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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树下野狐     蛮荒记txt下载     蛮荒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昆仑玉碎(1至3)

    女魃!

    拓拔野心下大凛,下意识地翻身猛踹白玉石棺,“轰!”石棺连着那青铜虎兽凌空冲舞,猛撞在滔滔火浪上,登时炸裂卷焚。

    女魃身势微微一顿。西王母趁势翩然回旋,厉啸如雷,“天之厉”闪电似的朝她眉心怒劈而入,红光爆射,呼吸一窒,被她护体气浪汹涌反震,半身如痹,豹斑白衣倏然着火。

    西王母心中陡沉,还不待回掠,女★双眸如火焰跳跃,右掌疾拍,火凤迎面狂舞,眼前一黑,喉中腥甜喷涌,朝后笔直反撞飞出。

    纤纤失声大叫:“娘!”话音未落,残存的半扇兽头铜门突然炸碎,又是一道绚光螺旋怒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撞在西王母胸口,她身子一弓,鲜血狂喷,手中的刀形玉胜陡然迸裂。

    “翻天印!”拓拔野又惊又怒,西王母方才为救科汗滩,以两伤法术提前冲开经脉,已经耗损了近半真元,再这般被女魃、广成子接连重创,纵是十巫齐临,只怕也无回天之力了!

    白影飞善,一人抢身冲入,哈哈狂笑道:“金族圣女死啦!金族圣女被我杀死啦!”将那道绚光凌空回转,托于手心,果然是广成子。

    几在同时,九重门外杀声如雷,数千人持着火炬、刀戈,潮水似的汹汹涌入。烈炎、陆吾、蓐收等人冲在最前。

    原来五族群豪在墓外听见相思犀角所传出的话语,无不惊怒愤慨,除了水族众人,其他各组都与土族混战了一场。若非广成子,女魃突然现身,大开杀戒,涉驮,计蒙等人多半早已被擒下了。

    广成子、女魃真气超卓,合在一起更是势不可挡,一路猛冲。竟冲透重围,将陵宫内的玄冰铁闸门一一震开,杀至墓底。

    此时,听见广成子的狂笑与纤纤哭喊声,金族群雄惊怒交迸,更如了一般,有的冲涌上前,围救西王母,有的则奋不顾身的朝广成子杀去,被翻天印撞震,纷纷飞跌横甩。

    这陵墓正宫虽然高阔空旷,却也只容得一千多人。群雄争先涌入,登时变得拥挤不堪,彼此再这般推搡,激斗。更是摩肩接踵,乱作一团。

    乌丝兰玛原本还冀望西王母拿相思犀角诈唬自己,目睹此状,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亦荡然全无,杀机大作。挑眉俨然笑道:“陛下,他们既一心为白帝殉葬,我们也惟有成人之美啦。”冰蚕耀光绫飞卷流舞,朝晏紫苏脖子缠卷而去。

    应龙、武罗仙子心领神会,纷纷抛下拓拔野,转身朝石夷等人攻去,想要趁着他们寒毒尚未完全消解,施以辣手。

    蚩尤突然一把拽住冰蚕耀光绫,大喝道:“滚你***紫菜鱼皮!”他经脉虽震断大半,八极却完好无伤,此时寒毒渐消,真气如春河解冻。此刻奋起神威,涡旋怒转,登时将她凌空扯来。

    乌丝兰玛手臂一紧,真气滔滔外泄,心下大惊,急忙回旋疾舞,抽回丝带。

    几在同时,石夷、长留仙子亦冲开经脉,双双跃起,护住少昊等人。两人真气虽然只回复小半,但彼此心心相印,素光神尺与“似水流年”纵横飞舞,默契无间,威力猛不可挡,竟迫得应龙、武罗连连飞退。

    女魃尖声厉啸,双袖火焰狂卷,猎猎冲来,所到之处人影翻飞,惨呼不绝。烈炎连声叫道:“妹子!妹子!”却始终唤她不醒,当下紫光爆舞,挥卷太乙火真刀,奋力阻挡。

    祝融正与刑天率众赶来相助,望见帝鸿,悲怒填膺,顾不得女魃,喝道:“无耻妖孽,还我女儿命来!”从众人头顶踏空冲掠,霓龙双杖化作两条赤龙,咆哮飞腾,猛扑而至。

    帝鸿嗡嗡怒笑,六只触角飞扬横扫,气浪澎湃,那两条赤龙被其凌空撞中,登时蜷身卷舞,鳞甲飞炸,变回双杖原形。

    拓跋野牵挂科汗淮、龙神与西王母三人生死,无意与他缠斗,叫道:“祝神上,这妖孽先交与你了,我去去就来!”拉着纤纤冲掠到敖语真身边,运气封住她背心地伤口。念力扫探,见她与科汗淮虽然伤势极重,却暂时无性命之忧,松了口大气。

    纤纤泪水汹汹,紧紧地握住科汗滩的手,连声叫道:“爹!爹!”又转身朝远处的西王母眺望,手足无措,哭道:“娘!娘!”生死关头,虽然众目睽睽,亦再顾不得暴露母女身份了。

    拓跋野转头望去,但见广成子白衣翻飞,绚光怒卷,在众人中来去自如,似乎正朝西王母逼近,陆吾等人竟无一能挡其锋,心下大凛,这厮与金族仇隙极深,若夺得王母,昆仑上下必受其制。

    当下不及多想,取出炼妖壶,将科汗滩与龙神收入其中,拉起纤纤,朝西王母疾掠而去。

    金族众人见他赶来,无不大喜,纷纷让道。,

    广成子眼见是他,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哈哈狂笑道:“拓拔小子,来得正好!天帝山之仇,今日可报!”

    翻天印“呜呜”怒旋,狂飙撞来,被拓拔野天元逆仁天骄劈挡,当空乱转,绚光四射,气浪扫处,蟠龙香炉、镇墓铜兽碎裂炸舞,一片狼藉。众人哗然惊呼,潮水般四下退散。

    混乱中,又听“咿呀”怪叫刻,二八神人驾着林雪宜、缚南仙大步奔入。对于这八个双头巨人而言,陵宫墓道实在太过低矮狭窄,费了许多周折,才终于钻到这地底正陵。

    拓拔野精神一振,叫道:“林仙子,娘,你们来收拾这厮。”银光怒卷,将翻天印撞得盘旋飞起,借势朝西王母冲去。

    林雪宜柳眉一蹙,冷笑道:“何方小贼,竟敢妄动五色神石!”二八神人呀呀怪叫,大步流星冲上前来,登时将广成子围在中央,迫得他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拓拔野拨开人群,冲到西王母身边,四巫围坐其侧,有的把脉凝查,有的研磨丹丸,愁眉紧锁,不断地唉声叹气,都已束手无策。

    瞧见母亲双眼紧闭,脸上浑无一丝血色,纤纤泪水更如决堤洪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想要放声大哭,却浑身颤抖,哭不出声来。

    平日里,对这严厉冷酷的母亲颇多怨怼,这三年来更与她形如陌路,但此刻,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想着她往日对自己的种种期许,想着她对自己深埋着的柔情关爱,想着今日或许即成永诀……咽喉若堵,肝肠更仿佛被寸寸绞断了,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会带来锥心彻骨地剧痛。

    拓拔野念力细扫,心下大凛,王母心脉、经络俱已断毁,靠着四巫元丹亦只能再强撑片刻。

    此时正值与帝鸿决战之际,一旦她登仙化羽,金族群龙无首,士气势必大溃。当下不容多想,扣住王母脉门,将金属真气绵绵输入。

    过不片刻,西王母睫毛一颤,悠悠醒转。纤纤颤声道:“娘!”四周金族亦纷纷围拢而来。

    西王母淡蓝色的眼睛恍惚地凝望着纤纤,过了一会儿,似乎才认出她是谁来,微微一笑,低声道:“傻孩子,你哭什么?人生百年,终有此日娘不过……不过是提前走了几天罢了……,

    纤纤摇头哭道:“娘!娘!你别死!你不会死!”俯身紧紧地抱住她,似乎生怕她就此从怀中消失。

    滚烫的泪珠不断地滴落在西王母冰冷的脸颊上,她伸出手,慢慢地擦去女儿夺眶的泪水,在她耳边轻声微笑道:“别哭。娘死了之后,你就是金族的圣女了,圣女是一族之尊,无论遇到多么伤心的事,也绝不能哭。更何况……更何况现在大敌当前,你又岂能在族人面前示弱?”

    纤纤点了点头,肩头颤抖,想要强忍泪水,泪水却依旧汹汹滑落。

    西王母转瞬凝望着拓拔野,似悲似喜,神情古怪,徐徐道:“拓拔太子,我是一族圣女,当以族人利益为重,从前我那般待你,也是无可奈何,望你能够体谅。”

    拓跋野点了点头,心下黯然,隐隐觉得她这句话似有弦外之音,看是说与他听的,却像是在说科汗淮一般。

    西王母秋波流转,扫望着四周环立的金族群雄,淡淡道:“我死之后,西陵公主登位圣女,少昊太子继任白帝,他们年纪尚轻,族内族外许多事情,还需各位尽心辅佐。耐心教诲。如有贰心叛族者,杀无赦。”

    陆吾等人无不凛然应诺。

    西王母眉毛轻轻一挑,又道:“盘古开天以来,阴阳交济。万物长生,女帝之后,五族为破蛇族之治,才反其道而行之,立下‘圣女不可婚嫁’的规训,流弊甚广,今日伏羲大帝既已转世为拓跋太子,欲迎娶西陵公主为妻,这条族规也是到了该废除之时了……”

    众人一怔,面面相觑,微露为难之色。

    方才听了帝鸿,玄女的话语。都知道所谓的伏羲、女娲神谶都不过是这些妖孽捏造出来地惑人之语,拓跋野这“伏羲转世”的身份自然也就难以让人信服了。而西王母与龙牙侯私通,生下西陵公主之事现在也成了天下尽知的秘密。西王母此举大有为自己洗罪矫饰之嫌。

    陆吾脸色一肃,高声道:“娘娘所言极是!阴阳交济,乃有天地万物,圣女既代表天意,又岂能违逆天地至理?有敢逆天抗旨者。其头当如此炉!”抽出开明虎牙裂,骤然猛击在蟠龙香炉上,登时撞得粉碎。

    众长老面色齐变。眼见蓐收、长乘、勃皇等人亦纷纷击地立誓,连忙附和应诺。

    西王母反手扣住拓拔野的手腕,将他地手覆在纤纤的手背上,双眸灼灼地盯视着他,一字字地道:“拓跋太子,君子之诺,重于昆仑。望你永远记住祭天神台上的誓言。”

    拓拔野一凛,脑中又闪过了龙女的温柔笑靥。若她现在此处,也必定会劝自己这么做的。不仅仅是为了纤纤,更是为了天下百姓。热血如沸,握紧纤纤的手,朗声道:“娘娘放心,我定当‘娶西陵、平四海’,开万世之太平!”

    陆吾等人齐齐拜倒在地,齐声道:“誓死追随伏羲转世、西陵公主,剿除妖孽,平定四海!”声如洪雷,在墓室之中滚滚回荡。

    纤纤脸上火烧火燎,心中剧跳,不敢抬头望拓拔野,又是喜悦又是悲伤,泪珠忍不住又扑簌簌的掉落在他与她的手背上。

    西王母微微一笑,如释重负,脸上泛起晕红之色,眼波大转柔和,凝望着拓跋野,嘴唇翕动,似是想问些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拓拔野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将科汗淮、敖语真从炼妖壶中放了出来。两人犹自昏迷,双手却不知何时已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西王母睫毛一颤,眼波登时迷蒙如水雾,指尖方甫朝他伸出,却又下意识地蜷缩收住。四周火光闪耀,映照着他的侧脸,白发如银,俊俏如昔……这一切多么、多么象第一次与他相遇的情景呵。

    那夜蟠桃会上,也是这般***如昼,人流如潮,他卓然站在其中,衣裳鼓舞,双眸如星,脸上带着落寞而清俊的微笑,就象激流中的磐石,雪地里的青松,那么醒目,又那么离群。

    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即便隔着九曲瑶池、茫茫人海,也仿佛心心相印,可为什么此刻,他与她指尖相隔不错咫尺,却仿佛横亘着万重青山、迢迢银河?

    她的心突然一阵剧痛,泪水险些涌出,然而圣女是不能流泪的,就像这千年如一的巍巍昆仑,任由春风吹绿了草野,任由杜鹃染红了山崖,山上的冰雪却始终不化……

    想起雪山,仿佛又瞧见了蓝天万里,冰川连绵,他倚风站在雄岭之颠,吹着一管碧绿的竹笛,衣袂猎猎如飞,笑容在阳光下那么灿烂,灿烂得仿佛足以融化山顶地积雪。

    她的意识逐渐变得迷糊起来,那些往事,那些笑语,那些蚀心刻骨的缠绵与誓言,也全都倏忽而来,倏忽而逝,就象四周地火光一般摇曳飘渺,不可察辨了,惟独他在蓝天下,雪上巅的身影越来越加鲜明。

    他的笛声,反反复复的悠扬吹奏着,萦绕耳际,挥之不去。忽然,她想起来了,那是首古老的昆仑山民谣,从前每年春暖花开,他们在冰川之巅悄悄相会时,她总要和着笛声唱给他听。

    “妾居昆仑山,君住东海上,相隔万里遥,咫尺一梦长。游鱼传尺素,春水寄相思,一掬多少泪,问君知不知?”

    她微微一笑,嘴唇翕动,随着那笛曲无声地哼唱着,心中充盈着说不出的酸楚和喜悦。

    恍惚中,仿佛又听到他低低的话语:“好妹子,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随着雪候鸟到天涯,到海角,南来北往,随处安栖……”她的脸颊突然滑过两行**辣的泪水,仿佛烈火焚烧,想要点头答应,喉咙中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手中微微握紧,“格啦啦”一阵轻响,那刀形玉胜倏然碎裂,鲜血从她春葱似的指尖滑落,一丝丝地在白衣上洇开。

    “娘!娘!”纤纤低声叫着,心中悲痛,几乎无法呼吸。这是她第一次瞧见母亲地眼泪,却也是最后一次。笑容凝结在她嘴角,映着泪痕,明媚得如此陌生。在她生前,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临死之时却又是因什么而哭?因什么而笑?

    ******

    四周众人全都僵凝如石,怔怔不语。这些人中,有不少暗暗畏恨西王母,甚至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此刻当真目睹其死,却又仿佛天突然塌将下来了一般,空茫恐惧,无所依傍。

    当是时,陵宫内刀光纵横,杀声响彻,各族群雄不断从那九重铜门冲涌而入,已渐渐将帝鸿等人围堵在墓室角落。

    拓拔野胸膺如堵,蓦地起身喝道:“诛灭帝鸿妖魔,为白帝陛下、王母娘娘报仇雪恨!”

    金族众人轰然齐应,怒吼道:“诛灭帝鸿,报仇雪恨!”除了蓐收、陆吾等人留下守护纤纤、西王母,其余群雄都在他率领下,四面围冲而去。

    人潮汹涌,分成了三处战阵。应龙、武罗守护着乌丝兰玛,正与广成子团团合战蚩尤、二八神人,奋力朝陵宫正门突围。

    殿角不远处,女魃火焰狂舞,所向披糜,杀得烈炎等人层层败退。十余丈外,帝鸿与祝融、石夷等数百群雄激战正酣。

    祝融大袖鼓卷,“呼!”紫火神兵光焰爆吐,化作又宽又长的光火刀,裂风猛劈,被帝鸿触角扫挡,光火刀又突然如水波变形,涣散成七重红紫各异的光波,蓦地聚合为巨大的七星光戟,朝他猛刺而去。

    帝鸿怒吼声中,四翼、六足齐齐狂扫,红彤彤的气浪排山倒海,兜头怒卷。祝融身子剧晃,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七星光戟赤光吞吐,倏地后撤聚合,变成厚达半尺的六角方盾。

    “......嘭嘭”连震,帝鸿两条触足又从旁侧雷霆狂扫,顿时将那光盾打得涣散开来。祝融闷哼一声,再也抵受不住,踉跄抛飞。四方冲涌而来的火族众将士被气浪扫及。纷纷拔地翻飞,摔出十余丈远。

    拓拔野当先冲去,喝道:“先诛帝鸿,再伏余孽!”众人雷鸣齐呼。纷纷朝帝鸿围拢。,

    乌丝兰玛格格笑道:“五行合一,其利断金。我倒要瞧瞧你们有何神通,能困住帝鸿陛下!”眉毛一挑,喝道:“布五行顶阵!”

    话音未落,与广成子、女魃、应龙、武罗齐齐冲起,手掌贴在炼神鼎上,陀螺似的在帝鸿下方急速飞旋。鼎内绚光怒放,滔滔冲入帝鸿腹部巨口之中。

    “轰!”帝鸿光芒暴涨,六只触角陡增十倍,猛撞在墓室四壁上。流火炸舞,碎铁迸飞,混金铁壁竟被生生撞出六个大洞来!

    帝鸿嗡嗡狂笑。周身急剧膨胀,顶立于墓室之间,忽红忽黄,绚光刺目,六只触角像巨蟒一样飞腾缠扫。腥风怒吼,势如破竹。

    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金铁俱碎,烈炎、刑天等人无不趔趄摔退,就连二八神人被其扫及,亦咿呀怪叫,气血乱涌,那断了一臂的“阿五”更是直接飞撞出十余丈外。

    众人大骇,惊呼溃败。稍有不慎,不是被那呼啸怒舞地巨大触角撞成肉泥,便是被卷起塞入那张血盆巨口之中。

    刹那之间。便有五十余人被吸干真元,干尸似的四下抛舞,被直接撞扫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拓拔野大凛,混沌分两仪,两仪生五行。广成子属金、女魃属火,应龙、武罗属土、玄女属水,再加上这妖孽自身体内的五行真气,所形成地五行气浪声势之狂猛,当世已无人可以匹敌!

    各族群雄中,蚩尤、科汗滩、祝融等人重伤,石夷、长留寒毒尚未完全消解,虽有八斋树妖、烈炎、刑天等生力军,却仍不足以和这五行鼎阵相抗衡。尤其在这相对狭小的陵宫墓室里,与帝鸿这般对攻,更无胜算。

    要想破之,除非神农再世,蛇帝重生……念及伏羲、女娲,心中突然一动,想起当日在沉龙谷内,与广成子、水圣女等人激战的情景来。是了,敌方有混沌之身,又有五行之气,惟独不知阴阳交济之法。要想破此鼎阵,惟有合两仪八极,形成太乙真气!

    当下更不迟疑,返身冲回到纤纤身旁,叫道:“妹子,随我来!”不容分说,从怀中取出两仪钟,急旋变大,拉着她冲入其中。

    纤纤不知他所欲何为,见他拉着自己面面向对,盘腿叠坐,“啊”地一声,脸上登时一阵酡红。这姿势几个时辰前方甫用过。自是永志不忘。大敌当前,众目睽睽,他为何竟会突出此举?

    心中一动,瞬间明白其意。这两仪钟乃伏羲、女娲双修神器,若以神钟为寄体,借其八极,彼此阴阳转化,形成太极气轮,自当与帝鸿一决雌雄!

