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叫兽
苏州府学位于三元坊,与沧浪亭隔街相对,乃北宋范文正公所建。
相传当年他任苏州知州时,掏钱买下了这块地,准备在此卜筑定居。按习俗请风水师看过后,对方告诉他,这块是块风水宝地,范公将家安在此处,将来必定世代出公卿。
换了别人,肯定会欢天喜地盖屋安家了。范公却说,如果我在这里安了家,只我一家富贵。哪有在此建个学校,让吴中子弟都来受教育,大家都富贵来得好?
于是他捐出了这块地,在此建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府学。
当时的苏州水患频仍,远没有今日发达。范公建学之初,只有二十多学子入读。手下人认为,这学校是不是建的太大了,范仲淹却自信道:“吾恐异日以为小也。”
于是他请大名鼎鼎的安定先生胡瑗‘首当师席’,招徕著名学者纷纷来苏讲学。一时间盛况空前,影响遍及全国。非但让苏州自此便为文教之乡,还带动了全国的官学建设。于是‘府有府学、州有州学、县有县学’,文教自此兴焉。
自宋以来,吴中高中进士者达数百人,服紫拜相显贵者不计其数。苏州既非都城,亦非盛会,却能繁华甲于天下,多蒙范文正公的遗泽。
因此海瑞将自己巡视苏州的第一站,放在苏州府学的目地,也就不难理解了。
他是要拿范文正公做榜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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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一天,蔡国熙便让陈同知和张通判来府学盯着,以免这头一站就捅了篓子。
蔡知府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因为府学教授李贽那是相当的不靠谱。
李贽来苏州上任已经半年了,起先还只是迟到早退,隔一天就溜去昆山过夜,这种工作态度问题而已。
因为他有赵公子关照,蔡国熙只让人去敲打了他一番,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谁知这厮却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张狂起来,开始在生员中大肆宣扬他那套异端邪说。
起先蔡国熙也没在意,直到府学的老师、生员们纷纷跑来向他投诉,说听了李卓吾的讲课,感觉自己心都脏了,再也没法做个单纯的儒教子弟了。
蔡国熙还有点儿不信邪,觉得是这帮人意志太不坚定,受不了一点儿精神污染。他便微服到府学,旁听了李贽一节课。好么,差点连他这个理学名家都要开始怀疑人生……
李贽在课堂上,公然指斥六经和《论语》、《孟子》,并非什么万世不易之圣典,而是那帮圣人弟子们,追忆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或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写下来汇集成书的。
后代书生们却以为这全是圣人的精辟理论,而奉若经典。又哪晓得,这其间多半根本不是圣人的精论呢?
即使真有圣人讲的,也不过就彼时一事,随机应答,以点拨那些不开窍的弟子。就事论事、对症下药而已,怎么可以当成万古不变的真理,去刻舟求剑呢?
所以显而易见,六经、《论语》、《孟子》早已被拿来用做道学家唬人的工具,成了伪君子藏身的挡箭牌了,因此绝不能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更不应该一言一行都学孔子,那就是一种丑态了。
蔡国熙实在忍不住了,拍案而斥道:“既然没什么价值,为何学校还要教授呢?”
“它唯一的价值,只是求取功名的工具而已。”李贽淡淡道:“天下的读书人‘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有几个真信它的?”
学生们不由暗暗点头,不为了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谁整天到晚读这些面目可憎的圣人之言,牵强附会的程朱注释?
“你胡说!”蔡国熙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喝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岂是你个小小狂生,可以一言否定的!”
“啊,原来老天不生孔丘,世界是黑暗的。看来老子、三皇、五帝这些孔子之前的圣人,都是整天打着灯笼走路啊!”
“哈哈哈……”学生们捧腹大笑起来,战斗结束。
“什么狗屁教授,我看就是个会叫的禽兽!”蔡国熙被气得鼻子都歪了,可又辩不过李贽,只好骂骂咧咧拂袖而去。
而且让他没想到的是,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结果‘李叫**菜’的段子在苏州传开,李贽彻底火了!
非但府学的学生对他五迷三道,还满城尽是李叫兽的‘粉丝’。如今李贽一开课,课堂马上满满当当,县学的生员、在乡的举人、观里的老道、庙里的僧人也跑来旁听。然后没几天,他那些歪理邪说就会传遍全苏州。
后来教室里实在装不下人,李贽便改在文庙前的广场上讲学。结果每次开讲,都有上千人前来听课,一个个如痴如醉,成了李叫兽的脑残粉。
毫不夸张的说,李贽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压过苏州城那些文人名士,女史名妓,成了横扫儒、释、民的学术明星,苏州第一大众偶像。
他不光反对假道学、抨击程朱理学,也抨击王学右派的空谈,大力提倡功利主义,重商主义、民本思想。
几乎他每一个观点每一句话,都让那些道学家如芒在背,深恶痛绝,又纷纷找到蔡国熙,求知府大人务必将此异端赶出苏州城。
谁知还没等蔡国熙写好弹劾李贽的奏章,苏州发生了民变。结果全靠赵昊和江南公司才帮他稳住了局面,将一场灭顶之灾消弭无形。
这让蔡知府怎好不打招呼,就撵赵昊的人?他只能跟赵公子委婉的提了一下,是否可以让李教授在讲课时收敛一下。赵昊答应的挺痛快,但跟没跟李贽说,他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过了这么久,李贽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蔡知府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由他去了。
“今天,至少今天,你不要给我捅娄子。”看到巡抚大人的轿子已经到了街口,蔡国熙回头恶狠狠瞪一眼李贽。看到他那一脸的不驯,蔡知府不由自主的放软了语气道:“老虎屁股摸不得啊,算我求你了成吧?”
“成吧。”李贽翻翻白眼,望向天空,根本就没把‘菜知府’的话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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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视察
其实李贽一脸的不爽,并非针对蔡国熙,而是因为嫉妒海瑞。
妈的,海瑞是举人,老子也是举人。他是县学教谕出身,老子也县学教谕出身。
可他竟能当上应天巡抚,老子却还是个教书先生。
虽然他也知道海瑞当这个巡抚实至名归,但不爽就是不爽,再多的道理也没用。
今儿个李叫兽铆足了劲儿,想要跟海瑞较量较量,要驳他个哑口无言,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
反正李叫兽也不指着这个芝麻官吃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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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海瑞的轿子在府学门前停稳,蔡国熙赶紧小跑上前,恭迎海中丞莅临府学。
众官员早就得到吩咐,在学宫门前不得跪拜中丞,改为作揖行礼,以示尊师重教。
海瑞点点头,命平身后,便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进去府学。
苏州府学和文庙乃是一体,文庙在东,府学在西。从宋至明近五百年,布局日臻完备。
进门后两条中轴线,左边是以大成殿为中心的孔庙建筑群,右边则是明伦堂为中心的府学建筑群。
在蔡知府的引领下,海瑞先入黉门过洗马桥,来到大成殿前,给至圣先师上香祭拜之后,才转到西边的府学。
这边同样也是五进南北向建筑,众人穿过泮宫、礼门,仪门到了明伦堂。
明伦堂前的楹联上,刻着范公的千古明训: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州府学两百余名蓝衫生员,早已在堂前大坪列队,等候巡抚大人接见了。
大明的学校不是有钱就能读的,要通过县试、府试、院试的层层选拔才能进学。
一旦进学便是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了,非但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还可以开始享受诸如‘免税免役’、‘见官不跪’等各种士大夫特权。
所以生员也的名额也是极珍贵的。朝廷规定府学生员四十人,州学生员三十人,县学生员而二十人,每人给廪米六斗,以补助其生活,即所谓廪膳生。
但想挤进这个门的读书人实在太多了……读书人不中秀才,哪怕到了八十岁,也只能被有功名的人称为‘小友’,只有考中了生员,大家才能一起愉快的做‘朋友’。
于是朝廷又准许额外增取,附于诸生之末,称为附学生员,简称‘附生’。附生没有廪米,不能担保童生考试,但可以参加科举,因此区别不大。
除了附生之外,苏州府学二百多生员中,还有许多外地慕名而来借读的生员,他们非但没有补贴,还要交学费。但苏州府教学质量奇高,每届大比中举者奇多。所以外地生员们毫不介意多花点钱,送礼托关系,也要入学读书。
这也是赵昊为什么要让李贽来苏州府学当校长的原因。这两百多精挑细选出来的生员,不知要出多少未来的英才。
提前来给他们洗脑……划掉,改为灌输先进思想,绝对是一本万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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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生员们向巡抚大人行礼后,蔡知府便请海瑞训话。
襕衫士子们静悄悄的立在大坪上,看着笔直立在台阶上的海刚峰,不知这位传奇英雄会阐发何等高论。
李贽最讨厌的就是听领导讲话,空洞乏味、浪费生命。这回他却也打起精神来,不想漏过海瑞的每一个字。
“诸位可能听说过,本院第一个官职,便是县学教谕。因此对教书育人不算外行,可以老生常谈几句。”只听海瑞声音洪亮,字字发聩道:
“在本院看来,学校的任务,是培养德才兼备、对国家有用的人才。相信诸位秀才也同样怀有宏图远志,期冀异日为国家建立伟业。但要成可用之才,只读圣贤书是远远不够的!”
李贽闻言不由神情一动,心说有点意思。
“那还需要什么呢?本院在这里提两点,希望你们牢记!”便听海瑞接着道:“一是道义相先,遵纪守法!”
海瑞说着,目光凌厉的扫过众生员,冷笑一声道:“本院知道,诸位生员大都是豪门之后、乡绅子弟。不少人有恃无恐、目无法纪,出入衙门,把持讼词。将来中了科举为官,自然积习难改,将接受请托视为平常,把勾结劣绅当做等闲。”
“这样的官,才华越高,危害越大!本院绝不容忍这种人出头的!因此对违法乱纪、包揽词讼、结帮拉派、逞凶图利的生员绝不容忍!”
“这话,不止单单说给你们,同样说给应天十府一州所有的生员,乃至举人、进士,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功名,绝不姑息!”
按说举人,进士都要报请礼部方能革去功名,有官职的还要报请吏部。但应天巡抚有王命旗牌,可以先斩后奏,摘你脑袋都没话说,别说功名了。
当然,大多数官员,有这权力也不敢用,因为太得罪读书人了。
但海瑞才不在乎呢,手里有权力他就要充分运用,不然如何推行江南新政?
蔡国熙原本一直对海瑞心有抵触,闻言却暗暗点了个赞。
海中丞有料啊,一上来就抓到了要害。
吴中人好讼,何况又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毫不夸张的讲,整个江南,那些往日里含冤受屈、上告无门的百姓,都在准备告状了。
他们知道,海中丞是大明第一清官,是为了百姓敢跟皇上争个对错的英雄,自然也一定会为他们做主的!
百姓们奔走相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日子终于到了。
有人准备告状,自然就有人准备应诉。那些平日里鱼肉乡里、坏事做绝的土豪劣绅,也知道拉清单的日子到了。
士绅纷纷提着厚礼,拜访有功名的读书人,求他们帮忙打官司。秀才举人们有功名护身,又熟悉律条,脑子又聪明,而且还跟官老爷称兄道弟,天生就是做讼棍的材料。
事实上,好些秀才举人,就是通过包揽词讼、替人消灾来捞银子的。
海瑞这一道禁令下来,直接就把所有讼棍全都按趴下了,哪个读书人还敢明目张胆的在衙门露面?
