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强弱易位
“哎。”韩楫赶紧跑去拿人,值房中又只剩下二相。
“叔大,老夫现在信了你的话,我那帮弟子真不是人啊!”高拱老泪纵横,使劲捶着胸口道:“丢人啊,丢死人了……”
“元翁息怒,要保重身体啊……”张相公这位始作俑者,赶紧假惺惺的劝解。
“不必说了,老夫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丑恶!”高拱叹息道:“可笑老夫还以为他们忠君爱国,尊师重道。唉,真是瞎了眼啊!”
接着他也不再替汪汪队打掩护,把他们说那些坏话,都告诉了张相公。
张居正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官袍后背全都湿透了。因为这些所谓谗言也不尽然全是构陷,很多都是他和他女婿真干过说过的。
至于高拱说,弟子们要交章弹劾他,却被自己拦下了。张居正却是不信的,只以为是高阁老在跟自己一样诿过于人罢了。
“好了好了,不要往心里去了。老夫向你保证,日后他们的鬼话,一句也不信了。这下放心了吧?”高拱却以为他是气得,没想到其实是吓得。
张相公唯唯诺诺应下,又赶紧向元辅表了一番忠心。
“好了,你先回府休息吧。”高拱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反而会让张居正心生戒备。他也不想自己清理门户时,被旁人看到。
张居正便告退出去,出门时正好碰见韩楫和雒遵、程文等人,押着汪文辉来到内阁。
张相公旋即七情上面,把脸一拉,朝韩楫等人喝道:“几位,我们什么仇什么怨?要你们在元辅面前百般诋毁于我?!”
“这……”别看韩楫现在是四品官了,但在官居一品的张相公面前,还是跟孙子没区别。
雒遵、程文这些还没得道的猴子就更别说了。挨训得站好,一句不能还嘴……真后悔跟着来啊,笑话没看成,自己却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话。
汪汪队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只能由着张居正劈头盖脸痛斥一顿。在那汪文辉听来,张相公无疑是在帮自己撑腰,心里不由暖洋洋的。
直到高拱打开门出来,张相公才停住了骂。
“好了叔大,把他们当成狗屁放了吧!”高阁老半安抚半制止张居正一句,然后狠狠的瞪一眼韩楫等人道:“还不快跟张相公赔罪?再胡乱诋毁阁老,看老夫怎么收拾你们!”
韩楫等人都懵了,心说不对啊,到底谁跟谁一伙的?怎么我们成了坏人了?
但这会儿也没法分辩,只好老老实实向张居正一躬到底,抽着自己耳光说以后不敢了。
内阁里的中书舍人之类,纷纷从窗缝门缝里瞧着不可一世的汪汪队,被训成了霜打的茄子,看的别提多高兴了。
他们看到张相公虽然碍于高阁老的面子,接受了汪汪队的道歉。却一直眼神冰冷,一副我恨死你们的表情。心说,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殊不知,张相公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要让高拱和内阁众人都看到,自己和汪汪队结下了天大的梁子。
这样往后韩楫等人再想跟高拱进献‘谗言’,就要被强烈怀疑是出于私怨了,可信度自然大打折扣了……
果然,后来听汪文辉说,进去值房之后,任凭韩楫那帮人如何辩解,说我们是忠张居正是奸的,高阁老都坚决不信了……
当然,汪文辉自己也没好过。不过并非因为他骂言官,而是因为那几句指责宰相的话。
汪文辉自然指天发誓,自己没那个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希望师相不要再放纵汪汪队下去了。
高拱虽然将信将疑,然而弹章已经上来了,只能呈上去。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冯保绝对不会留中的。所以各衙门最终都会看到这篇让自己颜面尽失的弹章了。
高阁把汪文辉臭骂一顿,让他回去收拾行李,准备等着外放吧……
汪文辉自然有心理准备,听到只是外放,他甚至有些窃喜,还以为这次要被削职为民、永不叙用了呢。外放自然就还有回来的机会……
哦对了,他是徽州府婺源县人氏,婺源与休宁是邻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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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处理完了叛徒汪文辉,把他撵出值房后,高拱又恶狠狠看向一帮逆徒,骂道:
“现在知道张江陵的厉害了吧?!”
“……”韩楫等人先一愣,旋即狂喜道:“师相,原先您看出他是在演戏了?!”
“他肯定有演的成分,但那是你们咬人在先。”高拱冷冷道:“记得老夫清楚说过,先不要动,你们是不是当耳旁风了?!”
“绝对没有啊师相!”韩楫等人赶紧矢口否认。
多年后师生重聚复盘时,都认为这里他们犯的最大的错误——因为以高阁老的聪明才智,冷静下来后,自然想到,这会不是张居正察觉到危险,自救的手段?但弟子们坚决否认,他们要搞张居正。韩楫更不敢告诉高拱,自己其实还是个二五仔。
结果高拱便以动机不足为由,否定了这一正确答案。以至于后面一错再错……
高拱的目光扫过众门生,最后落在自己的小老乡宋之韩身上道:“元卿,你在六科也有些年岁,可以转迁了。过几日便外放个参议吧。”
首辅兼天官,升降任免官员就是这么方便。
宋之韩脸色一白道:“师相,不去不中吗?”
“不中。”高拱断然道:“不论怎样,张相公是次辅,他发了这么大的火,老夫不能没有表示。”
“中……”宋之韩抽泣点头,没想到自己成了‘表示’。
“哭个屁!赶明儿去文选郎那里挑个好地方当个道员,好好干两年就能当上封疆大吏,不比整天在六科廊打转强?”高拱哼一声道。
“嗯。”见师相是有安排的,宋之韩才止住哭,心说哭哭还是有用的。
“另外你明天上个本,找个罪名弹劾一下潘晟。”高拱又废物利用道。
这样潘晟就必须上本请辞了,在皇帝下旨慰留前不能再回来上班。高拱便可以趁这会儿把高仪廷推入阁了……
然后再宣布宋之韩外放,安抚张居正的同时,也安抚一下潘晟,一物两用,杜绝浪费。
“中,啊?”宋之韩一愣。韩楫等人也呆了,师相不会被荆人下降头了吧?怎么专干自己人啊?
“水帘欲效某人,靠中官骤贵。”高拱恨声道,却不肯说是张居正告诉自己的。许是觉得那样会显得他,听风就是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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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表演完毕,便按照高拱的指示,回府休息了。
书房中,换一身舒适的居家便袍,张居正疲惫的靠在躺椅上,手里还夹着根女婿孝敬的胜利牌雪茄。
在文渊阁的表演让他筋疲力尽,必须要来根事后烟放松一下了。
一旁的女婿给他点上雪茄,轻声问道:“这么说,警报可以解除了?后面的奏疏就不用上了?”
“这种时候,怎么能放松警惕?”张相公有模有样的吞云吐雾道:“而且高新郑不是蠢人,为父这番表演,他最多将信将疑,不会我说什么信什么的。”
“八成是这样。”赵昊点点头,他记得隆庆六年上半年这段高层斗争,分外云诡波谲。哪怕有一方是傻白甜的话,都搞不了那么热闹。
“所以光你那老乡一道奏疏还不够,不然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过味来的。”张居正淡淡道:“得再接再厉,彻底把他搞乱,把他的思路带偏才行。”
“这样啊……”赵昊心中打个哆嗦,偶像实在是太可怕了,在绝境中都能漂亮的反杀,而且还是连招,让人没法停下来思考的那种……
将来要是搞自己,可怎么招架的住啊?
不会有那一天的,偶像可是最亲爱的岳父大人啊……
“但时间一长,总会离真相越来越近的。”张居正自然不知道他会想那么远,依然自顾自道:“而且,当他怀疑到一定程度,肯定会试探为父的。比如,他要驱逐冯保,我救是不救?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因为皇上病倒,孟冲又不识字,冯保的位子前所未有的重要,高阁老几乎是一定要换掉他的。”
“要是不救冯保,我们可麻烦了。”赵昊苦笑道,他本身就靠着冯保的包庇。现在岳父大人又躲在暗处发号施令,让冯保假传圣旨当恶人的把戏。
事实上,自从皇帝病重之后,张居正和高拱就强弱易位了。因为现在高拱根本没法上达天听。在冯保的配合下,上谕就是他张相公的意思,自己还不沾因果。简直不要太美滋滋。要是冯保完蛋,这好事儿定然一去不复返了。
“不救他,我们就输定了。救他,立即露馅完蛋。”张居正看着雪茄头上那橘红的火光、雪白的烟灰,心说抽一支烟多像是人的短暂一生啊。
张相公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皇上还能不能清醒了?”
他问的不是能不能痊愈,而是能不能清醒……
赵昊自然明白岳父大人的意思,轻声答道:“两位院长说,宅仁医会的方子很靠谱,如果不是皇上病的太重,八成是可以救回来的。”
“也就是说……”张居正手一哆嗦,烟头差点把袖中戳个洞。“他们的方案,很可能治不好?”
“再看三天吧。”赵昊长叹一声道:“能治好的话,三天后就会明显好转的。”
ps.先发后改。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一浪更比一浪浪
根据赵昊的反馈,张相公决定先等上七天,要是七天后皇上的病还没起色,后面的攻势就可以省了。以免过犹不及,引火烧身。
其实高阁老比他还要关注皇帝的病情,毕竟现在给皇上在治病的,可是高拱推荐的大夫。而且还是高胡子说服陈皇后,放弃了原先的选择。
把皇帝治好了,自然大功一件,首辅大人英明独断,起码要加太傅衔的。可要是治不好,就是罪该万死了!
为了给皇帝祈福,他组织朝中百官一起斋醮祈福。京里的和尚道士也都被动员起来,向满天神佛祷告,希望能再借隆庆皇帝五百年……
别说,也不知是宅仁医会的神医厉害,还是朝野虔诚祷告的法力无边。总之从第三天开始,‘清河县’便不断传出喜讯,先是皇帝的高烧基本退了;然后每天都能苏醒一段时间,接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还能用些汤药和燕窝之类了……
到了第七天上,皇帝身上的疮终于开始结痂了,精神状态也大大好转,据说还能坐起来一小会儿了!
“哈哈哈,好啊!”高阁老这七天寝食难安,已经熬得眼窝深陷,须发蓬乱,整个人跟鬼一样了。他闻报欢喜的冲出值房,挥舞着双手在院子里呼天抢地。“谢天谢地谢祖宗啊!吾皇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见元翁高兴成这样,内阁属官们也赶紧不顾‘军机重地、肃静得体’的要求,跟着蹦啊跳啊欢呼起来,好让老大显得没那么蠢。
张居正也在跟着欢呼的人群中,只是笑容却有一丢丢的勉强。
唉,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该搞还是得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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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庆祝之后,高阁老让人将喜讯传遍京中,一是让朝野安心,圣躬无恙;二也能凸显他高阁老英明睿断,挽狂澜于既倒;三嘛,也是让那些不安好心的宵小,趁早打消蠢蠢欲动的念头!
高拱自己也满血复活,不顾手下人让他回府休息的劝说,让人把堆积数日的国务与部务,统统搬到正堂中,他要一口气全票拟出来!
潘晟上本请辞,票拟准奏!
詹事府詹事高仪,奏请起复张四维为詹事府少詹事,东宫侍班官?准奏!
文选郎欲外放户科科长汪文辉为宁夏佥事,准了!
还要外放宋之韩为浙江布政使司参议,分守杭嘉湖道。准准准!
其实他之所以积攒了这么多奏本不票拟,除了心绪不宁、不想干活外,也有不希望冯保那死太监利用皇帝病重,假传圣旨的因素在。
现在皇上大好了,谅那阉竖也不敢再胡作妄为了,高阁老当然要争分夺秒,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了!
高阁老正刷刷刷批个不停,突然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那里。
“元翁何事?”正在对面和他一起忙碌的张居正,赶紧过来探看,便见高阁老面前摆着一份奏疏,一扫上头的文字,他就知道是刘奋庸上的那份。
因为上头措辞的分寸,还是他帮着推敲的呢。
刘奋庸因为不是言官,所用劄子没有特殊标记,所以没有被通政司的韩楫提前发现,就混在一大堆各部所呈奏本中,送到了内阁。
说起来,刘奋庸这份劄子也不突兀,因为自圣躬有恙以来,各路官员都纷纷上疏,希望皇帝能保重龙体,不要再流连花丛云云。刘奋庸身为潜邸旧臣,自然更要上本请安劝谏了。
但他开头第一句,就让高阁老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
‘陛下践阼六载,朝纲若振饬,而大柄渐移!’
皇上你已经登基六年了,看上去朝纲好像振作了,但实际上你的权柄已经渐渐转移给旁人了……
然后他又说,其实现在朝廷百官不是不奉诏,而是因为陛下偷懒,所以才导致权柄旁落的。陛下你什么奏章都不看,不光忠良之言听不到,恐怕还会导致‘权奸蔽壅,势自此成’!
而且他还说,现在言官上本,不是为了国家,而是‘肆攻击以雪他人之愤,迎合权要,交荐拔以树淫朋之党者比也……’云云。
言官已经成了权奸撕咬仇敌,朋比为奸的工具了!
虽然一句话没都提到高阁老,却句句刺得高拱面红耳赤。这种含沙射影的伎俩最可恶了,能把人憋出内伤,却没法直接发火。要是一下被激怒的话,岂不是不打自招了?说明自己就是‘权奸’、自己一伙人是‘淫朋之党’了?
看到高阁老的脸被气成猪肝,却又发作不得的样子。张居正暗暗好笑,面上却义愤填膺道:“这个刘奋庸,劝谏皇上就劝谏皇上吧,干嘛要危言耸听,说得大明要权奸当道,奸党横行了一般!”
“他哪是为了劝皇上保重龙体、乾纲独断啊!”张居正起了头,高拱这才咬牙切齿道:“分明是拐着弯儿的血口喷人!他这口狗血,都喷到老夫脸上来了!”
“不至于吧,大家有潜邸之谊,他还是元翁的同乡不是?”张相公假惺惺开解道:“我看倒不至于有什么坏心眼,八成是为了让皇上注意他,才危言耸听。”
“唔……”高拱揪着乱蓬蓬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张居正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这刘奋庸平时就阴阳怪气,一肚子牢骚,自以为怀才不遇,实际上草包一个。高阁老觉得让他给皇帝保管玉玺正好合适,所以潜邸旧人里就他一个没有被重用。难道真是他为了引起皇上,故作惊人之语,用力过猛了?
“阁老实在想知道原因,把他叫来问问就是了。”张居正又建议道。
“哼,他还没那么大面子!”高拱却冷哼一声,把刘奋庸那本奏章,往上呈御览的黄绸面匣子里一丢道:“这个不票拟了,如他所愿,进呈御览吧。”
“元翁,皇上龙体还未痊愈,看到此疏八成会发怒的。”张居正忙提醒道。
“那就在皇上精神好的时候送呈……”然而高拱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试探一下自己在隆庆皇帝心中,是否依然如初。
因为他也听到宫里的风声了,传说皇帝得那脏病的原因,是自己举荐的孟冲,带他去八大胡同染上的。这也是孟冲如今杳无声息的原因所在。
高阁老既自责为何要这种蠢材当司礼太监,又十分担心,皇帝会因此迁怒自己。
正好用这本拐弯抹角的奏章,来看看皇帝的态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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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隆庆皇帝的批红,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这让高拱一头雾水,他想跟孟冲问个明白,散本太监却告诉他,印公被发配去武当山替两位娘娘还愿了。据说两位娘娘向真武大帝许了愿,要是能让皇上赶紧康复,就为大帝重塑金身云云……
不过散本太监告诉他,这三个字的确皇上的原话。因为是潜邸旧臣上的本,所以厂公念给了皇帝听,皇上听了也没生气,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皇帝没有生气?可到底是不生气刘奋庸攻讦自己?还是没听出刘奋庸那厮的弦外之音来啊?高拱就不得而知了。
他想要向皇上当面问安,顺便问个明白,却被两宫以皇上仍需静养为由给拒绝了。
这种被隔离于皇帝之外的恐慌感,让高阁老感到无比烦躁,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这茬了,因为更劲爆的弹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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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三道弹章是那曹大埜所上。
却说曹大埜没了靠山之后,惨遭韩楫等人霸凌一年多,已经没了初生牛犊的锐气,虽然很想报仇,但一直没胆量上这个弹章。
尤其是得知圣躬大好,他就更不敢胡说八道了。
然而昨天夜里,曾省吾拿皇帝给刘奋庸的批语来给他看。说你瞧,刘奋庸骂了高阁老,皇上并没有生气嘛,只是不痛不痒的批了个‘知道了’,这放在以前敢想象吗?