    当下两人盘叠坐定,拓拔野双掌向上,她双掌朝下,“嘭嘭”连声,绚光在彼此掌心之间爆吐盘旋,击撞在钟壁上,神钟旋转的速度登时加快,碧光绕体,团团飞舞,火旋如狂飙。

    铜钟嗡嗡急震,声如金石密撞,悦耳之极。绚光流利飞射,投映在钟壁上,五光十色,变幻万千。

    两人朝夕相处了四年,彼此间早已极有默契。三年前天帝山上,便曾如此阴阳双修,贯通八极,打败了广成子与玄女。今夜在“蓝田花媒”催激之下,阴阳交济,水乳相融,饱窥两仪双修之妙。此时再行此道,更是驾轻就熟。

    纤纤呼吸如窒,渐渐地,只觉丹田内真气狂涌,火、水、土、木四种真气沿着拓拔野的经脉,汹汹冲入自己双掌,沉冲气海,再翻腾为五行真气,遍体流转环绕,妙不可言。

    两人越转越快,阴阳两气缭绕飞卷,直如春蚕织茧,越来越密。转到疾处,绚光滚滚,她再也看不见拓拔野,看不见自己,只看见钟壁上那些男女图像渐渐虚浮而出,彼此交叠映合,仿佛和他、和自己,合而为一。

    碧光纵横,钟壁上那形如经脉、穴道的“山川湖海”投射在两人的身体上,形成了奇丽的图案。

    她眼前一亮,仿佛乘风高上,突然冲入了浩淼无垠的宇宙,上下四周,星辰流舞,风贯双袖,体内仿佛也藏着一个小小宇宙。五气滔滔,和体外的狂风一起循环流转,她像是变成了天,变成了地,变成了那茫茫无边的日月星辰……

    ******

    陵宫内的呐喊厮杀声渐渐转小,众人不由自主地停顿仰头,惊愕的发现凝望着半空中那寄宿费选的两仪钟。就连帝鸿也收住四下横扫的触角,嗡嗡低吼,蓄势待发。

    神钟内光浪吞吐,映照于地,赫然竟是旋转不息的太极图案。四周气浪狂卷,象五色风轮,一圈圈地回旋怒扫,将那剥裂的玄冰铁壁摧枯拉朽似的生生拔起。众人站在下方,头发、衣裳随其风向猎猎鼓卷,头晕目眩。

    林雪宜骑在“阿大”头顶,怔怔凝望,脸红如火,不知想到了什么,双手渐渐合拢,捏握成拳,眼角泪光滢然。

    蚩尤昂然仰望,又惊又喜,这太极光轮与当日渊底,自己和八郡主合力大战延维、绞断苍梧时的情景何其相似!转头朝女魃望去,见她悬浮于帝鸿下方,双掌贴在鼎壁上,红衣飘舞,双眸空茫,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心中又是一阵悲郁难过。

    帝鸿忽然裂嘴狂吼,神鼎急转,女魃周身红光怒放,象是燃起熊熊烈火,广成子、应龙等人的真气亦滔滔直冲鼎中,而后又旋转着吸入帝鸿体内。

    帝鸿圆躯如吹气皮球,又蓦地暴增数倍,撑得四壁“格格”裂响,六只触角更暴惩为数十丈长,盘蜷乱卷。

    众人大骇,纷纷潮水似的朝陵宫甬道退去。

    “轰!轰!轰!”帝鸿陡然一鼓,触角怒舞,铁壁迸裂,数十人被气浪横扫,猛撞壁上,登时血肉模糊,四下大乱,推挤狂奔,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几在同时,两仪钟绚光爆放,急旋怒卷,朝着帝鸿飞撞而去。

    帝鸿咆哮声中,六只触角席卷狂飙,四面抄舞,猛地将两仪钟重重缠住,奋力箍绞。

    “当!”神钟剧震,光芒炸射,帝鸿六只触足如被雷电劈中,陡然收缩飞扬。两仪钟霞光狂卷,掀舞着巨大的太极气轮,以开天辟地之势,轰然猛撞在帝鸿彤红圆滚的庞躯上。

    “嘭!”无数道刺目的霓虹绚光炸射乱舞,众人眼前一花,刺痛酸疼,什么也瞧不见了,只听见帝鸿吃痛狂吼,既而轰隆爆震,刹那之间,整个墓室仿佛全都炸裂崩塌了,气血乱涌,如被惊涛骇浪当胸顶撞抛卷。纷纷破空冲起。

    气浪怒爆,金石乱舞,众人惊呼互撞,头破血流。百余人被横飞的混金碎铁呼啸劈中,登时血箭激射,横死当场。

    二八神人踉跄倒退,咿呀怪叫,饶是他们木头楞脑,亦被这见所未见的狂暴景象震得目瞪口呆。

    蚩尤紧紧抱住晏紫苏,苗刀挥舞,将怒爆射来的碎铁尽皆震飞,凝神仰望,心下大骇。但见那坚不可摧的玄冰铁顶壁赫然已被撞破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圆洞,边沿冰铁焦黑翻卷,白汽缭绕。竟像是被炽热炎火生生烙穿一般。

    转头扫望,四壁千疮百孔,竟钉满了无数铁片,嗡嗡摇震。众人摔落遍地,血泊中尽是断肢裂体。混乱惨烈。两仪钟和帝鸿却都已不知去向。

    众人惊魂未定,忽然又听“轰隆”一声,上方裂洞绚光鼓舞。爆震不绝,无数碎石铁块如飞瀑似的狂泄而下,重装在地,四炸喷涌。

    群雄惊呼退散,蚩尤喝道:“莫让帝鸿逃了!”抢先朝墓道外飞掠冲去,众人如梦初醒,才知帝鸿竟在他们眼皮底下硬生生撞出了一条出路。当下重整士气,随其朝外狂奔。

    ******

    艳阳高照,碧空万顷。狭窄的山谷如沟壑绵延。两侧雪山交夹,金光灿灿。

    大风怒吼,流石飞舞,接连不断的从背后纵横穿来,猛撞在两边高峭崖壁上,或四炸碎裂,或引发雪崩,轰隆不绝,雪石滚滚冲泻。

    帝鸿四翼平张,六足抄点,飞掠极快,女魃、应龙等人已连着那炼神鼎被他收入腹内,惟有当那圆滚滚地兽躯彤光火放时,才能隐约看到那兀自盘旋的铜鼎影子。

    拓拔野和纤纤盘坐两仪钟内,五气飞旋,去势如电,紧紧追随其后,转瞬间便已冲出“风吼崖”,沿着旁侧的崔巍雪岭直上青天。

    帝鸿方一冲出峡谷,六足立时飞扬横扫,猛然劈砸在峭壁上,“轰”地一声,山崖崩塌,万千巨石兜头狂泻,被两仪钟飞旋撞击,重又破空四射。

    拓拔野乘钟冲天而起,高声喝道:“姬远玄,你帝鸿身份天下皆知,四海之大,已无你容身之所,你若还有半点良知,就自缚请罪,以免土族百姓为你所累,枉受刀兵之苦!”

    在这万丈高空之上,风势猛烈,太极光轮呼呼怒卷,将他的话语远远传出,千山回荡,声势更为惊人。

    帝鸿凌空悬浮,嗡嗡长笑道:“拓拔野,你以为金,火各族真会全心助你,打败寡人么?你想一统五族,平定四海,他们又岂能束手称臣?苟以利合,必以利分,你们志向迥异,纵然暂且结盟,也不过是一盘散沙!我土族百万雄师,秣马厉兵,就是为了等待今日你若不想苍生涂炭,就乖乖的俯首投降……”

    纤纤怒极,和拓拔野一起翻身跃出神钟,冷冷道:“‘苟以利合,必以利分’这八字送与你这妖孽才最为恰当。你为一己私欲,逆天意、违民心,神怨人怒,众叛亲离,这些抓呀总能一时为你所驱,也终必土崩瓦解。”

    帝鸿高声大笑道:“公主先不必为寡人操心。王母已死,昆仑上下人心浮动,你当长老会真会立你这私生女为圣女?立少昊那酒囊饭桶为白帝么?若我猜得不错,贵族皋涂山貜如,鹿台山凫奚、黄山敏牛等七位将军现在已经起兵举义,征讨你们这二位无德帝、女了!”

    纤纤心中一沉,他所说的这些人都是金族边境手握重兵的将军,城主,倘若当真造反,金族势必陷入内乱。最糟的是这七城一旦投敌,东北门户洞开,土族军队便可长驱直入。到了那时,长老会是否会迫于族内压力,逼使自己与少昊退位,可就真难预料了!

    思忖间,远处东北群山隆隆连震,接连冲起七道赤红的火光,当空迸炸。

    帝鸿嗡嗡长笑道:“说风雨是雨。七城将军俱已投诚,寡人倒要瞧瞧公主还有多少人马可听好令?”光芒闪动,吐出炼神鼎,恢复人形,玄女、应龙等人纷纷从鼎内跃出,遥遥北望,相视大笑。

    拓跋野大凛,这厮虽然猖獗嚣张,说得却也不假,金族上下最为畏惧的便是西王母,她既已死,又不知要平起多少波澜!

    攘外必先安内,昆仑未定,人心不齐,又当如何讨伐帝鸿?金、火、木三族虽可引以为援,但要想整顿内纲,打败土、水两族,以及那神出鬼没的尸鬼大军,仍是前路漫漫,吉凶叵测。想到这里,心潮更是汹汹难定。

    峡谷内杀声隐隐,追兵将至。

    乌丝兰玛从袖中取出一个铜瓶,嫣然一笑,柔声道:“拓拔太子,你朝思慕想地流沙仙子便在此瓶之中。素闻你怜香惜玉,一言九鼎,只要你说出我女儿的下落,我便将此瓶送还与你,如何?”

第八章 浮云变幻(1至3)

    “当!当!”铜钟长鸣,几只龙鹫从恒和殿上方尖啼掠过。金族群雄列队拾级而上,长阶上白雪茫茫,狂风扑面呼啸,衣裳猎猎,雪沫翻舞,只觉得一阵阵彻骨的森寒。

    拓拔野、蚩尤随着人群并肩而行,抬头望去,苍穹无边,彤云翻滚,白日在云隙间露出一线亮光,照在檐角上,银芒闪烁,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昆仑盛夏的午后,竟冷如严冬。

    这三日来,众人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始终不能相信王母已死,直到昨日黄昏,亲眼目睹着她的水晶棺徐徐抬入陵宫,墓门紧闭,才终于明白,那叱咤风云的女中枭雄真的已经长眠于万绝谷底。

    自白水香七岁登临圣女之位,三十多年来,她一直是昆仑山的真正主人。长老会也罢,王侯权贵也罢,将士百姓也罢,都已习惯了仰其鼻息,附其羽翼的日子,即便是心底里最为仇视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在她统治之下,金族地位日益超然,一跃成为最能影响大荒格局的力量。

    惟其如此,她的死,比半年多前的白帝驾崩更加震动天下,对于每一个金族中人而言,就象是日食天崩,恐惧迷惘,茫然失措,更比悲伤为甚。

    三日渐,皋涂山獾如,鹿台山凫奚等七位城主率先投降土族,金族境内叛乱迭起,烽火连城。人心涣散,惶惶不安,蛮族骑墙观望,竟连王母葬礼也不遣使参与。各地盗匪更是猖獗横行,五族中最为团结坚固的金族,一夜之间竟似冰川崩泻,洪水决堤。

    今日是新任白帝、圣女初始上朝的的日子,百余名长老居然只来了不足三成。剩下的不是告病不出,便是不知所踪。那些王侯权贵虽到了大半,却个个愁眉紧锁,心事重重,彼此间少有交谈。原本当举族欢庆地盛大典礼,竟比昨日的葬礼还要凄凉冷清。

    铜钟回鸣声中,殿门开起,众人鱼贯而入。方甫站定,便听有人叫道:“白帝陛下、圣女驾到!”号角高吹,编钟齐鸣。两列宫女簇拥着纤纤、少昊从东侧甬门徐徐步入。

    纤纤素衣如霜,肌肤胜雪,鬓角簪着冰玉珠花。交相辉映,更显风华绝代,脸上未施粉黛,淡淡地没有一丝表情,只有当那双秋波掠过拓拔野与科汗滩二人时。才闪过些许难以察觉的温柔凄婉之色。

    众人呼吸齐齐一窒,被她容光所慑,不敢逼视。拓拔野忽然想起当年她将任“汤谷圣女”时的情景。更是恍若隔世,悲喜交织。

    少昊牵她入座,昂然转身坐定,高冠大袍,气宇轩昂,神色庄严沉肃,浑然不见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脸。也看不见半点昨日长跪于王母墓前、嚎啕大哭的伤心懊悔,和从前竟似判若两人。

    钟乐声止。殿内寂然无声。蓐收持钺上前,高声道:“陛下、圣女今日登基,始理朝政,各位长老有何事上禀……”

    话音未落,忽听纤纤淡淡道:“且慢。今日初次上朝,我有一件礼物要送与众卿。”轻轻的拍了拍手,两名甲卫抬着一个青铜方向走到殿心,打开箱盖,朝外一抖,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倏然滚了出来。

    诸长老猛吃一惊,慌不迭地朝后退去,有人失声叫道:“皋涂城主、鹿台将军!”那三个人头“骨碌碌”地滚到石柱边,怒目圆睁,赫然正是皋涂山獾如、鹿台山凫奚,黄山敏牛三大叛将!

    众人大哗,拓拔野,蚩尤等人亦又惊又奇,这三名叛将修为颇高,麾下将士更极剽悍骁勇,三日间已合力夺占了北境六城,声势正猛。纤纤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一举诛杀,而不惊起半点波澜?

    纤纤淡然道:“黄山,皋涂,鹿台三城已定,捷报午后便会传来。剩余的十城,一个月内,必可逐一收复。这三个逆贼投敌叛族,分疆裂土,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人神共怒,死有余辜。其他勾结帝鸿的叛将,三日内悔过自新的,可戴罪立功;执迷不悟的,必株连九族。”

    秋波四下徐徐扫望,不怒而威,金族众长老、权贵心中大凛,对她与少昊的轻侮怠慢之意登时消减了大半。

    纤纤又从袖中取出一卷祟皮,道:“这卷名册,是三日前拓拔龙神从帝鸿手中抢夺回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所有与他往来的长老姓名和礼物……”

    众人面色大变,纷纷朝拓拔野望来。拓拔野微觉尴尬,心想,自己压根未曾夺得名册,纤纤如此言语,必是为了虚晃一枪,迫得叛贼自动现形,当下点了点头,以示确有其事。

    黑木铜提心吊胆了几日,此时闻言,登即崩溃,双膝一软,匍匐在地,叩头颤声道:“冤枉!老臣冤枉!圣女、陛下万请明……明……明鉴……!”每一抬首,便看见数丈外地三颗头颅,心下恐惧,牙关格格乱撞,汗出如浆。

    那日万绝谷内,群雄都曾清清楚楚地听见姬远玄报出他与廖威知的名字,彼时情状,焉能有假?见他如此软弱畏死,无不鄙薄。

    廖威知火火上冲,大步走出,喝道:“石头***,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不敢认地?老子当那姬小子将成驸马,所以送了他斑斓青兕的长角作为贺礼,那又怎样?陛下、圣女要杀要剐,只管冲着我来便是,与我家人、部将全不相干!”

    金族中暗地里与姬远玄结交的权贵、长老也不知有多少,闻言无不屏息凝神,惴惴忐忑,心下打定主意,纤纤、少昊若真敢严惩廖、黑二人,便立时反戈叛乱,以免步其后尘。

    蓐收沉声道:“陛下,圣女面前,岂容阁下放肆!”甲卫执戈蜂拥而上,将廖威知团团围住。

    纤纤摇了摇头,淡淡道:“姬远玄的帝鸿真面直到三日前才暴露于天下,廖将焉能未卜先知?他与黑木长老若真有心勾结帝鸿,叛族造反,连日来又岂会按兵不动?帝鸿故意留下这名册,不过是为了离间我金族君臣,逼迫众人造反罢了……双手一合,真气鼓舞,祟皮卷轴登时着火。

    廖威知一怔,众人哗然,拓拔野亦大感意外。

    纤纤将那熊熊燃烧的卷轴抛弹在地,高声道:“罪在其行,不在其心。纵然这名册之中,真有存心结交姬远玄者,只要他迄今并未有谋反之举,便算不得叛族投敌。这名册我也罢,拓拔太子也罢,都未曾展开看过,从今以后也不许任何人再提起此事……”

    顿了顿,目光突然变得说不出地凌厉冰冷,一字字地道:“但是族难当头,绝不容得半点贰心。今日开始,若有人再敢与敌寇相通,哪怕只是送一根鸿毛、传半句消息,我也要叫他后悔生于此世。”

    众人心下森寒,虽然如释重负,背脊上却凉飕飕的尽是冷汗,纷纷连称圣明,山呼万岁。

    廖威知死里逃生,怒火与勇气也早已烟消云散,当下伏身拜倒,道:“多谢陛下,圣女不杀之恩!”

    纤纤淡淡道:“廖将并未谋反,我不治罪理所当然。但你咆哮朝殿,对陛下与孤家公然挑衅,那便是犯了‘藐圣欺上’之罪。若不罚你,何以服众?来人,将他廷杖二十,囚入青沙崖思过十日。”

    众人脸色齐变,所谓“廷杖”,便是在朝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将罪臣除衣杖责,虽不致命,却足可令其颜面扫地。西王母在位三十多年,也不过廷杖了两次,想不到新圣女方甫上任,便动用此刑。

    反倒是廖威知心服口服,戾气尽收,伏身道:“微臣知罪,愿受刑责。”四名甲卫执杖上前,除去他的衣裳,“乒乒乓乓”打得他血痕道道,瘀紫遍布,又套上脚镣,扶下殿去。

    殿内一片寂然,纤纤道:“该罚的孤家都已罚过,现在当请陛下论功行赏了。”

    少昊微微一笑,又唤人取出一轴名册,将三日来与叛军斡旋激战的各地城主,将领一一宣示,各施奖励,包括刚被刑罚的廖威知,也因其部众坚守奋战,而被赐以厚赏。

    眼见新帝、圣女如此公正严明,雷厉风行,众人无不凛然,再不敢有半点轻视之心,当下纷纷领旨谢恩。

    半日朝议倏然而逝,纤纤、少昊从容不迫,赏罚并施。虽然谈吐问答时偶尔还有些生涩,所作决定亦却无不令人信服。群臣对那“酒色太子”纷纷刮目相看,几日来的惶惑疑虑渐渐荡然无存。

    大风吹来,檐角风铃叮当摇舞。殿外云开雾散,露出澄碧蓝天,阳光如万千金柱,破云而出,照耀着山峰下的滚滚云海,雪鹫欢鸣飞掠,令人心情为之一振。拓拔野、蚩尤相视而笑,心中阴霾也随之一扫而光。

    四周人群喧沸,科汗淮远远地站在殿角,凝望着高座上的女儿。想起从前她绕膝撒娇、刁蛮使性地情景,怅然如梦,悲喜交迭。

    一入昆仑深似海。半山风雪半山晴。对于她来说,这究竟意味着幸福,还是痛苦?星移斗转,世事更替,命运却为何总在相似的轨迹中轮回?