没了讼棍从中颠倒黑白、托请弥合,案子自然会好办许多。
蔡知府心说,看来海中丞是打算以断案为切口,来打开新政的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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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富与贵人之欲也
明伦堂前,两百生员听海瑞沉声训话道:
“二是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书作文只求著讲章墨卷,就算能写出再华丽工整的文章,对家国身心也无毫毛补益。这种只知道读死书、死读书的书呆子对国家的祸害,甚至比上一类人危害还大!”
生员们暗暗咋舌,头一次听说书呆子比贪官污吏还要误国。
李贽却又是眼前一亮,海瑞这观点,跟自己不谋而合啊。
‘这不科学,一定是凑巧的……’嫉妒让李贽失去了理智,不愿承认这一点。
“是以本院要求,各级学校要大力倡导生员走出校门,多多了解书本以外的社会实际。结合农田水利、工商贸易等民生问题,用讨论的方法,鼓励生员直言天下事,来提高生员分析现实问题,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海瑞最后道:“本院送诸位八个字‘内以修身、外以为民’,在学校学好本领,出了校门要躬行世务,用学到的知识为百姓解决实际问题,不要成为光讲空话、言而不行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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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海中丞训话完毕,蔡知府便恭请海公出题考校生员学问。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海瑞欣然同意。
书吏马上抬来书案,海瑞提笔写下一行银钩铁画的大字。
‘富与贵人之欲也’!
“嘶……”看到这个题目,所有人倒吸口冷气。
谁也没想到,海瑞居然会出这样一个题目。
他不是仇富吗,他不是视富贵于浮云吗?这不科学啊……
领到题目后,生员们回到各自的教室,开始绞尽脑汁作文。虽然海中丞不是提学御史,但能得他的赏识,将名满江南不说,说不定还能混个免试参加后年秋闱。
明伦堂前,海瑞又对蔡国熙、李贽等人道:“咱们也别闲着了,都也做篇文章,给生员们示范一下。”
“我等献丑了。”蔡国熙等人自然不敢推辞。
众人便进了明伦堂,书吏赶紧为诸位大人在堂中摆好桌案。
海瑞当仁不让坐在大案之后,不假思索的提笔就写,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
蔡国熙等人也赶忙坐下,一个个比生员们还要紧张。
这对学生只是一篇习作,对他们却是一次考试,关乎着中丞大人对他们的看法。
要是表达的观点与中丞相悖,那这三年就真跟坐牢没区别了。
官员们都是读书人,再不济也是个老秀才,自然知道这个题目出自《论语·里仁篇》。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简单说,就是人人都想得到富贵,但如果不能通过正当途径得来,君子是不能安享的。人人都想摆脱贫贱,但不能以正道脱贫的话,君子不会安然的。
蔡国熙思来想去,感觉这是巡抚大人的陷阱,他给的题目是‘富与贵人之欲也’,但真正要表达的是后半句‘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就是要严厉打击巧取豪夺,不劳而获的意思。
蔡知府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他是学养深厚的理学名臣,敲定了思路,很快便构思出一篇措辞严厉、打击土豪劣绅的檄文来。
搁下笔来,蔡知府轻轻揉着手腕,心说这次总能给中丞,留下个好印象了吧?
他一旁的牛佥事,却还愁眉苦脸的咬着笔杆子。牛佥事审题的结果和蔡知府一样,但他屁股底下不干净,可没有喊打喊杀的底气,文章自然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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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李贽也写完了文章,抬头望向大案,便见海瑞早已搁下笔,正襟危坐看着自己。
“李教授写完了?”海瑞淡淡问道。
“这有何难。”李贽轻笑一声。
“拿上来,本院拜读一下。”海瑞微一招手。
“是。”李贽便将墨迹未干的文章捧上大案,然后瞥一眼海瑞的文章,笑问道:“属下可否也拜读下中丞的大作?”
“有何不可?”海瑞点点头,拿起他的文章,示意李贽将自己的取走。
两人便在大案旁,一坐一立看起对方的文章来。
李贽破题与蔡国熙不同,他并未拐弯抹角的去迎合海瑞。
而是就着‘富与贵人之欲也’入题,大大方方为个人私欲辩护,毫不留情批判朱熹的‘灭人欲、存天理’。
他说‘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
他认为自私心是人的本性,并且正是自私的本性,才使人追求上进。
比如,农民正是为了追求多生产粮食,满足自己的食欲,才努力的劳作;工商阶层正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才努力生产更多的产品;读书人正是为了满足自己升官发财的私欲,才努力的读书。
由此,李贽提出了‘人欲既是天理’的观点。
除了鞭挞他最讨厌的扒灰老汉之外,李贽也没忘了挑衅让他羡慕嫉妒恨的海瑞。
他在文章中还说‘天尽世道以交’,将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也就是商业交易拔高到了合乎天理的层面。
那么官府该如何做呢?李贽提出了‘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的政治主张。认为国家之所以常常发生动乱,是统治者对社会经济活动干涉过多的结果。
他希望朝廷和官府只维持国家和平与社会安定即可,对社会的经济生活不干涉或少干涉。放心地让每一个人按他自己的方式来行动的自由,那么人们追逐财富,自由交易的天性,将建立起一个自发调节、和谐长久的社会经济秩序来。
即‘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便是他理想中的‘至人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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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的文章看得海瑞一愣一愣,没想到如此道学的蔡知府,居然能容忍如此离经叛道的狂人,来当他的府学校长。
对于李贽提出‘至人之治’,暗讽他这个巡抚,不要惊扰地方正常经济秩序的主张,海瑞倒没多生气。
因为一来,他堂堂巡抚还不至于跟个府学校长置气。二来,李贽这番思想,颇有他的精神老师丘濬的遗风。
不过与丘濬根本上否定传统‘重农抑商’,主张农商并重的思想不同,海瑞没那么激进,他认为还是应该‘以农为本,以工商为辅’的。
ps.海瑞的教育观,以及这篇《富与贵人之欲也》都是他自己写的,看完后很能刷新三观。海斗士都被抹黑成啥样了,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十九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所以海瑞的文章只是阐明了那日向赵昊表达的义利观,并明确表达了自己保护工商业的鲜明态度,宣布自己要打击的只是巧取豪夺,吸食民脂民膏的寄生者。
比起李贽那篇雄文来,这篇就显得没那么犀利了,也没有那么高的理论高度。
但作用却比李贽那篇大上十倍百倍。
无它,此乃出自应天巡抚海瑞之手,是他向江南两千万百姓明确表达自己并不仇富,尤其推崇勤劳致富,也不反对以工商致富的态度。宣布他保护合法收入、鼓励工商业的明确立场!
李贽知道,这篇文章一出,那些围绕着海瑞的‘仇富’流言,将不攻自破,江南的人心很快就会安定下来。
这下他彻底服了。两人的观点类似,但也正因如此,才高下立分。
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唯恐调门不高的嘴炮,海公却能从大局着眼,安抚人心,正本清源,奠定执政基调。
活该自己只是个教书匠,人家却能当上应天巡抚啊。
李贽再没有跟海瑞较劲想法,放下文章,拱手受教,准备告退。
海瑞看他一眼,淡淡问道:“你就是李卓吾?”
“正是属下。”李贽没想到,新来的巡抚居然知道自己。“中丞认识下官?”
“苏州城大名鼎鼎的李叫兽,想不知道也难。”海瑞似笑非笑道:“你的那些观点对错不论,但有个问题很严重。”
“还请中丞赐教。”李贽登时进入斗鸡模式,准备跟海瑞好好辩一辩。
“说来说去,只有你一家之言。府学成了你的一言堂怎么行?”却听海瑞建议道:“不妨效仿当年安定先生,多请些海内名儒来,一起辩一辩嘛。”
李贽何其聪明,焉能听不出海瑞这是在保护自己。一只兔子出现在街上十分扎眼,藏进树林里自然就没那么显眼了。
而且还能通过辩论,来完善自己的学说,进一步提高名声,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属下领命,百家争鸣做不到,七八家总还找的到的。”李贽便再次作揖行礼,比之前要诚心多了。
这等于领了王命旗牌,奉命胡说八道啊……
海瑞又看一眼不知何时,立在大案另一侧的蔡国熙。“蔡知府觉得有道理吗?”
“太有道理了。”蔡国熙满脸钦佩道:“中丞高屋建瓴,一语千金啊。如此一来,苏州文教必然振兴。真是古有范公,今有海公啊!”
“你少给本院戴高帽。”海瑞却依然不苟言笑道:“这第一期辩论,就还用这个题,如何?”
蔡国熙方才凑在李贽一旁,也拜读了海瑞的文章。虽然发现自己破偏了题,但他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因为海瑞明明白白的表示,他不会仇富,更不会打击工商业,这对富甲天下,以工商为本的苏州府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既然已经猜到了海瑞的用意,蔡知府自然点头不迭道:“这个题目好,在江南讨论尤其恰当。也正好可以给士绅百姓指点迷津,以正人心了。”
蔡知府一边说话,一边用余光瞥着海瑞的脸色,见他露出赞许之色,这才提议道:
“不如从今日的文章中,选出若干篇立意上佳者,辑成个集子印一批出来,发给各府的官绅了解一下,好让大家都参与进来,更能言之有物。”
海瑞点点头道:“蔡知府有容人雅量,看问题也有高度,就按你说的办吧。”
顿一顿,他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不过还是让巡抚衙门来印吧,也能让各府更重视些。”
“是。”蔡知府和牛佥事赶忙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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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海瑞并未给定期限,但牛佥事主动自我加压,仅仅三天时间便雕版印刷装订完毕,请海中丞看过之后,便第一时间下把册子发到了所辖各府州。
各位府县长官看完之后,终于感觉没那么慌了。因为这至少说明三件事。第一,海公能察觉到大家的忧虑,并愿意安抚人心。
第二,海瑞支持工商业的表态。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毕竟整个大明都没有像江南这样地少人多,高度依赖工商业的地区。如果巡抚按照别处重农抑商的策略来管理,对各府州绝对是灭顶之灾。
第三,海公并不是传说中那样极端固执,极端仇富,这对有钱阶层来说,是一颗及时的定心丸。
不过,海瑞对官吏的要求可一点没打折扣,《督抚条例》要逼着官吏们,跟他一起当苦行僧啊,呜呜……
毫不意外,这本名为《论富与贵人之欲也》的小册子,很快便摆在了江南各府的豪势之家,富商大贾面前。
看完首篇文章之后,住在涂黑大门的豪宅中,穿着补丁布袍,就着咸菜吃着粥的大户老爷们,便纷纷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我们冤枉海公了……”
“海公仁义啊!”
“我真傻,真的,好容易订上味极鲜的包厢却不去吃……”
财主老爷们一个个感激涕零,大有肥猪感谢屠户不杀之恩的意思。
“来人呐,把桌上这些猪食倒了,还有屋里这些破烂玩意统统丢掉!”压抑太久的老爷们,马上膨胀起来。“把老子海龙的帽子,狐嗉的大衣拿出来,老子不装了,我他妈就是有钱人!”
“快去味极鲜订桌,今晚要好好庆祝一下!”
“去沉香街问问,郑姑娘她们回来没有,老子今晚要饱暖思**!”
