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宝明国事
小九又问道:“先生走了,那么你呢?”
这句话把青牛给问怔住了,对呀,老爷倒是托它留话给小九,但是它自己呢?它想了想又有些迟疑地答道:“如今你已修为有成,我也破关精进,也该走了。”
小九:“先生没有告诉你去何处吗?”
青牛:“老爷若有吩咐,自会吩咐的,而天下之大,我何处去不得?”
小九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大牛,你现在是妖怪啊,可不能到处乱跑。一头牛却开口说人话,会把人吓到的,弄不好遇到高人,就把你当成妖怪给降伏了。还有比你更强大的妖怪,弄不好还想杀了你这头妖牛吃肉呢。”
青牛哭笑不得道:“你别吓唬我。”
小九面容一肃道:“我可不是吓唬你,就是告诉你不要到处乱跑,干脆还是留在此地修行吧。”
青牛:“老爷也没让我留在这里呀。”
小九:“可是先生也没不让你留在这里呀!”
咦?这话也有道理呀!正在迟疑间,小九又趁势说道:“你现在已是有修为的牛妖了,假如不愿意继续住在别院的牛棚中,可以把这里就当成你的洞府。反正这些年你都习惯了,在此地待得挺好,也是在这里修行有成,干嘛不留下来继续修炼呢?还能跟我做个伴!”
说句实话,青牛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儿找虎娃去。虎娃既然离开了,就说明小九的修行已找到了他自己的道路,若无意外,也不需要虎娃再来干涉什么。那么青牛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离不离开全凭它自己的意思。
若是离开此地,它倒是可以去昆仑仙境看看,如今好歹也有九境修为了嘛!但它也对小九今后的修行的经历开始好奇了,亦想知道老爷将来还有什么事情要托小九办。更重要的是,它在小九的话中听出了不舍之意,于是点了点头道:“既然老爷没有吩咐,那我就继续留在这里吧。”
小九高兴道:“你若愿意,这里就是你的洞府,我还把周围的山林都划为你的道场。你平日就在这里修炼,也不用再到田地里干活了。”
青牛笑道:“你刚才说了,我这身大力不亏的,平日干点农活倒也没什么。这个地方还不错,我就暂时住这儿了。你告诉其他人一声,从此以后,将牛养在山上了。”
小九搂住牛脖子道:“你看,这多好啊!我以后也在山中修炼,行不行?”
青牛:“随便你,反正是你家的地方。”
青牛留在了山庄中,而小九亦宣称他要潜心修炼,平日大部分时间并不住在别院,也搬到了山上。他自己的事情当然自己说了算,太落夫妇心知肚明,但在其他人眼中,就是这个孩子渐渐长大、性情却变得很孤僻,竟带着一头牛跑到山上住,令众人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就在青牛闭关的这两个月,太落终于突破了三境修为,而小夏也迈入初境得以修炼,可以说终于脱开了某种人生的桎梏。他们俩时常去山上探望小九和青牛,送些东西、请教些事情,也是得到更多的修行指引。
但在外人看来,是小九性情孤僻,只愿意独自住在深山中。甚至有人猜疑,是管事太落为了掌控别院的财势,故意将小九弄到深山中去僻居的,他将这个孩子从小就牢牢地操控了。如今太落在别院说一不二、俨然已是主人,只是偶尔送些东西给小九公子而已。
白筐子就坚定不移地持这种想法,他甚至还私下里悄悄去山中探寻小九,企图查明事实真相,从而揭露太落丑陋的真面目。但他根本就没见着小九,当然也没找到小九和青牛平日修炼的洞府,在山林中迷了路,走了很久才转了出来。
小九并不是一味躲在洞府中修炼,他也经常在周边各处游历,有很多次还跑到城廓中玩耍,只是外人不知罢了。
转眼又过了四年多,小九已经年满十六岁了,修为已有五境九转。小九已渐渐意识到,大牛的修为恐比自己高太多了。因为这些年小九的修为不断精进,但无论他的修为有多高,却始终看不透大牛的修为底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自始至终,大牛都比他高太多了,不愧是太上大老爷的坐骑!
这天小九离开洞府,背手款步走下高坡,体会着新近领悟的御形神通,他虽然还不会飞,但已经有了飞一般的感觉,如今跋山涉水如履平地。他还没有走出密林,就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停住脚步朝空中伸出一指。
与此同时,就听破空的劲风声响起,三道箭矢交叉射至,将他向各个方向闪避的退路全部封死,其中一道箭矢在空中飞行的轨迹居然还会拐弯游移,以极快的速度绕过两棵大树射向他的胸口,显然带有御物之功。
紧接着就听啪、啪、啪三声,那三根箭杆在空中裂成无数细条,箭头也不知飞向了何处。小九伸出的是左手,右手已拔下了发髻上的玉簪,朝着前方一划。看架势他没有划中任何东西,却听噗通一声,十丈外有一个人从大树上摔了下来。
此人落地时摔断了脖子,但在树上的时候就受了致死的伤。伤口很小,只是心口处被划开了一寸左右的口子,向里却不知有多深,鲜血涌出已染红了胸前的衣服。
小九第一时间就干脆利索的地斩杀了企图暗杀他的那名修士,这时又有两道箭矢从斜向破空射来,无论力道还是准头皆无可挑剔。可小九只是左手摆了摆,箭矢在近处便偏离了方向,各划出一道弧线插在了地上。
五丈外的灌木丛中,一左一右有两道身影疾退,就连携带的硬弓都不要了。那是另外两名刺客,他们见刺杀已失败、小九绝非他们所能对付的,于是立即遁走。这反应不可谓不快,也非常冷静,逃遁前还不忘射出一箭掩护。
小九已将玉簪插回发髻中,伸出双手凌空一抓,那两个正欲逃遁的刺客身子前扑,却凌空向后翻了个跟头,似被无形的力量卷起摔到了地上。小九的反应也够快了,及时将他们留下了,但随即却微微一惊。
那两人也死了。他们被凌空卷起时就已意识到今日是逃不掉了,很果决地拨出随身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落地时眼见亦是不活。毕竟距离有点远,在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小九能做到这样已是极限,就算想留活口也没能留下。
小九并没有上前检查尸体,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就是这么静静地在原地站了很久。青牛从山林中迈步走到了他的身边,用牛角碰了碰他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平生第一次杀人被吓傻了?”
小九的声音有些低沉:“我还不至于这么胆小,又不是没见过这般场面!”
小九说他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不仅指其本人小时候在宝明国中的经历,也指见知中的经历,甚至还“经历”过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虎娃给他讲的“故事”,玄妙常人难测,包含着莫名仙家神意,待小九的修为到了地步,定境中便宛如亲身经历了那些场景。
青牛:“那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小九:“我七岁时就被送到了这里,从来没有和什么人结仇。谁会这等手段暗杀我这样一个人?不仅派来了一名修士,另两人也是精锐死士!”
青牛叹了一口气:“对付你,他们本以为能轻松得手,却没想到却是来找死的……我已通知了管事太落,他很快就会赶来。”
青牛刚才在洞府中,怎么通知远处别院中的太落?但它既然这么说了,想必就有其神通手段。话音未落,太落就已经赶到了,健步如飞穿过山林来到了小九身前。太落看上去比几年前更显年轻了,修为也破了四境。
太落见小九的脸色就知事情很不对劲,先没理会那些尸体,赶紧上前道:“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来了三名死士行刺。”小九只是简单答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问道,“太落,这段时日,宝明国中可有消息?”
太落低头道:“这些年来,从无消息。假如我不送消息回去,恐怕也无人理会这边。”
说出这句话时,太落的语气很是伤感,还带着淡淡的失落。自从小九被送来之后,宝明国那边也时常有商队来到吕泽部,但从没有人主动过问小九的情况,也没有人给他送来过任何财货奉养,仿佛就是任其自生自灭,这都多少年了!
当然了,小九想求父君关注,也可以主动托人打招呼,比如央求过路的商队送信,或者直接派人回去。可声明自己用度缺乏,希望国中多送些财货奉养;或者声称自己思念家乡,请求父君接他回去。
这些都是小九可以主动做的事情,但小九并没有做。他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吱声、毫无存在感,那么宝明国朝中上下对他就是不闻不问,恐怕早就把他给忘了,连想都想不起来。
而太落方才提到的“送消息”,却是另一种意思。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太落才必须主动向宝明国送消息,那就是小九不在了。太落上一次“送消息”已经是很多年前,就是六公子不幸病亡,按照惯例,宝明国需要再派一位公子来。
也就是说,小九如今对宝明国唯一的意义,就是他还在这里活着。只要他活着,便足够了,除非是他死了,才会有人想起来理会。所以在很多外人眼中,小九的处境是非常令人同情的——这孩子实在是太……了。
那么太落自己呢,他被派过来多少年了?根本没有人想到是否该换一个人驻守、让其回到家乡,其实在小六之前,宝明国还有一位公子住在别院,但管事一直就是太落。
小九面色阴沉道:“谁说无人理会,这不是来了嘛!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等来的却是取命的刺客!……太落,宝明国没有消息送来,但你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太落:“最近倒是听到些风传,据说您父君重病不起,恐怕已时日无多。上个月我听到传闻便来找过您,可是您并不在山中。”
小九的眼圈莫名有些湿了,叹息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人居然连我都不想放过……毕竟是我的父君,我该回去一趟。”
太落试探着劝道:“公子若想回去,不如就借此机会公开归国。您在国中虽无根基,但以国中那种纷乱局面,又以您的手段修为,诸公子无人能与您争。”
小九却摇了摇头,问青牛道:“大牛啊,饮露餐霞之士,会特意跑去和他人去争一块臭肉吃吗?”
青牛亦摇头苦笑,却没有说话,小九又对太落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正好做个了断。”
太落赶紧道:“您想看望父君,倒也是应该的。我虽不知是谁派来的刺客,但也能猜出大概,那毕竟是您的兄弟,您想怎么做呢?”
小九面无表情道:“你是想说,兄弟相残未免有些不妥?若派刺客来的真是我的某位兄弟,能向我下这种毒手,我虽不欲理会宝明国事,但也不能留这种人在世上。事情就发生我身上,我既有理由又有这个手段,难道还要让别人来收拾他?”
宝明国国君病重,国中诸公子争位,怎么会有刺客来暗杀避居吕泽部的小九?当然是因为有人感觉到小九是一个威胁,哪怕只是潜在的威胁,也要及时消除隐患。小九平日毫无存在感,也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但在特定的情况下,他的存在却显得很特别。
有人视小九为威胁,至少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国中诸公子虽多,但身体健康已成年者却不多。小九刚满十六岁,他如今也只有五位兄长还在世,皆是同父异母。
其二是小九并无劣迹。这听上去有点可笑,因为小九这些年根本不在国中,但确是实情。他的好几位兄长皆有劣迹,譬如欺男霸女之类,在国中几乎人尽皆知。
其三是小九不仅没有劣迹,而且还有功于国。小九什么时候为国立功了?在旁观者看来,他小小年纪便为国远离家乡,来到举目无亲之地,忍辱负重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当然是功绩,而且显得与众不同。
这三条其实都不是决定因素,想争位还必须有拥戴自己的势力;但假如有了可与竞争者相抗衡的拥戴势力,那么这三条就会成为决定因素。小九不可能在国中建立拥戴势力,有人忌惮他、甚至要暗杀他,最关键的原因,恰恰是他已在吕泽部呆了这么多年。
这种担忧未尝没有道理。假如小九真有争位之心,以其聪明才智,可能早就会想各种办法去巴结吕泽部的权贵、尽量与伯君大人搭上线,承诺自己将来当上国君后、许与吕泽部或相关人等的各种好处,换取吕泽部支持他登上君位。
谁在吕泽部呆了这么多年,甚至就在吕泽部长大,谁就有条件去做这样的事情。就算小九没有这种心思,别人也得信啊!只要有这种可能,便是莫大隐患。假如宝明国中有人在吕泽部安插了眼线,可能也会获悉,小九近年来行踪诡秘,甚至经常悄然出现在城廓中。
就算明知道这些,换别人也不会愿意来过这种日子,况且这同时意味着在国中失势。小九的威胁说难办也好办,除掉他便是,于是刺客就来了。
064、功成身遂
宝明国中最近接连发生了很多事。自从国君重病不起后,最有希望继承君位的大公子心情欢畅,不料却乐极生悲,在外出游猎时不慎坠马而亡。又过了不到一个月,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五公子不知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竟上吐下泻不止、暴病而亡。
二公子、六公子、七公子已早夭,九公子远在吕泽部。四公子、八公子劣迹斑斑,小小年纪便沉溺于酒色,国君与朝臣早就不对他们抱什么指望了。如此一来,三公子继位已是顺理成章。
其实在大公子、五公子意外亡故后,就有不少人联名请奏国君——就此禅位于三公子。大公子、三公子、五公子这三人,相比较而言是诸公子中劣迹传闻最少的,自幼看上去也是最为出色的,娘家姻亲势力亦不小,在国中各有拥戴势力。
民众皆心知肚明,宝明国的下一任国君,应该就在这三位公子中产生,其余诸公子要么年纪还太小,要么碌碌不足道。至于小九公子,除非其本人突然回来,否则普通民众还真没人还能想到他。
国君的神智还很清醒,也能说话,就是卧床不起、行动艰难。他却迟迟不肯主动禅位,总是说自己的病还可以治,也许过几天就好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三公子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以探病的名义主动到王宫去“看望”父君,还带着不少精锐武士为随从。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三公子是打算逼父君禅位了,可是最大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天。三公子在王宫大殿前被拿下,他的属下也曾反抗,却尽数被擒或被杀。
三公子被五花大绑押入大殿,却惊讶地发现,卧床多日的父君竟然出现在宝座上,红光满面并无多少病容,行动如常精神头也很足。三公子当即心就沉了下去,难道父君一直是在装病,直至他忍不住动手的时候,才趁势出手收拾局面吗?
宝明君却没理会三公子在想什么,他下令召集朝会,当众宣读了三公子的罪状,最重要的一条当然是企图弑君反叛,除此之外还宣布,原来大公子和五公子的死亦事出有因,他们皆是被三公子谋害。
三公子身边参与密谋暗害大公子与五公子的亲信,如今皆已被擒,在朝会之前都招供了。尽管此前就有人做出这种猜测,但这次国君却拿出了确凿的证据。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暗中查明三公子的罪行、最终率众将其党羽一网打尽者,竟是国中的十三公子。十三公子在朝会上被国君隆重褒扬,而他很谦逊地表示,这一切都是听从父君的吩咐、彰显了父君的英明。
满朝文武皆赞国君与十三公子。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恐是国君与十三公子演的一出戏,前段时间的国君病重恐怕也是装的,却趁机消除了国中隐患,为十三公子顺利掌控大位铺平了道路。要不然,就算国君想传位于十三公子,他也未必能坐得稳。
三公子伏诛,国君宣布禅位于十三公子,宝明国终于拥有了一位新君。
十三公子比九公子其实只小五个月,在小九以及十三公子出生的那段时间,正是其父君“播种”成果最卓著之时。
十三公子平日不显山露水,为人很低调甚至显得很平庸,在国中远没有大公子、三公子、五公子那么引人注目,谁都没想到最后登上君位的居然是他。群臣与民众们更没想到的是,宝明君竟会来了这一出,简直就是他这一辈子所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
其实宝明君的病不是装的,在十三公子继位的一个多月后,看似重新恢复“健康”的他便再度倒下了,第二天早上便传出哀讯,其人享年四十。而此时宝明国中大局已定,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这一系列的变故中,没有人提到小九的名字,朝臣以及民众根本就不知小九曾回到宝明国中。先君逝后,如今的他,恐怕已被人彻底遗忘了。
新君继位后,所下的第一道政令有点奇怪,不是国中的事情,而是宣布,今后将不再派公子到吕泽部居住。也就是说,宝明国终于放弃了延续几百年的一项约定俗成的传统,因为如今确实已没有必要。
至于宝明国曾在吕泽部城廓中置办的客馆、城廓外拥有的别院及田庄,皆赐予小九公子,以慰劳他这么多年来所受的离乡之苦。如今被国人赞为“英明神武”的十三公子宣布完这一政令后,还悄悄擦了擦冷汗,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有这位新君以及刚刚故去的先君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初宝明君是真的病了,是小九来将他“治好”的。但小九再大的本事,也留不住父君的命,他只是施法激发了父君最后的生机潜力,让他如健康的常人般渡过了生命中最后一个多月的时光。
十三公子怎么会查出三公子的密谋,并能将三公子手下的党羽一网打尽,也都是小九在暗中帮忙。十三公子在这位多年未曾见、连相貌都已记不清的九哥面前,那是大气都不敢出。假如不是小九公子告诉他,自己绝无登上君位之心,他恐怕也不敢主动当这个国君。
七岁时离去,十六岁归来,小九是孤身一人而至,待到父君离世后,他便又悄然离开了宝明国。除了新君十三弟,没有人知道他来过,也没有人还能将他想起。
被当众处斩的三公子,堪称手段狠辣、心思缜密,他将大公子和五公子都除掉了,暗杀小九的刺客也是他派去的,处心积虑忙了这么久,最终却好似白白便宜了小十三。
……
小九离开别院田庄的时间是三个月,然后他便回来了,感其气息却莫名有些深沉内敛。短短三个月时间,这孩子却似发生了很难形容的变化,仿佛已长大成人。
青牛见到他时微微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小九,你已经突破大成修为了?”
小九点了点头道:“是的,恰好也了断了很多事情……大牛啊,你本事大,帮我叫一声太落呗。”
小九如今的修为已突破六境,还是像以前一样,他的修为越高就越发现大牛深不可测,他在山中隔这么远的距离,仍无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单独给太落传讯。
“太落马上就来。”青牛又凑近了问道,“宝明国的事,怎么样了?”
小九点了点头道:“功成身遂。”
时间不大,太落已经赶到,一见到小九竟然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叩首问道:“公子,请问国事如何?”
太落对小九的态度一直很恭敬,但这么多年来也没有行过这样的礼,他们之间更似亲人的关系。当初小九叫他太落叔,后来太落娶了夏蝉,小九有时连“叔”都不叫了。见太落如此郑重,小九赶紧拉起他道:“国中已无事。”
他简短地介绍了一番宝明国中最近发生的事情,略过了一些内容,只说三公子就是派刺客暗杀自己之人,而三公子在此之前还暗害了大公子与五公子,又企图起兵叛乱,却被父君与十三公子擒获并查明了真相。
如今三公子伏诛,先君亦驾崩,十三公子受禅为新君。他虽没说自己做了什么,但太落应该也能猜到,小九公子在其中可能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听完之后,太落的心情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遗憾,却总感觉有些空落落的。这里面没他什么事,哪怕新君已继位,国中还是没有人能想起他,而他在家乡的父母尊长皆早已不在世了。小九公子显然是不打算再回去了,而他太落也回不去了。
小九似是知道太落的感觉,如今他的个头已经超出太落了,拍了拍太落的肩膀道:“事情还没说完,我有些东西要送给你。”
小九从怀中取出的东西让太落有些傻眼了,就是别院包括田庄还有城中客馆的房契、地契,更有他当年亲手买下的这片荒山野林的契证。太落都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接过来的,只是愣愣地问道:“公子,您将这些给我干啥,让我收藏保管吗?”
小九摇了摇头道:“别院包括城中的客馆与城外的田庄,如今已不是宝明国的产业,连同这座山庄,从今往后,就都是你的了。”
太落赶紧把东西直往小九怀里塞:“公子,这可使不得,这些都是您的!”
小九轻轻一碰他的胳膊,太落就动不了了,他不紧不慢地又说道:“这些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原属宝明国的产业,是你经营打理了这么多年,如今这里也就是你的家。你若还叫我一声公子,就听我的吩咐。”
青牛也在一旁帮腔道:“太落,你就收下吧,小九公子乃仙家高人,不可能总是留在这里。这些产业就算到了你的名下,难道他便会失去什么吗?仍然相当于是他的呀!但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连宝明国的君位都不在乎呢。”
太落终究还是将这些契证收下了,成了别院和客馆、田庄、山庄之主。但他同时说道:“公子,那我就替您照看与打理产业,您若有什么需要,别院仍尽全力侍奉!……您是修行有成欲去别处游历吗?什么时候走,还会不会再回来?”
小九想了想道:“我亦不知,且看机缘吧。”
几人正在说话间,青牛却突然抬头,紧接着小九也抬头望天。此刻晴空万里、阳光下树影婆娑,他们都在看什么呀?太落很是纳闷,将那些契证在怀中收好,也抬头向天空看了半天,忽觉林中起了风。
这风来得很快,天空上忽有云层堆聚翻卷,也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顷刻间天色就变暗了,山中狂风大作,假如没有修为在身,恐怕连站都站不稳了。
太落扶住了青牛,感觉自己的神识都受到了扰动,无法清晰地探查周围的情景,眼角的余光却发现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耳边又听见了小九的一声惊呼。
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更确切地说,好像是被谁从极远的地方扔到这里来的。小九曾有被先生一袖子从山中打回别院的经历,看这个人的情况也差不多。此人形容约在四旬开外,看衣饰甚为华美,肤色白净,应是一位贵人,但此刻披头散发,衣袍上还沾有污血痕迹。
065、天子事
此人的情况跟当初小九摔回自家后院差不多,神色很有些发懵,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脸茫然,显然是不知自己落到了何处。这时青牛已冲了过来道:“伯益大人,怎么是你?”
小九也吃了一惊,随即也“认”出了来者。他虽没有亲眼见过伯益,但听虎娃讲过“故事”,伯益是当年跟随大禹治水的助手,如今在中华朝中的地位是仅次于天子的“假帝”,怎么会被一阵风刮到了这里?看刚才的场景,分明就像是先生曾施展的大神通手段。
青牛叫出这一声后,天地间风止云收,仰望又是一片万里晴空。伯益此刻已认出了青牛,惊讶万分道:“青牛,我怎么会来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牛嚷嚷道:“我还想问你呢,你刚才在哪里,又是怎么来的?”
……
年复一年草木枯荣,总有无数新生、无数亡故。而这一年,有三人逝去,其一是宝明国的先君,小九公子陪伴了他最后的一段时光。
而就在小九离开别院的三个月期间,别院田庄中也损失了一位壮丁。白筐子在雨中发呆,不小心着了凉,回去之后高热不退,不幸英年早逝。风寒是他的死因,但按照古时的说法,其人是结郁而终,因为心中一直在忧思小夏。
白筐子临终之前,在病榻上对他的弟弟讲述了自己这一生的情伤,而这段故事居然还流传到了后世。有人被他的用情之深打动,很多、很多年之后,还有人为此写了一首歌,歌名叫《误我一生》,词曰:“不该在那年遇见你……”
此歌多呻呻之语,但在有些人听来,倒也觉资资动情。但在当时,却没有外人去关注白筐子的一生情伤,小九虽知白筐子曾经的白日大梦,但也从来没有因此找他什么麻烦,太落更是毫不知情。白筐子不幸早逝,太落还出财货抚恤其家。
白筐子之死,寂寂无闻,顶多也就是田庄中众人伤叹一番。但同时还有另一个人的离世,却震动了天下。天子大禹,在出巡途中驾崩于会稽山附近。
帝舜和帝禹,皆驾崩于出巡途中,而且都葬在对他们而言有非常重要意义之地。九疑山,是重华施展抱负的起点;会稽山,是大禹鼎定中华之处。
后世之史,称舜死于“南巡”,称禹死于“东行”。其实这两个地方早年都在中华之地的南方,会稽山更偏东、位于百越之地。从这种说法也能看出,从舜至禹的年代,中华的版图向南大大延伸,已称会稽山为“东”了。
禹和舜的情况亦有区别。舜驾崩时,早已将天子位禅让于禹,完成了平稳的过渡。而禹驾崩时还在天子位上,并没有确定帝位继承人。
天子出行,“假帝”坐镇于帝都。万一天子意外亡故,暂时摄政以及召集朝臣与各部君首商推下一位天子,就是伯益的权责。自从皋陶大人离世后,伯益就被大禹立为假帝。
当天子的哀讯传来,便有亲信对伯益道:“尧禅位于舜,舜让帝子丹朱,而丹朱不受;舜禅位于禹,禹让帝子商均,而商均亦不受。大人于治水、治世皆有大功,德行可配天子大位,天子早欲禅位于您,可惜未及施行。您为假帝行摄政事,当继正位为天子。”
大禹早就想将天子位禅让给伯益,只是没有来得及这么做,事实果真如此吗?这只是伯益身边亲信的说法,最重要的依据就是,伯益的身份是假帝。假如大禹不欲传位于伯益,又何必立他为假帝呢?