    他的心底一阵刀剜剑绞似的剧痛。她地举止神态多么象她呵。就连挑眉的样子也如出一辙。

    恍惚中,纤纤的脸容又如水波幻化,与西王母的容颜渐渐地重叠契合。融而为一,再难分清彼此了。

    ******

    这日朝议之后,金族正式确立了联合龙,火,苗、蛇,木各族,协力剿灭叛逆,讨伐帝鸿、天吴的大计。纤纤更取号为“**”,以示与“九天玄女”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决心。

    纤纤既往不咎,赦免黑木铜,自是使得原本与姬远玄有过来往的金族群雄心中大定,不再思变谋逆:其赏罚严明,对廖威知恩威并施之举,更令众将团结一心,士气大振。

    到了午后,东北边境果然捷报连传,獾如,凫奚,敏牛三大叛将被部众所杀,未涂山、鹿台山、黄山尽皆收复。

    翌日清晨,青鸟传信,三身国、奇肱国又因与帝鸿通好,被金门山神天犬黄姖喜军攻破,斩杀国主,新立酋首。

    此后三日日日都有嘉报,昆仑山上自是欢腾一片。那些未来上朝的长老、权贵闻讯无不震动,想不到纤纤反应竟如此神速,深沉很绝,一如其母,从此对她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西荒各蛮族更是大为惊异懊悔,纷纷遣使赶往玉螺宫请罪,大表忠心,同时调集大军,以供**差遣。

    、虽然境内叛乱犹在,土族大军也正经由符禺山一带侵入,但金族人心大定,同仇敌忾,比之几日前的彷徨无主、一盘散沙,又有如云泥之别了。

    第三日傍晚,昆仑又下起大雪,蚩尤、烈炎等各族群雄计议已定,纷纷辞行,打算尽快赶回属地,整顿大军,诛讨帝鸿。少昊在瑶池设宴送行,众人狂歌痛饮,大醉了一场。

    酒过三巡,少昊醉意醺然,拍着拓拔野的肩膀,摇头笑道:“可惜圣女丧期未过,否则趁着这么多好朋友在,今夜就当连着你小子的喜酒一起喝了!”

    众人大笑。

    纤纤遥遥听见,脸上晕红,微笑不语,被烛灯映照,更显娇媚。拓拔野念及雨师妾,心中一酸,当下仰头将酒饮尽,推案起身,假称不胜酒力,到殿外吹风醒酒。众人只道他害臊,纷纷哄笑不已。

    到了曲廊上,狂风扑面,雪花飘舞,瑶池上浮灯万盏,幻丽如极光。

    拓拔野又想起与龙女在北极时的种种情状,更是胸膺如堵。霎时间,这些年来苦苦强抑的思念都如春洪决堤,火潮汹涌。眼前耳边,尽是她的如花笑靥、温柔低语。

    八合大殿内欢声笑语,丝竹不绝,相隔不过数十丈,却悠遥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怔怔的扶着白玉栏杆,看着湖水荡漾,看着倒影摇曳,突然又记起那年蟠桃会后,他和龙女也是依偎此处,仰望漫天烟花,不知彼情彼景,何时方能再有?又不知龙女生耶死耶?倘若还活着,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正于某处,形只影单的思念着自己?

    想到这些,心中更是悲不可抑,泪水夺眶,喃喃道:“好姐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心绪缭乱,被冷风迎面刮吹,酒气上涌,头重脚轻,竟真有了些许醉意。恍恍惚惚地瞥见水面浮灯荡漾,一个倒影从右侧朝他移近,拓拔野心中一紧,转头喜道:“好姐姐,是你么……

    那人“嗳”了一声,格格笑道:“小情郎真乖。”细辩飞扬,明眸流盼,霓光映照下,笑靥越发甜美动人,正是流沙仙子。

    拓拔野大为失望,道:“洛仙子,是你。”旋即又想,即便龙女未死,受那剧毒所制,也当在几万里之外的终北国,又岂会穿越千山万水,突然到此?

    流沙仙子笑道:“不是我是谁?哎呀,难不成拓拔驸马大婚在即,竟偷偷溜出来与哪个‘好姐姐’幽会么?”

    拓拔野脸上一热,短短几日之间,他将与金族圣女成婚的消息便已震动四海,众人时有揶揄,但“驸马”二字出自洛姬雅之口,却让他犹觉窘迫。当下顾左右而言他,道:“仙子伤势初愈,为何不在巫舍中休息?”

    流沙仙子道:“我要走啦。来这里是和你告别的。”拓拔野道:“你去哪里?是回流沙山么?”

    流沙仙子摇了摇头,道:“我在那里住了二十年,早已住的腻烦了。”妙目闪过一丝黯然凄楚之色,柔声道:“天下之大,总有我想去的地方。那里讨我欢喜,我就在哪里多住上几日,***常新,那也好得很啊。”

    拓拔野心中莫名地一阵酸苦,便欲脱口说出:“故人不再,纵然风物新异又有何用?”终于还是强行忍住。

    他与这妖女情意暧昧,象姐弟,象情人,象朋友,虽猜不透她的玲珑心思,却知道神农化羽之后,她已将对他的大半情思萦系在了自己身上。将她从玄女手中换回后,两人彼此默契,只句不提苦情树之事,更无半句感谢之语,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再也寻常不过。

    但此时听说她要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拓拔野心底仍是难过无已,又想起数年未见的姑射仙子来,更如块垒郁结,喃喃道:“人生聚散离合,如浮云变幻,宇宙万物,尽皆如此……”

    这句话是当年神农临别所语,十年来自己经历了如许多的悲欢离合,却为何始终不能象他一般豁达?

    流沙仙子眼圈微微一红,抬头望着天上的彤云,柔声道:“浮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我们终会有相逢的时候。更何况……”秋波流转,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更何况你还欠我一个宝物,等我想要你还的时候,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姐姐我一样将你揪了出来。”

    拓拔野微微一怔,蓦地想起当日灵山之上,自己曾答应用某物与她交换伏羲牙。不由莞尔,笑道:“仙子找我,欢喜还来不及,何必躲藏?不管天涯海角。我也召之即来……”

    突然想起当日不死树下,自己误回八百年前,对龙女前生所说的那句话:“好姐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收服的怪兽。只听你一人之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心中登时大痛,剩下的半句话再说不出口。

    流沙仙子“呸”了一声,笑道:“你当你是那歧兽么?它可比你可爱得多啦。”拿起玉兕角,低声轻吹。

    狂风鼓荡。那巨大地绿色甲虫登时振翅跃了出来,笨拙地扑倒在地,瞪大碧眼。木楞楞地望着拓跋野,忽然摇头晃脑地靠上前去,拿那三只尖角拱了拱他,也不知是示威,还是讨好。

    流沙仙子脸上晕红,踢了那歧兽衣角,翻身跃上其背,心中悲喜交迭,低声道:“苍生涂炭与否,和我毫不相干。打你还欠我一物,所以定要好好活着。”凝视着他,想要微笑,泪水却突然涌了出来,猛的一夹,冲天飞起,遥遥叫道:“若要找新娘,速速入洞房。臭小子,我若是你,就回到那北极故地找你的‘好姐姐’去!”

    洞房?拓拔野心中一震,灵光电闪,失声道:“鲲鱼!”

    当日他从终北国到南望崖,寻便了数千里北海,却独独忘记了鲲鱼腹洞。彼处气温极寒,可制热毒,又冰封了许多鱼兽,安全隐秘,对于龙女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比之更为合适,更毋论他们在那里度过的三个多月幸福时光!

    越想越是惊喜激动,指尖发抖,恨不得现在便立即插翅飞去。抬头想要感谢流沙仙子提醒,却见瑶池霓波浩荡,雪花飘扬,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热血如沸,酒意全消,转身正欲返回八大大殿,又听西南回廊里一人叫道:“拓拔大哥!”转眸望去,素颜如雪,白衣翩然,正是纤纤。

    他适才思念龙女,心乱如麻,竟未曾察觉到她何时已随行到了长廊角落。想到方才与洛姬雅地对话都已落入其耳,脸上一烫,正欲说话,又听纤纤道:“龙神和我爹一起走啦,她有份礼物,叫我转呈于你。”

    长袖一卷,一个赤红的珊瑚匣子凌空飞到他手中。拓拔野打开一看,匣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只金色蜜蜂嗡嗡飞舞,扑面而出。他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其意,耳根更是**辣的一阵烧烫。

    他何尝不知敖语真之苦心?只是此次向西陵求亲,一则是因为受蓝田花媒所累,与她已有了夫妻之实,断难推卸其责;二则是将计就计,利用姬远玄捏造的“女娲神谶”,救纤纤出虎口,与金族联姻,赢得西王母支持。如今王母既死,局势凶险莫测,纤纤更需自己相护,纵然自己心中只装的下龙女一人,也决不能有半点反悔之意,当下收敛心神,道:“科大侠也已走了?”

    纤纤点了点头,低声道:“娘已死了,昆仑也也罢,大荒罢,他都再没半点眷恋之意,只想扁舟散发,隐居东海。他说我已经长大了,有你助我,天下可定,他也就放心了。”

    拓拔野微觉失望,原本还期冀龙牙侯领军北伐,征讨天吴,现在显是不可能了。转念又想,以科汗滩的重情讲义的性子,虽然叛出水族,又怎忍心自相残杀,连累族中百姓?对他而言,超然局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和归宿了。

    知她牵念父亲,心中必自难过,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妹子,科大侠若非牵挂你的安危,又怎会破誓重入大荒?看到你如此能干,短短几日便团结群臣、安定民心,他也足感欣慰了。帝鸿妖军再过猖狂,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又有何惧?”

    被他这般一说,纤纤泪珠反而扑籁籁地掉了下来,摇头凄然道:“拓拔大哥,我哪有这等翻天覆地的本事?那些安邦抚民地连环妙计,是娘三个月前便已布设好的……”

    从袖中取出一卷祟皮,递与拓拔野,哽咽道:“娘亲神机妙算,早已筹划好了一切,就连……就连她自己的死,也是预先算定的。这卷遗书便是她托付金神,在她死后再转交于我。我不过是照着遗书上的预设去做罢了。”

    拓拔野展开一看,心下又奇又佩。

    西王母果然早已料定姬远玄便是帝鸿,将于婚礼之后刺杀自己;也已算准了她死之后,獾如,凫奚等将领必会叛乱,甚至还详细地列出了金族群臣哪些人可能跟风动摇,哪些人可以完全信赖。并逐一列出对策,安排妥当。

    其推算之准,布局之妙,实在让人叹为观止。难怪当年烛龙对她如此推崇,视为平生第一大敌。

    但她既已料敌在先,为何步步险招,甘心赴难?又为何转托金神留下遗嘱,字里行间竟似死志已决?

    是因为失贞丑闻天下皆知,不愿让金族百姓为之蒙羞,以死明志?还是因为科汗滩携手龙神,让她伤心欲绝?是耻于为妖魔所用,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苟活于世?还是早已参透了世事沧桑,超然生死?

    饶是他聪明绝顶,也无法猜透这大荒第一奇女子的心思。但无论如何,科汗滩心中必定已历历分明,否则也不会面对永诀、如此从容淡定,在王母陵宫墓外,没掉一滴眼泪,只是祭以半捧白菊、数支笛曲。

    雪花缤纷,落英似的卷过纤纤翻飞的衣袂,她斜斜地倚坐在玉栏上,拭去泪痕,轻声道:“这几年来,我常常怨恨娘亲,当初为何不和爹一起远走高飞,一家三人找一小岛居住,岂不其乐融融?但直到前几日,我才突然明白娘亲的苦衷。身为圣女,要担负全族百姓的命运,又岂能事事随心顺意?

    “她不是成心负爹,对爹的思念和牵挂,更未见得在龙神之下。只是有时喜欢一个人,注定只能深藏心底。就象蟠桃可以在枝头累累悬挂,而人参却只能长埋地里,两者之间又何曾有什么优劣差别?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导致彼此的方式不同罢了。”

    顿了顿,仰起头凝视着他,眼中泪光滢动,柔声道:“拓拔大哥,又好比从前我喜欢你,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做世间一切事,但现在却不能了。不是因为对你的喜欢不如以往,而是因为我现在做了金族的圣女,不能再单只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千千万万的臣民百姓……”

    拓跋野心中一震,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叹了口气,慨然道:“好妹子,你……你真是长大啦!”

    纤纤嫣然一笑,秋波中却是说不出的凄婉悲伤,低声道:“长大了又有什么好?这些年我午夜梦回,全是当年在古浪屿上的景象,梦见我骑着白龙鹿。和你无忧无虑地在浪花里翻腾嬉闹……”眼圈又是一红,摇头道:“可惜时光不能倒流,那样日子的永远不会再有了!”

    拓拔野咽喉如堵,酸甜交掺。他又何尝不想念那单纯快乐的少年时光!这一生之中,除了在鲲鱼腹内与龙女朝夕共处地三个来月,最为快活的便属在蜃楼城及古浪屿上度过的日子了。

    又听纤纤低低地叹了口气,道:“拓拔大哥,我总是在想,从前你那般疼我呵护我,难道就没半点是因为喜欢我么?你嘴上不承认,心底里难道就没丝毫动摇?若真的只是把我当作妹子,又怎会几次三番不顾一切地赶来救我?那日又怎会不怕天下人嘲笑,化身公孙轩辕,娶我为妻?”

    这些话拓拔野也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此刻听她说来,更是脸上如烧。不知当如何应答。

    雪花一朵朵地飘扬在她与他之间,倏忽不定,转瞬即融,只留下丝丝冰凉,沁心彻骨。

    纤纤妙目瞬也不瞬地凝住着他,双颊晕红,柔声道:“拓拔大哥,你不用骗我啦。其实在你心里。还是喜欢我的,即便比不上对龙女姐姐的铭心刻骨,也绝不只是兄妹间的情谊,是不是?”

    拓拔野一震,道:“妹子,我……”嘴唇一凉,已被她春葱似的手指抵住。

    纤纤摇了摇头,泪珠盈眶,微笑道:“拓拔大哥。你放心,那夜我已经说过了,我再不是从前那一心痴缠着你的小丫头了,更不会强人所难,逼你去作任何不开心的事情。”

    徐徐站起身,道:“我知道在你心底,一直想念着龙女姐姐,就象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一样,都再难容下别人的身影。从前我很不甘心,是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喜欢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不是想和他朝夕相守,而是希望他平安喜乐。

    “拓拔大哥,我了解你的性子,就像爹爹一样,你喜欢逍遥自在、无拘无束,龙神也罢、神帝也罢,在你眼里都轻如云烟。只是你太过善良,不忍天下百姓为奸邪所累,才挺身而出、责无旁贷,正如你娶我,只是因为想要保护我,不让我受帝鸿所害。”

    顿了顿,柔声道:“拓拔大哥,你放心,我或许及不上我娘,但我终究是西王母和龙牙侯的女儿,帝鸿也罢,世间地典论也罢,都伤害不了我。我既已登位**,就一定要保护族人百姓,打败这些邪魔,帮助你和鱿鱼完成蜃楼之志。现在战火如荼,你定然不愿脱身,等到将来天下安定了,你随时可以离开,去找龙女姐姐,自由自在的生活……”

    拓拔野胸膺窒堵,也不知是感动、羞愧还是难过,握着她的手,心潮起伏,半晌才叹道:“妹子,你能这般说,足见你胸襟勇气、识见决断,绝不在你娘之下,难怪王母也罢,科大侠也罢,都这么放心地将昆仑交托于你……”

    纤纤嫣然一笑,将手轻轻抽出,摇头道:“拓跋大哥,你将我想得太好了。我聪慧比不上我娘,胸襟更不及我爹十分之一,所以只有让自己和他们一样坚强。这个世上,你是真正疼我、包容我的寥寥几人之一,我自然要十倍、百倍地回报你。但治理天下,对待臣民百姓,可就完全不一样啦……”

    她凝视着对岸远处那灯光寥落地王母宫,妙目中仿佛燃烧着两点火焰,嘴角冷笑,淡淡道:“譬如那日朝殿之上,我假意焚毁‘名册’,饶恕了黑木长老与一干叛徒,心底里却还烙刻着所有的名字呢。对于这些两面三刀、卖族求荣之辈,若果真这般轻饶,岂不叫真正的忠义之士寒心?等到日后大局稳定之时,再让他们领教一番我的手段。”

    拓拔野怵然一惊,她声音虽轻,但话中的森冷杀意却是让人寒毛尽起。湖波荡漾,浮灯摇曳,霓光映照在她地俏脸上,忽明忽暗,变幻不定,如此美丽,却又如此陌生。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初到蜃楼城的那个夏夜,沙滩篝火熊熊,夜空烟花火放,人群中,她转过身,笑吟吟地凝望着自己,眼波在火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泽……那曾经在瞬间惊艳了自己地纯净、无邪、温柔而又炽烈的眼神,如今竟已遥渺得仿佛远天的星辰。

    凭栏低头望去,涟漪纹生,两人倒影摇曳,看不清,辨不明。他的心中更是一阵莫名的感伤、惆怅。

    世事如流水,人生似浮云。日出日落,花谢花开,其间悄然更迭的,又何止是草木山河、年年岁岁!

第九章 北海屠龙(1至3)

    狂风咆哮,迎面如霜刀刺骨,拓拔野站在船头,衣裳猎猎鼓卷,呼吸如窒,直欲乘风飞起。极目远眺,天海漆黑,无边无际,遥遥可见绚丽的极光淡淡闪烁,倏忽变幻。

    已过南望崖六百余里,距离从前与龙女栖住的冰屋似乎也已不远了。但四下凝眺,北海茫茫,浮冰跌宕,依旧看不见陆地。又想,离开彼地已有数年,不知那冰屋是否早被迁徙的蛮人据为其有?

    忽听“格啦啦”一阵裂响,船身剧震,众人惊呼迭起,在甲板上趔趄奔走,班照叫道:“转舵!转舵!龟他***,又撞上冰山了!”

    话音未落,又听一声低沉的呜鸣,船身摇荡,众人一怔,欢呼道:“是火蛾鲸!”奔到右侧船舷一看,果见一头四丈来长的鲸鱼撞击在侧翼的破冰刀上,挣扎摇摆,鲜血迅速洇开,染红了四周浮冰。

    这种鲸鱼视力极差,又喜欢寻着亮光游戈,北海渔民每每用***为饵,诱而捕之,故有此名。其肉幼嫩鲜美,生食甘甜爽口,烹之则相飘十里,因此又被叫作“十里香”。

    众龙族将士一日未尝饱餐,眼见这等美味自行撞上门来,无不精神大振,纷纷投下叉矛、铁钩,将它往上拽起。数十个性急的等得不耐,索性高呼叱喝,口衔弯刀跃下海去。

    六侯爷大喜,从拓拔野身边一跃而起,哈哈笑道:“他***紫菜鱼皮,天寒地冻。总算有热腾腾的鱼羹暖肚啦……”

    忽然又收住笑声,皱着眉头喃喃道:“真珠最是喜欢鲸鱼,若让她知道,定然又要不高兴了。罢了罢了。饿死事小,唐突佳人事大,还是啃我的海藻干罢。”叹了口气,又懒洋洋地躺回海虎皮椅。

    拓拔野忍俊不禁,笑道:“王爷忍为佳人改吃素,真乃大丈夫之楷模也。”想起从前和雨师妾煨烧鱼羹地情景来,思念更增。

    又听后方欢呼大作,“卜通”连声,两人转头望去,各战舰***接连亮起。无数人影跃下水中。似是也有不少火蛾鲸撞到了其他船舰上。

    拓拔野大奇,与水族舰队的连日鑫战,已将附近鲸群纷纷驱逃到了更北的海域。怎地今夜突然了出这许多火蛾鲸来?心中一凛,糟了!难道是北方来了大批水族舰队,惊动鲸群重又朝南游回?