蛰伏了快一个月的有钱人们纷纷出动,开始了报复性消费。
苏州这边得到消息最早,阊门外的**几乎是当天就重新开张,大茶壶拿着香喷喷的请帖满城跑,邀请恩客们赏光来玩儿啊。
其实姑娘们好些还没回来,老鸨子都恨不得亲自上阵了。
但没办法啊,今年年景太差,再不努力营业,年关都要过不下去了。
没几天,南京城也得到了消息。
味极鲜当天就恢复了爆满状态,排桌都排到一个月后了。
秦淮河上的河楼,也次第亮起了旖旎的灯光。
那灯影浆声之中,河面上画舫也重新营业,金陵城又恢复了它应有的灯红酒绿。
真叫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ps.第三更。另外说明一下,李贽的经济思想并非我杜撰,确实是亚当斯密那一挂的。而且我也不是自由主义者,不过对彼时的大明来说,李贽确实很珍贵。
第二十章 狮子猫
松江府,退思园。
经过一个月的将养,徐阁老终于又还了阳。
此刻他闭目坐在躺椅上,手里转着串菩提念珠。膝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上趴着一只有着雪白长毛、一黄一蓝鸳鸯眼的临清狮子猫。
这种猫外表与波斯猫很相似,但没有波斯猫的短脸和上翻的鼻子,是大明土生土长的一种宠物猫。人们说生着异色鸳鸯眼的狮子猫,可以辟邪旺家,给家里人带来好运气。
徐阁老这辈子还没养过猫,现在为了能转运,也是什么法子都想尽了。
据说,他还吃过童子尿煮鸡蛋呢……
徐璠坐在一旁,手持那本《论富裕贵人之欲也》,缓缓为父亲诵读海中丞的开篇大作。
“物交不失其定,君子之得养于素为之也……夫人有不欲富贵者乎?无恶于贫且贱者乎?”
徐阶安静的听着,待其念完之后,默然良久方问道:“你怎么看?”
徐璠一脸不可思议道:“这不像是海瑞能写出来的文章。他应该大谈君子不役于物,富贵于我如浮云才对呀。”
“那你就太小看海刚峰了。”徐阶却淡淡道:“方才你读了他在苏州府学的讲话,他送给学生的八个字,就是答案。”
“内以修身、外以为民?”徐璠一愣。
“不错,他把对自己的要求和对江南民众的要求,区分开来了。”徐阶那保养得宜的手,在缎子似的猫背上轻轻拂过,不无忧虑道:“谁说海刚峰不通权变的?他是真人不露相啊。”
“没想到海瑞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一肚子花花肠子。”徐璠郁闷道:“这下好些人恐怕要被他唬住了。”
“不错。”徐阶微微点头道:“不过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会乱来了。”
顿一顿,徐阁老又道:“别急着让徐五那边活动了。你刚捣鼓了一个巡抚,不能紧接着又捣鼓一个,别说朝廷了,咱们自己人也会有看法的。”
“是。”徐璠点点头,见父亲状态还不错,又低声禀报道:“对了父亲,昨天衷贞吉来过。”
“他来干什么?”徐阶哂笑一声道:“只怕没好事吧。”
“他说巡抚衙门要求,松江在年前必须完成清丈亩。”徐璠沉声道。
“这很正常,那可是他前任的心愿。”徐阶耷拉着眼睑道:“我们配合就是了,清者自清,正好。别跟我说这都几个月了,你还没擦好屁股?”
“已经全都完成了。”徐璠忙答道:“按照父亲的吩咐,咱们绝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转寄到下面家人、奴仆的名下。只留了两万亩给海瑞抖威风。”
“嘶……”徐阶闻言一抽抽,两万亩地,小几十万两银子啊!这不是要人老命吗?
“败家子!要不是你们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徐家用得着出这么多血吗?”心疼的徐阁老下意识掐了猫一把。
狮子猫嗷的一声,从他身上跑掉了。
“是,都是儿子们的错。”徐璠忙低下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老爹都六十六的人了,怎么就把家产看的这么重。
“算了,先把这一关过去再说吧。”徐阁老长长一叹道:“希望海刚峰这一刀早点落下来,才能安生。”
“是。”徐璠点头猜测道:“以海瑞急切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那就等着吧。”徐阶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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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医院,特护病房中,传来赵公子的阵阵笑声。
江雪迎坐在床边,一脸不解看着快要笑岔气的赵昊。
赵公子的被子上,也搁着那本《论富与贵人之欲也》。但不同的是,他看的是最后李贽那篇。
“哈哈哈,本以为大明有个丘文庄就够厉害了,没想到这儿还有只看不见的手。”赵昊笑得前仰后合道:“好个李卓吾,这是把伏尔泰和亚当斯密的活都干了!”
“福尔泰?鸭蛋似蜜?”江雪迎小脸满是不解。“是泰西人吗?”
“是也不是。”赵昊笑着摇摇头,是一两百年后的泰西人呢。“我是觉得,他们的观点有些相通的地方。这个李卓吾,还真是个宝藏老男孩呢。”
“小妹也觉得,李先生的文章很好呢。”江雪迎搞不懂赵昊的新词儿,却不妨碍她表达对李贽的崇拜。
这很正常。要问大明谁最讨女性喜欢,那一定不是赵昊,一定是李贽!
哪有不喜欢李贽的女孩子呢?他可是提倡性别平等、鼓励女孩子走出家门的第一人啊。
赵昊对此十分理解,却又难免有些小嫉妒道:“毕竟是女性之友‘李卓吾’嘛。”
“兄长哪里话?”江雪迎见状,赶紧连连摆手解释道:“我只是说这篇文章,没说喜欢他这个人。”顿一下,又补充一句道:“董事长和几位集团前辈也都很推崇他这篇文章的。”
“那是自然。”赵昊依然毫不意外。
什么样的土壤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思想,江南高度发达的工商业,已经深刻的改变了传统的社会形态,也自然会孕育出与之合拍的思想来。
李贽这种古典的自由主义主张,无疑会受到江南士大夫的欢迎。不与民争利,不多管闲事的小政府啊,豪势之家的最爱……
但不幸的是,这条路恐怕不适合大明朝。
在另一个时空中,大明朝在张居正身死道消后,便有意无意朝着小政府一路狂奔。到了万历末年的朝堂中,内阁只剩下首辅一人;六部尚书侍郎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位。其中礼部没有尚书,户部只有一位侍郎,还得兼着工部……
大僚如此,科道就更惨了。员额五十八人的六科给事中只剩下四个。一百一十位十三道御史更是只剩下五个人,而且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还统统缺员。
想靠四个给事中监督中央,五个御史巡视全国?这别说小政府了,直接就是无政府……
绝对的自由主义,简直自由到天上去了。
结果呢?二十年前还能同时打赢西南、西北、东北三场大规模战役,把刚经过战国时代淬炼的十几万日军赶下海去的大明朝,却在萨尔浒一败涂地,输给了不起眼的女直……
虽然不能所有的过错,都归咎自由主义小政府,但大明朝战力的丧失,压倒性优势的人口、技术和财富,无法转换为战场的实力,正是政府积年累月对地方……尤其是江南失控所致。
大明朝从永乐起,每年南方都要解送京城四百万石漕粮,到了崇祯却只解送一百万石……大家都自由了,没有人愿意履行对国家的义务,这样的国,岂有不亡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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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国家资本主义
江南医院病房中。
江雪迎敏锐察觉到,赵昊似乎对李贽这篇文章有些不同的看法,便轻声问道:“那敢问兄长,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朝廷呢?”
“……”赵昊心说,我当然希望社会主义了,但条件达不到啊。
沉默片刻,他深深看一眼自己最信赖的助手,觉得有必要让她清楚自己的想法。以免将来背道而驰。
于是他合上那本奏章,沉声道:“我希望有一台强大的国家机器,为我们保驾护航!”
“哦?”江雪迎一愣,没想到自己跟兄长的看法,出入如此之大。
“妹子,我们不能只把目光放在江南这巴掌大的地方。”便听赵昊语重心长道: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可不光一个江南。如果没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如何能够损有余补不足?一味的强调的‘至道无为’,只能让大明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到时内忧外患生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是小妹没想到,还是兄长看的全面。”江雪迎露出恍然的神情。“我们确实不能只顾自己。”
“我们的眼光再放远一点,正如我反复强调的那样,这个世界已经进入了大航海时代。西班牙人和佛郎机人瓜分了世界,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蠢蠢欲动。如果我们错失这个时代,大明将永远处于被动的局面,再不复天朝上国的荣光!”
“而且大明朝重重看似绝症的顽疾,都会随着我们进入新时代,而出现治愈的希望。大明国祚如何能再延续二百年、四百年甚至更久?只有让自己重新伟大起来,日月当空、永照五洲四洋,此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这场竞争我们已经落后了,必须要迎头赶上。但绝不只是设法开海贸易那么简单。”赵昊斩钉截铁道:
“我们的海船上不但要有货物,还得有火炮火枪。我们得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水师,有国内朝野的支持,才能保护好我们的航线,才能将那些泰西人赶出我们的势力范围!”
赵昊越说越激昂,整个人就像在闪闪发光,看的江雪迎心都醉了。
这就是她最痴迷赵大哥的地方。她觉得赵昊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商人,而是一个‘会当凌绝顶的’理想家!
再多的财富也换不来的理想光辉,让人目眩神迷,甘愿追随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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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赵昊所言,大航海时代从来不是,后人津津乐道的自由贸易或是市场竞争,而是带着火炮的国家资本主义。
又何止大航海时代?另一个时空中诞生工业革命的大英帝国,也并非后人所描绘的那种自由、开明和廉政的国家。
相反,它是一个军费爆炸、战争不停,奉行干涉政策、高税收、高负债,极端贸易保护主义的官僚集团和强权国家……它也绝对不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直到它完成工业革命,成为日不落帝国后,才忽然大肆鼓吹起自由主义来。目的无非是忽悠那些效仿他的后进国家,放弃贸易保护,开放国内市场,成为它的商品倾销地。并摧毁它们的国民工业,好让自己继续一家独大。
有了这些经验教训,赵昊怎么会再犯幼稚病?
所以他十分清楚,这个时代的大明朝需要的是对内既保护工商业发展,又能顺畅调配全国资源。对外可以保护领土安全,保护海外扩张的强力政权。
看起来,这很像列宁同志主导的国家资本主义,但几百年后的制度,同样无法适用于如今的大明朝。
所以赵昊不敢说,哪一种制度最适合大明朝。他只能尽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推动大明经济的发展。
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那就让大明的制度随着经济的发展而演化,看看能不能内生出一套,符合时代要求的制度来吧。
那天,江雪迎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大哥相信朝廷,会变成你希望的样子吗?”
“……”赵昊沉默的望着窗外,那里有一棵梅花树,绽开了今冬的第一朵红梅。
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法打包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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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冬月下旬,天阴沉沉的,小北风打着旋,哪怕是江南也冷得够劲儿。
昆山县衙门房中。
门政大爷俞闷正跟几个北京同乡,躲在门房里烤火打屁。
他们这批跟着公子南下的家奴,如今分散在苏州各处管事儿。
有的帮公子打理私人事业……主要是奇点投资名下的学校,武器、钢铁研究所等,跟江南集团没有瓜葛的业务。
有的在江南集团总部或各家公司任职,除了尽好员工的本分之外,还秘密充当公子的耳目,以防有人欺下瞒上,蒙蔽了赵昊。
还有的就像俞闷这样,在县衙里办差,帮着赵二爷东跑西颠。
因此大伙儿等闲难得一见,这次凑巧七八个人都回了县衙,便在门房里聚一聚,扯扯闲篇唠唠嗑。
炭盆上搁着张铁丝网,上头烤着十几个滋滋冒油的鸡翅膀。
军械研究所的司务长齐仁拿着猪鬃刷,往鸡翅膀上头刷着调料,那香味让老乡们口水直流。
俞闷端着茶杯,打趣笑道:“这玩意儿用起来可太方便了,不过要是让公子知道,老齐你让打枪管子的铁匠,帮你打烧烤架,怕是得把你放到架子上考了。”
“你说啥呢?我们打这个都是为了科研。”齐仁撇撇嘴道:“这都是试验的一部分懂不懂?”