但这种说法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在帝舜重华为天子时,皋陶为假帝,但最终继天子位的却是大禹。
伯益本人却对这种说法深以为然,已经做好了登上天子大位的准备,却又沉吟道:“我当示让于夏后启。”
重华、大禹当年都谦让过,伯益觉得自己也应该走一下这个形式,否则难显天子贤德。而亲信又说道:“天子谦逊,而那夏后启不应受之、亦不敢受之,否则将遭天下人弃。”
伯益随即举行朝会,正式行“代天子”的权柄,商议共推天子之事。朝会上当然有伯益的亲信主动站出来,赞颂代天子的功业仁德,认为伯益该正式继承天子大位。伯益却说道:“我当为先帝服丧三年,三年后,再让天子位于夏后启。”
其言下之意,就是认可了这种说法,并打算遵照舜和禹曾经的做法,以天子的身份为先帝服丧三年,然后再表态让位于夏后启。但伯益的身份毕竟还不是天子,这件事也不能仅仅在朝会上由群臣决定,所以他又顺势下令召集天下众君共商,要把大事就这样定下来。
不料消息传到夏后启那里,夏后启却不买账,甚至当着众臣属的面直接呵斥伯益企图违礼篡位,其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做这个决定,也不能代表天下为先帝服丧,更别提什么三年后再让位于他夏后启了。
伯益欲行舜、禹旧事,但他的身份却不一样。尧、舜驾崩时,舜、禹已为天子多年了,服丧三年再谦让于帝子,只是顺势之举。但伯益的身份还不是天子,的确没有资格提前宣布这样的事情,如此宣称反而是暴露了他的打算。
帝都中的伯益随即听说消息,夏后启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来到帝都参加天下众君之会。接到命令的各部君首,绝大部分也没来帝都,而是跑去朝见夏后启了。奉命来到伯益这里的各部君首只占十之一、二。
大禹在位时没有指定谁是下一任天子,但他并非没有继承人。大禹可不像宝明君,他只有夏后启这么一个独子。当年支持大禹的势力,如今也都不约而同拥戴夏后启,诸如夏后部、涂山部、重辰部……等中华大部都是这个态度。
伯益失算了,当他听说消息时,夏后启已在各部君首的拥戴下宣布继承天子大位,并率人马向帝都而来。夏后启可不是奉伯益之命来参加众君之会的,伯益决定弃帝都而走,但他却带走了人皇印。
人皇印最早是太昊留下来的,是中华各部联盟首领的信物,后来当然成了中华天子的身份象征,只有天子才能执掌。大禹出行时,将人皇印留在了帝都,伯益摄政便执掌了人皇印,将其带走许是心有不甘吧。
在他看来,若人皇印不在手,夏后启就算当了天子,也不是那么名正言顺。
夏后启大怒,随即发兵讨伐伯益,这一战被称为甘之战,甘心的甘,也有人说它是发生在甘地,亦被称为有扈之乱。有扈部与夏后部有仇,想当年因参与治水不力,该部还受到过大禹的严惩,如今他们支持甚至怂恿伯益对抗夏后启。
夏后启的追击有些仓促,身边带的只是随行人马,第一战竟然未能取胜。夏后启随即自陈过失,并召集本部人马以及各部军阵驰援,再战大破伯益以及有扈部人马。
伯益战败,在乱军之中被掀下了战车,眼见就要死于刀兵,战场上却莫名刮过一阵狂风。伯益被卷到了天上,等他回过神来,便落到了青牛与小九面前。
大禹驾崩于中华东南部的会稽山一带,而吕泽部远在河泛边缘的吕梁山与阴山的交界处,消息过了好几个月才传来。这时恰逢小九回到了宝明国,而宝明国更偏远,当时又处于那样的乱局,根本就没有听说中华天子事。
等弄清楚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又见到了青牛和小九,并问清楚小九与虎娃的渊源,伯益这才明白,应该是虎娃从乱军之中救了他一命。
听伯益介绍了自己从何处而来、又为什么会是如今这样,青牛也是目瞪口呆。隐居山中修炼,没想到世间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小九和太落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论是评说伯益还是夏后启,很多话都不是他们好开口的。
就在这时,忽听山林间有一人开口道:“伯益大人,我早劝过你,你又何必如此?”众人扭头一看,竟是子丘走了过来。
子丘身为济丘部伯君、中华济丘氏大人,曾赶到帝都劝说伯益,但是伯益没听他的劝。今日伯益被虎娃以仙家大法力从战败的乱军中摄至此地,子丘好似早就料到,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小九赶紧迎上前去行礼道:“子丘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小九若称“先生”,就专指虎娃,而对于子丘,便会特意加上名号。子丘一指伯益,又一指小九道:“我是为他而来,也是为你而来。虎君当年让你留在此地修行,并说将来有事相托,指的就是今日之事。”
小九追问道:“今日何事,先生想让我做什么?”
子丘:“先说他的事,再谈你的事。”然后又扭头朝伯益道,“你尚未回答我方才之问,何苦如此,又何故如此?”
伯益毕竟修为不俗,此刻已特意整理了一番仪容,身上血污尽去,发丝亦不再散乱,除了衣服还有几个破口,表面已看不出丝毫狼狈。他向子丘回了一礼道:“我只是不甘。”
这件事情,几乎没人能说得清,哪怕再过千年之后,历代后人都没法说得明明白白,反正各有各的道理。而“不甘”二字,几乎道出了伯益的所有感受。
伯益出生在尧为天子时,历经尧、舜、禹三代天子,也正是中华帝国发展与扩张最快、动荡与变化最大的时期。他所亲身见证的天子更迭都不是父传子,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于禹,皆因重华与大禹有治世之功、受各部拥戴。
伯益身为大禹治水最重要的助手,也自认为是有大功的,各部君首亦应支持与拥戴他,再加上他为假帝这么多年,曾在天子出行时摄政多次,继天子大位更是顺理成章。
伯益在内心深处早就把自己当成下一任天子了,不料事与愿违,当然是心有不甘。在伯益看来,这简直是对他整个人生的否定。
子丘却摇了摇头,反问道:“轩辕禅位于少昊、帝尧乃帝俊之子,你可有不甘?帝舜曾让位于丹朱、帝禹曾让位于商均,若子不可承父位,他们又何必如此?你若想将夏后启比之丹朱、商均,却不知自己并非舜、禹,因而有今日之难!”
子丘的话其实是揭开了一层假象、伯益所看到的假象。谁说在禅让制下,就不可以子承父位?实际上青帝、炎帝、黄帝这三代天子世系传承至今,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天子位都是父传其子,若无子则传其弟、传其侄。
别说是天子了,各部伯君之位、国中的各级爵位,基本也都是这么传承的。伯君指定一个儿子为继承人,而且从小就培养他,当他可以成为下一任伯君时,便完成禅位交接。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吴回传位于禄终、禄终传位于昆吾。
假如没有这样的传统,重华又何必推让丹朱、大禹又何必推让商均,他们不是多此一举吗?伯益之所以有那种错觉,是因他生在一个非常特殊、几乎不可复制的历史时代。
帝尧难道不想传位于丹朱吗?可是丹朱不肖,当时能继承天子大位者,除重华再无他人。帝舜难道不想传位于商均吗?可是商均无能,天子大位非禹莫属。伯益虽有不甘,但他也必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如今天下民众、各部君首皆不会认为“除益无人”、“非益莫属”。
如果丹朱有重华的本事、商均有大禹的威望,他们早就是天子了。并非天子大位父子不可传承,伯益看到的只是某种假象。
重华和大禹敢让位,那是真敢,他们很清楚丹朱和商均不可能点头、也做不了天子。伯益做出三年后要让位于夏后启的姿态,并不是真让,只是想先稳住夏后启再说,而夏后启根本不吃这一套啊。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伯益自己身上,不论他再不甘,也得承认那是自己的才能、实力、威望并没有到达他所认为那个地步。
伯益闻言却还是有些不甘,又说道:“子丘大人可知,启继位后立国号为夏,并下令天子位由嫡长子相继,废禅让之制。他又用九州所献之金铸成九鼎,以其父之名号称禹鼎,象征千秋万代、天下鼎定。”
子丘问道:“天下众君的意见如何?”
伯益:“我闻天下众君皆屈于夏启之威,不得不纷纷表态支持。”
子丘摇头道:“当时我就在场,亲眼见到的情况却与你所闻不同,天下众君并非屈于夏启之威,而是欣然遵从。你可知废禅让之制、立嫡长继位是谁人谏言?”
伯益神情愤慨道:“子丘大人既在场,当然比我清楚。”
伯益最不忿的,就是夏启的这个政令。如果嫡长继承制取代了禅让制,那么像他这样有才德功业之士,就永远失去登上天子大位的机会了。假如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联合有扈部起兵抗击夏启了,直接把人皇印交出去便是。
子丘却叹了口气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就是我的谏言。”
嫡长继承制,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嫡,其次是长。所谓嫡就是正妻所出的嫡子,身份和地位毋庸置疑,若有嫡子多人、则立嫡中之长。若无嫡子,可立长子。假如一个人既是嫡子又是长子,那么继位便是名正言顺,除非犯了过失受到处罚、被明确废掉了继承人的身份。
066、人皇印
子丘的话中带着神念,解释了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谏言。确立嫡长继承制,不仅是为了确立名正言顺的标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保证世系传承明确有序,可稳固天下民心。
在现实的情况下,它有效、合理、简单实用,不仅能解决某种已堆积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近乎无法解决的纷争,也更符合人性。它也不仅只是帝位传承制度。
禅让之制,其实来源于原始部族中选举首领时的共推之制。比如推选一位最强壮、对附近地形最熟悉、最擅长找到食物、最能组织与保护大家的人为首领,这是很正常的做法。而且当时部族中有价值物资都是公有的,并无父子传承制度。
共推制实用的前提,就是这个部族的规模不能太大,所有人彼此之间都很熟悉、事实上的发言权没有差别,才能有效地推举出符合标准的首领。假如部族的规模稍大一点,哪怕只是超出几个村寨的范围,那么共推的结果反应的就不仅是个人之间的比较了,而是各股势力之间的抗衡与妥协。
太昊整合中原各部,被推选为联盟之主,在此基础上而有中华之国。太昊为天子、传承青帝世系。
实际上从太昊留下青帝世系传承时起,天子传承就已经脱离了原始部族中的共推,禅让只是一种形式,表面上还遵从了共推的原则,绝大多数时候就是父子传承,只是以共推的名义。这与世事的变迁有关,首先是私产的出现,伴随着财富、名望、社会地位的积累与传承。
以父系为主的家族单位出现在部族中,家族财富的传承就是父传子的。有些东西比如财货可以分成很多份、传给很多个儿子,但有些无形的东西是无法分割的,比如说家主只能有一位、宗族的族长也只能有一位。
社会的变化导致了社会意识的改变,不能说它不合理,因为总要有一个传承的办法,而除此之外却是没有更合理的办法。夏启为天子后,废禅让制、立嫡长继承制,为何天下众君拥护?因为各部君首自身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也意识到必须要解决传承有序的问题。
尧、舜、禹同处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他们并不是三个时代的人,禹治水功成时,尧仍在世、居于平阳城中。在尧为天子的晚年,中华隐患丛生,又遭遇了那一场大洪水,可以说到了内忧外患的顶点,差一点就分崩离析。
假如不是有重华和大禹力挽狂澜,帝尧在后世的评价中还会是一代贤君吗?大洪水是祸亦是福,既是灾难又是机遇,伴随着大禹行遍天下各部治水成功,建立了另一条无形的精神纽带,江河就似血脉,整合了统一的中华。
大禹不是颛顼,没有像颛顼那样每到一个大部就娶一位妃子,并将与这位妃子的后代送回去当部族首领、从而建立血脉联系。大禹打造的是另一种纽带,更稳固、更持久,但在这种情况下,禅让制已经很难有实际意义了。
仅仅是形式上的天下众君共推,便已经很难做到。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众君朝会就是涂山之会,自涂山始至会稽山圆满,先后用了多长时间?有的伯君从离开部族赶往涂山,直至从会稽山出发回到部族,最久的用时近两年,还有国君就病死在回去的路上了!
死在路上的国君是谁?上上代的宝明君啊,小九的爷爷!
成本如此巨大、效率极低,到了几乎无法实施的地步。而且绝不能认为每一位天子都能像尧、舜、禹那样健康长寿、享国多年。万一天子遇了意外,或者在几年内连续更换好几位天子,天下众君在路上往返都来不及,那就什么事都别干了。
就算天下众君都能及时赶到,又会推选谁呢?当年的重华和大禹,名满天下、誉满天下,亦有大功德于天下,当然无可争议。可是每一次都能找到这样的人吗?尤其是在太平无事的年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先后有重华和大禹的出现,只能说是中华各部走运,亦是中华万民之幸。
交通的不便更是信息传递的不便,很多君首根本无法真正了解他们所要推选和比较的对象,往往只能选择亲近与熟悉之人。理论上“才德”是评判的标准,可是这种标准却恰恰是很难去具体衡量的,甚至人们看到的只是伪饰,除非有人能够达到重华、大禹那种高度。
中华版图又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扩张与延伸,人们对远方另一个人的了解,只能依靠隐约的传闻。且不说传闻可不可信,是不是有些人刻意制造与把控舆论,就算传闻可信,那也仅仅是了解其人的一小部分。谁能像大禹那样亲身走遍天下各部、为万民所熟所亲呢?
如果连真正的了解都谈不上,要在此基础上才能做出的评判和推选更是无稽。天下众君共推这种形式已经失去了实用价值,甚至会引发天下大乱,因为最大可能就是谁也不服谁,然后刀兵相见,比如刚刚发生的有扈之乱。
那么仅仅只保留禅让这个制度呢,不是由天下众君共推,而是由上一任天子指定下一任天子。这也有更大的问题,这种指定是按照什么标准、能不能明晰有序?
原有的“假帝摄政”就是这种制度的补充,但并没有明确假帝就是下一任天子,也没有明确假帝的身份标准。嫡长继承制是对假帝制的一种完善,对照青帝、炎帝、黄帝三代世系传承的实际情况,它并没有真的改变什么,只是将这种传承关系明确化与制度化了。
以巴原为例,当年盐兆与武夫在迁徙途中争首领之位,就是最典型的原始部族的共推,可是到了如今,后廪传位于少务、少务传位于少廪已是顺理成章如果不能保证这种稳定有序的传承过渡,恐怕巴原又将起大乱。
嫡长继承制当然显得够不公平,但它足够公开,在此基础上所做出的裁定,完全可以做到相对公正。有一个问题子丘亦心知肚明,谁也不能保证所谓的嫡长子就真有才德,更有可能就让平庸之辈登上大位。
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可以采取两种措施。一是在位者从小就去培养继承人,其继承人也更有条件得到相应的教育;二是有所监督,若嫡长子失德或违反礼法规定,则废除其继承人身份,由其他顺位者替代。
这两种措施也不能避免平庸者登位,因为选择的范围毕竟很有限,它仍然是一种不公平的制度。可是在现有的条件下,它已是最合理与实用的制度。子丘所讲究的“礼”,首先要符合人之所需,而后才有明确的规范可指导言行,所以他才有此谏言。
子丘对伯益很耐心,这番神念做了详尽的解释,小九、青牛、太落皆闻。
伯益也不得不承认子丘说得很有道理,但仍然以不服的语气道:“如此一来,哪怕世间再有重华、大禹,难道不得为天子吗?”
这是一个几乎没法反驳的问题,在嫡长继承制度下,再有重华、大禹这样的人才,是不能顺利成为天子的,他们的出身就决定了没有这种机会。
子丘看着伯益的眼睛,缓缓开口道:“天下贤才,或为天子所用,或天子不能用。天子若失万民之心、亦将失其天眷。若真是重华、大禹,还用得着你来操心?”这番话说得很含蓄,若仔细品味却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因此子丘才没有明说。
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看似平庸的,很多人身为平庸却又不甘于平庸,往往都有自命不凡之心,认为自己只是缺少机会。
比如白筐子,在他的白日大梦中,他也希望或者愿意相信自己是天生不凡之人,一旦有了机会,必将名扬天下、建功立业。这种想法或许不是没有道理,只要是正常人,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谁又比谁差多少呢,天子重华不也是平民出身吗?
白筐子想不出这个机会应该是什么样的,所以在他的白日大梦中,就成了挖地挖出了上古宝藏、仙家传承,这成了他能超越旁人的独享之秘。
世上人人皆可能成为舜禹,这话一点都不错,但世上人人不可能真的都成为舜禹。这不仅在于时运,有时运也要看真正的作为。假如拥有了重华和大禹那样的成就,只要他们自己愿意,难道还做不了天子吗?哪个天子不得让位!
另一方面,天下大乱之时,若没那个本事谁也坐不稳天子的位置,别说嫡长继承制了,恐怕什么制都不好使!
伯益又张了好几下口,终于无言,其实子丘的话在他听来更可能像是一种嘲讽,嘲讽他想自比舜禹,但根本就无法真的与舜禹相比,否则又何必在这里废话?子丘又说道:“有扈之乱已平,伯益大人,你该把人皇印交出来了吧?”
伯益:“原来你是为人皇印而来?既然夏启自宣其制,得不得到人皇印又能怎样?他想要人皇印,还是在乎名正言顺啊!”
子丘:“夏启继天子位,比你名正言顺,甚至是如今天下最名正言顺之人,至少天下众君十之八、九都是这么认为的。你并非天子,却私自将人皇印带走,难道就名正言顺了吗?其实你不知,早在你之前,就有人拿走过人皇印,难道那人就能名正言顺为天子了吗?”
伯益、小九、青牛、太落齐声问道:“谁呀?”
子丘笑着朝青牛道:“就是你家太上大老爷呀!他拿走了好几年,后来又还给天子了。当时的天子是重华,谁又能说那几年重华为天子就不名正言顺了?”
子丘的神念中还介绍了一段往事,发生在重华为天子之后,虎娃于薄山顶上约重华相见,并向重华提了一个请求,欲借人皇印一观。重华当时愣住了,并没有问虎娃借人皇印要干什么,只是问他需要借多长时间?
虎娃说可能需要几年,但一定会归还。重华就真的把人皇印借给他了,只是叮嘱虎娃不要将此事公开,还说假如虎娃还人皇印时他已不在世,那就交给下一任天子。
虎娃是什么身份、与重华又是什么交情,外人恐怕说不清楚,这已经不是面子有多大的问题了。在重华的一生中,虎娃从未向他提过别的要求,唯一一次开口就是借人皇印。重华还真敢答应,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位真正的平民天子、其心态可能与众不同吧。
虎娃当时还笑着问道:“重华,人皇印不在手中,你就不担心天子不配其位吗?”
重华亦笑着答道:“我是天子,才有人皇印配其位。难道宫中捧印侍者,亦是中华天子吗?”
虎娃:“难得见你口舌上占人便宜。”
重华笑出了声:“我很久没有这么说话了,倒是难得有机会与虎君闲聊。”
虎娃将人皇印带走了三年,谁也不知道他拿了人皇印干什么去了,重华也没问。三年后重华还在天子位上,虎娃又私下里亲手还给了他。此事外人不知,虎娃对小九讲的故事中也没有提到,直至今日子丘提起。
听了这个故事,小九与青牛皆露出赞叹之色,太上大老爷先生真是了不得,连人皇印都敢借,而且还真借走了好几年!伯益却难掩落寞之色,凭空取出一物道:“子丘大人,感谢你今日来到此地相劝,我就送你一场大功吧。人皇印在此,你且拿去呈给夏启!”
子丘却没有接,而是一指小九道:“不要给我,你交给这位随玉先生吧。”
这时青牛突然一晃脑袋道:“哎呀,小九,我想起来了!老爷吩咐你留在此地修行,将来要托你做的事情,就与这人皇印有关……老爷说了,你且将人皇印拿去玩吧,什么时候玩够了,再给天子送回去!”
067、此忘非彼忘
太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伯益手一抖人皇印都拿不稳了。人皇印是何等重器,虎娃居然让小九这个孩子拿去玩?还说什么玩够了再还!青牛说它刚想起来,并不是忘了,而是要见到人皇印时才能想起虎娃的交代。
眼见伯益未拿稳手中的人皇印,小九已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将此物接过。这是一枚明黄色的方印,不知以何种材质打造,长、宽、高皆在五寸左右,顶端沿斜对角线雕饰了两条龙身、配以云纹,看上去又似蟒身,因为不见其首尾,交错成一个十字印钮。
抓着印钮翻过来看印面,印面上刻的并非文字,似符非符、似图非图。若是在几千年后的现代艺术家的眼中,可能会叹为观止,认为这是一幅抽象艺术的巅峰杰作,甚至会给一个冠绝古今的评价。
通过印面上几乎凝炼到极致的线条和纹路,心神沉浸其间仿佛可以看到天地山河、这世间的万事万物,还可以感受到水火风雷、天地间万事万物的衍化运行。
艺术家眼中可能会看到这些,而小九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以神念体会,感觉不仅仅是“看到”了那些,而是人皇印中真的蕴含这些。它包含着浩大无尽的世界,万物正在衍化运转之中,通过此印,仿佛可化转山河万物之序。
此印之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小九也只是有所体会而已,却无法真正地将其“打开”,更别提动用它了。
一眼看见人皇印,小九就莫名有种感觉,自己一定见过它。等将其拿到手中,这种感觉就更清晰了,仿佛曾经反复把玩与研究过此物。但可以确定的是,小九这辈子是第一次见到人皇印,以前甚至根本不知道此物的存在。
打造人皇印,在羲皇太昊画八卦之后、祭炼山河图之前,其中就蕴含着太昊对天地山河、万事万物的运行和衍化的观察与感悟,从中甚至可以窥见太昊开辟帝乡神土、打造山河图的玄妙,亦包含了太昊在人间的一切见知、缔造中华的过程……难以尽述。
但人皇印的玄妙并不仅止于此,此物为历代天子所执掌,后来又传到了神农手中,神农继续祭炼了人皇印。从人皇印中亦可窥见传说中的神农尝百草、也就是辨识天地间各种物性的过程,伴随着神农走遍山河、登上人皇大位、最终开辟帝乡神土。
而人皇印的祭炼完成,最终是在轩辕手中。末代炎帝榆罔归顺黄帝轩辕,轩辕从榆罔那里得到了人皇印,体察太昊、神农所悟之天地玄妙,携此印行遍中华。太昊当年见证天地间的生机发端,神农辨识诸般物性之用,而轩辕则见人天呼应,天地万物自有其灵枢、人亦有其灵枢。
人皇印最终打造完成,可衍化山河万物之序。它是一件神器,但这件神器却不是谁都可以动用的,掌控它的神魂烙印传承也很特别,并不是由谁来传承,而是人皇印自身传承。
想掌控人皇印有一个前提条件,其身份就得是人皇,如此才会得到人皇印的认可。这或许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可能另有玄妙内情。
但仅仅如此亦不够,至少要达到九境圆满的修为,才能催动人皇印的某些妙用。至于人皇印的妙用极致是什么、要以什么修为才能催动,却难尽知。
普通的大成修士,得到这样一件神器根本祭炼不了,其实跟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区别,连融入形神都做不到。若有仙家修为,倒可以把它放在随身结界中携带,去体会此神器之玄妙,但也只能去体会和感悟而已,难以真正掌控它。
但神器毕竟是神器,就算是得到人皇印“自身传承”的在位之人皇,本人若无九转圆满修为,亦无法催动这件神器的妙用。若人皇无大成修为,甚至都无法将之融入形神。
比如帝尧,乃是名正言顺享国多年之天子,人皇印亦被其执掌多年,可是这东西他用不了。至于伯益并非天子,他是将人皇印放在了一件随身的空间神器中,否则也只能用手捧着或者用个包袱背着了……
至于小九怎会知道这些,好像是人皇印“告诉”他的,又仿佛是虎娃“告诉”他的。小九将它拿到手中的时候,就恍惚感觉此印有灵,又莫名感受到虎娃的仙家神意。虎娃当年毕竟将人皇印拿走过好几年,他可将自己观摩此印的感受以仙家神意传给了小九。
青牛看见人皇印时,才“想”起老爷的吩咐;而小九拿到人皇印时,才感受到先生所留的仙家神意。但他的感受是复杂的、很难描述的,其中也包含着本人与人皇印之间的莫名感应。
除了先生的仙家神意指引,小九也说不清其余的感受从何而来,但他已然明白,以自己目前的修为,根本就别想去领悟人皇印的玄妙,哪怕是只体会其中的一小部分都很难,于是喟叹一声,很自然地将人皇印收了起来、融入了形神。
“你究竟是什么人?怎能收起人皇印!”已恢复了仪容的伯益再度失态了,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几步,指着小九失声惊呼。
要得到人皇印的传承认可才能将之融入形神,小九什么时候得到人皇印的传承认可了?他不过是个偏远部族中的孩子而已,哪怕已有大成修为。而且小九的动作简直太熟溜了,顺手就把人皇印给收起来了,好似连想都没想。
青牛在撇嘴,太落也露出不满的神色,子丘则看着伯益微微皱起了眉头。人皇印的传承之秘,实际上只有历代天子清楚,伯益也是因为代掌人皇印的假帝身份才有所了解。可是青牛、太落、子丘等人并不知,所以觉得伯益这话多余、简直太小看小九与虎娃了。
子丘皱眉道:“虎君既让你将人皇印交给随玉,自有其用意,随玉能收起又有何稀奇?伯益大人,夏启已宣布你死于乱军之中,算是给你留了一条生路,你自己又做何打算?”
