按莘迩的意见,采用的就是第三个,同时也用第二个作为补充。

    但因为是刚刚开始做,所以田间、空中的蝗虫还是密密麻麻,蔽空遮日。

    “只用扑打之法,如何能尽灭飞蝗?”

    田佃夫赔笑说道:“督公,就这扑打之法,当年靠的还是强制下令,用的主要是郡兵、役夫,百姓多不为之,家家祈祷而已。”

    儒家讲“天人合一”,由此而生“天人感应”。远在上古,先民就已有万物皆有神的思想和信仰,故而民间百姓对天人合一、天人感应这种理论很容易接受。

    又由此,当起了蝗灾,蝗虫猖獗之际,便往往会出现上则官吏以“修德”为驱蝗虫出境之法,下则百姓祭祀蝗虫以盼蝗灾消弭的荒唐情况。

    就拿这次河州灭蝗来说,尽管新到任不久的河州刺史羊馥再三严令督促各郡太守、县令长组织百姓消灭蝗虫,可实际上仍然还是有相当部分的百姓不肯参与其中。

    莘迩知道这是客观的背景,要想扭转改变此个已经延续数百年,早就根深蒂固於民间的陋俗,非得下大功夫才行,眼下蝗灾已起,当务之急是先灭掉蝗灾,以保证今年的秋收不会损失太过惨重,所以对部分百姓们的消极、不配合,他暂时也只能随之任之。

    倒是因了田佃夫的此话,莘迩想起了一桩事。

    他吩咐田佃夫,说道:“你要日夜守在乡中,督促灭蝗。蝗虫一日不消,你一日不许还城。扑打下来的蝗虫,你组织人手,将之晒干了,储存下来。乡里百姓如有私祭八腊神者,你要阻止。我明天再来,到时你把今日的灭蝗成果给我看,成果如好,有奖,如差,将罚!”

    田佃夫恭恭敬敬地下揖应道:“诺。”

    ——八腊神,指的是周代祭祀的八种神,即先啬、司啬、农、邮表畷、猫虎、坊、水庸、昆虫。先啬、司啬是丰收之神;农是作物神;邮表畷是田神;猫除田鼠,虎除野猪,因猫虎名列此祭之中;坊是河堤神;水庸是沟的意思;昆虫专指害庄稼的害虫。后来,先啬、司啬转为神农、后稷,从八腊中分离出去,单独祭祀;猫虎因为捕食对象减少也慢慢淡出;八腊神就浓缩演变为驱除害虫之神,特别是为害最厉害的蝗虫,被称之为虫王,所以祭祀八腊神或虫王,现如今实际就是祭祀蝗神。

    百姓不愿消灭蝗虫,可姑且随之,但能够料见,即便灭蝗得力,今年秋天也一定会歉收,那到时候,就需要用储存下来的蝗虫来做备用的百姓口粮,如果对祭祀蝗神的行为不加提前阻止,等到蝗灭之后,也许百姓就会误以为,蝗虫之消灭是因为祭祀八腊神之功,那么便可能导致饿着肚子的百姓不肯吃分发给他们的蝗虫口粮,故而,祭祀八腊神却是必须阻止。

    只留下田佃夫监督灭蝗,莘迩究竟不太放心,又留下了唐菊等几个得力的府吏,叫他们分别去到各乡,监督兵士、吏卒灭蝗和禁止百姓私祭八腊神的工作。

    翻身上马,在余下府吏和魏述等的护从下,莘迩还金城县去。

    一路之上,道路两边田中的情形,都与他刚才所在地方的情况一样。

    触目所及,到处都是蝗虫。

    不时有飞过的蝗虫扑打到莘迩等人的身上,魏述和两个从骑打起团扇,护住莘迩的前后周边。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堆积如小山高的杂草等易燃物。

    这会儿还没入夜,所以这些杂草堆大多尚未被点燃。

    杂草堆的边上各掘出有沟。这些沟是预备着用来埋被火烧死的蝗虫的。

    又在田中、田边,有兵卒、郡府吏卒们,或者在他们上级的严厉监视和督促下,挥汗如雨,挖掘深沟;或者深沟已成,兵卒、吏卒们散於沟之周围远近,每五十人组成一阵,一人鸣锣於后,时敲时停,令幼蝗因为受到惊吓而向前跳跃,等到幼蝗群快到沟边的时候,锣声大作,迫使幼蝗跃入沟内,沟的边上亦有兵士、吏卒,等幼蝗入到沟中以后,以土埋之。

    每个沟深二尺,宽二尺,长者一两里,短者亦里许。

    那被驱赶掉入沟中的幼蝗,就好像瀑布倾泄,如注水也似。

    也不但是兵卒、郡府吏卒们在做这些事,其中亦不乏百姓。

    毕竟人人皆知,麦子若是被蝗虫吃完,那人就只能饿死,所以固然有不敢得罪八腊神,不敢灭蝗的百姓,听从州郡号召,服从州郡组织的百姓却是也有。

    莘迩行了一路,看了一路。

    心情沉重地回到军府,入到堂中,莘迩说道:“请长龄过来。”

    张龟腿脚不便,莘迩此次出县,没有带他。

    不多时,张龟一瘸一拐地来到。

    “明公!”张龟行礼过后,坐入榻上,问道,“县外蝗灾形势何如?”

    “就是县中,以飞蝗蔽日,县外形势,可想而知亦!”

    张龟忧心忡忡,说道:“明公,襄武之战才罢,正要休养民力之时,却忽起蝗灾!唉,这场蝗虫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异真的回信刚才到了,经过清点,河州州府库存的粮食,如果大举赈济的话,只够八郡百姓一个多月的吃食而已!谷阴的回书还没有到,但这次蝗灾是从西而起的,尽管确凿的消息还没有来,但沙州的蝗灾估计不会比河州轻,加上沙州的压力,谷阴对河州的支援力度,想来不会很大。如此一来,今秋歉收若是严重,今年秋冬、明年春,百姓可就不好过了啊!”

    “异真”,是羊馥的字。

    莘迩说道:“田佃夫今天对我说,蝗虫不食豆苗,可以让百姓在飞蝗坐落处,广种豌豆。我当时就写书一道,已经遣吏急往唐兴,将此补救之法送去给异真。”

    ——黄荣、羊髦办事很麻利,已分别向朝中上书,把他俩各自向莘迩提出的那三条建议,奏请朝中施行。迁河州州治到金城此条,是最先得到通过的几条之一,但是州府的迁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又羊馥才到任就碰上了这次蝗灾,是以河州的州治现还在唐兴。

    张龟说道:“这样的话,那等到明年春,豌豆成熟,倒是能大有帮助。”

    莘迩点了点头,沉吟稍顷,说道:“长龄,我找你来,不是说这事儿的。”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那召龟来,是为何事也?”

    莘迩说道:“士道前时上书朝中,提议明年秋开文举。朝中的阻力很大。现在又起了蝗灾,我担心,朝中、州郡对不会有人借此做文章?”

    张龟皱起了眉头,拈着稀疏的胡须,说道:“明公是担心,会有人把此次蝗灾之起,推罪到明年开文举此议?”

    莘迩问道:“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性?”

    张龟思之再三,抬起头来,神色严肃地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举一反三,又说道,“明公,均田制在陇州、沙州推行以今,虽然大体已经落实,可是郡县豪强、士绅,到现在为止,龟闻之,非议、不满者仍旧为数不少,……。”话到此处,顿了一顿。

    莘迩说道:“长龄,你是说,他们不但会把蝗灾的以前推到开文举此议上,而且还会把均田制给牵涉进来?”

    张龟点头说道:“明公,不可不虑啊!”

    莘迩思索了多时,面色越来越深沉。

    他心中想道:“我本欲借此次击退秦虏之胜,推行我诸项改革政中最难推行的文举此制,然长龄所言不错,蝗灾一起,的确不但文举此制,可能会被某些人抨击成是此次起蝗灾的原因,并且还会把均田制、乃至我这些年来推行的所有新政,都牵涉进来!……一旦出现这种状况,我这个诸项新政的推行者,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此次蝗灾而起的罪魁祸首!”

    如果出现这种状况,莘迩怕当然是不怕,可舆论若是太大的话,却也不免会影响到文举的正式创立和他其余已经展开的诸项新政的施行,并且或许还会影响到莘迩在陇地民间的声望。

    想到这里,莘迩脑筋急转,寻思对策,很快,想到了一个。

    他问张龟,说道:“如此,长龄,你可有什么对策没有?”

    在莘迩思索的时候,张龟也在思索。

    他想到了应对的办法,说道:“龟有两策,敢献与明公。”

    “哎哟,好久不闻你的上下两策了。我且先听你下策。”

    张龟说道:“究竟会不会存在别有用心之人,把蝗灾推到此两桩明公改革的政事头上,现下还不确定,龟之下策即是:权且不变而应万变,等真有人跳出来后,再作驳斥。”

    “上策为何?”

    张龟说道:“上策就是先发制人!”

    “怎生个先发制人?”

    张龟说道:“定西之主,定西王也。今定西境内起蝗,此是王德政不修之故。可以示意景桓、士道上书朝中,请定西王下罪己书。”

    张龟的这个上策,却正是与莘迩想到的对策相同。

    可谓一举两得。

    既先发制人,堵住了一些人的口,又可以借此降低令狐乐在陇地的威望。

    莘迩叹了口气。

    张龟问道:“怎么了?明公?是龟此策不妥么?”

    “大王才刚亲政,就闹起蝗灾,你我皆知此场蝗灾绝非是大王不修德仁之故,可却要大王来把责任揽於其身,我於心不忍矣。”

    张龟劝道:“明公,既为国主,国中生起灾患,那国主就不能逃避责任。”

    “你此话有理。这大概就是身为上位者应当要有的自觉吧!”

第五十八章 赐刀王舒望 黄荣盛气逼

    如果只是为了“打击令狐乐的威望”,莘迩大概还不会叫黄荣上书令狐乐,请令狐乐下罪己书。事实上,他之所以打算这么做,另有一个重要的缘故。

    便是他与左氏提及过的。

    对外制造随着年龄的增长,出於权力的争夺,而导致的令狐乐与他的关系越来越不和的现象。

    令狐乐和莘迩的关系,现在的确是日渐隔阂,倒也不需莘迩费尽心思,他只要“随波逐流”,顺水推舟即可。眼下之“请令狐乐下罪己书”,就是顺水推舟的一例。

    决定做下,莘迩传书黄荣。

    黄荣接到莘迩的命令,拿出了他一贯的雷厉风行,於两天后的朝会上,便即提出了此议。

    提出此议之前,曹斐刚向令狐乐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应唐艾的建议,自去年初冬开始的“陇山战斗”,时断时停地一直打到了现在。算起来,前前后后,总共打了差不多十余仗了。每次战斗的规模都不很大,持续的时间也不很长,多则千余人,打上十来天;少则数百人,打上两三天。总的来看,胜负参半。

    毕竟地利在秦军手中,又同时前后参战的诸部陇兵,除了初次战斗用的多是老卒以外,其余历次战斗,在莘迩的建议下,则都改成了以秦、河两州的府兵为主力,府兵是新兵,之前没打过仗的,即使有唐艾的部署,及王舒望、魏咸、马辉等将的指挥,战绩不太好也在情理中。

    曹斐报告的好消息就是,小半个月前开始的又一次陇山之战,陇兵打赢了,不但打赢,且还顺利地在陇山西麓的某个险要之处,成功地建成了坞堡。——至此,陇兵在陇山建的坞堡、关卡,达到了三个之多,陇山西麓的小半地段,都有了陇兵的身影。

    令狐乐非常开心,跪坐王座,似模似样地摸着嘴唇上黑绒绒的胡须,说道:“太好了!这几天,孤接到的要么是河州蝗灾的飞报,要么是陇州蝗灾的上报,总算听到了个好消息。曹斐!”

    曹斐叉着罗圈腿,捧着笏板,弯腰应道:“臣在。”

    令狐乐说道:“要赏!大大的赏!”

    曹斐说道:“是。”

    令狐乐问道:“这场胜仗是谁带着打的?”

    曹斐答道:“此战之主将是王舒望。”

    令狐乐心道:“果是王舒望!”想了下,命令说道:“孤闻秦州诸小将,舒望最能战,以往他就战功显著,这次又浴血杀虏,为孤在陇山建成了个坞堡,孤不能不另外加赏!”

    曹斐说道:“是,理当加赏。大王,打算赏什么?”

    令狐乐已有主意,说道:“赏孤亲自监制的咸宁宝刀一柄!”

    亲政后不久,令狐乐学他父亲令狐奉登基后的故事,令造了百炼钢刀十口。令狐奉造的那十口宝刀,铭文“霸”字;令狐乐造的这十口宝刀,铭文“咸宁”。咸宁者,现下唐室之年号。

    曹斐啧啧称羡,说道:“王舒望这小子倒是好福气!大王亲自监制的这十口宝刀,自造成以今,除了送给征西和赐给麴爽等寥寥数人以外,不曾再有赐下,王舒望却是竟得赐一柄!”接下令旨,说道,“臣明天就办此事。”

    曹斐退回班中,黄荣大步出列。

    令狐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道:“又来!”

    几乎每次朝会,黄荣都有事奏报,并几乎每次他奏报的事,令狐乐都不愿允可,但又几乎每次,末了都还是得同意。故是,令狐乐现如今,当真是看见黄荣就烦。

    黄荣下揖行礼罢了,捧笏昂立,大声说道:“大王!臣以为,当下不易赐刀与王舒望!”

    令狐乐以为他是有事奏请,没想到他会说这话,怔了下,勉强问道:“为何?”

    黄荣说道:“大王适才说到了河州、陇州等地的蝗灾。臣也看到各郡送呈到朝的奏报了。这次蝗灾,受害的郡县很多,河州、陇州,泰半皆受其灾!大王,当此飞蝗肆虐、百姓哀之的时候,臣愚以为,当以治蝗为要,怎能於此之际,不修德政,反以刀甲赐臣下?”

    令狐乐说道:“治蝗自然是要紧的事,就在前几日,知了河、陇发生蝗灾的当时,孤不就召卿等,商议对策,当天就降令旨於州郡,命各州、各郡长吏尽心尽力扑灭蝗虫,又於翌日便即由张公亲选出了十余得力能干的中台各部吏员,分赴起蝗的各郡,督办灭蝗事宜了么?”

    黄荣扬着头,说道:“臣以为,只做这些,还不够!”

    令狐乐说道:“莫非卿有灭蝗之良策献上?”

    黄荣说道:“臣正是有灭蝗的最佳上策,欲献给大王。”

    此话入耳,令狐乐神色一喜,对黄荣的不满这会儿似乎也消了不少,赶忙问道:“是何策也?”

    黄荣正气凛然,说道:“蝗是天灾,要想灭蝗,首先一条,便是人君宜修德行!臣之此策,就是请大王下罪己书!”

    “下罪己书?”

    “正是!”

    黄荣此言一出,殿中群臣顾不上殿中御史的存在,许多人登时交头接耳。

    班列中的陈不才怒气勃发,跨步出列,说道:“敢问黄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荣不看他,依旧面朝令狐乐,说道:“大王,蝗灾之起,必非无因!苍天之怒,定是因人间之无德!大王……”

    陈不才怒不可遏,斥道:“黄荣!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苍天之怒,定是因人间之无德?”

    黄荣被他打断了话,面色不快,扭脸瞅了他眼,把脸转回,索性直话直说,说道:“若是人君仁德感天,上天降下来的,就是祥瑞;可若是人君德行不修,那上天降下来的,就是水旱蝗灾!大王,为什么会起这场蝗灾?苍天为何会震怒?臣请大王好好想想!”

    当着满朝群臣的面,黄荣这般咄咄逼人,哪里有半点为人臣的样子,分明跋扈傲慢!

    令狐乐的脸涨得通红,紧紧攥住拳头,盯着黄荣,既羞且怒。

    陈不才奋声说道:“此次蝗灾起后,我翻阅记录,定西的蝗灾十年左右一起,我定西历代先王在位之时,大多都起过蝗灾。黄荣,蝗灾之起,是别有缘由,这与大王有何干系?”

    黄荣问他,说道:“你说别有缘由?”

    陈不才断然答道:“不错!”

    黄荣问道:“是什么缘由?”

    陈不才张口结舌,回答不出。

    黄荣冷笑一声,继续转对令狐乐,也不管令狐乐的神色是羞是怒,有多难看,说道:“如今虽赖征西之力,我定西以偏隅之地,而得抗秦虏,去秋大胜於襄武。可是大王,咱们定西现在与秦虏比之,到底是力不如之!去秋秦虏之犯襄武,是秦主蒲茂亲自统兵,他铩羽而归,岂会不含恨?今年,蒲茂很可能会再次犯我王土!却在此时,起了蝗灾,大王,若不赶紧把蝗灾消弭,则等到蒲茂再犯我土的时候,只恐怕纵有征西干城,也难以再胜了!”

    他下揖说道,“大王,臣言尽此,听与不听,全凭大王选择。”顿了下,补充了一句,说道,“大王为我定西之君,万民之所依赖。‘圣人之过,如日月之蚀,错之,众人检视,改之,众人仰之’,此先贤之明言也。臣乞盼大王,务以万民为重,不惮过而改之!”

    几句话下来,搞得令狐乐产生错觉,好像他真的是办错了事,好像这回蝗灾的发生,真的是因为他。令狐乐下意识的摇了摇脑袋,把这念头赶出去,避免自己受到黄荣这话的影响,知道无论资历、朝中声望、抑或能力,陈不才都非黄荣对手,便把目光投向了张浑、陈荪等人。

    陈荪待在原地,抱笏躬身,一动不动。

    张浑慢吞吞地出来,说道:“大王,臣请大王治黄荣之罪。”

    令狐乐心头一松,掩住喜意,说道:“治罪?”

    张浑说道:“方才黄荣奏事,声音太大,有失礼於君前之过。臣请依律,给以责罚!”

    君前失礼,是个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的罪名。

    如果君主追究,严重者可至杀头,但如果从轻发落,对失礼者亦不会造成太大的惩罚。

    令狐乐听完张浑这话,刚刚一松的心头,复沉下去,知道就算抓住黄荣失礼君前,但在张浑等的阻力下,他肯定也是杀不了黄荣的,——更重要的不是这个,是从张浑的话意、语气里头,令狐乐听了出来,张浑是不反对他下罪己书的。

    令狐乐失望至极,心中想道:“满朝群臣,孤可信用者,几无!氾丹啊氾丹,你怎么就病了?要是你这时在,孤或许还不会这般孤立无援。”灰心丧气,却也不等张浑说他赞同黄荣的意见,便就说道,“罢了,黄荣亦是担心蝗灾,忧心国事,责罚就免了吧。……至於罪己书,张公,就由你安排来办吧,写成以后,拿来给孤看过,就以孤的名义发布国内。”

    张浑准备好的劝令狐乐接受黄荣建议的一套说辞没有用上,倒是省了事,他恭谨应诺。

    ……

    散朝之后,令狐乐没有心情再在四时宫待,立刻命令起驾还寝宫灵钧台。

    陈不才跟他一起。

    回到灵钧台,到了平时看书、学习的小殿,令狐乐摘下佩剑,狠狠地把之摔到地上。

    陈不才慌忙伏拜,说道:“大王息怒。”

    令狐乐左手负於身后,急步在殿内转来转去,怒声说道:“孤才亲政几天?朝中颁布施行的诸项政措,有哪个是孤主导的?去年的均田制,引起了地方州郡的怨声载道;日前黄荣上书提议的文举,招来了朝野铺天盖地的反对!如果说是因为这些事,致使苍天震怒,因而降下了这场蝗灾,那责任难道是在孤么?这些政措,都是谁的主意?这和孤有何干系!