“瞎说,烤鸡翅膀也是试验?”老乡们自然不信。
“那当然啦。别小瞧这烧烤架,上头这铁丝可不是哪儿都能造出来的。”齐仁得意洋洋道:“这么软,韧性这么好,还不容易生锈的铁丝,你们以前见过吗?”
“对哦,确实没见过。”老乡们恍然道:“要是换了别的铁架子,用一次就得上锈,根本没法再用第二回。”
“嘿嘿,你们没见过的多了。”齐仁说着打住道:“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们啦,不然就泄密了。”
“去你的!”众老乡纷纷啐道:“我看是你也不知道。”
“吃鸡翅膀堵不住你们的嘴。”齐仁翻翻白眼道:“好了。”
“我来个,我来了。”老乡们便哄抢起烤鸡翅来。
俞闷好容易抢到一个,正吹着热气想让它凉一点儿时,却见在外头盯着的堂弟俞戌从外头进来。
“哥,外头有个老头自称是咱们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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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太爷驾到
俞戌今年十八岁,是入冬后来投奔两位哥哥的。
他爹,也就是俞奔俞闷的二叔,本来是想托他俩,跟卢沟桥煤场的郭大经理讨个人情,把儿子送进煤场去谋个差事。
这些年入冬早,北京一年比一年冷,煤炭买卖自然红火。
才刚秋凉,西山公司便全力开工。已经投产的三百口煤窑,将煤炭源源不断运到卢沟桥煤场,在那里加工成煤藕再行销京城乃至直隶。
经过前一年的口碑积累,‘卢沟桥’牌煤藕已经成了百姓认可的抢手货。煤场日夜开工,依然供不应求。
为了激励大伙儿卖力工作,煤场在报请西山公司董事会后,从九月开始就一直在发双薪,听说过年还有,顶半年工钱的大红包。
普通工人是这样,管理层赚的就更多了,可把那些仍留在皇庄里的人眼馋坏了。
尤其是让李伟父子瞎折腾了一年,大伙儿都要揭不开锅了。
好些人直接就被撵出皇店,待业在家,自然托关系找门路,想进西山公司或者卢沟桥煤场谋生。
俞闷他叔也写了封信,求‘赵公子跟前的红人’和‘昆山县门政大爷’,帮忙安排一下家里的小子。
兄弟俩却是有见识的,回信说安排进西山公司也不难,但孩子年纪轻轻,来江南闯荡闯荡才是正路。
虽然目前在江南系,可能没西山公司赚的多,但前景绝对要比后者好太多。
他们这些下面人虽然不懂赵公子心中沟壑,却能算出他一年新开了多少生意,感觉出江南集团的前途远大。来南边绝对比留在北京机会多,将来一定更有出息。
他叔信了俞闷的话,便打发儿子来江南投奔二人。
俞家兄弟给堂弟规划了职涯路线,让他先在门房历练一年,跟各路神仙都混个脸熟,然后再去集团给俞奔打两年下手,估计怎么也能历练出来。到时候再看下一步如何发展。
要是还历练不出来,那就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还是滚回北京看煤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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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戌这孩子手脚勤快,嘴巴也甜,自从他来了之后,俞闷的日子舒坦多了。
有侄子在外头盯着,他才有空和老乡烤火打屁。今天还跟他们夸这孩子懂事来着……
谁知俞戌掀开门帘,急急忙忙闯了进来。
炭盆里的炭灰,让门外风一吹,飘散的到处都是,鸡翅膀也都沾了灰。
“搞什么鬼?!”俞闷瞪一眼堂弟道:“毛毛躁躁的不禁夸!”
“哥,有个老头要进衙门,说是咱们老太爷。”俞戌缩缩脖子,小声重复一遍道。
“什么?老太爷来了?”俞闷先是吃一惊,旋即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
“怎么可能?老太爷请都请不来。”
作为门子,衙门里外的事情,比一般人了解的多得多。俞闷知道赵立本因为某个原因,发过毒誓,绝不踏足昆山一步。
因此他很快做出判断道:“妈了个巴子的,肯定是冒充的,撵走撵走!再敢来就叫王班头把他抓起来!”
“好嘞。”俞戌自然言听计从,赶紧颠颠儿出去了。
齐仁几个有些担心问俞闷道:“你不出去看看,万一真是老太爷怎么办?”
“嗨,你们不知道。”俞闷却不以为意道:“这半年来,各路来找大老爷攀亲的、托熟的……什么失散多年的兄弟啊,十几年前的同窗啊,曾经的老相好啊,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他妈的,九成九都是假的!”
“那倒是。”几人都是有见识的,心说要真是老太爷来了,大老爷肯定早就能知道消息,在衙门候着了。大老爷今天照常去昆山监工,说明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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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栅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位身裹貂裘斗篷,手捧暖炉的老者。正是被长公主吓得逃出扬州城的赵立本。
他的身侧,还立着一名穿着锦衣狐裘、头戴貂皮帽子的中年人,竟是他大儿子赵守业。
“怎么他妈这么慢?”老头子本来就憋着火。见来自己儿子的衙门,还得在外头等,就更加不爽了。
“来了,来了。”赵守业把手从袖筒里伸出来,指了指门洞里。
便见那小门子俞戌黑着脸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对二人骂道:“好哇,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冒充县尊大人的亲眷。还不赶紧滚蛋,不然把你们都抓起来!”
“我他妈就是他爹,还用冒充吗?!”赵立本气炸了肺,跺脚骂道:“还是说他赵守正翅膀硬了,不记得自己还有爹了?”
“爹千万别上火,这里头肯定有误会,老二不是那样的人。”赵守业连忙拉住老父,对俞戌喝道:“原来的门子呢,俞闷那狗东西去哪儿了?”
他来过昆山,在衙门里住过,自然也认得郁闷。
听对方骂自己二哥是狗东西,俞戌不由大怒。但转念一想,对方居然能叫出二哥的名字,肯定是相识的没错了。
“我哥不是狗东西,在里头忙,敢问尊驾是?”
“赶紧让他出来见我,就说赵守业来了!”赵守业看似发作,实则给小门子解了围。
听对方的名字,跟大老爷十分相近,俞戌不敢怠慢,赶紧再度进去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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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俞闷终于从门房出来,定睛一看那栅门外的两人。
他虽然没见过赵立本,却认识赵守业。看到大老爷的大哥,欠身扶着那位老者。俞闷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坏了坏了,闯大祸了。
俞闷赶紧让人大开中门,然后跌跌撞撞滚到老爷子面前,跪地砰砰磕头道:“小弟弟刚来没几天,有眼不识泰山,挡了老太爷和大爷的驾,都是小人没管教好小弟弟,真是罪该万死啊!”
“那你死去啊?”赵立本就跟吃了炸药似的,一句话噎得俞闷差点背过气去。
“哎哎,小人回头就找地方死一死去。”好在他先在西山公司干大堂经理,又来县衙当了半年门子。早就练就了城墙厚的脸皮,还有把死人说成活人的铁嘴。便陪着笑道:
“不过怎么也得先把老爷子和大爷送进去,交代好了再说。别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那真要死不瞑目了。”
“哼……”赵立本没想到个门子还挺会说话,神色稍霁的在赵守业的搀扶下进了县衙。
这时,一干管事也听到动静,跟进出来给老太爷和大爷磕头问安,这才让赵立本的自尊心得到了治愈。
俞闷让齐仁几个陪着老爷子慢慢往里走,他赶紧派人去请老爷回来,又让人去江南医院知会一声住院的少爷。
自己则跑进签押房,请吴先生先帮着招待下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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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老铁和淀山湖
半空楼阁淀山寺,三面篷樯湖口船。
芦叶响时风似雨,浪花平处水如天。
沽来村酒浑无味,买得鲈鱼不论钱。
明日垂虹桥下过,与君停棹吊三贤。
这首诗由晚年自号‘老铁’的元末大诗人六六六……哦不,杨维桢所作七言律诗,赞的是昆山淀山湖的美景。
但到了本朝嘉靖年间,曾经要一天路程方能横渡的宏阔大湖,被豪势之家大量占垦为田。加之上游吴江县建造了大量的溇港圩田,致使水流不畅,湖沙壅积数十里。
从而使淀山湖面积大为减缩,严重减弱了淀山湖的调蓄抗灾功能,以致汛期渍涝灾害频繁。
不远处的澄湖,也是一样的问题。
每年汛期,两湖之水必定漫过湖岸,让昆南变成黄泥塘。
频繁的洪水还冲走了土地表层的肥沃土壤,使昆南的土地变得十分贫瘠。鱼米之乡之名,都成了辛辣的讽刺。
但昆南年年水淹的历史,将在今年,在昆山百姓手中上个句号。
因为昆山县如火如荼的三期水利工程,除了要修建吴淞江南岸江堤外,还会给淀山湖和澄湖修上坚固的湖堤,保护昆南再不受洪水侵袭。
此时淀山湖畔的工地上,到处彩旗飘飘、人声鼎沸。
赵二爷背着手,在顾大栋、白守礼等人陪同下,走在新修好的一段湖堤上。只见一船船水泥、石料从吴淞江入南界浦河,直接就可以送到淀山湖中。
昆开司在湖上修起了数道长长的栈桥,桥上起吊装置也终于换成了,张鉴发明的那种可转头的吊机。
这样能减去一半起吊装置,而且操作上也省力一些……不过说实话,效果也不算太明显,不值得再给他发奖金。
石料和水泥吊运上来后,民夫用独轮车推到工地上,便熟练的拌料加工,然后版筑成型。
经过半年的施工,在昆开司的指挥下,各环节配合的都越来越熟练。就像在合奏乐章一般,是那样的流畅,那样的让人愉悦。
白守礼指着东面遥遥相对的那段江堤道:“县尊您看,这一段还有三四天就要合拢了,进度就算正式过半了。”
“那还成。”赵守正点点头,目光望向西北方向道:“澄湖那边什么时候能开工?”
“回县尊,澄湖堤坝的选址放线工作已经完成。这几天江堤收尾完成,月底肯定能开工。”顾大栋嘶哑着嗓子道:“要是六万民夫全都调过来,年前三期工程一定能完工!”
“看看,还是放不下你那两万人。”赵二爷指指顾大栋笑骂道:“抽调两万民夫支援崇明县,是你们集团内部的决定,找我抱怨有什么用?”
“老父母不是公子他爹吗?”顾大栋讪讪一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支援崇明意义重大,没有熟练工带领,他们根本干不了这活。可老父母又下了死命令,务必年前完工。这不是狗熊钻烟囱——管头不顾腚吗?”
“俏皮话不少。”赵守正白他一眼道:“还是那话,人是赵昊调走的,你有困难找他说去。反正我这边不能打折扣。明年开春还有一堆安排呢,老百姓得收收心,搞生产了!”
“唉……”面对越来越霸道的赵二爷,顾大栋也只好硬着头应下了。
“质量上一定不能降低要求!”赵守正又沉声叮嘱道:“我们不是昆山的父母官,就是土生土长的昆山人,出了篓子咱们就别见昆山父老了,直接拉着手跳淀山湖吧!”