曹大埜承认,皇上没有维护高阁老,确实不可想象。
实际上,冯保给皇帝读刘奋庸的弹章时,有意把那几句敏感的话隐去了。他的理由也很硬气,这是为了避免让皇上生气嘛。
所以皇帝压根就不知道,刘奋庸在影射高阁老那茬,当然不会生气了。
高拱不知内情,是徒增惶恐。曹大埜不知内情,却给了他莫大的力量,真以为高阁老失了圣眷,张阁老要取而代之了。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吧!还能为张阁老立下大功,重新抱上大腿,何乐不为?
于是他第二天一早,就递上了自己早就写好的弹章!
因为他是户科给事中,弹本送上通政司,是要单独保管递送的。所以韩楫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光那标题就能把他惊得头皮发麻——‘臣曹大埜直言辅臣高拱大不忠十事疏’!
弹本上有火漆密封,按说通政司只管收发,是不可以开封的,应该原封不动送去司礼监,以示奏章都送呈御览。然后由司礼监再发给内阁票拟……这才是正规的流程。
然而如今高阁老权势滔天,韩楫更是肆无忌惮,直接撕开封口一看,被劲爆的内容吓得亡魂皆冒。
于是他省掉了送去司礼监的步骤,赶紧拿着那本弹章,跑向文渊阁!
“师相,不好了,有人要掀桌子啦!”
ps.皇上的问题我终于想好了……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十大罪
今日张居正入值文华殿。
不过这会儿是中午,太子殿下回宫吃饭睡午觉去了,张相公也回到文渊阁,抓紧处理今日的国务,连午饭都是让人送到值房中吃的。
中书舍人们不禁暗暗感叹,连张相公都这么拼,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殊不知,张居正只是怕错过隔壁的好戏……
果然,他正就着千张扣肉吃香米饭呢,便听到隔壁响起噼里咔嚓的动静。
伺候他吃饭的姚旷,一边给张相公舀上一碗王八汤,一边挤眉弄眼,小声道:“来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将口中的饭菜细嚼慢咽下去,又吃了个滋阴补阳的王八蛋,这才拿起帕子擦擦嘴,施施然走向隔壁。
一进首辅值房,张居正便看到高拱将他钟爱的紫砂壶,丢到了对面的博物架上,结果又砸坏了几样古董……
“呀,元翁,怎么发这么大火?!”张相公露出担忧的神情,赶紧上前,跟韩楫一起夺下高阁老高高举起的盆景,重新搁在桌上。
“你自己看!”高拱怒气冲天道。他六十的老汉了,又好些天没休息好,刚才一阵折腾,已然脱力。就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张居正便弯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那本弹章,装模作样的看起来。
不用说,曹大埜这篇,不谷也润色过,自然知道跟之前那两本影射高拱的奏章不同,这回可是指名道姓,重拳出击啊!
曹大埜说高拱蒙皇上信赖,圣眷之隆,史无前例!应该小心辅弼、奉公守正才是,然而他完全不思报效,放纵无忌,干些有负圣恩的不忠之事。然后他细数了高拱的十大不忠罪状——
之前陛下圣体违和,群臣寝食不宁,唯独高某谈笑自若,甚至还到姻亲刑部侍郎曹金家饮酒作乐,完全不把陛下放在心上,其不忠一也!
东宫刚阁讲读乃国家之重务,应当每日近侍左右,高拱只欲三八日叩头而出,完全不把储君放在心上,其不忠二也!
自从高拱复出以来,就开始疯狂打击报复,把昔日直言他过错的官员一概罢黜,令朝堂善类一空,其不忠三也!
高拱掌管吏部以来,越级提拔的都是他的亲信门生,比如儿女亲家曹金,草包一个,却能由按察副使超升至刑部侍郎;比如门生韩楫,没干几天给事中,便超升为右通政使。完全是在疯狂培植亲信,其不忠四也!
科道官本是陛下耳目,高拱却大肆安排自己的门生为两京御史、给事中。对高拱的罪恶皆隐晦不言,以达到闭塞言路的目地,此其结党为恶,其不忠五也!
昔日严嵩只是总理阁务,如今高拱兼掌吏部,官员的用舍予夺,都在他掌握之中,权重于严嵩,专权放恣,故内外皆知有拱而不知有陛下,其不忠六也!
高拱自称清廉,却也像当年严嵩一样开始贪财纳贿了。严嵩由严世蕃代为纳贿,高拱没儿子便让弟弟高才替自己收钱。他一班门生也争相纳贿、接受托请、徇私枉法。就连高拱自己去岁也借寿辰大肆敛财。还接受张四维的贿赂,将几次被弹劾归乡的张四维,授予东宫侍班。招权纳贿,赃迹大露,其不忠七也!
他还接受贿赂,为杀害沈炼的路楷脱罪。因为与徐阁老的私怨,就罢黜了戊午三子之一的吴时来,大肆打压了大批前朝建言旧臣,寒了天下忠臣之心,其不忠八也!
他才回京两年,便接连赶走了包括首辅李春芳在内的四位大学士,排挤同僚,大权独揽,其不忠九也!
他能起复都是勾结了中官陈洪,作为报答他帮陈洪当上了司礼太监。陈洪去后,他又为了控制司礼监,让一个目不识丁的厨子继任,内外勾结,窃主上威福,其不忠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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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条罪状层层递进,越往后越要命!最后把高拱说成了比严嵩还可怕的权奸,基本就是个‘立皇帝’了。
更可怕的是,其所列罪状虽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却大都有事实为依据,且朝野皆知。要真是查问起来,高阁老还真没法撇清干净!
没办法,高阁老本就是恣意恩仇、大开大阖的汉子。而且他要做事就得先揽权,就得把反对他的人统统赶走,当然要得罪大批人,留下无数的把柄了!
而且他弟弟和一班门生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屁股底下也确实不干净,比如那路楷的事情,高拱还是看了弹章才知道的。
韩科长左边脸上那发糕似的大掌印,也是这么来的……
所以此番高阁老受的打击分外严重,只见他双目赤红,面色铁青,嘴角不断的抽搐着,全靠一股邪火撑着了。
“这杀材真是该死啊!”张居正看完弹章,愤然道:“元辅拨乱反正、抵定四方,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他居然敢以严嵩做比!”
“是啊,叔大……”高阁老扑扑簌簌流下了浑浊的泪水,长叹一声道:“老夫又没有儿子,贪财纳贿、结党营私有什么用?这几年,我把命都豁出来,才收拾好山河。正待鼓足余勇,革久布新,为大明缔造一个‘隆庆中兴’呢……他们眼都瞎吗?看不到老夫的所作所为吗?”
“他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韩楫狼狈的捂着脸,恶狠狠的盯着张居正道:“对吧,张相公?”
这场风波就是醋党挑起来的,他当然能猜到曹大埜上的这致命一本,八成跟张居正有关了。
张相公无视他要吃人的目光,只握着高拱的手,陪他叹气道:“这人心,怎么能恶毒至此呢?”
“是啊,无情无趣,不如归去……”高阁老老泪纵横,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
“元翁切不可出此丧气之言,大明一日也离不开元翁啊!”张居正忙苦劝道:“而且仆管此番攻讦接二连三。先有那汪文辉、刘奋庸暗论阁老而不明言,以发其端!今日便有那曹大埜的十大罪疏!仆看这八成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元辅万不可临战言退呀!”
“唔……”高拱闻言,眼中精芒一闪而逝。张居正进来之前,韩楫就已经一口咬定,肯定是荆人指使的。故而高阁老这番沮丧也有表演的成分在,好试探一下张居正的想法。
能混到这高度的,谁还不是影帝呢?
然而张居正丝毫没流露出窃喜的神色,反而提醒他有幕后主谋,鼓励他挫败敌人的阴谋。
这让高阁老受伤的心,稍感安慰。他又想到不久之前,张居正那番感人肺腑的表演,心中的猜疑便愈发淡了。
因为正常人干不出这种精神分裂的事儿来。
“唉,叔大,那些都是你要操心的事儿了。”不过该演还是得演下去的。高阁老便半真半假道:“老夫被劾,这就下了轿帘回家‘注籍’待罪了。”
前面说过多次,国朝官员一旦被弹劾,必须立即从衙门返回私宅,途中还要放下轿帘来,以示没脸见人。回家后,便在门上贴‘注籍’二字,然后就宅家等待处置结果了。
这是谁也不能破坏的规矩,就像阁臣绝对不能私扣奏本一样……
但高拱怎么可能不操心后续呢?他现在恨不得把那幕后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因为这次弹劾,真有可能动摇到他的根本啊!
张居正作为黑手嫌疑人之一,高阁老当然不能仅凭他几句话,就彻底排除他。
关键还得看他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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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雷厉风行,立即让长随简单收拾下个人物品,把没处理完的奏章交给张居正拿回去,又嘱咐他几样要紧的事情,该如何处置。交接妥当后,便坐着密不透光的轿子,回家待罪去了。
没了师相撑腰,韩楫也不敢在张相公面前转悠,也跟着离开了文渊阁。
张居正和一众中书舍人,将元翁送到会极门。看着那遮盖严实的轿子渐渐远去,张居正面上的表情并不轻松。
‘肃卿兄,都是你逼我的,不然我何至于铤而走险?’张相公幽幽暗叹一声。虽然他以有心算无心,然而这世上没有算无遗策的完美计谋。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知道压上了一切的自己,到底是赢家通吃,还是输个精光……
“相公,该去文华殿入看了。”姚旷小声提醒道。
“哦,险些忘记了。”张居正赶紧定定神,吩咐众舍人回去照常工作,不许妄议阁老之事。
众舍人忙唯唯诺诺应下,张居正便急匆匆赶往文华殿。
此时太子正在昏昏欲睡的听侍书官讲解笔法。宝贵的午休时间用来睡觉不太浪费了,当然要痛快看新番了!
结果下午的课,就困得不行了……
侍书官有严重近视,在那里自顾自的讲解永字八法,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唯一的学生已经睡成磕头虫了。
他还以为太子是听进去了,点头赞许呢。于是便讲的更卖力了。
“再说这一撇,有九种写法……”
冯保实在看不下去,想要叫醒太子,却见张相公无声无息进来。
他便不再打扰太子的好梦,朝着东小房努努嘴,示意张相公赶紧开会。
ps.先发后改。另外,这十大罪已经跟历史上不一样了,我根据实际情况修改过哈。
第二百三十五章 首相注籍
张居正看一眼在那里摇头晃脑分说‘兰叶撇’和‘弯头撇’区别的侍书官,只好跟着冯公公进了小屋里。
“刚听说,高胡子回家了?”冯保迫不及待问道。
“当然。”张居正点点头,低声道:“这会儿弹章已经送去了司礼监,你回去就进呈御览吧。对了,陛下今日圣体如何?”
“不如昨天舒坦,不过大体还好,还把玩了一会儿新烧的瓷器呢。”冯保说完,期待满满道:“但愿这回能一锤定音!让高胡子卷铺盖滚回高家庄!”
曹大埜弹章上罗列的十大罪,大部分罪状都来自东厂搜集的黑材料。不是冯保恨透了高拱,这一年用放大镜盯着高阁老,也整不出这么一篇杀伤性极强的玩意儿来。
张居正却没他那么乐观,缓缓摇头道:“弹章上这些事,说陛下全不知情,也不尽然吧?”
“嘿,那倒是……”冯保点点头,他总是会想方设法,拐弯抹角的向皇帝说高阁老的坏话。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动摇到高胡子,倒让隆庆愈加疏远自己了。
“所以,你千万再多说一句,最好这奏章都不是你读!”张居正沉声道:“不然会引火烧身也说不定!”
“哎,我记住了。”冯保擦擦汗,不是张相公提醒,他还打算好好告高胡子一状呢。“只是这样一来,事态就不好控制了。”
“无妨,等皇上口谕出来,你让人告诉不谷,不谷来想办法。”张居正淡淡道:“另外,这些东宫讲读官都是高阁老的人,我们以后不要在文华殿说话了。好容易才撇清了我们的关系,不能让高阁老再生疑。”
“唉,好吧。”冯保自然什么都依张相公的,但想到不能隔天与他交谈,心里总是慌慌的。便小声问道:“高胡子不会安然无恙吧?”
“他过这一关是一定的。”张居正双手拢在袖中,苦笑一声道:“说是回去等候发落。他那帮门生定然要跑遍各衙门,逼着百官上本挽留的。就连不谷也得第一时间上本,不然矛头就要冲我来了。”
说着他看一眼冯保道:“你觉得皇上会不顾百官的挽留,同意高阁老致仕吗?”
“当然不会了,倒过来还差不多……”冯保也想明白了,黯然叹气道:“唉,白高兴一场。”
“放心,不会白忙活的。”张居正却幽幽道:“你见过采石吗?如何切割整块坚硬的巨石?需要先凿上一个个眼儿,然后楔入钉子,再一下下敲击,忽然一下子,就整个裂开了。”
“相公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凿眼楔钉子?”冯保恍然道。
“对,所以第一是要有耐心,第二是要保护好自己。”张居正轻声道:“这样才能有机会楔入第二颗、第三颗钉子……”
“明白了,第一颗钉子已经楔下,我们得歇口气,等风声过了再楔第二颗。”冯公公恍然点点头,有明灯指路不迷糊啊。
“不错。”张居正微微颔首。
其实这套路并不新鲜,当年徐阁老斗严阁老时,就是这么干的。徒弟跟着师傅学,天经地义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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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皇帝的反应比张相公所料更甚,弹章才听到一半他便勃然大怒,当场吆喝道:“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
给皇上读奏章的秉笔太监杜茂赶紧默记下来,退出聚景阁后,却没有立即按照皇帝的口谕批红,而是先禀报了冯公公。
冯保让他先下去,然后叫来自己的心腹太监张大受,让他连夜敲开张相公直庐的门,告知皇帝的口谕。
内阁大臣的直庐……也就是宿舍,在文渊阁后。高拱住的是原先严嵩那座小院。
张居正则住了原先徐阶的住处,只一个小小套间而已,连个院子都没有。而且是个西屋,住在里头夏热冬冷,十分难受。
堂堂一品大员在宫里的住处之寒酸,简直不可想象,然而却是天下官员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
张居正还没睡,正伏案披衣看奏章。姚旷带着张大受闪身进来,他才抬起头来问道:“没被人看到吧?”
“东厂办事儿,相公放心。”张大受自信满满的一笑,抓紧将皇帝听了奏章的反应和口谕,禀报给张相公。
张居正闻言久久不语,心中难免浮起失望之情。
虽说早料到皇帝不至于因为一次弹劾,就对高阁老心生疑忌。可好歹把弹章听完了吧?后面五条罪状才是关键呢……
然而皇帝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愿意,怀疑自己的高师傅!
身为一名九五之尊的‘疑心病’去了哪里?难道皇帝不应该怀疑所有人吗?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当年那么幼稚?成熟一点行不行啊!
唉唏……这枚钉子楔得,难言成功啊!
“相公,相公?”见张居正坐在那儿入定了一般,张大受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
“哦。”张相公这才回过神来,又略一沉吟道:“你告诉冯公公这次我们三箭齐发,没有伤到高阁老……的根本,要暂时偃旗息鼓,不可再轻举妄动。”
“哎。”张大受赶紧应下。
“不过让他也别灰心,一切依然尽在掌握。”张居正又给自己的盟友鼓鼓劲儿道:“群臣又见不到皇上,我们依然有操作的空间,让他们按照我们想让他们以为的以为!”
张大受听得暗暗咋舌,心说这不是我们太监们常玩的那套么?张相公还真放得下身段啊。
“这样,把口谕中的‘这厮排陷辅臣’以及‘将’字抹掉,改为‘曹大埜妄言,掉外任’批红。”便听张居正沉声道:“你告诉冯公公,这样一来能保护一下曹大埜。更重要的是,让外人以为皇上并没太为此事发怒,这样我们这次,就算达到目的了。”
“是。”张大受赶紧记下,深感佩服的陪笑道:“反正现在皇上现在脑子不太轻省,说过的话回头就忘,怕是自己也不记得原话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脸色却有些难看。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实非他的本意。但敌我实力过于悬殊,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了。
唉,都因为皇上醒来的不是时候啊……
张居正又吩咐张大受转告冯保,这段时间若有弹劾他和冯保的奏章,先一律留中,在这场风波过去前,绝对不能报闻。
不然就很可能演变成隆庆元年的阁潮那样——本来是高拱的门生齐康弹劾徐阁老,但因为徐阁老坚决请辞,闭门不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引得朝野情绪激动。
尤其是科道言官们,对高拱居然敢利用言路反制还击徐阁老大为惊诧,认为这实在是对汪汪队的挑衅啊!于是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聚集阙下,齐声唾骂齐康受高拱指使、陷害他们敬爱的徐阁老!成功将事态转化为‘高拱徐阶二选一’的单选题,逼着百官站队,继而给皇帝施压。
结果隆庆皇帝不得不忍痛同意了高拱退休,以挽留人心所向的徐阁老。
身为当年阁潮亲历者,张居正很清楚舆论的恐怖。眼下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重蹈高拱当年的覆辙,被韩楫那帮狗东西,也搞成二选一。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免卷进这场风暴中。
待那张大受一走,他便沉声吩咐姚旷道:“明日一早就出去告诉三省,后面的攻击暂停……”
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再上本也没什么效果,白白浪费棋子罢了。
“唉……”张居正郁闷的叹了口气,抽根烟调整下情绪,便又拿个空白题本,开始写挽留高阁老的奏疏。
这种官样文章,他一顿饭能写八篇,可谓提笔立就。而且既不用检查也不用誊抄,一字都不会有错……
写完这道奏疏后,张居正又写了道揭帖,递给姚旷道:“明日送去高阁老府上!”