    “这黄荣,却逼着孤下罪己书!使孤大失颜面於群臣、士民之前!真是可恶可恨!”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陈不才悲愤自责,眼泪下来了,哽咽说道:“大王,都是臣无能!”

    令狐乐说道:“气死孤了,气死孤了!还有那张浑,朝会时,他一句话也不帮孤!轻描淡写的就一句‘失礼於君前’,黄荣单单只是失礼於君前么?他眼中就没有我这个大王!枉孤亲政以来,对张浑礼重有加,日常赏赐不断,就是吃到个沙州进贡来的甜瓜,孤都想到了他张浑,都令人给他送去两个!他就这般回报於孤么?”

    陈不才抹着眼泪,说道:“大王,要无征西保,张浑领不了尚书台事,他的两个儿子,现如今一个武都太守,一个河州郎将府郎将,又都是在征西的督府下听令,便连他的从子张道岳,此前之任祁连、而下之迁任西平,背后其实也都是征西的调用,……大王,他张家如今是满门上下俱已成了征西的走狗!大王,他怎会为大王分忧呢?”

    令狐乐不但不满张浑的表现,也不满陈荪的表现,看了看陈不才,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对陈荪不满的话语,停下脚步,弯腰把陈不才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小宝,满朝文武,只有你,是向着孤,心里有孤的!”拽住衣袖,帮陈不才擦眼泪,说道,“别哭了!小宝,男儿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陈不才努力止住眼泪,说道:“是,大王,臣不哭了!大王,这罪己书不能下啊!大王,你才亲政未久,於朝野威望尚且不高,若於这时再下罪己书,那以后……”

    那以后,不但在民间的威望会更低,并且朝中群臣也能拿此,以“督促令狐乐修德行”为由,更加约束令狐乐的行为。

    令狐乐说道:“小宝,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可是这罪己书,不下能行么?”

    陈不才出主意,说道:“大王,诸臣忠於大王者,非不才一人而已也,氾丹亦忠心耿耿。他前日染疾,今日未能上朝。大王何不示意於他,叫他上书,反驳黄荣的谬议?”

    令狐乐不是没有见识的,他说道:“只靠氾丹一人,无用矣。”

    “那这罪己书?”

    令狐乐抬起头,望着殿外的花草园林,沉默了会儿,说道:“下吧,下吧!就下吧!”转身到榻上坐下。

    陈不才随行过去,说道:“大王,罪己书若是因为不得已而只能下,那也只好下了,然有一事,臣以为,大王却万万不可允准!”

第五十九章 小树似长高 文举变通法

    令狐乐问道:“何事?”

    陈不才说道:“便是文举此事。大王,所谓‘伦常’,伦者,类也;常者,规也。上古之际,贤愚不同,乃分贵贱;近代以来,士庶有别,遂有高门与寒素,这就是‘伦常’啊。孔子云‘承礼启仁’,大王博通典籍,自是知道,圣人说的‘礼’,便是伦常。今黄荣进奏,请行文举,他这是在**常!……大王,伦常一旦被乱,上下尊卑失序,则国将不国矣!”

    令狐乐小时在猪野泽吃过苦;登基前后,於政治方面,又有令狐奉、莘迩这两个行事风格不同,但魄力、见识都出众拔群之人对他的言传身教.

    他也算是既经历丰富,尝过人间疾苦,又有好的老师供他学习。

    故此,他现在尽管年岁不是很大,然却非那些长於妇人之手,连五谷都不认识的寻常贵族膏腴少年可比,在很多事上都有他自己的判断。

    令狐乐迟疑了下,摸着柔软的胡子,说道:“黄荣的这道上书,的确是引起了朝野很多士人的激烈反对,氾丹反对的最为激烈,麴爽亦特地上书,表示不赞成,但是小宝,我觉得他这道上书中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就像他说的,傅说举於版筑之间,百里奚,五羖大夫也,孤寒单家,未尝无有英杰。如今海内战乱百年,正英雄用武之时也,宜当广取贤士,不宜固步自封。”

    “单家”、“孤寒”,是当下的通用语,并非指丁口稀少的人家,都是寒门的意思。

    陈不才说道:“大王,傅说、百里奚之流,固然是出自贫寒而有才干,可是请大王试想,从先秦至今,这类的人物总共又有多少呢?为了一两个,甚至可能一个都没有的这样的人物,把伦常乱掉,坏了国家的根基,孰轻孰重,臣请大王思之。况且,大王,对虽出贫寒而或其人有才的这种罕见情况,国家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前代秦朝的时候,不就开始行察举之制了么?察举之制,针对的就是此类人士啊!”

    门阀政治尽管早就确立,但前代秦朝施行的“州举秀才,郡举孝廉”之察举此制,没有被废弃。不过虽没被废弃,察举制实际上也早已被贵族掌控。就拿唐来讲,自唐建国至今,因“孝廉”、“贤良”而入仕的寒士,屈指可数,总共也不过三四人罢了,且在诸多的察举科目中地位最高的“秀才”,并无一个寒士能够得到,但又话说回来,三四个,少是少,却毕竟是有寒士应察举而得以入仕了,不实事求是的话,倒是也可称“针对的就是此类人士”。

    令狐乐望着殿外,踌躇心道:“小宝说的不错,伦常纲纪是国家的根本,伦常如坏,国将不国;可黄荣这狗东西所提议的文举此制,若能为孤招来贫寒英杰,亦不失为可行之良政。”

    他知道文举此制,实乃是莘迩欲行,对莘迩的谋虑,他潜意识中还是佩服和信任的。

    陈不才说道:“大王适才所言,‘如今海内战乱百年,正英雄用武之时,宜当广取贤士’,此言甚是!大王的雄图抱负,尽在此一言之中,臣钦佩不已。大王若是担心或会‘野有遗贤’,臣愚见,大可待此次蝗灾过后,开一次特举,令州郡举荐贤才就是。”

    令狐乐点了点头,说道:“好!小宝,你这主意不赖。”

    陈不才问道:“大王,那这文举?”

    令狐乐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小宝,你给我说老实话,你劝我不要允准黄荣此奏的这些话,是不是陈荪让你说的?”

    “……回大王的话,是臣自己想说的!”

    忽然起了一阵风,卷动殿外苑中的草木。

    初夏时节,苑中郁葱,唯有一棵小树,枝叶尚还不很茂。

    这棵小树,是令狐乐登基后亲手种下的,平时常被附近的大树遮住,然此时周围大树的叶子被吹动翻卷,便把它露了出来,正跃入令狐乐眼帘。

    枝叶虽尚不盛,但不知不觉的,这小树,好像长高了些。

    令狐乐落目其上,长久地没有移开视线。

    ……

    夏季阳光的沐浴下,谷阴宫城的小树可以茁壮成长。

    飞蝗蔽日中,河州的草木莫说成长,尽皆被蝗虫啃得光光秃秃。

    四月下旬,令狐乐的罪己书下后十余日。

    羊馥同时上报莘迩和定西朝中,经过大半个月夜以继日的灭蝗,总算是把蝗灾扩大、恶化的势头给以了遏制。情况不能说已在变好,然就眼下的形势来看,至少是不会变得再坏了。

    却就在这时,唐艾也自襄武传了一道书,禀报莘迩和定西朝中,秦州出现了蝗虫。

    秦州、河州接壤,秦州出现蝗灾在莘迩的预料中,所以看到这个消息,他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吃惊,当即回书唐艾,叫他暂时停下陇山的战事,立即全力展开灭蝗。

    唐艾在上书中,除了说秦州出现蝗灾此事,还报告了另外一件事。

    即在陇西、天水边界,修建壁垒此事。

    几个月的修建下来,不仅两郡边界地带,包括武都和天水的边界地带,修筑成了足够的壁垒,而且襄武、獂道、狄道等因秦军围攻而受到不同程度损伤的诸城,也都完成了修缮,又并且在襄武等城的外围,亦各修建成了一两个坞堡,与主城成犄角之势。

    这是个不错的消息。

    蒲茂如果再来犯境,难度就会更大。

    河州蝗灾被遏制住了恶化的势头,陇州方面的消息,陇州蝗灾也得到了抑制。

    氾丹和陈不才等纷纷上书,俱称这都是令狐乐修德有功的缘故。

    莘迩闻知此讯,一笑置之。

    他有了余暇,将注意力重新转到文举此事上头,和黄荣接连通了两封信。

    黄荣回信中说:谷阴朝中对此的阻力前所未有的大,就在前两天,便连一向不肯露头的陈荪也上了一道书,反对开文举,张浑尽管没有反对,可态度很不积极,甚至可称消极;身为定西国君的令狐乐对此则是左右摇摆,含糊模棱。

    说到底,再是因为各种利益,张浑、陈荪不得不和莘迩合作,或者采取不抵抗策略,可是文举此制,实在与均田等制不同,就像陈不才的话,此制是在“**常”,一旦得以施行,大批的寒士由此入仕,势族们赖以掌控权力、财富的特权根基就会被动摇,最终瓦解。

    所以,张浑消极、陈荪公开反对,不足为奇。

    摆在莘迩面前的,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强制推行,一个是另想他法。

    莘迩征询了黄荣、羊髦等人的意见。

    黄荣认为,完全可以强制推行。

    凭借莘迩以往的声望,挟去年秋襄武大胜的兵威,就算是强制推行,谁还敢生乱不成?

    羊髦认为,最好不要强制推行。

    文举一开,大量的寒士涌入“体制”里头,的确是可以加强莘迩的政治势力,但是通过文举而进入政权中的这些新人,限於从政的经验、资历等方面,他们在最先的时候,绝大多数肯定是只能充任下级、辅佐,没个一定的时间,没有充足的锻炼,他们是成不了气候,影响力亦是有限的,此是最好不要强制推行的原因之一。

    到现在为止,谷阴朝中也好、州郡官寺也好,把持要职、占据多数的仍然是士族中人,如果强制推行文举,那么因此入仕的寒士与这些贵族士人,双方势必就会产生矛盾,如此一来,朝中、地方可能就会陷入内斗、内耗,此是最好不要强制推行的原因之二。

    相比黄荣的“快刀斩乱麻”,羊髦此议是老成之见。

    莘迩思之良久,召来张龟、高充等人,再又问询他俩的意见。

    张龟是寒士,高充是普通士族出身。

    两人的意见却是一致,都赞同羊髦的观点。

    莘迩最终做出决定,亦庄亦谐地心道:“虽是我已用数年时间,以武举、小规模的文举等政做了铺垫,但面向全陇正式大规模地开文举的客观条件,看来却还不成熟。这些‘反动’、‘腐朽’、‘阻挡我进步潮流’的势力依然不容小觑。罢了,那我就先把我的备用之法拿出!”

    想定,他从容地与张龟、高充说道,“既是卿等俱以为不宜强制推行,那我就从善如流,此制便暂不行之,但是暂不在全陇施行此制,我以为,却不妨可在河州施行此制。”

    张龟不解莘迩之意,说道:“明公此话何意?‘在河州施行此制’,明公是打算要在河州单独开文举么?”

    “可以这么说。”

    张龟说道:“龟愚钝,敢请明公开解,何谓‘可以这么说’?”

    “我又不是河州刺史,我哪里能在河州单独推行此政?况乎我即使是河州刺史,无有谷阴朝中允许,我也无权在河州单独推行此制。但我虽不是河州刺史,……”莘迩说到这里,顿下话头,抚摸短髭,看着张龟、高充,微微一笑。

    张龟的独眼一亮,说道:“明公虽不是河州刺史,但明公的督府、军府却都有自辟属吏之权!”

    “正是。”

    张龟说道:“明公的意思,龟明白了。明公这是要以辟除属吏为由,由督府、军府出面组织文举考试,从而另辟蹊径,绕过谷阴朝中,施行此制。”

    “然也。”

    张龟想起一事,喜色略消,眉头蹙起,说道:“可是明公,如果这样开文举的话,得来的才能之士,却就无法在定西入仕,只能任於明公府中了啊。”

    这样,就达不成扩大、增强莘迩在定西的政治势力的这一目的。

    “谷阴朝中阻力太大,暂时不能推行此制,无有别策,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行此变通之法了。虽是无法入仕定西朝中、州郡,但最起码,我这也算是给贫寒之士打开了一条入仕的通道吧。”

    高充捻须笑道:“并且最重要的是,借由此法,河州寒士中的杰出之辈,将尽能为明公用矣!”寻思了下,摇了摇头,又说道,“不对,明公督府、军府的属吏辟除,属吏之籍贯,无有地域限制,却又不仅仅是河州寒士可以应试,全陇之士皆可应试!”

    “所以我说‘可以说是我要在河州单独开文举’。”

    张龟细细想了一回,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变通之法。

    至於如果改由督府、军府出面,以出任督府、军府掾吏为“中举者的奖赏”来开这个文举,河州等地的寒士会否积极应试?或言之,督府、军府掾吏的职位,对他们的吸引力够不够大?这个问题不用多虑。如前文所述,只要府主的权势够大、前途够远大,则其督府、军府中的掾吏职位,往往就会比一般的朝廷职位还更吸引士人,势族子弟对此尚趋之如骛,何况寒士?

    张龟赞不绝口,说道:“明公此法高明!”问道,“那么敢问明公,意下何时开始行之?”

    莘迩说道:“我意就仍是定在今秋,卿二人以为可否?”

    原本计划今年秋天,由谷阴朝廷组织,在全陇开行文举,现在谷阴朝廷层面的这个文举是开行不了了,那就把今秋的这个文举,变成莘迩督府、军府辟除属吏的考试便是。

    张龟说道:“之前风声已经放出,说今秋将行文举,诸州士人多已有闻,如把督府、军府的文考仍然放在今秋,会省下许多前期的宣传事宜,龟以为可以。”

    高充也无异议。

    莘迩说道:“那就这么定下!”

    高充问道:“原本的计划是,如以定西的名义开行文举,则就以张浑、傅乔分为首任的主、副考官,现下改为由督府、军府出面组织,明公,这主、副考官之任,以谁为好?”

    “主考官由我来做!”

    “明公亲自任之,足显重视。明公,副考官呢?”

    “咱们的文考是面向全陇士人的,不分贵贱,皆可参试,此副考官之人选,必得出身望族、名誉清高,非宋翩不可!”

    选用宋翩,在高充、张龟的意料之外,然又在情理之中。

    宋氏昔为陇地阀族之首,今虽倒台,但也只是刚刚失势,论其在陇地士人间的影响,依旧还是很大。文考不是只考寒士的,阀族长期地掌控政权,乃自有因,一个缘由即是文化知识长期地被他们垄断,平心来讲,阀族、势族子弟文化修养的平均水平,现下的确是比寒士的平均水平为高,对这部分人中的杰出之士,莘迩也不会放弃,所以,副考官让宋翩来当,就是个理所当然的选择了,这也算是给势族子弟的一个政治信号。

    高充亦不禁赞佩起来,说道:“明公深谋远虑,用宋公为副考官,正合任也!”

    莘迩令道:“现已四月底,文考就定在九月!还有四个多月。长龄、君长,你俩这两天就开始着手,分遣吏员,赴各州郡,将此事宣告於各州各郡各县知晓。”

    高充、张龟应道:“是。”

    ……

    秦州出现蝗灾,与秦州相邻的蒲秦天水等郡,当然也逃不掉。

    报告蝗灾的奏章,很快就络绎呈到了蒲茂的案上。

    四月底的这天,蒲茂正在听崔瀚就时政大事的进言,又一道奏报蝗灾情况的上书送至。

第六十章 崔瀚两政献 蒲茂从若流

    蒲茂观阅奏章的时候,崔瀚停下了进言。

    他安静地坐在榻上,一边等待蒲茂看完,一边注意蒲茂的神色。

    大概奏章不长,蒲茂很快就看完了。

    把奏章放到案上,蒲茂眉间忧色难掩。不过因为崔瀚正在说的事情还没说完,为了表示对崔瀚的尊重,蒲茂就暂时没有提蝗灾此事,说道:“崔公,请你接着说。”

    崔瀚应了声“是”,便继续说道:“大王,把关中的国人迁到豫、冀、并、幽、徐等州,长远来看,的确是有助於稳固这些地方,但是臣方才言及的那些幽、冀各地近来之现象,却也不可轻视啊。大王,伪魏虽然强盛一时,而亡之忽焉,大王的天兵一到,偌大之伪魏就冰融雪化,究其缘故,慕容鲜卑诸部残虐不仁,驱虎牧羊,欺压别种诸胡以及华人,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前车之鉴未远,臣以为,大秦可万万不能再蹈其覆辙!

    “是以,臣愚见,幽州、冀州各地,尤其幽州,此州北邻拓跋、乌桓等部,本就是鲜卑、乌桓诸部聚居之所,慕容瞻现又盘踞辽东,新迁到至幽州境内的国人诸部强夺鲜卑等部的草场之事,大王务必要谨慎处置!”

    蒲茂沉吟了下,问道:“崔公所言甚是。孤即日便下诏苟雄,严加斥责,令他不许偏袒国人,再有争夺草场此类的纠纷,必须秉公处理,如何?”

    崔瀚美姿容,清须飘洒颔下,此刻跪坐榻上,但见他朗目如星,身姿笔直,端得是一表人才。专门求见蒲茂,入宫上禀听来的幽州、冀州等地之“国人”欺凌鲜卑、唐人此事,崔瀚为的不只是请蒲茂下旨训责苟雄。他说道:“臣愚见,单仅如此,或尚不足。”

    蒲茂虚心地请教崔瀚,说道:“公有什么好的建议?”

    崔瀚说道:“臣闻之,国家之安,在德不在险。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不易之道也。今幽冀各地,大王虽是以兵而取之,然若欲守之,臣愚以为,必得以德乃可。”

    蒲茂深以为然,颔首说道:“不错!崔公,那孤怎么做,才能以德守之?”

    “以德守之,就要行德政。”

    蒲茂说道:“孤之政,不谓德乎?”

    “大王崇仁义,重名教,大王之政,自然德政。可是大王,不能只朝廷制定了政措就算完事,要想使大王的德政真正地能够惠及万民,最终还是得靠各级的官吏来执行。”

    蒲茂点了点头,随口引用《墨子》中的一句话,说道:“‘夫尚贤者,政之本也。’”接着说道,“孟师尝屡与孤言,治国之道,首先在於得贤。崔公,你此话与孟师所言之理,正是相合!”