伯益犹在看着小九,神情惊疑不定,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子丘行礼道:“我将前往昆仑仙境!”
伯益终于走了,临行前应已熄去不甘之念,他将人皇印留了下来,随身却带着另一样东西,就是当年跟随大禹治水时,对天下山河、生灵万物的记录。而子丘向小九打了声招呼亦告辞离去。
太落获悉人皇印是何物后,连问都不敢再多问一句了,不用小九吩咐,他也不会将今日之事告诉任何人。就连青牛都摁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求小九把人皇印拿出来让它赏玩一番,这东西确实不太好碰。
伯益走了,小九却开始纳闷了,有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仅是因为伯益的那声惊呼,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收起人皇印的?从虎娃通过人皇印转告他的仙家神意中,小九了解到人皇印的来历及其奇特的传承,那么他就算有大成修为也不可能将之融入形神。
可他偏偏做到了,当时做得很自然,仿佛早就顺手了,这好像并不是他的本事,而是人皇印的“灵性”主动认可了他。这是怎么回事?假如换成另一个普通人,有很大可能会想入非非,认为这是天命加身、自己注定将成为中华天子。
不要认为这种想法很可笑,刚刚突破大成修为,人皇印便送到了眼前,而且他竟然能融入形神,有人难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但小九此时却是清醒的,就算有很多事情他还不明白,可是听闻子丘对伯益讲的那番道理,又听说了虎娃与重华关于人皇印的那番对话,他绝不会认为拿到人皇印就理应成为中华天子,其实中华天子的身份也不在于人皇印。
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气息是人皇印所熟悉的。人皇印并无灵智,所谓的神器有灵是另一种概念,有可能是他的气息早就留在了人皇印中。由此小九想到了另一种情况,若是人皇印须是人皇才能掌控,那么曾经祭炼它的太昊、神农、轩辕呢?
没有道理轩辕天帝不能掌控人皇印、催动其神通妙用,但轩辕天帝如今已不是人间天子。掌控神器所谓的神魂烙印,无非是祭炼者留下的传承指引,人皇印中也是有的,只不过形式很特殊而已。
这种解释当然是合理的,但却更加说不通了,小九什么时候将自己的气息留在人皇印中,甚至曾经祭炼与掌控过它?这些疑问是没有答案的,至少以小九眼下的修为不可能得到答案,怎么也得等到他修炼至九境圆满才有一丝可能。
先生说让他将人皇印拿去玩,等玩够了再还给天子,看来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奇怪的事情。那等到什么时候算“玩够了”呢,或许就是他解开这个疑惑之时。
……
古东夷之地,离蒋本神国不算太远的地方,沿着蒋本神国所在的深山东侧,其山势的余脉断断续续绵延二百余里,一直延伸入汪洋之中,在陆地上形成了一个半岛。远望海中还有排列成一线的岛屿,那是山脉延伸入海中露出的一座座峰顶。
虎娃和玄源正站在临海的峰顶上,上古仙家洞天“度朔之山”就在前方。虎娃突然微微一眯眼道:“果然是他!”话中有仙家神意,告诉了身边的玄源,远方吕泽部中的小九,此刻刚刚将人皇印融入了形神。
玄源:“你不是早知是他嘛,还找巫知与巫明确认过。”
虎娃:“此事古往今来从未有过,我虽然已确认,但亦不敢完全肯定。如今小九收起了人皇印,那便必定无疑了。”
玄源有些疑惑道:“为何这样便能确认无疑,古往今来人皇很多,就不能是另一位人皇转世?”
虎娃:“且不论转世之说是否贴切,就算是某位人皇转世,也是收不起人皇印的。小九并非仓颉先生转世,他就是仓颉,却再入轮回以随玉的身份修行。”
小九并非仓颉转世,他就是仓颉,这话要看怎么理解。仙家超脱轮回之外,要么殒落无存、要么永享长生,不存在像凡人那样转世新生的说法。那么仓颉算是什么情况?他是发愿历劫,重入轮回再以一个凡人的身份去修行见证。
这有没有凶险?既是历劫当然有大凶险,很可能就一世又一世永堕轮回之中了,直至其修证圆满,否则不得回归本源。小九就是小九,但是另一方面,他是仓颉的历世轮转之身,也就是仓颉本人,或者说仓颉的形神在特殊情况下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这是说不清楚的,勉强用言语也只能表述到这个程度,若是境界未到,恐怕连意会都不能尽解。玄源沉吟道:“我明白了……你居然把人皇印又交给他了,却不怕他因此有了想法,企图成为中华天子吗?”
虎娃摇头道:“若是那样,谈何历劫!我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忘记自己是谁?”
玄源:“他本就忘记了自己是谁,此世只是随玉。”
虎娃笑了笑:“此忘非彼忘!……我们就不要去度朔之山了吧,此地及那姑射之山将来都留给小九去游历见证,你我且去别处洞天。”
虎娃和玄源已经到了度朔之山的洞天门户前,却停下脚步转身离去,将这个地方留给小九了。
068、有事
启登天子位、废禅让制,立国号为大夏,尊其父大禹为大夏开朝天子,另开世系传承。自华胥氏之子太昊创国,至夏后氏之子大禹立朝,后世之中华亦称华夏。自大夏起,中华始有朝代之说,朝代即为新的天子世系,告别上古三皇五帝时代。
大夏沿用黄帝轩辕所定之历法,后世称夏历,又称农历或阴历。
小九得人皇印后,修为精进神速。但也只是在他人眼中的神速,小九自己的感受却很自然,一步步如水到渠成。这枚人皇印对他的修炼有大有助益,感悟人皇印的妙用就伴随着他的修行。
有人说人皇印包含着成就天帝之秘,事实的确如此,但也不仅仅如此。仓颉当年所悟的符文神通,就与其曾掌控人皇印有关,只是此世的小九尚不知晓。他最深切的感受是,人皇印乃太昊、神农、轩辕开创世界的某种寄托。
太昊、神农、轩辕的确开创了世界,并非仅止帝乡神土,也有他们治下的中华之国。这与后世的朝代更迭、群雄争位还不太一样,他们所拥有的中华之国,就是他们本人率领各部族一步步创建的。
这也许就是太昊当年能开辟帝乡神土的根基,太昊打造这枚人皇印,按如今的说法,也许为了沟通诸天万界。但太昊当时不知有没有诸天万界,他尚在寻找与求证。
在太昊开辟帝乡神土之后,众修士知有仙界可飞升。但在太昊之前呢?同样有仙界的传说,否则那些上古仙家为何又要开辟各处洞天结界?太昊想必也听过这样的传说,他成就真仙后曾在无边玄妙方广中设法找寻,祭炼人皇印可能就是这个目的。
不知他最终找到了什么,但后来他开辟了九重天仙界,人皇印则留在了人间,先后为神农和轩辕所得,这两位天子在祭炼时也留下了自己的寄托之意。轩辕之后,人皇印一直是作为象征之物传承,但谁都没有真正动用过它。
太昊天帝当初为何没把人皇印带走呢?可能与山河图一样,他没必要或者不想再用到这件神器了;或者他是想留于后人,让后人做到自己未曾做到的事情。那么后来的列位天帝为何也没把人皇印带走呢?可能是因为太昊天帝当年就将此物留在人间,已形成了一种传统。
当然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成就天帝之后,形神化为帝乡神土,意味着天帝本人就是那一方仙界,是不可能再离开也不可能去别处了,沟通诸天万界也失去了意义。如今太昊“封闭”了九重天仙界,却有一个仙童句芒到处乱跑,也可能就与当初祭炼人皇印的感悟有关。
人皇印还有一个神通妙用,也不知道最早太昊始怎么祭炼的,就是可以察觉各处洞天结界,甚至成为开启各处洞天门户的枢键。但是这个妙用却不是如今的小九能够掌控的,他只是隐约有所感觉而已。
小九为何能从人皇印中感悟到这么多?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虎娃早年和他讲的关于仓颉的故事吧,介绍了列位天帝与各处“仙界”的情况。
转眼又过了两年,小九已经年满十八岁了,他几乎是一年跨一个大境,修为已从当初的六境初转至七境九转圆满,即将突破化境。当感觉将迎来脱胎换骨时,小九的选择却不是继续留在山中,而是终于离开吕泽部外出游历。
客馆连同别院田庄、山庄皆交给了太落,太落与小夏如今已先后有两子一女,日子过得很美满,此地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了。
小九首先去的是中原之地,乘坐一辆牛车,同车而行的居然是伯益。伯益两年前去了昆仑仙境,可是等回过神来,终究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又想看看小九究竟是怎样的人、如今又在做什么?
一个偏远部族中的孩子,居然能得到人皇印的认可?这种不可思议之事就发生在眼前,伯益也有了“天命所归”的猜测。再仔细一想,这孩子绝不普通啊,否则怎会得到虎君那么多年的亲自教导,又与子丘相熟,青牛居然就是在他家干活的一头牛!
难道虎君早就看出此子的不凡之处,乃是天命所归之人,所以才会亲自现身指引,并将青牛派到他身边保护吗?那么小九得到人皇印后,会不会一步步走向巅峰、成为下一位中华天子呢?就是带着这个想法,他又从昆仑仙境悄悄溜回来了。
可是来到吕泽部,伯益发现小九还是那个小九,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年纪大了两岁、修为比当初更高了。恰逢小九打算外出游历,伯益就请求与小九同行,他很想看看这位天命加身、被虎君关注、被人皇印认可的少年究竟会遇到些什么、又会做什么?
走在路上,伯益试探着问道:“随玉先生,我们这辆车是不是有点太招摇啊?”
他们乘坐的原是一辆马车,但不止一次改成了牛车,如今拉车的就是小九家的大牛。这辆牛年以白香木制成,去掉了多余的华贵装饰,但仔细观察仍是非常精致。这车当然不是小九家的,而是大牛不知从何处弄来的。
小九笑道:“你叫我一声随玉道友即可,我亦称你伯益道友。这辆车原是巴君少务征战巴原时的坐驾,后来赐给了虎君,拉车的是两匹白马;再后来虎君将车送给了大禹,拉车的是两匹枣红马;待行至河泛之地,它便成了牛车。”
伯益:“这些我都知道,还曾亲眼见过,所以才觉得太过招摇。”
小九:“既然是车,就是用来坐的。这辆车结实轻便,行远路最好。至于大牛嘛,是它自己坚决要求拉车的。”
青牛以神念道:“小九啊,你出去玩,可别想把我撇下!……也别嫌牛车走得慢,若想快的话,我可以拉着你腾云驾雾。”
小九:“腾云驾雾就不必了,云里雾里啥也看不着,就这样走挺好。”
伯益欲言又止道:“我的意思是说,这辆车太过赫赫有名,万一被人认出来呢?”
小九答道:“此车赫赫有名,是因为少务、因为虎君、因为天子大禹,而我们只是路上的行人。伯益道友,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人把你认出来的。就算你说自己是伯益,恐怕也没人会相信。”
如今大夏局面已定,就算伯益这个人还活着,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更何况天子夏启已宣布他死于乱军之中,就算做了个了解。伯益其实已不再纠结这些,他安安稳稳地在车中坐着,方才只是试探小九,心中却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好像无论大事小事到了小九这里,都是一样平常的事情。
伯益又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青牛答道:“走到这里我想起来了!老爷说过,若来到中原之地,可去姑射之山。据说那里是上古洞天结界,有神人居焉,但隐迹人间已久。”
伯益:“既是隐迹人间已久,那又如何寻找?中原一带的地方我很熟,可以说都走遍了,可从未发现那样一座神山的踪迹。”
青牛:“我知道它在哪里,也知道怎么进去,可以告诉二位。”话中伴随着神念,它传授的可不是姑射之山的洞天传承,这连虎娃都没有得到,只是姑射之山在何处、以及如何进入门户的秘法。
小九:“大牛啊,你早怎么不说?是不是伯益道友不问,你就想不起来啊?”
青牛晃了晃脑袋道:“这应是老爷的手段,机缘未至,我还真想不起来!你如今已知姑射之山何在,我们是不是直接过去呀?”
小九:“先去前面的集镇和城廓看看,反正姑射之山就在那里,它又跑不掉。”
继续前行,已望见一座集镇,这里是翟阳城境内。翟阳城的城主,以及这一带最的部族翟水部的伯君,都是伯益的故交。但伯益并未担心遇见故人,他亦有化境修为,就算遇到什么麻烦自有脱身之能,更何况是坐在这辆车上、拉车的可是太上座下的青牛。
伯益介绍道:“这翟阳城的城主,与我是故交。其人是一名修士,当年还曾到薄山顶上聆听虎君讲法,最为崇敬虎君。如今虽在城主任上,平日却潜心修炼。”
小九:“你就不怕到了城中被他认出来?”
伯益摇了摇头:“我了解此人,平生最不好管闲事。当年这一带未受洪水侵袭,他就当没看见天下的洪水一样。若不是伯禹大人直接下令调派翟水部的人丁物资、安置别处迁徙来的灾民至此,恐怕那场大洪水跟他都没什么关系呢。在翟阳城一带,只要我们不主动惹事,他便不会理会。”
小九哭笑不得道:“这是什么人啊?那大洪水都能视而不见,估计就算在路上认出你来,也装作不认识!”
伯益:“他名叫无件。”
这时青牛突然道:“那边有情况,哎呀,杀人了!”
原本这辆牛车离集镇很远,随着青牛这一声惊呼,也没见它有什么动作,好似就跨越了好几里的距离,牛车直接出现在集镇外。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异常,就算有人发现了这辆牛车,也会认为它是从镇外刚刚过来的。
集镇外的路口围了一圈人,这里是人们进出集镇的来往之地,有一棵大树。此刻树荫下有一条壮汉倒在血泊中,他是猝不及防间被人刺倒的,双手在泥土上抓出了挣扎的痕迹,裸露的上身肌肉隆起,显得十分彪悍,但此刻已无生机。
杀人者就站旁边,是个看上去很瘦弱的后生,年纪顶多二十出头。凶器还在手中,是一柄磨制得很锋利的石刀,此刻上面沾着血迹。刚才那壮汉从集镇中出来,就在这树荫下坐着乘凉,这后生从树后无声无息地绕过来,从背后伸手就是一刀,直接刺破了心脏。
青牛察觉到情况想阻止都来不及,因为离得毕竟有点远,而且这后生动手太狠太干脆了。他一直就在树后面等着,仿佛早就知道那壮汉会来,杀意也收敛得非常好,只在动手的那一瞬间才爆发。众人围着这棵大树,却谁也不敢靠近。
这样的大型集镇当然也有负责管理的有司官员,长官称为“寨守”,还有维持秩序的军士。寨守大人被惊动了,带着手下的五名军士赶来。有军士拨开围观的人群道:“快让开,寨守大人到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后生的神情空洞,看着地上的尸体仿佛已经走神了,此刻才清醒过来,扔掉凶器举起双手道:“寨守大人,没别的事,就是我杀人了,刚刚杀了当汉!”
牛车上的伯益看见这一幕,皱眉道:“这后生杀人怎会如此冷静?连杀意都收敛得这么好,这一刀是又狠又准!但观其人并非身强力壮之辈,甚至还有残疾在身。他不似大奸大恶之徒,却又能做到如此冷血干脆,当是在心中隐忍、蓄谋已久,此事定有内情。”
小九:“那我们就跟着看看、打听一番。”
伯益:“如此凶案当然要由城主大人处置,我们就不必过问了吧?”
小九:“不是我们要管闲事,而是已经遇到了,这才是游历嘛。”
青牛此刻却以神念道:“小九啊,其实我已经打听出大概了。”
杀人的后生叫柴郎,这是乡邻们给他起的绰号,有嘲笑其瘦弱之意,但从小大家就这么叫惯了,如今他也就叫这个名字了。那死在地上的壮汉叫当汉,说起来当汉应与柴郎有仇,甚至已积怨多年。
柴郎八岁时,当汉十岁,他们俩在为争夺玩具扭打,结果柴郎摔断了一条腿,留下了终身残疾。像这种事情,一般很难闹到官府去,往往私下里赔偿了事。可是当汉父母态度却很蛮横,认为小孩打闹各有责任,拒绝赔偿,柴郎的父母就告到了城主大人那里。
城主大人也难断啊,只是派一名署役调解,让当汉父母赔偿些许财货了事。柴郎父母很不满,认为对方赔得太少而自家孩子伤得太重,欲再寻城主申诉,城主大人却还是让他们两家自行协商。
有时候某人说“我恨不得杀了谁谁谁”,可能只是一句气话,但也有可能是内心中真实的想法,比如柴郎从小就恨不能杀了当汉。他的玩具被当汉抢走,还被当汉打了,摔断了一条腿留下残疾,从此遭受不少白眼与耻笑,这是内心中难以磨灭且越来越大的阴影。
可是柴郎也仅仅是在心中想想而已,他既无这个胆量也无这个机会,而且在潜意识中,更没有杀人的理由。至于当汉长大后仍然脾气蛮横,更兼身强力壮,很多人都吃过他的亏,在乡间几乎无人敢惹,是当地有名的恶汉,坏事没少做。
有一桩意外发生在不久前,当汉自称在山中挖到了宝物,将一位过路的客商引到了山野无人之处,杀人夺其财货,这一幕恰好被柴郎看见。
柴郎是跟踪当汉跑到山中的。他在集镇外碰见当汉领着一个人鬼鬼祟祟进入野外山中,形迹颇为可疑,所以跟上去看看,企图返现什么罪证好去报官。
柴郎腿脚不便,又小心翼翼不敢暴露,所以在山中将那两人跟丢了。当他漫无目的滴又走了很远、钻出一片树林的时候,却恰好看见了当汉杀人的场面。当汉听见动静转身也看见了柴郎,但是他没法去追,因为柴郎的位置在一座高崖上。
柴郎转身就跑,绕远路第二天才到了城廓,直接到城主府告发当汉杀人。城主大人问他,当汉为何杀人、又杀的是什么人?柴郎对此并不知情。城主大人又问杀人地点在哪里,柴郎竟然忘记了,他逃得匆忙已记不起那个地方,也提供不了其他人证、物证。
城主便让他有证据再来告,或者想起当汉杀人地点再来。柴郎却不敢回去,说当汉当时看见了自己,回去之后恐遭其毒手。城主便派了一名府役去讯问当汉,当汉当然矢口否认,只说柴郎与自己有积怨,所以才污蔑陷害。
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一来确实没有其他证据,连案发现场都找不着。那名府役倒还算负点责任,又讯问了村寨邻居和集市上众人,没有人说当汉的好话,但也没有人提供证据,可能是真没看见什么或者是不敢吧。当汉可不是好惹的,别因此招至报复。
府役就是这么回禀城主的,也说了柴郎与当汉有仇的往事,而城主大人还真想起来了。此事虽然发生在十几年前,但无件城主是一名修士,记性非常好,而且他这些年处理过的案子还真不多。既然如此,城主大人也就没再理会了。
当汉却在村中扬言,柴郎竟敢为报私怨而污蔑他杀人,他要弄死柴郎。结果柴郎躲在山野中好几天都没回去,这天突然现身,一刀就了结了当汉。那把凶器石刀,是他随身带的,在山野中已经磨了好几天了。
在柴郎看来,当汉这次是犯了死罪,既然城主大人不管,那他就自己动手除凶。另一方面,柴郎这些年来有多恨当汉就有多怕当汉,这次真是怕到了极致,他认为当汉一定会弄死自己的,所以干脆先动手杀了当汉,反正是彻底豁出去了。
事情的经过既不算太简单也不算太复杂,青牛展开神识,倾听周围以及集镇上所有人的议论,从杂乱的只言片语中分析推演,倒是不难得知事情大概的前因后果。
那位寨守大人也吓了一跳啊,他万没想到柴郎居然有胆子杀了当汉,而且是一击毙命。他多少也是听说过这件事的,知道当汉这几天正在找柴郎想算账呢,没想到柴郎一现身死的却是当汉。
寨守虽被当地民众称一声大人,其实也只是最底层的官员而已,他可管不了这么重大的凶案,见柴郎痛快认罪并抛下了凶器,也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命军士将柴郎以及当汉的尸身都带走,押送到城廓由城主大人处置。小九和伯益坐着牛车也进入了城廓。
近年来民众们已经很少见到的城主大人终于又公然露面了,登堂问审的过程很简单。柴郎杀了人之后仿佛已失去了精气神,神情有些木然地回答了他为何要杀当汉。
可是柴郎仍然提供不了当汉杀人的证据线索,也回忆不起当汉杀人的地点,这一切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至于当汉扬言要弄死柴郎,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付诸行动,或者说没有机会付诸行动。而另一方面,柴郎当众行凶杀人,倒是证据确凿。
城主无件大人的处置,没有任何偏袒也没有任何隐瞒,显得简练干脆。他告诉柴郎,就算当汉真的犯了杀人死罪,也要拿出证据让有司定罪处置,柴郎是无权私自杀人的,更何况并无证据定当汉的罪。而柴郎杀人,罪行确凿,先行收监以待天子核刑。
城主大人短短时间就处置完了,堂前围观的民众散去,犹在纷纷议论不休。很多人其实很同情柴郎,更多人尤其是与当汉同一村寨的人则对当汉之死拍手称快,看来平日也没少受过当汉的欺压。
围观的小九则对伯益说道:“我想去见见这位城主,与他当面聊聊。”
伯益:“你想去便去。”
小九:“这位城主大人的脾性,恐怕不会愿意见陌生外客,伯益道友能不能帮个忙?”
伯益:“为何要我帮忙?”
小九:“是你自己要求与我同行游历,这种忙当然要你帮,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伯益点了点头道:“那好吧,我也想看看你会对无件城主说什么。”
小九:“就是问问情况。”
无件已经在翟阳城当了三十多年的城主,后园修得很漂亮,假山环绕一个小湖,湖中有亭阁,那就是他平日清修之所,闲杂人等无事不得打扰。今日处置了柴郎之事,他用完晚饭正准备其后园清修,属下来报,府门外有两人求见,并转告一句话——可记得当年翟水边倾车之事?
069、无事
无件城主闻言色变,但略一定神又恢复了正常,命阶卫赶紧将那两人请进来。阶卫领命刚要转身,无件城主又喊道:“我还是亲自去迎吧!”