“老父母放心!”昆开司的众人忙重重点头道:“大堤出了问题,不用老父母动手,我们自己提头来见!”
赵守正满意的点点头,面色顿时轻松不少,只要这三期水利工程顺利完成。整个昆山,就永诀水患了!
众人正说着话,便见有人急匆匆奔上了大堤。
“大老爷,大老爷。老太爷来了,吴先生请您赶紧回去。”俞戌气喘吁吁的禀报道。
“胡说八道!”赵守正的第一反应也是不信,使劲摇头道:“我爹能来昆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真的,衙门里好些人都认识老太爷。对了,咱家大爷也来了。”俞戌忙补充道。
“真的啊?”赵守正一脸狐疑问道:“他们来昆山做咩?”
“老父母,还是先回去再说吧。”郑若曾忙提醒他道:“别让老太爷等急了。”
“对对对,赶紧回去。我爹发起火来,那可是要吃人的。”赵守正赶紧吩咐几句,便急匆匆上轿赶回县衙去了。
~~
江南医院,特护病房。
赵昊正在床上跟李明月和张筱菁下跳棋。
“这琉璃珠子可真漂亮啊。”李明月捧着手中黄色的玻璃珠,赞不绝口。
“自家烧的,干不了别的,只能镶窗户、当跳棋了。”赵昊撇撇嘴,不太满意道。
当初他在长公主帮助下,花大价钱从北京西山琉璃局手中,挖了十来个烧玻璃的工匠。
把他们弄到苏州西山岛,建好了窑子开始试着烧透明玻璃。这都已经烧了十几炉了,还是只能烧出要么绿了吧唧、要么黄糊糊的‘次品’来……当窗玻璃当然没问题,比如赵公子的半山别墅就是用的这些玻璃。
但问题是他烧玻璃是为了造光学仪器啊,目前这点儿透光度可远远不够看。
正抱怨着呢,马秘书轻轻敲门进来,禀报道:“衙门来人说老太爷了,问公子要不要先出院回家拜见?”
“那还用说?”赵昊下意识丢下棋子,下床穿鞋。
可他弯下腰寻思一会儿,却又重新盘腿上床,改口道:“不行啊,我这病没好透,见不得风。只能先让禧娃替我回去给爷爷磕头了。”
这话听得女孩子们一脑门子黑线,见不得风?
昨晚下午你还在院子里,跟巧巧踢毽子呢……
“那要不,我也去一趟吧。”李明月觉得,自己也应该去给老爷子磕个头。
“算了吧,我们一起下棋。”赵昊却拉住她手道:“你走了,玩着都没意思了。”
县衙就要地震了。明月妹妹这么单纯可爱,赵公子怎能让她受伤害?
“哦哦,那我不去了。”李明月马上开心的点点头道:“来来,我们再下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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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前后脚
昆山县衙内宅。
赵守正带着满脚的泥巴,风风火火来到厅堂门口,便见赵立本和赵守业端坐在冲门的正位上,吴承恩和范大同坐在左右,陪两位赵家人吃茶说话。
赵二爷欢喜极了,连忙快步进去厅堂。“爹,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合着老子不能来吗?”赵立本原本还和颜悦色跟吴承恩说话,见儿子进来立马把脸一拉,重重搁下茶盏。
“怎么不能来?”赵守正眼圈一红,跪地给父亲磕头请安,哽咽道:“儿子日盼夜盼,总算把爹盼来了。”
赵立本虽然来了昆山好几回,却还是头一次见儿子。看到赵守正几乎瘦脱了形,颧骨高高的、皮肤黝黑粗糙,老爷子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看你瘦的都跟个猴儿似的,怎么照顾自己的?!”
“是啊弟弟,你这皮肤怎么粗成这样了?”赵守业也很不落忍。
“没办法啊,冬天风太大了,整天在堤上跑,还能有个好?”赵守正心下一暖,暗道看来这关是过去了。便爬起来腆着脸对老爹道:
“您老人家这次,可一定要多住几天。”
“这可是你说的。”赵立本似笑非笑道:“那老夫就在这儿过年了。”
“那感情好啊。”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道:“别看昆山穷,但好园子还是不少的。吴先生,回头费心寻个大园子,给家父过冬住几个月。”
吴承恩刚要应下,赵立本却一摆手道:“不用了,咱家虽然有钱,但你个父母官还是要注意影响。老夫在后衙凑合凑合就好。”
其实县衙里的知县宅是个带花园的三进院子,有正房七间,各种厢房偏房十几间,还有东西两个小跨院。就老赵家这几口人住在里头,那是相当的轩敞了。
当然,跟扬州的赵园比起来,确实也是相当的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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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能来,赵守正十分的高兴,马上让范大同准备宴席。还把徐渭也叫来,一起给老爹和大哥接风洗尘。
趁着徐渭跟老爷子谈论,到底哪副‘墨葡萄图’是他的真迹时,赵守正把大哥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咱爹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赵守业也一脸懵伯夷道:“我也不清楚。那天收到咱爹的信,让我请个长假到苏州跟他汇合。我还以为有什么急事,没想到是到你这儿来。”
“咱爹,就没跟你透什么口风?”赵守正不死心的问道。
“咱爹那嘴,你还不知道吗?紧的跟什么似的。”赵守业撇撇嘴道:“不过夜里睡觉时,听他说过两句梦话——‘救命啊,我不会水!’‘这次我要你好看!’”
“呃……”赵守正挠挠头道:“父亲梦见落水了。回头让青藤先生给他解解梦。”
问不出个丁卯,他便不再刨根究底,和大哥进屋陪着老爷子落座吃酒。
~~
险些捅了娄子的俞门房,这下不敢再托大了。
他跟侄子一起缩着脖子抄着手,守在衙门口。
别说,今儿个还真是贵客纷沓而至。
过午十分,一辆气派的马车缓缓停在县衙栅门外。
俞闷不敢再怠慢,赶紧迎上去,赔笑问那从马车上下来的侍女道:“不知你家主人有何贵干?”
小侍女便道:“劳烦大哥通传一下,就说大老爷的表妹寻他来了。”
“表妹?”俞闷一愣,心说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呢,大老爷家里人一个个寻了来。
正待进一步问个清楚,他便见那小侍女放下锦墩,打开车门。
一名中年仆妇,搀着一位裹着貂儿的贵妇下了马车。
俞闷顿时石化了……
他一眼就认出,仆妇是长公主府的柳尚宫,少妇竟、竟、竟然是宁安长公主殿下!
俞家兄弟和郭大他们,都是长公主送给赵昊的家奴,怎会忘记原主的模样?
见鬼了,见鬼了,俞闷心里狂叫道。他感觉下一个来访的就是玉皇大帝也不稀奇了。
俞闷下意识就要给长公主磕头,却被柳尚宫用凌厉的眼神给制止住了。
“小哥不进去通禀,还愣着干什么?”柳尚宫听他口音,看他反应,就猜到俞闷的身份,赶忙低声警告道:“注意保密。”
“哦哦,明白明白。”俞闷赶紧哆哆嗦嗦打开栅门,弓着腰请殿下进来,让侄子给她们带路,自己跌跌撞撞跑去后衙报信。
~~
后衙厅堂中,酒席已到末了。
毫无意外,赵二爷又高了。
他醉态可掬的拍着心口,对赵立本傻笑道:“呵呵,爹啊,你老人这阵子过家门不入,可把儿子这里难受坏了。”
赵立本可不是他这种酒渣,虽然喝的不少,却依然神采奕奕。闻言冷笑道:“还好意思说,老子给你说的那些亲事,你但凡同意一桩,让老子管你叫爹都成。”
徐渭和吴承恩都听傻了,心说这老太爷是个猛人啊。怪不得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爷爷踹屁股呢。
“爹啊,儿子这一辈子什么都听你的,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做回主吗?”赵守正带着哭腔道。
“别的事儿都你自己说了算,唯独这件事而,没得商量!”赵立本吹胡子瞪眼。
眼见爷俩又要闹僵,赵守业和两位西席赶紧灭火……他们采用了最简单的法子,心照不宣的又灌了赵守正两杯。
看来都对赵二爷‘一醉就睡’的习性了若指掌。
果然赵二爷点了几下头,便缓缓朝着桌面栽去。
赵守业和吴承恩赶紧扶住他,把他直接驾去寝室睡觉。
那边前脚刚出去,这边俞闷便后脚进来禀报。
“大老爷,外头有尊……咦?”没见着赵守正,他赶紧打住寡头。
“外头有谁啊,他醉了,跟老夫说也一样。”赵立本呷一口小酒。
“说是大老爷的表妹。”俞闷哪知道这里头的龃龉,忙小声禀报道。
“哦?他哪个表妹啊,表妹夫叫什么?”赵立本装腔作势问道。
俞闷吃力的应道:“表,表妹夫应该过世了。”
说着又低声提醒道:“老太爷还是赶紧迎一迎吧,晚了可吃罪不起。”
“这是什么话?”赵立本却不动如山道:“我外甥闺女来了?还要老子出迎,让她来拜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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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中门对狙
俞闷头一次感觉,这门政工作太难做。那边不敢怠慢了殿下,这边又不敢得罪老太爷。
急的他都快哭出声了。“求求老太爷了,还是劳您迎一迎吧,您那外甥女,她她不是一般的人儿啊。”
“呵,莫非是九天仙女来下凡?”徐渭觉得甚是有趣。
“屁咧!”赵立本一拍桌子,终于起身道:“走,文长陪老夫去看看,到底哪路神仙,居然还得长辈迎接。”
他便背着手走到厅堂门口,迈步过门槛时,腿脚却有点儿不听使唤,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老太爷当心!”两人赶紧扶住他。
“他妈的,腿喝多了,酒就是软。”赵立本不爽的嘟囔一声。
徐渭心说,你嘴还不好使。
他不禁愈加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横楞没边儿的老太爷,吓得腿都哆嗦。
这边三人出去厅堂,那边来人也进了月亮门。
双方隔着天井相对站住。
看到迎出来的竟是赵立本,宁安明显愣了一下,旋即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看到母老虎那恶毒的笑容,赵立本的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是那种耗子见了猫,绵羊见了狼一般,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差点就噗通一声跪地上。
好在俞闷和徐渭一左一右使劲扶着他,老爷子这才没有送人头。
有道是物极必反,害怕到极点反而终于可以思考了。
面对天敌,是要做打虎的英雄,还是一辈子的懦夫?
难道我堂堂赵立本,这辈子就要活在这女人的阴影中?
老爷子给自己打完气,然后挤出一脸笑容道:“这是什么风儿,把老夫的外甥女儿吹来了呀?”
“大胆!”柳尚宫正要出生呵斥,却被长公主捏了一把。
拥有‘人前显圣’技能的长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当众发飙呢?
本宫可是永远优雅,永远从容,永远美丽的长公主哇!
便见她在三秒之内调整好了情绪,笑吟吟的向赵立本走去。
她每向前一步,俞闷和徐渭就感觉手上沉重一分。
当宁安走到赵立本面前时,两人感觉老太爷两条腿,已经不担任何分量了。
“表姨丈多年不见。”宁安面含揶揄之笑,向赵立本道个万福。“贵体一向可好?还那么喜欢游泳吗?”