    “孟公高瞻远瞩,臣不敢比之。大王,总之,臣以为,要想使大王的德政落实,就必须得有贤士为大王执行。”

    蒲茂抚须而笑,说道:“孤知道了,崔公定是有贤要举了?公请言之,孤一定重用。”

    “回大王的话,臣一人之力,便是竭尽所能的察贤,料也难以为大王发现几个可用之才。因是,臣愚见,最好的察贤、得贤之法,非是臣为大王举贤。”

    蒲茂说道:“哦?那什么才是最好的得贤之法?”

    “九品官人法,便是最好的得贤之法。”

    蒲茂说道:“九品官人法?崔公,此法我大秦早已在用了啊。”

    不止蒲秦,包括慕容氏的魏国,不同程度地都有因循唐制,施行九品官人法。当然,施行归施行,效果怎么样,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崔瀚说道:“回大王的话,此法国朝虽早已在用,但以臣观之,收效却颇微也。效果之所以不太好,臣以为不外乎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崔瀚说道:“一则,国朝之此法,只面向华士,国人勋贵则不在此法的包含之列;二者,由此法而入仕的华士,即便是高品之士,起家官亦往往卑微。因此两故,恕臣直言,此法在国朝虽早已行之,实际上却形同虚设!”

    “崔公,你说的这两个问题,孤早前曾向孟师提出过。当时,孤有意给国人勋贵也评定品级,把之亦括入此法之中,并提高高品之士的起家官品级,但是孟师没有同意。”

    崔瀚问道:“孟公不赞成么?敢问大王,是为何故?”

    “孟师说,若按孤意行之,国人勋贵必会群起反对,值此天下未定之际,如果因此引起国中的不稳,反而不妥,因是孟师不赞同。”

    崔瀚说道:“原来如此。大王,孟公的确是卓识远见。孟公的意见,臣赞同。现下确实还不是真正施行九品官人法的时候,但是大王,臣愚见,却不妨可在豫、冀、并、幽、徐等这些新得之州中,配合三长制的施行,将此制进一步地推行开来。”

    “公的意思是?”

    崔瀚说道:“伪魏尽管也施行了此法,可伪魏的此法只不过是个样子活儿。伪魏之时,华士无论乡品高低,俱皆只能沉沦浊官下僚;今我国朝若能在豫、冀等州对他们进行恩用,或任朝中,或委郡县,则大王不但可以此尽收豫、冀等州之士心,且‘以德守之’也就足能做到了!”

    稍微停了下,等蒲茂把他的这话消化罢了,崔瀚跟着又说道,“北地新得诸州的郡县长吏,目前还有不少是伪魏时的旧官,其中颇有贪暴,甚至心怀伪魏者,借此机会,把他们革除,对我大秦来说,也是长远有利的一件好事。”

    豫州、冀州等是新得之地,氐羌贵族在这里的势力和影响力目前还都不大,那么在这些新得之地较为深入地推行九品官人法,所遇到的阻力应该就会小些。

    蒲茂认真思索。

    崔瀚说道:“同时,可以在朝中循序渐进的,先复五等之爵,继而分定族姓。等到族姓分定,则此九品官人之法,自然而然地也就能在国朝全面行之了。”

    “先复五等,分定族姓”,这是崔瀚一贯的政治主张。

    之前,他就对孟朗说过他的这个主张,孟朗是赞成的,只不过还是“国人勋贵权势犹重,阻力必会很大”的此个原因,直到孟朗病死,崔瀚的这一主张也还没有正式提上落实的日程。

    崔瀚语声清朗,吐字清晰,听他说话,类似享受。

    蒲茂诚恳地说道:“崔公,公此‘先复五等,分定族姓’之政议,孤是久闻的了,亦早就想在我大秦施行,可是孟师对此,也是认为现在还不到时候。”

    “大王,‘分定族姓’确乎是不到时候,然臣愚见,‘先定五等’,却可行矣。”

    蒲茂“哦”了声,说道:“此话怎讲?”

    “一两年来,大王先后灭伪魏、羯奴,於此数战中,大王诸子、诸弟或留守京城、或征战疆场,分立显功;而又大秦今日之盛,皆因大王之神武也!遍观古今,德仁、武功如大王者,鲜矣!凭此盛隆之望,按功行封赏之事,定五等之爵,何人能有异议?”

    五等,即是五等爵位。

    “定五等爵”的关键,不在於效仿中原制度,确定五个爵位的等级。

    事实上,魏也好、秦也好,都已是有公、侯之爵了的。

    崔瀚此议的关键,重点是在效仿唐制,通过五等爵,来确立宗室在政治、军事上最高的地位和权力,从而削弱其它如苟、仇、齐等氐羌各部贵酋的权力。

    换言之,简单说,就是把还保留有部落联盟残余痕迹的胡人政权,变成中原式的集权政权,保证天子的绝对权威。

    ——在保证了天子的绝对权威之后,再以“分定族姓”的办法,来保证高品贵族的参政、议政权,最终形成天子为主,高品贵族辅政的政权形式。

    如果联系到令狐乐、陈不才对“伦常”的那些讨论言语,这,就是伦常纲纪。

    整个社会的所有人,自此告别混乱,尊卑有序、上下有别。

    崔瀚的这番话,尤其是夸赞蒲茂的那两句,很有气势。

    蒲茂自得抚须,说道:“大秦能有今日,非孤一人之功也。设无孟师,孤无今日!大秦无今日!”想起孟朗的教诲、功劳,自得之情略去,不觉感伤,说道,“却惜乎海内未定,孟师已逝!”旋即振奋,热烈地看着崔瀚,说道,“好在孤尚有公!孟师曾言,公之才略,不在孟师之下!有公助孤,天下不愁定也!

    “……崔公,就按公言,孤明日降旨,令冀、豫等州为孤举荐贤德的高品华士,叫吏部授与清官,或任郡县;至於五等爵此议,下次朝会的时候,孤就提出来,令仇畏牵头,组织大臣聚商!”

    崔瀚离榻起身,下拜殿中,诚心实意地说道:“大王圣明!”

    “崔公请起!”

    崔瀚起身,坐回榻上后,迟疑稍顷,望了下蒲茂刚才放到案上的奏折,问道:“敢问大王,方才送进来的那到奏折,报的可是蝗灾此事么?”

    “是啊。天水郡的蝗灾日渐严重,邻郡亦被波及。”蒲茂问崔瀚,说道,“公可有治蝗之策?”

    崔瀚说道:“臣闻之,圣王遇灾而惧,修德正事,故能变灾为祥。为不使蝗灾蔓延,於今之计,臣愚见,大王宜以悔过之诚,谢告高穹,又以责躬之言,敷告下士,然后君臣相戒,痛自省改,如此,上天感之,蝗灾自弭。”

    蒲茂听出了崔瀚的话意,说道:“公是建议孤下罪己诏?”

    “臣斗胆,恳乞大王以苍生为重!”

    蒲茂痛快应许,说道:“孤明天就下罪己诏!”

    崔瀚忍不住再次起身,下拜赞颂:“大王圣明!”

    “孟师遗书,言唐犹未失天命。比之唐主,孤何如也?”

    “唐主庸碌,与大王较之,蓬蒿之比於青松也!”

    ……

    崔瀚辞拜出宫后,蒲茂连着又批阅了数道奏本,直到近暮,才还寝宫。

    吃罢晚膳,蒲茂想起好多天没见他的王后苟氏了,就命驾去苟氏宫中。

    到了苟氏宫外,夜色已至,苟氏衣着俭朴,领着一大群粗衣布服的宫女拜迎。

    进到无甚装饰的宫内,蒲茂坐下,抬眼看向苟氏。

    却见苟氏尽管仪态温顺,眉眼间却如含忿。

第六十一章 罪己惹后怒 捐钱使公喜

    蒲秦今非昔比。

    首先,多年的励精图治,关中的农业生产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将近恢复到前代的程度了。

    其次,得了魏国的土地后,日常的财政收入大为增加。

    再次,魏国皇室、宗室、贵酋数十年间搜刮、积累的财富,大多落到了蒲茂的手里。

    因此,如今的蒲茂实在是不缺钱。

    但苟王后不知是俭朴成了习惯,抑或是指望以此来讨蒲茂的欢心,与张妃、慕容妃等争宠,却依然是一如往日,穿的朴素,住的朴素,吃的也朴素,常常一两天才吃一顿肉,营养不太好,每天她又亲自织布,干活不少,成年累月下来,就弄得面黄寡瘦。

    本就不算好看,再一黄瘦,加上她是个老实人,无甚情趣,在张妃、慕容妃等这些莺莺燕燕的环绕中,蒲茂能想到来看一看苟王后已是不易。

    这一见面,看她又眉头不展,蒲茂登时心中就有三分不喜。

    蒲茂问道:“王后,你怎么有些不高兴?”

    苟王后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道:“回大王的话,贱妾是不高兴。”

    “怎么回事?谁惹你了?”

    苟王后面现怒色,说道:“大王,贱妾闻说崔瀚进劝大王下罪己诏?”

    “咦,你消息挺灵通啊。”

    宫城里头,宦官、宫女等奴婢,各类近侍官吏,等等,三四千人,这么多人平时没事干,也就传传话,说些八卦。崔瀚请蒲茂下罪己诏,这可是件大事,早就传遍宫中。

    苟王后非常不满地说道:“大王,贱妾想不通!那天水郡起飞蝗,与大王何干?起了蝗灾,崔瀚不想着找办法灭蝗,为大王分忧,却叫大王自个儿骂自个儿,还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骂,这叫什么事?我大秦肇建以今,可是从来没有过这种君上骂自己的事儿的!”

    “你不懂。”

    苟王后说道:“贱妾不懂,敢请大王教教贱妾,这是何故?”

    “君者,受天命而治民也。君主如德仁感天,天就会降下祥瑞以作褒奖;君主如有过错,天就会降下灾害以作惩罚。而下起了蝗灾,孤作为一国之君,下罪己诏是应当的事情。王后,人君下罪己诏,并非少见之事,中国历代之明君圣主,多行过此举,孤不过是效仿他们罢了。”

    苟王后满脸的不解,说道:“大王,那要这么说,贱妾就糊涂了。”

    “糊涂什么?”

    苟王后说道:“就在去年冬天,还有今年春时,冀州、豫州、雍州好几个郡,不是刚给朝廷献过祥瑞么?哪里会有才降祥瑞以作褒奖,转眼就又降下灾害以作惩罚的上天?”

    “你……”

    苟王后说道:“贱妾以为,上天既然降下了祥瑞来褒奖大王,那天水的这次蝗灾,就一定不会是上天降下的对大王的惩罚!崔瀚却以此请求大王下罪己诏,令大王在全天下的臣民面前丢脸,当真是可恶至极!”气愤愤的,很是夫妻同体,也如受辱一般。

    老实人较起真来,相当固执。

    蒲茂说不过她,没了与她继续闲聊的心情,勉强止住怒火,起得身来,说道:“王后,你早点歇着吧。”甩袖出宫。

    苟王后小跑着出来,只见蒲茂已然坐回羊车,宦官们在前提着灯笼,朝西而去。

    张妃、慕容妃的寝宫皆在西边,也不知蒲茂是找她俩中的谁去了。

    夜色中,苟王后恭谨地独自一人行过拜送之礼,目送蒲茂羊车出了视线,才回宫中。

    ……

    蒲茂找的是慕容妃。

    慕容妃年纪不大,娇娇弱弱的,出身高贵,现今极得蒲茂宠爱。

    却这慕容妃宫中内外的景象,与苟王后宫中内外截然不类。

    倒也不是比苟王后宫中奢侈,毕竟王后是后宫之主,苟王后那么俭朴,即使有蒲茂的宠爱,慕容妃作为亡国之余,她也不敢僭越奢华。可不奢华,不代表不能搞些其它名堂。

    别的不说,就那慕容妃宫中的宫女,就让蒲茂耳目一新,赏心悦目。

    宫女中颇多鲜卑女子,肤色白皙,鼻子高挺,虽然也都是荆钗布裙,但那裙子却十分之短,不及膝盖,脚下踩着高跟木屐,不管走路,抑或侍立,都如风摆杨柳,绰约多姿。

    蒲茂问过慕容妃,为何让宫女穿这么短的裙子?慕容妃回答他说,这是为了节省布料,力行蒲茂“不准裙裾过踝”的命令。一番回答,使蒲茂极为满意。

    到至慕容妃宫,慕容妃提前得讯,远迎宫前。

    蒲茂令她上车。

    两人同乘一车,凉爽的夏夜风中,不紧不慢地驰往其宫。

    慕容妃的衣香入鼻,蒲茂神色一动,却是想起了另一个有着近似衣香的人,便是慕容妃的弟弟凤凰。除掉前时他患病的时候,凤凰与他见了一面,这些时月,他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蒲茂,当真是个念旧情的人,隔些时日,就会赏些用物给凤凰。

    这时观慕容妃红润的面颊,娇嫩的嘴唇,回忆昔日她姐弟俩一起侍寝的场景,蒲茂心旌荡漾。

    有心召凤凰入宫,终了还是克制住了此个冲动。

    他心道:“孟师尸骨未寒,孤岂可出尔反尔?若是这么做,既对不起孟师,亦会使孤失朝士之望!”探手过去,握住了慕容妃的小手,唤她小名,说道,“舍利,赶明儿你不要再叫你宫中宫女穿如此短裙了。”

    慕容妃娇声说道:“大王不喜欢么?”

    蒲茂说道:“崔公上书进谏,说裙过短,非礼也。崔公言之有理,孤已经许了他改。”

    慕容妃柔柔弱弱地应道:“贱妾小妇人,无有见识,却是不知这么做是非礼的么?大王既然许了他改,那贱妾今晚就叫宫女们换上长裙。”

    “亦不急在一时。”

    慕容妃知蒲茂所欲,像个依赖主人的猫咪也似,软软的身子附於蒲茂身边,乖巧说道:“是,贱妾都听大王的。”

    就像盛夏天气饮下冷水,蒲茂浑身舒泰,心情愉快。

    ……

    “这个蒲茂,果然不简单。”莘迩瞧着唐艾送来的文书一道,啧啧说道。

    堂上无有别人,这会儿只宋翩一个。

    宋翩寻思,他要不开口接腔的话,大概不太合适,便说道:“明公,他怎么不简单了?”

    “你瞅瞅,下罪己诏了。”

    “罪己诏?”

    莘迩将唐艾送来的文书放到案上,说道:“把天水等郡起蝗灾的缘由,揽到了他的头上,说是因为他德行欠缺,这才致使天水飞蝗,要求朝野士民上书,狠狠地批评他。他必过即改之。老宋,我听说大王的那道罪己书下得不太情愿,大王还是年轻啊。”

    宋翩说道:“大王、大王……”

    “大王怎么了?”

    “……大王年尚未冠,较以伪主蒲茂,是还年轻。”

    莘迩皱起眉头,说道:“老宋,你这么在背后议论大王,不太好吧?”

    宋翩呆若木鸡,愣了好一会儿,说道:“是,是,是翩失了为臣之礼。”

    “算了,我知你是无心之失,你放心,不会上书弹劾你的。”

    “是,是,多谢明公宽容。”

    逗了宋翩两句,莘迩话入正题,说道:“老宋,今儿叫你来,两件事。”

    “请明公示下。”

    莘迩说道:“这头一件事,就是文考此事。这回文考,是我督府、军府两府联办的头次文考,你是我亲定的副考官,你准备得怎样了?”

    宋翩心道:“你还不如不亲定我,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我闻氾丹已连着上书两次,指责你在定西国土上私开什么文考,居心叵测。这副考官,我一旦做上,我岂不也要被氾丹痛骂?”

    “老宋,你怎么不说话?”

    宋翩赶紧回答,说道:“启禀明公,翩已经准备好了,只待明公令下,翩即可就任。”

    “我这次文考,主要是考经籍、时论。老宋,清谈你是高手,经籍这块儿你怕是丢下颇久了吧?你要抽出时间,复习一下,可千万不能到时水平还不如考生!”

    宋翩恭敬答道:“是。”

    “根据现在汇总的情况,各州报名参考的士人虽然不少,但也有一些州郡望族家的子弟,似乎不太积极。老宋,你得发挥一下你的影响力啊,给与你交好的友人去封信,劝他们来参试。你不妨就拿你为例,我对你是不是重用?平时对你是不是礼重有加?”

    宋翩昧着良心,说道:“明公待翩没话说,明公的深恩,翩一直感激涕零。”

    “那你就可以把这些写到信中去嘛!”

    宋翩应道:“是。”

    “此事你要上心。”

    宋翩应道:“是。”

    “文考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便是筹钱购豌豆种和备赈济粮此事。老宋,你应是已经知道了吧?我倾尽家訾,捐给督府,以助督府买豌豆种及粮;两府掾吏捐钱的亦各许多。老宋,你可不能置身事外啊。你比我有钱,你家的户等,年年评为上等。你说吧,你打算捐多少钱?”

    宋翩是个视财如命的,闻得莘迩此言,面色难看,如吃了个苦瓜,嗫嚅半晌。

    “你说什么?捐钱百万?哎呀,老宋,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宋翩闻言大惊,说道:“翩捐钱百万?”

    “你还要再加些么?”

    宋翩失魂落魄,说道:“百万之钱,已是翩家仅有,加不得,加不得矣!”

    他家哪里会只有百万之钱?只当年还在建康郡时,莘迩就知他家訾数千万,以他拢财的手段,时至现下,只会更多,不会变少。

    莘迩端详了会儿宋翩的神色,欣慰地说道:“老宋,我叫你戒掉五石散时,我看你那会儿还挺不乐意。你最近照过镜子没有?你现在的气色,比之前好上太多了!咱俩昔在建康郡是,同僚的甚是愉悦,以后我还要多借重君之力也,你可要好好的爱惜身体!”

    “是,是,多谢明公厚爱。”

    ……

    晚上回到家中时,莘迩还带着笑容。

    大头在门口等他,一见到他,就拽住他的衣角,踮起脚尖,凑近到前,惊慌地小声说道:“大家,不好啦!翁主磨了半天的刀!”

第六十二章 神爱磨刀霍 征西阔斧革

    莘迩赶紧进家,奔到后院。

    花木掩映下,令狐妍坐於胡坐之上,面前摆着块磨刀石,果是正在磨刀。

    往她身上看去,竟是穿着红色的皮甲。

    秃发摩利、刘伽罗、阿丑几个围在边上。

    刘伽罗、阿丑忧心忡忡的模样。

    秃发摩利握着拳头,嚷嚷着什么,却好像是在给令狐妍打气。

    见莘迩来到,刘伽罗、阿丑慌忙迎将过去。

    “怎么回事?”

    刘伽罗偷偷地瞥了眼令狐妍,轻声回答说道:“翁主从乞大力那里听说了麴爽上书大王,责骂大家,很生气,下午就开始磨刀了,一直磨到现在!翁主说……”

    “她说什么?”

    刘伽罗鼓起勇气,转述令狐妍的话,说道:“她要领兵去打麴爽!”

    “简直胡闹!”莘迩这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些,被令狐妍听见。

    令狐妍抬起头来,目光投视过来,问道:“你说谁胡闹?”

    莘迩怒色满面,说道:“我说麴爽!氾丹泼我脏水也就罢了,神爱你说,麴爽他又不在朝中,现在唐兴县,安生地做他的督河州军事不好么?我真是不明白,他跟着氾丹凑什么热闹!”