    不等细想,又听“哗”地一声,大浪喷舞。碎冰飞扬,一艘乌黑油亮的梭形潜水船突然破空飞起,朝甲板上疾冲而来。

    众人大哗。纷纷转身操刀。二八神人“咿呀”大叫,踏步奔来。

    “嘭!”潜水船被八斋树妖气浪一拨,转向飞旋,猛然冲落在甲板上,朝前接连弹跳,直滑出六七丈,一头撞入哨舱,船身剧震。

    六侯爷喝道:“孩儿们,抓活口!”龙族群雄轰然应和。铁勾飞抓纵横飞舞,“咄咄”连声,竞相破入那潜水船中,再齐齐朝外一扯,木板碎裂迸飞,整艘小艇登即瓦解。

    烟尘滚滚,但见残船中,六名黑衣汉子抱头蜷身,吓得面无人色,惟有一人施施然起身,朝拓拔野,六侯爷抱揖行礼,微笑道:“博父国燮沨,拜见龙神陛下,镇海王。”

    那人黑袍玄冠,长须飘飘,举止洒落优雅,殊无半点张皇恐惧,正是与拓拔野有过数面之缘地水族长老燮沨。

    拓拔野微觉奇怪,此人率直敢言,在水族内风评颇佳,当年蟠桃会后,他率众转投乌丝兰玛,共讨烛龙;帝鸿与玄女暴露真面后,他又率领亲信,消失得无影无踪,想不到竟孤舟万里,冒险到了此处。当下微笑回礼道:“博父国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燮沨踱步而出,从袖中取出一个黑木匣子,平空徐徐递来,传音道:“在下奉水龙黑帝密,拜诣龙神陛下,有要事相奏。”

    拓拔野心中一凛,接过那匣子凝神察探,匣中放着一个颇为小巧眼熟的黑玉葫芦,果然是水龙琳颈上佩带的神器。

    六侯爷心领神会,起身哈哈笑道:“久闻燮沨长老歌舞酒色,无所不精,今日既有幸相见,本王自得好好讨教一番。来人,上好酒,烹鲸肉,可别怠慢了客人!”自行领着燮沨往舱中而去。

    龙族群雄轰然齐应,又纷纷忙碌起来,留下那六名水族浆手不知所措地盘坐残船内,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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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密舱,关紧铜门,外面的风声、喧哗尽数隔绝。

    燮沨四下环顾,捋须叹道:“久闻汤谷扶桑木制成的巨舰固若金汤,今日得见,名不虚传。难怪短短半年之内,龙神陛下竟能势如破竹,直捣北海,我族水师空负天下第一之名,亦只能望风披糜。”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船坚炮利,不过末技。古往今来,惟有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朝阳水伯这半年来的败绩,不是因为舰队不敌于我,更不是因为水族将士贪生怕死,实是因为水伯勾结帝鸿,倒行逆施,丧却了天下人心。”

    燮沨拊掌道:“陛下言我所言,一语中的。这也是燮沨今日奉旨拜诣的因由。”

    转头望着舱壁上悬挂的大荒地图,神色略显悲戚,徐徐道:“神帝化羽之后,大荒分裂,群雄并起,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我族虽然幅员辽阔,占天下近半,兵多将广,为五族之雄,但自汁黑帝为烛龙陷害以来,族内奸佞得势,人心各异,忠义之士不是含冤囚死,就是被驱赶放逐,就连龙牙侯这等英雄,也流落族外,有家难归。

    “朝阳水伯铲灭烛龙后,族人原以为中兴可期,无不额手相庆,岂料他野心更甚烛龙,党同伐异、排斥异己,尤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水龙陛下,也成了他恣意操纵的傀儡。更让族人震骇难过地,是连那原本高洁睿智的水圣女,也摇身变成了和帝鸿勾结,祸乱大荒的鬼国玄女!”

    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几年来,干戈不绝,战火连天,又加上连年灾荒,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地百姓多如黄河沙数。民生凋敝,人人厌兵,如果上天再不降下圣人,平定四海,九万里北疆只怕也要叛乱四起,分崩离析了。”

    “天降圣人?”六侯爷倒酒递与他,瞄了拓拔野一眼,笑道,“让我猜猜,莫非长老今日到此,竟是奉黑帝之命,寻找‘伏羲转世’,铲灭乱世奸贼么?”

    “不错!”燮沨倒也干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双目灼灼地凝视着拓拔野,道,“那年天帝山上,我听着陛下慷慨陈辞,倍受震动,那句‘天下合,则百姓宁;天下裂,则百姓苦’更是让我心有戚戚。当今天下,有野心雄图的盗世枭雄何其之多,天吴也罢,帝鸿也好,都不过是想吞并五族,将四海百姓变成他一人之奴。而象陛下这般心系苍生、不图权位,但求处处都是蜃楼城的,实是凤毛麟角,圣明仁君。”

    被他这般当面夸赞,拓拔野反倒脸上烧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道:“长老过誉了,我可愧不敢当……

    燮沨摇头道:“陛下大智大孪,仁义无双,早已世所共知,岂独我一人所言?燮沨虽然无甚德才,却也从不阿谀献媚。此番到来,不仅承水龙黑帝之重托,更是担负了千千万万水族百姓的期望,但求能为陛下尽绵薄之力,诛讨天吴,铲灭帝鸿,还复天下太青!”

    拓拔野与六侯爷对望一眼,心下大喜。

    这半年来,龙族水师虽然纵横万里,所向披糜,但瘦死的猛犸比象大,水族物产丰富,兵多将广,实力终究远胜龙、苗各族。双方在陆地上割据对峙,大大小小打了数十场战,伤亡惨重,却难有太大进展。

    而金族、木族、火族内乱犹未青定,南荒九大蛮族在玄女煽动下,与王亥、康为等六大军团组成联盟,将烈炎的炎帝军、夸父的古田军分割包围,占尽上风。金族大军则被广成子的十万尸兵与百里春秋的万兽军狙击,血战数月,仍难以东进半步。

    惟有蚩尤所率的九黎苗军、蛇军势不可挡,接连大败土、水联军,攻入土族腹地,但也正因如此。反被姬远玄大军重重包围,虽然仍凯歌迭奏,但长久相持,必定凶多吉少。

    若真能得水龙琳之助。挟水族民心,内外夹攻,不仅可以彻底击溃天吴,更能对土族形成四面包抄之势。僵持的局势一旦打破,中立观望的各夷族蛮国必定转投己方麾下,金、火、木各族地内乱也自可不解而除。水龙琳此举,可谓决定全局胜负之关键!

    六侯爷与天吴交战数年,素知这厮诡狡,擅使诱敌反间之计,心下将信将疑。拍了拍燮沨的肩膀,哈哈大笑道:“燮沨呀燮沨,听说你能言善辩。对女人说起甜言蜜语很有一手,想不到哄起男人也这般能耐!龙水两族世代为仇,就算水龙陛下真想扳倒天吴,也当去找白帝、炎帝,为何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找本族夙敌?”

    燮沨淡然一笑,道:“王爷这等聪明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拓拔陛下恩泽四海。身份特异,既乃当世龙神,又是蛇族帝尊;既是我黑帝嫡系血脉,又是土族公孙氏后裔,既是苗帝的生死之交,又是炎帝的结拜兄弟,既是金族圣女地夫婿,又是我族亚圣女的郎君;既是神农帝的使者,又是灵青帝的义子;既是金族奇侠古元坎的今生,又是太古伏羲大帝转世……试问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谁能让五族四海的百姓殊无异议,竞相臣服?”

    拓拔野微笑不语,燮沨又道:“更何况龙神陛下融贯古今,炼就曾三天子心法’,神功盖世,几近无敌。麾下又云集了各方英雄,振臂一呼,四海响应。打败帝鸿,一统大荒,实不过是早晚之事。我们求请结盟,不仅是为了诛灭天吴,更是顺应天意民心。有拓拔陛下这等仁君,大荒必可重现神农之治。”

    他这番话虽是恭维奉承,却也一语中的。大荒五族分治已近一千六百年,要想让各族重新统一,除了本身要有过人实力之外,还需德高望重,叫人心悦诚服。放眼当今之世,的确惟拓拔野一人与各族都有极深的渊源关系,又无野心贪欲。各族若真想权衡妥协,他必定是最可接受的人选。

    六侯爷仍有些疑忌,笑道:“燮沨长老,不是敖某多疑,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若我们太过轻信,毫无戒备,一不小心中了天吴奸计,那可就稀里哗啦,紫菜鱼皮了……”

    燮沨道:“王爷说地是,所以为表诚意,我此行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凝视着拓拔野,一字字道:“陛下还记得当日平丘海底,那险些被解印复活的太古凶兽么?”

    “鲲鱼?”拓拔野一震,陡然明白其意,惊火交集,沉声道,“你是说天吴要解印鲲鱼,对付我们?”

    燮沨点了点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鲲鱼现在已然复活,正被水伯以封印咒语操纵,朝此处赶来……”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闷响,船舱剧晃,仿佛撞到了巨大的冰山暗礁上,竟陡然翻转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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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燮沨猝不及防,登时趔趄飞跌,朝顶壁撞去。拓拔野心下一沉,抄臂将他稳稳拉住,还不等打开舱门,又是“轰”地一声巨响,仿佛被巨锤猛击,厚实坚韧地扶桑木舱壁豁然迸裂。

    “咯啦啦!”舱板接连掀卷,破空而起,四周瞬间空荡无遮。狂风扑面,天旋地转,但见一排大浪冲天掀起数十丈高,咆哮着兜头拍下。人影纷飞,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拓拔野一凛,挥掌横扫,借着那反弹气浪,拖起燮沨,沿着桅杆斜踏上掠,冲天飞起。

    狂风鼓卷,凌空下望,心中惊怒更甚,但见片刻前还平定如镜的茫茫北海,此刻竟已鲸波如沸,巨浪滔天。

    北面三百余丈外,一道汹汹狂流正如尖楔似的急速冲来,势如破竹,不断地冲破坚冰,向两侧扩散掀卷,推起道道数十丈高的水墙。就连悬浮的冰山被其所撞,也纷纷跌宕炸裂,冲天抛卷。

    遥遥望去,就象一个底宽达数百里,长不可见边际地巨大三角,自北向南,滚滚澎湃,在极光照耀下,闪烁着万千点霓彩眩光,壮丽而又奇诡。

    在其急速推进下,整个海面仿佛被劈裂撕扯开来,咆哮着,翻腾着,将六十余艘青龙、汤谷战舰席卷抛荡,随时都欲撞成碎片。

    只听一声低沉浑厚的呜鸣,似从海底传来,震得拓拔野气血翻腾,“轰!”波涛如炸,那片三角绚光中央突然飚起一道直径达十里的巨大水柱,霎时间滚滚高喷,直冲夜穹。热气腾腾,环绕着水柱,如浓云密雾,四下翻滚扩散。

    燮沨惊魂未定,骇然凝望着那道擎天巨柱似地飞旋巨浪,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景象,脸色煞白,半晌才梦呓似的低声道:“是鲲鱼!鲲鱼已经……已经来啦!”

    拓拔野呼吸如窒,也不知是惊是喜是火是惧,这可真叫“说打雷,便闪电”了!他在这淼淼北海苦苦搜寻了六个月,一直未能找到鲲鱼的方位,想不到此时此地,它竟自行撞上门来!

    海底呜鸣如雷,那擎天水柱越喷越高,四周冰冷的海水如岩浆滚沸,热气蒸腾,一团团朝上汹汹翻滚,狂风吹来,刺鼻的浊臭炙热之气直贯头顶,熏得人烦闷欲呕,呼吸不得。

    拓拔野心下大凛,知道鲲鱼即将浮出海面。当年在北海平丘便曾领教过这太古凶兽的威力,一旦纵其肆虐,青龙舰队势必被撞为齑粉!当下纵声长呼,命令各舰迅速合舱下潜,朝东逃散。

    当是时,又听轰隆震耳,那水柱四周惊涛喷涌,层层掀翻,陡然朝外荡漾开一个方圆近百里的漩涡,遄流怒转,整个大海似乎都被搅动起来了。

    桅杆剧晃,下方惊呼不绝,偌大的青龙旗舰被狂流卷扫,竟如纸鸢般飘荡打转起来,“格啦啦”一阵裂响,扶桑木所制的巨桅拧如麻花,帆旗尽裂,哨台上的几名将士惨叫着冲天抛甩,遥遥坠入惊涛之中,瞬间踪影全无。

    班照脸色惩紫,奋尽周身神力,将舵盘死死绞住,喝道:“快快入舱,下潜……”话音未落,舵盘反向急转,重撞在他胸口,他“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登时朝船舷外飞去,幸被六侯爷抢身抓住,齐齐趔趄摔倒。

    船身飞旋,众人大乱,热锅上的蚂蚁般在东摇西倒的甲板上穿梭奔逃,不断有人甩飞而出。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合力抓住那飞速乱转的舵盘,想要将方向重新矫正,岂料用力过猛,“喀嚓”一声,舵盘竟被扯裂成数瓣,八人纷纷后仰踉跄。

    拓拔野不及多想,抓住桅杆,绕身急冲而下。真气爆涌,随着身势逆向旋舞,将船舰转势硬生生顿住。蓦一翻身,抓住舵把。凝神喝道:“定!”

    定海珠光芒怒放,从他口中划出一道银弧,直冲入那沸腾狂涛中,“轰!”鼓起一片刺目白光,天海陡亮。

    狂风陡止,冲天水柱坍塌回落,就连那绵延百里、狂猛遄急的巨大漩涡亦急速消散开来。海面上虽仍波涛起伏,摇曳着众舰跌宕沉浮,但比之方才那吞天盖地之势已大转平静。

    群雄面面相觑,骇然忐忑。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燮沨吐了口长气,又惊又佩,道:“龙神陛下神力通天。名不虚传。”

    拓拔野心中却如悬巨石,殊无半点松懈之意,紧握舵把,凝神四扫,一边感应鲲鱼的方位。一边呜呜吹响号角,指挥舰队转向,朝东南疾驶。

    这支舰队由龙族、汤谷两大水师混编而成。数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早已练就了遇变不惊的定力。霎时间,各舰号角长吹,此起彼伏,群雄听从号令,有条不紊地奔入底舱,各就各位。

    风浪呼啸,极光在漆黑地天海之间变幻乱舞,左前方波涛汹涌。浮冰接连迸裂。

    拓拔野念力扫处,只觉一股狂猛得难以形容的气浪正急速涌来,心下凛然,沉声道:“王爷,鲲鱼来势极快,现在逃离已经来不及了。根据《大荒经记载,此处东南十里外当有千丈深的海壑,你来指挥众舰,沉潜到沟壑之中,我去将鲲鱼引开……”

    话音未落,海底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呜鸣,震得他脑中“嗡”地一响,气血翻腾,剩下半句话竟说不出口。

    几在同时,银光电舞,定海珠破浪而出,“哗”地一声,船身剧震,巨浪滔天,整个海面象是突然炸沸开来,竟将旗舰瞬间掀起数十丈高。众人腥甜狂涌,天旋地转,纷纷腾空抛跌。

    拓拔野大凛,收住定海珠,挥袖横扫,一记“万川汇海”将群雄卷入底舱,喝道:“闭舱,下潜!”借势飞旋冲起,双掌横托,将整艘旗舰凌空推移出百余丈外。

    “轰!”前方漩涡喷天倒旋,急速隆起一个青黑色地巨大“山丘”,光洁顺滑如绸缎,在极光照耀下,闪烁着瑰丽的光泽。

    海水层层排涌,涡流狂猛,靠近外沿的几艘战舰避之不及,登时卷绞而入,顷刻间被那狂涛接连猛击,轰然迸裂,寸寸炸散,惨呼声凄厉不绝。

    狂风怒号,断木、碎铁缤纷乱舞,流星密雨似的擦着他的护体气罩纵横飞过,撞入海里。

    拓拔野踏浪高冲,御风直上,如大鸟般翩翩飞起。低头俯瞰,那“山丘”急速隆起,将整个海面朝上拱来,波涛重重喷涌,又重重崩塌,四面八方如黑云滚滚奔走,推掀起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白沫纷扬。

    六十余艘青龙、汤谷战舰收桅合舱,徐徐朝海底潜去,在鲸波跌宕下,宛如一条长蛇,蜿蜓东南。

    巨大的鱼背不断隆起,整个海面仿佛全都倾斜卷起了,大浪翻腾,冲天奔涌,层层叠叠地掀起数百丈高,绵延百余里,触目所及,仿佛到处都是火啸奔腾的狂狮雪马,就连高空中惊啼飞翔的冰鸥雪鸟,也成群连片地被那狂涛席卷吞噬,片羽不存。

    拓拔野心下凛然,船舰速度再快,又焉能快过飞鸟?舰队距离鲲鱼外沿不过百丈,只要它张开巨口,方圆数里的海水顷刻间便将全被其吞入肚去。要想保全群雄性命,惟有拼死一搏了!

    当下咬破手指,将鲜血涂在天元逆刃上,翻身朝着那鲲鱼气孔急冲而下,凝神运气,将当日地鲲鱼解印诀颠倒念道:“太古有凶魔,天崩复地裂,四海洪波起,乾坤无宁日,女娲镇三兽,北溟封鲲鱼,龙牙平丘锁,千秋一梦沉……”

    “叮”地一声,真气破锋怒爆,如极光喷薄,绚丽夺目,又如霓虹贯空,在漆黑的天海之间划过一道弯的霞芒倏然破入鲲鱼气孔。

    “呜!”惊涛如炸,海面掀卷,鲲鱼火吼下沉,那巨大遄急地漩涡陡然塌落,四周狂浪亦随之层叠坍塌,滚滚下旋。

    接着又听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咆哮,水柱又从其气孔冲天喷出,拓拔野呼吸一窒,象被万千山岳当胸怒撞,腥甜狂涌,虎口登时震裂,险些便脱手飞跌。

    又惊又火,反倒被其激起汹汹斗志,喝道:“好畜生,下去罢!”真气如潮汐滔滔卷涌,双手合握,连人带刀朝下逆旋飙冲,将微微抬起的鲲鱼巨背奋力抵住,口中念念不绝地诵着封印诀。

    鲲鱼怒吼,巨背狂震,海面波涛怒涌。那道水柱从气孔中汹汹喷射,猛撞在极光气刀上,分裂为无数道冲天水花,在霓芒映照下,如天河彩瀑,绚丽难言。

    拓拔野周身如电击,剧颤不已。饶是他五德毕备,真气雄浑,又修行天子心法三载有余,与这太古第一凶兽这般对抗,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被其水浪重重喷撞,骨骸、经脉直如要震散一般,更毋论将其重新封印了。当下惟有咬紧牙关,奋力强撑。

    天元逆刃嗡嗡龙吟,那道虹霓似的极光气刀被抵得越来越弯,他胸肺憋闷,直欲迸爆,眼角瞥去,遍海波涛如沸,冰山漂移,舰队已尽数沉潜入海,只要再熬上片刻,便可全身而退,稍作喘息。

    当时,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想不到龙族数万男儿,尽是缩头乌龟,只留龙神孤身一人对战鲲鱼。既是如此,我也单枪匹马,来与拓拔陛下较量一番!”右下方狂风火卷,一道人影急冲而来。

    霓光照耀,那人脸上血肉模糊,到处紫红金绿,尽是化脓恶疮,前额、颧骨、双耳,分别长着七个小头,其中四个更只剩下一半,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笑容狰狞丑怖,正是天吴。

    拓拔野惊怒交迸,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撞到这死仇夙敌!意念方分,鲲鱼纵声狂啸,巨背陡然朝上一拱,水柱轰然爆涌,将他撞得脏腑如裂,金星乱舞。

    “呼!”衣裳倒卷,霓光刺目,天吴人在数十丈外,“古兕瑰光斩”的锋芒却已迫面劈至,激得他护体气罩猎猎鼓舞。

    纵使他神功盖世,也绝不可能在压镇鲲鱼的同时,挡开这记雷霆猛击;但若此时避让,鲲鱼势必破浪冲起,将青龙舰队尽数吞纳!