“是。”姚旷忙沉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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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石场街上官轿云集,朝中大僚都来慰问高阁老。
然而高府大门紧闭,上贴‘注籍’二字,高阁老既然在家等待处置,自然谁也不见。
才怪呢。
此时他的一干亲信、门生,都从后门而入,来听取高阁老的指示。
当高拱进书房与众党羽相见时,众人悚然发现,他往日笔挺的腰杆,居然一夜之间变得有些佝偻了。变化更明显的是他那张脸,疲态尽显,锐气全无。
众人没想到,曹大埜那篇弹章,对他造成的打击能这么大!
其实高阁老并不太担心皇帝的看法。在他看来,自己与隆庆君臣情深,是不容挑拨的。
真正让他受伤的,还是弹章所列那十大罪状。高拱心知肚明,那些罪状有的是莫须有,有的是夸大其词,但也有是他没法否认的。
比如去岁那场寿宴,比如自己把政敌统统扫进垃圾堆……
这些事情做的时候还不觉得,事后被人指摘出来,将他与严嵩类比时,对高阁老的打击太大了。他不得不反思,难道自己真的走上严阁老的老路了?
他更因不知朝野多少人这样看自己而惶恐。难道自己在百官百姓心中,并非如身边人称颂的那样,是百年未有之贤相?
而是如那曹大埜、刘奋庸所言之‘权奸’?
一念至此,高阁老夙夜难寐,整个人都不好了。
ps.袁爷爷千古!
再写一更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脑补最可怕
“元翁,不要被宵小之言扰乱了心绪啊!”见高阁老这样,众亲信赶忙劝道:
“就是,都是些无耻的构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比如那曹侍郎跟荆人同年,如今荆人已经当了六年阁老,他才晋侍郎就是任用私人的罪状了?这是什么道理嘛!”
“去年的生日宴,师相当场就退还了所有的寿礼。”众人越说越来气,很快便喊打喊杀起来道:“怎么那姓曹的就只字不提?深文罗织,用心歹毒!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高拱颓然摆摆手,在门生搀扶下缓缓坐定,低声问道:“皇上怎么说?”
“这……”众人登时气焰为之一窒,韩楫吭吭哧哧道:“今早看到朱批说‘曹大埜妄言,调外任’。”
“嗯。”高阁老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韩楫却没了下文。他难以置信的问道:“就没了?”
“就没了……”韩楫点点头,便见高拱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如遭雷击,彻底没了精气神。
如果说之前,皇上对刘奋庸的暧昧态度,还是念潜邸旧情的话。现在这曹大埜可是个没在裕王府待过的菜鸟,皇上怎么也只是将他外调,连降级都不降!
为了惩罚的这么轻?是不是不爱我了啊?
高阁老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心说莫非皇上还是信了那些谗言?
韩楫赶忙涩声宽解道:“师相,皇上现在病还没好,兴许说话都困难,这时候千万不能去抠字眼啊!”
“是啊师相,皇上素来心慈手软,这会儿又大病初愈,许是要行善积德吧……”痰盂也劝道。
却招来众人怒目而视。雒遵怒道:“这是什么屁话!?不惩恶,何谈扬善?纵容宵小只会助长歪风邪气?!
别看刘自强是大司寇,在高党里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他只好怏怏住口。
“好了,别吵吵了。”高拱定定神,强打精神道:“你们回去办三件事。一是查清楚,曹大埜、刘奋庸这两人相继上本,之间有没有瓜葛?”
“还有那汪文辉!”韩楫恨声道:“昨晚我仔细比对他们三人的奏章,可谓前后相继、层层递进,说没有人从中串联,鬼都不信!”
“不错,尤其那曹大埜,根本就是有个团伙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凭他根本就爆不出那么多猛料!”程文也附和道。
“唔。”高拱点点头道:“昨晚老夫想了一夜,此事确实蹊跷,那么是谁在背后主使呢?”
“还能有谁,谁得利最大,谁嫌疑最大呗!”韩楫马上嚷嚷道。
“不要这么武断,拿证据说话!”高拱又摆摆手道:“少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儿!”
“唉,师相……”韩楫郁闷的想要吐血,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我们醋党一把消息泄露给张居正,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人上本弹劾你。不是他是谁啊?
可惜他不敢说实话,只能干着急。
“二者,代老夫谢谢外头诸位大人,向他们道声罪。”高拱又吩咐一声,顿一下道:“告诉他们,今日的情分,老夫他日定加倍奉还。”
“是。”众人了然点头。来看看高阁老算什么情分?上本挽留他,而且是以自己衙门的名义公本,才是真正的人情。
“还有第三件事,驱逐冯保!”高拱又低声道:“现在皇上还不知倦勤多久,孟冲那蠢材又被踢出京城,冯保的位置太重要了。尤其是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让他欺上瞒下,坏我大事!”
“师相这是正理!”韩楫眼前一亮,冯保张居正内外勾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也只有师相被灌了**汤的,才会觉得张居正没问题。
先废掉冯保,等于断掉了张居正一臂,再加戳瞎他眼,以后再想对付他就简单多了。
“不过用什么理由呢?”雒遵有些打怵问道:“那厮可是管着东厂锦衣卫,虽然这些年一直不显山露水,但咬人的狗不叫唤,当心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啊!”
“理由不是现成的吗?!”程文大声道:“不是这些死太监进献**春药,勾引皇上游嬉,才害圣体重病的嘛!”
“这个理由不成,不知道就别瞎说!”高拱却老脸一红,喝止了程文。他最清楚不过,冯保唯独没干过那种事,反倒是他先后举荐的陈洪、孟冲,都是靠这路数起来的。
也不是说冯保多有节操,只是他走的是太子、李贵妃这条线。李娘娘最恨这些死太监引着皇上不学好,让她守活寡了。冯保也只能被迫
‘洁身自好’。
韩楫知道些内情,马上接话道:“那就找别的罪名,他提督东厂五年多,还愁没有劣迹吗?”
“嗯。”众人纷纷点头,只是不能直接开大的话,就得需要时间搜集罪证了。
“要尽快!”高拱沉声吩咐道:“越快越好,争取上半年就把他撵出宫去!”
“是。”韩楫听说还有两三个月时间,便松了口气。
“去吧,从后门走。”高拱疲惫的摆摆手道:“以后不要大白天上门,更不要这么多人一起过来,省得人不知道你们是老夫亲信吗?”
“这不是大伙都担心师相嘛,以后不会了。”亲信弟子们一起施礼告退。
待到他们一走,偌大的府上一下空荡荡的。高拱心里也变得空落落。他都不记得上次,大白天身边没围着人,是什么时候了。
“唉,之前天天盼着能静静,这下真安静了,又不是滋味了。”他苦笑着对老伴摇摇头,准备回屋补个觉。
这时,管家高超进来,手持一份揭帖,说是张相公差人送来的。
“哦?”高拱赶紧接过来,打开一看。
只见张居正说了三件事,一是告诉他皇帝已经下旨慰留了,旨意最晚明日到府,请他安心。
二是说自己已经具本奏请挽留高阁老了,说‘内阁一日不能无高相’。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你快回来,没有你我一人承受不来。
最后,张相公说,自己昨晚行李斗争一夜,决定哪怕不够君子,也要向元翁举报赵贞吉。他说那赵贞吉曾劝自己和他联手对付元翁,被自己断然拒绝了。
而且听说赵贞吉致仕后,并没有回四川老家,而是流寓两京间,整日与泰州学派的一众‘赤手搏龙蛇’的狂妄之辈往来,常有诽谤元翁之言。听说他的一干门生弟子,也都心有不甘……
张居正说的这些,完全都是事实,高拱当面和赵贞吉对质他都不怕。
但张相公故意模糊了时间——赵阁老当初确实想跟他联手来着,但那是隆庆四年的事儿了!他不说具体时间,高拱结合上下文,自然会以为此事发生在他致仕之后,性质登时就变了。
看完这段内容,高拱就认为,张居正是说,那赵贞吉被斗倒之后,心怀不甘,流窜两京,勾结泰州学派那帮脑后生反骨的家伙,阴谋扳倒自己、报仇雪恨了!
高阁老越想越觉得靠谱。因为被他撵走的四大天王中,虽然跟殷正茂到了武斗阶段,但其实还是和赵贞吉斗得最凶,时间也最长。双方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
且曹大埜是赵贞吉的同乡加弟子,当初就曾为赵贞吉当过马前卒。
而刘奋庸他也知道,是那泰州学派现任教主罗汝芳的弟子,整天神神道道的,说一些不着边际话,所以高拱才会很不喜欢他。
‘至于汪文辉,呃,那是自己的学生……’高阁老忽然想到,那孽徒是南直隶人。
说到南直,他就想到了徐阁老……
高拱不禁打了个寒噤,忙对着揭帖反复推敲起来。
‘流寓两京间……他去南京,真的只是跟泰州学派中人来往吗?听说那李贽在苏州办什么女子学校、何心隐在松江办什么集体农场……’
高拱哎呀一声,猛地一拍桌子,他觉得自己明白张居正在暗示什么了!
赵贞吉八成去找徐阶了啊!自己怎么忘了那老东西了!
赵和徐都是王学门人,前者就是后者一手提拔起来的!
因为张居正对心学没什么悟性,是以徐阶想让赵贞吉日后在朝中,担任心学的保护人。所以说赵贞吉是徐阁老的另一传人并不为过。
而且千万别以为徐阶现在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彻底没价值了。他的门生故吏还在,还有的是人念着他情。只是因为自己在位,才没人敢替他出头罢了。
但这些人还可以干别的啊!尤其是那些遭到自己报复,被自己贬斥放逐的徐党官员,怕是早就等着,有这么个人带着他们报仇雪恨了吧?
又想到如今朝中大员,多半还是当年徐阁老提拔起来的。真要是让赵贞吉把‘二次倾拱’搞成了,这些人不说落井下石,就是保持中立,都会让他颜面扫地,甚至严重动摇他的根基。
想到这一节,高阁老不由冷汗津津,一阵阵心跳过速。他感觉一道铁幕从幽暗中缓缓降下,一张大网自虚空笼罩在自己头顶……
隆庆元年那次阁潮时的一幕幕不堪的场面,在他眼前不断浮现,让高阁老呼吸愈发急促,渐如拉风箱一般。
“老爷,你别吓我们啊!”高超赶紧扶着他坐下,给他好一个顺气。高拱定下神来,抓住高超的手,惶急吩咐道:“快叫韩楫他们回来!”
ps.先发后改,明天就会看到陛下的生死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晋西北全乱了
“结果,高胡子被你丈人一封揭帖带到了沟里,非但暂时搁置了对冯保的攻击,还必须要拉住你和你丈人,以免树敌太多,好集中力量,先消灭‘徐—赵’联盟再说。”
赵家胡同赵家宅中,赵立本一边抽着探梅大腿上卷出来的雪茄,一边给孙子复盘张居正的全套行动。
“至此,你丈人自三月十二日来的所有行动,便告一段落了。可以说,他之前所有的安排……不论是亲自下场剖明心计、出卖冯保,还是忽悠人连上三本,都是为这封揭帖在做铺垫。那高胡子看似被一封信就轻易牵着鼻子走,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被你丈人的组合拳,打得阵脚大乱、晕头转向了!”
说完他摇晃着又粗又长的雪茄道:“高胡子空有滔天的权势和无双的圣眷,却被你丈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能说明他水平太菜。我看他绝对不是你丈人的对手!”
赵昊支着下巴,仔细回想着爷爷所说的每一步,一副诚心受教的模样。
“乖孙,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就是。”赵立本磕掉烟灰,笑眯眯道。
“第一个问题,爷爷前日才返京,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赵公子便举手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但你没必要知道答案。”赵立本喷一口烟在他脸上道:“下一个问题。”
“咳咳……”赵昊扇走扑面的白烟。其实爷爷不说他也知道,面对去岁以来高拱咄咄逼人的攻势,他能一直按兵不动,旁人却不一定能沉得住气。
比如爷爷和岳父大人。
去年婚礼前,老爷子提前进京时,八成借着跟张相公商议婚事的机会,与偶像密谋倒拱了。所以老爷子才会对岳父的行动了若指掌,并在关键时刻来京里坐镇,以免自己还是太年轻,跟岳父配合不好,或者被岳父当枪使了……
寻思片刻,赵公子又问道:“好吧,那‘徐—赵’联盟到底存不存在?”
“视需要而定。”赵立本叼着雪茄走到窗前,顾盼自雄道:“如果他相信,就不存在,如果他不信邪,存在也不是什么难事。”
顿一下,老爷子霸气四射道:“再者,谁说‘彼赵’非‘此赵’来着?!”
赵公子忽然想起那句名言,‘感觉自己是世界之王,就去享受一支雪茄’。老爷子的形象还真符合这句话,如果再梳个背头,下巴更宽点儿,怀里抱个猫,就更有内味儿了。
可惜老爷子已秃,而且怀里只会抱个嫚儿……
“最后一个问题,”赵昊接着提问道:“如果高阁老很快发现了,是岳父捣的鬼怎么办?”
“不会发现的。”赵立本摇头道:“汪文辉家境贫寒,从他入府学读书开始,老夫便一直资助他到中进士,他是完全值得信赖的。至于刘奋庸,那是泰州学派的人,泰州学派出疯子、出傻蛋,就是不会出软蛋。唯一所虑的是曹大埜,不过他家人已经被东厂‘保护’起来,谅他也不敢胡说八道的。”
“为何还要他们亲口说呢?”赵昊幽幽问道:“岳父能假传圣旨,人家就不会捏造他们的口供,来诱导高阁老吗?”
“哦?”赵立本一下僵住了,这是他去岁跟张居正制定计划时,所没有想到的。
是啊,既然老高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好骗的大傻子。那在他身边那帮人眼里,难道不一样吗?
“韩楫那帮人再说你丈人的坏话,高胡子怕是不容易相信的。”赵立本咳嗽两声解释道。
“如果有比韩楫更可信的人说话呢?比如杨博。”赵昊追问道:“我不是抬杠,只是觉得做计划的话,肯定要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
“那……怕是要麻烦了。”赵立本额头见汗,嘴硬强辩道:“不过杨博跟张相公还有老夫的关系都不错,应该不会多嘴吧。”
“那不一样的,高阁老近乎孤家寡人,跟他合作带来的利益,远大于跟岳父大人合作的好处。”赵昊缓缓摇头道:“杨博聪明绝顶,素来算无遗策,不得不防啊。”
“嗯……”赵立本终于被说服了,点点头,沉声道:“你说的有道理,赶紧去大纱帽胡同,提醒你丈人一下,让他提前想好对策。”
“好。”赵昊点头应下。
因为大预言术的缘故,他对山西帮的警觉和敌意,远超老爷子和岳父。不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搞坏双方关系,难保将来擅长横跳、节操欠奉的岳父大人,又会跟醋党媾和。
加上这一次,赵公子已经前前后后,把张四维搞下去三次了。实在是烦了也累了,不想再搞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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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晋会馆,又到了喜闻乐见的吃面时间。
今日吃面天团的阵容十分庞大,在京的山西籍官员几乎都来了,就连韩楫都不避嫌了,也蹲在院子里呼啦呼啦吃起面来。
看到一辫子蒜拿出来,转眼就被剥了精光,杨博有些心疼的骂道:“球势,也不知给老子留两头。”
“坡公,这还有呢。”韩楫赶紧把自己剥好的一头蒜,递给杨博,借势挪到他身旁蹲着。
“这还差不多。额跟你说,吃面不就蒜,香味少一半。吃面不放醋,好比吃抹布。”杨博满意的就着蒜,呼啦呼啦吃起面来。
等到他吃完了面,把大瓷碗往大木桶里一丢,胡乱一抹嘴,对蹲在墙根屋檐下的一溜同乡后辈道:“刚刚吃刀削面的站起来。”
将近一半的山西籍官员,呼啦一下都站起来了。可见刀削面才是最受欢迎的。
“你们回去具本挽留高相爷,去吧去吧。”杨博摆摆手,刀削面派应一声,呼啦散去了。
“方才吃拉面的站起来。”杨博又道。
剩下一半人中的一半,站了起来。
“你们跟着疏庵公,他让你们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杨博又摆摆手。
那四分之一的人应一声,跟着王国光去了。
然后杨博吩咐剩下的人道:“你们回去嘛都别干,只管睡觉觉。”
“是。”剩下的人高兴应下。得,白赚一碗面。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杨博、韩楫和王家屏三个了。
“伯通啊,这样足够你跟高阁老交差了吧?”杨博微笑看着韩楫。今天这小子来,是为了给高拱拉人站场的,不然他也不会搞这么大阵仗。
韩楫知道杨博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不符合他给山西帮定下的‘闷声发大财’的方略。
“伯父海涵,原本是说各衙门分别具一公本即可。然实在是师相的局面有些危急,不得不大造声势,以震慑宵小啊。”他忙解释道:“再说咱们没法隔岸观火呀,那曹大埜的弹章中,可指名道姓提到子维,贿赂师相八百金求起复一事啊。”
“呵呵,八百金,寒碜谁呢?”杨博哼一声,提起这茬他就火大。因为京中的局势到了要紧的关头,这种随时会变天的节骨眼,张四维作为醋党魁首,怎么能不在京师?