    “我听乞大力说,他骂你骂得很难听?”

    莘迩收起怒色,赔笑说道:“这倒没有。神爱,上次麴爽来金城时,你也见他在我面前的样子了!他如今在我面前那可是恭敬的很。此次上书谷阴朝中,污蔑於我,我闻之,背后的撺掇者实是氾丹。他上这一道书,料之必是因推辞不得,上书已是艰难,他又岂敢辱骂於我?”

    ——却莘迩料得不错。麴爽所以会掺和进来,正是氾丹在上了第一道书后,尽管中层的朝臣附和者颇多,但张浑等重臣无人响应,他不免觉得孤单,故此想起了麴爽,专门去信与他,陈说利害,邀其亦来上书,向令狐乐指出莘迩的险恶用心。麴爽的两个高参,卫泰和裴遗,一个赞成,一个认为不可,麴爽听了卫泰“羊馥、张道岳今既据州、郡,若文考再开,河州民心势将尽归征西矣,明公已不能再退了”的意见,遂於日前,上书一道,指责莘迩。

    “那乞大力怎么说,麴爽在书中,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还骂了我?”

    莘迩说道:“乞大力知道什么!他连字儿都识不全!神爱,麴爽、氾丹两道书的抄本,黄荣前天就分别给我送来了,你若不信,我叫人取来给你看。”

    “你说背后的主使是氾丹?”

    莘迩怒色回到脸上,说道:“是啊!”痛心疾首,说道,“这个氾朱石,冥顽不灵!我待他不可谓不厚矣!他屡次与我作对,我屡次都不追究,却他不知幡然改过,而依旧视我为仇!神爱你说,我开个文考,给我的两府选些府吏,有错么?他上书大王,污蔑我居心叵测!

    “……神爱,这次我决定不忍了!麴爽只是个跟班的,你要真想给我出气,别打麴爽,打他也没用,去谷阴!打氾丹!你有什么兵马?我虎符给你,城外营中虎贲万众,随你挑拣!”

    令狐妍上下打量莘迩,提刀站起,至莘迩近前,说道:“你把我当三岁孩童哄呢?”

    “神爱,你此话何意?”

    令狐妍俏脸如笼冰霜,嗔怒说道:“你当我听不出你是在调笑我么?”

    “神爱,我断然无有此意!”

    “我对你讲,不管背后是谁主使,麴爽,我打定了!上次我堵着门教训他,他卑躬屈膝大气不敢出一口,我瞧他态度还算端正,便没动手收拾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么?又敢搞事!”

    莘迩往秃发摩利手上瞧了一瞧,说道:“摩利,你提着个弓作甚?”

    秃发摩利说道:“贱妾要与翁主一起去打麴爽!”

    “……大头,我渴了,你给我端杯水来。”等大头端了水来,莘迩慢慢喝下,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吧?”

    令狐妍哪有兴趣听他讲故事?

    大头拍手说道:“好久不闻大家讲故事了!大家的讲故事都好听!大家快讲!”

    莘迩说道:“话说很久之前,陇地有一国,亦名定西。这定西国中,亦有一人名叫麴爽。不过这位麴爽,并非将军,而只是乡中一民。这日国中的一位翁主出城游玩,到了此乡。

    “这位翁主和神爱一模一样,也是不但通情达理,而且爱惜百姓。

    “她把乡民们召集起来,询问疾苦。她问头一位乡民,‘你每天都干什么?’这乡民答道,‘吃饭睡觉打麴爽。’问第二位乡民,‘你每天都干什么?’这乡民答道,‘吃饭睡觉打麴爽。’如此这般,问到最后一人,这乡民答道,‘吃饭睡觉。’翁主很奇怪,便问他,‘你怎么不打麴爽?’这乡民鼻青脸肿,回答说道,‘我就是麴爽’。”

    故事讲完,刘伽罗、阿丑、大头等面面相觑。

    好在大头反应快,怔了没多久,就欢笑出声,拍着手说道:“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大家、大家,还有故事么?再讲一个!贱婢最爱听大家讲故事了!”

    令狐妍拽住秃发摩利就走,说道:“怕不是个傻子?讲的什么东西!”

    莘迩快步追上,笑问道:“翁主,还生气么?”

    被莘迩这莫名其妙的笑话一冲,令狐妍的怒气还当真是少了几分。

    她说道:“我为何动怒?只是因为他们污蔑你么?还不是为了你辛辛苦苦地为定西,远征西域,数抗秦虏,蹈危赴险,从来不辞!殚精竭虑地操劳国事,十天里边,八天都夜半方才归家;这起了蝗灾,又拿出家訾,给百姓买粮!却这氾丹、麴爽,不帮你也就算了,还背后里插刀子,说你的坏话,坏你的名声!阿瓜,我替你委屈,我怎能不怒?”

    “翁主爱我之情,我感深肺腑!”

    令狐妍啐了口,说道:“你别说得这么恶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翁主,息息怒,别气了。那氾丹、麴爽虽然污蔑於我,但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此亦寻常之理也。这只能说明我太秀了。神爱,你放宽了心,他们再是污蔑我,於我也是毫发无损。”

    “怎能说是毫发无损?就算无有别的损失,你的声名呢?声名岂不受损?”

    莘迩笑道:“好叫翁主知晓,我的声名於近段来,非但没有受到损害,反是越发高扬。”

    “什么意思?”

    莘迩说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贫寒之士的仕途,素来蹇滞难开,空有才干,而无施展的机会。今我两府文考的消息一传出去,我闻之,河、陇等州的寒士,无不雀跃,竞相奔走相告!非仅寒士,就在今天,我听宋翩说,他的好些友人也想来参加我的这次文考!无论膏腴子弟、抑或庶民寒门,神爱,现如今对我都是一片赞誉之声啊!”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是唐室一位大才子所写的一首诗中的头两句。这位大才子曾经因为一篇赋而使“洛阳纸贵”,然却因出身寒门,不能得志,终其一生,蹉跎下流,后来索性致仕隐居,专意典籍。“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这首诗的诗名叫做《咏史》(其二),中有两句,“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把门阀政治的不公,道述得淋漓尽致。即便寒门士子如郁郁之松,可在仕途上,也只能仰望山顶上光鲜的离离之苗。

    先扳倒了宋、氾两家,接着行军事上的改革起步,通过军事上的改革,取得军事上的胜利,然后再挟胜利之功望,多年至今,终於到了开文考的时候,终於到了进行划时代变革的时候。

    尽管这个第一次,好像有些不太完美,没能以定西国家的名义来举行。

    但换两府来开,亦有其利。

    莘迩此时此际的心情,振奋且又激动。

    令狐妍和他朝夕共处,耳鬓厮磨,受他影响,对他开文考、大用寒士的此个政措改革,早已从不理解,转变到了支持,这会儿见莘迩尽管面色从容,语气却难掩澎湃,撇了撇嘴,说道:“瞧把你得意的!是谁常常对我说,不慕虚名?”

    莘迩笑道:“神爱,这不是虚名,这是实利啊!”

    秃发摩利听出来了,令狐妍的怒气已是被莘迩给安抚了下去,知打麴爽这事儿,定是已然没戏。眼看行到了令狐妍的屋门口,落在后头的她不打扰莘迩他俩,悄不做声地回己屋去了。

    到了室内。

    令狐妍磨了半天的刀,汗涔涔的,唤大头备浴汤,打算洗个澡。

    把还入鞘中的佩刀丢到兰锜上,她正待解甲,手被莘迩按住。

    举目看去,莘迩笑吟吟的面孔落入眼中。

    “你干什么?”

    “我给翁主消消气。”

    这皮甲非是制式衣甲,是量身定制的,贴身剪裁,衬得令狐妍俏丽中透出英武,与穿襦裙、褶袴时情趣大异。令狐妍娇颜飞红,锤了莘迩一拳,说道:“老东西!”

    夏暮庭院,百花吐芬。

    ……

    翌日,莘迩传下令去,命杖乞大力二十棍。

    ……

    西平郡,西平县,麴爽家乡。

    县外东乡,一户家徒四壁的人家。

    两个葛巾麻衣的年轻人,敲响门扉。

第六十三章 群鲫抢龙门 安崇千里还

    等了小半刻钟,才有人出来把门打开。

    开门这人年约三旬,短小精悍,面庞黑黄,八字胡,颔下短须。

    如那敲门的两个年轻人一般,此人亦是衣着粗劣,布衣芒屩,衣袍上打着补丁。

    彼此下揖作礼。

    敲门的年轻人之一笑道:“成君,干什么呢?这么半晌才迎客!”

    “仆在收拾行装。”

    “收拾好了么?”

    成姓此人回答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左右无非几件破烂衣服,半箱书罢了。”问来客两人,说道,“君二人收拾好了?”

    两人齐声答道:“已经收拾好了!今日冒昧来访,便是想来问问君,何时启程?”

    “宜早不宜迟,我等明天就出发,何如?”

    “文考是在九月,现下才五月,去这么早?”

    成姓此人自有主意,说道:“征西大开文考,广进贤士,参加此回文考的各郡士人必定很多;又张府君贴出的告示上不是说,征西体念我等家贫,到金城后的住宿、吃用一概由两府安排么?所以我琢磨着,不如咱们早到些时日,一则,别郡必亦有早到之士,我等可借此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二来嘛,亦可看看有无机会进谒征西,或征西两府中的大吏。”

    两个来客彼此相顾,俱皆说道:“君所言极是!那咱们明天就动身!”

    这三人都是西平县的贫寒之士。

    其中一个来客家中的条件略好点,他举起手中提的半坛浊酒,笑道:“成君,好酒在此,还不快将我两人迎入门去,咱们喝上几杯,权且算是为明日的启程和九月的文考做个壮行!”

    成姓此人便把两人迎入院中。

    搬来木案,取来草席,三人环坐,成姓士人平时饭都吃不饱,无甚菜肴招待,便以前日县寺发下来的蝗虫两斤,烤炙熟了,权作下酒,就推杯换盏,畅饮起来。

    ——西平的蝗灾和河州其余郡相仿,得到了抑制,虽然还有,但数量已经急剧减少;眼下新到任未久的西平太守张道岳的灭蝗重心已经渐渐向铲除蝗虫卵这个方向转移。

    ……

    王城谷阴。

    南城,某里,里中一个不大的宅院。

    堂中,两人对坐而谈。

    坐於尊位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已被谷阴朝臣们把之视为了“莘迩鹰犬”的、现任中台刑部刑部司令史的姬楚。他对面的坐的那人,年纪不太大,长相和他两分相似,是他的族弟姬责。

    姬责说道:“阿兄,去年我得了乡品后,你不是说今年就能安排我进中台入仕么?怎么现下却又叫我去金城参加征西的两府文考?阿兄,征西的两府文考,中者只能入其府中为吏,这如何能与入我定西中台为吏相比?”

    “的确是不能相比。”

    姬责说道:“对呀!阿兄,没法比!要不我就不去了吧?”

    “你到中台为吏,没法与入征西府中为吏相比!”

    姬责愕然,说道:“阿兄,什么意思?”

    “你去年的乡品五等而已,起家至多八品、九品;吾家本非右姓,自吾兄亡后,越不胜昔,虽仗着我的脸面,我央央黄公,能把你弄进中台,但最多你也就是能任个**品的浊吏。起家这般低微,你何时能有出头之日?但你若能考中征西的两府文考,就大不一样了!”

    姬责问道:“怎么不一样?”

    “我定西的官儿,征西尽管都辞了,可现在咱们定西说话算数的是谁?还不仍是征西么?你只要得到征西的赏识,征西一句话,你就能青云直上!两府文考,龙门是也!跃过去,即鱼化龙!你是咱们姬家最有希望的后起之秀,我对你是有厚望的!征西两府文考的大好机会,我不能看你坐失!”

    姬楚是姬家现下的宗长,他的话,姬责信服,便应道:“是,那愚弟就听阿兄的话。”

    “这次征西开行的两府文考,你看告示了么?重点是考经籍、时论两项。你这几个月,到考试前,不要再去和那些谈玄之士混了,埋下头,好生地再读读诸经,务要做好充足准备!”

    “是,阿兄。”

    ……

    建康郡。

    黄荣、麴经、高充、魏述等给族中的书信相继送至。

    诸姓族中学有所成的子弟很快就被他们各族的宗长召聚一处。

    宗长们措辞不同,但说的内容却是出奇一致,俱是叫这些子弟们积极备考,九月前赶到金城,参加此回的两府文考。

    ……

    莘迩以“奔走相告”来形容两府文考将在九月举行的消息传播出去后,陇地士人,尤其是寒士们踊跃欢呼的情状,丝毫没有夸大。

    随着两府遣去各郡公布此个消息的吏员,分别抵达目的地,展开宣传后,整个陇州陷入沸腾。

    郡县寒士们如拨云见日般的雀跃欢喜,莘迩在民间如水涨船高般的名望愈隆,传入到了谷阴宫中。令狐乐闻之,闷闷不快。

    他有些懊恼:“早知如此,孤当听阿母的话,允准黄荣的奏请!”

    左氏劝过令狐乐,叫他听莘迩的,允准黄荣的奏请,可在陈不才、氾丹、陈荪等内外呼应的激烈反对之下,令狐乐举棋不定,终是致有今时。

    且不必多说。

    ……

    六月初,金城的蝗灾大致扑灭。

    豌豆种、赈济粮等也络绎买到,不过根据河州刺史府的估算,买到的这些尚不足够。

    倒不是无处去买,陇地的豪强大族家中,多储粮如山,却奈何钱财不足。

    莘迩正为此犯愁,寻思要不要动用军费的时候,乞大力高兴地飞奔前来,到得堂门外的廊上,高声说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何喜之有?”

    乞大力眉飞色舞,说道:“明公,卖五石散的商队回来了!”

    “哦?在哪里?”

    乞大力答道:“已进了城!好家伙!几百头骆驼,驼铃叮叮当当的响,满城百姓都去围观了!此遭运去代北的五石散和别的货物,他们卖了个精光!大有收获!”

    “叫主事来见我。”

    乞大力应诺,转过身,仍是一路飞奔,去寻那商队主事。

    莘迩叫打的那二十棍,是十余天前打的乞大力。

    不知是行刑的人手下留了情,抑或是乞大力皮糙肉厚,他却已是行动自如,浑然无事。

    批阅了三两道军务,乞大力回来了,身后带着两个人。

    这两人绿眼浓髯,都是粟特人。

    后头那人年四十上下,个头低些,是商队的主事;前头那人身形魁梧,年三十余,却是安崇。

    乞大力将两人引到堂前,自在外头挺胸凸肚,忠心耿耿的做个守卫,安崇和那商队主事得到了莘迩的召唤,去掉鞋履,弯腰垂首,恭恭敬敬地登入堂中。

    “老安,你怎么来了?”

    安崇伏拜行礼,恭声说道:“回明公的话,末将是遵张将军之令,特地来向明公禀报军情。”

    “你先坐下等会儿。”

    安崇起身,上榻就坐。

    莘迩吩咐商队主事也起身,开门见山,问他,说道:“货卖完了?”

    商队主事答道:“明公,但凡新货,都是初次卖时最难卖,这回已是小人等第三次去代北卖货了,老主顾颇有,加上老主顾介绍的新主顾,故是此趟的货卖得很快,只在代北待了小半个月就卖光了。”

    卖的不仅有五石散,还有盐、茶等物。

    根据前两次卖货代北的经验判断,这趟货总共卖得了多少钱,不必问这主事,莘迩亦心中有数,——差不多够补上买豌豆种和买粮需钱所差的缺口了。

    莘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好,这趟买卖你办得不错。另外,代北的情况和你上次去时有无变化?你可细细观察了?”

    卖货同时,兼职间谍,这是必不可少。

    商队主事答道:“有几个变化。一个是,拓跋部的贵酋、小率们比小人上次去时,富裕了不少,买货时也比前两次大方了很多;一个是,代北的华士、华人百姓明显增多;一个是,小人见到了慕容鲜卑的人,大概是代表慕容炎出使到代北的;除此,还有些别的变化。小人都已经汇写记录成文;回程时,呈给张将军了一份副本。”

    “你去找长龄,把你记录的这些情报给他。”

    商队主事应诺。

    “你回程时都走的哪里?”

    商队主事答道:“小人走的还是出朔方,东渡大河,穿越千里漠海,经武威,南下广武,渡湟水,返至金城此路。”

    “路上的蝗灾,你见到了么?现在的情形何如?”

    “小人沿途一路,道边所见,田中尽是深沟、篝火,沟中、火边掩满蝗虫。夏麦近半受损。不过飞蝗的话,已是稀疏。”

    “我正愁不够钱买粮,预备今秋、今冬的赈灾,你回来的恰是时候。你这趟大大有功,我会叫功曹给你记功!”

    那主事下拜谢恩,等了片刻,见莘迩无有别的吩咐了,便恭谨辞出。

    莘迩笑与坐候的安崇说道:“老安,路上辛苦了!”

    安崇欠身说道:“为明公效力,心甘情愿。”

    “张韶叫你千里迢迢的回来,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吧?”

    “不敢隐瞒明公,确是有要紧之事!”

    “何事也?”

    “拓跋倍斤传书张将军,说苟雄欺他过甚,常纵兵劫掠代郡,又说闻孟朗病死,料蒲秦现必无暇外顾,因欲请张将军於今秋时,出兵与他一同抄掠雁门、定襄等并州边郡,以作报复。”

第六十四章 倍斤约掠并 又见小特色

    安崇把张韶禀报此事的军报呈给莘迩。

    检查了一下军报的封泥,完好无损,莘迩将之打开。

    军报共有三页。

    第一页的前大半部,是问安和述说思念莘迩之情。

    随后才是禀报拓跋倍斤遣使传书,邀其共掠雁门等郡此事的内容。在这部分禀报的内容之后,附带介绍了一下倍斤、苟雄两方如今“雄常寇代,掠民、畜而还,倍斤衔恨深矣”的情况。

    末了,写道:“朔方苦寒,地无产出,无甚殊物,些许小特色献给明公,韶已令崇随行带往。”

    “小特色”三字入眼,莘迩顿时想起了与张韶在西域初见的那天。

    那一晚,张韶给莘迩等每人安排了一到两个的西域美女陪寝,言称此乃西域的“小特色”,着实令莘迩印象深刻;又想起上次秦州大战时,张韶率兵从西域回来后,复是以“小特色”为名,给自己帐下的文武大吏各送了龟兹、鄯善等国擅长西域歌舞的美女若干。

    他心中想道:“又是‘小特色’。朔方我是去过的,那里诚然苦寒,铁弗等部土著女子个个肤糙肤黑,有什么小特色?”

    放下张韶此书,莘迩问安崇,说道:“子景书中言说,倍斤对苟雄衔恨深矣,具体怎么回事?”