    进退两难,惟有冒险一试。拓拔野思绪急转,大喝声中,突然抽起天元逆仞,翻身倒弹。

    “轰”地一声,压力既消,那鲲鱼立时朝上隆起,水柱爆喷,果然不偏不倚地猛撞在“古兕瑰光斩”上,力势之猛烈,堪比火山迸爆。

    天吴猝不及防,闷哼一声,霓光摇碎,朝外冲天飞退。虽无大碍,亦被震得气血翻腾,呼吸不畅。

    拓拔野御风念诀,环绕着水柱飞旋电冲。又是一记“银河落海”,极光气浪滔滔奔泻,“轰轰’连撞在鲲鱼气孔上,又将它硬生生地往下压落了六七丈。

    他一退一进,看似简单,实则颇为聪明玄妙。鲲鱼与他蓄势对抵了这许久,方一撒手,正是其冲击力最强之时;等它冲抬而起,与天吴的气刀相撞,气势又已消掉了近半。此时再聚气猛击,自是事半功倍,大占便宜。

    天吴偷袭不成。反而差点被他算计,更是火火攻心,纵声厉笑道:“想不到相别三载,龙神陛下还是这般胆小如鼠,不敢正大光明地和我对决。只会使些耍赖使诈的小伎俩!来来来,且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双掌化爪,绚光倒旋。宛如两道祟角飓风呼呼怒转,四周水浪被其所卷,顿时螺旋乱舞,聚如漏斗,越转越大。就连海上跌宕起伏的冰山也突然一一破空飞起,朝他双手气旋冲来。

    天吴修成八极**后,原本便已臻太神之境,当日天帝山上为拓拔所败,羞恨震怒。一心雪耻洗恨,又闭关修炼了半年有余,将北海狱囚地真元尽数吞收,真气更加狂猛罕匹。此刻与夙敌狭路相逢,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必欲置其于死地。

    拓拔野在其下方,但觉狂飙猛烈,气息如堵,双脚竟情不自禁地高高扬起,朝着他气旋中央寸寸移去。心下大震,鲲鱼的抬举之力原本便已让他难以抵受,再被这厮如此卷绞,只怕不等青龙舰队逃入海壑,自己便要冲拔飞起,被他气旋吸尽真气了!

    冰山破空,纵横乱舞,接连猛撞在他周遭气罩上,缤纷迸炸,越来越繁密,越来越猛烈,震得他左右摇晃,难受已极。

    眼见再难支撑,只听下方一女子遥遥娇喝道:“无耻鼠辈,偷学了颠三倒四的‘八极**’,竟敢在伏羲门前算八卦!阿大、阿二,将他的脸皮揭下来,晒成干脯!”八道人影交错冲来,“咿呀”怪叫,赫然正是林雪宜与八斋树妖。

    “嘭嘭”连声,冰山四炸,头顶地八极气旋吸力陡消。拓拔野舒了口气,精神大振,有此八人相助,当可逼退天吴,与巨鲲多对峙片刻。

    念头未已,右上方突然狂风呼啸,五色绚彩如极光怒卷,滚滚冲来,他心下又是一紧,翻天印!

    果听广成子的声音哈哈大笑道:“朝阳水伯与龙神陛下生死对决,你们这些木头疙瘩来搅什么乱?女娲神石在此,还不快快滚蛋!”

    五色石印势如闪电,急速破风怒吼,霎时间便膨帐了数十倍,劈头盖脑地朝着二八神人轰然猛撞。

    八斋树妖对伏羲、女娲极为敬畏,瞧见这五色补天石所制的神印,气势上早已馁了七分,竟畏头缩脑,不敢抬手硬接,被那气浪推震,登时“哇哇”乱叫,四下抛飞。

    广成子长笑声中,不给他们丝毫应接之机,翻天印横空转向,绚光火爆,彗星似的拖曳着滚滚霓光,朝拓拔野当胸尖啸撞来。

    “嘭”地一声闷响,护体气罩瞬间迸裂。拓拔野气血乱涌,一颗心直欲跳出胸腔,转眼望去,茫茫冰洋,惊波沸涌,已然瞧不见舰队踪迹,心中陡松,纵声大笑道:“伏羲转世在此,尔等妖魔小丑,还不快快滚蛋!”

    蓦地急旋定海珠,抽刀翻冲,借着那道滚滚水柱破空飞旋,“呜——”鲲鱼陡然咆哮抬头,纵横数十里的巨背高高地冲出了海面,无数道水浪层层叠叠,喷天卷舞。淼淼北海,尽皆沸腾。

    拓拔野五气激化,天人相感,长啸声中,仿佛与四周冲天水浪同化一体,天元逆刃光浪爆舞,霎时间如巨龙滚滚怒卷,猛撞在翻天印上。

    “轰!”霓光四炸,石印冲天。

    这一击势道之猛,不啻于将鲲鱼之力、汪洋巨浪尽数带上,广成子、天吴哪能抵挡?登时鲜血狂喷,双双如纸鸢高飞飘荡。就连二八神人被那气浪扫震,亦狂呼乱叫,手舞足蹈着破空飞起。

    惟有拓拔野因势利导,借力随形,在漫天狂飙骇浪之间飘摇回转,毫发无伤。低头望去,鲲鱼竟已冲起数百丈高,巨大的脊背绵延千里,仿佛巍巍雄岭,横跨于北海之中,气孔四周雾汽蒸腾,宛如白云缭绕。

    那呜鸣声如雷霆震耳,天摇海动,下方波涛滚滚飞旋,突然朝下齐齐塌落,现出一个纵横数十里的黑洞来,周围遍布着一圈长达千丈的獠牙锯齿,银光闪闪。狂涛奔泻,漩涡怒转,整个海面仿佛都被那张巨口吞纳了。

    拓拔野当日虽已目睹其威,此刻重见,仍是心神俱震,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巨大之物。一旦让这凶兽再现于世,莫说这区区万里北海,九州五族,只怕都要为其所噬!

    归根结底,都是当日自己为求脱身,冒险解印鲲鱼,让天吴知晓法诀,才有了今日之祸。眼下要想将它重新封印,已是绝无可能了,惟有趁着它尚未造成大害,将其奋力击杀。

    想起那日流沙仙子所说的话,更是热血上涌,归心似箭,当下再不迟疑,紧握神兵,纵声长啸,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鲲鱼巨口疾冲而下。

第十章 千秋一梦(上)

    涡流滚滚,跌宕回旋,腥臭浊气扑鼻欲呕。

    拓拔野顺着鲲鱼的食道急冲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瞥见左前方有一个极为眼熟的腔洞,心中一动,拔身飞旋冲入。抬头望去,果见上方肉壁上刻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洞房禁地,素帝及臭鱼烂虾不得入内”,正是当年自己戏谑之笔。心中一酸,热泪竟险些涌出眼眶。

    往里走去,每隔数丈,肉壁上便刻了一行大字,有的是他所刻,有的则是龙女笔迹,皆是当年受困鲲腹,聊以消遣的游戏笔墨。或揶揄素帝,或记录趣事,或彼此出上几道谜题……此刻观之,彼时彼景鲜明如昨,龙女的音容笑貌更是历历在目。时而莞尔失笑,时而酸楚如割,悲喜交掺,难言其味。

    穿过这迷宫似的蜿蜒的腔洞,前方陡转高阔,他轻车熟路,左折右拐,到了一个隐秘的洞室中,空气大转清新。

    洞室正中是一个鲸鱼骨架所制的大床,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兽毛、鱼皮缝制成的衾被。四周摆放着各式冰桌、冰橱,样式虽然简陋,却一应俱全。正是当年他与龙女的“洞房”。

    拓拔野怔怔地站着,胸膺如堵,恍如隔世。鲸油灯早已灭了,冰盆内的鳕鱼肉冻如晶石,石壁上的百余道刻痕犹在,洞角那十二个鲸鱼骨末制成的沙漏依旧在无声地流逝。

    冰镜前的骨梳上,萦绕着几丝火红的秀发,他轻轻地抚摩着,指尖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六年来,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接近她,也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想念她,想要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心中却象被发丝紧紧缠绞,痛楚得几欲窒息。

    故地重游,一切与从前离开时浑无变化,奈何朱颜不再,四壁徒立,纵有琳琅满目,亦不过空空如也!

    热泪一滴滴地落在冰案上,如水波般洇化荡漾。恍惚中,他仿佛又瞧见那张颠倒众生的妖娆笑靥,瞧见那双温柔如水热烈如火、让他生让他死,让他足以忘却世间一切的眼波。

    春秋荏苒,生死茫茫。她既不在此处,此时又当在何地?究竟还要经历几番磨难,才能得知伊人消息?心乱如麻,半年来的热切希望又忽然变得微渺起来,方才屠鲲救世的雄心壮志也象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冷却了大半。

    正自惆惘,忽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羞也不羞?”

    拓拔野一凛,转头望去,但见一个冰雕雪琢似的清秀孩童骑在一条雪白的紫目螣蛇上,笑嘻嘻地朝他刮脸吐舌,又转身朝洞外急速游去。

    他微微一愕,这鲲鱼腹中何来的孩子?忽觉他双眼大而清澈,象极了某人,而那条紫目白蛇更与晨潇豢养的小螣蛇极为相似,心中大震,飞身疾追,叫道:“别走!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童回头扮了个鬼脸,格格笑道:“就不告诉你。”螣蛇游速极快,那孩子又对周遭环境了如指掌,忽左忽右,专挑狭小的甬洞钻去,饶是拓拔野快如闪电,一时竟也抓他不住。

    孩童拍手大笑,乐不可支,倒象是故意与他捉迷藏一般。

    拓拔野念力四扫,察探到前方四个甬道虽然迂回分岔,却都回拢到右侧十余丈外的洞室之中。当下假意大喝猛追,待他尖叫着游入最左侧的甬洞,立时折身返转,抄近路到了那洞窟中。

    过不片刻,果听“咝咝”轻响,紫目螣蛇迎面游来,孩童正回头顾望,转身瞧见他,吓了一跳,尖声大叫。

    拓拔野莞尔道:“看你还往哪里走?”踏步上前,正欲将他抓住,脚下一空,整个地面突然朝下陷落,几在同时,四周白光闪耀,一个巨大的鱼颚骨牢笼轰隆冲落,“嘭”地一声,上下契合,将他罩在其中。

    孩童笑得前俯后仰,唱道:“呆头兔,傻乎乎,吃不成吉卜撞大树!”

    拓拔野聪明一世,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今日竟阴沟里翻船,被这乳臭顽童如此捉弄,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以他真气,只需指尖轻弹,便可将这鱼颚骨牢笼震成齑粉,但他对这孩子莫名地喜欢,有心逗弄,当下假装不胜懊恼,顿足喝道:“这陷阱是你设计的么?快快放我出去!”

    “就不放你!”孩童从蛇背上跳了下来,双手叉腰,满脸得意欢喜,笑道,“我和我娘还做了好多机关陷阱,专门对付你这样的坏人。你现在害怕已经太迟啦,谁让你跑到我家来捣乱?”

    “你娘?”拓拔野心中怦怦大跳,隐约中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断定,道,“你娘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孩童道:“我娘叫……”双眼突然一亮,瞧着他后方拍手笑道:“娘,你可算来啦!”

    拓拔野呼吸窒堵,蓦地转头望去,洞室空空,哪有半个人影?又听那孩童远远地笑道:“呆头兔,我娘叫‘来无影,去无踪’。你能瞧得见那就怪啦!”

    回头再看时,他早已骑着蛇游出了老远,方知又上了这顽童的当。啼笑皆非,当下震开鱼骨,继续抄掠尾随。

    ————————

    追不片刻,只听那孩童尖声大叫,怒道:“放开我!”心中大凛,蓦地隐匿身形,循声疾冲。

    转过几个弯,豁然开朗,火光熊熊,数百个黑衣大汉手持火炬昂然围立。那孩童赫然被天吴提在手中,不断踢打挣扎。

    广成子负手站在右侧,左边立了一个白发老者,须眉飘飘,仙风道骨,手中景铜镜光芒斜照,投映在曲蜷嘶鸣的螣蛇上。正是许久未见的“万兽无缰”百里春秋。

    拓拔野又惊又怒,登时明白为何这巨鲲会一路朝南游来了。瞧这数百人的衣着装扮,似是百里春秋的门徒,随他到此,多半是为了驾御鲲鱼。

    鲲鱼凶威空前,合自己与天吴、广成子诸人之力,亦难以抵挡,想不到竟会为百里老妖所左右。

    果听广成子哈哈笑道:“久闻‘万兽无缰’御兽之术天下无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单以一万八百枚兽牙亡灵钉,便穿透巨鲲脊骨,首尾相连,任意摆布,这等能耐,祝老头子可就远远比不上了。”

    百里春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将那螣蛇收入春秋镜,恭恭敬敬地道:“神上谬赞,愧不敢当。若无黄帝陛下、九天玄女鼎力相助,百里又如何能炼得这一万八百枚神钉?即便有此神钉,没有水伯神上的解印法诀与通天神力,又如何得奏其效?”

    拓拔野这才明白此中缘由,心中一动,既然百里老妖是通过那一万八百枚兽牙亡灵钉来驾驭鲲鱼,若能种神其体,探得控制牙钉的法门,岂不可以夺为己用,化弊为利?

    当下屏息凝神,思绪飞转,谋划如何芦东击西,造乱引开天吴,广成子注意,再一举救下孩童,挟掳百里。

    那孩童奋力挣扎,怒道:“丑八怪,再不放开我,就别怪我生气啦!”他稚嫩秀气,扮出那凶巴巴的神情,越发显得逗趣可爱。

    众人忍俊不禁,却碍于“丑八怪”三字,不敢笑出声来。天吴道:“你是谁?为何在这鲲鱼肚里?”

    孩童大声道:“我叫泊尧,这里是我家,我自然要在这里。你若识相,就快快将螣儿还给我,叩头求饶,否则等我爹,我娘,我舅舅来,哭也来不及啦!”

    众人哄然齐乐,天吴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爹、你娘、你舅舅又是谁?”

    那孩童泊尧还没回答,左侧甬洞喧声鼎沸,又奔出两行人来。

    当先两人一个虎头人身,手脚如蹄,一对三角眼碧光闪耀,虎嘴里盘着一条赤练蛇,双臂还缠绕着两条赤练蛇,彼此吞吐吐信;右边那女子头戴九头凤冠,凤眼斜挑,冷若冰霜,紫黑长袍猎猎鼓卷。正是强良与九凤仙子。

    两人朝天吴躬身行礼,满脸钦服,齐声道:“水伯神机妙算,龙族贼寇为避鲲鱼,果然潜入海底大壑,现已被我伏军团团包围,相信不用太久,即可尽数歼灭!”众人大喜,纷纷山呼万岁。

    拓拔野猛吃一惊,天吴脸上却无半点喜悦之色,淡淡道:“能解印驾驭鲲鱼,百里神上居功至伟。可惜功亏一篑,还是让那拓拔小子逃了去。传令虞将,所有‘潜龙军’全部出动,务必搜出那小子下落。那些龙族贼寇剽悍凶狠,虽然中伏,亦不可轻敌小觑。”

    众人轰然附应,几位将官各自领命而去。

    广成子笑道:“水伯驭鲲而行,横扫四海,莫说区区龙族,就算是苗、火、金、蛇加在一处,又有何惧?等到陛下剿灭苗贼,与水伯会师雷泽,天下可定矣……”

    话音未落,“呜——”地一声低鸣,四壁狂震,天旋地转,众人猝不及防,趔趄摇摆,惊呼迭起。

    天吴耳廓转动,面色微变,皱眉道,“百里神上,鲲鱼怎地突然转向了?”

    百里春秋亦云里雾中,不明所以,沉声喝道:“布阵,驭鬼驱钉!”那数百名黑衣弟子齐声呼应,环绕着他盘坐在地,各取出一排骨珠,缠绕在十指之间,低头念念有辞。

    万千道白光从众人手中的骨珠射出,齐齐汇向百里春秋的青铜镜,“当!”铜镜狂转,蓦地冲起一道滚滚金光,朝上怒舞。

    洞室通明,鲲鱼剧震,顶壁上方隐隐约约现出一排巨大的青碧椎骨,宽约千丈,长则不见始终,每一块骨节都大如山岳。

    在春秋镜映照下,鲲鱼狂吼不止,椎骨中光焰喷摇,刺目不可逼视,漫漫如银河璀璨,又象是无数凶灵在哭号乱舞,壮丽而又奇诡。

    泊尧大眼骨碌碌四下转动,又惊又奇。众人鸦雀无声,广成子、强良、九凤等人也被眼前奇景所震,随着洞室东倾西摇,仰头凝望,满脸骇异。

    拓拔野等的便是此刻,正欲冲上前去,将那孩子救下,忽听极远处传来一声苍凉凄诡的号角,飘忽悠渺,霎时间如遭电殛,周身僵凝。

    天吴等人亦脸色陡变,惟有泊尧喜笑颜开,拍手叫道:“我娘来啦!丑八怪,再不放开我,就有得你苦头吃啦!”

    “你娘?”天吴一怔,蓦地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喝道,“你娘是谁?是不是龙女雨师妾?”激动之下,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泊尧被他捏得生疼,汗珠都涔涔冒了出来,脸上却无丝毫惧色,大声笑道:“想不到丑八怪也有几分见识。我娘是东海龙妃,我爹是当世龙神,我舅舅是朝阳水伯……随便哪个伸出手指,都将你象虾米一样捏死,怕也不怕?”

    拓拔野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不得,胸膺充盈着震惊、幸福、狂喜,几欲爆炸开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回旋反复: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和雨师姐姐的儿子!