当年无件城主乘车在翟水边行走,有一段河岸隐藏陷坑,马车突然倾覆,眼看就把他扣进去了,是后面车上的伯益大人施法将其救起。此事发生在大禹治水期间,伯益恰好奉大禹之命来到了翟水部一带。
也就是从那时起,无件起了修炼之心,后来还真的入门了。只是近十多年来,他修为一直在四境停滞不前,尽管潜心修炼却不得精进,自认为许是被城廓俗务所累。
来到府门外,无件城主又是一怔,但随即又恢复了镇定,上前行礼道:“原来是您,快请进府中一叙!”
他没有叫出伯益的名字,将两位客人迎到了后园的亭阁中,吩咐府中仆役不得来打扰。当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后,无件城主才再度行礼道:“伯益大人,您怎么到我这儿来了?真没想到您还安然无恙!”
伯益开了句玩笑道:“我还活着,无件大人很意外吧?是否要上报大夏天子,将我拿下邀功啊?”
无件城主赶紧摆手道:“天子已宣布您死于乱军之中,此事便已揭过。而见到您安然无恙,我很高兴!不知您今日找来有何事,亦不知我能帮您什么忙……”
伯益挥手打断他的话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什么事来为难你,而是这位随玉公子想见你一面。”说着话伸手一指小九。
无件城主很诧异地看着小九道:“不知这位公子来自何国,找本城主有何事?”
伯益又介绍道:“随玉道友乃宝明国公子,亦是太上门生。他曾在吕泽部长居,得虎君现身亲自指点多年。”
无件城主本以为小九是伯益的随侍,听说小九是宝明国公子时,他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再听说小九乃太上门生、并得虎君亲自指点多年,眼神立刻就变了,上前把臂道:“原来是随玉师弟!我亦是太上门生,曾在薄山顶上听太上讲法,不知太上近况如何?”
其实小九和无件都未正式拜虎娃为师,但他们曾在虎娃座下听讲,自称太上门生倒也没什么不可。小九见无件城主突然变得这么亲热,还称呼自己为师弟,只得苦笑道:“我亦未见先生多年,不知先生如今在何处逍遥。”
无件城主:“太上行踪无定,而师弟曾在太上座下听讲多年、得其妙法指引多多,能来此相见,真是师兄的福缘。不妨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让我好生向师弟请教。”
小九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今日只为一事而来,日间在城外集镇中偶遇,一位名叫柴郎的后生杀人。我已打探出大致的前因后果,不知城主大人是如何处置的?”
无件城主纳闷道:“就为此事,难道师弟与那柴郎或当汉有旧?”
小九摇头道:“并非故识,今日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无件城主又很疑惑地看了伯益一眼,伯益摆手道:“我已不在假帝之位,不当断裁此事。但随玉道友既然感兴趣,城主大人不妨答其所问。你已做何裁断,又为何那般裁断?”
既然小九想问,无件城主也不好驳面子,众人落座,案上早已安排好茶饮和果品,无件城主就简单介绍了一番。当汉杀人并无确证,而且就算有确证,柴郎也不该私自杀他,此事的道理是很清楚的。至于柴郎,杀人证据确凿,已报中华天子核审其刑。
为什么要报中华天子呢?从帝尧时代起,这就是定例,到了皋陶大人编写刑典后,这更是明确的礼法规定。一般的民事纠纷城主即可自行裁断,但对柴郎这样够得上死罪的重大案件的处罚,一定要上报天子核准,也就是说只有天子才有权下令处决死刑犯。
这么做虽然效率低,却体现了慎重。够得上死刑的案件,都要将情况报到帝都,由相关官员审核一番案情,然后再由天子批复,防止滥杀无辜、体现好生之德。另一方面,有些犯人虽然犯了死罪,但或许情有可原,天子也可以赦免其刑或者改判其他刑罚,以体现仁慈。
无件城主就是这么处置的,按礼法好像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已派人前往帝都上报天子,而且案件的经过并无任何隐瞒,也包括柴郎曾指证当汉杀人却无法查证之事。翟阳城中已经好几年没有发生过如此重大的案件了,但无件城主处置起来仍很简练,此刻已经完事了,就等着天子的核刑批复呢。
听完之后,小九诧异道:“就这么简单?你这城主当得怎能如此省心!”
无件城主反问道:“如此有何不妥?我崇太上之道,求清静无为,以无事取之。”
小九皱眉道:“先生所谓无为,非无所作为;所谓无事,非遇事不见。如今分明有事,城主大人怎可如此说呢?”
尽管小九有指责之意,无件城主还是很有修养,并无不悦之色道:“确实有事,当化为无事,我之处置是遇事而为,不增亦不减。”
小九:“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柴郎的指控为真呢?那当汉真的杀了人,城主大人若及时查清,也就不会有后来之事了!”
无件城主一摊双手:“若能拿下当汉定罪,当然更好,若有确凿证据,本城主也绝不会枉法懈怠。可惜柴郎拿不出证据,甚至连地点都指不明,本城主只得如此,也应当如此。”
伯益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五条人命的事情,你就说得这般轻松吗?”
无件城主惊讶道:“怎么是五条人命?”
伯益似是答非所问道:“柴郎的告发,确系实情。除他目击之外,山中亦有旁证,众鸟兽见之。”
伯益亦是一名修士,如今已有化境修为,他所修的独门神通,擅长分辨鸟兽之言。鸟兽不会说话,但伯益却能以神念听懂它们所表达的各种意思。此事在中华各部早有流传,他说山中有鸟兽见之,那就是真有鸟兽见到了当汉杀人。
无件城主直起身体道:“鸟兽之语,常人不识,难作堂上证言。但伯益大人既然已有发现,可告知当汉杀人之地,派府役前往查探痕迹,或可发现证据。”
伯益忍不住叹气道:“原来你不是不知如何查案,只是不欲为之。”
无件城主解释道:“非我不为,只是那柴郎未能提供线索,既无证据又想不起案发之地。此刻伯益大人既然能够提供线索,本城主焉有不查之理。”
伯益摇了摇头道:“就算柴郎慌乱间想不起山中道路,你也可派府役搜山,或者派人陪他原路而返,尽量令其回忆。你甚至可以让他指出大致范围,亲自前去搜寻,别忘了你自己亦是一名修士!如此做或有发现,也可能无所发现,但你都没做。”
无件城主一时语结,正要开口说什么,小九又说道:“其实想问清楚并不难,我已经将一位受害者带来了。”
无件城主惊讶道:“你说什么?是当汉所杀之人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小九没说话而是轻轻一招手,亭阁中突然卷起一阵阴风,烛光摇曳变成了青白之色,那诡异的气息令人不禁寒毛倒竖。阴风中有一道仿佛透明的虚影现形,飘忽之间似随时都会消散,向着众人行礼道:“我叫胡桩,是来自济丘部的客商,途经此地被凶徒所害……”
小九在天黑前也没闲着,在青牛的指引下去了当汉杀人之地,伯益调查了山中鸟兽所见,而小九则及时施法收聚了一道形将消散的阴神,正是五日前被当汉劫杀的客商。
此人名叫胡桩,来自济丘部。当汉在集镇上告诉他,自己在山中挖出了宝贝。他便悄悄跟随当汉而去,不料当汉的目的却是杀人劫财……胡桩的阴神现身讲述被害经过,此事已真相大白。
胡桩讲述完毕后,小九点头道:“你放心,凶手已伏诛,城主大人会查明案情公布,也有人会通知你的家人,你被劫的财货亦可寻回。”
那胡桩行了一礼,本就有些朦胧飘忽的阴神之形随即消散无存,亭阁中的烛光又恢复了正常。无件城主已经看傻眼,小九又开口道:“城主大人,你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无件城主站起身来,躬身向小九行了一礼道:“这世上精气游魂为物、阴神现形,究竟是何等玄妙,随玉道友方才施展的又是何等妙法?无件正想请教!”
小九伸手本想扶他的,此刻却把手收了回来,声音有些严厉道:“你想问的,难道只是这些吗?”
那客商胡桩已死,小九却能施法令其阴神现形,还能把他带到这里来。尽管无件城主已修炼多年,却仍不会这一手神通,更悟不透其中玄妙,惊讶之下的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想向小九请教。在他看来,这一定是虎娃教小九的,而他当年在薄山顶上听虎娃衍说大道时,虎娃可没有具体讲过这些。
听小九如此问,无件城主赶紧解释道:“我若有此手段,遇凶杀大案,便可唤苦主阴神而问……”
小九打断他,一指身边的伯益道:“伯益道友曾继皋陶大人之位,为中华假帝,核审大案时,可曾唤鸟兽上堂?皋陶大人身边有神兽獬豸,而皋陶大人断案,取证时可曾仅凭獬豸之言?”
无件城主未及开口,伯益已经答道:“众人不识鸟兽之言,怎可传鸟兽上堂为证,那样在众人眼中,岂不是成了我可以随意妄指?……獬豸能察人心,獬豸在时,并不直接断案,而是皋陶大人以其言搜证,无不应验如神。”
小九又说道:“我等寻到胡桩遇害之地,方可施展此等手段。但若你已寻到案发之地,自可搜集诸证,又何必召唤不可测之阴神?”
话语中带着神念,还是讲解了此等神通手段的玄妙,但以无件城主如今的修为,却是很难做到的——
人死为归,受父母精血、得五谷元气而生长,死后重归于天地。那胡桩是真的死了,所谓归,或称之为鬼,只是他在天地中留下的痕迹。他留于天地间的痕迹仍在,小九施法令其凝聚现形,便是无件城主所见之阴神。
阴神多为临终之怨念所凝,只知己身经历、只念临终所思,浑浑噩噩甚至不知自身的存在,也察觉与影响不了周围的事物,而且往往在白日下随风消散。小九来的算很及时,假如再晚上几天,想施展这种手段都不可能了。
人死之后就算因为种种机缘留下阴神,往往都会消散得非常快,在极特殊的情况下,阴神被唤醒、又得到了外界护持凝练,也可能长留于世,称之为鬼修。而鬼修可不仅仅只有阴神,常人也可行鬼修之法。自古总结鬼修之法的大宗师,当然就是高阳天帝了。
出身阴神的鬼修极难大成,但若不得大成,在世存留最长的时间也超不出生前原有的寿元。按照后世某些人的说法,便是阴寿不超阳寿。
小九以仙家大神通勉强凝聚胡桩的阴神并将其唤醒,自述遇害经过之后,执念已消,当然也就烟消云散、重归天地轮回了。无件城主叹道:“可惜这客商之阴神已散,否则可在堂上唤出,指认当汉杀人之罪……天子核刑时,便可对柴郞从轻发落,或怜而释之。”
小九的怒意已有些掩饰不住道:“伯益大人当然当年断案时,尚不凭鸟兽之言为证,城主大人难道要以鬼神之事呈堂吗?若人言不足为证,鬼神更不足为证。”
无件城主赶忙摆手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有所感叹!已知案发现场与苦主遇害经过,有此线索就好办。据那胡桩所说,当汉将其尸骸抛于深涧,我可派府役寻得,与目击者柴郞证言相合,便可定案。”
小九反问道:“仅仅就是这样吗?拿当汉杀胡桩动机何在,其所劫财货又在哪里,这是否是他的第一次行凶?伯益大人方才说的可是五条人命!
我干脆都告诉你吧,两年来当汉已行凶三起,皆抛尸于同一深涧、为鸟兽所食。我能施法凝聚当汉之阴神,对另外两名苦主却用不得此等手段,但猜其皆为路过客商。当汉所劫财货有的已挥霍,剩下的东西,就埋在他自己家中水缸下面,你可派人搜出证据。”
小九施法凝聚并唤醒胡桩之阴神,提供的只是线索而已。线索不是最终的定案证据,却可以成为查找证据的思路与方法。比如某人做了一个梦,梦见死者告诉自己很多事情,这个梦当然不能作为证据,但可以成为查出证据的线索。
小九对无件城主已经有些不耐,干脆将自己查到的情况都说了出来,让无件城主去取证便是。无件城主追问道:“这是三起凶案,为何有五条人命?”
伯益大人忍不住插话道:“当汉不是一条人命吗?柴郞当众刺死当汉,按律亦是死罪,这不也是一条人命吗?”
无件城主自始至终的处置看似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是他有太多的事情都没做。这个案子其实并不复杂,甚至是相当简单的。当汉杀人已被柴郞撞见,而且柴郞跑到城主大人这里来告发,就算柴郞想不起案发地点,无件城主也可以派人协助柴郞回想,加派人手去搜山。另一方面,也不能只简单的询问当汉了事,应该正式的传唤并审问他。
在这种情况下,柴郞也就不会再去杀当汉、犯下死罪了。而当汉还活着、有可能取得其口供;就算当在汉那里没有审出口供,他家里的水缸下面也是可以搜出罪证的。
这一切并不需要小九和伯益出手,也不需要动用什么神通秘法,普通的府役就完全可以做到,更别提身为修士的无件城主本人了。面对斥责,无件城主并无愠色,又起身行礼道:“多谢二位查明此案,更多谢随玉指引鬼神妙法,我明日一早便派府役去核实证据。”
小九:“拿到证据,但事情已出,城主大人又打算如何办呢。”
无件城主:“既然案情有新的变化,待我查证清楚后,再派人详细上报天子。天子若知别有内情,想必会特释柴郞,至少会留他一命。”
“柴郞本不必获罪,皆因城主大人之失!”小九长叹一声,又问道,“天子的批复,何日会送达城廓?”
无件城主答道:“最快也得是今年秋后。”
小九起身道:“既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伯益道友,走吧!”
无件城主殷切挽留道:“随玉师弟,刚刚相见,又何必着急离去?你我同在太上座下听讲,难得如此有缘,当好好切磋交流。”
小九已经往外走了,听闻此言突然转身道:“你曾在太上门下听讲,但切莫再自称为太上门生,更不要扬言所求为太上清静无为之道,徒令先生蒙羞!”
伯益亦说道:“身为城主,比之常人有太多条件可潜心修炼,而你又认为城廓事务耽误了你的修行,既如此,你还不如不做这个城主呢、也不配做这个城主!”
小九虽然气愤,但说话时仍给无件城主留了神念心印,算是继续数落他,也算是点化他。若无件仍执迷不悟,那么小九也就懒得再搭理他了。
所谓无为,并非不作为,而是该做的事都已做好,不必再折腾。所谓无事,可不是城主不管事,而是城廓中相安无事。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号称无事取之吗?
无为而无不为,是先生对于治世事最高的想描境界理述,却让这位城主这样庸俗化的曲解,甚至成了无所为的借口,怎么能令小九不生气?其实自古以来,这种极致理想状态的治世是不可能达到的,也只有在轩辕帝末年才有所接近。轩辕黄帝“垂裳而治”,传为千古佳话。
谢绝了无件城主的挽留,来到城主府的大门外,伯益大人又问小九道:“你好像很不看好无件的修行,也不愿意与他多说。”
小九:“若欲修仙,须知天下无不忠不孝的神仙。”
伯益:“哦,何忠何孝?”
小九:“忠于事,孝于恩。”
伯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这就直接去姑射之山吗?”
小九:“至秋后还有半年,先访姑射之山。伯益道友知翟水部伯君住在哪里,平日都会从哪里路过吗?我们的车就从他门前走、迎他面前过。”
070、姑射之山
有一种小法术或者说一种小把戏,叫隐身术。高人“隐身”有很多种手段,比如完全隐匿形迹,让人看不到也听不见。更高明的手段就连生机、神气都完全收敛,修士展开神识都感应不到。还有一种最简单的,明明没有隐形,却不会让人注意。
人们总会无意识地过滤掉很多杂乱无用的信息,比如有些人与你擦肩而过,你明明看见了却不会留下什么印象,事后也想不起来。与之相反的是,有些人或物不论出现在哪种场合,你都没法不注意到,比如今日从翟阳城中走出的这辆牛车。
这辆牛车进城时无人关注,就算在人群中,大家也好像自动将其忽略了。但这辆车出城时却显得那么“夺目”,仿佛拉车的牛、白香木打造的车、车上的人都带着霞光。
其实无论是车还是人,包括拉车的牛当然都没有发光,只是给沿途民众留下的感觉而已,这也是一种小法术。牛车离开城廓走在大道上,就连远处田园中的农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转身注目观望,一直目送这辆车远去,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如此。
伯益如今的身份尴尬,并不想如此引人注目,但小九刻意要这样,他也只得陪着豁出去了。
翟水部伯君、翟水氏大人有个习惯,天气好的时候,总喜欢到离伯君府不远的翟水岸边走走,巡视一番领地、观赏山水风景,找一些部民攀谈,再邀集三两好友在乡野中品尝美味,于日落前乘车驾返回府中。
这一日伯君的车马行在大道上,路上其他人自然纷纷礼让,并站在路旁行礼致敬。恰在这时,远方行来了一辆牛车,拉车的是一头青黑色的健牛,车是由华贵的白香木打造而成,车上坐着两个人,看形容气度皆气宇轩昂。
翟水氏大人老远就注意到这辆车了,他的视力本没这么好,但此刻的感觉却很奇妙,仿佛离得很远就能将这辆车看得清清楚楚。牛车就这么朝着伯君大人的队伍迎面过来了,亲卫正要赶上前去呵斥,伯君大人却突然命令车马避让路旁,他自己也下车侍立。
亲卫与随从皆不知何故,但伯君大人既已下令,他们也随伯君侍立道旁。当牛车驶过的时候,翟水氏大人还躬身行礼。车上坐的伯益大人苦笑着欠身还礼,小九样神色如常的也还了一礼,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翟水氏大人参加过涂山之会,怎会不认识伯益呢。更重要的是,他认识这辆车,也知道这头牛和这辆车的来历。但翟水氏大人并没有叫破伯益的身份,他只是很惊讶伯益为何会坐着这辆车从他面前经过,亦不清楚车中另一位少年是谁,只是尽了自己的礼数。
青牛并没有停下脚步,施施然从翟水氏大人面前走过,沿着大道渐渐消失于远方……再后来,这辆车好像就不见了,因为又没有人注意到它。
三天后,这辆牛车来到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伯益曾跟随大禹治水、走遍天下各部,对中原一带更是最熟悉不过了,但是坐在牛车上走着走着,恍惚间就来到了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山水间。
中原一代有这样的地方吗?这里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但他偏偏就进来了!地势渐行渐高,泉流山林间并无路径,但青牛拉的车可浮空而行,也不需要有什么现成的路。伯益坐在车中回望,山外远方的田园村寨皆历历在目,却仿佛只是幻影,或者是他自己走到了幻影中。
虎娃和玄源曾去过黄山炼丹峰上的丹霞圣境,在外面是看不见丹霞圣境的,但在丹霞圣境中,却可将外界的景色一览无余。如今牛车就是走入了这样一处类似的仙家洞天结界,便是他们此番要寻访的姑射之山,在姑射之山中可遥望中原人烟景象。
进入这处仙家洞天,感觉格外清爽,不论是身体发肤所受还是灵觉神识所察,都有种形容不出的舒适之意,置身其间仿佛心境都会受到无形的洗炼。有人或称之为仙灵之气,实际上这是一种身心感受,就是这样一方世界,心境似能融入天地意境。
走得越高,这种感受越明显。很多人平日总会希望,闲暇时找寻一风光秀美之地放松身心,并设想那会是怎样一种地方?假如来到这里,便是答案。山林野花、岩崖溪涧看似与平常所见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感觉就是这般玄妙。
青牛拉着车走了一个时辰,已经来到了很高的地方,向山外遥望,可见远方好几座城廓,可是再抬头,发现前方还有一座高峰。青牛在半山腰的缓坡处停下了脚步,口吐人言道:“就在这里歇歇,这座山好像上不去。”
若是普通人说出这种话倒也正常,可是青牛早有九境修为啊,它居然说上不去!这是小九第一次进入新家洞天结界,这一路放开神识感应天地灵息,仿佛欲将这一方世界容纳于元神,这时他走下了车,背手眺望远方。
山中忽有一阵风吹来,似能拂动形神,小九莫名有所感应,突然伸出一只手,一片树叶飘然落在手心。此叶呈掌形,橘黄色,叶脉处还带着深红色的纹路,似枯却非枯,若玉质仿佛还充满生机。一旁的伯益惊诧道:“竟是一件飞天神器!”
一阵微风吹来一片树叶落在小九的掌心,居然是一件飞天神器,而且是只需以大成修为祭炼一番便能掌控的神器,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青牛开口道:“这便是机缘啊,俺家太上大老爷也曾在上古仙家洞天中拣到过不少神器呐!”
小九并没有祭炼这件神器,只是托在掌心感应,点了点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飞天神器呢!”
小九可不像虎娃,从小就有那么多法宝。他在吕泽部的别院中长大,唯一的法器就是自己亲手祭炼的玉簪。后来所见第一件外来的法宝,便是人皇印。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飞天神器,他在静静感悟此神器之妙。
树叶本是风吹来的,小九并没有将它收起,只是将其托在掌心观看了一番。又一阵风吹过,卷起他掌心的树叶不知飘落山中何处。
伯益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小九见伯益发愣,笑着说了一句:“神山之机缘,可以留于后人。”
他们的位置已经很高了,周围云朵环绕、雾气飘渺,说话间小九的神色又是一凝,再伸手似是抓住了一丝飘荡的雾气,或者说是山间的一朵流云,有些诧异道:“竟是空间神器,亦是无形之器!”
不论是空间神器还是无形神器,小九也都是第一次见到,此器呈一团雾气之形,若不是小九展开元神感应周围的天地,从他眼前飘过还不太容易发现。这一团薄雾在其掌心盘旋环绕,变化出种种形状,过了良久之后,小九才说道:“以我的修为,尚无法打造。”
这时青牛凑了过来道:“小九啊,你再仔细找找,这里还有什么宝贝?”
小九摇了摇头道:“此刻能发现的已经发现了,哪能到处都是神器……大牛啊,这姑射之山,你究竟了解多少?”
青牛:“我也是第一次来,难道老爷没有对你讲过仙家洞天结界之妙吗?”
小九:“当然讲过,但以我的修为尚不能尽解。你方才说这山上不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青牛:“不是怎么回事,就是一种感觉。我只能带你们走到这里,再往上,便不是凡人可涉足之地。”言下之意,他虽有九境修为,但也还是“凡牛”,无法登上峰顶。
伯益惊讶道:“那岂不就是仙境?”
青牛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也行,我们看见的就是仙境——凡人眼中的仙境!”
伯益追问道:“若是真正的仙人来了,能否登上峰顶呢?”
青牛有些犹豫地答道:“那……应该是能上得去吧。”
小九也问道:“上去之后,会是什么样呐?”
青牛的回答越来越没有底气了:“可能不是我们看见的这样,或者就是无边玄妙方广。”
小九:“山上就是无边玄妙方广?这究竟是怎样一处仙家洞天结界,是何人所打造?”
青牛摇了摇大脑袋道:“我也不知道啊,直直九天玄女曾经在此修行,却不知此地是否为她开辟。凡人能遥望峰顶却上不去,可能就是留给后人的一种指引……”
小九:“你是刚刚才想起来这些吧?”