“呃……”赵立本老脸一白,强笑道:“劳外甥女儿挂念,老夫身子骨好得很,活到一百岁也没问题。有人想盼着我早死,那真是想瞎了心。”
“谁会这么恶毒呢?”宁安笑着朝俞闷一摆手。“我们可都盼着您老能活一千岁呢。”
俞闷下意识赶紧放开手,赵立本左边没了支撑,身子登时一个趔趄。
“哎呀,您老这腿脚,好像大不如前了。”宁安替下俞闷,扶住赵立本。
“喝多了而已。”赵立本浑身寒毛直竖,倒是彻底清醒过来。
~~
在长公主的搀扶下,两人来到客厅,隔着八仙桌坐定,赵立本轻吁口气定定神,方假模假样的问起她的来意。
“我是来找孩子的,那孽障忽然从扬州跑丢,说是来了昆山。我只好寻来昆山,也顺便探望一下表哥。”宁安右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笑吟吟答道:
“说起来真是缘分啊。没想到姨丈也从扬州来昆山了。”
“哦呵呵呵……”赵立本尴尬的端起茶盏,掩饰的抿一口道:“是呀,这就叫有冤千里来相会呀。”
他终于艰难的平复好了情绪,调整出优势心态道:“外甥女儿远道而来,咱们爷们儿可得好好叙叙旧。”
“正合我意。”宁安微微点头,左手攥了下右拳。
面对这富有威胁性的动作,赵立本一个战术后仰,故意刺激她道:“对了,你们住哪儿啊?按说该住自己家里。可这县衙毕竟不是私宅啊,你表哥又是单身,不太方便留宿女眷呢。”
说着对徐渭道:“文长啊,你费费心,给我外甥女找家客栈,要上房,不用省钱。”
“就不劳姨丈费心了。”宁安恨得牙根痒痒,却能压住心头火气,依然笑容满面道:“我在昆山有处园子安身,就冲着知县宅后门。姨丈不是嫌衙门里规矩多吗?还是搬来一起同住,也好让做晚辈的尽尽孝心。”
赵立本心说,那年初一就是老子头七了。便摇头笑道:“多谢外甥女儿好意。老了老了,就愿意跟儿孙住在一起,我还是在这儿将就将就吧。”
吴承恩和赵守业送完赵守正回来,见到这场面,前者不禁感叹道:“你们一家感情真好呢。”
“呵呵,呵呵呵……”赵守业却转身就走。“你自己进屋吧,我去守着老二。”
“哎,兄弟情深啊。”吴承恩又赞一声。
在浪漫主义作家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
~~
结果一番暗斗下来,长公主非但没能住进县衙,甚至连赵守正的面也没见着。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失败,丢脸啊!
等她进了那座知县宅后的‘金风园’,便再也压不住火气,重重一掌拍在梳妆台上。
“臭老头,真是气死本宫了!给我编个能装人的竹笼子去!”
柳尚宫一边给她摘下头饰,一边问道:“要竹笼子作甚?”
“本宫要把他沉了阳澄湖喂大闸蟹!”宁安咬牙切齿道。
柳尚宫是实在长公主没人看着,会在昆山搞出人命来……各种意义上的。所以死活也要跟过来。
果然,这才刚来到,她就开始喊打喊杀了。
柳尚宫赶忙苦口婆心劝道:“可一不可二啊,殿下。你当赵老爷子还年轻呢,这大冬天的浸猪笼,他还能有个活?”
“嗯……”宁安长公主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那我就不掩饰了,我要亮明身份去让他给本宫磕头!”
“万万不可啊,殿下。”柳尚宫脑袋摇得更使劲儿了。“堂堂皇妹长公主,忽然出现在苏州还好说……可出现昆山这种乡下地方,能不让人胡思乱想说闲话吗?”
“他们爱说说去,本宫来找闺女怎么了。”宁安挺着脖子顶一句,也知道这不现实。
自己要是亮明了身份,苏州府肯定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天一堆人在外头候着,还怎么跟赵郎一起愉快的玩耍?
“哼,就让那臭老头先得意一场,我很快就会赢回来的!”宁安冷笑的一咬朱唇道:“就是不凭高贵的身份,本宫也依然能靠美貌和智慧,把赵郎从他的魔掌中拯救出来!”
‘殿下认真起来了呢……’柳尚宫除了哭笑,已经做不了其它表情。‘只是认真的好像不是地方啊。’
第二十六章 放告喽
苏州城。
一队官兵将一张张盖着应天巡抚大印的告示,张贴在城中各处的告示墙上。
行人们三三两两围拢过来,有人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内容。
“自即日起,苏州府各县所设巡抚衙署,将同时挂牌准予告状三天。百姓有蒙受不公者,皆可前来递状带书。衙署并设口告簿,准许百姓口头陈述诉状……”
“太好了,青天就是青天啊!最知道我们老百姓的难处!”听人念完告示后,苏州百姓一下就沸腾了。自从海公上任以来,他们早就盼着开衙放告这天了!
但因为海公禁止讼棍出入衙门,以此为生的举人秀才们怀恨在心,故意不给百姓写状子。
老百姓大都目不识丁,就是勉强识几个字,也不会写专业性很强的状子。大伙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巡抚衙门的告示出来,居然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
这下大家再没什么好头疼的了,纷纷赶赴巡抚衙署,排队告状。
果然看到衙署门房上,挂起了‘口告处’的牌子,里头坐着一屋子书办,专门给不能亲自写状子的百姓代写。
但是来告状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八个书办根本不够用。衙署又紧急抽调了十六名书吏过来支援,这才勉强赶在天黑前,将所有的状子写完。
待到经历官将所有状纸归拢起来,一点数,所有人都下了一跳。
一天时间,居然收到了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两千余份!
~~
巡抚签押房中,牛佥事苦笑着向中丞大人禀报道:
“这一天,收了从前一年的状子。还有明后两天,怕不得上五千。中丞,咱们不干正事了?”
“这就是正事儿……”海瑞戴着赵昊送他娘的那副老花镜,在专注的翻看着厚厚的苏州府税粮账册,桌上还摆着高高的几摞。
“啊?”牛佥事一脸懵伯夷,小声问道:“中丞不是要均田均粮吗?跟审案子风马牛不相及啊。”
“那是你看不透而已。”海瑞也不抬头,淡淡道:“实在想知道,把诉状分门别类一下,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了。”
“唉,好。”牛佥事随口应声,心说我没那么好奇,还是回去睡觉吧。
“明早把结果报给本院。”谁知还没退到门口,却听海瑞又补充一句。
“明白。”牛佥事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我这不贱人多嘴,没事儿找事儿吗?
~~
翌日一早,熬了个通宵的牛佥事,顶着一双黑眼圈,脚踩着棉花进了签押房。
却见海瑞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身上的袍子也还是昨天那件。
“中丞也一夜没睡?”牛佥事打着哈欠问道。
“睡过一会儿。”海瑞这才抬起头,问他道:“什么结果?”
“回中丞,一共两千两百余份诉状,其中超过两千份,都是告乡绅豪夺田产的。”
牛佥事的从四品,也不是抽奖摸来的。这会儿他已经明白了海瑞的意图——中丞大人是欲以审案为突破口,一刀切开应天十府财税改革的口子!
财税改革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要改变朝廷收不上税的窘迫局面。
朝廷为什么收不上税?因为官绅不纳粮,而且还大肆兼并土地、藏匿田亩。应该纳粮的那些地主,也把土地托庇到官绅名下。结果宗族势力、士绅势力,从地方到朝堂盘根错节搅成一个巨大的官绅集团。
这个集团控制着地方,架空了官府,让朝廷的政令化为空文。朝廷和官府自然也就收不上税来。
而那些诉状中豪夺田产的乡绅,与那些不纳粮的官绅是高度重合的……哪怕不是他们本人,也是托庇于他们的亲族,奴仆。
海瑞以放告为突破口,轻易就拿住了这些人的把柄。只要他的刀够快,或者别人相信他的刀够快,就足以威慑住那些平日里肆无忌惮兼并,满屁股是屎的乡宦,让他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唱征服了。
谁说海刚峰不懂变通太死板?他实在太懂变通了,太不死板了。
只是别人的变通和灵活,都用在‘谋己身’上;海刚峰的变通和不死板,却只用在‘谋国事’上。
‘谋大事而不惜身,事必成焉!’牛佥事脑海中蓦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钦佩之余,他忍不住问道:“中丞为何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据说成化以前的士大夫,为官几十年都宦囊空空。哪怕二品大员致仕后,家中也不过是小康。”
海瑞揶揄一笑,似乎答非所问道:“如今随便一个知县,家中都有良田万亩。退休的布政使可以修建几十亩的园林,蓄养奴仆姬妾无数。怎么七八十年间,世道变化就如此之大?”
“世风日下,人以豪奢享乐为荣。官员不再清廉自守,皆与乡绅勾结鱼肉百姓。”牛佥事深有感触道:
“下官明白中丞的意思了。这些年来,兼并如此严重,然每有百姓诉讼豪绅夺产,州县官员必然偏袒有钱有势者,所以输的一定是穷人。以至于江南民间,流传有‘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说法。”
“不错!”海瑞点点头,对老牛有些刮目相看道:“你台甫是什么?”
牛佥事闻言,眼泪差点掉下来。顿觉这一宿通宵,值了。
他都跟着海瑞一个月了,新上司就从没问过他的表字、别号。这未免让牛佥事感觉,自己是不是在海中丞的黑名单上,所以才懒得问他台甫。
经过一个月兢兢业业的表现,自己终于可以拥有名字了。
牛佥事便红着眼圈道:“下官名季磊,草字默罔,贱号翠云山居士。中丞称呼下官默罔即可。”
“默罔,你说的没错。”海瑞点点头,改换了称呼道:“以往官府偏袒乡绅,大大助涨了兼并之风。于是侵占之举越来越多,日积月累。所以这类案子多如牛毛十分正常。”
“明白了,中丞洞烛机先,下官佩服无比。”牛默罔牛佥事肃然起敬问道:“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海瑞被他问的一愣。
“这两千两百多桩案子,总不能一件件去审吧?”牛佥事轻声道:“这才是苏州一城、昨天一天的……”
“当然一件件去审了。”海瑞却理所当然道:“安排下去,明天本院便开始过堂!”
“啊?”牛佥事下巴都要惊到地上,这怎么审的过来啊?
ps.第三更。今天又查了大半天资料。奶奶的,明朝的财税记录自相矛盾,众说纷纭,屁股还都歪着。哎……我干嘛这么认真?眼不中了,明天再写吧。
第二十七章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翌日一早,钦差衙署的官兵便持厚厚一摞传票,奔赴苏州城内外,通知那些原告、被告,按时到场过堂。
那些乡宦们知道穷鬼们昨天到海瑞那儿告状,却没想到海中丞如此雷厉风行,最快的下午就要去巡抚衙署受审。
海阎王煞气正盛,这时候谁敢违逆?肯定会被杀鸡儆猴了。
根本就没人敢不应诉!
过午时分,天阴沉沉的,还飘着零星的雪花。
候审的原告被告们,在官差的指挥下,在书院街上排起了长队。
原告在街道左边、被告在街道右边,手里都拿着个‘爱的号码牌’,等着被叫号。
街道左边的原告们十分安静,他们大都是没什么见识的穷苦人。虽然知道有海青天为他们撑腰,却依然感到十分紧张,瑟缩着不知待会儿过堂时,该先迈哪条腿?
倒是街右的被告们,看上去要像样多了。他们穿的体面,谈吐也得体,虽然心里都很害怕,却依然可以表面若无其事,勉强维持着乡绅的尊严。
毕竟,海阎王再可怕,也不能因为他们占了老百姓一点儿田,就把他们砍了头吧?再说,他们中不少人还有功名护身,至不济也能买个义官,不用担心遭皮肉之苦。
于是他们还有心绪寒暄呢。
“哎呦,三哥,你也被人告了?”