    在朔方待了一两年了,天天风吹日晒,安崇原本挺白的肤色,而下近类古铜,透着因为久晒留下的红,整日吃沙子,皮肤也粗糙了很多,不过比之早年,倒是剽悍之气更加显露。

    安崇恭谨地回答说道:“启禀明公,拓跋倍斤之得代郡,本是虎口夺食,趁着秦虏苟雄等部和白虏主力鏖战的空当,他抢占下来的;虽因秦主蒲茂之令,为免倍斤转向白虏,代郡算是暂时让给了倍斤,可苟雄对此一直极为不满,经常对外宣传‘代郡,我家地也’,故是隔三差五的,他就会纵容部曲侵略代郡,掳掠代郡的民口、羊马。

    “倍斤迁了拓跋本部和乌桓独孤等部的一些部民到代郡安家,前前后后被犯境的秦虏杀了不少;又在上个月,独孤部贵酋赵落垂的一个儿子死在了秦虏的再一次寇境中。倍斤大概是忍无可忍了,於是便派使赍信来见张将军,向张将军提出了联兵抄掠雁门等郡的请求。”

    莘迩沉吟了会儿,说道:“你比我了解朔方那边的情形,你觉得,倍斤的这个请求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安崇回答说道:“张将军的意见是,不妨答应。”

    不等莘迩问原因,他主动解释,说道,“因为朔方穷,原先只我军驻在,日常的衣粮供应就颇紧张,现而下多了李将军部,不敢隐瞒明公,军中的衣粮实在是有点供应不上了。抄掠雁门等郡的话,对军需补给会有所裨益。

    “再一个,也正是倍斤提到的,听说孟朗死了?孟朗是秦主蒲茂的谋主,他这一死,短期内料蒲茂定是无暇它顾,趁机抢上一笔,应该不会有什么后患。”

    “蒲洛孤、苟雄若联兵反攻,你们有胜算么?”

    安崇笑道:“明公,咱们朔方东有大河为阻,而且前时上郡一战,我军把仇泰打了个落花流水,前锋逼临咸阳,不敢隐瞒明公,张、李、赵三位将军的大名,如今可是威震河西!漠北的柔然部落,都有好些慕名来附!……再加上苟雄、蒲洛孤不满倍斤抢占代郡,因是之故,蒲洛孤、苟雄就是联兵反攻,张将军估计他俩先打的,也只会是拓跋倍斤。”

    朔方北边与柔然接壤。

    这些年来,柔然先是被魏国和拓跋倍斤联手痛打了一顿,接着闹起内讧,相比鲜卑等接受华化较早,现已较为开化的诸胡,柔然作为一个后起的胡部,现在还很落后,处於部落联盟的阶段,因此在遭遇到接连的沉重打击之下,柔然的可汗现於今已是权威渐失。

    为能够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去,贵壮贱弱,弱小时依附强者是草原部落的惯常风俗,由是,便有两三个放牧地邻近朔方的柔然胡部转投到了方今风头正盛的张韶帐下。

    这件事,张韶之前有过飞书禀报莘迩,莘迩知道。

    莘迩说道:“这是子景的意见,你呢?”

    安崇答道:“末将愚见,也以为可以抢上一抢!”

    “此事容我再思。”

    拓跋倍斤约的是秋季入掠,现才仲夏,不用急着做决定。

    安崇应道:“是。”

    “李将军他们怎样?在朔方待得可还习惯?”

    安崇取出书信一封,呈给莘迩,说道:“这是李将军给明公的信。”

    莘迩拿住,拆开看罢,笑道:“李将军却是乐不思蜀,竟有意长驻朔方,为国家戍边,伺机攻复太原。好啊,好啊!若是我军中诸将,人人皆如李将军,胡虏何愁不驱,华夏何愁不得光复?”沉吟了下,唤乞大力取长纸来,铺开案上,起身提笔,蘸浓墨,写大字,用行书体,银钩铁划地写了两行字,观之再三,自觉满意,与安崇说道,“你回去时,将此送给李将军!”

    安崇探头观瞧,见那纸上写的是:长车踏破贺兰山,从头重拾旧山河。

    “这像是一首诗啊,明公。仅此两句已是气壮山河,末将斗胆,敢请拜览全篇!”

    莘迩从容放下毛笔,说道:“这是多年前我尚从先王落难於猪野泽时,老傅写的两句。全篇嘛,我亦未曾看过。然喜此两句的忠壮之气,因记到了现在。今就转赠李将军,以互勉之!”

    “是,是。李将军看到这两句诗,一定会振奋不已!”安崇嘴上回话,心中想道,“傅乔那弱不禁风的,无用酸儒一个,我只闻他画得一手好春宫,却还有此等壮烈?人不可貌相是也。”

    等到墨干,莘迩亲手把这两句诗卷好,给了安崇。

    两人重新落座。

    莘迩问道:“李将军前时来书,说他拨乱反正,起兵之时,其帐下猛将王农阻挠,为冯宇、冯太等所杀。王农的旧部兵士约有千余人吧?这千余人现在朔方如何?没有起乱子吧?”

    安崇答道:“杀了王农后,李将军对其部曲善加抚慰,亲选了百人做他自己的亲兵,种种手段下去,此千余兵卒非但无有生乱,并甚是服从李将军的命令。”

    在定西最危急的时刻,主动投附,足见其忠义;王农猛将,果断杀之,可见其果决;抚慰王农旧部,得彼辈效死,可见其智。这样的人,足称人杰。

    莘迩慨叹不已,甚是渴望,能够早日与李基相见。

    又问了麴令孙等人的情形,叙话多时。

    安崇辞出之前,说道:“明公,柔然那几个部落为表诚意,各献给张将军了几个部中的贵种女子,张将军不敢独享,专门从中挑出了最好的两个,令末将带来,献给明公。”

    莘迩恍然,解开了疑问,心道:“原来不是西域,而换是了柔然。这老张,处处都有小特色!”

    张韶虽为将,却不类与他算是同批投到莘迩部下的索恭之剽悍、阴洛之阴狠、隗斑之朴实,而心思活络,逢人先带三分笑,於为人处世上,堪称一把好手。

    当晚,置下酒宴,莘迩亲自出席,为安崇洗尘。

    次日,莘迩召来张龟、高充等人,讨论要不要出兵与拓跋倍斤一起掳掠雁门等郡,并针对倍斤和苟雄目前的敌对状况,进一步地展开议论,研究能否打击一下蒲秦在幽、冀的势力。

    ……

    就在莘迩和张龟等讨论这些东西的时候。

    咸阳,宫城。

    崔瀚又一次地求见蒲茂。

    这回,他不是一人,季和、向赤斧两个和他一块儿。

    正好蒲茂刚得到了一个有关定西的情报,想着问下崔瀚等的意见,闻他三人求见,立刻传进。

    崔瀚三人进入宫城,沿石板路前行多时,从举行朝会的大殿边上过去,经过或栉比鳞次、或疏密得当的众多宫殿群落,转了四五个弯,到至蒲茂而下所在的小殿之外。

    这小殿,是蒲茂小规模召臣议事的地方。

    宦官进去通禀。

    等了稍顷,那宦官出来,请他三人进殿。

    崔瀚当头,季和、向赤斧其次,入进殿中,伏拜行礼。

    脚步声橐橐响起,蒲茂步至崔瀚近前,亲手把他搀扶起来,笑道:“崔公,说了几次了,不必这般多礼!”叫季和、向赤斧也起来,携崔瀚之手,上到殿中,请他三人落榻。

    蒲茂自到王座坐下,娇媚的青鸟侍立其侧。

    宦官们捧来酪浆、茶水等不同的饮料,分别奉给崔瀚三人。

    挥手叫宦官们退下,蒲茂笑道:“崔公,季卿、赤斧,孤有件事,正想问问你们的高见。”

    崔瀚说道:“回大王的话,敢问大王,是何事也?”

    蒲茂说道:“莘阿瓜近日搞了个什么文考,这事儿你们知道么?”

    孟朗在世的时候,掌握着蒲秦的情报系统,崔瀚没有掌握,对此并不知晓。

    季和、向赤斧也不知道。

    蒲茂便把情报中禀报给他的那些,一一说与崔瀚三人听知,说完,问道:“具体就是这么回事,崔公,季卿、赤斧,你们觉得,孤可不可以在我大秦也举办个类似的文考?”

    莘迩的文考,面向的是寒士。

    崔瀚当下积极推动,希望能在蒲秦施行的“九品官人法”,目的是为了重新恢复社会的等级制度,是为了重新把有声望的士族分成三六九等,——注意,是有声望的士族,不包括寒门,那么莘迩的此个文考,与崔瀚的政治设想,当然就是背道而驰,水火不容。

    向赤斧的脑子反应慢,还没弄明白其中的玄虚,崔瀚、季和都已看出来了。

    崔瀚蹙额,手抚清须,说道:“大王,臣愚见,似不宜也。”

第六十五章 文考乱纲常 不做失信主

    蒲茂说道:“不宜么?”

    崔瀚说道:“大王,陇以一隅之地,而谷阴犹不行此政,况乎我大秦万里疆域、亿兆之民?”

    “此政为何不可行?”

    崔瀚答道:“此政之所以不能行者,是因为此政一行,国家的纲常就会被乱掉,上下自此无别,尊卑自此无序,孔子云‘礼崩乐坏’,即谓此也!”

    “公言有理,但是阿瓜他为何敢行?”

    崔瀚沉吟说道:“臣揣测之,莘幼著敢行此政,不外乎两个缘故。”

    “哪两个缘故?”

    崔瀚说道:“回大王的话,他是以他两府的名义举办的这个文考,所录用之士,他只能安排到他的两府中用,这也就是说,无关陇地现行之吏制,对定西伪朝也好,对定西郡县也罢,皆无影响。这是第一个缘故。”

    蒲茂寻思片刻,点头称是,问道:“缘故之二呢?”

    崔瀚说道:“回大王的话,近来风闻定西伪主令狐乐与莘幼著是越来越不和,他两人日渐起隙,莘幼著於此时悍然开两府文考,愚臣料之,或亦与此有关。”

    “与此有关?”

    崔瀚说道:“是啊,大王,想那莘幼著本陇地寓士,其家非是陇之高门,於今他骤掌大权,不免根基不稳,故他乃开两府文考,这显然是为了求其同类,引用为援。”

    两个原因都有道理。

    事实上,特别第二个原因,其实也正就是莘迩开文考的次要原因。

    蒲茂知道季和多谋,所以他尽管已经算是接受了崔瀚的进言,被崔瀚说服,不再打算效仿莘迩,行文考此政,但还是决定再问一问季和,问道:“季卿,卿有何见?”

    季和迟疑稍顷,回答说道:“臣愚见,崔公所言甚是。”

    季和、孟朗和崔瀚有个很大的不同。

    即季和与孟朗都是寒士出身,崔瀚是高门子弟。

    故而,在对待寒士的态度上,季和、孟朗与崔瀚便也就存在区别。

    季和对寒士充满同情;而孟朗,孟朗不但充满同情,并且他在世的时候,礼重名士的同时,还利用手中的权力,大力擢用寒士,比如季和、比如向赤斧、比如秦广宗,这些都是寒士。

    因此,理智上,季和赞同崔瀚的分析,也认为莘迩的文考此政是对现行之政治体制的一个颠覆,断然不可行之,然而感情上,他却隐约觉得此政实是针对时弊、打破不公的一个好政措。

    他想道:“草泽之间,岂无英杰?膏腴子弟,多浮夸之徒!却因祖上余荫,而所谓出身高门之士,依仗其所谓清华家声,坐而致贵,布满朝廷、州郡;草泽之士无进取之阶。莘幼著此政,若是能够成功地得以施行,陇地寒士,将如万流入海而奔汇其门矣!

    “不过,崔公不赞同在我大秦开行此政,也不为错。我大秦到底与陇不同。

    “令狐奉死后,莘迩依仗自己手上的兵权,杀戮、打压陇地的名公重臣,乃至牵连其族,若宋、氾之类的陇地甲族因此而覆灭者不知凡几!是以,当下之定西,阀族趋向衰微。莘迩自便可试行此政。

    “我大秦则不然。‘国人’贵种若仇、苟等氏者,本来就在我大秦朝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势力,现如今,随着崔公、王道玄等士得到大王的重用,我大秦朝中的华士甲族之势,比之孟公在朝时,也得到了极大的增强。那么於此情况下,若是贸然地在我大秦开这个文考,可以料见,不外乎两种结果,要么文考录用之士被仇、苟诸家残酷打压,要么两边就会产生激烈的内斗,这两种结果都不是好的结果,确然是断不可行之。”

    简单的“崔公所言甚是”六个字后头,是季和复杂的情感,和他对陇地、蒲秦现下之不同的政治客观条件的仔细分析。

    却是说了,复杂的情感可以不必提,但季和为何不把他对陇地、蒲秦政治局面的分析道出给蒲茂听呢?这是因为:季和深知,他毕竟是华士,不是蒲秦的“国人”,现在没了孟朗这棵大树,尽管蒲茂因为孟朗的遗书之举荐而拔擢重用於他,但风雨可能随时会来,甚至正是因了蒲茂对他的拔擢,风雨也许会来得更快更猛,——果然如他所料,甚至哪怕非为华士,乃为羌人,算是蒲秦国人一员的吕明,司隶校尉都没能当上几天,就被仇畏等弹劾了下去,换了蒲博来当,他故是越发地谨小慎微。

    也因此,这时虽然殿中无有外人,可他依旧不愿多说,遂只做出了这么个简短的回答。

    蒲茂是个厚道人,崔瀚、季和都问了,不好不问向赤斧,如果不问,显得他瞧不上向赤斧的智略似的,就亦问了问向赤斧。

    向赤斧第一服气孟朗,第二服气季和,孟朗死前还私下给他讲过,叫他以后多听季和的。

    跟着季和走没有错,他回答说道:“臣也以为不可。”

    蒲茂说道:“卿等既然均觉不可,那此政就先放下罢!”接过青鸟奉来的酪浆,饮了口,润润嘴唇,笑问崔瀚三人,说道,“崔公,你们三人联袂齐来,定是有要事奏禀?”

    崔瀚说道:“回大王的话,内迁到平阳郡的丁零部率上书,说平阳郡守夺其部羊马,请求朝廷给他做主。臣等求见大王,为的就是此事。”

    “哦?平阳郡守抢丁零部的羊马?”

    崔瀚说道:“回大王的话,是。而且按丁零部率书中的说辞,这还不是第一次抢夺,以前已经抢过好几次了,羊马抢、丁壮抢、妇人也抢。”

    “可有查实?”

    崔瀚答道:“回大王的话,已经查过了,确实如此。”

    蒲茂勃然大怒,怒道:“孤迁诸胡入关中时,曾经向诸胡许诺,到了关中以后,孤给他们牧场、给他们羊马,绝不欺压;并严令各州郡的牧守务必要好生地为孤抚慰、安置他们!却孤的令旨才下多久?平阳郡守就敢违旨!把孤的话当耳边风么?”

    崔瀚说道:“大王,不仅平阳郡,并且关中其余各郡,凡有内迁之诸胡者,此类的纠纷层出不穷,只是大多数的内迁诸胡不敢向朝廷申诉。这不是一件小事,臣等恳请大王妥善处之!”

    蒲茂不假思索,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况乎孤乃万民之主?孤不能做失信之主!平阳郡守违孤令旨,崔公,劳烦你为孤草诏,重重责罚!”

    崔瀚问道:“敢问大王,处以何罚?”

    蒲茂按住怒气,想了想,说道:“免其官!”

    季和眉头一挑,下拜说道:“大王,臣愚见,免官此罚似乎稍重。”

    “重?”

    季和说道:“平阳郡守强楞,其祖、父有功於国;大王灭伪魏之战,强楞转输粮秣,功不可没,今若因此,即黜免之,恐伤功勋旧臣之情。臣愚以为,罚俸以惩之,足矣!”

    蒲茂不满地说道:“仅仅罚俸,何以显孤之信义?何以收丁零诸胡之心?季卿,孤为何把丁零、鲜卑诸胡迁入到关中?孤这么做的原因,你是很清楚的。

    “海内战乱百年,诸胡间彼此仇雠,残杀不已,这个问题不解决,天下就不能得到安定。是以孤迁诸胡入关,迁国人出关,所为者,就是想通过使他们混杂而居,从而慢慢地消除隔阂。现今强楞不遵孤旨,反掠丁零,孤若不给重惩,何以能实现孤之此个远大之期望!”

    蒲茂迁氐羌出关,迁北地诸胡入关,其实不单单只是为了他说的这个原因,还有个原因,自然便即是指望通过出关的氐羌,来加强对北地的控制。

    季和说道:“大王的心意,臣岂会不知?但是大王,诸胡隔阂、彼此残杀,至今已有百年,绝非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这个难题的。‘过犹不及’,此圣人之教也。如强楞等,毕竟是我大秦之基,毕竟是大王所以能号令天下、君临海内的根本,因是臣以为,最好不要因为丁零等内迁诸胡而伤了我国朝之本。大王如是觉得罚俸嫌轻,臣愚见,可责平阳郡丞。”

    “可责平阳郡丞?”

    季和说道:“强楞之掠丁零,郡丞焉会无责?郡丞是一郡之辅,重惩之,足服丁零。”

    蒲茂忖思了下,问崔瀚,说道:“公意何如?”

    来前,季和已经说服崔瀚,崔瀚是同意季和这个处理意见的。

    崔瀚说道:“愚臣以为,季和言之甚是。”

    “好吧,那就便宜强楞了!传孤旨意,黜免平阳郡丞,令强楞把抢来的羊马、民口、妇人全部还给丁零!”

    崔瀚应道:“是,大王仁厚信义,臣民等之福也!”

    季和说道:“大王,臣等还有一件事奏禀。”

    得了崔瀚这个大名士的赞颂,蒲茂怒气渐消,神色略愉,问季和,说道:“何事?”

    “大王,倍斤上书,说苟雄纵兵掠其百姓此事,臣等已经查清。”

    ——拓跋倍斤於多半个月前,上书蒲茂,告苟雄的状,蒲茂当时叫崔瀚、季和等落实调查。

    蒲茂问道:“如何?”

    “确有其事。”

    蒲茂目落季和脸上,转而看崔瀚,忽然笑了起来,摸着胡子说道:“崔公、季卿,卿二人不先禀此事,却先禀平阳郡事,是怕孤一怒之下,重惩苟雄么?”

第六十六章 季和进战略 崔公太急切

    季和说道:“大王明鉴,幽州北接拓跋,东为慕容,西邻朔方,苟雄现身为幽州的镇戍主将,关系重大;臣等担忧的并非是大王一怒之下,会重惩苟雄,而担忧的是如果因为重惩苟雄,导致幽州出现变乱,那未免就得不偿失。是以……”

    “是以你们就绕了个弯子,先哄得孤轻惩强楞,然后再向孤奏禀苟雄此事!”单听话意,像是责怪,但蒲茂脸上含笑,其实并未生气。

    季和下拜说道:“臣等岂敢欺哄大王!”