青牛点了点头道:“是的,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忽然想起来的。”
青牛的话中带着神念,介绍了它所知的姑射之山。云雾缥缈的峰顶,是凡人无法登临之处,看得见却上不去,似存在又非存在。那峰顶可能只代表了一种向往、使人能看见一种景象,象征着超脱轮回之外永享长生的仙界。
此处上古仙家洞天不知是何人开辟,有可能是九天玄女也有可能不是,青牛只知九天玄女来过这里并在此地修行。云端上姑射之山可能并不存在,或者说只是象征意义的存在,若真的登上了峰顶,到达的地方可能就是无边玄妙方广,那便意味着历天刑而飞升。
但在人间看见的姑射之山,可能又是一种开辟仙界的隐喻。青牛的修为尚未到境界,就算他能“想”起来什么,也无法完全表述清楚,只能这样对小九和伯益介绍。
小九转身望着峰顶良久,似是自言自语道:“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归,我就在此地闭关。”说着话一松手,那件无形的空间神器又化为轻雾飘走。
……
一个月后,这辆牛车又出现在中原,看方向是朝东而行。青牛边走边说道:“小九啊,你说要在秋后前出关,但用了一个月就出关了,已经突破了化境修为,看来早该出门走走。”
小九答道:“修为未到地步,早来亦无用。倒是大牛你隐藏得很深啊,我突破化境修为从姑射之山出来,你就又想起一座度朔之山。离秋后还有半年,我们便去那里一游。”
伯益已经有点说不出来话了,越看小九与青牛便越觉惊奇。牛车依旧不紧不慢,但一个月后便到达了汪洋岸边。这是一条延伸向大海的山脉所形成的狭长半岛,海边有高崖凌空,远望岛屿成列。
牛车沿山脊而行,来到断崖前却没有停下脚步,牛蹄直接朝虚空中就迈了过去,下一瞬间却脚踏实地。车已经进入了洞天结界,仿佛那条山脉并没有中断,仍在向前延伸,地势蜿蜒越来越高,视线越过好几座起伏的山峰,远方有一株大树。
离这么远也能看见一棵树吗?世间的树最高的可能就是太乙的原身,曾顶天立地、比山峰还要高。而这一株树却不是笔直的向上生长,树冠张开特别茂盛,枝桠缠绕若垂天之云,把远方那一整座硕大的山峰都给罩住了,远远望见的不是山顶而是树冠。
这样的树,在炎帝仙宫中也有一株,就是不死神药服常。
山脊上居然有路,修得非常平整,牛车起起伏伏越过了好几座山头,前方已是大树所笼罩的巨峰。在这条路上的感觉是越走越冷,不时阴风阵阵,也许并不是气温的降低,而是元神感应到的寒意。
来到被大树笼罩的山峰前,前方有巨岩对耸,就像是被利斧劈开形成了一道门户,穿过这门户便进入树荫笼罩之地,仿佛分隔成内外两个世界。青牛停下了脚步,一抖肩膀,已经将车辕将身上卸了下来,前方忽有声音喝道:“来者何人!”
随着声音,两条大汉从那门户前冒了出来。他们还真是“冒”出来的,就似地上涌起的两股烟凝聚成形,突然就出现在眼前。这两人皆赤着脚,光着上身,腰间围着树叶制成的裳,身高丈二,浑身肌肉虬结。
左边那人手持一根大木棒,右边那人手持一支苇索,披发留须一脸狰狞之相。冷不丁看见这样两个人,胆小的估计都能给吓晕过去,伯益就吓了一大跳。而小九却好似早有预料,已下了车上前行礼道:“可是郁垒、神荼二位前辈?”
071、度朔之山
两条大汉吃了一惊,齐声道:“你这娃娃居然认识我们?你们是活人,为何来到此地?”
这时伯益亦失声叫道:“郁垒、神荼?真的是你们二位吗,你们居然真的在世上!”
伯益从小就听说过郁垒、神荼之名,源自上古传说,眼前右边持棒者名郁垒,左边持索者名神荼,行走人间专事锁拿与镇压恶鬼……但传说只是传说而已,可能只是民间虚构,伯益也没想到竟然真能见到这两人。
郁垒放下木棒道:“我们一直就在世上啊,倒是你等是如何进来的?”
小九道:“是受先生指引,游历至度朔之山。我来此之前并不知晓二位前辈,是先生所留的仙家神意告知。”这一路上,不仅是青牛会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此刻见到郁垒和神荼,小九也“想”起来了。
神荼将苇索绕在手臂上,抱拳道:“娃娃,你叫什么名字,你所说的先生又是谁?”
青牛插话道:“就是我家太上大老爷!”
郁垒和神荼齐声道:“你家太上大老爷是谁?”
伯益诧异道:“二位竟不知太上之名,你们究竟已有多少年未曾涉足人间了?”
郁垒和神荼又是齐声答道:“我们虽居于度朔之山,但经常出门的,只是外间众人不知……就在上个月,我们还出去抓鬼了呢。”
小九赶紧补充了一句:“就是虎君大人。”
郁垒、神荼:“原来如此,我们对他倒是有所耳闻。”
郁垒、神荼在一起相伴修行近千年了,早年亦皆是阴神,早已心意相通,很多时候说话都是异口同声,连神情和反应都是一致的,就像同一个人在开口。
双方方才的交谈都带着神念,小九介绍了“太上”是谁、为何会有这个尊号、与他又是什么关系,而郁垒和神荼兄弟俩则介绍了自己以及这座度朔之山的来历。
郁垒和神荼是上古阴神,也是那个时代修为成就最高的两位鬼修,突破九境修为后,还曾与轩辕帝交流、也算得到过轩辕帝的指点,那已是轩辕成就天帝之前的事情了。那株服常树所笼罩的山峰就是他们的修行之地,度朔之山也是他们开辟的仙家洞天。
度朔之山的“形制”与其他各处仙家洞天有所不同,它就像一条狭长的道路,沿着起伏的山脊来到服常树下,须经过那道巨岩对耸的门户,而郁垒和神荼就像两位守门的神灵。他们既以阴神之身修行有成,不仅脱胎换骨突破化境,而且堪破生死轮回拥有地仙成就,最擅长的就是锁拿阴神鬼物。
世间的阴神,绝大多数都像小九曾召唤的胡桩那种情况,懵懂中很快就会消散,既不为人所知也影响不了周围的事物。但也有极个别的例外,因种种机缘而凝聚法力修炼,或有意或无意,渐渐可现形甚至影响到周围的很多事物。
这些阴神的存留,最早往往是因为临死时的怨念未散,得机缘而成形之后,有时记忆保留得并不完全,甚至只有临终那一刻的执念,行事难免偏激。若有些地方总是重复发生情况类似的诡异之事或者是凶案,有可能就是阴神作祟。这样的阴神有时被人称为恶鬼。
在数百年前的东夷之地,郁垒和神荼就经常锁拿恶鬼,对其中冥顽不灵者会当场斩灭,有时为人所见或被当时的修士所察,因此才留下了上古传说。后来他们的修行更为精深,又开辟了度朔之山这处仙家洞天结界,行踪便少有人知了,以至于自幼听过传说的伯益,都不敢确定这两位上古神灵是否真的存在。
郁垒和神荼不仅斩杀恶鬼,他们也会将闯祸的阴神带回度朔之山。阴神留世其实是个意外,相当于滞留于临终的一瞬,若因种种机缘而现形,未必是好事,于己于人说不定都可能意味着凶险的后果。郁垒和神荼本人就是阴神出身的鬼修,深知这一切,亦知阴神修炼之难。
度朔之山既是一座牢笼,也是他们为阴神修士打造的一处道场,那些因种种原因留世作乱的阴神,若无必斩之大恶,便会被带到这里。既自省其过失、自思其一世,也是它们以阴神之身能继续修炼的机缘。至于能不能修炼有成,则要看它们自己了。
郁垒和神荼时常离开度朔之山游走人间,但他们做的事情并不为凡人所知,几乎也不与其他的修士打交道。所以他们听说过虎君之名,却不知太上是谁。毕竟道祖太上的名号,是近年来首先从昆仑仙境流传开的,只是天下修士知晓,并未在普通人之间流传。
想当年他们见过轩辕天帝,但并不愿飞升至昆仑仙界,而轩辕天帝开辟的昆仑仙界其实也不太适合他们。后来高阳天帝开辟了北冥仙界,但郁垒和神荼早就放弃了以九境初转修为飞升帝乡神土的选择,他们更想走出自己的一条修行道路。
其实就算郁垒和神荼能够飞升北冥仙界,他们也不会选择像那样一去不回,如今这二位鬼修的修为都相当于九境九转圆满,离成就真仙还差最后一步。
听了小九的自我介绍,得知他是受虎君指引而来,郁垒朝神荼道:“哥哥,这娃娃就是仙童所说之人吗?”
神荼:“不要再叫娃娃,是随玉道友。既然他来了,应该就是了!”
小九一头雾水道:“你们说的仙童是怎么回事,我又是什么人?”
“你就是仙童所说之人!”郁垒和神荼上前行礼,又齐声道,“句芒仙童告诉我们兄弟二人,我们要等的机缘就在于一位少年,而您终于来了!”
此前确实没有活人到过度朔之山,活牛也没有。轩辕认识郁垒和神荼时已有真仙修为,就在前几年,度朔之山中还摸进来一位仙童,自称句芒。句芒告诉这两位大神,将有一位少年至此,便是指引他们修行的机缘。
句芒高深莫测,他的话郁垒和神荼也不得不信,这几年一直在等着呢,还终于把人给等到了,看见小九便想起了这茬。
伯益有些诧异地暗问青牛道:“怎么又冒出来一位句芒仙童,他究竟是何方高人?”
青牛以神念答道:“我亦不知句芒仙童的来历,总之是仙家高人,比你我都高得多!听我家老爷的语气,这位仙童和太昊天帝还大有关系。当年在王屋山中,我就是得到句芒仙童的点化、曾临时为这位仙童的坐骑,后来才有幸拜在我家老爷门下。”
伯益:“那位仙童怎知随玉道友会来?”
青牛:“据我判断,句芒仙童说的应是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和夫人近年来正在走访各处上古仙家洞天,应该也会来到这里。假如是那样,以我家太上大老爷的手段,当然是指引他们两位的机缘。但阴差阳错,来的不是太上大老爷而是随玉小老爷,倒也算句芒仙童说准了……”
青牛猜测,句芒说的人应该是虎娃。虎娃如今被尊为道祖太上,他的指引,是天下众修的闻道、悟道机缘,当然也包括郁垒、神荼这两位阴神鬼修。但虎娃和玄源至度塑之山门户前而返,并没有进入这处仙家洞天,却暗中指引小九前来。
虎娃的形容就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而如今的小九恰好也是。句芒仙童当初并没有明言来者是谁,小九来了,倒也不能算他料错。
伯益微微一怔:“随玉小老爷?你这个称呼有点意思。”
青牛:“按太上大老爷的吩咐,我如今还是小九家的牛,没见我天天拉车吗?叫一声小老爷有何不可……”
不提他们在这里私下嘀咕,小九却纳闷道:“我的修为不过化境,怎能与二位前辈相比,又能指点你们什么呢?若说召唤与锁拿阴神之法,我倒是会一些,不久前刚刚施展过一次,但也远不如二位精通。”
郁垒和神荼同时笑道:“既是仙家机缘,当然妙不可言,可能是你将指点我们,也可能是因你之来,令我们兄弟有所获,这些都是说不定的事。请问随玉道友,你为何来到度朔之山?”
小九:“方才说过了,受先生指引而来啊,为修行中的经历与见证。”
郁垒和神荼对视一眼,同声道:“这度朔之山,乃非常之地,你们走在外间这条路上还好,但若穿过门户进入树荫,那恐怕就非常人所能承受了。既然道友有游历之愿,便请入内一观。”
青牛叫道:“还有我们呢!”
郁垒已示意小九进山,神荼则转身道:“来者是客,你们自己愿意进来便请同游,但此山不比别处,须小心守护心神,亦不要惊扰此处阴神。若是感觉自己的元神受染,要及时收回神识,勿观亦勿惊。”
小九随着两位大神,穿过对耸的巨岩进入了度朔之山的“内部”,走入树荫下,郁垒和神荼的身形就像两道影子一般消失了。但他们还在身边,依然能以神念交流,仿佛是于树冠笼罩的范围内无处不在。
浓密的树荫下不见天日,很是阴暗幽森,常人难以视物,但这也难不倒真正有修为的高人,可以元神感应代替寻常之五官,依然能将周围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这里是阴神的世界吗?可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那些阴神又都在哪里呢?
小九心中刚有疑惑,郁垒和神荼的神念便同时在他的元神中介绍道:“阴神无形,若失寄托之物,则很容易消散,而此树之叶适合阴神寄形,服常树所聚拢的天地灵息也很适合它们的修炼,不必在人间以鬼神惑人。”
得此提醒,小九便展开神识观察那低垂如云的枝桠,他见到了那些阴神,或者说见证了很多人的一生又一生!
被郁垒和神荼带回度朔之山的阴神,皆是已能现形并在有意无意间开始修炼的,已经在人间惹了麻烦、将给自己或他人带来凶险,像胡桩那种情况他们通常是不理会的。阴神无形,往往需要有物寄托,最常见的就是寄托在诸如神像等各种被膜拜之物上。
而服常树的枝叶,就是阴神最好的寄托之物。小九发现了不少阴神,它们都寄托在树叶中,或者说树叶就是它们的身体。这株服常树与炎帝仙宫中那株不同,它如今几乎是不结果的,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一株树冠如垂天之云般的巨木,能笼罩住一座硕大的山峰,得有多少片树叶、能寄托多少阴神?当然不是每片树叶上都有阴神,但从树下走过时,小九依然见到了不少。
人们看见另一个人时,通常并不知对方在想什么、那是怎样一个人?但小九此刻感应阴神的情况却不同。阴神无形,寄托于服常叶中,就是临终的怨念所凝。有的阴神已经渐渐从懵懂中回归清醒,回顾着自己的一生,所谓的神魂,就是这一生所有的心念。
人的一生中经历了哪些事,有怎样的感受?每个人在渴望什么、悔恨什么、寻找什么,在这种状况下没有秘密。当一切都结束后,剩下的就是回顾,人生中有太多事,假如重来又会如何?有太多选择,假如决定不同又将怎样?有些事情假如未曾做过、另有些事情假如真的做了,那又将是怎样的人生?
凡此种种,纷繁无尽,在小九放开元神去感应那一片片树叶时,皆印入他的元神中。这是很凶险的经历,往往会导致见知的混乱,拥有了太多不同身份、不同人格的记忆,恐怕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这便意味着心神失守。
所以在进入此地之前,郁垒和神荼才会有所警告。在上山的这条路上,小九经历了多少人的一生?而且每一位阴神的念头,都不仅是它已经度完的一生,还包括回顾中种种重新的设想,一如白筐子曾经的大梦。
小九在感应这些阴神,却不能扰动这些阴神,这也是郁垒和神荼的要求。郁垒和神荼在树荫下不现形,却也是无处不在,他们随时关注着小九的状态,若有意外可及时将之“唤醒”,并护持其元神,对伯益也一样。
伯益走了不到一小半,便主动收摄了心神,不再感应那些寄托阴神的树叶,他已知其中的凶险。而小九并不需要郁垒和神荼来唤醒,因为他一起保持着清醒,也就是清明的元神,就这么一步步向前行。
这座山若是换作平日,可能半天功夫也就走上去了,但是小九却足足走了三个月!郁垒和神荼就静静地随行,谁也没有开口惊动他。
走在登山的路上,偶有树叶飘落,那便意味着寄托在叶片上的阴神消散。阴神亦有寿限,就算得机缘能凝形寄物,通常也超不过原有的阳寿,就算修行有成,只要未突破九境修为,也不是寿元无尽,它们应该是重入轮回托舍新生去了。小九明显能感受到随着落叶飘下的解脱之意。
三个月后,他终于走到了服常树的主干前,站在一根隆起于地表的树根上,转过身来道:“二位前辈,自从你们开辟度朔之山后,可有阴神超脱轮回,难道都如我所见的落叶吗?”
神荼解释道:“这六百年来,我兄弟俩带回度朔之山的阴神三千有余,如今这树中尚有八百一十六位阴神寄托,花谢五十余朵,落果三枚。但迄今为止,无人修成九境,其实我兄弟俩也想再能有一位阴神地仙为伴,这度朔之山中也不止仅有我们二人。”
寄形于树叶中的阴神,若是突破大成修为,则可在叶托处开出一朵花。但到了这个境界,基本上都恢复清明了,往往便主动转生而去,那花便凋谢了。若是突破了化境修为,开花之后便可结出一枚服常果。但若不得堪破九境,最终服常果亦会落入尘埃,这也有可能是它们自己的选择。
只有堪破生死轮回境、突破九境地仙修为,才可能落果凝形,成为可行走世间的九境阴神修士,或者说那服常果便化为了它们可重新寄托的形体。这服常树既是它们寄托修炼之地,其实也是束缚它们的牢笼,只有修至九境才可脱身。
不论是落叶、落花,还是未成熟的落果,落地之后都会化散无存、重归天地灵息
这六百年来,郁垒和神荼带回了三千多阴神,但尚未等到一位阴神修至九境。这许是因为阴神修炼只艰难,但也不算什么意外,世间寻常的三千修士,也未必有一人能修成地仙。
再展开神识感应这一整株服常树,上面还有七朵花,至于果子是一枚都没有。而那七朵花,小九感应不到其中的阴神之念的,他方才感应到的只是八百零九片树叶。
小九又躬身行了一礼道:“二位前辈,我能否就在这树下闭关?”
郁垒和神荼又是一怔,只听青牛开口道:“就让他在这里闭关吧,这也是缘法。”青牛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树下,而伯益早就停在了半路上。
郁垒和神荼又现出了身形,宛如树荫下的两道阴影,同声答道:“那就请道友在此闭关,我们兄弟为你护法。”
072、天子相迎
小九在服常树下“闭关”定坐的时间并不长,七日之后便起身下山了。郁垒、神荼左右随行,青牛跟在其后,快走到山下时,小九又伸手拍了拍伯益的肩膀。
三个月前,伯益上山走了还不到三分之一的路,便止步停在了这里,收摄心神入定,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可不受那些阴神之念的侵扰,但人也好像是睡着了。此刻被小九一巴掌拍醒,他看着小九面露错愕之色,低声道:“您回来了?”不自觉中已语带敬意。
当众人走到那巨岩对耸的“山门”外,仿佛又重新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形,郁垒和神荼停下脚步道:“随玉道友,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临别之时,不知有何遗馈?”
他们俩终究还是没忍住,在外人听来,这是向小九要好处的意思,显而易见,小九在度朔之山中已经得了莫大好处,总要有缘法相还才是嘛,更何况句芒仙童早就说过。青牛有些纳闷,它实在想不出小九能回赠这两位上古大神什么东西。
小九却转身道:“人过留痕,不介意我在山门前写几个字吧?”
郁垒和神荼赶紧躬身道:“那就请道友留宝迹!”
这里是郁垒和神荼开辟的仙家洞天结界,小九若想动什么手脚,也得郁垒和神荼同意并配合才行,所以事先得和他们沟通,令他所留的痕迹成为祭炼仙家洞天的手段之一。郁垒和神荼很痛快地答应了,并已经放开形神沟联洞天。
小九未携刀笔,他要用什么写字,写在哪里呢?只见他取出一枚明黄色的方印,高高举起向前一落。前方左右对耸的巨岩顶端莫名延伸、彼此合拢,竟形成了一道硕大的拱门。原先的巨岩形状就像一道门,但上方是空的,并无门楣与门梁,此刻已变得完整了。
这是开辟洞天结界的手段啊,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郁垒和神荼已放开了洞天结界的禁制配合他,但也至少要有九境地仙修为才能施展,更何况小九居然动用了人皇印!那门楣上从右到左留下了三个字——鬼门关,仿佛是小九用人皇印印上去的。
身边众修皆震憾不已,郁垒和神荼更是行大礼拜谢。小九收起人皇印,上前伸手将这两位上古大神扶起,便告辞而去。众人没有再说什么,以他们的修为,有些话也不必开口,以神念意会即可。
小九已经离开了洞天结界,郁垒和神荼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回身望了那“鬼门关”一眼,又四目对视良久无言。小九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此等手段又意味着什么,没有谁比这两位大神更清楚。
这处仙家洞天结界,从某种意义上已成为一件特殊的神器,或者说具备了神器的妙用。目前来看好像变化并不大,但日后随着郁垒和神荼的修为更高、突破真仙境界,那么妙处便大有不同。
郁垒和神荼往日只在古时东夷之地一带锁拿闯祸的阴神,然后带回度朔之山寄托于服常树的树叶中。这些阴神若不堪破生死轮回、突破九境修为便不得解脱,度朔之山就相当于是一道鬼门关,进去了便出不来的。
其实若已堪破九境修为,无论能不能真的飞升成仙,其实也可以主动选择托舍重修了,便是摆脱了阴神之困。
若是郁垒和神荼有了真仙修为,“鬼门关”就相当于可以与之随行了。须知真仙下界,可出现在其曾涉足的人间任何一处,若真仙修为更进一步,还可修得分化形神行走天下。宛如九境阳神化身,根基源于此,境界却更为高明。
也就是说郁垒和神荼行走人间各处,都可以动用鬼门关收摄闯祸的阴神,通过他们自己的形神施法、沟联度朔之山。度朔之山当然一直就在这里,但如此一来,从某种意义上却相当于能在各地游移,或者说鬼门关似能出现在各地,随着郁垒和神荼的行迹。
当然了,今日谈这些还为时过早,郁垒和神荼的修为仅仅是九境巅峰,尚未成就真仙。但小九动用人皇印的这一记,却给了他们一种对未来境界的指引。
而鬼门关毕竟是小九动用人皇印留下的,就算将来郁垒和神荼有了那等修为,留下此手段的小九也要随着他们的修为精进继续祭炼,也就是说小九的修为也要更高才行。
那么小九的修为究竟有多高呢?他如今的境界郁垒和神荼尚能看得清楚,可是其人所预示的境界,却是郁垒和神荼难以想象的。
好半天之后,神荼才开口道:“我们在这里修行了六百年,曾见三枚果落消散,却从未谁在此堪破生死轮回境。反倒是这么一个大活人,走入度朔之山便突破九境。”
郁垒亦叹道:“其实他走了还不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突破了九境,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修士。剩下那一大半上山的路,他是边走边修炼,待他走到树下闭关,其实修为早已超过九境初转,定坐七日只是稳固修为继续精进……”
神荼打断他的话道:“你我兄弟,至今未迎来天刑。”
郁垒低头道:“天刑不至,是修为未足,修为未足,是心中无愿,终究只差那么一步,看来机缘就在此人了。”
天地大劫,想避是避不过的,就是要将在天地间一切所为相还,无论是飞升成就真仙之时,还是真仙下界再返回无边玄妙方广时,都会迎来天刑,后世亦称为天刑砺雷。但另一方面,天刑也不是想迎来就能迎来的,修为不到地步,就不要妄谈什么天刑。
郁垒和神荼已修行千年,修为早至九转巅峰,但天刑迟迟未至,因为他们的修为终究还差了那么一步。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在人间积业不深,既未主动迎来天刑,亦未被动承受天刑。被动承受天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除了极特殊的情况,下场几乎都是形神俱灭。
人间积业不深、天刑不会被动降临,这也许是件好事,意味着郁垒和神荼有更长的时间去修炼,神通法力更为精深。但是他们迟迟迈不过那最后一步,未能主动迎来天刑,就很耐人寻味了。
修行势如登天,有时候看似就差那么一点点,却有可能永远就是过不去。郁垒和神荼差在哪里,可能就是心中无愿或者无底。他们早年就认识轩辕,当然清楚真仙境界,但却不太希望前往列位天帝所开辟的帝乡神土,别处且不说了,哪怕是北冥仙界所在,也并不适志。
至于无边玄妙方广,在他们看来,那更是去了还不如不去。这种想法也许很可笑,那是修成真仙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尚未飞升就想这些未免自作多情。但这也的确是郁垒和神荼的心境,由此可知,有些事修为到了地步再去了解更好,提前知道太多未必对修行有益。
因为那样,人难免就会想多了,一旦想多了便会干扰到眼下的修行。可能就是这个原因,郁垒和神荼始终就差了那么一点。
神荼若有所思道:“不知那位随玉道友是何来历,但我已有感应,你我兄弟迎来天刑飞升之机缘,就应在他的身上。”
……
牛车离开度朔之山,复返西行,按照小九原先的计划,是要在秋后返回翟阳城,但他们走得并不着急,甚至有些不紧不慢。其实以青牛的“脚力”,若有必要,可腾云驾雾当天就赶到翟阳城,所以在路上晃晃悠悠倒也无所谓。
伯益在这一路上很有些沉默,他之所以从昆仑仙境返回,就是想知道小九收取人皇印后究竟会做些什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事实与他原先的预料有些不同,却更令他惊叹,到后来已不仅仅是惊叹了。
伯益刚见到小九时,是他从天上摔下来,那时的小九刚刚突破大成修为,暗中解决了宝明国国事,自己却未登上宝明国国君之位。若论修为地位,伯益可比他高多了,曾为中华假帝、已是一位化境修士,而小九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有大成修为又怎样?