于是杨博不顾他去岁年底刚刚被弹劾回家,亲自找了高拱,请求再度起复张四维。
谁知子维人才刚出了山西,居然又被弹劾了,只能第三次打道回府了。杨博真担心这位意志不太坚韧的公子哥,能不能承受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伯通兄,那弹章上好像也提到你了呀。”作为晋党未来的王家屏,现阶段被要求置身事外,所以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是我的荣幸!”韩楫昂首道:“与师相共存亡,不丢人!”
他是醋党不假,却也是高党,对哪边都是真心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二五仔。
“行了,你不用拐弯抹角了,老夫知道你什么意思。”杨博淡淡道:“不就是想让老夫出面,点醒一下元翁,所谓‘幕后黑手赵大洲’,八成是张江陵放出来的烟雾弹吗?”
“什么都瞒不过伯父。”韩楫讪讪笑道:“师相让荆人灌了**汤,小侄一开口说荆人不是,他就不爱听。”
“老夫不能出面。”却听杨博缓缓道。
“啊?”韩楫目瞪狗呆道:“为什么,伯父?”
“啊什么啊?”杨博冷冷道:“老夫要是直接出面,在张相公那里,还有寰转的余地吗?”
“还要什么余地,这把就直接把荆人干掉了!”韩楫咬牙切齿道。
“你可以这么想,老夫却不能只下注在一边,不然万一选错了,就要输个精光了。”杨博却不为所动。事实上,这阵子他冷眼旁观,早已不像从前那么看好高胡子了。
“伯父,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韩楫噗通给杨博跪下,他跟高拱的师生情,也不是塑料的。
“最多,你可以用老夫的名义提醒他一下。”杨博无奈让一步,又提醒韩楫道:“此外,元辅手下不是有鸡鸣狗盗之辈吗?让他们行动起来啊!那个曹大埜不是还没外调吗?”
韩楫眼前一亮。怎么把邵大侠给忘了?!
“伯父,小侄先告退了!”他马上从地上蹦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没长进。”杨博有些不满意的摇摇头,对王家屏道:“忠伯,你跟那赵状元关系怎么样?”
“还不错。”王家屏忙答道:“我们隆庆二年这一科,都以他为首。”
“最近多写信温暖,争取把关系再搞上一层去。”杨博说着遗憾叹气道:“唉,可惜你闺女还小……”
“是,是有点小……”王家屏这个汗啊。他俩女儿,大的才八岁……
ps.跟大伙儿讨个商量,今晚就这一章了哈,让陛下再多活一天吧……好吧,其实是我没状态了,就感觉十分不想写字,想看个球。
好啦好啦,明天补上啦,可耻的遁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疾风骤雨
三月最后一天,石场街。
高阁老注籍回家后第七天,高府紧闭的正门终于开了。
张相公带着皇帝的第二道慰留旨意,亲自来请他复出视事了。
“上曰:卿辅政秉铨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辅理,以副朕毗至意,慎毋再辞。钦此!”
张居正宣读完毕之后,便赶紧上前将圣旨交于高拱,双手扶起他,动情道:“元翁,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回去吧。”
见他态度十分端正,高阁老近来惴惴不安的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他紧紧抓着张居正的手,颤声道:“哎呀,叔大,你怎么亲自来了呢?”
“这话说的,仆早就该来探视元翁,请元翁复出视事了。只是想来元翁必会推辞,便直接向皇上讨了这趟差事,看你还怎么拒绝。”张居正扶着高拱的胳膊,低声道:“挽留元翁的奏本已经超过百本,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攻讦元翁了。”
“不,还不是时候。”高拱却缓缓摇头。这些天他的弟子亲信倾巢而出,挨个衙门拉人头。这才短时间内攒了这么多本。
但在高阁老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他这次发了狠,要的是人人上本,人人过关!
那些上本挽留的官员,短时间内自然无法再攻讦他。不然科道反手一顶‘双面人’的大帽子扣上去,就能将其一波送走。
至于那些拖到最后不上本的,自然就是反对他的人了。等高阁老千呼万唤始出来,就把他们统统干掉,一举扫清敌对势力!
所以尽管十分感动张居正能亲来,然而高阁老还是拒绝复出,他对张相公笑道:“哪有什么‘大明一日不可无高拱’?这大明朝,缺了谁都一样转。内阁有你,老夫有什么不放心的?该做什么放手去做,不要束手束脚!”
张居正听明白了,合着高阁老这是要借自己之手,处置曹大埜和刘奋庸几个啊。
这种事,高拱怎么做都不好看,索性借刀杀人,也算让小张递个投名状了。
“遵命。”张居正只好捏着鼻子应下。又苦劝一番,见高拱就是不为所动,这才怏怏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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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内阁,张相公让姚旷将弹劾曹大埜和刘奋庸的题本都拿来。
看着姚旷将厚厚的两摞弹章搁在案上,张居正不禁皱眉道:“这么多?”
“科道几乎都上了本。”姚旷小声道:“他们恨不得把这两人……还有之前汪文辉,给生吞活剥了。”
“唉,终究是群祸害!”张相公一阵头大。
对他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这般言官。大明的科道位卑权重,还有风闻奏事之权,一起发难的话,就连首辅都顶不住,何况他个次辅。
所以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避免成为言官的目标。
于是张相公问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姚旷将最上面一本奉给他。
张居正接过来一看,见是浙江道御史张集弹劾曹大埜的题本,然而文中却含沙射影的将矛头指向了自己和冯保。
‘昔赵高杀李斯而贻秦祸甚烈。又先帝时,严嵩纳天下之贿,厚结中官为心腹,俾彰己之忠,而媒蘖夏言之傲,遂使夏言受诛,而己独蒙眷,中外蒙蔽离间者二十余年……’
这分明是把他俩比成是赵高、严嵩啊!
张相公一张俊脸登时通红,本体无风自动,良久大怒道:“这张集如何将皇上比作秦二世?!”
姚旷对张相公刁钻的发难角度,佩服的五体投地,便将此言转告给收本太监张大受。
张大受又回司礼监禀报了冯保,冯保一看张集的题本也是气炸了肺,这是说咱家要亡了大明吗?
便马上命秉笔太监杜茂去都察院传话:“万岁爷爷说,张集如何比我为秦二世?!”
又让张安几个到六科廊扬言,皇上看了张集的弹本大怒,说要把他廷杖为民。还说等廷杖时就问问他,今日谁是赵高?
高拱这帮汪汪队,都是这二年新换上来的,既没有经历过先帝末年‘倒严’的腥风血雨,也没在隆庆初年的阁潮中冲锋陷阵过。听说万年老好人隆庆皇上发怒了,一个个心里就开始打鼓。说白了,都是些没经过事儿的小奶狗。哪有前辈们闻杖则喜、前扑后继,争当铁臀言官的劲头?
那张集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便买了蚺蛇胆、棺木和皮裤衩,每日在朝房等候逮捕,还让家人准备后事……
张集的惨状,吓得言官们心有戚戚,一时间竟万马齐喑,再没人敢影射中官和阁臣了。
眼看着一场针对自己和冯保的攻势,就要无疾而终了。张相公不禁有些得意,不谷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内外勾结……哦不,内外配合还真是越用越好用啊。
他高兴的点一支胜利雪茄,靠在椅子上美美的吸起来。心说这雪茄就如同女人,最初是被其外形吸引,能否继续就要视乎其味道,要谨记永远别让激情的火焰熄灭。
姚旷伺候着他点了烟,从旁问道:“老爷,这事儿如何了?”
“再困那张集几日,让他尝尝滋味,以儆效尤不迟。”张居正深吸一口雪茄道:“至于刘奋庸和曹大埜,都着外调吧,总不能让这帮言官白忙活。”
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让汪汪队有个台阶下,此事应该就可以掀篇了吧?
张相公自信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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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整个三月一滴雨都没下,进了四月天上终于涌来滚滚的黑云。
转眼间,晌午变成了黑夜,狂风卷起沙尘,让人睁不开眼。很快,带着浓浓土腥味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风雷声中,雨越下越大,笼罩了整个京城……
灯草胡同最深处,一处狭小的院子,正是掀起这场风暴的曹大埜的家。
他被同行们弹劾的满头是包,自然也得注籍家里,听候发落了。
曹大埜这阵子同样不好过,他知道外头都在骂自己,也不知道张相公能给自己多大保护。每日里歪在床上胡思乱想,心里都有些后悔了。
可后悔也没用了。在上本之前,他的家眷便在虎威镖局的护送下,回四川老家去了。而那虎威镖局,其实背后靠着东厂,要是他敢乱讲话,此去万里迢迢,难保途中会出点什么意外。
听到外头风雨大作,却迟迟不见书童来关门窗,他大声吆喝两声,依然没人回答。眼见着雨水被吹进屋里来,曹大埜只好咒骂着起身,先自己去关窗关门。
刚要把门关上,忽然闪身进来一人。
“瓜娃子,你死哪儿去了嘛?”曹大埜以为是自己的书童,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
此时一道闪电劈下,让黑暗的房间变得亮如白地,曹大埜才看清,进来的根本不是自己的书童,而是个四五十岁的高大中年人。只见那人豹头环眼,双目精光湛然,虽然作文士打扮,却明显带着江湖煞气。
“尊驾是?”曹大埜后退两步,颤声问道。
“邵芳,字樗朽,丹阳人士。”来人自报家门,向前逼近两步,睥睨着曹大埜道:“你敢陷害元辅,罪大恶极,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说着他闪电般出手,一把扼住了曹大埜的脖子,拎小鸡似的把他提了起来。
曹大埜登时感到上吊一般的窒息,他两腿直蹬,却够不着地面。双手使劲想要掰开邵芳的手,却仿佛掰在铁钳上,纹丝不动。
他吃力的呼喊求救,发出的声音却被外头风雨大作之声掩盖。
无边的恐惧袭来,让他清晰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那一刻,什么前程、什么家人都不重要了,唯有对死亡的恐惧让人战栗。
“饶命,我是被逼的……”曹大埜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谁?”邵芳冷厉的双目精芒一闪,手上力道稍松。
“是曾省吾……”曹大埜忙竹筒倒豆子道:“上月他对我说,皇上病重,不省人事,宫中谕旨皆出自冯保。而冯太监与张相公实为一人,你此时弹劾高阁老,必定成功。张相公一旦秉政,一定大力提拔你……我才一时迷了心窍……”
邵芳这才松开手,命令委顿余地的曹大埜道:“把你说的写下来,签字画押!”
他最瞧不起这些读书人,明明都是贪生怕死的骨头软,还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
呸!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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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草胡同外,灯市大街上,停着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在大雨中若隐若现。
一条人影从灯草胡同中出来,闪身上了马车。
车厢里,靠在美人膝枕上,闭目听雨的年轻公子竟是赵昊。
“公子,那邵芳进去了。”那人低声请示道:“要不要……”
赵昊沉思良久,缓缓摇头道:“不必,丹阳大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何况这种鬼天气,还是由他去吧……”
“是。”那人应一声,命令手下特科队员撤退。
“我们承担得起,让高胡子知道真相的风险吗?”待那个谁下车后,马秘书不解问道。
“是岳父的风险,不是我们的风险。”赵昊调整个舒坦的姿势,微笑道:“要对岳父有信心,更要对科学有信心。”
马姐姐不禁笑道:“还以为你是为没出生的孩子积德呢。”
“那种说法不科学。不过更不科学的是,为什么我们明明最早、次数也最多,你就一直没动静呢?”赵昊把脸贴在马姐姐平坦的小腹上,声音变得浑浊道:“听说雨天更利于播种呢……”
马车便在雨中微微摇晃起来。
ps.这张算昨天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醋党中出了叛徒
因为赵昊的不作为,邵大侠顺利拿到了曹大埜签字画押的口供,冒雨赶到了高府,呈给高阁老过目。
看过那份墨迹未干的供状后,高拱手脚冰凉,呆在当场。
一众门生更是炸了锅,纷纷跳脚痛骂张居正卑鄙无耻,嚷嚷着回去就要集合科道,弹劾这个无耻小人!
韩楫更是兴奋无比,尖着嗓子高声道:“我早说什么来着?荆人就是五百年出一个的骗子、恶棍、野心家!师相要是早听我的,局面何止崩乱于此?!”
谁知话音未落,他却啪的一声,吃了高拱重重一记耳光。得,刚消下去的脸,又肿成发糕了……
韩楫直接被打懵了,捂着脸委屈的看着高拱。“师相……”
“这就是你愿意看到的局面?!”高拱双目喷火的望着韩楫,咬牙切齿道:“老夫何曾亏欠过你们这帮老西儿,为什么要把我搞得众叛亲离不可?!”
韩楫脸色一白,没想到高拱什么都知道。
“师相何出此言啊?”雒遵等人也蒙圈了,忙壮着胆子问道。
“你们少在这了装糊涂!”高拱气哼哼的拍案道:“当初老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对付张居正!你们当面答应的好好的,可一回头呢?就放出老夫要让人弹劾他的风声。张叔大是束手待毙的人吗?他能不反制吗?!”
“……”一众门生登时不做声了。显然,有人把他们在韩楫值房中,商量的内容透露给师相了。
“师相,我们也是替你着急啊。那张居正狼子野心,取代之心毕露。可师相却总是念着旧情,对他一味手软。这样下去,师相就危险了!”韩楫叫屈道:“做弟子的不能不为师相考虑啊!”
“你回头就让杨四和带话给王国光,让他跟张叔大通风报信,也是为了老夫考虑吗?!”高拱怒不可遏的追问道。一天之中,得知自己最信任的弟子和同志,都跟自己不是一心时,他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这……”韩楫听得瞠目结舌,刚才他以为是有同门向师相告密。但听高阁老这番话的意思,奸细竟然在三晋会馆,那间小院中!
“弟子是看师相对张叔大心慈手软,一时着急才出了昏招,我这都是为了师相啊!”他赶紧跪地解释道。
“滚,通通给我滚!”高拱咆哮着掀翻了手边的茶几,他现在觉的全世界都背叛自己了。
弟子们知道师相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先退出去。
韩楫还想再解释,高拱却理都不理……
怏怏出来后,韩楫盘问高超,到底是谁跟师相告的密。
高超告诉他,是他们来之前,有人送了封信到门房,上书‘元翁亲启’,估计问题就出在这封信上。
是谁出卖的老子?难道醋党高层中出了叛徒?!
韩楫想破脑袋也想不透。
~~
大纱帽胡同。
张居正被游七从宫里,冒雨叫回了府,说是赵昊有急事禀报。
感到自己的本体有些湿了,张相公不悦道:“什么事,非要当面说?为父内阁还有一堆事儿呢!”
“岳父,先别管那些了!”赵昊满脸焦急的禀报道:“高阁老的人已经撬开了曹大埜的嘴!他把三省公给供出来了!”
“什么?!”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声中,张居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呆立当场。好一会儿才幽幽问道:“可当真?”