    “卿等的用心,孤懂!你们这是怕幽州起乱,是为我大秦着想。季卿,你起来吧。”

    季和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

    蒲茂说道:“说说吧,苟雄这事儿,卿等以为,孤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季和说道:“代郡本是拓跋倍斤窃据,虽然为避免倍斤投向慕容,所以大王暂时忍让,未有追究其罪,但苟雄因而对倍斤不满,在情理之中。

    “不过话又说回来,仍是出於‘避免倍斤投向慕容’此一目的,值此我朝尚未做好进剿慕容氏残余的准备之时,对苟雄,也不能不做些惩治。

    “臣因是愚以为,宜效强楞之例,亦行罚俸之处。”

    蒲茂踌躇说道:“仅仅只是罚俸,倍斤恐怕仍会衔怨吧?”

    “大王可再下诏书一道,严斥苟雄;并抚慰倍斤。”

    蒲茂想了一想,接受了季和的建议,说道:“便按卿此议!”笑与崔瀚说道,“公才思敏捷、字字珠玉,所草之诸诏,无不合孤之意!这斥责苟雄、抚慰倍斤的诏书,便一并请公起草。”

    崔瀚应道:“臣遵旨。”

    “大王,臣还有事奏禀。”

    蒲茂转目季和,笑道:“卿请说。”

    季和严肃地说道:“拓跋倍斤此人,臣闻他在代北礼贤聚众,广辟幽州华士,远召漠北诸胡,而且他与定西私下往来不断,先有窃我代郡之举,后有坐视张韶南下上郡之为,臣并又闻之,他和慕容氏的残余似乎还有潜通之迹,其人必怀异图,非肯居人下者也。

    “臣愚以为,今可暂容忍之,但不可久容忍之,否则,他一定会生乱!”

    蒲茂说道:“倍斤怀异图,孤岂不知?唯现下定西未灭,孤不能抽出手来,收拾他而已!”

    季和说道:“臣愚以为,起於陇地、祸及我天水等郡的这次蝗灾,渐渐地已经平息了,应该是不会再向关中腹地蔓延,则今秋的收成应是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顿了下,注意了下蒲茂的神情,顺便拍个马屁,说道,“当然,蝗灾之所以这么快就被消弭,都是大王修德之功。”

    蒲茂甚是愉快,谦虚两句,说道:“季卿,你继续说。”

    “是,那么,臣以为,是不是可以於今年秋天的时候,就着手解决倍斤此患?”

    “今年秋天?解决倍斤?”

    “是啊,大王。”

    蒲茂犹豫说道:“孤方欲今秋再攻陇地,……季卿,你对此是知道的啊,却怎么建议孤今年秋天就解决倍斤此患?”

    “大王,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先解决定西好,还是先解决倍斤好。”

    “……如此看来,你思考的结果是先解决倍斤好了?”

    “大王,臣正是此意。”

    “你给孤说说,你为何觉得先解决倍斤为好?”

    “臣之所以如此以为,是因两故。”

    “你细细说来。”

    季和露出深沉的神色,说道:“大王,从孟公督诸军攻陇西那次算起,数年间,我大秦已与定西交战多次,而至今未能占据上风,由此足可见,定西虽贫而小,却颇能战也。

    “若现下仍把灭掉定西作为重点,那么倍斤就会得到继续发展、壮大其实力的机会,这对我大秦来说是不利的。此一故也。

    “前次大王亲统王师,讨伐定西,而竟不胜,细究其因,非是我将士不敢战也,亦非是陇骑不可胜也,一个较为重要的原因是:拓跋倍斤坐视张韶南下、李基背叛,由是致使了仇泰的两次大败,进而致使我咸阳受到威胁,大王於是乃不得不撤围还京。

    “大王,如果不先把倍斤铲除掉,那么我军再打定西,就不能做到北顾无忧,很可能还会不得不无功而返!此二故也。

    “因此二故,臣愚以为,与其今秋再打定西,反给倍斤渔翁之利,不如先除倍斤,既已除倍斤,是定西强援失矣,再攻之,胜之易也!”

    蒲茂陷入沉思,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提出了个问题,说道:“若在解决倍斤的时候,莘阿瓜相助倍斤,那我军岂不是还会陷入到两线作战的为难处境?”

    季和说道:“大王,这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一样?”

    季和答道:“去年襄武一战,我王师虽未全胜,但定西损失惨重,此其一也;如崔公适才所言,定西伪王令狐乐年岁渐长,已经亲政,他如今与莘幼著的矛盾是越来越激烈,此其二也。”

    “卿的意思是说,定西君臣猜忌,……不对,不是君臣,是令狐乐与莘阿瓜互相猜忌,内部不和,并且因为襄武一战,损失惨重,所以,他们应是无力出兵相助倍斤?”

    季和说道:“大王圣明,臣想说的正是此意。”

    “卿这么说的话,也有道理。”

    孟朗死后,季和思考了很久“蒲秦日后该怎么发展”这个问题,现在,他已有了一个全盘的战略谋划,便趁着此次机会,全盘向蒲茂托出。

    他说道:“大王,先除拓跋,继麾军西向,攻灭定西,至此,我大秦之北、之西,都再无强敌外患,并由此,可收代北胡骑、陇地精卒为用;继而,驱代北之胡骑,彻底剿灭慕容氏之残余,使陇地之精卒,为我大秦攻蜀之先锋;巴蜀为大王所得,接下来,江左可以徐徐图矣!”

    ……

    季和的战略构想,事关蒲秦日后的发展方向,干系重大,蒲茂不能立刻决定。

    但蒲茂答应了季和,他会认真地就此思考。

    辞拜出宫,路上,崔瀚、季和、向赤斧三人共乘一车。

    崔瀚独坐一边,不绝口地向对面而坐的季和、向赤斧称颂蒲茂。

    他说道:“别的不讲,单就大王如此重信义这一条,哪怕对丁零小胡,也不肯失信,季君、向君,大王就毫不比古今之明君圣主逊色!我等以斗筲之才,浅薄之能,蒙大王不弃,恩擢显用,当真是非竭忠效死而不能报之!”

    季和说道:“公言甚是,大王天纵之资,神明仁厚,确乎是古今罕见之圣主!”

    崔瀚说道:“我等不能辜负大王对我等的期望。季卿,我前时向大王建议的‘先在北地诸州行九品官人法,擢用华士,以德牧民’和‘定五等爵’这两条意见,大王都已允可,并下诏仇公牵头,组织讨论实施;我打算再向大王进上一策!”

    季和问道:“何策?”

    崔瀚说道:“我那两条意见等仇公他们讨论完、再落实,恐怕要等较长的时间,五等爵此事没办法,只能等仇公他们讨论完了再说;但擢用华士这件事,我却是可以在九品官人法正式於北地真正施行之前,先向大王举荐一些华士!……季君,冀、豫、兖、徐等州的名士,近来或奉诏入京、或结伴而来的,着实多也!今之咸阳,衣冠云集,几不逊於昔之洛都矣!我要从这些名士中,选名望盛隆、才德俱佳者,悉数荐与大王,请大王量才任用!”

    季和和向赤斧对视一眼。

    季和迟疑稍顷,说道:“崔公,以和愚见,反正大王已经降旨,令仇公等商议落实九品官人此事,何不等仇公他们商议完了,再作举荐?”

    崔瀚意气风发,说道:“季卿,你是不知道!这几回,凡大王召见我之时,几乎每次大王都要求我举贤!大王求贤若渴!我等身为人臣,难道反而知贤不举么?此非为臣道也!”

    季和说道:“崔公,你可知晓,孟公当政之日,孟公缘何没有一力举荐华士?”

    崔瀚抚须而笑,说道:“我当然知晓缘由。”

    缘由当然就是,蒲秦是氐人的政权,过多地举荐华士,必会激起氐羌贵族的反对。

    “那崔公为何这般急切地举荐华士?”

    崔瀚笑道:“季君,孟公少举华士,固有其因;然今时已不同往日矣。”

    “哪里不同?”

    崔瀚说道:“现今北地诸州俱归王土,数千里之地、数百郡县、亿万之民,季君,不用华士,能治理好么?”

    这话倒是不错。

    一则,氐羌贵酋多能征善战,然放到治理百姓上,平均水平不如华士;二来,北地诸州的主体住民是华人,因是,治国、治民这块儿,不用华士还真不行。

    季和无从辩驳崔瀚这话,但仍不赞成崔瀚过於急切地举荐华士的决定。

    却再三劝说,崔瀚不听。

    车子先到了崔瀚家。

    季和、向赤斧下车,拜辞崔瀚。

    两人也回家,仍是同坐一车。

    向赤斧瞅着季和满面的忧色,问道:“方平,你是在担忧崔公举荐华士的决定么?”

    “崔公得入朝,至今才数月,而已屡上政议,且其所上之诸政议,皆大政也!崔公施政,太过急切,无孟公之稳!我如何能不担忧?”

    “那怎么办?”

    季和默然多时,说道:“只能找机会,再慢慢劝他了!”

    ……

    忙了一天,入夜时分,蒲茂吃过晚膳,想起又好几天没见他的王后了,就命驾去苟后宫。

    苟王后迎拜宫外。

    两人入到宫中,坐下。

    蒲茂打眼看去,苟王后神态恭顺,却又是眉间如似含忿。

第六十七章 仇畏不妄动 双美抱卧眠

    “你这是又怎么了?”蒲茂皱起眉头问道。

    蒲茂七八天大概会想起来见苟王后一面,长的时候,可能得个把月,苟王后知道,她不该摆出不开心的样子,她应该向张妃、慕容妃她们学习,屈意承欢,可她实在是难以克制怒气。

    苟王后答道:“大王,贱妾闻听,崔瀚上书进言,请大王责罚苟雄?”

    “苟雄办错了事,是孤要责罚他,与崔瀚无干。”

    苟王后问道:“敢问大王,苟雄办错什么事了?”

    “他纵兵劫掠代郡百姓,拓跋倍斤的状告到孤这里了!”

    苟王后说道:“大王,代郡本来就该是大王的,拓跋倍斤胆大妄为,代郡因被他窃据。苟雄纵兵入掠代郡,他也是为了大王啊!大王,却为何对拓跋倍斤这狼崽子迁就,而罪责苟雄呢?”

    “现在还不到整治倍斤……,孤给你讲这些作甚么!你又是从哪个奴婢处听来的此事?”

    苟王后充满痛恨地说道:“崔瀚谗言,迷惑大王,使大王不惩倍斤,反责苟雄,……大王,宫城内外的忠义之士尽皆愤慨!贱妾就是从这些忠义之士处听来的。”

    这话倒是把蒲茂给逗乐了。

    蒲茂笑道:“宫城内外、忠义之士、无不愤慨,王后,你这话是在说,孤是个昏君了?”

    “大王英明神武,岂会是昏君?贱妾也不敢这么说!宫中内外的义士皆言,这都是因为崔瀚巧言惑主,是崔瀚的过错!大王是受了他的蛊惑!”

    蒲茂挥了下衣袖,说道:“孤既然英明神武,又岂会受蛊惑?王后,你上次说,罪己诏,孤不宜下。可是你知道么?今日季和与孤说,天水等郡的蝗灾於今已是渐渐消弭,此皆孤敬天修德之功也;天水等郡的百姓无不对孤感恩不已。你一个妇人家,以后少掺和国家政事!”见苟王后还想再说,追问她道,“你告诉孤,是谁告诉你的孤降旨责罚苟雄此事?”

    苟王后是个老实讲义气的,心道:“我当然不能把这事儿是雷遵对我讲的告诉你,我若傻乎乎地告诉了你,你肯定会惩治雷遵!”咬紧牙关,闭嘴不言。

    ——雷遵,是仇畏之妻的从子,雷氏亦氐人中的一个大姓,他现为蒲茂宫中的近侍之一。

    “夜深了,睡吧。”蒲茂站起身,自往后头寝殿去。

    苟王后无法,只好暂罢了进谏的忠言,随於其后,跟着也去了。

    ……

    雷遵个头不高,三十来岁,年纪与仇畏的次子仇敞相仿。

    他俩大小相识,总角之交,关系甚好。

    当天下值,雷遵偷偷地把蒲茂将要责罚苟雄的事儿,说与了苟王后的亲信宫女后,出了宫,便去到仇畏家。蒲茂、苟王后对话的时候,他也正在仇家,与仇敞说话。

    “僧弥,崔瀚越来越过分了,天下是咱们为大王打下来的,凭什么华士出来摘桃子?先是建言大王,擢用华士,‘以德守之’,我就奇了怪了,只是他华士有德,咱们就没德么?‘以德守之’这话没错,可就非得只有华士才有德能守么?咱们就不能为大王守之么?要说咱们氐人没德,大王也是氐人,那大王不也没德了么……”

    仇敞打断了雷遵的话,亦唤其小字,说道,“日瑞,不要妄言!”

    雷遵说道:“是,是?……僧弥,他这是当面辱君啊!我当时听见我就想冲上去,给他两个大嘴巴!”勉力把怒火按下去,接着说道,“建言完了大王这事儿,他和季和今天又卖苟将军的不是。不惩罚倍斤,反过头来责罚苟将军,岂非本末倒置?为大王戍边的是苟将军,还是倍斤?幽州那鬼地方,天寒地冻的,苟将军不辞劳苦,在那里忠心耿耿,没落好处,却等来了什么?罚俸!训斥!大王偏还就听了他俩的话,……你说说,这不是伤戍边将士们的心么?”

    “你刚才说,你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王后的宫女?”

    雷遵说道:“我能不告诉王后么?我可不想苟将军因崔瀚、季和进谗而受到委屈!”

    “这事儿你做得很好。明天吧,你明天上值后,看看大王有何反应。”

    雷遵问道:“什么意思?”

    “大王若是收回成命,不再责罚苟将军,自然最好;大王若是对此只字不提……”

    雷遵问道:“怎样?”

    “你就回来告诉於我。”

    雷遵说道:“你这不等於什么也没说么?”

    “要想扳倒崔瀚,谁的态度最为重要?当然是大王。所以你要仔细地观察大王,看看大王对待崔瀚的态度有无转变。如果大王收回成命,那就说明大王对崔瀚的态度有所转变,我就禀报我阿父,寻机进行咱们的下一步;如果大王没有收回成命,只字不提,那就说明大王对崔瀚的态度无有转变,或者至少说,转变得不明显,那咱们的下一步就只能再缓缓。”

    雷遵说道:“按我说,还缓什么?现如今朝野上下,特别是他建议大王行‘九品官人法’、‘五等爵制’此事传开以后,有几个不在后头痛骂崔瀚的?早已是物议沸腾!就劳请仇公带头,上书大王,我等附名於后,狠狠地弹劾他就是了!”

    “你这是莽夫之见。”

    雷遵嘿了声,说道:“我莽夫,你聪明!”

    “日瑞,这不是我的意见,这是阿父的意思。”

    雷遵收起不满,换上恭敬,说道:“我的确莽撞,……我斗胆问一问,仇公是何意也?”

    “咱们虽然在司隶校尉这一仗上赢了一场,但崔瀚、季和、向赤斧等因为孟朗的遗书举荐,现而今不仅布列三省,并且深得大王信任,……大王信任的其实不是他们三个,是孟朗啊!而孟朗在大王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你是很清楚的。所以非有万无一失之把握,阿父的意思是,咱们绝不能轻举妄动!”

    雷遵略微失望,说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日瑞,汝父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雷遵呆了呆,说道:“为何?”

    “正是因你幼时毛毛躁躁的,故此汝父名你日瑞,是希望你能少点毛躁,如牛般稳重!汝父之苦心,你怎么到现在尚未体会;你的急躁性子,你怎么到现在尚未有变?”

    “日瑞”,是氐语,公黄牛的意思。

    氐人和北部草原的鲜卑等胡不同,他们和华人接触的最早,很久之前就开始农耕了,乃是半农半牧的族群,有些氐部甚至已经放弃了放牧,完全以农耕为业,所以影响到起名上,名中带牛之类字眼的颇是多见。

    雷遵干笑两声,忽然想起一事,浮现疑惑,挠头说道:“僧弥,你比我只大一岁,我阿父为何给我起名日瑞,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我阿母说的!”

    雷遵“哦”了声,说道:“我还以为你当时在场。”

    仇敞无话可答,拉他起身,说道:“走吧,酒宴已给你备下,刚得了几个羯人女子,金发碧眼,长相与鲜卑诸胡截然不类,极有异域情调,你瞧瞧有相中的没有,有了,送给你!”

    “哪里来的?”

    “田勘送的。”

    出了书房,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空气闷热。

    仇敞停下脚,仰脸望了望夜空,喃喃说道:“雨要来了。”

    “是啊,僧弥,雨要来了,看这云,是要下大雨啊。”

    蒲獾孙应蒲茂的命令,献给蒲茂了许多徐州彭城的特产,五色土,仇畏家得到了些分赐。其宅中路径,如今很多都羼铺上了此物。前头灯笼的映照下,曲折路间的五色土,细腻滑洁,闪烁出炫人眼目的光彩,仇敞、雷遵两人踩踏其上,穿过庭院花木、楼阁,前去堂中。

    ……

    半夜下了起雨。

    雨初甚大,如瓢泼也似,夹电闪雷鸣。

    刘伽罗、阿丑被雷声惊醒,却旁边的莘迩呼呼大睡,丝毫不受影响。

    ——或许是这几天忙碌文考的预备事宜,把他给累的了;亦或许是万马奔腾、鼓角动天的战场经历得多了,这点阵仗不算什么。

    一声声的雷鸣,就像打在心头;电光闪耀,室内忽明忽暗。

    刘伽罗胆子小,吓得缩成一团,紧紧拽住薄被。

    阿丑轻柔地把她揽入怀中,低声说道:“别怕,有我!”

    感受到阿丑温热的身体,嗅到她淡淡的体香,刘伽罗登时心安,便躲在她怀里,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莘迩醒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双美抱卧的情景。

    莘迩流连地瞅了好几眼,怜刘伽罗、阿丑昨晚劳累,到底没有舍得唤醒她俩,轻轻下床。

    外头的雨还在下,不过已经变小。

    推开窗,清凉的风吹入室内,一扫昨晚睡时的热气。

    莘迩心情畅快,伸了个懒腰,端起案上的水,痛饮半碗,也不穿上衣,便就着短裤,出到廊中,自兰锜上取了佩剑在手,下到院里,舞剑雨中。

    舞未多时,一个婢女从外头进来,收起油纸伞,行礼说道:“大家,张司马求见。”

第六十八章 铁弗笑柔然 河阴起纷争

    地上很湿,体谅张龟行走不便,莘迩收剑,披了件衣服,出去见他。

    前院堂中,见到张龟,莘迩问他何事。

    张龟回答说道:“明公,有几个外郡来参试的士人求见明公。”

    “参试的士人?已有士人到金城了么?”

    张龟说道:“还不少呢!陆陆续续,现下已到金城的参试士人,差不多一二十个了。昨天晚上,来自建康郡的四五士人到龟家中,谒见於龟。龟与他们谈了一谈,中有两人颇有才干。龟便允了他们求见明公之所请。遂今儿一大早就来叨扰明公。敢问明公,见不见他们?”

    时下士人交往,需要有人居中介绍,彼此不认识的双方才好结交,此为礼也。寻常士人间尚且如此,晚辈后生、或位贱者,晋见尊长,自然更需如此。

    莘迩听到这里,便就知道,那从建康郡来的几个参试士人,肯定要么与张龟相识,要么他们的父兄与张龟相识,要不然,他们根本登不了张龟家的门,因笑道:“长龄,这几个士人,想来都是你的旧识?”