“是啊,乃么豁特。”
“莫慌莫慌,全苏州的有钱人,一个算一个,都要来走一遭的。要是没得人告你,只能说你还不够有钱。”
“嘿嘿嘿……”被告们吃吃笑成一团。
“不过海公也是,把我们早早都叫来干啥?这么多人,怎么也得审个十天八天的吧?”
“就是,大冬天的见天来排队,不累死也得冻死……”
“估计是杀鸡儆猴吧,咱们大部分是来当猴的。”一个戴着耳包子,双手拢在袖中的中年人,用下巴指指排在队头上的那几位。
“今天真能过堂的,也就那十几只鸡。”
“有道理。”众位被告感觉安心多了。
~~
未时一到,衙门栅门敞开,官兵按照登记的编号,喊原告和被告入内上堂。
第一件案子,乃是一个叫丁三的农人,状告本村地主丁鹏,三年前以自己借钱不还为由,强占了自家的水田。
牛佥事将诉状摆在海瑞案头,微微叹气道:“这案子很简单,也很好判。丁三只借了十两银子印子钱,一年后利滚利翻成了三十两。丁鹏就抢了他家的三亩水田抵债。丁三现在不满告状,那就退田还钱嘛。可他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别说三十两了。”
海瑞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传原告被告上来听取判词。
不一会儿,两人上堂,丁三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丁鹏却明显镇定许多。而且他的准备也更充分……乡绅们侵吞兼并,九成靠放高利贷。早有一套完备的说辞和手续,至少从法律层面挑不出问题。
所以官员们在偏袒他们的时候,才会毫无心理负担。
扫一眼丁鹏亮出的借据、用田抵账的约书,以及早已过户完毕的田契,海瑞便淡淡问道:
“丁三借你十两,为何要还你三倍?”
“都公明鉴,借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利息是九出十三归。他借我十两,三个月后得还我十三两。他一年没还,连本带息滚到三十九两。全天下都是这么算,童叟无欺。小人只要他三十两,已经是看来乡亲的份上大出血了。”
一旁的牛佥事暗暗叹气,这案子没花头,海公要是强拧的话,怕是影响恶劣。
“一派胡言!”却见海瑞冷笑一声道:“你既要他以水田抵债,为何不三月到期就抵?非要拖到一年后,本息滚到三十两再动手?敢说不是处心积虑,想得到他的三亩水田?”
“都公冤枉啊,是丁三求我宽限他几个月的。小人是发善心,才会等到年底的。”丁鹏忙振振有词叫起屈来。
“敢在公堂之上颠倒是非?你以为本院是三岁孩子不成?!”海瑞却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喝道:“你若真有善心,三月到期就不该再计利息,让他延期还你十三两便是。可你依然每月计息,利上滚利,时间越长,利息越高!一个月能收人家四五两的利息,这也叫善心吗?!”
“呃……”丁鹏被海瑞直戳内心,没法狡辩,只能小声道:“规矩如此,别人都这样算的。”
“苏州一亩水田多少钱?”海瑞忽然岔开话题问道。
“回中丞,有上中下田之分,但水田的话,最低也不少于二十两一亩。”牛佥事忙答道。
“那三亩水田最少就是六十两。”海瑞目光如剑的盯着那丁鹏道:“你为何只给人家作价三十两?”
“这这,还不起钱,拿东西作价时,都要打折的。”丁鹏用袖子擦擦汗。
“丁三我问你,你为何不先卖了地,再用银子还债?”海瑞望向丁三道。
“丁员外是我们那片的保长。他放出话去,谁也不敢买我家的田,只能半价抵给他。”丁三哆哆嗦嗦答道。
“丁鹏,你实际只出了九两银子,一年后就要人家三亩水田,这不是侵夺兼并又是什么?!”海瑞便一拍惊堂木,当即宣判道:“限你三日内退田给丁三,逾期枷号示众!”
“多谢海青天!”丁三喜极而泣。
“都公,退田可以。”丁鹏却不死心,表示不服道:“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我的银子怎么办?”
丁三登时傻了眼。他没了地之后进城打工。今年失业大半年,才刚复工一个月,一两银子也掏不出啊。
却听海瑞冷笑一声道:“可以,但你也得把白种他三年地的粮食还给他。苏州水田亩产两石五,一年两季。三亩田三年便是四十五石。这可没跟你算利息呢!”
苏州一石粮食年均价在二两银子,四十五石就是九十两。丁鹏怎么算都得自己再贴钱。
丁鹏哑口无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在那里磨磨蹭蹭不肯在写好的判词上画押。
海瑞又一拍惊堂木,厉声恐吓道:
“你只出了九两银子,便白占人家三年水田,怎么算都是大赚特赚。你若是再不知收敛,本院就给你断一断,强占别人田地,按照《大明律》该怎么判!”
衙役们一起敲动水火棍,丁鹏登时被吓破胆子,只得乖乖的在具结书上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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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凤雏乘二
大堂中。
丁三再度老泪纵横的给海瑞磕头道:“感谢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啊。”
“下去,不要耽搁本院断案!”海瑞却一挥手,沉声道:“下一个!”
从丁三进来到处去,只用了半盏茶时间。
下一组原被告进来,海瑞又是寥寥数语,便让双方乖乖在判词上签押。
这次时间更快,只用了四分之一盏茶。
然后是第三组。
牛佥事都看傻了,一盏茶功夫,海瑞足足判了三个案子。而且都问明究竟,给出的判决也合乎法理人情,让原被告双方都乖乖画押。
惊得牛佥事瞪大了眼,合不拢嘴。
这速度、这效率,还是人吗?
~~
外头那些被告也傻了。只见一只又一只的‘鸡’昂首挺胸进去,又垂头丧气出来。
一个乡绅看着前头越来越短的队伍,结结巴巴道:“这哪是杀鸡儆猴啊,这是要把我们都当鸡杀了呀。”
“这,这,这也太快了吧?”一众等待过堂的被告,也纷纷咋舌道:“这点功夫把案子说清楚都难吧,又怎能审清楚?”
他们忙拉住个被告问道:“怎么回事儿?这么快就出来了?”
“海公太可怕了。你们进去就知道了,在他面前根本没法狡辩。”那被告苦着脸道:“顶不住,实在顶不住啊……”
“都别心存侥幸了,没用的。”说着他摇头叹气而去。“洗净了脖子待宰吧,咕咕哒……”
一众乡绅面面相觑,纷纷想找地方下个蛋。
~~
结果到酉时天黑透时,今日的一百个案子,全都审理完成。
别说那些百姓了,牛佥事等一众抚衙属官,也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都说庞士元日审百案,我等只当是演义夸张。没想到今日亲眼目睹凤雏再世,中丞真乃神人也!”牛佥事等人由衷的献上马屁。
“中丞半日审百案,一个顶俩凤雏!”
海瑞却丝毫未见得色,他坐在大案后,吃着海安奉上的豆豉咸菜配稀饭,沉声问道:“今天又接了多少个案子?”
“回中丞,又是两千。”负责收案子的田通判忙禀报道:“但申牌过后,递状者便明显少了。差不多明天再有一天,府城积压的案子也就基本报完了。”
“那也少说六千起。”海瑞不禁皱眉道:“本院一天最多只能审两百个案子,什么都放下,也得一个月才能审完。”
‘才能审完……’牛佥事等人暗暗咋舌,这个‘才’字真是一言难尽啊。别的官员整个任期怕都审不了六千桩案子。您老一个月审完,怎么好意思用‘才’啊?
“中丞,已经快如闪电,没法再强求了。”牛佥事苦笑道。
“不行,苏州还有五县一州,难道要审上半年?”海瑞却搁下粥碗,江南百姓告状的热情如此高涨,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
这还是他特意在告示中强调‘江南刁风盛行,非系民间疾苦、官吏贪毒、实有冤抑而官司分理不当者不准上告。’的结果呢。
要不是三令五申不许告刁状,还不得不出现万人告状的盛景?
“还有其余九府一州,本院三年任期全搭上,怕是都不够。”海瑞愁啊。
‘那就别审了吧……’众官员心说,这样审下去,非把全江南的士绅都得罪了不可。
但海瑞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他让众官员先退下,对着满桌子的卷宗寻思了整整一宿。
半夜里,牛佥事巡视防火时,见海公还在大堂上枯坐。
不禁又是一阵吃惊,难道他不用睡觉的吗?
~~
翌日一早排衙时,海瑞便宣布了自己的对策。
“告状百姓太多,本院独木难支,必须要仰赖诸位大人一同审理了。”
“我等遵命。”牛佥事、田通判等一干委员赶紧应下。
“本院决定,由牛佥事等九位大人每日与本院分厅问案,入夜将审结卷宗汇总于本院复核。”便听海瑞沉声道。
“遵命。”牛佥事等一票被点到名的佐杂官,赶忙出班领命。
“尔等不可因为人多而懈怠,每日审结案件不得少于……”海斗士看了看堂下这帮凡人,将要求降了又降道:“八十。”
“中丞饶命,我等凡夫俗子,岂能望中丞项背。我们就是不吃不睡,也审不了八十件啊!”牛佥事等人都要吓尿了。
一天最多问案五个时辰,每个时辰就要十六件——也就是一盏茶要审结两件!
虽然比起海瑞盏茶功夫四五件的神速来,还远远不够看,但也已经远超出他们的能力了。
一名参议委员苦着脸道:“中丞啊,下官当知县时,一天审三十件案子,就已经顶天了。八十件,实在做不到啊。”
“是啊中丞。”另一名姓王的委员也哀求道:“苏州百姓民伪日滋,厚貌深情,其变千状。我等没有中丞的法眼如电,只能五听三讯,仔细查问。就这样还有十之二三两可难决,仓促之间如何判断?”
“唔……”海瑞拢须看着这群渣渣,只好无奈的再降标准道:“一天六十,不能再少了。要是还审不完,就挑灯夜战,审不完不许睡觉。”
说着,他冷眼一扫众手下道:“若复核时,发现谁因为时间紧,乱判葫芦案,别怪本院翻脸无情!”
“是……”牛佥事等人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诸位不要愁眉苦脸,本院帮你们拟了几条‘判案原则’,照此审理,可以加速审案,且不出大纰漏。”海瑞一挥手,海安便将他抄写的若干张册页,分发给牛佥事等人。
众人边看边听海瑞沉声道:“首先,对所有案件,无论事大事小,都必须以是非曲直为基础依法处理,绝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和稀泥!”
牛佥事等人闻言一脸迷糊,心说这跟提高效率有什么关系?
便听海瑞沉声解释道:“以往官府,为了息事宁人,断案时总喜欢‘四六分问’。谓之给原告以六分理,亦必给被告四分。给原告六分罪,亦必给被告四分。这样两者得利相当、吃亏亦相当,可以避免一方愤激再讼。”
牛佥事等人纷纷点头,他们九个都做过州县正堂,不然海瑞也不会用他们分厅问案。刚才中丞大人所言之‘四六分问’,正是他们当年审案时,息事宁人之法宝。
去听海瑞冷喝一声道:“天下曲曲直直、自有正理!四六之说,乡愿之道,兴讼启争,不可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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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海瑞定理
巡抚衙署二堂中。
牛佥事等人听了海瑞的高论,不禁苦笑道:“中丞说的是正理,可乡愿自有乡愿的原因。刁民打官司,都是只肯赚便宜,不愿吃亏的。要是让他们一点便宜赚不到,肯定还会继续闹。在本地闹不赢,便会上告到府里乃至南京,那样麻烦可就大了。”
“你们这就叫管头不顾腚!‘和稀泥’虽然可以止讼于一时,然实乃败坏民风,鼓励刁民告刁状!”海瑞断然摇头道:
“那些刁民看到明明不占理,但敢于胡搅蛮缠者,居然可以平白得利一半。而占理者只要对方一闹,就会得罪一半,就会欣喜发现告刁状可以获利。他们摸清了官府‘和稀泥’的心态,,自然趋之若鹜,于是才出现眼下这种动辄数千人一起上告的恶果!”