“当真!”赵昊忙一五一九道:“那日我奉爷爷之命,来提醒过岳父后,我便派人把曹大埜监视起来。结果今日趁着风雨大作,高阁老的手下便光临他家,盏茶功夫就拿到了口供……孩儿闻讯之后,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能赶紧来给岳父报信。”
“丹阳大侠……”张居正马上想到了一个名字,双目恨意迸射。
“岳父,现在该怎么办?”赵昊一脸沉不住的问道。
“慌什么!”张居正看他一眼,教训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才能成大事。明白了吗?”
“是。”赵公子忙恭声受教。
“放心,天塌下来有为父顶着!”张居正又沉声道:“高阁老貌似冲动,实则十分清醒。为父相信他不会跟我撕破脸的……”
当然前提是,不谷得先不要脸才行……
张相公便让女婿先回去,然后坐在那里寻思半晌,方下定了决心。
他让人给自己脱下身上的绯色坐蟒袍,换一身粗葛袍,戴上一顶**一统帽,登时帅气减一半,偶像气质掉八成,宰相风度更是全无。
这才吩咐备一顶不起眼的酱色便轿,冒着倾盆大雨,离开了大纱帽胡同。
轿子来到西长安街上,在距离石场街百丈处便落下,张居正下了轿子,步行前往高阁老府上。
游七赶紧给主人打上伞,却被张相公喝止道:“收起来!”
他只好收起了伞具,任由大雨把张相公淋成了有史以来最帅的一只落汤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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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高超进来禀报,说张相公冒雨求见时,高拱正在书房中焦躁的踱步。
“他消息倒是灵通!”高拱哼一声道:“见见就见见吧,老夫也好奇他还会怎么演下去。”
高拱便来到花厅见客,却被张相公的样子吓一跳。
只见张居正全身衣裳湿透,胡子也一缕缕粘在一起,头上的瓜皮帽还滴答滴答落着水珠,嘴唇都冻青了。两人从见第一面起,高相公就没见过张大帅哥如此狼狈过。
“哎呀,叔大,你怎么搞成这样。愣着干什么,还不带张相公去换身衣裳!”高拱呵斥下人道。
“元翁误会了,是仆坚持如此的。”张居正弓着身子,一揖到底道:“仆来向元翁负荆请罪了!”
“唉……”高拱长叹一声,像是又老了几岁,扶着茶几缓缓坐下道:“怎么说?”
“那曹大埜事,仆虽非主谋,但也不能说完全不知情……”张居正嗫嚅再四,吞吞吐吐说完,便再次把头深深埋下道:“今事已如此,只求元翁赦仆之罪。”
“好,好……”高拱的嘴唇翕动几下,强抑住满心的怒气,举手指天高声道:“天地、鬼神、先帝之灵在上,老夫平日如何厚待叔大。你为何负心如此啊?!”
“仆唯求自保尔……”张居正面红耳赤的辩解道:“那时听说元翁要不利于我,仆吓坏了,一时糊涂便做了些蠢事。事后想来,显然是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但无论如何,元翁以此责仆,仆都无言以对。只求元翁原谅这一回,仆必痛自惩改,若再敢负心……”
说着他竟指天发下最毒的誓言道:“若再敢负心,吾有七子,当一日而死!”
咔嚓一声惊雷,劈中了屋顶。吓得张居正猛一哆嗦,心说,老天,别当真啊……
对了,《自然小识》上说,打雷是一种自然现象。要相信科学……
高拱不相信科学,不过也不相信毒誓的约束力。
但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没胜算。高阁老终究跟脚太浅,赵贞吉和徐阶的联盟都能让他风声鹤唳。要是再加上张居正和赵昊翁婿的联盟呢?
这四方要是一起发狠,非把自己搞下去不可。他就是圣眷再隆,说不得也得重蹈上次阁潮的覆辙……
今日甫一听到邵大侠逼问的真相后,高拱确实想万箭齐发,把张居正赶下台,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之前那封告密信,让他始终保持着理智——既然所有人都在算计自己,那自己任何冲动之举,都可能中了其中一方算计!
所以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是不能着急,要稳住他们,再徐徐图之……
所以既然张居正专程来放低姿态道歉了,那撕破就是最坏的选择。应该趁机逼他丢车保帅,巩固自己的优势才是上策。
于是高拱再次让张居正去后面先换身衣服,这次张相公没推辞,因为他快要冻僵了……
等到张相公擦干了身子,换上高拱半旧的袍子出来后,高拱忍不住刺他道:“抱歉,老夫的便袍只有四套,还得换干洗湿,所以只有这一套备用的,没得挑。嘿嘿,严分宜的那种阔绰日子,咱是一天没过过。”
“元翁,那弹章并非出自我手。我事后也写信责备过赵大洲,抹黑元翁太过了。”张居正讪讪道。
高拱摆摆手,示意他别再往赵贞吉头上扣屎盆子了,都快扣出个帽子戏法来了。高阁老淡淡问道:“所以说,潘水帘是冤枉的吧?”
“潘部堂那事,确实是冯保交代与我,若有虚言,仆有七子,当一日……”张居正忙撇清。
“行了,别强调了,知道你儿子多!”高拱没好气白他一眼道:“但老夫现在很难相信你,你得用行动重新赢回我们的友谊。”
“请元翁吩咐。”张居正忙恭声道。
“与我联名弹劾冯保,把他撵出宫去,如何?”高拱定定望着张相公。
“好!”张居正毫不犹豫的点头道:“下官这就回去具本。”
“不急,明日我们回内阁商议去。”却听高拱淡淡道。
“啊!”张居正闻言一惊,赶紧喜道:“元翁终于同意复出了?!”
“陛下已经下了三道旨意慰留,你也两次三番来请,老夫又能怎么办?”高拱似笑非笑道:“只能勉为其难,厚颜出山了。”
“这真是,大明之幸啊!”张相公忙高兴道。
ps.再写一章。
第二百四十章 天堂地狱一线间
三晋会馆。
外头电闪雷鸣,里面韩楫气急败坏向杨博告状,我们中出了个奸细!
这让一众老西儿碗里的面都不香了,尤其是王国光、王家屏两个跟张居正、赵守正关系不一般的家伙,直接食不下咽了都。
只有杨博依然该吃吃,该喝喝,完全不受影响。
他这大半辈子什么没经历过?确实没什么能影响到他吃面了。
等到把面汤喝干之后,杨博拿起帕子擦擦汗,舒口气道:“熨帖!”
“伯父,咱们该怎么办?”韩楫又问一遍。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杨博慢悠悠道:“天塌不下来,日子也总能过下去的。”
说着他看一眼二王道:“你们也该吃吃,该喝喝,这事儿肯定不是你们泄的密,当然也不是老夫了。”
“那会是谁啊?”王家屏沉不住气的问道。
“反正是高人就是了。”杨博淡淡道:“想不透是谁就慢慢想,慢慢找,早晚有一天会想通了,把他找出来的。至于眼下嘛,输了就要认,只要没赔光,下次再来过就是。”
“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后辈们在他的教训下,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屋子里重新响起呼啦呼啦的吃面,甚至比外头的风雨声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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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一定有彩虹。
鉴于局面混乱、敌友难辨,高拱决定改变计划,提前复出视事。
陷入停顿的国家中枢,马上重新运转起来。首先,在第一时间举行廷推,推举礼部尚书高仪入阁办事,对张居正形成牵制。
然后,高拱知会科道言官,搁置对张居正的弹劾,继续全力搜集冯保的罪状。高阁老已经想清楚了,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还是得先把这个死太监赶出司礼监,他才能恢复从前说一不二的权力。和皇上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就顺畅了……
于是双方暂时偃旗息鼓,这场弹劾首辅的风波终于过去。
但谁都很清楚,这只是下次暴风雨前的平静。在不久的将来,双方还会为冯保的去留,再次展开激战。
大明两位最杰出的宰相间合作的共识,也将在这一次接一次的冲突中,彻底耗尽,最终来到你死我活的决战中。
然而谁也没想到,事态变化会那么快,让人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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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日清晨,高拱一如往常,在议事厅中与张居正和高仪召开例会。
“叔大,安庆兵变处置如何了?”高拱沉声问道。
“已经按照元辅的指示,着令应天巡抚逮捕查志隆、张志学等下狱了,现在骚乱已经基本平息了。”张居正忙答道。
“那张志学因为私怨煽动部下,包围知府衙门,性质极其恶劣,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高拱微微皱眉道:“至于查志隆还是要保一保的。不过先让他进京吧,老夫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再说……”
“是。”张居正飞快记下。
“殷正茂那边战事如何?”高拱又问道。
“基本上收尾了。”张居正头也不抬,边写边答道:“殷部堂率张总兵自开年以来,已经攻破大小山寨七百余处,斩首一万三千余级,报喜请功的奏本跟雪片一般。”
“不理他,等彻底平定了叛乱再说。”高拱断然道:“再下照会跟殷正茂强调,老夫要的是岭表太平二十年,不是斩了多少颗人头!”
“明白。”张居正应下。
“户部那边跟皇家海运谈的怎么样了?”高拱接着问道。
“回元辅,很顺利,大方向都定下来了,只是细则方面需要逐一敲定,十分繁琐。”张居正忙恭声答道。
“太慢了,最晚上半年,一定要把所有条款谈妥,下半年海运衙门就得办起来。”高拱沉声道。
“是,仆会催促的。”张居正便赶紧提笔记下来,自从那日雨中请罪之后,他的态度端正的可以当小受了。
两人一问一答,如梅花间竹,在各部各省的事务间飞快跳跃,高仪根本没法插嘴。他完全跟不上两人的思路,往往等他想好了该怎么说时,两人的话头已经转到几件事以外了。
高仪十分无奈,这是他入阁以来的常态。旁人以为他成了阁老,一步登天。殊不知,每日里被两个天才无情碾压,如坐针毡啊!
“南宇?南宇?”高拱终于问到他,他却走神了。
“哦,元翁请讲。”高仪赶紧回过神来,洗耳恭听。
“张子维还不肯来京吗?”高拱神情不悦道。也不知是对迟钝的高仪不满,还是对死活不肯再进京的张四维不满。
“是。他已经连上三本,坚辞不就了。”高仪忙答道:“老朽也写信给他,言明太子侍班官乃储君师保,事关国本,推辞不得。可他说自己有病,咳嗽的说不出话来,实在不能胜任。”
张四维实在是被整怕了。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在没解决这个藏在暗处的敌人之前,就是让他进京当首辅,他都不会答应的。
张公子也是要脸的啊!
“他不想来就算了!”高拱哼一声道:“那就另拟人选吧。老夫看就赵守正了。”
“是,啊?”高仪不禁一愣,一时竟没想起赵守正是哪位来。”
“隆庆二年的状元,潮州知府。”张居正轻声提醒他道。当初只想着高仪老病昏聩,对自己威胁小点。但一起共事开了,才发现那是真拖后腿啊……
“哦哦,他这么快就当上知府了?”高仪吃惊问道。
高拱也是一阵无奈,这就是不以能力选人的毛病啊……
“赵知府在上次外察中,名列所有知县首位,晋升为潮州同知。上任时又遇上了知府失踪,曾一本入寇潮州,他单骑入城,打赢了潮州保卫战后,被广东巡抚奏请署理知府至今。”张居正只好解释道:“他麾下的林道乾扫平了闽粤沿海的倭寇和海盗。他又在今年广东清剿蓝一清、赖元爵的作战中屡立大功,省里早就奏请为他转正了,只是被我们压住了。”
其实主要是高拱不同意……
“再转正他就要换绯袍了,五年升到正四品,太夸张了,对他没什么好处。”高拱淡淡道:“不过文武全才的状元公,当这个东宫侍班官,就再合适不过了。”
“能得元翁如此苦心栽培,真是那赵状元的福气啊。”高仪不禁赞叹道。
东宫侍班官之于太子,就相当于当初高拱至于裕王了。那是储君的心腹大臣,板上钉钉的未来内阁大学士,是詹翰官员最想得到的官职。
张居正知道,高阁老忽然提出,要把这个人人眼红的位子给赵守正,一是对赵昊终于同意出让海上份额的奖励。同时也有警告下不老实的山西帮的意思在里头……
对此张相公也像吃了个苍蝇,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是要亲自提拔栽培亲家,让他当自己的左膀右臂的。
结果倒好,自己地里的庄稼,让野猪给拱了……
然而此事归高仪分管,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正在暗暗生闷气,张居正忽然听到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他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竟站起来走到门口。
便见张大受满头大汗冲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啊……”张居正一阵惊愕,手里的毛笔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发生什么事了?莫非皇上?!”高拱的脸刷得就白了,声如炸雷。
张居正点点头,涩声道:“皇上今早忽然昏过去了……”
“啊!皇上!”高拱失声叫一声,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这阵子他对杨梅疮的症状和病程,都已经十分的了解了。
知道最怕的就是这个……
“宅仁医会的那帮名医怎么说?!”张居正比他冷静多了,沉声问张大受道。
“他们束手无策了。”张大受深吸口气,然后尖声对着高拱道:“两位娘娘请江南医院的神医赶紧入宫!高阁老,万万不可再阻拦了!”
“……”高拱如遭雷击。竟被这不大不小的太监,吼得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少在这儿瞎嚷嚷,赶紧去赵家胡同请人啊!”张居正假意呵斥一声。
“冯公公已经亲自去请了!”张大受拖着长腔道。要不是张居正那杀人的眼神,他还不知怎么得意呢。
“元翁,我们也赶紧过去吧。”张居正提醒一句呆若木鸡的高拱。
“哦,好,快去快去。”高拱这才回过神,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一边昏头昏脑往外走,不留神便在门槛重重绊了一跤。
“元翁!”离他最近的张居正和高仪赶紧伸手去拉他。
但高仪是个病人,动作迟缓。只有张居正拉住了高拱的左臂,让他只半跪在地上,没有摔个大马趴。
不过高拱这样子也够狼狈的了。
张居正自然能看出,高拱完全被抽去了精气神。
方才那个挥斥方遒、不可一世的首辅大人,已经随着这一跤,一去不复回了……
剩下的,只是个被无边内疚和悔恨折磨的待罪老人了……
真是天堂地狱一线间啊。
张居正也不禁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雨中求饶,把脸都丢尽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入脑
户部衙门,尚书衙中,正进行着有关未来海运衙门的第十八轮谈判。
平素以技术性官僚自诩的户部官员,可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技术了。
由皇家海运派出的谈判团队,谙熟每一条朝廷法令,死扣每一条细则,严谨的令人抓狂。
一轮轮艰苦的谈判,自年初起一直谈到年中,距离达成协议,依然遥遥无期。
这让高阁老分外恼火,已经臭骂过户部尚书张守直两次了。
张守直是有苦难言啊。谁让人家皇家海运后台硬,他个尚书也惹不起呢?
这位元代右丞相忙古歹的九世孙,只好亲自上阵,来跟皇家海运谈判。
为了对等,赵昊只好勉为其难,顶着酷暑来户部衙门,陪张部堂唠嗑。
双方寒暄之后,在谈判桌两端坐下。户部官员将厚厚的草案捧到张守直面前。
“赵公子,咱们今天一定要把第十条的全部六十款过完,争取这个月就把合约签了。”张部堂先给今日谈判定个调子道:“元翁就限期十天,咱们拖不得。”
赵昊轻摇折扇,不为所动道:“还有五十条,九百八十款呢,十天不睡觉也谈不完的。部堂,再跟元翁通融则个吧。“”
他身边的朱时懋也歪着头道:“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会儿着急将究过去,将来要出大问题的。”
“我看你们根本就是存心拖延时间!”见部堂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帮家伙还是冥顽不灵,负责具体谈判的户部右侍郎杨巍怒而拍案道:“奉劝你们一句,别做梦了!这回谈不妥,谁也别回去了,什么时候签字,什么时候放人!”
“呦,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啊?!”朱时懋冷笑着把头歪向另一边。
“对付你们这些目无王法的狂徒,只能如此!”杨巍是在宣府、陕西当过巡抚、带过兵的,最适合唱黑脸。他杀气腾腾道:“不在文书上签字画押,天王老子也别想把你们捞出去,我说的!”
“好,我要是走出去了怎么办?你就是个王八吗?!”朱时懋也被激怒了。
“你要是走不出去怎么办?是歪脖王八吗?”杨巍哂笑道。
“你!”朱时懋撸起袖子,朝杨巍冲去,一众户部官员和皇家海运的员工赶紧分开二人。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唯有张部堂和赵公子神态自若,一个喝茶一个扇扇子。
但张守直的心里可不平静,他知道赵昊难缠,没想到这么难缠。能顶着自己和高阁老的压力,把谈判一拖就是几个月。
唉,何止几个月?从前年年底,高阁老首倡此事到现在,都整整一年半了。海运衙门的影儿还没有呢!