    张龟老老实实地说道:“中有一人,是龟之旧友,余下者,两个是景桓族中的子侄,两个是建康别姓人家的子弟。”

    高充、麴经、魏述家的子弟和黄荣家的子弟一样,亦皆有来参试者,不过高充、麴经、魏述现都在金城,他们不需要经张龟拜见莘迩。

    莘迩问出了他关心的问题,说道:“张公家无有子弟应试么?”

    张公者,张浑是也。

    张龟答道:“龟听那几个士人说,好像是有,不过应该是还没有到金城。”

    张家在士林、定西的地位,远远不是黄、高、麴、魏这几家能比的,他们能挑出子弟来参加这次的两府文考,已是给足了莘迩的面子,那么参试的张家子弟晚点来金城也就不足为奇。

    “这几年我都没有回过建康,也挺想建康的父老百姓的。既是建康子弟求见,按理说,我不能不见,但是长龄,我乃是此次文考的主考官,考试开始、结束之前,我不宜私下接见参考的士子。若是传将出去,而这几个士子又刚好高中,恐会致人议论我主考不公。”

    张龟说道:“那明公是不见了?”

    “你把我的这番话,好好地对他们讲一讲,告诉他们,等考试完后,我设宴招待他们!”

    张龟应道:“是。”

    却由这几个建康士人的求见,莘迩想起了一桩要紧的事情。

    他吩咐张龟,说道:“等下你去找找乞大力。”

    张龟问道:“明公有何嘱令交代?”

    莘迩说道:“老宋是副考官,他宋家又是我陇名门,走路子求见他的参试士人估计不会少。你叫乞大力调一队胡卒,去老宋家外,给他守好门。”

    张龟微微怔了下,旋即明白了莘迩的用意,想道:“宋君贪财,参试士子如果送礼,他没准儿就会收下,如此一来,那送了礼的,弄不好便会到处乱说,一场好好的文考也就因此而可能会变成丑闻。……明公此举高明,这叫防患於未然!”

    他眨着独眼,给莘迩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应道,“诺!”

    “我虽现下不宜见参试士人,但是长龄,你要把他们安顿好,尤其是参试的家贫之士。”

    张龟应道:“明公放心,专供参试士人住宿的客舍,已经准备好了;每日饮食,也都有专人负责。龟今天就再去检查一遍,若有哪儿不行的,龟立刻就令整改!”

    “好,这就好。”莘迩望堂外细雨,抚短髭,笑道,“这场雨下的及时,一扫暑热!”

    “不是雨下的及时,一扫暑热;是闻各郡士人踊跃参试,明公身心舒泰吧?”

    莘迩大笑,指张龟说道:“知我者,卿也!”

    有心说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榖中矣”,然而毕竟眼下文考涉及的范围只有陇地而已,这么说的话,似有吹牛嫌疑,若被江左、蒲秦闻之,只会惹其嘲笑,莘迩乃勉强将此话咽下。

    留了张龟一起吃早饭。

    饭时,张龟问莘迩,说道:“明公,安崇昨天下午问龟,倍斤请求共掠并州边郡此事,到底应不应他,……不知明公对於此事,考虑的如何了?”

    拿胡饼蘸酱,莘迩大大地咬了一口,边吃边说道:“我想过了,张韶的意见不错,这件事,可以答应倍斤。这安崇,我本待今天召他,告诉他我的决定;他却昨天就忍不住了?去问你。”

    张龟斯斯文文的,夹菜下饭,笑道:“龟看他是在金城待不住了。”

    莘迩不觉奇怪,说道:“金城不比朔方待着舒服么?”

    “明公,还真没朔方待着舒服。”

    “此话怎讲?”

    “两府多贵士、营中尽上将,安崇在金城,处处拘束,如何能比得在朔方轻松?”

    莘迩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高……’”

    “怎样?”

    “‘……征西远’吧。”

    遂於这天上午,莘迩召见安崇,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

    安崇果是如张龟所料,在金城待得拘束,闻得莘迩决定,当时就请求赶回朔方,把莘迩的命令传给张韶。莘迩就允了他。

    当天下午,安崇带着随他来到金城的十余从骑,未有骑马,骑着骆驼,出城北上。

    一行人渡湟水,过广武、武威两郡,转向东北行,涉越总里程八百里的两大片沙漠,再渡过黄河,风尘仆仆,回到了朔方郡。他们离开金城时是五月中,到朔方郡治朔方县时已是六月。

    ……

    朔方县北邻黄河,其余三面皆是沙漠。

    时当傍晚,遥遥观之,但见红彤彤的夕阳之下,大河奔腾,黄沙弥漫间,绿色环绕中,一座沧桑的坚城拔地而起。

    给人之观感与同样临水的金城县完全不同。

    随着渐近朔方县的县城,碰到的人渐渐的也多了起来。

    多是髡头小辫,头部除了头顶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全部剃光,长长的耳垂上戴着大耳环,身材矮壮的铁弗匈奴等朔方郡的土著胡牧。

    铁弗等胡常年放牧野外,脸上也好、褶袴也好,通常都是脏兮兮的,却於其间,偶尔能见到一些比铁弗等胡还要脏的胡牧,——这些胡牧则便是投附到张韶帐下的柔然胡牧。

    安崇是粟特人,绿眼白肤,身材又魁梧,他如今在朔方郡的名气不小,便是不认识他的,瞧见他的长相,也知道他是谁。放牧的铁弗等胡见到他,纷纷手放胸口,弯腰行礼。

    因柔然的始祖曾是拓跋鲜卑的奴隶,所以他们的语言和铁弗等胡不一样,类似鲜卑语,亦不如早就和中原交流的铁弗等胡开化,见到安崇,行礼的固有,但更多的是冲上来摊开手,叫嚷着讨吃食。

    安崇的从骑们,跨坐在高大的骆驼上,举起鞭子乱抽乱打。

    柔然胡挨着鞭子,却不肯退,依旧哇呀哇呀的不知叫些什么,小跑着追赶安崇的骆驼。

    安崇从囊中取出吃剩下的胡饼,丢到地上。

    柔然胡们一拥而上,你争我抢。抢到的,丝毫不在乎胡饼上沾的沙土,塞到嘴里就吃;吃完了,黑乎乎的两只手伸开,又伸出舌头舔掌心、手指上的饼屑。

    附近的铁弗等胡多半带着鄙夷,围观哄笑。

    “真他娘的狗似的!”一个从骑啐了口,骂道。

    另一个从骑笑道:“要不柔然怎么会被唤作狗国?”

    “不要乱说话!”安崇皱起眉头,训斥他们。

    从骑们应诺,不再多说了,只是不时扭头去看那些被铁弗等胡嘲笑的柔然胡们。

    一个从骑忍不住,问安崇,说道:“校尉,我听说拓跋部呼这些柔然胡为蠕蠕,视他们如虫子一样恶心。连拓跋部都瞧不上他们,张将军却为何竟肯接受他们的来投?”

    安崇心道:“倍斤狼子野心,於今他控弦十万,雄霸代北,他若是再次觊觎我朔方,只靠我朔方驻兵,如何能是其敌?柔然虽然蛮夷,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张将军收用彼辈,当然是为防倍斤!”他不愿把这话明说,就含糊说了句,“张将军自有用意。”

    快到城边,一队轻骑迎了上来。

    这队轻骑人数不多,十余骑,是个巡逻的小队。

    队中兵士俱是唐人,扎着发髻,穿着戎装,或持长槊,或挟弓矢。

    队率驰马近前,跳下行礼,说道:“校尉回来了!”

    安崇认识他,笑着打了个招呼,回答说道:“是啊,刚回来。”问道,“将军在城里么?”

    那队率说道:“校尉你回来的真巧!”

    “哦?将军在城里啊!那真是太好了,我这就进城缴令。”

    那队率说道:“将军刚出城。”

    “……,将军去哪儿了?”

    那队率说道:“前阵子不是轮到一部河北牧场的府兵去河阴驻防了么?和对岸的索虏不知为何,争斗了一场!将军去瞧瞧怎么回事,下午才出的朔方城。”

    尽管拓跋部现在是莘迩的盟友,但朔方的陇军此前和拓跋部是打过仗的,所以军中的老兵习惯性的还是蔑称拓跋部的部民、兵士为“索虏”。

    安崇心道:“莘公已经允了我军和拓跋部联手抢掠雁门等郡,却怎么这个时候,出了这档子事?”担心会影响到抢掠雁门等郡,便也不进朔方城了,说道,“那我现在就去河阴!”

第六十九章 男儿当快意 借粮事约定

    朔方、河阴两座县城相距近两百里。

    两座县城间的这一片区域,是朔方境内黄河南部近岸处,草场最为宽阔的地带。

    漠区远在更南边的约百里以外。

    位处南边漠区和北边黄河之间的,大部分都是望之无尽的草原。

    半人高的野草就好像是绿色的海洋,在风中起伏,牧民的帐篷星星点点,远眺之,只能看见个圆圆的穹顶;成群的羊、马如似朵朵的白云,又若大片的雪花,散漫地隐现其中。咩咩的羊叫声和骏马的嘶鸣声,随风飘来,使得那浓厚的草腥味也仿佛是充满收获的喜悦了。

    安崇等人把骆驼换了马,迎着暮夏的晚风驰骋。

    如果他们在这个时候回头西望,会看到遥远如带的河上,一轮红火的落日是多么的壮观,余晖洒满天地,晚霞绚烂多彩。那最早筑於周文王时的朔方城,屹立至今已有千余之年。同样的落日光芒,它不知已沐浴多少次,同样的大河涛声,亦不知已有多少个晨曦把它唤醒。

    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各色的花朵盛开,点缀草原。

    狐、兔惊窜,飞起片片蝴蝶。

    不知谁人在何处唱歌,安崇的从骑们听出是个女子声音,个个支棱起耳朵,寻声追听,断断续续的,前头没听见,只听见了后头两句:“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歌词是铁弗胡语,不过安崇的从骑皆懂铁弗语言,故而却是能够听懂。

    这两句歌词出自一首风行北地的民歌,唱的是一个女子等她的情人等到了快天亮,还没等着人来,因此最后干脆利落地说了一句“欲来不来早语我”。

    一个调皮的年少从骑,扯开嗓门,也用胡语,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促狭地唱起了另一首北胡民歌:“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老女不嫁”者,年纪不小了还没嫁出门;“蹋地唤天”者,形容急得哭天喊地。

    不知那唱歌的胡女有没有听到这少年从骑的歌声,包括安崇在内的诸骑,一边策马奔驰,一边等待回音,却直到驰出得远了,终仍是没有等到。

    众人哈哈大笑。

    比起在金城县时的束手束脚,或许也只有朔方郡这样的广阔苍凉之地,才会使安崇他们这些骁悍的战士更觉惬意,——尽管戍边朔方的日子很苦,还随时可能会战死疆场。

    可男儿在世,不正应该快意恩仇,哪怕浴血战死,也不屑摧眉折腰么?

    入夜后,安崇等取下马上的小帐篷,就地筑营休息。

    翌日天才微亮,便就继续东行。

    下午时候,追上了张韶。

    张韶没带多少人,只带了百余轻骑。

    见到安崇赶来,张韶与他并马而行,丢了酪浆囊给他,等他灌下两口解过了渴,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昨天傍晚。”

    “不回城歇着,跑出来作甚?”

    安崇禀报说道:“明公,抢掠并州边郡的事儿,莘公允许了。我听说府兵和对岸的索虏起了争斗?怕出什么乱子,所以赶来看看。明公,怎么回事啊?”

    张韶皱起眉头,说道:“什么抢掠?”

    “啊?”

    张韶耐心地教他,说道:“是借粮!”

    “对,对,末将忘了,是借粮。末将说错了。”

    纠正完安崇的这个严重错误,张韶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没什么乱子。我已经派人去问过了。这次来河阴驻防的府兵里头,有个兵士的兄长,之前死在了与索虏的战中。这兵士便朝对岸射了几支弩矢。河面那么宽,弩矢怎能射得过去?没伤着人。却被对岸的索虏瞧见,他们就也朝这边射箭。两边射来射去的,射了半晌,谁也没伤着谁。”

    ——如前文所述,朔方郡的府兵是头批被释为编户齐民的营户,他们到了朔方后,为了保护分给他们的黄河北岸的牧场,与拓跋鲜卑部的兵马着实是打了好几仗,彼此皆有伤亡。那朝对岸射箭的府兵兵士,其兄长就是死在了这其中的一场战斗中。

    安崇说道:“原来这是这么回事。……明公,没伤着人,那就是没事了,你怎么还往河阴去?”

    “路都走了一半了,我索性去河阴,检查检查他们的防务!”

    张韶手搭凉棚,朝前眺望,此地离河阴还有百十里地,离得太远,瞧不见河阴的城墙,他接着说道,“拓跋倍斤前几天,又给我送了封信来,问我究竟要不要和他一起抢掠,……呸!问我究竟要不要和他一起问并州边郡借粮,既然莘公允了,那等咱们到了河阴,就再顺道和邴校尉和老朱商量商量这事儿。”

    河阴城的主将现是邴播。老朱,是张韶的长史朱法顺,朱法顺现是府兵的主将。

    安崇问道:“明公,这回借粮,不知明公打算都调何部兵马?”

    “此次借粮,借不来则罢,若能借来,那可是相当有油水的。有油水的好事儿,不能只想着咱们自己,所以李长史那里,我已问过了,他说只要莘公同意,他愿意出些兵马。邴校尉动不动就向我抱怨,说他在河阴待得快长毛了,他算一个。此外,再调些铁弗、柔然的部落兵。”

    安崇说道:“明公,我呢?”

    张韶笑道:“就知道你这么上心借粮此事,必是有些小心思,果不其然!你也算一个!”

    安崇大喜,说道:“多谢明公!”补充了一句,说道,“明公,我不是图油水,我和邴校尉一样,也是闷得极了!故此寻思,借此机会,活动活动手脚。”

    “罢了,图不图油水随你,只需记住,我军法无情便是!”

    安崇应道:“是!明公军纪森严,末将岂敢违纪!”

    张韶示意他靠近,压低声音,问道:“我献给莘公的小特色,莘公收了么?”

    “反正没让我带回来,是收下了,还是转送人了,我就不知了。”

    张韶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心中想道:“莘公清廉,我闻他从不收礼。这次肯收下我献上的小特色,大概因是念我戍边辛劳,不忍拒我一腔忠心,故此才格外开恩的吧!”

    ……

    第二天下午,到了河阴城。

    邴播提前得讯,与府兵的主将朱法顺出城数里相迎。

    张韶没有进城,直接去了城外军营。

    入到营中,别看他身体肥大,举动便捷,灵活地跳下马,缰绳一抛,就问道:“给老子惹事的那狗崽子在哪儿?”

    几个兵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府兵,将之推到张韶面前。

    张韶提马鞭,到其跟前,俯身问道:“是你往对岸射的弩矢?”

    “是小人。”

    张韶吓唬他,说道:“要是因此引得对岸索虏聚兵,来攻河阴,你吃罪得起么?”

    “小人大不了把这条性命丢在河阴!却便是死在这里,临死也要拉几个索虏同死!”

    张韶举起马鞭,轻轻落下,抽了他几鞭,说道:“只许这一次,再有下回,定斩不饶!”命令朱法顺,“叫他绕着营地跑十圈!丢狱里,关半个月!”

    朱法顺应诺,使个眼色,那几个兵士拽着这兵士下去了。

    “你俩跟我来。”

    张韶带头,邴播、朱法顺等随后,进到主帐。

    诸人坐定。

    张韶说道:“借粮并州这事儿,莘公允了。待我回到朔方城,去信倍斤,与他约好时间咱们,便就动兵。这回借粮,邴校尉、老朱,你俩各带本部兵五百参与;我再拨给你俩各千余铁弗、柔然部众。你俩和安校尉一道,去雁门借粮。新兴郡挨着太原郡,李长史可能会对那里熟些,让给他的部曲去借。”

    邴播、朱法顺闻言,俱是精神一振,齐齐应道:“是!”

    “有四点你们要注意。”

    邴播说道:“明公请下令。”

    “咱们是去借粮,不是去打仗,雁门的秦虏若是固守城池,你们就绕过去,不要攻城,这是一点。你们要广撒斥候,时刻盯住苟雄、蒲獾孙部的动静,他俩如果派兵来,你们就立刻撤退,这是第二点。不要抢、……不要借民口,多借羊马,这是第三点。苟雄如果去打倍斤,你们即刻禀报与我,要不要相助,视情况再说,这是第四点。”

    邴播、朱法顺应道:“是!”

    “倍斤约的是入秋动手,现已六月,快的话,也许会定在下个月便出兵。你们现在就开始做准备,派些细作,潜去雁门等地,搞清楚哪里富、哪里穷,到时候方便下手。”

    安崇此前干的是抢掠胡人、贩卖为奴的勾当,对於劫掠一行,他甚是精通,听到张韶的这道等类“踩点”的命令,他暗中称赞,心道:“没想到张将军於此道,也是一把好手!”

    却那张韶莫看他总是笑眯眯的,治军亦颇宽,像个老好人,而当年在西域时,有事没事往周近的西域各城转上一圈,抢掠一番的事儿,却也实是没少干。

    在河阴待了一天,张韶带着安崇等返回朔方县城。

    又将他的抢掠部署说给李基,得了李基的赞成,复去信倍斤。

    数日后,倍斤回信送到。

    两下约定,下月上旬,出掠并州边郡。

    这个约定做出的时候,蒲茂斥责苟雄的诏书,正好传到蓟县。

第七十章 苟雄智勇将 倍斤大点兵

    七月上旬,代北、朔方两路劫掠的兵马相继出发。

    代北这边,倍斤帐下猛将纥骨万引鲜卑、高车、丁零等部骑数千从盛乐南出;倍斤的妹夫、独孤部酋率赵落垂引乌桓诸部骑数千从代郡出,一个南下,一个西进,两路共掠雁门郡。

    赵落垂部并分兵泰半,掠定襄郡。

    ——盛乐、代郡、雁门三地的地理位置是:盛乐在雁门北,代郡在雁门东。至於定襄,在雁门的东南方向,东北边和代郡接壤。

    朔方这边,朱法顺、邴播、安崇率朔方府兵、河阴等县的部分驻军和铁弗、柔然的一些部落兵,总计步骑四千上下,出河阴县,东渡黄河,从雁门郡的西部杀入,进行劫掠。

    李基没有亲自带兵,由冯太、冯宇兄弟率其部兵马约千余人,也是东渡黄河,进掠雁门郡南边、太原郡北边的新兴郡。

    在这之前,张韶把劫掠的事儿提前告知了驻兵上郡的赵染干,赵染干当然不甘寂寞,他因此也派出了些兵马,渡河入西河郡趁火打劫。——西河郡西邻上郡,东接太原郡。

    一时间,并州沿边,尽皆告急。

    比之前代秦朝时期,如今的雁门郡,虽然还叫雁门郡,但辖地已是大为变少。前代秦朝时,现为拓跋倍斤所据的代北重镇平城,其实就是雁门的辖县,但如今早已被拓跋鲜卑侵占。故而,当下整个雁门、新兴、定襄三郡的区域纵深,大致也就是相当於前代秦朝时的雁门一郡。南北不过三百里长,东西长些,四五百里。却几乎是同时三面都受到了进攻。而三面来敌的数量,加在一起,近两万之众。雁门等三郡秦兵守将的大惊失色可想而知。

    求援的急报接连不断,飞到蓟县、邺县。

    邺县的蒲洛孤接到报后,马上传令,召聚部队,西北而上驰援。

    邺县在此数郡西北,蓟县在此数郡东南。邺县和这几个郡的距离,与蓟县和此数郡的距离相当,都是六百多里地。单从纸面上的远近来看,似乎从邺出兵也好,从蓟出兵也罢,到达此数郡的时间应该都是相同的,实则不然。新兴等郡皆处於太行山脉的西边,也就是说,邺县的兵马需要穿过太行山,最终才能抵达该处;但如果从蓟县出兵的话,就不需要翻越太行山。

    因此,领着“都督冀、并、幽、豫四州军事”的蒲洛孤在调集兵马之同时,又飞檄苟雄,令他对雁门等郡立即先作支援。

    ……

    雁门等郡的告急军报还摊在案上,蒲洛孤催促出兵的命令接踵继来。

    苟雄怒气冲冲,与啖高等将说道:“我是不是说拓跋倍斤这索虏不是好东西?”