两年后再见面时,小九的修为已有七境九转,但也仅仅是七境九转而已。可是此番跟随他离开吕泽部行游,至姑射之山,伯益亲眼见证小九突破化境修为;再至度朔之山,仿佛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小九上山后返回,已突破九境修为,甚至是伯益远远看不透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从度朔之山下来,伯益亲眼看见小九居然动用了人皇印!
别提伯益,就连青牛也是惊叹不已。难怪老爷叮嘱小九,待机缘已至再离开吕泽部远游。真的到了这一天,青牛在路上接连“想”起姑射之山和度朔之山,小九至姑射之山破化境、于度朔之山破九境,从山上下来便能动用人皇印,看来这一切早就在太上大老爷的预料之中啊。
青牛已能隐约猜到小九的身份来历,它只是尚参不透其中的玄妙,所以并未开口点破什么,而这一路,它自己的收获也极大,恍惚已能窥见一线天机。小九并没有指示具体的路线,只是让青牛拉着车随便走,走着走着,青牛就走到了自己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青牛也有自己的故事,它早年就是济丘部村寨中的一头耕牛,生活在沇水的支流南济河的河畔、与侯冈部的隔水相邻之地。侯冈部和济丘部的村民因争夺水源发生械斗,混乱中走失了一头耕牛,就是它。
济丘氏大人跑到沇城中质问侯冈,虎娃则掏黄金买下了那头走失的牛,平息了此事。那时青牛尚未开启灵智,也记不得发生了,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到山野中,结果碰到了句芒仙童,句芒仙童顺手牵它为坐骑。
虎娃去沇水上游的王屋山中调查大旱成因,而天地灵息异变是旱魃造成的。旱魃来到王屋山想找仓颉,就是受到句芒的暗中指引,结果仓颉没找到,句芒又把虎娃给引来了。虎娃见到旱魃平息了大旱之祸,又在山下收沇里为传人。
句芒在山中顺手牵来的牛是虎娃的,离去前便把它还给了虎娃。当青牛堪破生死轮回境后,此生所有的经历当然都能想起来,但它在突破九境修为之前,清晰的记忆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也就是在王屋山脚下的经历。
走着走着,青牛回到了曾经的“家乡”,行走在南济河的岸边。这里是它未成妖之前长大的地方,那时的它就是田间一头普普通通的耕牛。南济河两岸的村寨基本还是原先的样子,只是村寨中生活的已非当年之人。
济丘部与侯冈部一带当年受大洪水的影响并不太大,而且近东夷之地,古时就已得到了充分的开发,人烟富庶繁华。在大禹治水前后,偏远地区,尤其是南疆与河泛一带的变化极大、发展很快,但这里的变化相比当年却不是那么明显。
若说变化还是有的,村寨中多了不少新奇的器物,或不是本地出产,或不是本地此前能够出产,可见近年来各部族的交流已越来越多,渐呈更紧密的融合之势。
青牛并没有刻意在故地停留,只是沿着南济河南岸的道路西行,前方已来到南济河汇入沇水之地,它突然停下脚步道:“沇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随着神念发出,一条金鲤跃出沇水,化为一个男子的模样,上前行礼道:“我在等你啊!前些日子得众师兄帮忙,我去了一趟昆仑仙境,但修为却迟迟未得突破化境。师尊告诉我,机缘或就在当年之地,而你会来到这里,太乙师兄便把我送出昆仑仙境,又回到了沇水中修行,我毕竟是沇水之神嘛!”
青牛瓮声开口道:“老爷料到我会经过这里,但你要等的人却不是我,应是被我拉的车送来的!”
这时小九已经下了车,上前行礼道:“随玉见过沇水之神!”随着话音有神念,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重点当然是他与虎娃的关系。在虎娃所讲的“故事”中也提到过沇里,小九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沇里笑呵呵地摆手道:“不敢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尊号,我的修为可比道友你差远了,修炼了这么多年,却迟迟未能突破化境。”
沇里修行的年头相比世间很多妖修并不算长,如今的修为更不算低了,但看要跟谁比,在虎娃众门人弟子中,算是精进很慢的一位了。想当初他是四境水妖时,青牛还是一头没有开启灵智的普通耕牛呢,而如今青牛早已是九境地仙,他却尚未突破化境。
好在这小妖性子豁达,平日总爱开玩笑,与叽咕简直是虎娃门下的一对活宝,说出这番话时居然还能笑出来,也不知是自嘲还是自谦。
伯益亦上前见礼,又问道:“沇里道友是否正在历劫,却迟迟未能成功,因此虎君才指引你回到此地?”
方才沇里从水中跃出来时,曾短暂地显露原身,普通人虽看不出什么问题,却逃不过伯益的眼睛。那条硕大的鲤鱼身上金光黯淡斑驳,有些鳞片碎裂剥落,新的鳞片尚未长成。
沇里叹了口气道:“你们看出来了呀?其实我历劫好几年了,总是无法脱胎换骨成功,待在昆仑仙境里挺难受的!就算师尊不提醒我,我也想回到沇水了,待在这个地方感觉便好受了不少,毕竟是我沇水之神的道场嘛。”
修行中的很多劫数是一段过程,尤其是突破化境前的脱胎换骨,修士往往会受其困扰多年。比如太乙当年修行有偏,受原身枯槁之困近百年,假如不是有幸遇到虎娃,再过数百年恐也难以脱困,最终说不定就会寿尽殒落。
沇里经历脱胎换骨已有好几年了,却迟迟未能历劫成功。服常果可助人脱胎换骨,虎娃也能给这位弟子寻得,但有了服常果也未必一定能成功。沇里是沇水之神,当回到沇水求机缘,这不仅是师尊虎娃的建议,也是其师兄太乙的提醒。
小九看着沇里,若有所思道:“沇里道友,你就是沇水之神吗?”
沇里挺胸道:“这话问的,当然就是啊!当初句芒仙童还说过,我已成为真正的沇水之神!”
小九想了想又说道:“既如此,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不仅能让这条沇水成为你真正的道场,也能助你脱胎换骨成功。”伴随着话音,他还发出了一道神念。
沇里微微一怔,等回过神来便下拜道:“多谢道友!”
小九没再说什么,只是摆手道:“请道友且归沇水。”
沇里又化为一条金鲤跃入沇水,于清波间消失不见。青牛和伯益皆很好奇地看着小九,而小九纵身飞上了云端,伸指为笔,凌空写下了一道无形的神符。看他此时的样子,颇有仓颉先生当年的神采。小九又祭出人皇印向着虚空一罩,那无形的神符竟化为一道火光投入沇水之中。
是日,沇水两岸的民众只见一道火光从天而降,水中随即荡起了金波。金光如蛟时隐时现,带起浪涌翻滚,却不冲向两岸,只向着下游的黄河而去。沇水之神又显灵了!凡见到这一幕的民众,皆停下手中的事情,朝着沇水方向跪拜……
小九从云端飘落,伯益目瞪口呆道:“随玉道友,您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小九答道:“持人皇印,封他为沇水之神!”
伯益:“您是怎么做到的?”
小九:“就是这么做到的。”
两人的话中都带着神念,重点是小九向伯益解释,在沇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封神”之举,自从颛顼帝之后,尤其是到了如今,几乎已成为专属帝君的权柄。比如天子重华就曾下令册封伯羿、宗盐为镇厌之神,河泛之地立神祠多座、令民众祭拜之。
但最早原始部族中的自然神崇拜,却是自发的、广泛的。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或不专指哪位神灵,而是象征着人们崇拜与敬畏的未知自然。
比如沇水两岸的民众,自古就有祭奉水神的习俗。但直至当年看见浪尖上的一条金鲤引领洪峰而过,抽象的神祗终于对应了具象的存在。
所以句芒仙童告诉沇里,从那时起,他便是真正的沇水之神了。修行中的缘法玄妙难言,这是沇里这些年修行精进的助益,但他离开沇水后迟迟不得脱胎换骨成功,原因也与此有关,所以虎娃和太乙都劝他回到沇水。
小九刚才对沇里做了什么?他用人皇印祭出的那道符,就像是颁出了一道法旨,将整个沇水流域的灵枢地气汇聚与沇里原身一体,相当于重定了山河之序。从今之后,沇水之神就是他,只要沇里还在,便谁也夺不去这一“神位”。
哪怕将来再出一位水妖,令民众立祠祭拜之,也无法取代沇里,民众的祭拜只是锦上添花,而整条沇水流域的灵枢地气全都汇聚于沇里原身,不仅可以助益其修行,更可成为其神通法力的来源,最重要的是,可助沇里眼下脱胎换骨成功。
这对沇里的修行有帮助,当然也有影响,从此之后,沇里与沇水之间便有着无形的牵羁,哪怕他离开了沇水、哪怕他已超脱轮回之外成就真仙,这种牵羁仍然存在,沇水流域的状况会影响到沇里的形神。
最极端的情况,就是有一天沇水不存在了,哪怕沇里已成就真仙、去了仙界,也会因此形神大损。那样虽不至于殒落,但因沇水之神身份所得的神通法力亦会削尽,而且修为将几乎不可能再继续精进。
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还算好的,因为他已成就真仙、永享长生,修为是否精进倒也无所谓了。但沇里若想继续修为精进、甚至摆脱这种身份的影响,那恐怕只能再入轮回重修了。
假如沇里未飞升之前就出现这种变故,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那恐怕意味着沇里永远不得成仙。所以沇里既为沇水之神,享受了这等好处,就有责任去维护沇水流域的山河之序、使灵枢地气不遭破败,否则便会反受其害。
这些关节,小九已在神念中提前对沇里解说清楚,但沇里还是很痛快地做出了选择。沇里这小妖有些没心没肺,根本就没有多想,至少他现在不会想那么多。另一方面,凡人去想成仙之后的事情也实在无聊,眼下若不得脱胎换骨成功,说别的都没用。
伯益能理解的,小九已尽量都告诉他了,伯益惊叹道:“随玉道友,您真的是手段通玄,而人皇印亦是妙用无穷!”
小九却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夸我,这其实是他自己的缘法,若非其人、若非其地,就算我能动用人皇印、有再高的修为,也封不了这位沇水之神。如今做到这样已是极致,我已神气法力耗尽,需休息数日。”
这倒是实话,小九持人皇印虽能动用这种手段,但他想封神也只能封沇里为沇水之神,若是换个地方或黄个人也是不成的。施展出方才这般手段,已是小九目前所能做到的极致,他又走回牛车中定坐。
青牛施了个法术,将自己与伯益、牛车的行迹皆隐去,不为当地来往民众所察觉,就静静地等候在原地。小九这一入定就是三天三夜,才恢复了些许神气法力,想到达巅峰状态恐怕仍需很久,但这已足够继续赶路了,这一路上也不需要他与谁动手斗法。
小九睁开眼睛时,沇里就伺立在一旁,这位水妖已突破化境修为。水族脱胎换骨可选择化龙,但也可以不选择如此。沇里显现的是人身,而其原身似鲤非鲤、似龙非龙,总之是谁也没有见过、世上此前并不存在的物种。
沇里见小九出定,赶紧在车前躬身道:“多谢随玉道友助我修行破关!道友游历人间,沇里愿随行车驾、听候差遣。”
小九摆了摆手道:“莫要谢我,真正该谢的人是你师尊,你我皆该感谢先生的点化指引。道友刚刚突破化境,气机沉浮不定,须入沇水修行以求稳固。”
沇里想了想便点头道:“那我且归沇水之中,道友在这一带若有事,于水边唤我即可。”
沇里告辞归沇水,以稳固其刚刚突破的化境修为。而牛车继续出发,沿沇水向其上游而去。很显然,青牛想回到当初开启灵智之地去看看。前方便是沇城,侯冈氏部族的中枢之地,而如今侯冈已辞伯君之位、远去昆仑仙境。早已物是人非,青牛也没想去拜访谁,它打算绕城而过。
此地已无故人,行走在宽阔的大道上,离沇城还有十里,遥见对面旗号飘扬。伯益突然道:“随玉道友,为免尴尬,益暂且回避。”说着话他便消失不见,也不知躲到了哪里。
青牛却不紧不慢地以神念问道:“小老爷,你早知天子会来吗?”
小九笑道:“我们当初离开翟阳城、路遇翟水部伯君,伯益大人还在车上,恐怕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天子夏启那里。天子若有心,自会寻来。”
小九离开翟阳城时,刻意施法让自己这一行人那般醒目,而且就走在众目睽睽的大道上,还迎面碰见了翟水部的伯君。这种事情谁也无法隐瞒,翟水氏大人肯定会上报中华天子。
从度朔之山归来后,小九并未隐匿行踪,这辆牛车就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走着,既不刻意张扬也不刻意掩饰。天子若下令打探,很容易就会发现他们行踪。若说唯一消失不见之时,就是小九前几天闭关恢复神气,当他们再出现后,天子夏启便拦在了牛车的前方。
青牛反问道:“小老爷这是在钓鱼吗?刚刚钓了一条大金鲤,转眼又把中华天子给钓来了!”
小九:“他可不是鱼,而且不是冲我来的,是冲着这辆车和拉车的你来的。”
青牛晃着大脑袋道:“可不关我什么事,我就是一头拉车的牛。天子也可能是冲着人皇印来的,你想好了怎么办吗?”
小九:“既是我故意让他来的,当然早有准备,我就是想找这位天子聊聊。有人皇印在手,他也会陪我好好聊聊的。”
073、代大匠斫
遥望对方的旗号,正中央是大夏龙旗,旁边另有一杆熊旗,后面则是各部族、各属国的图腾旗号,这是天子出行的仪仗。夏启为天子,立国号为大夏,但继承的仍是轩辕黄帝的法统。
夏后氏的本部图腾是熊,熊亦是轩辕黄帝部族联盟的图腾之一。轩辕为天子后,以龙为旗号,仪仗配以所属各部族图腾,夏启今日亦效仿之。远远见到那辆牛车驶来,天子的仪仗卫队已停下脚步,而天子夏启则走下了车,越众而出单独站在道路中央,率先行了一礼。
望见天子下车走来,小九也早就下了车,站在道旁侧身回了一礼。小九当然不会认为天子夏启会主动向自己行礼,所以让开了迎面的位置,看上去夏启是在给这辆车行礼,实际上也是。
青牛却晃了晃大脑袋,一副牛模牛样,那意思仿佛在说——有事别找我说,我就是拉车的!
伯益回避了,青牛又是这个态度,那么能说话的人只有小九了。小九开口道:“拜见中华天子!”
夏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那空荡荡的牛车,很自然地掩饰了场面上的尴尬,已经笑着走到小九面前道:“启久闻九公子之名,平定宝明国事、功成飘然而去,为中华难得之年轻才俊,令启敬佩!不知九公子今日为何会乘这辆车行游四方?”
只要天子愿意,不难将小九的身份以及他从小到大的很多事情都打探清楚,但夏启却打探不出小九与虎娃的确切关系。青牛料得没错,夏启不是冲小九来的,而是冲这辆车和拉车的牛来的,更确切地说,是冲牛与车的主人来的。
夏启说话倒也直接,开口便问到了关键。小九答道:“区区宝明国事,有劳天子挂怀了,我如今是依照先生的指引外出行游,这辆车曾是先生的坐驾,这头牛也是先生的坐骑。”语中带着神念,介绍了他和虎娃的关系,以及这头牛和这辆车是怎么来的,并无什么隐瞒。
夏启微微一怔,随即又笑道:“九公子与我皆是虎君的晚辈,正须好好亲近。虎娃将车驾赐予九公子,九公子又于翟阳城中协助城主问案,不知他老人家还有何吩咐?”
夏启在战场上并没有找到伯益的遗体,也没有寻回人皇印,只得对外宣称伯益已死于乱军之中。可是伯益突然出现在中原一带,还乘坐着虎娃、大禹当年的白香木车,拉车的就是虎娃的坐骑青牛,夏启也吃了一惊。
夏启已猜到伯益是虎娃救走的。虎娃与伯益有旧,救伯益一命倒也不算太意外,但虎娃让伯益乘坐着他自己的车驾,又公然出现在中原,而且还过问了翟阳城中的一桩凶案,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夏启吃不准虎娃的态度,所以一定会赶来询问的,哪怕为了人皇印的下落,他也得亲自来。小九当日离开翟阳城时刻意弄得那么醒目,还和翟水氏伯君的车驾打了个照面,就早料到了今日这一出。
先生什么时候成老人家了?小九很恭谦地答道:“先生并无吩咐,那都是随玉自行所为。我本打算秋后赶至翟阳城,等待天子您核刑的批复,若有必要,还将亲往帝都拜见天子,却没想到能在此地与天子相遇。”
见小九自称随玉之名,天子夏启也换了称呼:“原来是随玉先生找我有事,那就不妨同车去沇城中一叙,我也有很多事想问随玉先生。”
小九却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道:“我确实有话想与天子您说,但给我拉车的这头牛却不想进城,我们能否就在这路边聊聊?”
这是乡下的两个邻居在路上遇到,就站在道旁聊上天了?面前站的可是中华天子,率着仪仗卫队在此等候,又邀小九同车去沇城,小九竟然给了这样的提议?可他说这是青牛的意思,夏启也有些无奈,点头道:“那好,我这就命人于路边设帐,你我兄弟可好好说话。”
夏启不是其父大禹,他御下严苛,待人也没有那么随和。他站在这里与小九说话,身后的仪仗亲卫包括随行侍臣谁也不敢乱动,因为天子已下令不得打搅。可是小九今日初见夏启这位天子,感觉却十分亲切,夏启甚至以兄弟相称。
这当然还是冲虎娃的面子,虎娃亲自指点了小九那么多年,还将那辆白香木车送给小九乘坐、青牛亲自为其拉车,这两人的关系绝不一般。虎娃为什么救走伯益的同时还要带走人皇印,又为何让小九带着伯益乘车驾公然现身,都是夏启要私下里问清楚的。
小九摇头道:“不必麻烦别人了,我已准备了一顶神器大帐,天子可愿进去坐坐?”
说着话他一挥手,抛出去一样东西。此物是凭空出现的,看形制是一把宝伞,像是插在车上遮阳避雨的华盖。宝伞在半空打开后化成了一片带茎的莲叶,落在道旁则是一顶大帐。
天子夏启惊叹道:“这是虎君的神器吗?”他多少能猜到此神器的来历,原先就是一片五色神莲的叶子。
小九笑着点头道:“是的,大牛方才借给我们用的。”虎娃将一枝莲叶给了青牛,而青牛见过三水先生的神器宝伞,便央求云起帮忙,将这枝莲叶继续炼化成车上的伞盖。在这一路上它并没有把这件神器拿出来,方才却私下借给了小九。
神器可随形神变化,伞盖化为大帐只是小手段而已,而且在这顶大帐内说话,外人无法窥探。
天子夏启亦笑道:“难得见到虎君神器化为的大帐,能入内一坐,亦是启的福缘。”
他与小九把臂进入了大帐,挑起帐帘时发现里面是空的,这位天子又吩咐侍从,赶紧把需要的东西都搬进来,包括桌案、座位以及茶点之类,一应器物皆异常华美,转眼间就将这空荡荡的大帐给布置好了,随后便打发所有人离开。
入座之后,小九给天子斟茶,夏启举杯回敬,这才开口道:“不知虎君近来可好?”
小九答道:“先生行踪无定,我亦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以此茶遥敬。”
“对,先敬虎君!”夏启举杯向着半空行礼,然后接着问道,“随玉先生乘车驾惊动民众,近日又未掩行踪,想必已料到我会来,不知有何见教?”
夏启也不傻,当然知道小九是故意惊动他的,肯定是有事想找他当面谈,否则又何必准备这样一顶大帐?夏启既敢孤身进入帐中,当然就不怕小九会对他不利,他也不认为虎娃会对付自己,只是很好奇会有什么事?
这事还真不是虎娃交代的,就是小九自己遇到的,他当即放下杯子道:“翟阳城境内,柴郎杀当汉一案,想必天子已知。不知您如何裁断?”
夏启答道:“你是为这件事吗?当汉并未向柴郎行凶,而柴郎当众偷袭将其刺杀,按律已犯死罪。就算当汉该死,亦应由有司行刑。但虑及事出有因,为示宽仁,我已定其罪,却特赦其刑,改流河泛充役三年。”
这桩凶案前后的内情都已经查清楚了,柴郎的罪行确凿,没什么疑问,天子定了他的罪,但赦免了他的死刑,改为流放到河泛之地服苦役三年,相比之下这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
夏启的语气顿了顿,又说道:“若是哪位高人与柴郎有旧,柴郎在路上出了什么变故,那是他自己的事。但我身为天子,只能命城廓做此处罚。”
这话分明是一种暗示与试探,小九能听得懂,夏启暗指的是伯益之事。伯益当年犯的肯定是死罪,但其人被虎娃救走了,夏启也只能宣布伯益死于乱军之中,不可能将之赦免。
这和今日的情况有点不同,但也有类似之处。夏启可以免了柴郎的死刑,但不可能不做其他的处罚。小九若与柴郎有交情、不想让柴郎去服苦役,可以自己去把柴郎救走安置,但天子不会改变命令了。
假如是那样,有可能会引起他人效仿。若是谁自认为什么人该死,未经有司查明、定罪、行刑,便擅自将此人刺杀,事后还不被处罚,那么就会天下大乱、秩序崩坏了。
小九摇了摇头道:“我与那柴郎并无旧交,如何处置是天子权柄,我亦无意干涉。当初只是协助城主查明此案内情与真相,好让他报于天子定夺,并公告城廓民众知晓。而我今日想问天子,柴郎为何会犯下杀人之罪,除了他自身原因之外,还有什么人的责任?”
夏启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因城主不为!否则我也不会赦其死刑。”
小九追问道:“天子可知何谓代大匠斫?”
夏启:“愿闻其详。”
小九:“先生曾言。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若有司已尽其事,是谓无为而治,天子可以无事取之,不必有人代大匠斫。
子丘先生其时在侧,亦曾言。若民不得不代大匠斫,便伤其手,天子亦伤其手。是为礼崩,而乱之始也。”
柴郎之所以获罪,不是因为他错杀了不该杀的人,而是他没有擅自杀人的权力,当时的情况也根本不是出于自卫。皋陶所定、夏启沿用之律,对于死刑的执行,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各城廓都没有擅自行刑的权限。
但是另一方面,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因为无件城主的不作为。小九早就说过,无件城主不是没办法查出当汉的罪行,案情并不复杂,想查清并没有超出正常人的能力范围。最关键的一点是,柴郎已经告发了当汉。
假如柴郎没有到城主那里告发当汉,而是直接就去把人给杀了,夏启想赦免他恐怕也不太好说。
所以在小九看来,当汉是不是该杀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哪怕案情的真相是小九亲自查明的。天子赦免柴郎的理由,重点也不在此,而在于柴郎是否是主动“代大匠斫”,又或者是他不得不“代大匠斫”。
若是柴郎不得不代大匠斫,那么责任又在于谁?从表面上看,挑不出无件城主太多的毛病,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天下事便是天子事,那么天子有没有责任呢?执法者不执法、主政者不理政,有人该做的事情没做,便会有人做不该做的事情,礼崩而乱之始。
这就是小九今日要问夏启的,借用了先生的话。
夏启闻言起身,向小九行了一礼道:“启已明白,多谢随玉先生今日指教,若有机会,亦替我感谢虎君之言!……而启尚有一事。听翟水氏大人说,他在你的车上看见有人的形容酷似已死于乱军中的伯益,不知可否有此事?”
小九不紧不慢地问道:“天子要缉拿伯益吗?”
夏启摇头道:“伯益已死,我方才并没有见到他。”
小九直接问道:“那天子是想问人皇印何在吗?”
夏启终于点头道:“我确是为此而来,不知人皇印是否在虎君手中?虎君若留人皇印,又有何用意?此物事关重大,启不得不问!”
小九取出一物置于案上道:“人皇印不在先生手中,就在我的手中。先生托我找机会归还天子,今日在此地相遇,正好!……天子且好好珍藏,不要再把它弄丢了。”
……
夏启与小九把臂走出大帐,看形容像是一对父子,看神情又像是亲密的兄弟。小九谢绝了夏启一同进城的邀请,自称要继续在山野中行游。天子亲自送小九上了牛车,赞其高人隐士风范,并表示了对其能在世外逍遥的羡慕,然后率众回城。
大帐已收,牛车继续前行,在十里后绕过沇城,继续沿沇水向上游的王屋山方向而去。这时伯益又飘然回到了车上,问小九道:“随玉道友,夏启可曾提起我?”