这种事,在雷厉风行的高阁老手下绝无仅有。他这个户部尚书的压力可想而知,不然也不至于动了物理说服的念头。
其实赵昊压力也很大。因为成立两年的大栅栏证券交易所,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四月股灾’。且随时都会发生下一轮的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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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四月初,朝廷要成立海运衙门,与皇家海运均分海贸份额的消息,终于传遍了京城,引发了投资者对集团前景的悲观情绪,开始纷纷抛售手中的股票。
短短数日之内,西山集团的股价,从每股三十五两一路下挫到十八两,惨遭腰斩。
就连卢沟桥公司也受到连累,股价从二十五两跌到了十五两……
两只大盘股的暴跌,又引发了投资者的集体恐慌,让大栅栏证券交易所内的三十六支中小型股票惨遭踩踏。有的腰斩,有的斩到了脚脖子,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历史尤其是经济史,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隆庆六年四月,发生了大明乃至全世界第一次股灾。
幸好股灾发生时,赵昊正好在京城,当机立断调动集团存银护盘,还跟干娘各自掏出两百万两,开出了二十两一股的大买单。前前后后,集团和股东们砸进去上千万两,这才堪堪稳住了股价,没有触发进一步的雪崩。
目前,西山集团的股价在二十两上下浮动,卢沟桥公司股价恢复到十七两。被无辜牵连的各中小股票也得到了喘息之机,没有跌穿内裤。
这次股灾是一次对投资者的风险教育,让他们终于明白,交易所门口那块大铜牌上,‘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十个字,不是闹着玩儿的。
原来股票这玩意儿,真的不是只涨不跌啊……
这次‘四月股灾’最大的影响是,已成惊弓之鸟的投资者们,失去了对股票的盲目信任。若非赵昊及时救市,怕是一百五十年后的南海泡沫,就要在大明提前上演了。
南海泡沫令英国股票市场大受挫折。在随后一百多年时间里,人们对股票交易避而远之,甚至连带着股份公司的发展,都收到了一定程度的阻碍。
这是赵昊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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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衙中,正在上演全武行,忽然有传旨太监满头大汗冲进来,说两宫宣两位神医火速觐见,冯公公请赵公子也赶紧一起去。
赵昊便站起身来,朝着张守直拱拱手道:“抱歉部堂,晚辈先走一步了。”
“快去快去,宫里的事要紧。”张守直忙不迭将他送到院中,待赵昊的身影消失在仪门后,他叹了口气,对身后众人道:“这阵子大伙儿辛苦了。都散了吧,回去好生歇几天……”
“遵命。”朱时懋和皇家海运的谈判团自然求之不得,马上收拾东西闪人。
杨巍却难以接受,这不让自己枉做了恶人吗?
待外人走光,他忍不住对张守直道:“部堂,这次半途而废,下回再吓唬他们就不灵了!”
“下回?”张守直看他一眼,满脸苦笑道:“二山,你刚进京可能不太敏感。没听出来吗?宫里出大事了!”
“没听出来。”杨巍是葱党,肠子弯弯少,又刚进部不久,确实还没摸着门道。
“刚才,那传旨太监,说的是两宫宣神医火速觐见,这一句话,透露多少消息啊!”张守直便小声分说道:“按规矩,无圣旨,外臣不得入禁宫。现在两宫不经皇上,直接出懿旨传民间的神医,你说是几个意思?”
“再说,我大明只有一位皇后,什么时候可以公然说是‘两宫’了?”顿一下,他又幽幽道:“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要两宫并尊,邀宠媚上了……”
“……”杨巍听得后背直发凉,半晌才涩声问道:“部堂,这些人是元翁的人,还是张相公的人?”
“他们来找的是谁啊?”张守直投去看白痴的目光。
“赵公子,他是张相公的女婿……”杨巍脸色煞白,这才明白部堂为什么说谈不成了。
想到自己方才对赵公子喊打喊杀的样子,杨巍一阵冷汗津津,恨不得那轱辘不算,掐了重拍……
“部堂,皇上真的?元翁真的?”他巴望着张守直。
“皇上凶多吉少,至于元翁,唉……”张守直长长一叹,他也是嘉靖二十二年的进士,外人眼中的铁杆高党。想到自己半生奋斗,却因为被旁人牵连,就要化为泡影,他便万念俱灰,觉得不如遁入空门。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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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昊赶到‘清河县’最大的那座花园子时,万密斋和李时珍已经进去聚景阁有一会儿了。
阁外卷棚下,立着焦急的高拱和张居正。还有高仪和成国公,不过这两位身体都不好,是坐在杌子上的。
赵昊还看到了鸡公公的身影,知道干娘也闻讯赶来了。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的情况大不妙了……
他上前向一干公卿大臣行礼,高拱目光空洞的点点头,张居正给他意味深长的眼神,高仪勉强露出一抹沉重的笑容,只有成国公热情的为他点赞。
焦急的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冯保从聚景阁中出来,走到赵昊面前低声道:“两位娘娘请赵公子进去。”
又对成国公和三位大学士道:“两位娘娘也请四位进去一起拿个主意。”
“遵旨。”五人赶紧整整衣冠,垂首走入堂中,向珠帘后的两宫行礼。
一个抽泣的女声叫他们起来,然后带着哭腔道:“两位神医,你们说吧。”
“是,娘娘。”万密斋和李时珍赶紧恭声应下,然后转过来对赵昊道:“别的法子都没用了,只有出绝招了。”
“用吧,别忘了做皮试。”赵昊点点头,算是完成授权。
“嗯。”李时珍微微颔首,转身进去内间,准备皮试。
“万大夫,”万密斋本想也跟着进去,高拱却叫住他,用苍老的声音问道:“圣躬如何?”
“很糟糕。”万密斋沉声道:“简单说,之前的治疗,只是祛除了体表的毒,但没有祛除体内之毒。现在毒已入脑,所以引发了皇上昏迷。”
说话间,珠帘后的抽泣声越发明显了。
“……”高拱身子明显晃了晃,张居正赶紧扶住他。然后高阁老巴望着万密斋问道:“那用你们的法子,可以救得了皇上吗?”
“首先要做皮试,合适用药才能注射。”万密斋缓缓道:“其次,此毒对人脑的损伤是不可逆的。所以就算能把病人救回来,也不可能复原如初,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比如呢?”高拱艰难问道。
“痴呆、瘫痪,失明、失聪……”万密斋每说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重重打在高阁老的心口,让他直欲吐血。
ps.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你赢了
其实青霉素本身是不会引发过敏的,真正会引起过敏的,是青霉素培养液中产生的杂质。
这也是为何后世国外用青霉素时不用做皮试,因为他们用的是合成青霉素,没有杂质。但这种忒贵,所以在国内很久都没推广开……
江南医学院土法合成的青霉素纯度堪忧,过敏概率肯定不低,当然必须做皮试了。
不幸中的万幸,皮试结果显示,皇帝不过敏。
李时珍马上给予青霉素输液,看着玻璃瓶中的透明液体,一滴滴注入皇帝体内,他却十分紧张。
不是担心药效不行。相反,他是担心药效太好,短时间内大量的佛郎机病原体被杀死,释放出大量‘毒素’,让病人病情加重,甚至危及生命。
这种情况在之前,江南医院用水银和砒霜治疗杨梅疮时便发生过,因为是护士长王铁蛋发现的,所以被命名为‘铁蛋反应’。在临床试验中发现,用青霉素治疗也会发生这种现象,而且来的更猛……
所以两位院长十分紧张,都守在皇帝身边,随时准备急救。
果然,半个小时后,皇帝出现了高热、大汗、呕吐的症状。并伴随着体温骤降、四肢厥冷,甚至咳血的状况。
皇帝的惨状吓得从旁侍疾的李娘娘尖叫起来,让他们快停止用药!
“现在停了也没用,只有帮病人硬抗过去。”两位神医不为所动,用针灸按摩帮助皇帝缓解症状。
幸好长公主在场,强行扶着受了刺激的李贵妃,先退出了内寝。
见娘娘一出来,外头紧张探头的高拱等人,赶紧跪地俯首。
却只见那双元宝底的尖嘴凤头鞋,停在了高拱身前。
“你,你,你把皇上害得这么惨,怎么还有脸活着!”李贵妃怒视着高拱,恨不得要把他咬下块肉来一般。
“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高拱也不分辩,只在那里砰砰砰的叩首连连。不一会儿,那苏州产的御窑金砖上,便出现一团血迹。
待长公主把李贵妃扶进西梢间去,张居正和赵昊赶紧去扶起高拱,便见他满脸血泪,悲戚万状,惨不忍睹!
“元翁,不要太自责……”高仪忙劝道:“你也是一心为皇上好啊……”
“放屁!”李娘娘恰巧听见这一句,泥瓦匠女儿的泼辣尽显,她隔着帘子大骂高拱道:“皇上把他当做父亲一样尊重,他却从来都把皇上当成工具利用!不然他会一个劲儿往皇上身边,塞陈洪、孟冲那种下三滥的货色!不然皇后都请来江南医院的神医了,他能硬是拦下,换成他自己的庸医?他哪把皇上的病放在心里过,他一直就只考虑自己的权力!”
冯保整天在李贵妃耳边说高拱、孟冲的坏话,甚至把俺答进献花花奴儿的责任,也推到高阁老身上。说高拱早就跟那俺答汗勾结在一起了,帮那老鞑子谋取王爵。老鞑子作为感谢,送了一批骚鞑子给高拱。但高拱年纪大了,无福消受,便献给皇上以固宠。其中就有那花花奴儿……
李彩凤能有什么见识?当然是冯公公说啥她信啥了。冯公公一心一意保着她娘俩,能有什么坏心眼?
积毁销骨,李娘娘自然恨死了高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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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外,听李娘娘越骂越难听,都快赶上村妇俚语了。
“娘娘息怒!”张居正只好出声劝道:“还是先以皇上病体为重吧。”
“你……”李娘娘刚要连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一起骂,可看清了张相公的尊容后……我操……好帅!
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的张大帅哥,让一众老头、太监和少年,全都成了路人甲。
好吧,你帅你有理……
李彩凤不由自主便换了柔和语气道:“你是张相公吧?早听冯公公说,你貌比潘安……心似比干。本宫就仰仗相公拿主意了。”
高仪见状也想吐血,这都明目张胆内外勾结了啊!再看高阁老已经垮了,还怎么跟人家斗?
唉,自己这算咋回事儿?这不成了智障……哦不,至正廿三年,加入陈友谅了吗?
张居正便领着臣子们告退出去,在卷棚下焦急的等待着……
黄昏时分,内里传来喜讯,皇上的症状控制住了。
等到下半夜,皇帝的体温开始往下走。天亮时,皮疹也渐渐好转了……
待到上午时,隆庆的体征彻底平稳下来。
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万密斋出来宣布,皇帝已经基本脱离危险。接下来要持续输液治疗十四天,当然是以大蒜素为主了……
但因为大脑受损,皇帝什么时候能醒来,谁也说不准。
好在江南集团当初在林润身上,积累了丰富的护理经验。李时珍带来的弟子们,马上开始着手准备制氧、鼻饲等各种维生手段。让太医院的金院判,还有宅仁医会的名医们,又一次大开眼界。
他们现在终于相信,不是江南医院别出心裁,标新立异,而是人家已经遥遥领先,让他们难忘项背了。
不过宅仁医会的大夫们,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命……
若非李时珍说,需要他们提供一些帮助,那大发雌威的李娘娘,已经叫冯保他们统统投入诏狱了。
其实江南医院的新医学,已经超脱了传统医学的体系,他们啥忙也帮不上。自然知道这是李大夫在帮他们将功赎罪,求一条活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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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无比煎熬,所有人寸步不敢远离聚景阁,提心吊胆的等结果。
长公主心疼干儿女婿,叫鸡公公照顾好赵昊。其实哪用鸡公公操心?冯公公都爱死这小赵了,何况还有老张和两个病老头,便让人把相邻的翡翠轩收拾出,供他们休息。
可除了成国公,谁能睡得踏实呢?这帮老头身体本来就不好,熬不了几天非得垮了不成。便商量着夜里轮流在聚景阁外值守,没轮到的便踏实睡觉,这才实现了可持续等待。
高阁老也渐渐的平静下来了,这天夜里,轮到他跟张居正一起守夜。
园子里灯火通明,巡夜的大内护卫和进出侍奉的太监宫女,人来人往不绝。高拱将自己从眼下的纷杂痛苦中抽离出来,进入一种纯粹的状态。然后平静的对张居正道:
“叔大,不用等了,你赢了。”
“元翁?”张居正一愣,旋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不用等皇上最后的状态了。
不管最后隆庆是死是活,还是半死不活,他都决定让位了……
“元翁,仆从没想过和你争。”其实张相公也知道自己赢定了。这些天他早已经推算过各种可能的发展了,每一种都是高拱黯然出局,区别只在于自己出多大力气而已。
他也人之将赢,其言也善道:“不谷是真心想跟元翁一起拨乱反正,开创盛世的。”
“可惜,造化弄人啊。”高拱摆摆手,不想再跟他复盘,自己是怎么输的了。便沉声道:“你不要劝我,也不要安慰我,那是对老夫智力的侮辱,也让我看轻你。事已至此,我们只有往前看了。既然你还没忘了我们的皋夔之约,那老夫便拜托你几件事,一定要做到!”
“元翁请讲。”张居正只好洗耳恭听道。
“老夫做事操切,不留余地,这一点被诟病的最多,我也不否认。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私心,我只想拨乱反正救大明,想开创‘隆庆之治’!所以叔大啊,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就把之前几年的基础全都推倒。既然我们志同道合,是不是可以不走人亡政息的老路呢?”
“可以……仆的意思是,不管怎样,我都会拥护元翁的方略。”张居正这话说的确有几分真心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还是那句话,若论革旧布新、高屋建瓴,仆不如公!”
“好,然后就是你新官上任三把火,请烧在吏治、钱粮和兼并上!不是让你一并做起,但定要提纲挈领,为日后的大文章点题。”高拱接着道。
张居正暗暗不悦,心说,那倒是谁当首辅啊?面上却依然一脸谦恭,听老高打开话匣子道:
“过去几年,老夫的主要精力在平定四方、剪除异己上,目地只有一个,为接下来的改革,营造一个有利的环境。”高阁老无限遗憾道:“今年开年,老夫本打算放开手脚展布一番的。今年的头等大事便是吏治改革,这也是老夫为何一直厚颜兼掌吏部的缘故,得罪人的事情没人会干,只能我来干!”
“这么说,元翁年初以吏部名义奏请‘两京官员外放时,不得请病假回避’的旨意,就是铺垫了?”张居正恍然道。
“不错,可惜皇上这一病,把什么都耽搁了。”高拱叹口气,振作精神道:“如今大明百弊丛生,关键就在吏治上。吏治不清,贪腐横行;官府无能,兼并横行;官吏敷衍,政令虚设。所以不管你想做什么事,都得先从这上头下手!”
“是,仆深有同感。”张居正点点头,他这下彻底听进去了,虚心请教道:“不知元翁有何高招?”
“信赏罚、核名实之类的老生常谈我就不说了,你肯定比老夫玩的溜。”便听高拱石破天惊道:“我给你三个建议,只要你肯听,就一定能一扫官场二百年之颓势,让大明重新焕发生机!”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愿闻其详。”张居正正色道。
“所谓中兴大明,说白了就是‘搞钱’!俗话说‘人穷苦难多,家贫百事哀’,对一个国家亦是如此!先富才能后强!”高拱用粗俗有力的措辞畅所欲言道:
“我们常说大明不是没钱,只是国家没钱,因为朝廷收不上税来。那为什么之前的朝代,哪怕是弱宋,都能有几千万两的岁入呢?老夫思来想去,认为关键问题有二,一是税制愚蠢,二是地方官府太弱小,连基本的税收都完不成。而要想改革税制,首先得地方执行得力。所以加强州县官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就是我第一个建议!”
“嗯。”张居正点头表示记下了。其实以他的记忆力,根本不用做笔记。之前那都是故意做样子给老高看的。
“至于如何加强州县,除了加强考稽之外,更重要的是选官用人的思路要改!”高阁老沉声道:“知州知县代天子牧民,乃亲民之官,其实是天下最为紧要之官!”
“是啊,大明说白了,就是一千四百个州县,这些知州知县直接管理教化百姓,肩负着为朝廷收税,贯彻落实政令的使命。”张居正深以为然道:“使天下守令得人,太平即此而在!”
“说得好!然而现实是什么样呢?朝廷选州县正官,竟大都用新科进士充任。这些刚出茅庐的书呆子懂个屁?”高拱哼一声道:“他们于民事一窍不通,且守身之节、爱民之仁,处事之略,亦漫无考证!却榜下即用为亲民之官,结果被猾吏劣绅玩弄于股掌之间,或一事无成,或同流合污!待其把地方搞个一塌糊涂,拍拍屁股走人,又换上一只菜鸟继续胡搞,倒霉的永远是百姓,受损的永远是国家!”