    “将军的确是说过。”

    苟雄说道:“我是不是说过对待拓跋倍斤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只有一个字:打!”

    “将军的确说过。”

    苟雄猛地一拍案几,怒道:“结果怎么样?大王却罚我的俸!还下来诏书一道,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叫我把抢来的百姓、羊马还给拓跋倍斤!”

    “……”

    苟雄说道:“还好我尚未还,我若还了,那咱大秦不成个傻子了么?倍斤这狼崽子此回掠我雁门等郡,岂不就也会掠得更加起劲了?”

    “将军所言甚是。”啖高壮起胆子,问苟雄,问道,“但是将军,现在索虏和张韶联兵掠我雁门等郡,蒲公急令,叫咱们赶快出兵,往援雁门、定襄,……敢问将军,打算何时出兵?”

    苟雄怒色渐收,身子往后略靠,探手抚摸脑后盘着的发辫,说道:“老子在考虑一个问题。”

    “将军在考虑什么问题?”

    虽然苟雄须髯满面,长相凶狠,然於此时,啖高却看到,他的眼中似乎正在散发智慧的光芒。

    苟雄说道:“军报所言,掠雁门的两路索虏主将,分别是纥骨万、赵落垂,一个从盛乐南出,一个从代郡出……。”

    “正是如此,将军。”

    苟雄说道:“那他驻在平城的拓跋野干、贺兰延年部为何不动?”

    拓跋倍斤子女十余,拓跋野干是他的嫡三子,现和代北的头号名将贺兰延年一起驻扎平城。

    啖高与帐中诸将彼此相顾。

    啖高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要知,平城在盛乐、代郡间,若是单单只为劫掠雁门等郡的话,从平城出兵,可是离雁门更近啊!倍斤这狼崽子却不遣野干、贺兰延年,而调代郡的赵落垂,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啖高陷入沉思,过了会儿,试探地说道:“将军的意思是说,倍斤这回劫掠雁门等郡,只是个幌子,他实际上另有目的?”

    “不可不防啊!”

    “那他会有什么目的呢?”

    啖高看到,苟雄眼中智慧的光芒,仿佛越来越盛。

    苟雄还手颔下,摸着胡须,回答说道:“我怀疑他的真实目的,会不会是为了调我部出蓟,往援雁门等郡?这两个月,倍斤这狼崽子与东边慕容炎之间的来往越来越勤,只我军斥候抓到的他们双方的信使,就有两个之多!……小啖,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什么可能,将军?”

    苟雄说道:“用劫掠雁门为诱饵,调动我军出蓟,然后在雁门等地缠住我军,他的主力则趁机与慕容炎部东西夹击,攻我蓟县等地?”

    啖高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将军……。”

    “怎样?”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苟雄把手放到案上,挺直了身子,说道:“所以老子在考虑,这雁门,老子要不要去帮?”

    苟雄的揣测不无道理,但蒲洛孤的军令已经下达,如果他不肯遵从,那就是违抗军令,后果会很严重。

    啖高左思右想,难以做出选择,他担忧地说道:“将军所虑固是,但‘即日驰援雁门’,这可是蒲公的军令啊!不好不遵吧?将军,大王才下诏,训斥了将军一通,这要再抗蒲公的军令不遵?大王一定会怒不可遏。……若是倍斤果真和慕容炎夹攻我蓟还好,要他没有这么干,将军,那大王的责罚,只怕就不会再仅仅是训斥这么轻了啊!”

    “小啖,蓟县北邻拓跋、东邻慕容,西接朔方,三面环敌,且都是强敌,你却可知,如此重要的一个地方,大王为何不任别人,而任我镇戍?”

    啖高心道:“这自是因你乃王后之弟,大王信得过。”问道,“敢问将军,为何?”

    “无它缘故,只是因为大王知我智勇兼备,视我为国之上将也!所以大王才会将此重任托付与我。我既蒙大王信赖,又既我已经料到倍斤或许会和慕容炎夹攻我蓟,这种情况下,为了不辜负大王的信赖,为了我大秦,我又怎能一点责都不敢担呢?”

    啖高问道:“……那将军是不打算驰援雁门了?”

    “话说回来,蒲公的军令也不可不从。”

    啖高糊涂了,问道:“将军究竟何意?”

    “我给你步骑三千,你率之,往援雁门等郡;我亲自留镇蓟县!”

    ……

    接了命令,啖高领下虎符,便去调兵。

    却一个念头蓦然升起。

    他嘀咕心道:“要说倍斤有没有可能和慕容炎夹攻我蓟?这个可能性确实是有,但很小。将军不肯点主力,亲援雁门等郡,他到底是出於担心索虏、白虏这两部鲜卑夹击我蓟的缘故,又或者,其实是因为他受了大王的训斥,心中不快,所以想通过坐视倍斤的此次掠我雁门不管,来让大王看看,他此前掠夺代郡的做法是对的?”

    接到蒲茂训斥的圣旨后,尤其是从传旨的官吏处知道了,“罚俸”等惩罚是崔瀚、季和的主意之后,苟雄背后里,可着实是没少大骂崔瀚、季和,还曾於酒后,恶狠狠地威胁,说要给崔瀚、季和这几个唐儿好看。——从他的这些表态来看,他这回不愿亲援雁门,其根本之缘由到底是什么?确是“疑点重重”。

    ……

    出冀县,西北过代郡,总计约五百多里外,平城。

    已於数日前,拓跋倍斤悄悄地从盛乐来到了此地。

    拓跋野干、贺兰延年和他的从子拓跋亢泥,以及赵落垂的弟弟、几个儿子,还有代北另一个鲜卑大部落,白部的酋率洁佛等人,这会儿正陪着他巡视城外的军营。

    平城是盛乐东南部的门户,不但担负着戒备幽州方向来敌的任务,并且还担负着管理周边乌桓诸部的任务,所以此地的驻军一向很多。

    ——随着倍斤的开疆拓土,代北目前统辖的部族不少,有本是依附於匈奴的贺兰部,有在权力斗争中失利的鲜卑白部,有后来被倍斤征服的高车、丁零的一些部,有从柔然来附的柔然各部,现在还多了华人,但盛乐政权的根基主要还是拓跋鲜卑和乌桓诸部。

    换言之,盛乐政权,可以看作是拓跋鲜卑和乌桓诸部的联合政权。双方通过长期的结姻、联盟,塑造出了盛乐政权的稳固基础。只是在组织形式上,乌桓诸部比较分散,不如拓跋部凝聚,是以盛乐政权的当家人,从来都是拓跋部,而不是乌桓诸部。

    拓跋部的嫡系部落,大多聚居在盛乐周边,亦即代北的腹地;乌桓诸部大多聚居在盛乐的南边、东边,包括平城一带。盛乐北边的话,现下主要是高车、丁零和投附倍斤的柔然各部。

    且不必多说。

    只说在一干代北显赫贵人的陪同下,拓跋倍斤巡视过了偌大的军营,对营中万余兵士的士气颇是满意,回到百子帐中,倍斤落座,问贺兰延年,说道:“你部的后继兵马何时能到?”

    贺兰延年是倍斤的头号爱将,但他不是贺兰部的酋率,贺兰部的酋率是他从父。

    听到倍斤此问,贺兰延年回答说道:“启禀单於,我阿父现正亲率部队,日夜兼程地赶来,至多再有两三日就能到平城。”

    倍斤问絜佛,说道:“你部的呢?”

    洁佛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催促我儿子了,大概也就两三日吧。”

    “好!等你两部兵马来到,待苟雄往援雁门,咱们就尽起大军,东攻广宁、上谷,与慕容炎会师蓟县!”倍斤兴致勃勃,高兴地说道,瞥见洁佛面带犹疑,问道,“你在想什么?”

    洁佛没敢说话。

    倍斤笑道:“你是不是还想劝我,不要和慕容炎联手打蓟县?”

    洁佛鼓足勇气,说道:“单於,秦主蒲茂先灭魏,继灭贺浑氏,如今已是掩有中国,气势正强,关中等地不讲,只在幽州、冀州,其所驻兵就达十余万众;慕容炎亡国之余,他手底下现在怕是没有多少可用之兵,咱们如果於此时,和他一起打蓟县,恐怕胜算不大。”

第七十一章 先下手为强 无利不起早

    满帐髡头小辫、衣羊皮褶袴的鲜卑、乌桓等胡人贵族中,坐着两三个裹帻、身着袍服的唐士。

    其中一个年近五旬的质朴唐士的座位最靠上,临着拓跋倍斤。

    这个唐士便是深得倍斤信用的代郡人孙敏。

    倍斤巡营的时候,孙敏没有跟着,这会儿帐中议事,倍斤则把他请了过来。

    倍斤对孙敏笑道:“先生,就劳烦你给他讲一讲,我为何要於此际和慕容炎联手打蓟县吧。”

    孙敏的鲜卑话学得已经溜熟,应了声是,就用鲜卑话向洁佛解释,说道:“秦主蒲茂不是易於知足的人,慕容氏、贺浑氏先后被他击败,中原已不再有他的敌人,则他接下来,肯定就会向定西和我代北用兵。如果我代北不先下手为强,而是等着他把他那些新得的土地、人口消化掉,那么以我代北一隅之地,就算加上定西,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更何况,到时候,他还可能会联络柔然。柔然数败於单於,对单於恨之入骨,一定是会愿意和秦主蒲茂共来攻我的。只一个蒲秦,咱们就难以应付,若再两面受击,代北必然危险!

    “因此之故,咱们只有抢先出击,趁慕容炎现在还有兵马可调的时候,与他合兵,争取先把幽州打下,以扩大我代北的地盘、民口,增强我代北的实力。这样,才能更好的应对将来。”

    洁佛说道:“可是现在冀、幽的秦军足有十余万之众啊!”

    孙敏说道:“冀、幽的秦军的确是比我军和慕容炎的联兵人数为多,但这十余万的冀、幽秦军,一则,冀、幽皆新得之地,他们需要留下大量的部队镇守;二来,这十余万的冀、幽秦军,降兵在其中占了不小的比例;三者,单於不是已经在用‘声东击西’之计了么?

    “由此三者结合,其众虽多,不足虑也。”

    顿了下,孙敏又说道,“我军现在进攻幽州,对我军来说,还有三个利处。”

    洁佛问道:“哪三个利处?”

    孙敏说道:“孟朗死后,蒲茂重用崔瀚。崔瀚此人,我素知之,其人虽然有才能,但他在蒲秦的威望,岂能与曾为蒲茂之师、并於蒲茂篡位僭号此事上立有首功的孟朗相比?综合各种情报,蒲秦朝中现而今是暗潮汹涌,其内部不稳,是我军趁机於此时攻幽的一利也!”

    “第二个利处是?”

    孙敏说道:“去年秋,蒲茂亲自统兵进攻定西,而不能胜之,现时现刻,秦军的士气定是已不能与才灭慕容氏、贺浑氏时相比的了,此利处之二。”

    “第三个利处是?”

    孙敏说道:“蒲茂围攻襄武,所以不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李基的叛投定西。现下秦军中的降将和新附的唐胡之兵很多,蒲洛孤、苟雄部中都有不少,通过李基叛变这件事,可以料定,蒲洛孤、苟雄对他两人部中的这些将士,如今必然是充满猜忌!这对我军攻幽亦是一个利处。”

    等孙敏说完,拓跋倍斤抚须说道:“洁佛!你现在还有疑虑么?”

    洁佛说道:“听了孙先生的分析,回单於的话,我没有疑虑了!”

    “既然无有疑虑,此战,就由你部为我先锋!”

    洁佛应道:“是!”

    “等打下来广宁、上谷、蓟县等地后,那里的牧场随你挑选!”

    洁佛大喜,说道:“多谢单於厚恩!”

    洁佛、贺兰延年的路程估算很准确,三天后,白部鲜卑、贺兰部的主力开到。

    这三天中,此前接到召集令的周边之乌桓各部所遣的部落兵,亦络绎到达平城。

    各部汇聚,集於平城的代北胡骑,已有近两万众。

    拓跋倍斤号称他的代国有控弦之士十万,这个“十万”,倒也不算他吹嘘,但指的是倾国之力,每一落都要出一两个壮丁,才能有此数。这回打幽州,尽管是一次重要的军事行动,然并非是灭国或者保国之战,所以,他自是不可能搞“倾国之力”的。

    除去掉纥骨万、赵落垂带走的偏师,再除去掉镇守北部、盛乐的部队,现已聚平城的此近两万骑,基本上已经是他剩余所有能调动的可用之兵了。

    ——虽非倾国之力,不过却也由此,足能看出他对此回一战的重视程度。

    兵马齐集,俱做好了进战准备。

    慕容炎那边传来消息,自棘城、龙城等慕容氏祖地召来的部落兵,也已集合完成。

    两下合计三万来骑。

    却纥骨万、赵落垂及朔方兵,已经入掠雁门等郡四五日,烧杀抢掠,造出了甚大的声势,而蓟县的苟雄竟然一直按兵不动,仅仅遣出了一支三千来人的部队往去援助而已,其帐下的秦军主力依旧驻扎在蓟县周边。这委实是出乎了拓跋倍斤的意料。

    他请来孙敏,与之商议。

    “孙先生,你说苟雄会不会是看出了咱们的计谋?”

    孙敏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以苟雄过往的表现,他似无此智。”

    “那他为何屯兵蓟县不动?”

    孙敏想了一会儿,说道:“……会不会是因为?”

    “因为什么?”

    孙敏提出了个猜测,说道:“因为纥骨将军、赵大人他们在雁门、定襄劫掠得不够狠?”

    “那以先生之见,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孙敏知拓跋倍斤好听了说,是智谋多端,难听了说,是狡诈如狐,便说道:“想来大王必是已有对策?敏敢拜闻之。”

    ——拓跋倍斤现有两个尊号,一个是代北单於,一个是代王。洁佛等胡人,多尊称他单於,孙敏等投附到他帐下的唐士,多尊称他大王。

    “我是想到了个办法,就不知这办法成是不成?”

    孙敏恭谨说道:“敢请大王示之。”

    “我传书慕容炎,叫他先发,经昌黎郡而攻北平郡。雁门等郡遭到劫掠,苟雄可以按兵不动,但若是慕容炎发兵往袭北平郡,他难道还能按兵不动么?

    “待其兵马离蓟东去,我便随之亲率大军,攻广宁、上谷,进围蓟县!他离蓟的兵马如不及时回援,我就打下蓟县!如果回援,我就围城打援,先和慕容炎联兵,打掉他离蓟的这支部队,然后再继续攻打蓟县!”

    说完了自己想出的应对办法,拓跋倍斤虚心地问孙敏,说道,“先生以为我此策何如?”

    孙敏捻须,思之半晌,说道:“大王此策极佳!却有个问题。”

    拓跋倍斤笑道:“先生是不是忧虑,慕容炎会否答应先出兵?”

    “敏正是此虑。”

    拓跋倍斤说道:“我有法子让他答应!”

    “敢问大王,什么法子?”

    拓跋倍斤说道:“打赢了此仗以后,蓟县以东,我全都给他!而且我还愿意再奉他为王!”

    孙敏吃了一惊,说道:“大王,这……”

    却是孙敏的吃惊,在拓跋倍斤的料中,他故作不明白孙敏为何吃惊,说道:“怎么了?”

    “大王,蓟县以东皆给慕容炎,也就罢了;却这再奉慕容炎为王?大王……”

    “啊?”

    孙敏心悦诚服,起身下拜,说道:“大王不重虚名,尺蠖之屈也,非雄主不能为!臣敏钦佩万分。”

    “哈哈,哈哈。”拓跋倍斤开心地掀须大笑,笑了会儿,请孙敏起来,说道,“我愿再奉慕容炎为王,不止是我不图虚名。”

    孙敏问道:“大王还要其它深意?”

    “先生,打完此仗以后,可以料见,秦主蒲茂必会报复。咱们代北的国力不及蒲秦,……远不如之!蒲茂若雷霆来击,我可是挡不住的!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就得先想好退路?”

    孙敏说道:“大王想到的退路就是……”

    “不错,我想到的退路就是,到时我就说,打蓟县等等,都是出於慕容炎的指使,他慕容炎又是我的‘王’,那么先生你说,蒲茂听了我这话后,他会先打哪个?是打我,还是打慕容?”

    孙敏说道:“自是先打慕容。”

    拓跋倍斤再度抚须,得意洋洋,问孙敏,说道:“先生,我这条退路如何?”

    孙敏心服口服,说道:“大王深谋远虑,敏钦佩至极!”

    “慕容炎比他老子差得太远了,我奉他为王,虽是要拿他做抵挡蒲茂怒火的盾牌,可总之有点掉脸面。先生,这回打蓟县,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打赢!”拓跋倍斤轻轻地拍了两下脸颊,指着自己的脸,笑道,“不然我的损失可就太大了!所以,劳烦先生做个准备,在出兵之前,我会请先生当众卜卦,以壮士气,以激军心!”

    “掉脸面”云云,从孙敏左耳朵进,由孙敏右耳朵出。

    拓跋倍斤压根就不是个顾忌脸面的人。

    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才背叛魏国,转投到蒲秦没多久,就又背叛秦国,且心甘情愿地主动提出再奉他的旧主为王。孙敏深知其性,知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在拓跋倍斤的眼里,只有利益。

    孙敏恭恭敬敬地答道:“大王请放心,大王得天神眷顾,卜卦的结果一定是我军大胜!”

    ……

    雁门郡。

    入境的朔方兵和代北的纥骨万部,於拓跋倍斤、孙敏密议对策的次日,相会在了朔方郡的郡治广武县外。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426/ 第一时间欣赏即鹿最新章节! 作者:赵子曰所写的《即鹿》为转载作品,即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即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即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即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