    天吴喃喃道:“舅舅?”脸色惩紫,又陡转苍白,松开手,怔怔地望着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泊尧见他神色古怪,只道果已害怕,心下得意,蓦地从他手中挣脱跃下,扮了个鬼脸,笑道:“丑八怪,还算你识趣。”撒腿正往外跑,却被广成子一把抄住,挣扎怒叫。

    拓拔野一凛,待要上前相夺,已然不及。广成子的五指扣住泊尧咽喉,稍一用力,立时回天无术。

    天吴喝道:“你做什么?放开他!”

    广成子笑道:“水伯神上,龙女通敌叛族,为了拓拔小子,连家人、臣民全都不顾了,百死莫赎其罪。这小娃儿是她与拓拔小子的野种,你就这般放了他,又怎让天下人信服?”

    天吴八头凶睛火火跳跃,冷冷道:“这是我家内事,何时轮到你来插话?黄帝陛下遣你到此,是协从助我,可没叫你反客为主。”双拳紧握,素筋暴起,杀机显已大作。

    广成子被他灼灼逼视,殊无退缩之意,从容微笑道:“在下一介乡野村夫,岂敢妄涉水伯家事?但古人云‘帝王家事,即天下事’,水伯乃当今水族至尊,就连黑帝也要尊你为无上族神,你的家事,自然就是水族之事,天下之事。水伯既在位上,自当为天下着想,又岂能因一己私情,辜负九州百姓?九凤仙子,强良神上,我说的对不对?”

    九凤、强良等人默然不语,百里春秋等人亦低头盘坐,假意驾驭鲲鱼,一言不发。众人既不辩驳呵斥,自是表示同意无疑。

    天吴胸膛起伏,强压火火,他虽对这突然了出的外甥存了几分怜惜之意,但拓拔野终究是水族第一大敌,自己好不容易推翻烛龙,夺权登位,这几年来却接连为拓拔、蚩尤所败,声望大受影响。族中虽然暂且还无人敢与己抗衡,但潜流暗涌,不可轻视。倘若眼下因为叛族投敌的妹子而授人以柄,威信势必饱受质疑,摇摇欲坠。

    他苦心孤诣,历经各种磨难才有了今日权势,自容不得半点马虎,当下松开双拳,冷冷道:“谁说我要饶他了?不放长线,又焉能钓得大鱼?不让这孩子逃去找他爹娘,又如何能擒住拓拔小子?”

    广成子微笑道:“水伯既有此话,我们就全都安心啦。不如先给这小娃儿喂下‘彩厚勾魂蛊’,再送他去找爹娘。”右手抓起几只绚彩斑斓的蜈蚣,捏开泊尧的脸颊,便欲往里塞去。

    拓拔野大怒,伏身急冲,忽听角声苍凉刺耳,鲲鱼剧晃,众人脚下一个踉跄,左右跌走,广成子手中的蛊虫尽皆震毙。

    苍龙角声越来越近,直如鬼哭神嗥。鲲鱼悲吼,雷声般隐隐回荡,那巨大的脊骨急剧扭摆,眩光滚滚,刺得众人眼酸泪流。百里春秋等人面色惨白,惊火交集,骨珠齐摇,铜镜光芒大作,诵念声嗡嗡并奏。

    “叮”地一声,一根三尺来长的青白獠牙突然从上方肉壁射出,猛撞在地,碎裂数段。既而“叮叮”之声大作,转瞬间,又有十余根兽牙钉从鲲鱼椎骨倒射而出,接连碎断。

第十章 千秋一梦(下)

    拓拔野又惊又喜,知是龙女无疑。北海诸兽最为恐惧的莫过于苍龙角声,这一万八百枚兽牙钉既封镇了万千凶兽亡灵,自然亦不能幸免。

    以龙女个人之力,要与百里春秋等数百人的念力抗衡,进而遥控鲲鱼脊骨,固然难于登天;但若只想将兽牙钉中的亡灵逼至癫狂,加以破坏,却是轻而易举。

    洞壁狂震,“叮叮”不绝,天吴、强良等人脸色齐变,春秋镜与苍龙角对抗越久,迸飞震裂的兽牙钉势必越多,一旦损坏的牙钉超过三成,纵使百里春秋有通天之力,也再无法遥控鲲鱼了!

    转头扫探,角声四下回荡,不知究竟从何处传来。鲲鱼腹内乾坤辽阔,腔洞更如迷宫纵横,一时间又去哪里找着龙女,加以制止?

    广成子掐住泊尧脖颈,高高举起,朗声喝道:“我数三声,龙女再不停角现身,你乖孩儿的魂魄就再也追不回来啦!”顿了顿,运足真气,如洪雷震荡:“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苍龙角声果然顿止,鲲鱼悲鸣,震荡稍减,只剩下那数百人的诵念声,嗡嗡震耳。

    天吴等人微微松了口气,百里春秋更是满头大汗,惊魂未定。过不片刻,又听一个女子低低叹息道:“大哥,我避尘隐居,早已不问世事,你又何苦步步相逼,为难于我?”

    众人一震,那声音慵懒柔媚,听在耳中,当真如魂销骨蚀。万念俱无。拓拔野更似雷霆齐响,霹雳加身,一动不动地僵立在距离广成子二十余丈处,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只听得脚步声声。凉风刮卷,幽香扑面,一个黑衣的女子从右前方的甬洞徐徐步出。红发飘卷,秋波流盼,火光映照在她的容颜上,如霞光晕染。

    众人呼吸一窒,心跳齐齐顿止,就连广成子脑中亦霎时间空白一片,怔怔地举着泊尧,被她容光所慑。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惭秽之念。

    万籁无声,除了火焰兀自“劈啪”作响。一切似乎全都凝固了,仿佛只过了短短刹那。却又仿佛过了渺渺千年。

    六年间,拓拔野做过多少回这样地梦呵,梦中历历真实,梦醒却恍惚如幻。譬如此刻,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灼痛如烧,他却为什么还是分不清究竟身在梦里,还是梦外?

    她洗尽了铅华。素颜如雪,纯净如冰,却比从前的魅惑妖娆更加风华绝世。那双让他朝思慕想的眼睛,澄澈如秋水,深邃如汪洋,仿佛涤尽了从前所有地痛楚、屈辱、悲伤和苦难,每一次流转,都美得让人窒息,不敢逼望。

    就连她那原本馥郁勾魂的幽香。也仿佛氤氲成了霜风里的秋菊、冰雪后的腊梅,闻之醍醐灌顶,心神俱醉,却不敢有半点轻慢。

    望着她嘴角微笑,淡定自若地从他眼前、从人群中翩翩走过,拓拔野心中那无边的空茫全都化作了剧烈的锥痛和恐惧。多么害怕、多么害怕一伸出手,她又如轻烟飘渺,水波涣散!

    ———————

    洞室中鸦雀俱寂,掉针可闻。

    泊尧趁广成子分神,蓦地挣开他的五指,憋红了小脸,剧烈咳嗽,喘着气愤愤叫道:“娘,你可算来啦!这些恶人闯进我们家,抓走螣儿,你快吹角好生教训他们!”

    雨师妾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你说的‘丑八怪’便是你亲舅舅,又怎会真与我们为难?”转身凝望着天吴,悲喜交织,微笑道:“大哥,好久不见。你的小外甥很是淘气,如果冒犯了你,可别见怪。”

    天吴眼眶微微一红,冷冷道:“你投敌叛族,早已和我恩断义绝,这‘大哥’二字我可授受不起,我也没如此好福气,有这么个外甥……”

    泊尧“呸”了一声,怒道:“你才不是我舅舅呢。我舅舅是水族少有的大英雄,相貌堂堂,对家里人最是照顾爱护,又怎会是你这无情无义地丑八怪!”

    广成子哈哈一笑,将他放了下来,道:“雨师国主,水伯神上对你情深义重,天下尽知。你何苦鬼迷心窍,为了那薄情寡义的拓拔小子,连自己的大哥、族人全都不要了?只要你现在改悔,帮我们擒住那小贼,立刻便能合家团圆,共叙天伦,享尽荣华富贵……”

    雨师妾听若不闻,凝视着天吴,柔声道:“大哥,我既已嫁给拓拔野,理当事事为他着想,生为其妇,死为其鬼。你要杀要剐,我自无半句怨言。但是泊尧又有何罪?他血脉中所流地,也有一半是朝阳谷的血,难道你真忍心任由外人这般欺侮他么?”

    “住口!”天吴脸色一沉,愤怒无已,森然喝道,“你若真知道内外有分,就不会冒渎我朝阳谷列祖神灵,和那拓拔小贼生下这么个孽种来!那小贼待你有什么好?你不过消失几年,他便按捺不住要迎娶西陵公主为妻了。你当他是宝,生死不移,他却视你如草,朝夕可抛!”

    拓拔野心中如刺,脸上**辣地一阵阵烧烫,他虽然片刻也未曾忘记龙女,更无丝毫负她之意,但被水伯这般疾言厉色地呵责,仍是倍觉愧疚。

    雨师妾却毫不惊诧恚怒,摇了摇头,柔声道:“大哥,我不知道这几年中,大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从前我丑贱为媸奴也罢,红颜变白发也好,拓拔都真心相守,不离不弃。待我之心,一如我所待他。所以就算他当真要娶西陵公主,也必定有他的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会全力支持,毫无保留。”

    天吴怒极反笑:“好,好!你既执迷不悟,愿受天下人耻笑,那也由得你。横竖你不再是我朝阳谷人,生死荣辱,都与我没半点相干!”

    雨师妾微微一笑,道:“大哥,我知道你心底里依旧关心我,所以才会这般说。但你可知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时,不是俩俩相依,而是同化一体,无论是万水千山,还是生老病死,都不会将彼此隔绝分离。只要两心如一,戚戚相印,世人如何看待,怎生评价,又有什么关系?”

    拓拔野热血上涌,泪水瞬间迷蒙了眼睛,刹那之间,这些年所有的辛酸、坎坷、磨折……尽皆化作了轻烟袅散,强虏大敌,生死成败,也全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他仿佛突然又变回了从前那无所畏惧、洒落不羁的傲岸少年。

    广成子拊掌大笑道:“好一个情如金石的痴情女子!既然水伯苦心相劝,也无济于事,不如成全这对痴情怨偶,让他们一家三口同眠鲸腹,千秋万载,永结同心。”

    提起泊尧,笑道:“雨师国主,右边五百丈外,便是鲲鱼气孔。在那里吹角,整个北海都能听着。拓拔龙神若真如你说的那般痴心,听到你的苍龙角,必定会不顾一切地赶来。但他若是变了心,嘿嘿,那你就怪不得我啦。”

    强良、九凤仙子等人见天吴默然无语,知他也已同意,当下将龙女团团围住,簇拥着朝右边腔洞而去。

    拓拔野凝神扫探,果然听见彼处传来浩荡呼吸与洪流澎湃之声,当是鲲鱼气孔无疑。想起当日将晨潇,雨师薇托送而出的情景,更无顾虑。当下东折西转,抄捷径抢先掠到了气孔附近。

    热气蒸升,灼烫如火,四周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真切。四周肉壁遥遥环立,上方是直径达数千丈、高不可见终点的气孔长道。鲲鱼吸入的海水则在下方滚滚沸腾,宛如碧绿的熔岩,再过片刻,便要随着鲲鱼地这次呼气。一齐朝气孔外喷薄了。

    过不片刻,众人影影绰绰地从那水汽云雾中走了过来。

    拓拔野火目凝神,真气毕集,右手紧紧地握住天元逆刃。心中嘭嘭狂跳,掌心中满是汗水。他生平经历了多少凶险恶战,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紧张。这一刀劈出,关乎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他苦苦候守的幸福。

    三百丈……两百丈……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越来越近了,近得连众人肌肤上地汗毛他都可以历历看清。广成子的五指依旧扣在泊尧的脖子上,九凤、强良一左一右,夹护在龙女两旁,只要他们稍一用力,万事俱休。

    “轰!”当是时。那沸腾翻滚的水浪突然喷爆了,在汹汹白汽的推涌下,象一条巨大的青龙从眼前咆哮破空。滚滚高上,轰鸣声震耳欲聋。

    四壁收缩,天摇地动,众人心神俱是一颤。

    拓拔野更不迟疑,天元逆刃、极光气刀轰然合一。凌空怒劈,“嘭”地一声爆响,五气循环。相生相克,四周所有的水浪、炎风、蒸汽……被其席卷,瞬间同化为一,狂飙似的朝众人扑面撞去。

    这一刀看似简单无奇,却凝聚了他修炼“天子心法”整整三年之所得,天人相感,万物同化,几乎已臻化境。

    众人呼吸一窒,纷纷倒撞横飞。几在同时,他疾冲如电,鬼魅似的斜掠插上,一把抓起从广成子手中松脱而出的泊尧,回身一记“星飞天外”,猛劈在广成子仓促打来地翻天印上,将他震得踉跄飞跌。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又接连几记“天元诀”,绚光爆舞,夭矫回旋,杀得天吴、强良招架不迭,哈哈长笑道:“多谢水伯美意,千里送鲲鱼,让我们合家团圆,共叙天伦!”翻身倒掠,顺势抱住龙女,旋身冲入那滚滚狂流,朝气孔外破空喷去。

    这几下一气呵成,快逾闪电,待到众人惊哗起时,他早已怀抱着母子二人,冲天飞出数百丈高。

    雨师妾“啊”地失声低呼,怔怔地望着他,双颊酡红如醉,又惊又喜,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别数年,拓拔野的修为日新月异,当世罕匹,方才屏息敛气站立一旁,竟连她也嗅察不着半点气味!

    拓拔野心中欢喜得几欲爆炸开来,紧抱二人飞旋上冲,哈哈大笑道:“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好姐姐,可惜这鲲鱼不是三生石,腥臭水浪更非不老泉!”蓦地低头吻落,紧紧封住了她地双唇。

    他来得那么凶猛而又恣肆,宛如暴雪崩山,宛如野火蟟原。她脑中嗡地一响,天旋地转,周身仿佛岩浆喷薄,和他一起熔化了,炸散了,毁灭了,变成了万千纷乱的虚无……

    她软绵绵地环臂抱着他,仿佛化成了轻絮,变作了流云,悠悠飘荡在无穷无尽的碧虚;又仿佛碾作了微尘,散成了细雨,扬扬坠落到深不可测的渊底……

    她仿佛听见春风吹开了花蕾,溪流漱洗着山石;仿佛看见细雨击碎了池塘,荷叶染景了月色……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每一个萌动的春天,每一个美丽地盛夏,每一个梦想和等待的夜晚。

    她仿佛看见那时的夜空,那时地星辰,看见流星划过时她许下的每一个心愿,看见那与他交错而过的、纯净如冰雪的青春。

    隐隐约约中,她又似乎听见水浪轰鸣,鲲鱼咆哮,泊尧在耳畔怒道:“呆头兔,你吃了猛犸胆儿啦,快放开我娘!她是我的,不许你亲她……你还亲!你还亲……”心中一颤,泪水如春洪决堤,胸膺中却充盈着无边无垠的欢愉喜悦,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哭呢,还是在笑。

    狂风吹来,万象缤纷,倏忽尽散。她紧紧地抱住他,泪水在她与他的舌尖泛开,跌宕成甜蜜而酸楚的五味。

    水浪高喷,夜穹无垠,瑰丽的极光在他们四周飞旋闪耀,映照在下方淼淼冰洋上,仿佛很久远地夏夜,那漫天怒放的烟花。

    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共枕三生石,齐漱不老泉。南国春暖花开,北海极夜将尽,她等了一生零五年十一个月又二十三天,终于等到了他。

    而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梦里。

第十一章 涿鹿风云

    夜色茫茫,星稀月朗,寥落地悬挂在无边无垠的涿鹿之野上。大风呼号,鼻息间尽是尸臭与草木烧焦的气味。

    蚩尤衣袂猎猎,昂然兀立,四周枪戈横斜,尸横遍野,远处依旧有火星在隐隐跳跃。众将士正三三两两,举着火炬穿行其间,搜寻伤者。

    漫天兀鹫尖啼,争相扑落,或啄食眼珠,或拽扯肠子,彼此扑翅奔踏,抢成一团,周遭有人走近,立时轰然飞散,但盘旋片刻,便又重新俯冲而下,循环反复,驱之不去。

    他弯下腰,抓起一捧土,湿漉漉的泥中大半是暗红的血,心中悲郁如堵。

    短短一日这苍茫无边的草野又吞噬了多少九黎男儿!他们踏过炎沙,涉过冰河,翻过高不可攀的崇山雄岭,杀过不可计数的剽悍凶敌,最终却依旧骨埋碧草,血染黄沙,成了鹰鹫的腹中之物。

    这些年来,为了梦想中的蜃楼城,纵横万里,南征北战,从未有过片刻的退缩恐惧。但当此刻,狂风呼啸,苗刀长吟,血沙从指缝间籁籁飞散,突然之间,他竟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苍凉。

    一路向西,势如破竹,距离阳虚城已不过三百余里,十年壮志,仿佛指日可酬,然而他却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呵!

    八万苗军身经百战,戟折甲裂,存者不足三成。单只这七日间,血战而死的将士便有一万两千余人,其中甚至包括了与他亲如叔侄的狂人段聿凯,汤谷旧部夏猛,沙真山。以及九黎的雷波与阿皮。

    万里山河尽枯骨,五族烽火犹未销。还要经历多少鑫战,掩埋多少勇士,才能击败帝鸿。让天下处处尽是蜃楼城?

    忽然又想起当年羽青帝所说地话来。当时年少轻狂,血气方刚,尚不能真正体会其意,如今方知此中艰辛。

    远处号角声似有若无,清寒旷远,和着周围低沉的战歌与鸟鸣,更觉彻骨森冷。蚩尤极目四望,东南西北数十里外,篝火隐隐,如星河迤逦。连成一片。他们已被土、水两族三十万大军重重包围,过了凌晨,又将是连番鑫战。不知明夜此时。还会有多少九黎战士幸存下来?

    心潮汹涌,双拳紧握,掌心中的碎石都被捏作了齑粉,籁籁纷扬。

    晏紫苏见状,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上前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正想说些激励话语,腥风扑面。突然觉得一阵强烈地烦闷恶心,忍不住“哇”地弯腰干呕起来。

    蚩尤猛吃一惊,只道她受了内伤,忙扶住她肩膀,将真气绵绵传入。

    晏紫苏脸色苍白,摇了摇头,双颊又泛起红晕,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这尸臭味太过刺鼻啦。”心中却是一阵酸苦甜蜜。暗想:“呆子,你就快有一个小鱿鱼了,还不知道么?”

    以蚩尤的超卓念力,原本不难察觉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但这半年来全心战事,对她难免有所疏忽。尤其这一个多月来,姬远玄以十余倍兵力,合围包抄,四面埋伏,将九黎苗军诱困在涿鹿之野,每一日战况都极之惨烈。晏紫苏不愿他有半点分神,故而也绝口不提。

    当是时,又听远处脚步沙沙,转头望去,柳浪领着一行人走了过来。当先那人银盔白甲,背负双枪,身上鲜血斑斑,正是金族“雪鹫将军’古思远。

    两人又惊又喜,蚩尤大踏步上前,笑道:“古将军,你们可算来了!广成子和百里春秋已经被打退了?陆虎神与黄天犬的大军现在何处?”