“不是也从举监中大挑出老成之辈,来充任州县正堂吗?”张居正苦笑道。却真的很佩服新郑公。心说如果换了自己在他的处境,肯定不会自身难保还不忘忧国忧民的。
“大挑是要排队的,加之举人监生们不到一定年纪,是不会科场绝望的。你不在吏部没看到,每年来大挑的都是四老五十的半老头子。排在前头的,更是须发花白、腰背佝偻。这样的人选为州县,最多干满任期也就致仕了。哪有什么冲劲儿?不是得过且过,就是大捞特捞,没有愿意得罪地方,干点实事儿的。”
“是这个道理。”张居正点点头道:“这些臭棋篓子轮番上阵,让地方上这盘棋越下越死,结果经验丰富的资深官员也对外放畏之如虎,就只能继续拿新科进士填充地方了。如是往复,愈加败坏!”
“所以,这规矩得改!”高拱重重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引来侍卫怒目,待看清是他,才无奈走开。高拱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激动道:
“老夫认为,应当定下规矩,年五十以上选官者,只能授以杂职,不得为州县之长!此外,担任州县正堂者,还需与选任科道一般,有年资要求,哪怕是两榜进士,也不能直接授以州县正印。令其其先在部里、省里、府里打磨几年,考察合格后,才能出任亲民之官!总之,要让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优秀官员到州县去,不能让他们拈轻怕重,只想在部里享清福!”
“这这,岂可修……改百年来的规矩?”张居正委实让高拱的话吓了一跳。要知道在大明朝,当官的不怕干犯国法天条,就怕破坏官场的规矩。因为大明开国已经两百年了,太祖皇帝制定的那套法律典章,早已经彻底失效,取而代之的是由各种约定俗成的潜规则,组成的官场共识,也就是所谓的官场规矩。
什么叫共识?就是游戏参与者都能接受的最大公约数,它必然有利于很大一部分人,所以才会被达成,被维护。
如今是这些规矩维系着这个国家的运转,同时也关乎着大明官员的利益,高阁老却说要悍然打破它,肯定会引起严重后果的。
“所以才叫吏治改革!光变法有个屁用?法条太空泛,太没有约束力!要改就得改规矩,才能真正改变这个官场!”高拱扼腕遗憾道:“所以老夫才会推动吏部规定,‘京官不许称病逃避外放’,就是要把京中的官员都赶到地方上去!可惜,这后面一步,只能你来做了……”
“那仆也要成为百官公敌了。”张居正苦笑道。
“也不是只强按牛头,还要给草吃的嘛!”高拱笑道:“一个是,提高州县官员的待遇,老夫听说江南开征一条鞭法,火耗大增。加上还有什么开发公司分红,那帮地方官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京里哪个不眼红?外放去这种地方,会有阻力吗?”
“那肯定没有的。”张居正捋捋本体道:“可大明只有一个江南,别的地方还是又穷又麻烦的。哎,穷官难当啊……”
“那就在升迁上予以照顾。这些地方的之所以穷和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官吏素质差,管理无方所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嘛。”高拱一挥手,胸有成竹道:
“洪武十四年,按照赋税轻重,将天下州县划分为繁简二等。隆庆元年,老夫又和杨虞坡,按照大小、繁简、冲僻、难易四项标准,将州县重新划分上中下三等,可供你参照。越是大、繁、冲、难、边之县,越要拣选年力精强、才气超迈、兼通武事者担任。并明言若能保境安民、扶穷惠困,使百姓安居乐业者,必可优先升迁!若有特著奇绩,超擢知府亦无不可!”
“而且还要规定,日后为兵备、为巡抚、为总督者,都必须起自州县。没有干满一任亲民官的,休想封疆一省!”高拱越说越大胆道:
“这样不用几年,就能彻底扭转州县疲敝的局面。甚至你别的不干,只把这一件事办好,就可以得个‘中兴贤相’的美名了!”
“这阻力之大,也可想而知啊。”张居正不禁唏嘘道。
“是阻力大,但比起打击兼并,削除宗藩来,已经是很轻松的了。”高拱看他一眼道:“要想减轻阻力也有办法,就是以身作则,先把阁臣选任之制给改了!这也是我给你的第二个建议!’
“群僚会推、皇上御批,有什么问题吗?”张居正心说好家伙,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
“这没什么问题,问题是阁臣的候选资格本身。当初内阁只是为皇帝主管文翰、兼以咨询的机构,故而要以翰林官充任大学士,这本无问题。但时至今日,内阁以成政事堂,阁臣虽无宰相之名,却行宰辅之实。比如你张叔大被人家叫张相公,不就是被视为宋朝的宰相吗?”
高拱沉声道:
“那么问题就来了,翰林是词臣,打交道的是文章典籍。宰相却是要平章政事、燮理阴阳,两者不说风马牛不相及吧,但‘非翰林不得入内阁’,也是舍本逐末!更阻塞了那些非翰林官员的宰辅之路!”
“元翁,非如此,你我怕是也当不上大学士啊。”张居正苦笑道:“未免要被詹翰同僚目为过河拆桥啊。”
“那又算得了什么?老夫这也是逼着他们走出台阁,故纸堆里是学不来治国的!”高拱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道:“再说,非翰林官员肯定是支持的。以往他们既无宰辅之望,自不为宰相之学,只关注一部一省之具体事务,当然难出相国之才!所以应当去掉这层障碍,为阁臣设置更高的标准,比如要既在地方上担任过督抚,又在朝中出任过七卿的,方有资格入阁……”
张居正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高拱的改革蓝图如此宏伟!比他之前跟自己谈及的,要深远太多了。
之前,高拱于吏治只是小修小补。比如,推兵部官员重选特养之制,增设两名兵部侍郎;推刑部官员久任之法,以减少冤假错案;重订户部理财官选任之制,欲增设海运衙门之类……张居正还以为他治大国如烹小鲜,怕步子太大扯到蛋呢。
现在才知道,原来扯蛋的还在后头呢。只是没跟自己讲罢了。
也许是怕把自己吓得打退堂鼓?还是原本就不打算让自己参与吏治改革?亦或这些是他敢想不敢干,一股脑丢给自己图个嘴痛快?张居正脑海中转过数种猜测,面上不动声色问道:“还有一条呢?”
“第三,就是改革言官制度!科道言官实在是最坏的制度,大明若亡,必亡于言官!”便听高拱厉声道:“朝廷任由他们风闻奏事、不必担责。他们便可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只求一鸣惊人!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多用几个排比,多提一提祖宗,就是卫道雄文!然后互相捧臭脚,籍此崭露头角!却丝毫不顾国家大事,被他们破坏了多少!”
只听高拱深恶痛绝道:“值此蜩螗沸羹、国事危难之际,当事者本当有所建树、全力为大明寻一条出路的!然而稍为更变,便招致言官肆口参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加以容纳。结果半途中梗,最终一事无成……”
张居正对此深有同感,虚心请教那该如何去改?
高拱正欲讲出他的方针,忽听阁中响起一声欢呼:“陛下醒了!”
ps.再写一更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 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万岁爷爷醒啦!”太监侍卫们一起欢呼起来。
“万岁爷爷醒啦!”欢呼声很快传遍整个园子。
然而等赵昊闻听喜讯扶着成国公,从翡翠轩赶到聚景阁外时,却见这里气氛有些诡异。
值夜的高拱张居正依然在阁外,脸上挂着既喜且忧的表情。
“什么情况?”赵昊小声问岳父。
“陛下醒来了,但……”张居正指了指太阳穴,低声道:“这里好像出了点儿问题。”
“……”赵昊心说还真是让李时珍说着了。
其实三月刚来给皇帝诊病时,李时珍就私下对赵昊说,按照张相公描述的症状,佛郎机螺旋体可能已经侵入皇帝大脑了。
闰二月上朝时,皇帝那些妄言妄语,就是一个征兆。
虽然后来皇帝神志恢复了正常,但李时珍和万密斋都判断,如果这次皇帝留下什么后遗症的话,八成还是脑袋出问题……
而这次,是永久了。
“你们莫要演我,这里明明是我西门府,怎么又成了皇宫大内?”这时,阁中忽然传出一个嘶哑的叫声道:“来保、来兴,你们死哪去了?月娘呢?!”
“皇上,你不认得我们了?”接着响起女人的哭声,还有冯保的尖叫声:
“快按住皇上,别让他掉下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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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大学士都博学多才,赵公子和成国公虽然读书少,但黄书读的并不少,听得不由目瞪口呆。
成国公一边点赞一边吃力道:“庄周梦……蝶了?”
“唉。”张居正长叹口气,低声道:“陛下把自己当成书中人物了……”
“这,这是暂时的吧?”高仪也吓得结巴了。这要是一直不好,那大明的皇帝不就成西门庆了?
赵公子这个瀑布汗啊,好么,皇上终于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了……
唯有高拱跪在地上,痛苦的一言不发,嘴唇都咬破了……
臣子们一直等待天蒙蒙亮,才见万密斋拖着疲惫的脚步,从里头出来。
“万先生,皇上怎么样了?”众人忙围上他问道。
“下了针,用了药,睡过去了。”万密斋答道。
“那……”高拱抱着一丝侥幸问道:“皇上昨晚是发癔症吗?”
“也可以这么说。”万密斋道。
“那你和李先生肯定能治好吧?”高拱巴望着他问道:“那么严重的病,你们都能救过来了……”
“人脑是最复杂,最无法理解的部位。”万密斋缓缓摇头道:“如果是传统医学所辨的肝气郁结、痰淤阻窍之类证候,尚有医治之法。”
顿一下,他叹口气道:“但之前说过,这是那个病入了脑,损坏了大脑引起的,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至少以江南医院的水平,不知道怎么救治。”
“那,会怎样呢?”高拱涩声追问道。
“早期表现为性格改变,焦虑不安、易激动、甚至人格改变……”万密斋便低声解释道:“皇上这种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的,可算作最后一种。”
“那往后怎么发展呢?”
“通常是记忆力,计算力,认知力减退,智力水平退化严重,病程晚期可能会发生严重的痴呆、截瘫、直至植物人。”万密斋神情凝重道:“不过也有通过长期治疗,能维持在一定智能水平,并不恶化的可能。但总之现在,绝对不能刺激病人,要给他营造最好的康复环境,不然病情恶化会很快的。”
“……”高拱神情复杂的点点头,没有再发问。
“那皇上,就一直把自己当成大官人了?”张居正忽然问道。
“更大的可能是间歇性的。”万密斋答道:“不过随着病程进展,就不好说了,还得再观察。”
“苍天啊!这是要把吾皇折腾成什么样啊?”高仪垂泪道。
成国公也颤歪歪表示,自己要去天坛祭天,请老天爷放陛下一条生路。
万密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能把人救回来,就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真的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你不懂的。”几位王公大臣却一起摇头叹气。
~~
接下来几天,隆庆病程的发展,果如万密斋所说的那样。
他有时候会恢复神智,但忽然又疯疯癫癫,把自己当成西门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脑袋正常的时间越来越短,当西门庆的时间越来越长……
除了两位神医,太医院的太医,甚至宅仁医会的大夫,也都给皇帝看过,一样无能为力。
两位娘娘还病急乱投医,请了和尚道士给皇帝驱邪,自然也无济于事。
这让大臣们忧心忡忡,简直心都碎了。但也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三位大学士便商量着轮流派一人在此值守,其余两人回内阁处理国事,看顾太子学业。
成国公虽然中风,但还是很识大体的,便也主动加入了轮班值守,这样能减轻下大学士们负担。
赵昊倒也想加入,可惜他还不够格。
就这样进到了六月。
六月十六这天,天空阴沉沉,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
张居正和高仪正在内阁看奏章,张大受忽然跑进来,说皇上传两位大学士即刻觐见。
等他们出文渊阁时,便见太子也被杜茂领出了文华殿。两位大学士便有了预感,皇帝怕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吩咐……
待一行人赶到皇帝静养的聚景阁时,等在门口的冯保便直接让他们进去。
张居正和高仪进去阁中,趋入内寝,这还是他们头次进来这里呢。
进去后,他们终于看见了瘦脱了形的皇帝,只见隆庆脸上和脖子上,还明显留有暗红色的瘢痕。那是生疮又愈合后留下的印记,触目惊心。
怪不得皇上一直不肯见人……
皇后、皇贵妃立于榻左,高拱跪于榻前,长公主立在榻旁,给皇帝轻轻打着扇子。
“父皇……”太子怯生生叫了句,趴在地上不敢看皇帝。
他害怕。
隆庆也没怪他,只让他起来立在榻右。待张居正、高仪、和随后赶来的成国公,跪在高拱身侧后,皇帝方缓缓摆了摆手。
冯保手捧着一本黄色封面的上谕,却不敢开口念,只跪地痛哭。“万岁爷爷三思啊,太子还小哩……”
这下也引动了几个女人的哭声,小胖子也吓得跟着哭。
“不要吵到陛下,他受不得刺激。”一旁侍奉的李时珍赶紧开口阻止,唯恐皇帝变身大官人,还给隆庆下了针。
吓得所有人都噤声。
“朕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朕不怨谁,咎由自取而已……”隆庆便缓缓开口,吃力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变成另一个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变回自己。所以得趁着清醒,把社稷大事交代一番。”
说着他严厉道:“念!”
“是……”冯保只好擦擦泪,颤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侥幸得活,然元神损伤,失心难愈,自忖难胜先皇托付,思欲释去重负,以介寿臧,蔽自朕心,亟决大计。”
冯保顿一下,又不知有意无意的提高声调,接着宣道:
“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退处广寒殿。新皇幼小,朕今付之成国公朱希忠并内阁张居正、高仪二公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钦此!”
成国公和张居正高拱伏地恸不能胜,三人痛哭奏曰:“臣受上皇厚恩,誓以死报。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务竭尽忠力辅佐东宫,如有不得行者,臣等不敢爱其死。万望上皇澹泊为心,颐神养志,早日痊愈!”
一边说一边放声大哭,两宫和太子便也跟着哭,隆庆再度呵斥道:“朕还没死呢……”
哭声戛然而止。
待到三位辅政大臣,又拜了嗣君后,张居正方奏道:“启奏上皇,诏书中,是否落了高阁老的名字?”
“这诏书就是高师傅写的,他的名字也是他坚持要去掉的……”隆庆这时终于掉下泪来道:“这狠心的老儿,非要弃朕父子而去,朕挽留不得,又有什么办法?”
“上皇宽宏,宥臣之罪……”高拱泪如雨下,哽咽道:“然罪臣不能宽宥自己,已是心如枯槁,万念俱灰,没法再侍奉新君了……”
“唉……”隆庆无奈的摆摆手,他知道高师傅是在避祸了。但自己这鬼样子也护不了他,勉强留他在内阁,也是碍人眼的角色,不会有好下场的……
倒不如同意他主动求退,这样各方面都没撕破脸,高师傅的晚景也不至于太凄凉。
他其实很想留高拱陪在自己身边,但想到史书中陈玄礼和高力士的遭遇,他便没有自私。
只像个孩子似的央求道:“那你要常来看朕……”
“是,老臣一定常来拜见上皇!”高拱哭得鼻涕都下来了,使劲给隆庆磕头。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今日一别,便是永诀,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再回京城了,遑论再见?
然后皇帝又对哭成泪人的长公主道:“你以后就是大长公主了,要替朕照看好皇帝!”
长公主跪地痛哭接旨。
“对了,赵昊那小子去哪儿了,他答应朕的事儿还没办呢?”隆庆环视一圈,又问道。
ps.我太难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归去来兮
赵昊就在外头候着呢,听到隆庆召唤赶紧进来磕头。
“这都半年了,你答应朕的事情办好了吗?”隆庆满怀期待的问道。
“回皇上,已经办好了。”赵昊赶紧高高举起一个沉重的木箱子。
隆庆挥挥手,身边已经从武当山回来的孟冲,赶紧小心双手接过去。
“朕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你和两位神医救回来的,朕总得好好谢谢你们。”隆庆又对赵昊含笑道。
一旁的冯保便宣读了三道上谕,一道是封江南医院院长万密斋为‘医圣’,赠五品冠带,授和安大夫,准荫一子为尚宝丞。
另一道是封李时珍为‘药圣’,同样赠五品冠带,授保安大夫,准荫一子为尚宝丞。
最后是对赵昊的封赏,晋他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兼理海运事务并海上诸事。
简言之,往后海上的事情,都归他管了……
然而赵公子不敢奉诏,因为儿子的品级不能超过父亲,而他爹才不过正五品潮州同知署理知府事罢了。
“赵公子有所不知,皇上已经擢令尊为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充经筵日讲官了。”冯保便笑道。
“臣替父亲谢主隆恩。”赵昊赶紧给隆庆磕头。
“你父亲是朕钦点的第一位状元,本欲大用的。”隆庆神情怪异的瞥一眼难掩喜色的宁安,幽幽道:“可他个狗……脾气也太坏了,居然敢殴打朝廷大员。朕不得不外放他磨磨性子,没想到他还干出了样子……可惜朕用不上了,那就回来辅佐新君吧。”
其实依着隆庆的性子,让赵守正那狗东西永远不回京城才好。但他退位前大发礼包,人人有份,甚至给了高师傅免死铁券。哪能漏了宝贝妹妹?