小九答道:“倒是提了一句,但他问的是人皇印,而不是你。”
伯益:“人皇印呢?”
小九一摊双手:“还给他了呀!”
074、牛上天了
伯益一怔:“就这么还给他了?我前些日子,刚刚见您两番动用人皇印,已能掌控其无穷妙用……”
小九打断他的话道:“先生当年说过,等人皇印玩够了,就找机会还给中华天子。我两番动用人皇印,已知其妙用究竟,还不还给人家干嘛?”说到这里,他又扭头瞅着伯益道,“再说了,我若不把人皇印还回去,哪能这样带着你轻松脱身?……更何况人家本就是我勾引来的!”
伯益有些尴尬道:“我的意思是说,您送还了人皇印,天子是怎样赏赐答谢的?”
小九反问道:“天子只宣布你死于乱军之中,何时宣布人皇印丢失了?说到赏赐,难道我的收获还不够吗?”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王屋山脚下,便是青牛当年遇虎娃之地。青牛突然停下脚步道:“小老爷,我和这辆车,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
小九下车,朝青牛行了一礼道:“青牛道友,多谢你这些年的守护,我要恭喜你了!”
伯益也下了车,很纳闷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青牛道友,你要去哪里呀,难道是太上召唤?”
青牛嘿嘿笑道:“非是大老爷唤我,而是我要上天。”
“上天?你本就可以拉着车腾云驾雾嘛!”说到这里,伯益才突然回过神来,赶忙也行了一礼,以异常羡慕的语气道,“恭喜道友!”
这时又听浪花翻滚之声,沇里跃出水面落在岸边,向青牛行礼道:“小弟恭喜师兄,恭送师兄飞升登天!”
青牛朝沇里点了点头,也不见它施展什么变化神通,仍然是那头牛的样子,拉着车腾空而起,向着前方王屋山顶上的高空而去。那辆白香木车变得晶莹剔透,甚至开始发光,宛如琅玕树所射出的琼辉,车上还出现了一柄莲叶状的宝伞。
王屋山上方极高处风雷汇聚、云层如墨涌动,青牛拉着车飞入其间便消失不见。那雷声是凡人听不见的,高人的元神却隐约有所感应,仿佛天地间无所不在、无可抗拒的威压。青牛却根本无惧天刑砺雷,从容地登天而去……
伯益有些目瞪口呆道:“那车……它居然是拉着车飞升的!”
沇里插话道:“此车已是神器。”
伯益:“那岂不是比轩辕云辇还牛?”
小九:“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牛!”
几人仰望天空良久,远处王屋山上方的风雷已散,又是一片朗朗晴空。伯益问道:“随玉道友,牛拉着车飞升登天了,您接下来要去哪儿?”
小九:“我当然是继续行游,你呢?”
伯益:“那我也继续追随随玉道友,车没了,接下来你我步行吗?”
沇里插话道:“还有我呢!我给你们弄辆车,然后我也变一头牛拉车,好不好?”
小九哭笑不得道:“道友是鱼,就不要装成牛了,好生在此地为沇水之神。青牛为我拉车,那是先生的吩咐,也是先生所指引它的修行机缘。我去前方的城廓中再买一辆车便是,又不是没带钱!”
青牛当初出现在小九买下的山林中,修为只是化境妖王,做了几年的牛,又出门拉了这一趟车,便飞升登天成就真仙,这样的好差事谁不愿意干啊?沇里不久前刚刚脱胎换骨突破化境,居然也动了心思,但小九拒绝了,只让他留在沇水中好生修行。
小九带了钱,足够买一辆华贵的马车连同拉车的两匹骏马。他此番出门时,夏蝉不仅给他塞了不少盘缠,还准备了很多换洗衣物以及路上吃的干粮零食,装了好几个大包呢,否则干嘛要用车?
小九的法宝只有那一根玉簪,人皇印也不是空间神器,东西刚开始都放在车上。后来他突破了九境修为,其实九境修士就用不着空间神器了,自有随身空间结界,能将东西都收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随身携带。
辞别沇里,小九就在最近的城廓中买了一辆最好的车,虽不是看上去最华美的,却是最结实轻便的,还买了两匹骏马,与伯益同车继续行游。原先是青牛自行选路,此刻伯益却成了向导,因为他对中华各地都很熟。
伯益主动要求为小九驾车,并没有改变原先的计划,首先还是回到了翟阳城,这次却没有再见到无件城主,因为这位城主大人不久前刚被撤职查办了。天子夏启御下严苛,他对元件城主的处罚可以说过重了,不仅撤掉了其城主的职位,还罚他流河泛之地充役三年。
这是与柴郎一样的惩罚呀!无件身为贵族,倒不一定要亲自去服苦役,付出相应的抵罪财货即可,刑可不受,但渎职、乱政、误民的罪名却是确定的。当了这么多年的城主,最终却闹了个灰头土脸,甚至是人人嘲骂的下场。
天子夏启不日前刚刚亲自来到了翟阳城,他的诏令不仅仅是对柴郎的定罪、核刑以及赦免,还命人将小九曾说过的话公告于民众,也详细公告了此案涉及的所有内情,主要目的是表明天子英明、无件城主被处置得绝对不冤。
世间总不缺揣摩上意之人,具体经办的有司官员见天子如此关注柴郎之案,不仅亲自来到翟阳城赦免了柴郎的死刑,还大发雷霆把城主也给处罚了,又隐约听说柴郎背后有一位连天子都很恭敬的高人撑腰,便不敢得罪柴郎。
柴郎虽被流放到河泛之地去服苦役,但负责的有司官员借口其人身有残疾,并没有让他受什么罪,平日干的都是很舒服的活,好吃好喝地养着,三年后养得白白胖胖的又送回来了。这些都是后话了,也是古往今来世间经常发生的事情。
小九此番行游,自吕泽部出发至翟阳城、然后去了姑射之山、度朔之山,再由度朔之山至沇水边遇天子夏启,随后青牛飞升登天而去,至此差不多近一年。接着他换了车驾,由伯益驾车继续行游,又用了一年出头的时间,才回到了位于吕泽部的别院田庄,已经二十岁了。
回到别院,将车马交给了太落,又将太落和夏蝉都叫到了他平日隐居清修的洞府前,身边除了伯益并无他人。小九很平静地说道:“我将飞升登天而去,小夏姐姐,你与太落也要好生修行。”
太落跪伏于地,又惊又喜道:“公子,您要成仙了?”
小九点了点头。而夏蝉很是不舍,上前扯住他们的袖子道:“我听说飞升之后便一去不回,还有再见的机会吗?”
小九笑道:“你们只要好好修行,自有再见的机会。或是你与太落亦飞升成仙,或是我下界相见。”
夏蝉:“原来仙人也可下凡啊?”
小九一怔,随即又点头笑出了声,拍着夏蝉的手背道:“下凡?嗯,这个说法不错!哪怕是仙家,在人间亦是凡人。……对了,原先家中的大牛也成仙了,若哪天它突然有兴致回来看看,你们要心中有数。”
说完这番话,小九挥了挥手,转身向山顶而去,脚下步步腾空竟是凌虚而行,走向了极遥远的高空。遥远的高空上风雷汇聚云层翻卷,他的身影转眼就消失了,只能感受到那天地间弥漫的威压之势。
青牛当日飞升时很从容,甚至丝毫无惧天刑之威,而小九登天则更潇洒,他拨下玉簪散开了发髻,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举起玉簪遥指天际,竟然主动引聚天刑砺雷加身……形神似在天刑中散去,实已超脱轮回之外。
小九走向高空、登天而去的场景,太落和夏蝉后来是看不清的。伯益也不敢放开神识去感应,只能在山中默默远观,连番见到青牛和小九飞升成仙,令他叹为观止,这也是莫大福缘啊!
……
小九出现在无边玄妙方广中,已凝聚形神而现,在这无始无终、无时无空的之处,仿佛他的形神就是唯一的存在。再看其形容,就好像是那个孩子突然间就长大了,已是中年人的相貌,留着漂亮的长髯,五官俊朗,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威仪。
他已恢复了仓颉的仙身,长得还真挺像小九的,或者说小九就是他小时候的样子。仓颉小时候长什么样,如今人间恐怕已无谁知,就连虎娃都没见过,但看见小九也就清楚了。
仓颉仍然背着一只手,发髻披散,另一只手中持着玉簪,此簪在其人间行游路上,已炼化为神器。仓颉不知静立了多久,突然手持玉簪向前一划,便是开天辟地,无边玄妙方广中出现了一方世界。这方世界非是他的形神所化,却依然是灵台造化之功。
无限山河铺展,万千生灵出没,仓颉只用了伸手一划的功夫,人间却过去了二百年。
这二百年,人间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天子夏启在位十一年时,其第五子武观据西河之地起兵叛乱。武观并非嫡子,继承不了天子大位,在分封的领地中私蓄势力,发动叛乱企图以武力争位,这便是夏史中的“武观之乱”。
夏启尚在位,很轻松就平定了武观之乱。到了夏启在位的第十六年,传天子位于嫡长子太康。太康荒政,而有穷部势力崛起。有穷部君首善射,号后羿,以宣扬其有祖先伯羿之神威。后羿先与夏后氏联姻,取得朝中权柄,而后放逐太康,立太康之弟中康为天子。
后羿起初还有所顾忌,不敢自登大位,而立中康为帝,从此大权独揽。中康在位病故,后羿又立中康之子夏相为天子。夏相不愿做被后羿摆布的傀儡天子,找机会逃亡而去。后羿便自称受禅为天子。这段历史,又被称为“太康失国”。
后羿善射而好游猎,窃位后亦荒政,重用其养子寒浞。寒浞势力日渐坐大,趁后羿外出游猎之机将其刺杀,夺其位并霸占其妻,亦自称受禅为天子。寒浞生豷、浇二子。浇奉父命率兵追杀逃亡的天子夏相,仅有夏相之妻缗氏得脱。
缗氏逃走时已有身孕,后来生下了儿子少康。少康是夏相的遗腹子,中康之孙、夏启之重孙。缗氏带着少康逃到有虞部寻求庇护。有虞部君首虞思是重华后羿,膝下无子,仅有二女,于是效仿当年的帝尧待重华,将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少康。虞思不仅让少康成为有虞部的继承人,更支持少康复国。
少康得到有虞部的支持,并联络夏室旧部与天下各部,推翻了寒浞,又斩杀了为寒浞在外领兵的豷、浇,在各部的拥戴下登上天子大位,恢复夏室正统。这段历史,被后世称为“少康中兴”。
自武观之乱被平息后,又经历了太康失国、少康中兴,天下动荡始平。嫡长继承制取代禅让制,这才在争斗中正式得以确立,并得到天下各部的支持与认可。少康逝后,其嫡子夏杼继位为天子。夏杼被各部称赞有祖先大禹之功德,天下重归大治……
人间纷繁世事,仓颉并未理会也不可能去理会,他只在无边玄妙方广中,以灵台见知和金仙修为造化一方世界。
世界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雪一羽,看似相类,微妙处却皆有不同,这是多么庞然的见知显现。仓颉早就可以求证天帝成就、化形神为帝乡神土,但他却没有,如今求证了金仙。
金仙是一种修为境界,可以造化一方世界,但未必真的需要以此造化来证明,形神也不必受困于此。
造化世界的根本,来源于见知,更来源于见知中所悟的大道自然衍化。仓颉造化世界的过程,也是他突破金仙后继续修炼的过程。这二百年,起修为不断精进,待收回玉簪重新挽起发髻时,已至金仙极致。
这很难,几乎不可思议,但仓颉游走各方仙界、与列位天帝论法至今,又行游人间证悟多年,积淀之深厚几无人能及,一旦迈出这一步,便可步步精进。但到了金仙极致境,暂时也就到了尽头了,若无莫大机缘也很难再迈出下一步,很自然地收回发簪。
仓颉所造化的一方世界,很难以简单的时空概念衡量,若勉强以凡人的见知去描述,其实并不算很大,约在千里方圆左右。其实他可以无穷无尽地造化下去,只要有仙家修为法力可供消耗,但简单的重复并没有意义,这一切都是见知所凝、大道衍化。
仓颉好游山玩水,见过人间太多风光灵秀之地,心中所愿见,也都在这方世界造化而出。他还曾代掌人皇印,短暂地为中华天子,见过无数珍奇器物,更别提瑞兽灵禽、奇花异草,在这方世界中亦纷纷呈现。
凡人总是在想象,仙界中天帝所住的宫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应是美轮美奂至极,总之是人间工匠造不出来的,哪怕天子所住的皇宫也根本没法比!仓颉在这方世界中亦造化了这样的场景,可以满足凡人的想象,只可惜凡人不可能得见,算是他自己的一点小趣味吧。
万千山河簇拥之间,玉宇琼楼生辉,那便是后世众仙家所称的凌霄宝殿。近处白玉门坊高耸,门坊前通往凌霄宝殿的铺云长阶下,有一个百丈方圆的广场,似以整块的明黄石凿成,四望祥云瑞霭无边无际,这里便是后来天庭凌霄宝殿的门户南天门与斩仙台。
当仓颉收起玉簪之后,这方世界的造化便暂时告一段落了,修为已达金仙极致。他的形神忽有所感,背手遥望,莫名竟看见了太上仙宫!
075、大天尊
此处的空间结构非常人所能理解,所以说不清太上仙宫是在哪个方位,但以常人的视角,仓颉此刻应是仰望。
站在这里,怎么可能“看”得见太上仙宫呢?所谓“世界”,就是包涵已“有”的一切,世界上没有的,那就是不存在,而太上仙宫根本就不存在于仓颉造化的世界中啊!
无边玄妙方广就是“无”,无所谓时空远近的概念,在列位仙帝所开辟的帝乡神土中,当然也见不到其他的仙界。列位天帝可彼此交流,不是因为帝乡神土可联通信息,而是他们个人之间特殊的传承缘法。
太昊、神农、轩辕、少昊、高阳这五位天帝,彼此都见过面。比如最后一位高阳天帝,便曾依次进入九重天仙界、神农原仙界、昆仑仙界、瑶池仙界拜见了已开辟帝乡神土的其他四位天帝,而后才开辟了自己的北冥仙界成就天帝。
又比如最早的太昊天帝,他开辟九重天仙界后,又依次接受了神农、轩辕、少昊、高阳的拜见,而后这四人亦开辟帝乡神土成就天帝。
在这个过程中,列位天帝在形神中互留灵引,因此在各方帝乡神土中,仍能以仙家神意交流,但他们能做到的,也仅仅如此了,各自成就天帝之后,想见面亦不可得,因为形神已化帝乡神土,都拥有了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倒是像仓颉这样的真仙,可以在各处帝乡神土中转悠,而他的身份仅是做客而已。
然而此刻,太上仙宫就这么直接“出现”了,这是仓颉的灵台所见!仓颉见到的不是太上的形神,而是太上所演化的大道,与他所悟之道的共鸣交融。见之如见太上,仓颉就在那白玉门坊前的高台上行跪拜大礼,朝着犹在凌霄宝殿之上的远方。
当他起身时,又发生了新的变化,确切地说,变化发生在他所造化这一方金仙世界之外,又出现了一方世界。世界怎会自行出现?就像种下了一棵苗,树苗存活后可自行成长,只要给它提供所需的合适的阳光雨露,这是大道的自然衍化。
当太上仙宫出现后,仓颉所造化的金仙世界便不再孤寂,仿佛是在这方世界与太上仙宫之间,又仿佛是围绕着这方世界,无限天地山河呈现。这既是仓颉所为又非仓颉所为,仓颉已经端坐下来,放开形神入定,时刻运转着仙家法力,又像在日夜不停地修炼。
仓颉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的金仙世界之外,又有无限天地山河呈现,伴随着涌入灵台的见知。那些虎娃曾与玄源游历过的人间上古洞天,纷纷出现在了那里,比如神釜冈、比如无名丘、比如白泽界、比如丹霞圣境……甚至还有列位天帝在帝乡神土中造化的景物。
这些洞天当然不是虎娃从人间挪移来的,甚至不是虎娃灵台造化而成,而是太上仙宫出现后,无限见知涌入仓颉的灵台,在这方世界之外自然衍化而成。似是仓颉所为又非仓颉所为,而仓颉清楚,这是虎娃留给他的指引,也是他的修为继续精进的机缘。
仓颉在感悟这一切的发生,这个过程也是他的修行,在他的金仙世界之外,又出现了姑射之山与度朔之山,这来自于仓颉本人的见知,在大道共鸣交融中也衍化成了仙界中的福地。
仓颉这一入定,又是八百年。当这段修行告一段落,其修为又精进一步。仓颉的修为本已是金仙极致,继续精进,还是金仙极致,仿佛无尽。
仓颉造化的金仙世界以凌霄宝殿为中枢,那么就称之为凌霄宝殿。那么以凌霄宝殿为中心,围绕这一方金仙世界又衍化出的那一片若大仙界呢?它就是后来众仙家所称“天庭”的雏形。
若是以凡人可以理解的方式描述,凌霄宝殿原有千里方圆,此刻就像位于一个井字形的九宫格中央、占九格之一,其周围另有八格,是大道共鸣交融衍化出的仙界。
但仙界的时空概念不可如此简单地理解,比如这里也出现了丹霞圣境,丹霞圣境本就是浮空洞天,还有些人间洞天看小实大,真走进去又是一片广袤天地。
围绕凌霄宝殿的天庭仙界,有人间各处上古洞天,实际上就代表了古往今来各派、各类修行的尝试与印证,甚至还包含了列位天帝在修行大道上所做的探索。
此时太上仙宫不见了,但仓颉却清楚它就在那里,灵台亦有所感应。这八百年,虎娃给仓颉最重要的指引是什么?不仅是见证了天庭仙界的自然衍化,更展示了另一种境界。
金仙极致修为继续精进,修为还是金仙极致,仓颉又领悟了什么?首先这一方天庭仙界可以让飞升后的众仙家逍遥长居,与帝乡神土的情况类似,但也有所不同。
仙家进入帝乡神土,实际上就是融于天帝的形神之中,显现的一切见知要与天帝相融、为天帝所愿见,否则就会被放逐,天帝就是一切的主宰。但是在天庭仙界,他们的修行只须与衍化处这一方仙界的大道相融。
凌霄宝殿是仓颉灵台造化的金仙世界,仓颉如果不想让谁进入凌霄宝殿,他人也就进不来,若是谁的修行为其见知不融,他也可以随时将之放逐。但围绕凌霄宝殿的天庭仙界,却可让众仙自行逍遥。
比如旱魃,如今的天庭仙界中自有其适志的仙家福地,如其所愿、合其修行,她不会被仙界放逐。当然了,假如她将来的行止触犯了天庭仙界中其他众仙、因而被驱逐,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更重要的是,凌霄宝殿在此,就意味着仓颉所悟的大道造化在此,但他本人的形神却不困于此,依然可以行游人间,或于无边玄妙方广中拜访各处仙界,只要他能去得了。比如虎娃造化太上仙宫后,这些年就和玄源不知去了哪里。
最重要的收获,也是仓颉这八百年闭关精进的感悟。假如再有人能求证金仙成就,可以于天庭仙界中再开辟他自己的金仙世界,依然会有大道衍化共鸣衍化的过程。其见知不仅会融入仓颉的见知,围绕其开辟的金仙世界,又会衍化出新的天庭仙界,可谓无穷无尽。
将来的天庭仙界,伴随着每一位金仙的灵台世界开辟,由大道规则共衍。飞升无边玄妙方广的众仙家,只要知其所在、已得传道指引,就可来到此地永享逍遥长生。若有人求证金仙成就,只要他自己愿意,便可在天庭仙界中继续自辟金仙世界。
动念及此,仓颉忽有感应,原地一挥袖,就有两位仙家出现在眼前。这两位仙家看见仓颉,立刻下拜道:“拜见大天尊!”
天尊是一种修为成就,已求证金仙、并于大道衍化的仙界中开辟金仙世界者,可称天尊,那么以凌霄宝殿为发端、造就天庭仙界的仓颉,当然就是大天尊。这无需仓颉自称,而是仙家形神进入天庭仙界后,自然感受到的、天地间的仙家神意,与虎娃对玄源当年说过的话有关。
仓颉受了这一拜,还礼道:“郁垒、神荼二位道友,你们是何时飞升成仙的?”
这二位仙家同声答道:“我们是八百年前飞升成仙的,方才回过神来。”
人间八百年前,就是仓颉完成凌霄宝殿造化之时,这二位上古大神忽有所感,迎来天刑飞升。他们就是冲着仓颉来的,将飞升至凌霄宝殿,可是紧接着太上仙宫出现,大道共鸣交融衍化成天庭仙界,无边玄妙方广中天机感应混沌,他们没进来。
郁垒和神荼在无边玄妙方广中一愣神的功夫,人间八百年就过去了,此刻他们再得清晰感应,凝聚仙家形神便被仓颉接引至此。看两人的样子,仿佛还停留在刚刚历天刑而飞升的那一刻,感觉有些狼狈,形神也显衰弱,看来天刑并不好受,但好歹是历劫成功了。
仓颉一指远方道:“二位道友可自择福地恢复形神,有个上百年也就差不多了。”他指的就是天庭仙界中的度朔之山,似度朔之山又非度朔之山,倒很适合郁垒、神荼这样的飞升鬼修逍遥,话说到这里语气忽然一顿,又叹道,“哎呀,都来了!”
谁来了?天庭仙界中来了上百位仙家!郁垒和神荼是仓颉自无边玄妙方广直接接引至凌霄宝殿的,而这上百位仙家则是自行飞升而至。
天庭仙界衍化呈现的大道规则中,自然就包含着对他们的指引,他们飞升之后,出现在与其修行最契合之地,散落仙界各处,未得仓颉的仙家神意接引,皆未进入凌霄宝殿。
仓颉再一挥袖,众仙家无所谓距离远近,下一瞬间全部出现在白玉门坊前的广场上。众仙一起行礼道:“拜见大天尊!”
古往今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真仙聚在一起,有些人仓颉根本就不认识,但只要他们来到眼前,便自然知晓了其身份来历。这些真仙中,虎娃的弟子有不少啊,几乎到齐了!灵宝、猪三闲、藤金、藤花、太乙、羊寒灵、叽咕、沇里、小香、黄鹤、东华……全在,只是未见青牛。
云起、古令、俊贤、樊翀、善吒、善察、敖广、白容蛟、少务、宗盐、昆吾、伯益、应龙、旱魃……等等,有的早已成仙,有的最近千年内也成仙了。他们虽没有正式拜虎娃为师,但也曾得太上指引,并或多或少与仓颉有缘,此刻亦赶来拜见大天尊。
仓颉造化凌霄宝殿只是拔下玉簪一划,但人间已过去二百年,随后闭关,人间又过去了八百年,前后总计已有千年。当年故人若没有成仙,恐怕早已殒落了。
人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虎娃当年的弟子,就是其再传弟子中也有人成仙了。比如太乙的弟子九灵与小金铃,此刻就站在太乙的身后。
之所以有很多仙家仓颉此前不认识,那是因为他们就是在这近千年内出生、而后修炼成仙,还有不少人是在仓颉造化凌霄宝殿之前成仙,但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并非古往今来所有的真仙皆齐聚至此,当然还有真仙未至,但来的也不少了。另如若山、若水、瑶姬、盘瓠、少苗、西岭、欣兰、瑞溪、易寨、三水、青黛、绿萝、蛊辛、辛束、以清、顾采奇、桃东、小金宝、鱼与游……等人如今亦是真仙,也将会来到天庭仙界或拜访天庭仙界,但此刻并没有赶来凑热闹。
曾经相识的故人,仓颉自知他们当初的名号,而这一千年来,很多人在人间又留下了别的尊号。比如小香已被称为黎山圣母,这些仙家也有各自的仙号、尊号流传。
眼前还有来自昆仑仙界与神农原仙界的真仙,轩辕天帝与神农天帝当然不可能亲自来,却各自派广成子与赤精子相贺。还有一些仙家是仓颉或虎娃的旧识,此刻是自行来祝贺的。比如乌木由也从神农原仙界赶来了,而丙赤和丁赤则从昆仑仙界赶来了。
当年驾驭轩辕云辇的九条妖龙,实是被轩辕天帝锁拿、罚它们服刑五百年。他们后来被天子重华册封为“护国神腾”,再后来皆已成就真仙。它们成仙时已不再怨恨轩辕天帝,反而回过味来,感谢轩辕天帝指引的修行机缘,都跑到昆仑仙界去了。
在众仙之中,仓颉还见到了夏蝉,却没有看见太落。这其实在意料之中,太落年过六旬才突破三境,想修成真仙几乎不可能。别说太落了,今日也没有见到禄终、侯冈等很多故人,要么是他们没来,要么是他们早已于轮回中转生,不复当初之人。
虎娃的众门人弟子,几乎皆成就真仙,这已是不可思议的大福缘,但仓颉也没有看到他曾在洞庭仙宫中指点过的东革里。东革里后来与小香结为道侣,亦突破了化境修为,但终究殒落于生死轮回境中,最终并未成仙。
太落未成仙实属正常,此刻能见夏蝉已是意外之喜。既已成就真仙,心境当然与凡人不同,夏蝉的形容,是她十六、七岁时的样子,连形神都是另一种超脱的存在了。
以仓颉的神通,在和众仙家一一见礼的同时,当然还能以仙家神意私下分别交谈,他暗中对夏蝉道:“小夏姐姐,我们果然在此相见了!”