    古思远神色凝重,朝他躬身行礼,沉声道:“苗帝陛下,陆将军与黄神上虽已突破符禺山之围,但一时半刻,还是不能击溃鬼国尸兵;拔祀汉与天箭的寒荒军也被水妖阻在了中曲山一带,无法赶来。古某奉陛下与**之旨,率领五千飞骑军先来增援,却被王亥、大鸿拦狙,伤亡甚众,只余九百骑兵到此。”

    晏紫苏心中一震,大为失望。

    连月来,火族、木族内战正酣,自顾不暇;拓拔野的青龙舰队虽然凯歌高奏,但自入北海后,便渺不知其踪;晨潇所率的蛇族大军也被水妖包抄,在边春山一带陷入苦战。

    苗军虽所向披糜,深入土族腹地,奈何遥无援应,又被帝鸿与水妖大军重重包围,要想仅凭一己之力攻破阳虚城,打败贼敌,断无可能。这七日来,血战涿鹿之野,寸步不退,便是等候金族援兵,来个东西夹击,岂料却盼来了如此消息。

    古思远又将一路打探的情报一一道来。众人越听心情越是沉重,晏紫苏方才的满腔喜悦更是荡然全无。

    己方的各路援兵尽被拦截便也罢了,帝鸿还从西海各蛮国调集了一支十万人地大军,源源不断地往涿鹿之野赶来。与此同时,水族的三大军团也已击退了蛇族大军,正从北边与东北侧向涿鹿全速逼近。

    苗军马不停蹄接连征战了六个月,早已粮尽马乏,就连枪尖、刀锋都已刺钝卷刃。一旦敌军全线合围,寡众悬殊达二十五倍,即便苗军再过骁勇善战,也断难全身而退。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趁早掉头,杀出重围,尽快与盟军会合,而后再休憩整顿,重谋伐举。

    晏紫苏心下雪亮,却对丈夫最是了解不过,以他桀骜刚猛、一往无前地性子,岂会甘心在强敌面前畏缩退逃,功亏一篑?即便他肯听自己之劝,那些剽勇凶悍的九黎将士,又焉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不为战死的弟兄报仇雪恨?

    滑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故意转头道:“柳军师有何妙策?”这几年来的行军打战,蚩尤每每听从柳浪之计,少有败绩,对他越来越加倚重,苗军将士亦颇信其言。只要他主张突围撤退,多半品还有转机。

    众人纷纷朝柳浪望去。

    柳浪沉吟道:“帝鸿诱我们孤军深入,便是想切断援应,全力围歼;如果再不尽早突围,势必成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但眼下北边,有水妖八万精锐,南边有应龙、王亥四万兽骑,帝鸿亲率十万大军镇守西侧,东边则是水、木九万联军。若是朝北,朝东突围,即便冲杀得出,势必要迎头遇上水妖的三大军团,正中贼军下怀。最为稳妥的,自是向东南方突围。但是……”

    摇了摇头,道:“但是帝鸿素来阴狡毒辣,计算精准,又怎会给我们留下这等明显的空隙?我遣人仔细查探过了,东南山谷陡峭蜿蜒,地势险要,恰好是洋水、黑水交汇之地。眼下春雪初融,河水原当极为充沛湍急,但那里河道居然干涸如小溪,忒也蹊跷。

    “如果我猜的没错,应龙定然早已在两河上游筑坝堵水,只等我们朝东南突围渡河时,便仿照当日溺杀烈碧光晟十万大军的方法,决堤放洪,兵不血刃,将我们尽数歼灭……”

    古思远脸色微变,失声道:“是了!我晌午飞过黑水时,的确瞧见土妖在上游筑起长堤,我还道是……还道是帝鸿截流蓄水,切断下游补给。”

    众人大凛,想起当年火族十万精兵被炎火流沙卷溺、焚烧的惨烈情景,更是寒毛尽乍。

    蚩尤双眸怒火闪耀,嘿然冷笑道:“很好!既然他们已经安排妥定了。我们便一不做二不休,朝西南突围,杀了应龙、王亥,再炸开堤坝。冲他们个落花流水!”

    柳浪点头道:“不错。只要过了黑河,便是桂林八树与流沙赤水,地势恶劣,更有利我军作战。朝西可进入金族,朝东可与炎帝会合,再不济,也能将贼军引到九山下,决一死战。”

    众将闻言,精神都是一振。九黎群雄在苍梧之渊生活了数十年,越是艰险恶劣的环境。反倒越能激发出昂扬斗志,这也是姬远玄特意将战场选在辽阔平坦的涿鹿之野地原因。

    当下蚩尤画地为图,与柳浪等人仔细谋划。反复推敲,定下突围路线,又传来诸将,一一授命。

    大战在即,看着群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知为何,晏紫苏惴惴忐忑。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转头望去,西南夜穹暗云密涌,诡谲莫测,想起今日卜算子所卜的几个大凶之卦,那莫名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了。

    帝鸿凶狡狠毒,既花费半年光阴,步步为营,将蚩尤诱入此局,必已安排周全。焉知不会在西南一带伏下重兵,以逸待劳?苗军昼夜连征,已如强弩之末,寡众又如此悬殊,真地还能象从前那样侥幸,再次杀透重围么?倘若……倘若鱿鱼有个三长两短……心中一颤,恐惧陡然如潮席涌,难以呼吸。

    密议既定,月过中天,众将各自领命而去。

    蚩尤见她俏脸苍白,蹙眉不语,知她为自己担忧,握住她冰冷的手,傲然道:“放心吧,当日碧山脚下,帝鸿贼军多我二十倍,不是照样被我们杀得丢盔弃甲、溃逃百里么?明日一战,我要让这些妖孽从此闻风丧胆!”

    晏紫苏勉强一笑,头顶鸟鸣清越,两只鹫鸟横空掠过。她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那两只鸟越去越远,突然觉得一阵尖如刀扎的酸楚,泪珠夺眶。

    “怎么了?”蚩尤一惊,扳过她的肩头。

    她摇着头,哽咽着想要说话,泪水却如春洪决堤,汹汹难止,蓦地将他紧紧抱住。多么想……多么想现在就骑乘太阳乌,和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呵。什么一统大荒,什么正义理想,什么苍生百姓天下社稷,对她来说都不过轻如鸿毛,她只想和他比翼双飞,永不分离!

    蚩尤隐隐知其心意,却不知当如何慰藉,惟有合臂将她拥在怀里,不住地抚摩着她颤抖的肩背,五味交集。

    狂风鼓舞,她的发丝缭乱地地拂动着他的脸庞,酥麻刺痒,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春夜,那扑面飞舞的柳絮。

    那一夜,娘亲死了。他一个人在蜃楼城里狂奔,柳絮象尖针一样地刺扎着脸颊,刺酸了眼睛,刺出了满脸的泪水,刺疼了心。

    他踉跄跌倒在礁岩间,迎着怒浪撕裂了衣裳,捶击着胸膛,想要放声大吼,却吼不出半点声响。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

    他不怕死。人生自古谁无死?大丈夫生当如霹雳纵横天下,死当如惊雷震撼四海。但他又是那么怕死,怕亲朋挚友离世消失,从此永诀。尤其害怕失去此刻怀中地女子。

    少年时听段狂人说过,天地分为混沌、仙、幻、人、鬼五界,人在五界中轮回循环,生生不息。但世间既无本真丹,明日之战,晏紫苏若是死了,必定魂湮魄灭,化作虚无,再不可能重生转世!

    想到这些,竟觉得一阵尖利如锥骨的恐惧。蓦地深吸一口气,抛却杂念,一字字地沉声道:“好妹子,你放心,我们此战必胜无疑。我定要砍下帝鸿的头颅,祭奠我爹和你娘地在天之灵!”

    晏紫苏微微一颤,正想说话,忽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红光破空怒舞,照得天地一片彤红。几在同时,号角四起,战鼓如雷,远处遥遥响起怒吼冲杀声,遍野呼应。

    大风呼卷,乱草起伏,蹄声如狂潮,大地隆隆震动。西边天际涌起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接着北边、南边、东边也翻涌起层层“密云”,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数以万计的恶鸟凶禽正急速逼近。

    蚩尤又惊又怒,这些妖孽终于还是提前进攻了!心中杂念荡然无存,举起号角,“呜呜”长吹。

    苗军将士枕戈待旦,等得便是此刻。顷刻间,周遭营寨号角大作,鼓声咚咚,声势震天动地,将四野角声尽数盖过。

    蚩尤解印十日鸟,抱着晏紫苏翻身跃上,冲天盘旋,用古语对着四下纵声高呼道:“九黎的勇士们,你们渴了吗?那就去割开敌人的喉咙,痛饮他们的鲜血!你们饿了吗?那就去撕裂敌人的筋骨,生吃他们的血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要在赤水河的南岸,用他们的头颅作我们庆功的战鼓!”

    他的声音如惊雷滚滚,遍野激荡,听得苗军将士热血沸腾。他每说一句,群雄便怒吼着呼应一句,说完最后一句,营寨中欢呼如爆,鹰族的战士们率先骑鸟高冲,随着他朝西南呼啸杀去。

    “砰砰”连响,营寨的木栅石栏接连震飞,象、熊、牛三族将士骑着巨象、黑熊、青牛狂奔而出。虎、狼两族勇士两翼齐冲,啸吼不绝,护卫着马、祟、猴三族骑兵,势如狂飙疾卷。

    ******

    号角激越,杀声震天。十日鸟欢鸣穿梭,飞掠如电,晏紫苏从背后紧紧地抱住蚩尤。头发、衣裳猎猎鼓卷,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遥遥望去,四面八方火炬漫漫,连接于天地之间。仿佛星河滔滔围合,恢弘壮观。鸟群尖啼,来势汹汹,下方则是无边无际的兽骑,奔腾席卷。

    目测估算,距离西南应龙、王亥军仅有十里之遥,与西边的帝鸿旗军相隔约二十里,北边,东边的水,木联军当有三十余里。寡众悬殊,一旦被合围猛攻,四面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唯一地生路,便是抢在其他三方包夹之前,击溃应龙、王亥。杀出重围!

    念头未已,“咻!”“咻!”“咻!”“咻!”前方红光纵横,火箭怒舞,被蚩尤与十日鸟震扫,擦着她的四周缤纷飞过。冲入下方草原,登时冲涌起团团赤焰。

    那矢簇上也不知涂抹了什么奇物,擦风起火。被气浪扫荡,更怒爆如飚,穿入地表,土石尽炸,腾空掀飞。

    当先几只巨象避之不及,被火矢破入,厚实的象皮竟也瞬间炸裂,周身火焰熊熊,嘶声惨鸣。轰然倒地。

    狂奔而来的象群、素牛受惊,悲鸣乱奔,十几名九黎将士猝不及防,登时掀翻撞落,被后方冲上地兽群乱踏而死。

    蚩尤苗刀旋舞,光浪扩散如漪,将火矢接连震飞,纵声喝道:“蔽目,起盾!”众将士撕下布帛将兽骑双目遮住,高举苍梧木盾,齐声怒吼,风驰电掣地朝着那越来越近的应龙大军奔去。

    鸟群尖啸,黑压压地迎面冲来。每只凶禽飞兽上都骑了一个金甲铜盔的战士,弓张如满月,箭来若星雨,正是土族最为精锐的飞兽军。

    当先那人凤翎白盔,脸如冠玉,当年蟠桃会上曾与蚩尤有过一面之缘,当是支离山城主婴勺。望见蚩尤,高声长啸,横拉龙骨长弓,“嘭!”一道金光滚滚怒爆,火龙似的朝他当头射来。

    蚩尤戾气上冲,看也不看,喝道:“滚你***紫菜鱼皮!”苗刀斜劈,光芒火爆,那道紫铜光矢应声飞炸。

    光漪激荡,余势未消,瞬间又冲出数十丈,将婴勺手中的龙骨长弓连着座下龙鸟一齐劈裂。

    婴勺“哇”地喷出一口淤血,翻身飞弹,甲胄迸散,断弓“呜呜”飞旋,霍然贯入他的右肩,鲜血激射。

    两侧卫士大惊,骑鸟俯冲来救,还不等接住,蚩尤业已骑鸟冲到,苗刀狂飙掀卷,青光轰然劈入婴勺头颅,气浪一鼓,血肉迸炸,那五六名卫士登时被气波撞得手舞足蹈,冲天飞起。

    蚩尤片刻不停,直冲而入,苗刀碧光飙卷,摧枯拉朽。霎时间血肉横飞,断羽纷纷,又有数十骑飞兽被斩裂震爆。

    后方众人大骇,纷纷驾鸟四散辟易。

    十日鸟嗷嗷欢鸣,一边高飞低掠地抢吞火矢,一边巨翼横扫,将来不及避开的飞兽骑兵撞得浑身着火,喷血飞跌。

    数十名凶悍的土族兽骑绕过太阳乌,回追夹冲,妄图从背后射杀蚩尤,还不等张弓,不是被晏紫苏地蛊毒、暗器瞬间贯体,便是被后方冲赶而来的鹰族飞骑乱箭射中,纷纷惨叫坠地。

    鹰族群雄士气如虹,在风翼轩等人率领下,去如闪电,箭如密雨,与土族飞兽军正面对冲。

    双方箭法虽然都极为精准,但鹰族将士的凶悍顽强远胜对方,纵然连中数矢,周身鲜血淋漓、火舌熊熊,亦无半点呼痛退缩;反手拔出箭矢,怒吼着便朝敌人连珠回射。

    火矢纵横,惨呼迭起,土族飞兽军不断有人中箭坠落,被下方冲卷而过地九黎兽骑踏为肉泥。

    双方飞兽交错对冲,方一靠近,鹰族群雄立即怒吼着挥舞尖利长弓,当作弯刀劈斫,迅猛如雷霆狂飙。

    冲在最前的土族将士不及拔刀抵挡,登时被弓刀砍得血肉横飞,惨叫不迭。后方众人仓促举盾抵挡,或挥刀舞剑,或挺矛横戈,奋力反攻。

    尖啼如潮,势如狂风呼啸,“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近身相搏,战况越发惨烈,霎时间便有数百人翻身坠亡。

    鹰族战士骁勇灵活,两两相护,一击不中,立即在伙伴掩护下,腾空飞起,径自跃到对方兽骑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刺死,而后又跃回原骑,交错前冲。虽然人数不及土族十分之一,速度、准度、冲击力却无不远胜对方,势如破竹,剽悍无惧,冲得他们七零八落。

    土族飞兽军倚仗人多,很快稳住阵型,挺矛密集攒刺,朝两翼猛烈夹击,数十名鹰族战士抵挡不住,顿时被长矛刺中,高高挑起。

    其中**人被贯穿心脏,横死当场。余下众人吃痛怒吼,竟不约而同地抓住枪杆,猛然挥刀劈断,朝下猛冲,奋力反攻,顷刻间又斩死了数十人。土族将士大骇,慌不迭地朝后退缩,阵形重转溃乱。

    飞骑速度极快,彼此冲击交撞,转瞬即过。风李轩不容对方从后袭击,方一杀出敌阵,立时又率领群雄冲天回旋转向,重新弯弓放箭,呼啸着俯冲杀去。

    惟有蚩尤骑鸟前冲,毫不后顾。紧握苗刀,素光眼碧光怒放,灼灼扫视着远处奔来的土族大军,寻找应龙与王亥的身影。他征战多年,知道欲破强敌,最为快速有效的方法便是杀其将帅,折夺大旗。

    但见万兽狂奔,刀戈如林,那漫漫飘卷的旌旗丛中,一杆青铜大旗尤为醒目,铜旗所矗,乃是一辆极为高大的青铜战车,由八匹雄壮狰狞的龙兽拖曳,急速飞驰。

    战车上巍然站立了六名金甲战士,肌肉纠结,面色冷峻,袒露出的雄厚胸肌上各自纹了个古怪的凶兽图案。

    当先两名战士手持长近两丈的长鞭,驭兽疾驰。两名九尺大汉手持青铜长戈。昂立在战车两翼。战车末端,左侧立着一个弓箭手,手持六尺长弓;右侧则是一个近卫士,持盾握刀。

    战车正中。动也不动地寂坐着一个颧骨高凸地高瘦男子,两腮深陷,白色的八字眉斜斜耷拉,形如骷髅。灰色双眼似闭非闭,偶一睁开,闪过凶冽无匹的白芒,摄人心魄。正是近年来名震天下的土族大将王亥。

    蚩尤杀机大作,喝道:“鸟兄,去吧!”十日鸟知其心意,嗷嗷尖叫。急速俯冲而下,贴地飞行。双翼炎风席卷,“呼”地一声。草野上忽然冲起熊熊火焰,扶摇高窜。

    晏紫苏心中一凛,太阳乌虽然性喜吞火,常发出灼人热浪,但断不会无端激燃火焰。凝神扫探。但见下方长草滚滚起伏,闪耀着淡淡地紫光,连绵出数十里远。呼吸一窒,骇然道:“紫素神水!”叫道:“鱿鱼,快走!他们要用火攻……”

    话音未落,“嗖嗖”之声大作,对方兽骑兵速度骤然减缓,无数道淡青色的光焰破空怒舞,如星河倾泻,密集不断地冲过身侧,穿入地里。

    “轰:地一声巨响。整片草野蓦地鼓起一片紫光,继而姹紫嫣红,如花团锦簇,重重怒放。火蛇狂舞,破空冲起数十丈高!

    象族、青牛、熊族战士奔突最前,霎时间便已尽陷其中。火势之猛,见所未见,转瞬间便有百余骑浑身着火,惨叫倒毙。巨象悲鸣直立,甩鼻扬掌,任凭脚下火焰肆虐喷涌,亦再不前进一步。

    牛群受惊狂奔,发疯似的跳跃颠甩,将背上骑兵纷纷掀落。众黑熊则狂怒咆哮,与低头冲撞而来的青牛对撞撕打,阵形登时大乱。

    后方的马、祟、猴三族骑兵收势不住,竞相挤撞,不断有人翻身摔落。火浪汹汹,随着狂风急速蔓延,还不等转缰掉头,脚下草野亦轰然起火,炎浪炸鼓,将数百骑连人带兽高高抛起,惨呼声此起彼伏。

    惟有虎、狼两族奔突两翼,反应最快,眼见火浪滔天鼓舞,立时朝两旁分涌狂奔,稍慢半步,瞬时便被火舌吞噬。

    土族大军欢呼如雷鸣,鼓号大作。

    飞兽军更是纷纷尖啸俯冲,箭如密雨,道道青光撞入大地,顿时火光炸涌,滚滚不绝,茫茫草野刹那间尽化火海。

    蚩尤又惊又怒,方知中了这些妖孽奸计。

    “紫青神水”是北海海底特有的一种紫红色的奇水,平时看似无险无奇,一旦与青磷火相撞,立即爆发出惊人火浪,熊熊难遏。而其他任何火焰,包括方才飞兽军所射出的“雷霆火矢”,威力再过强猛,也不能将其激爆。

    帝鸿多半早已算定了苗军的几种突围线路,勾结天吴,在四周草原上浇淋了这种奇水,只等他们一入陷阱,立即放出青磷火箭。方才故意让飞兽军射出火矢,也是为了以放松他们的警惕,不加预防。

    大火蔓延极快,四下俯瞰,方圆数十里内尽是青紫火光,即便转向奔逃,等到撤离出火海,也已伤亡大半,更勿论四面八方围涌而来地虎狼之军了。苗军这些年来以苍梧木炮威震四海,被称为“铁火之师”,想不到如今弹尽炮裂,竟反被敌人以烈火伏围,天意无稽,何等难料!