众人闻言恍然,原来海公很清楚,来告状的人里,有好些都是想浑水摸鱼的刁民!
“所以只有毫不含糊的依法公正判决,让刁民无利可图,才能抑制住告刁状的现象,扭转江南奸猾好讼的民风!”便听海瑞接着道:“这样不用太长时间,投机诉讼的数量就会大大减少的。”
“中丞英明。”众人忙齐声赞道,不管效果如何,至少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的。
当然有效果,因为这便是后世法学界大名鼎鼎的‘海瑞定理一’!
~~
海瑞又继续向下属宣讲道:
“但正如王委员所言,哪怕两造具备、五听三讯,依然难免有一些案情委实两可难决,将若之何?”
所谓‘两造具备’是指过堂时,原被告双方都要到场。
‘五听三讯’则是用刑之外的审案手段。
‘五听’者,‘观其出言,不直则烦’,‘观其颜色,不直则赧然’,‘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听聆,不直则惑’,‘观其眸子,不直则茫然’,是为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五种。
至于三讯,指的是不能偏听一方,要听取原被告双方还有证人的证词证据。
此外,刑事案件审理还可以采用刑讯。但民事案件通常是不上刑的,所以五听三讯无果的话,基本上就抓瞎了……
众人赶忙点头,其实正常情况下,大部分案件还是很好审理的,是非曲直一目了然。时间其实浪费在和稀泥上,只要秉公判决,毫不费事。
真正浪费时间的,就是那些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且年代久远、取证困难的案子。这些案子怎么判都说得过去,但怎么判都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主审官为了能让原告被告达成妥协,要花费数倍的时间与精力,往往还落不着好。
“不知中丞对此有何高见?”牛佥事等人忙问道。
“对这种两可诉讼,要按照案件类型区分对待。”只听海瑞声如洪钟道:
“凡讼之两可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
顿一顿,他又一字一句道:“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这便是所谓的‘海瑞定理二’。
根据经验可知,通常社会地位高的一方,往往占据更多的经济资产。社会地位低的一方,往往也是相对贫穷的一方。
因此海公提出,在两可的经济纠纷中,应该照顾社会地位低的一方;但两可的风序纠纷中,应该照顾社会地位高的一方。
只听海瑞沉声解释道:“将十两银子判给穷人,对富人造成的损害,要小于相反判决中,对穷人造成的损害。穷人拿到十两银子,江南便多一家可以温饱一年。富人拿到十两银子,还不够他一餐之费的。所以在两可之时,把财产判给穷人,对大明更有益处。”
“而朝廷要靠乡绅维系乡村百姓,所以损害其声誉对朝廷不利影响,要大于损害小民。因此在两可之时,要尽量维护乡绅的体面。”
海瑞说完看看众人道:“说白了,给穷人里子,给富人面子。但切记是在秉公判决,依然两可的前提下。本院的话讲完了,你们怎么看?”
“中丞高见,我等心悦诚服。”牛佥事等人眼前一亮,不禁纷纷点赞。心说海公非但实操能力强,理论水平也高的很。
“那就照此执行吧。”海瑞拍案道:“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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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属官告退后,牛佥事方上前轻声道:“中丞高论,真如醍醐灌顶,可下官寻思来寻思去,还是觉得有些容易招惹物议。”
自从海公问了他的台甫,牛佥事便俨然以心腹自居了。
“怎么讲?”海瑞利用开衙过堂前的一点时间,用凉水洗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只见他除掉官袍,只穿着雪白的中单,用棉巾浸透冰凉的井水,然后敷在脸上。
看着都让人打寒颤。
牛佥事打个哆嗦道:“中丞说是给小民里子,给乡绅面子。可咱们算过,十之**都是争产案,剩下那一两成里,也没有多少是小民跟乡绅争言貌的。”
“还是有的。”海瑞揭下脸上的棉巾,神清气爽道:“昨天本院就审过一桩。”
“呃……”牛佥事心说这不耍赖吗,忙轻声道:“那也是少得可怜。相反,争产的案子中,因为年代久远,或者缺少证据,存在大量无法证明原先产权的两可案件,所以让小民获利的情况,一定会经常出现。”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因此乡绅们很难认为,中丞是一碗水端平的。只怕还是会说,中丞有意委屈乡绅。”
“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海瑞却满不在乎道:“比起小民百姓多年来受得委屈,那根本不值一提。”
牛佥事不禁暗暗苦笑,海公果然打定主意要锄强扶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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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海瑞的指导和督促,九位问案官开始铆足了劲儿审案。
加班加点之下,好歹还是完成了海公下达的每日任务。
ps.《xx十五年》上的‘海瑞定理’断章取义,只有定理二的一部分,即六个差别保护。没有定理一还好说,可能是作者学艺不精。但定理二也缺失重要前提,即‘只对两造具备、五听三讯的前提下,依然两可的诉讼,才会用那六个差别保护断案’,就不知道到底是何居心了。
第三十章 缺觉的人们
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巡抚衙门这下火力全开,一天能审结七百件案子。
结果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将吴县、长洲百姓告诉的所有案件,全数审理完毕。
牛佥事等人纷纷流下了复杂的泪水。
一是诸位问案官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们创造出的奇迹。
这效率比刑部,比天下任何一个按察司,都高出十倍不止吧?!
二是他们好像又找到了当年读书时,为生民立命、治国平天下的初心。
三是,卧槽好累。这九天来大伙儿夙夜不懈,没白没黑,每天吃饭时都在看卷宗,每晚只能睡两个时辰,腰间革带都得往里缩个扣了。
冬月廿九这天晚上,牛佥事等一众审案官,齐聚巡抚签押房,将最后一批卷宗呈送给了中丞大人。
海瑞终于摘下了老花镜,挤出一丝微笑道:“还不错。”
牛佥事等人登时流下了欣喜的泪水。
仿佛海公的这声认可,让他们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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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佥事等人能坚持下来,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上官以身作则。
海瑞比他们可累多了。
九天来,平均每天要审理二百件案子不说,晚上还要把他们审结的案子统统复核一遍。
翌日一早排衙时,他会将昨日审理有问题的案子一一摆出,给众问案官讲解问题出在哪里,应该如何纠正。让众人深受教诲之余,也未免生出疑问——莫非海斗士不需要睡觉吗?
每天做这么多的工作,哪有睡觉的时间啊?
换了别人,还不早就晕菜了?海公却依然每日思维敏捷、精力充沛,实在是让人费解。
“中丞,这下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吧?”牛佥事关心问道。
“眼看就进腊月了,时不我待啊。要在年前巡视完苏州府,没时间给大伙儿放假了。”海瑞一边快速翻看卷宗,一边淡淡道:“明天便出发去吴江县。”
“啊?”牛佥事等人顿觉刚刚有了价值的人生,又如社畜般失去了价值。
“我们倒无所谓,”牛佥事不死心道:“但中丞总得睡一觉吧?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路上睡就成。”海瑞摆摆手,对众人道:“你们没法跟我比,都去早点儿睡吧,等过年再给你们放假。”
“哎,中丞早点休息……”众官员只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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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在苏州城壮举,已经传遍了全府各县。
各县官员都在惶惶不安的加班加点,争取多审结一些案件。这样等海公到来时,大伙儿面上能稍稍好看些。不要搞的像杨丞麟、张德夫一样狼狈。
吴县长洲两县加起来,七八千起案子告到巡抚衙门呀,丢死个活人了。这两位的年终总结该怎么写啊?
唯有昆山县依然在热火朝天的修堤,从大老爷到四老爷,没有一个回衙门待着的。好像完全不把海阎王放在心上一般。
其实,赵二爷还是蛮紧张的,但他紧张的是,如何在工作之外,伺候好家里家外的两尊神……
十天前的那个早晨,赵二爷从宿醉中按时醒来,洗漱一下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昆南。
方文忽然闪现出来,偷偷告诉他昨儿下午发生的事儿。
赵守正闻言嘴巴张的溜圆,半晌才回过神来。
“怪不得,怪不得……”他拍了拍额头喃喃说道:“就说我爹怎么突然改脾气了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然后他忙问道:“宁……哦不,我那表妹呢,她去哪了?”
虽然方文什么都知道,但遮一遮羞还是有必要的。
“小人打听到,住进后头‘金风园’了。”方文提供本职工作之外的增值服务。
“好样的。”赵二爷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去告诉表妹,我今天会提前回来……”
顿一顿,二爷羞赧道:“去她那儿。”
方文点点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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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饭时,老爷子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透。
还是赵守业不落忍,陪他一起上堤时,偷偷给弟弟通风报了信。
他哥还告诉他,老爹还给了自己个任务——从他出门到回衙,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以免他被那恶毒的女人勾了魂,从此君王不早朝……哦不,从此知县不上堤。
“咱爹过了吧?”赵二爷不忿道:“宁安大老远来找我,怎么能防贼似的防着人家?这也太伤人了。”
“要不我能偷偷告诉你?”赵守业叹口气道:“不过你也别光怪咱爹,你俩这身份……指定没可能的。”
“不行,今天我不上堤了。”赵守正却压根儿没听进他大哥的话去。他觉得自己老对不起宁安了,破天荒的决定翘班一天。
其实也不能算翘班,毕竟接待上级领导也是知县的工作之一,虽然是位女领导。
“大哥你替我跟何县丞他们说一下,就说我……有要事要办。”
“哎哎,合着我白说了。”赵守业哭笑不得,便见赵二爷在车厢里脱下七品官服,换上一身便袍。
“帮我瞒着咱爹,我天黑前就回去!”赵守正跳下马车,在蔡明的保护下返回了县城。
“唉……”看着弟弟纵马而去的背影,赵守业羡慕的叹口气道:“年轻真好。”
至于那赵二爷回城后,进去玉露巷中金风园,与长公主殿下如何叙旧,我等外人便无从得知了。
总之打那天之后,赵二爷的时间一下子就不够用了。
白天他得上堤巡视,下午急忙忙赶回县城,先到金风园陪宁安吃晚饭,然后赶回家陪老爷子下棋说话,待到伺候老爷子睡下了。再悄悄从后门溜出县衙,到金风园去过夜……并没有,划掉。
反正这才十天不到,他都有黑眼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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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三十,巡抚一行抵达吴江县。
海公在苏州城的壮举已传到吴江,吴江百姓早就翘首以待了。
住进衙署的同时,海瑞便命人贴出告示,宣布翌日放告。
腊月初一,告状的百姓排起了长龙。衙署一天就收了一千多份状子……在吴江知县易可久拼命补锅之下,总算比苏州城的状况要好不少了。
如是一连三天,告状的才渐渐少了。
腊月初二,衙署便开始过堂,海中丞并九位问案官分厅审案,一天能审七百余件,用了不到五天时间,便将吴江县的案件审结。
初六当天过午,海瑞一行便乘船离开了吴江,顺流抵达昆山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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