宁安就这一个要求,他能不满足吗?反正将来闹出什么事来,也跟他没关系了……
所有人都交代完毕,隆庆便让他们都退下,只留专门学了放映手艺的孟冲,给自己拉片子。
聚景阁里恢复了安静,忽有悠扬欢快的琴声奏响,那是宫廷乐师演奏的马头琴。
马蹄琴声中,雪白的幕布上,便投射出一片碧绿的草原。
蓝天碧草间,一骑红马由远及近。
待到近前,方看清马背上是一个穿着蒙古服饰的胡姬,只见她妩媚妖冶,身姿火辣,跟那副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只是画像上的人是死的,银幕上的人却巧笑倩兮、活泼灵动,还朝着隆庆抛着媚眼,叫他‘陛下’……
“爱妃,你果然活了……”看着她在草原上翩翩起舞的勾人样子,隆庆泪如雨下,伸出手想去触摸那银幕。
那是他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
那是为他盛开的花朵,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有谁会记得这世界她来过?
“爱妃,朕,朕不会忘记你的……”隆庆任泪水奔流,目光渐渐迷离。继而又用一个明显不同的语调,喃喃道:“瓶儿,我的姐姐,我心中舍不得你……”
哪怕这世界忘了我,连我也忘了我自己……
~~
翌日,禅位诏书便下达天下,中外皆惊。谁也没想到隆庆病得这么重,以至于要换十岁的太子来做皇帝。
十岁的天子啊,如何治理国家呀?
不过悲痛的人们转念一想,好像三十多岁的隆庆皇帝,也没治理过国家……
这样一想,似乎皇帝几岁都没啥区别……于是人们便没那么担忧了。
随着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等各衙门开始为禅位大殿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人们的注意力就彻底从老皇帝,转移到新皇帝身上了。
很快,钦天监便宣布,本月廿六日为黄道吉日,遂定在该日举行禅位大典。
此时,距离隆庆决定退位还不到十天。
这可是大明从未有过的禅位大典啊。哪怕是历史上都只有完颜构那一次可以参考,礼臣们却能这么短时间定下礼仪规矩,做好准备。这效率真是高的不像话。
也不知是这些衙门平时太懈怠,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在催动着他们超水平发挥……
廿五日,成国公率领英国公和定国公,祭告天地太庙社稷。
有司也开始紧锣密鼓的设立仪仗卤薄,在皇极殿设太上皇御座,正中设宝案,大殿左右设长条大几案。东楹另设诏案,西楹设表案,南北摆放,大殿一进门设嗣皇帝的拜位,并铺设拜褥……
京里的百姓也开始跟着忙活起来,家家制备香案烛台,鲜花美酒,准备明日普天同庆。
尽管六年前,他们便经历过一次登基大典,但那次大行皇帝新丧,到处裹着白布、一切礼仪从简,并没有这种喜庆的节日气氛。
南方各省进出京城的要道彰仪门内大街,是外城最繁华的地方,此时更是张灯结彩,叫卖喧天。这是精明的商家敏感的把握住这一商机,正在拼命的推销自己的货物。
而有人只觉得他们吵闹……
一辆不起眼的骡车要出城,结果被堵在大街上半个多时辰,还没出去彰仪门。
随车的老仆唉声叹气,他已经习惯了到哪里都有仪仗鸣锣开道,畅通无阻了。
车里的老妇人热得满头是汗,也是一肚子牢骚。唯有那胡须如钢针、眼睛似铜铃的老者一言不发,只隔着纱窗,定定看向外头繁华的大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竟是刚刚致仕的前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少师高拱了。
高拱一直对外说是等下月凉快点儿了再启程,却玩了手暗度陈仓,让高超寻了辆没人认识的骡车,只带了点儿干粮和换洗的衣裳,就和老伴坐上车,悄悄离开了石场街。
他谁也没通知,只在屋里给高才留了封信,让他想办法把自己的书送回高家庄,然后把宅子卖个千把两银子,送去赵家胡同,算他大哥后续的治疗费。
“老爷,不是我说你。皇上都赐了你驰驿回籍了,干啥要这么难为自己?皇上还让你等秋凉了再启程,你为啥非要提前走,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高夫人十分不高兴的抱怨道:
高拱板着脸道:“到时候那么多人送行,老百姓也要沿途围观,我嫌丢人!”
“哪有什么丢人的,你是自己致仕。”高夫人不服气道:“再说这又不是第一回了,上次咋就不嫌丢人呢?”
“因为五年前那次,我知道自己还会回来的,他们也知道!”高拱脸一扭曲,闷声道:“你知道我得罪了多少人,这回多少人多少人想看笑话?指不定还有人丢石头呢!”
“啊,你没日没夜的操持,就操了这么个结果出来?”高夫人惊呆了。
“俺今天不想跟你一般见识,恁也少在这儿撩火!”高拱气得吹胡子瞪眼。
“哦……”想起他发飙时的可怕,高夫人这才不敢吭声了。
~~
马车好容易驶出了彰仪门,沿着官道一路往南,中午时过了六里桥。
这会儿是六月下旬,中午头还是很热,又快一个月没下雨了,路面都飘着蜃气。别说人了,就连拉车大青骡子热得都垂头丧气,直耷拉耳朵。
高超实在受不了,跟高拱商量咱们先去路边树荫下歇歇脚,等太阳不那么毒了再上路吧?
高拱是想越快远离京城越好,但看一要中暑的老伴,他只好点头同意了。
车夫如蒙大赦,和高超拉着骡车往路边旱柳树下寻阴凉。
待马车停下,高超赶紧找个通风处放下胡凳,扶着老太太下车过去坐定。
等他再回来请老爷下车时,高拱却坚决不下,说自己在车里就挺好。
其实他老腰都快颠断了……
但这里距离京城太近,又是进出京城的要道。高拱担心会有衙门的人正好经过,认出自己来。
他嘴上看得开,但其实比新娘子还害羞,恨不得也找块盖头盖上了。
高超劝不动,只好给老爷取了水壶,又递给他一张昨晚烙的大饼。
高拱便坐在马车里,就着水,一口一口咬着大饼。可实在咽不下啊,结果把嘴塞得满满的,噎得他眼圈都红了……
他不禁仰头靠在车壁上,觉得自己狼狈的像条狗。
正自艾自怨时,忽听有一骑停在不远处,马上人高声问道:“敢问贵主人可是新郑公?”
高超正就着肉酱吃大饼吃得香呢,闻言赶紧跑到车旁挑开车帘,就见老主人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松鼠一样。
哎呀,忘了给老主人肉酱了……
“老爷?”高超赶紧转移注意力道:“还是被认出来了。”
“嗯。”高拱点点头,双手一拍腮帮子,使劲咽下嘴里的食物,恢复了宰相尊严道:“那就没必要藏头露尾了。”
“是。”高超明白了,便下车对那骑士道:“正是我家老爷,不知尊驾有何贵干?”
“我家老主人听闻新郑公光荣隐退,特意赶来给新郑公送行。”来者便高声答道:“我家老主人已经在前头真空寺备下酒席,请新郑公和夫人务必赏光。”
“你家老主人贵姓?”高超沉声问道。
“姓赵!”来人答道。
ps.不知为啥,今天有种要完本的错觉。当然是错觉了,还要写很长好嘛。下一章带来,高拱和赵立本恩怨大揭秘!
第二百四十六章 陈年旧事
高拱本来是打定主意,谁请都不去的,听对方说姓赵,却登时来了兴趣。
他掀开车帘,沉声问道:“是内江还是休宁?”
不论哪位,他都有兴趣见见,发泄一下胸中闷气!
“老主人是休宁公。”老人毕恭毕敬答道。
“那老骟驴……”高拱终于笑了,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最后是他送我离京。”
“那咱们去不去?”高超小声问道。
“去,怎么不去?老夫还有事情要问他呢!”高拱重重点头道:“老夫最爱吃的就是鸿门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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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空寺就在前头不远处,是一座香火颇旺的寺庙。因为正好在官道上,便又生出一个小小的村镇,临路有十几家饭馆茶摊旅店。
赵立本包下了这里最好的一个客栈,坐在后院的凉亭中,喝着茶敬候高拱到来。
听到前头响起喧腾声,赵立本便背着手走到前头,正见高胡子和老伴从马车上下来。
高夫人明显是中暑了,看上去要死过去一样,高拱也没好到哪去,他身上半旧的布袍子浸透了汗,紧紧贴在身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反观赵立本,一身裁剪得体的夏绸苏绣道袍纤尘不染,腰间系悬着大块绿得瘆人的玉佩,手里带着大个的戒指,身后还有美貌的丫鬟为他打着扇子,一点汗都不会出,真如赋闲的王公一般。
两人的境遇此刻真时判若云泥啊。
高拱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若是来看老夫笑话,你可真看着了。”
“别不识好人心,老夫有那么肤浅吗?”赵立本大摇其头,让含桃赶紧把高夫人扶到后头去,又叫自己的保健医生给她号脉开药。
好在老太太就是中暑,一管藿香正气水灌下去,休息一天也就差不多了。
那边高拱也由采莲领着去冲凉擦洗,换上身凉爽的细葛布道袍,来到凉亭与赵守正相见。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高也不得不勉强拱拱手道:“谢了。”
“现在知道我不是来看热闹的了?”赵立本笑着请他坐下,亲自给高拱斟一杯酒。
其实他就是特意来看高拱笑话的……
老爷子此生栽的最大的跟头,就是隆庆元年那次,非但丢了官,还差点让人抄家。
虽然他狡兔三窟,早就安排好了退路,但自此绝了仕途,没有实现自己当上尚书,混个三孤退休的目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高拱上台导致的。
一是两人宿怨很深,当年甚至曾当众大打出手,那场面很多人都亲眼见过,并多年来津津乐道。
二是当时高拱正推动京察,所有人都认定要被高阁老整了,便把户部亏空的锅甩到他头上,也算废物利用了……
不然凭赵立本的道行,根本不会翻车的。
好在后来高胡子也很快翻车了,赵立本心里这才平衡了点。不然他能活活气死……
可偏生三年前,他又被好孙子逼着千里迢迢去高家庄,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低声下气求高胡子复出。
结果高胡子还翻脸不认人,利用完了他们,又开始疯狂打压甜党,你说气人不气人?
现在好容易捱到他完蛋了,赵立本能不来看笑话吗
但看完笑话落井下石,那就有**份了。现在这样让姓高的欠情欠意也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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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好说。”高拱哼一声,跟他碰个杯,岔开话题道:“你怎么会提前知道老夫的行程?”
“嘿嘿……”赵立本得意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东厂番子在盯着老夫。冯保那厮担心我还生事端?老夫就说太监的心,针鼻大吧!”高拱气哼哼道:“看来,冯保和张叔大真的有勾结,可笑他还跟我那儿演!”
“嗨嗨,你眼瞎怨谁啊?”赵立本笑道。
“你也在掺合里头了?我说叔大怎么变得这么陌生,原来是近墨者黑!都被你给带坏了!”一提起这些事,高拱就压不住的火大,瞪着一双牛眼,要吃了赵立本一般。
“你少含血喷人,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谁听我的呀?”赵立本自然不承认,又给他斟一杯酒道:“行啦,别激动了,你这回能全身而退,没彻底跟他们撕破脸,就是幸运至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确实……”高拱的火气登时消散。
这些天,他冷静下来也是一阵阵后怕。要是没有江南医院的神药,要是皇帝宾天了。冯保能饶得了他?肯定要把他往死里整的……
“不管怎么说,这回都得谢谢你……孙子。”想到这,高拱举起酒杯,跟赵立本碰杯道:“他是个好孩子,皇上没白疼他一场,老夫……也跟着沾了光。”
能让高拱说出这种话,已经殊为难得了。
“咦,你这话应该直接跟他说。”赵立本却一脸嫌弃道:“你知道这一年多,那小子过的什么日子吗?当朝首相在搞他呀,多少人会跟着落井下石?他光银子就赔了几百万两!”
当然,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的股票,受重大利好影响,近期一波大涨,非但收复失地,还双双创了新高。让赵公子和干娘大赚上千万两的事情,他就免提了。
“唉。”高拱叹了口气,坦然道:“老夫是为了国家求财,不是为了自己……”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应该先跟他沟通一下,拿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来才对。是老夫膨胀了……”
当时高阁老说一不二,口出成宪,哪能想到赵昊居然敢跟他玩非暴力不合作,一玩就是两年多呢?
到后来,高拱就纯属置气了,自然更不会跟赵昊谈了。
“你能说出这种话,不容易啊。”赵立本刮目相看,他这辈子还没认过错呢。
“老夫现在就是个落魄老头子了,认个错算什么?”高拱瞥他一眼道:“也就你这货,死鸭子嘴硬!”
“老夫就是这样的人,我改不了,我也不想改!”赵立本撇撇嘴道。
“你说你上次都大老远到高家庄了,跟我认个错,道个歉怎么了?”高拱啐道:“说不定我原谅了你,你孙子这几年就好过多了。你这辈子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了!”
“唉……”赵立本长长叹了口气,掏出雪茄来让簪菊给点上,教着高拱怎么抽。
然后又点了一支给自己,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才借着烟雾的掩护,闷声道:“其实上回就想跟你把事儿说开,可一想是来求你复出的,再说当初的事儿,岂不变了味?”
“所以你就跟我一声不吭,钓了一下午鱼?”高拱恍然大悟,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心说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张叔大也喜欢……
“现在我也是平头百姓了,而且肯定没法咸鱼翻生,你总可以说了吧?”高拱说着语气加重,又像要吃人一样吼起来。“说说你他娘的干的好事儿!”
“想让你老婆听见,你就吼啊。”赵立本冷笑道。
“请讲。”高拱一下就没了气焰。
“好吧,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说出来我也憋得慌。”赵立本深吸口烟,方打两人开话匣子。
~~
这段陈年恩怨,其实还得从高拱说起。
话说当年高拱十六岁,随着他在六部当官爹高尚贤在北京生活。
别看高胡子现在这样,当年也是风度翩翩美少年一枚。嘉靖六年,世宗皇帝为妹妹永淳公主选驸马,高拱因为少有才名,长得又帅,竟然杀入了决赛圈——与另外两个候选人,一起入宫去给太后和公主挑选。
永淳公主一眼就相中了高拱,可她妈章圣太后相中了另一个叫谢诏的。因为高拱当时还是小鲜肉一枚,显得有些稚气,不如那谢诏看上去稳重,属于中老年妇女最爱的那种类型。
于是高拱就没有走上驸马这条终南捷径,只能回家苦读,勉强考进士过活这样子……
这边公主虽然不愿意,但也拗不过母后,只好哭哭啼啼下嫁了谢诏。
谁知这回太后真打了眼,入洞房的时候公主才发现,这谢诏不光面相长得急,头发长得更急!
他竟然是个半秃!头发都扎不成个髻!他就不该叫谢诏,应该叫谢顶……
而且他还不到二十岁啊,头上就那么稀稀疏疏几撮毛,让公主的少女心能不碎一地吗?
可皇室要严格遵时礼教,公主又不能退货,十分厌恶驸马,几年没让谢诏↑自己。
后来谢驸马使出水磨工夫,好容易渐渐跟公主拉近了距离,眼见着终于可以在成婚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尝一尝公主到底啥味道了。
这没什么好惊奇的,因为大明的公主和驸马并不住在一起,通常只有公主想要的时候,才会招驸马过来。不然驸马是不可以进公主府的。
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高拱高解元中了进士,还被选为庶吉士,一时风光无限!
好些人还记得他是当年落选的驸马,不久,京城里传开了一支‘十好笑’,最后一句‘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就是笑话公主挑错了驸马。放着文曲星不选,选了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这缺德歌词传到公主耳边,得,驸马前功尽弃。公主整天朝他发脾气,把他贬得一文不值,这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驸马整日唉声叹气,他有个一起逛窑子的好朋友,叫赵立本的,便给他出了个主意……
ps.先发后改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