夏蝉亦以仙家神意道:“大天尊,您是小九公子呢,还是仓颉先生?”
仓颉答道:“随你!”接着又叹道,“人间九百六十年前,太落叔便不在了吧?”
夏蝉低头道:“若有缘法,可于轮回中指引之。但那已非当年之人,有其生之再遇,过往种种,只在生死轮回境中,须堪破之。”
她这是大实话。在众仙之中,仓颉也见到了一位名叫星耀的仙家,他是樊翀的弟子。那是六百年前,已成就真仙的樊翀在九黎之地遇见的一个孩子,收其为徒并赐名号星耀。星耀如今亦成就真仙,在其曾勘破的生死轮回境中,应明白缘由吧。
仓颉和小夏这是私下的交谈,而有人则是公开问了出来,比如伯益就开口道:“大天尊,您如今究竟是仓颉先生呢,还是随玉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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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兜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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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益曾是大禹的助手,而大禹是仓颉的弟子,算起来他与仓颉也是颇有渊源。但伯益却没和仓颉本人打过什么交道,他在人间接触的只是小九,如今能成就真仙,也与他和小九相处的那段缘法有关。
仓颉尚未答话,帝师广成子已开口道:“大天尊就是大天尊!”
大天尊一笑,并未再说什么,而是张臂示意道:“难得今日众仙齐聚,请至凌霄宝殿畅饮欢谈。”
穿过白玉门坊,踏上层层铺展的云阶,大天尊将众仙家迎入了凌霄宝殿。凌霄宝殿当然不仅只是一座大殿,而是大天尊在金仙世界中央造化的一片仙宫景致。今日闲散众仙家饮宴亦不是在大殿中,而是随意落座于亭阁园林间。
倚丹犀宝台望霄汉琉璃,奇树瑶花间彩羽灵禽出没,仙娥穿梭尽皆绝色,奉上果品妙饮,
凌霄宝殿此前尚无外人进入,哪来的仙娥?当然不是大天尊以仙家神通幻化出来的,尽管他有这个手段。这里是一方金仙世界,造化至今,人间已过去了千年,至于金仙世界本身,衍化了多长时间则是谁也说不好,自有万千生灵,宫阙中当然也早有仙娥。
大天尊曾在广寒仙界中品饮恒娥仙子奉上的造化玉露,今日他呈上的果品虽非造化玉露,但别有妙处,皆蕴含了他造化凌霄宝殿以及见证天庭仙界开辟的一丝大道领悟。品之各有滋味,就看享用的人又能领悟多少、能否与己身修行相谙合了。
可惜今日恒娥仙子不可能到场,从广寒仙界那边倒是来了只兔子,代表广寒仙子相贺。九重天仙界封闭至今,等同于消失不存,当然也不可能有人到场。至于北冥仙界,从高阳天帝当年对虎娃所说的那番话,便可知其志,所以也没有人来凑这个热闹。
至于原先瑶池仙界中的仙家,庚辰倒是来了。庚辰是代表瑶池众仙来祝贺的,却不代表瑶池金母。大天尊和瑶池金母是什么关系,很多人心知肚明却又不太容易说得清,瑶池金母有什么话想与大天尊说,应是大天尊自去找她。
在饮宴中,庚辰还特意与大天尊耳语了几句,大天尊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庚辰的肩膀。看样子应是庚辰转告了大天尊瑶池金母什么话,而大天尊则表示心中有数,并向庚辰致谢。
以他们的神通,想私下交谈以仙家神意足已,根本不着咬耳朵。但庚辰偏偏做出了这种姿态,在座众仙见了皆笑而不语,唯有东华翻了个白眼。
这番饮宴不仅是一场交流聚会,众仙家还商量了不少事情。很多仙家决定就在天庭仙界中长居,或结伴或散处,各有其逍遥福地。这些真仙在仙界中选了地方,开辟各自的仙府、仙宫,动念时也会再下界看看。按夏蝉当年的说法,这在如今可称为“下凡”。
比如郁垒与神荼就决定,兄弟二人轮流下界坐镇人间鬼门关,每百年一轮换。
大天尊还提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在座的众仙若求证金仙,亦欢迎在天庭仙界中开辟他们的金仙世界,使天庭仙界的衍生造化广袤无尽。
在座众仙家中有那么近十位,其实修为已至,有的只差最后一步破关机缘,个别人甚至已求证金仙。仓颉求证金仙在一千年前,而这一千年来,他人亦可能修为精进。
很多人都将目光看向了东华,因为东华已是金仙。金仙是一种修为成就,开辟金仙世界是其所悟大道的印证,但金仙未必一定要开辟金仙世界,也未必一定要在此地开辟。但在天庭仙界中开辟金仙世界,于人于己确实益处多多,有大道共鸣交融、造化衍生之妙。
见很多人都看着自己,东华放下玉盏道:“若瑶池金母于天庭中开辟金仙世界,我随后便至。”
云起和太乙对望一眼,意思仿佛在说,那就等瑶池金母和东华吧,这种事情就不和他们争先了。仙家话已出口,或许就是法缘。可是众人心中又有了疑惑,瑶池金母如何在天庭中开辟金仙世界?她可已是开辟帝乡神土的天帝!
在座众仙尚不解其妙,只有修为最高的大天尊恍惚若有所悟。饮宴后,众仙从凌霄宝殿中各自散去,有不少人就留在了天庭仙界中。
天庭仙界中有东南西北的概念吗?可以没有,但想让它有,便会有,无非是某种指称而已。敖广出身于巴原东海,后入汪洋而化龙,那又是更大的东海。天庭仙界边缘亦有无尽汪洋,汪洋中可开辟龙宫,亦称东海。
旱魃往西,彼有戈壁荒原、呈飞火流金景象,便是她的逍遥之所。而应龙往南,彼处有深泽密林、终日云雨不散。
仙界的时空结构非常人所能理解,大道交融共鸣,还衍生造化出了各处人间洞天景象,适自古各派、各类之修,谁都能找到适志逍遥的地方。
饮宴结束后,众仙散去,广成子与赤精子分别率领的、来自昆仑仙界和神农原仙界的十余位仙家却留了下来。是大天尊特意将他们留下的,随后众人起身来到了凌霄宝殿的后园,若是以后世人间皇宫做类比,这里可称御花园。
在大天尊的仙家神意指引下,众人却似迈进了无尽虚空中、穿行无边玄妙方广,下一瞬间,进入了一片风光灵秀的山谷。这片谷地,颇似巴原北荒原清水氏城寨所在,其左手边却有一面山坡,坡上含蕊花欲放而未绽。
右便有一座水潭,潭中生出一枝硕大的碧绿莲叶、形如伞盖。看不清阳光从何处射来,莲叶伞盖却在潭边形成了一片叶荫。叶荫下有一头青牛懒洋洋地趴在那里打瞌睡。不远处的花草间,停着一辆白香木车。
难怪青牛方才没有出现在天庭仙界,原来是卧在这里打瞌睡呢,见众仙到来,它起身迎向前去,点了点大脑袋权当行礼,口吐人言道:“随玉小老爷,你如今是大天尊了。青牛拜见大天尊!见过各位仙家道友!”
众仙家不敢怠慢,赶紧一起行礼。行礼之后,大天尊上前揪着牛耳朵道:“大牛,先生在吗?”
青牛一甩脑袋:“你已经是大天尊了,不要再毛手毛脚!”
大天尊笑了,退后一步拱手道:“请问青牛仙人,太上在吗?”
青牛这才正色答道:“老爷不在,我飞升至此后就没见过老爷,于是便为老爷守护仙宫。这才刚睡了一小觉,就让你们给吵醒了。”
大天尊:“青牛仙人在此为太上守门,请恕我等擅闯之罪!”
青牛翻了个白眼道:“你们既然进得来,就不算擅闯。老爷不在,但我知道你们想去哪里,请自便吧。……对了,老爷还说了。大天尊会写字,仙宫门楣还空着呢,就请写几个字吧。”
大天尊并没有追问青牛,它既然没有见到虎娃,虎娃又是怎么叮嘱它的?既然虎娃不在,大天尊便未登上云阶,而是率众仙家站在山谷中向着云阶上的仙宫行礼。待行礼已毕,那云端宫阙前已出现了一座云坊,坊楣上有“兜率天”三字,也不知大天尊是怎么写上去的。
大天尊又率众仙前行,既未登上云阶,亦未从两旁绕过兜率天宫,而是直接“穿”了过去。若是按凡人的理解,他们应是来到了兜率天宫的后殿所在,望见了一座仙殿。殿前有霞光如池,池中有五色神莲摇曳舒展,池上有彩虹若桥。
过了桥进入仙殿,此殿竟似一座神祠。殿中瑞霭飘荡,似是一方无尽世界,不知蕴含何等玄妙,中央供奉的是炎黄二帝,也就是神农、轩辕这两位天帝。
但这里真是一座神祠吗?通常人们所见的神像,或绘画或雕塑,但此地所见显然并非如此,而是某种仙家神意指引,感应之如见天帝。
大天尊朝赤精子与乌木由等仙家道:“你们且回神农原仙界,我稍后将去拜见天帝。”来自神农原仙界的众仙家向大天尊行了一礼,便似在殿中踏入虚空消失不见。
乌木由离去时还留了一句话:“望见神农天帝倒不打紧,什么时候都行,大天尊还是要早点去见瑶池金母啊!”
原来这座仙殿也是通往神农原仙界、昆仑仙界的门户,在这里能够感应到二位天帝的形神,包括他们留下的帝乡神土指引。飞升天庭的众仙家若能来到这里,就算他们未曾得到炎黄二帝在人间留下的指引,于此殿中有所悟,亦可前往神农原或昆仑仙界分别拜见二位天帝。
炎黄二帝如今仍是人间国祭之神,哪怕几千年后仍手民众敬奉。有的仙家飞升,并不需要经过这里,直接就可以从无边玄妙方广中到达神农原或昆仑仙界了。而虎娃在兜率天宫后面立了这么一座仙殿,至少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是虎娃所悟之道已包容了二位天帝的修行;其二是炎黄二帝并没有打算做别的选择,其开辟的帝乡神土将于无边玄妙方广中永存。
天帝成就未必不如金仙成就,只是另一种境界、另一种选择,适其志即可。炎黄二帝的身份、地位,包括他们所开创的成就,永远令世人敬仰,同样令众仙家感佩。
那么这座仙殿中为何只有通往神农原仙界与昆仑仙界的“门户”呢,怎么未见太昊、少昊、高阳这三位天帝的形神指引?当然另有原因。
大天尊与广成子、丙赤、丁赤众仙迈步前行,下一瞬间便来到一座巍峨的山峰之中。此峰高绝不可攀、若天地中枢,山中四望远方祥云朵朵、承托仙府座座,他们已直接进入轩辕天帝开辟的昆仑仙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7、桃林
此峰山脚方圆八百里,四面绝壁高三百刃,其上有玉栏平台,四面平台上各凿九井、各有九条玉阶通往云端。这整座山峰便是轩辕天帝的仙宫,仙宫每面皆有九门、各有一头开明神兽镇守,每头开明神兽皆九首。
大天尊与众仙出现的地方,直接越过了开明神兽镇守的门户,来到了仙宫的正中央,前方便是大殿。登上山峰、仙宫四面皆有九门,那么仙宫大殿朝哪个方向开?其实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仙宫,都会迎面正对着这座大殿,这便是仙界的玄奇。
轩辕天帝亲自走出大殿,降阶相迎。大天尊可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见轩辕天帝正要向他行礼,赶紧抢步上前、率先行礼道:“拜见天帝!”
轩辕天帝的行礼变成了还礼,他笑呵呵地开口道:“应是我拜见大天尊!”
大天尊赶紧摆手道:“不敢!”无论如今是什么身份,他也不敢在轩辕天帝面前摆架子呀。
轩辕天帝顺势把臂道:“有何不敢?大天尊就是大天尊!……请随我来,众仙家已恭候多时。”
两人并肩走入大殿,眼前所见却是另一番情景。通常的大殿,进去之后应是厅堂,抬头见梁柱、四望乃壁墙,但此刻进入的却是一片深山幽谷,抬头见祥云碧空,四望峰峦叠翠。谷中山岩错落,各成桌案、座位形状,当中是倚山宝座。
数十位仙家在山谷中分左右两列,一齐行礼道:“拜见大天尊!”
昆仑仙界中的所有真仙都被轩辕天帝召集来了,都在这里等着呢,也无需一一介绍,绝大部分大天尊早就认识,只是有那么几位是这一千年来新近飞升的。大天尊一一还礼,然后众仙落座。大天尊的位置与轩辕天帝并列,这又是一番仙家法会。
仙家神意交流,谈及当年帝乡神土开辟、今日天庭仙界呈现,其中妙意难以尽述,席间轩辕天帝看着众仙道:“如今天庭仙界已立,众仙家可自去天庭,若仍愿留在昆仑仙界者,亦请自便。”
在座的众真仙差不多有三分之二打算去天庭,三分之一还想留在昆仑仙界。而无论去不去天庭仙界,众仙家将可往来两处。
轩辕天帝又对广成子道:“太上于兜率天宫中留有门户,可指引众仙家来昆仑仙界见我。但兜率天宫清静,也不好总让人打扰。师尊可去天庭仙界自立洞府,亦可指引众仙往来昆仑仙界,您来日若开辟金仙世界,则更为方便。”
轩辕天帝这是正式委派广成子常驻天庭仙界,若勉强以后世凡人能理解的方式描述,是让广成子建立一个“轩辕天帝驻天庭仙界办事处”。后世飞升天庭的仙家,在人间未必能得到轩辕天帝上古时所留的指引,但他们可能仍对轩辕天帝心怀崇敬与向往,那么就可以让广成子将其接引到昆仑仙界、拜见轩辕天帝
这么做的另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让昆仑仙界在将来不至于封闭,仍然可以容纳更多的仙家见知。至于那些仙家拜见轩辕天帝后,是留在昆仑仙界还是留在天庭仙界,或者往来两处行游逍遥,倒是无所谓的。
虎娃在太上仙宫中留下那座仙殿,分别有通往神农原仙界与昆仑仙界的门户,所谓门户也就是仙家神意指引,便是这个用意。自从太上传道于天下,基本上就没有谁在九境初转便抛却凡蜕飞升了,因为那不是修行正道。
而帝乡神土又不可能同天庭仙界真正相连,所以虎娃才用这种方式,使它们能够间接连通。轩辕天帝获悉之后,也不想总有仙家跑到兜率天宫中打扰清静,于是就把广成子派到天庭仙界常驻了。
广成子在天庭仙界中建立仙府,众仙家欲拜见轩辕天帝、游历昆仑仙界,可在广成子那里得到指引。而另一方面,广成子亦可修为更进。
身为轩辕之师,广成子其实也可以开辟帝乡神土,但按虎娃当年所说,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帝,无非是境界相当的一种成就,比如恒娥仙子开辟广寒仙界。而广成子觉得那么做并无意义,所以他仍然留在昆仑仙界中享受长生逍遥。
但是另一方面,若广成子留在昆仑仙界,就意味着他的修为境界与神通法力便永远超不出轩辕天帝,因为他就相当于轩辕天帝形神的一部分,更别提突破金仙境界了。轩辕天帝很清楚师尊的修为,若得太上大道指引,很有希望更进一步成就金仙。
若广成子成就金仙,并于天庭仙界中开辟他的金仙世界,于人于己都有莫大好处,而且接引仙家往来昆仑仙界则更为方便,甚至可以在金仙世界中留下虎娃曾留下的那仙殿门户。
广成子起身道:“就遵天帝之言!”
仙家法会之后,轩辕天帝亲自将大天尊送出了“大殿”,众仙家有不少人便去往天庭仙界了,不论打不打算入驻天庭仙界,总之先看看再说。大天尊进入无边玄妙方广,下一瞬间,已来到神农原仙界。
神农原仙界的格局与人间的神釜冈小世界类似,只是玄妙不同,世界中央的山丘上有一座法坛,神农天帝背倚屏风状的丘陵而坐,平台旁有一个木架,木架上挂着一根长鞭。大天尊直接就出现在法坛上,而神农天帝已起身行礼道:“拜见大天尊!”
法坛周围还站着数十位仙家,先前赶往天庭仙界祝贺的赤精子、乌木由等人亦在列,此刻又随神农天帝一起行礼拜见。大天尊赶紧一把扶住神农天帝的手臂道:“应是我先拜见天帝!”
神农天帝哈哈一笑道:“大天尊客气了,请入座!”顺势拉住他的袖子,引入座中。法坛中央放了两个座垫,神农天帝与大天尊并肩而坐,其他众真仙都站在周围。
这里是神农原仙界,整个世界都是神农天帝的形神,若是神农天帝不想让大天尊伸手相扶,至少在这里,大天尊是无论如何也托不起他的手臂的。方才抢先行礼,口说拜见之语,是神农天帝给大天尊面子,也是让众仙家看到他本人的态度。
神农原仙界中众真仙相聚,亦是一场仙家法会,仙家神意交流的内容,与方才在昆仑仙界中差不多。很多真仙也打算常驻天庭仙界,或只是游历一番。
神农天帝特意委派赤精子常驻天庭仙界,若将来赤精子能突破金仙修为,亦在天庭仙界中开辟他的金仙世界,所担任的角色与广成子类似。赤精子成就真仙的岁月,比广成子以及轩辕天帝都要长久,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神通法力,都是在场众真仙中最高的,于神农仙界中仅次于神农天帝。
大天尊莫名想起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位真仙,就是曾被虎娃斩杀的计蒙。还好计蒙已殒落,否则就算这位仙家想去天庭仙界,天庭仙界也不会欢迎他,恐怕有很多人还想宰了他,比如虎娃的众弟子传人。
大天尊又莫名想起了烈鸿子。只要虎娃还在,那位上古真仙就不敢返回人间,如今虎娃已被尊为道祖太上,烈鸿子恐怕就更不敢再露面了,只得自我放逐于孤寂的无边玄妙方广中。假如烈鸿子敢在天庭仙界中显露形神,别的不说,大天尊本人就要第一个出手将其斩灭。
堂堂上古真仙,唯一能与巅峰时的伯羿正面斗法而逃脱性命者,其修为早已接近于可开辟帝乡神土,居然混得这么惨,也真够憋屈的!
与神农原仙界中的众真仙以及神农天帝的会面很顺利,无需赘述,辞别神农天帝后,大天尊穿行无边玄妙方广,下一瞬间,又出现在瑶池仙界中。
还是那仙岛上的楼阁,楼阁中除了瑶池金母并无他人,入眼是妙曼的背影,青丝披散,瑶池金母正扶栏而立。大天尊上前与其并肩而立,一只手很自然地放在她的手背上,轻声道:“玄嚣,我来了。”
“瑶池金母拜见大天尊!”佳人淡淡开口,却连身子都没动,脸当然也没扭过来。
大天尊却微笑道:“免礼!”当然得免礼了,因为瑶池金母根本就没行礼。
瑶池金母又说道:“凌霄宝殿开辟、天庭仙界出现、众仙朝贺诸事,东华已经告诉我了。”
大天尊:“他倒是嘴快!他还说了,将来你若在天庭开辟金仙世界,他才会那样做。”
瑶池金母:“这我也听说了,那是他的事。”
大天尊:“那么你的事呢?”
瑶池金母却扭过头,看着他反问道:“大天尊,天庭饮宴之后,您干什么去了?”
大天尊:“我去拜见了轩辕、神农两位天帝。”话中带着仙家神意,解说了在昆仑仙界、神农原仙界的诸事经过。那两位天帝皆召集仙界中的众真仙迎候,并有一场仙家法会。大天尊来到瑶池仙界却未见这等场面,眼前只有瑶池金母。
瑶池金母点了点头道:“这里就不必你再操心了,你来之前,我已令庚辰召集瑶池众真仙皆往天庭仙界,瑶池仙界不再留众仙家。”
她的做法和另外两位天帝不一样,将瑶池仙界中所有的真仙都给“赶”出去了,或者说就是让天庭仙界取代瑶池仙界,也用不着特意再派广成子或赤精子那种角色。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她将来也是要转证金仙成就、于天庭仙界中开辟金仙世界的。至于她怎么样做到,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反正愿心已起。
大天尊来时,庚辰已经带着此地众真仙全部离开了,就连来做客兼通风报信的东华也被赶走了,若大的瑶池仙界中,真仙以上修为者,眼下只有大天尊和瑶池金母。换一种说法,目前的瑶池仙界,大天尊是唯一还能进来的仙家。
大天尊低头看着仙岛水边道:“这片仙桃,已经成林了,你费了不少心血。”
想当年虎娃托玄源送来一株树苗,瑶池金母亲手将树苗植于仙岛岸边,并当着玄源的面,令其长成开花。如今再看仙岛岸边,已是一片开花的桃林,中间有一棵大树,上面已经结果,都是毛茸茸的青桃果,尚未成熟。
这片桃林,应是折取那株最早的仙桃树的树枝、插枝培育而成。而玄源最早带来的那株树苗,便是桃林中央那棵开始结果的大树。
大天尊造化凌霄宝殿、见证天庭仙界衍化而成,人间就过去了一千年。那么这片桃林在瑶池仙界中又生长了多少年?除了瑶池金母谁也说不清!还要看天帝耗费多少仙家大法力去运转桃林所在的时空。
瑶池金母也看着桃林道:“这片桃林,却是可以移出帝乡神土的。”
大天尊:“那将来就移植在你开辟的金仙世界中。玄源当日带走的大道宝瓶,装了一瓶瑶池之水,如今就在兜率天宫。”
瑶池之水是带不出去的,那所谓的一瓶瑶池之水,其实是瑶池金母的修为见知、瑶池仙界的造化真意。假如瑶池金母不再为天帝,离开了这片帝乡神土,那大道宝瓶便是她的形神寄托之物,甚至是开辟金仙世界的凭借——可在天庭仙界中开辟与瑶池仙界相同的世界。
所谓相同,亦有不同,因为那已不再是瑶池金母的形神所化的帝乡神土,而是灵台造化的金仙世界。瑶池金母早就有转证金仙之愿了,当初就留下了缘法,只是她怎么能做到这一步,尚有难言之玄妙,就连仙家神意都说不清。
瑶池金母又叹道:“帝乡神土中尚有众多古时飞升地仙,非我形神造化。我不可能让他们形神俱灭,就算要给他们一个再入轮回重修的机会,也得太上相助,如今却不知太上去了哪里。”
大天尊沉吟道:“既是太上,当然不复见。太上乃传道之祖。而大道浑然,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岂可与其人相见?”
瑶池金母反问道:“随玉,你是不见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