    蚩尤虽不多谋,却胜在果决明断,遇变不乱,惊怒稍纵即逝,骑鸟盘旋,纵声高呼,用古语激励苗军斗志,指挥各部继续朝前冲杀。

    九黎将士身经百战,士气极是顽强,不但不溃乱恐惧,反被激起熊熊怒火。很快便驯服兽骑,调整阵形,不顾前方烈焰滔天,依旧吹角击鼓,高举苍梧木盾,怒吼着飞速驰骋。

    土族大军的欢呼声渐渐转小,战鼓声也陡然稀落,似是想不到这些九黎蛮人竟如此骁剪。

    又听号角破空,“嗖嗖”连声,青磷火箭破空呼啸,密集射来,四周红光炸涌,火势更猛。

    九黎兽骑咆哮奔驰,不断有巨象悲鸣塌倒,熊、牛发狂滚地,那些驼祟、龙马着火倒毙者,更是不计其数。群雄齐声高唱战歌,声浪雄浑高越,在这火浪冲天的夜色中听来,更觉悲壮威武。

    惟有十日鸟展翼欢鸣,不断地吞食火浪,交错前冲。晏紫苏紧紧地抱着蚩尤,心中砰砰剧跳,看着火海急速倒掠,对方的旌旗越来越近,那强烈的担忧与害怕越发炽热如火,炙烤得她无法呼吸。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托体山阿,同化苍梧。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内,容我永住……”

    后方的战歌声越来越响,蚩尤纵声唱和,她听在耳中,心内更如刀绞一般。随他出生入死,征战多年,却是头一次有这等近乎窒息的恐惧,仿佛此地此夜,真要和他从此永诀!

    她紧紧地抱着他,抱得那么紧,指甲仿佛已嵌入了他的皮肉,和他练成了一体。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血脉的流动,听着他的衣裳在狂风中猎猎鼓响,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

    明月无声,星子在熊熊火焰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光。遥远的远方,昆仑山的积雪正在月色中潺潺融化,流入春江。而更遥远的远方,西海在同一弯月牙的映照下,波涛汹涌,银光荡漾……

    在他与她之前,宇宙星辰便已永恒存在;在他与她之后,宇宙星辰依旧将永恒存在。但如果……如果他死了,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纵然万古长存,又复何用!

    她的视线陡然模糊了,泪水象烈火一样地灼烧着脸颊。火矢横空。烟花似的纵横穿梭,厮杀声、轰鸣声、兽吼声、战歌声……混淆杂糅,与狂风一起鼓荡着她的双耳。

    这是她第一次想到死亡,却没有害怕永恒。

    ******

    “呜——”土族军中吹起了凄厉地龙角。王亥的青铜大旗斜斜前举,呐喊如潮,兽骑狂奔。决战终于开始了。

    在包乘、黄猛诸将率领下,万千金甲战士紧握长矛,骑乘着熊、罴、狼、豹各种猛兽,急速逼近。被草野上的烈火席卷,“呼呼”连声,那些凶兽浑身着火,骨骼毕现,非但分毫无伤。反而龇牙咆哮,凶焰更炽。众骑兵金甲黄光闪耀,亦安然无恙。

    “南荒尸火兽!”蚩尤又惊又怒。这种尸兽是南荒不死国特有的怪物,原是不死民为其国主殉葬地神兽。

    入墓之前,先由巫祝用秘法挖空其五脏六腑,藏在密瓮中,用不死药浸泡。便可令其化为凶暴无比的僵尸猛兽,听任摆布。后来为了抵御烈碧光晟的屠戳,不死国的巫祝们冒死炮制出了数千只这等凶兽。焚以烈火,杀得火族大军溃退数百里,由此威震天下,被称为“尸火兽”。

    烈碧光晟镇压不死国后,将这些巫祝严刑逼供后,尽皆寸磔而死,埋存的“尸火兽”心脏也被付之一炬。从此普天之下,惟有他一人知道制造和驾驭“尸火兽”的秘法。

    帝鸿必是吞噬其元神后,将此方法传与王亥。神不知鬼不觉地培驯出数以万计的尸火兽,关键时刻予以突袭。

    再凝神查探,这些土族骑兵身上所披的战甲涂了一层淡青的油土,当是西海罕有的辟火泥。这种神泥遇火凝固,烈焰不侵,极为珍稀,也不知帝鸿从何处掘来,竟足以武装数万兽骑!

    两万尸火兽烈火飚卷,来势汹汹。王亥地万余旗军依旧立如磐石,战车成列,弓箭手与投石车在后,不断地冲天射出青磷火箭。步兵执戈殿后。遥遥望去,军容整肃,纹丝不动。

    蚩尤虽然憎厌,心下却也不由佩服。取出辟火甲,给晏紫苏披上,沉声道:“抱紧了,别松手。”骑鸟急冲而下,苗刀碧光怒斩。

    “轰!”气浪扫处,草野迸炸,当先十余只熊罴尸兽应声碎裂,连带着座上骑兵凌空后翻,重重地撞在后方的尸兽上,血肉横飞。

    十日鸟尖啸猛冲,巨翼横扫,将迎面冲来的尸兽撞得冲天飞起。蚩尤纵声啸呼,苗刀光焰滚滚冲卷,宛如青龙夭矫。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那狂暴无比地尸火兽竟如泥捏纸糊,接连怪吼炸散。

    万兽狂奔,炎风过耳,两军迎面火撞。

    惊嘶呐喊,“嘭嘭”之声大作,顷刻间便有数百人阵亡。九黎巨象浑身火焰,排山倒海似的吃痛疾奔,将尸火兽或撞飞,或践踏,势不可挡。但那些青牛、黑熊、龙马、驼祟……便抵不住尸兽猛冲,接连踉跄倒地,悲吼不止。

    当是时,西方突然鼓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烈焰兜天,刮得蚩尤脸上猎猎生疼,几乎睁不开眼来。

    混乱中,只听一人森然喝道:“小贼,纳命来!”金光大作,两道狂猛无匹的气浪呼啸夹击,陡然朝他两肋雷霆劈至!

    ******

第十二章 指南神车(1至3)

    那两道金光霸冽狂猛,震得十日鸟翎毛尽乍,尖啸翻飞。“应龙老贼,来得正好!”蚩尤怒极而笑,周身碧光大炽,苗刀电舞。

    “轰!轰!”两团气浪霎时间如涟漪回旋飞散,炸涌起重重彩光,晏紫苏呼吸一窒,险些坐乘不稳。两侧冲来的数十只尸火兽径直被横空推飞,骑兵更是鲜血狂喷,腾云驾雾似的直冲上天。

    四周大乱,惊呼迭起。

    那两道金光倏然消逝。太阳乌嗷嗷,盘旋飞舞,晏紫苏心中嘭嘭剧跳,凝神四扫,但见狂风怒吼,无数的乱石、碎砂、火矢……夹带着纷乱的火焰扑面撞来,影影绰绰,什么也瞧不分明。

    蚩尤哈哈大笑道:“鼠胆老贼,枉你为土族大神,只敢躲在风后身边暗箭伤人,羞也不羞?”八极流转,碧翠色的刀芒纵横火扫,将那狂风劈得呜呜尖啸。

    前方尸火兽军如怒潮狂奔,接连不断地从尘雾中冲出,自两侧咆哮卷过,被苗刀光芒扫中,登时血肉横飞,断肢乱舞,顷刻间便堆积起一排尸山。后方冲来的骑兵为其撞绊,纷纷朝前惊叫抛飞。

    但他真气再过狂猛,刀光气浪终究只能横扫百丈,无法将千军万马尽皆阻挡。王亥号角长吹,尸火兽群分涌如浪,转从两翼遥遥包夹,惊涛骇浪似的撞入苗军阵中,人仰马翻,交错血战。

    狂风越来越猛,长草贴地乱舞,炎浪滔天,火海朝东北汹汹蔓延。九黎将士逆势疾驰。被沙石、烈火刮得睁不开眼,只觉得胸闷气堵,随时都将被拔地卷起,稍不留神。立时被对面冲来的敌军兽骑长矛贯中,后撞飞跌。

    只听马嘶连声,数十匹龙马再也强撑不住,率先四仰八叉地腾空飞起,被飓风刮出数十丈远,重重摔落在地,不是被火浪瞬间卷噬,便是被狂奔的兽群践踏如泥。

    继而群兽悲吼,驼祟、猩猿、龙马……接连被旋风卷扫上空,遥遥坠地。青牛、翼虎、巨狼亦抵受不住,纷纷踉跄后退,惟有大象、黑熊死死抵在原地。却也再难朝前急奔。

    连年征战,九黎猛兽十亡其九,现存的兽骑大多是苗军近年来在各地驯化所得,原本便比不得尸火兽凶暴,在它们冲击下。业已阵形零散,再被这铺天盖地地飓风火浪如此肆虐,更是大转溃乱。或倒地惊嘶,或着火悲吼,将苗军将士纷纷掀落在地。

    土族骑兵顺势呼啸猛冲,长矛刀戈直挑横扫,势如破竹。

    当先数百名九黎战士踉跄起身,还不及站稳,便或被长矛贯中,凌空挑起,或被长刀劈颈,头颅飞旋。伤亡惨重。饶是苗军勇悍绝伦,一时间也无法阻止敌军冲势,被迫重重败退。

    加农大火,从青牛身上爬起身来,喝道:“牛族儿郎们,跟我来!”一拳猛击在迎面冲来的尸火兽的侧肋上,竟打得它横空飞起;顺势翻身跃起,冲到第二头尸火熊兽的背上,一把掐住骑兵咽喉,牛角尖刀闪电似地贯入他太阳穴中。

    牛族将士纵声欢呼,纷纷抛下坐骑,冲跃到尸火兽背上,与骑兵近身相搏。一对一的对战,土族兽骑岂是对手?不等反抗,便已被断头裂体,踢飞落地,碾踏如肉泥。

    但尸火兽奔速极快,身上又烈焰熊熊,牛族众将士无法驾驭,反被其带着急速倒冲,不等拍灭身上火焰,前方又有土族兽骑狂飙撞来,登时被乱枪刺中,纷纷横空飞起。

    加农身中数矛,血流如注,奋力折断矛杆,挥刀猛劈,又连斩六人,右侧狂风席卷,眼前一黑,剧痛攻心,被一头巨大的尸火兕的长角贯体顶起,怒吼声中,一刀将那骑兵劈落,顺势朝那尸兕颈部直刺而下。

    若换了其他猛兽,经此一刀,势必殒命,但尸火兕兽原非活物,颈骨尽碎,却继续顶着他朝前狂奔,殊无半点停顿。

    两侧土族兽骑乘机长刀乱舞,接连劈中。

    加农左臂险些被齐肩砍断,咬牙大吼,奋力一旋,顿时将那骷髅兕头卸了下来,就势蜷身翻滚,从兽群蹄掌间有惊无险地闪避开去。接着又一刀插入一只尸火虎兽的腹肋,翻身跃上其背,将骑兵瞬间斩杀。

    牛族群雄欢呼呐喊,柳浪纵声喝道:“弃兽步行,化整为零。专砍贼军尸兽蹄掌,不必和它冲撞!”

    九黎众将接连传令。苗军如潮响应,纷纷从受伤的兽骑上跃落,在火海中弯腰狂奔,两两相护。一个挥舞长刀,猛劈尸火兽的脚蹄;一个则挺举长枪,直刺坐上骑兵。

    尸火兽前足被长刀劈中,顿时悲鸣趔趄,以头抢地,将背上骑兵朝前掀飞,正好送入苗军枪尖。霎时间惨叫四起,火焰焚卷,上千土族骑兵瞬间毙命。

    那些断足的尸火兽虽然未“死”,却也再也不能起身奔驰,被后方尸兽群席卷践踏,骸骨尽断,发出凄厉的怪吼。

    九黎群雄士气大振,继续在狂奔的兽群中穿梭翻滚,高歌猛进。

    苗军数年来之所以以少击多,百战不殆,除了勇悍凶暴之外,最重要地便是团结守纪,随机应变。这两万战士能幸存至今,彼此更是配合圆熟,默契无间。越是这等身处逆境的乱战,他们所爆发出的斗志、威力反而越发惊人。

    夜色苍茫,狂风怒卷,那沉雄悲壮地战歌声越来越激昂高越,渐渐盖过了震耳的杀伐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蚩尤一路冲杀,所向披糜,无人可略挡其锋。任他如何嘲骂,应龙始终未曾再现。只有那杀之不尽的尸火兽挟卷烈火,前赴后继地咆哮冲来,被他刀芒劈中,缤纷炸散,骸骨横飞。

    火光滚滚,晏紫苏的俏脸忽明忽暗,她紧紧抱着蚩尤,随着太阳乌高飞低伏,一颗心也仿佛随之跌宕沉浮。距离敌方旗军已不过三里,只要能杀死王亥,冲垮土族战车方阵,便能越过黑水,逃出生天了!

    当是时,右侧狂风陡然转猛,刮得她肝胆尽寒。蚩尤耳廓微动,喝道:“老贼!吃你乔爷爷一刀!”挥刀回旋火扫。

    “轰轰’连震,气浪火爆,绚光刺目,尘雾中顿时现出应龙的身形,一闪即逝。晏紫苏蛊卵、暗器方甫弹出,便被那气波震得碎如齑粉。

    蚩尤身子微晃,虎口酥麻,心下大凛。与这老贼交手数次,早已知根知底,知他真气虽然雄浑强猛,却比自己稍逊一筹,但以方才这七刀观之,他竟似突飞猛进,亦已臻太神之境!

    修炼之道如登山,越往高处越是困难。譬如赤帝、青帝二人都是当世公认地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修为便已达神级,但前者穷其一生,苦苦修炼,在临终时才得窥太神真谛;后者阴差阳错,亦足足费了两百年的光阴,方达到太神之境。

    他与拓拔野一个是木德之身,一个五行毕集,各自都有世所罕有的奇遇,加上自身的颖悟勤练,方有此成。

    而应龙这些年来始终不过神级修为,上次万绝陵大战时,仍不是石夷对手,如何短短半年之内便天翻地覆,有了如此进境?

    还不及多想,金光爆舞,呼吸陡窒,应龙双刀怒旋交错,又从上空雷霆攻到。势如狂飙,气浪之猛,更如昆仑崩顶,“嘭”地一声,竟将他们连人同鸟,硬生生地朝下压落。

    草地应声塌陷,几只尸火兽恰好从下方冲过,被那气浪所压,登时轰然碎裂,被结结实实地推挤入大坑之中,骨末如尘土纷扬,和着火浪,涟漪似的朝四周滚滚推卷。

    晏紫苏心中陡沉,只听蚩尤纵声大喝,苗刀碧飙怒卷,猛然劈入下方深坑中,“轰!”整片草地骤然朝上鼓起,乱草纷摇,怒火喷薄,仿佛一弧金碧赤紫的耀眼光轮,直冲夜穹。

    眩光破舞,轰鸣震耳。

    晏紫苏脑中嗡地一响,咽喉腥甜狂涌,头顶的万钧巨力却突然消散了。

    蚩尤骑鸟贴地滑翔,蓦地破空冲起,纵声长啸。遍野绿草摇动,无数道翠碧光芒如星雨倒射,连绵不绝地汇入他的丹田之中,又在八极与八脉之间汹汹流转,涌入苗刀。

    人刀合一,碧光冲天,宛如青龙破浪夭矫。

    蚩尤生性桀骜好胜,遇强则强,一旦激起汹汹斗志,潜力立如地火喷薄。这一记“春回大地”以自身真气反激大地木灵,乃“神木刀诀”中至为简单质朴的招式,但由他使来。竟是霸猛绝伦,势不可挡。

    应龙双臂剧震,再也封压不住,十字气刀陡然一分。骑龙腾空,被他逼得连连飞退。

    遥遥望去,天地皆碧,四野如昼,一道青光闪着深翠浅绿的耀眼光芒,滚滚直冲夜穹。

    九黎群雄纵声欢呼,士气如虹,在柳浪等人的指挥下,分合交错,飞跃狂奔。迎面冲杀着,呐喊着,穿过茫茫草野、汹汹火海。向着王亥那如磐石般巍然不动地战车方阵杀去。

    ——————

    空中群鸟穿梭盘旋,尖啼纷飞,鹰族将士呼啸着反复冲杀,虽被数倍于己的土族飞兽军包围,却骁勇凶悍。殊无畏色,纵然身中数矢,或被刀矛重创。依旧浴血激战,毫不退缩。

    东,西,北三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宴紫苏低头四瞰,万兽奔腾,戈矛如林,最前沿的帝鸿旗军距离苗军北李已不过三、四里之遥。正自凛然,夜穹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四野尽白。

    “轰隆隆!”春雷滚滚,震得她怵然一惊。转头望去。东北方狂风忽起,刮得她妙目微眯,摇摇欲坠。

    继而闪电四舞,如漫天银蛇奔窜;轰雷狂奏,若万千铜锤猛击。东北天边突然涌起团团乌云,狂潮火浪似地层叠翻涌,急速逼近。不过片刻,便席卷星月,黑压压地笼罩四野。

    东北方刮来的飓风越来越加猛烈,与西南风后的狂风迎面对撞,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利狂啸。

    众鹰骑与飞兽军控制不住,接连凌空互撞,惨叫迭起。

    草野上那赤红翻滚的火海亦忽东忽西,纷摇乱舞,接连冲涌起数十丈高的火浪,在漫天黑云与银亮闪电辉映下,蔚为壮观。

    尸火兽骑被那狂风迎面刮卷,猝不及防,登时接连后翻飞撞,惊呼连连。九黎将士顺风就势,自然大占便宜,后背如被巨力所推,腾云驾雾似的朝前狂奔,精神大振,趁势奋力冲杀。

    蚩尤一边雷霆猛攻,一边凝神聆探,心中陡然一震,脱口叫道:“风伯!”狂风中隐隐可听见号角之声,雄浑激越,当是风神号无疑!

    话音方落,只听见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从东北方极远处的云层中传来,哈哈大笑道:“稀泥***,蚩尤小子,你和那疯婆子打架,风爷爷岂有不来相帮之礼?”笑声越来越近,狂风益猛。

    黑云分涌,突然冲出一只巨翼黑鸟,遥遥可见鸟背上坐着一个矮胖肥短地秃顶老头,长须飘飘,腆着大肚,瞪着双眼、鼓着腮帮,吹着一支污迹斑斑的大弯角,腰间悬了一个巨大的酒葫芦,东摇西荡。

    果然是几年未见地风伯!

    晏紫苏又惊又喜,这老头疯疯癫癫,独立于五族之外,不与他人往来,唯与蚩尤、拓拔野、赤松子等人交情颇好;最喜喝酒捣乱,当年蚩尤与盟军大战时,他便曾几次暗中相助。今日有他助拳,当可压制风后飓风。

    念头未已,又听一个笑声遥遥传来,遍野回荡:“有雷便有电,有风当有雨。如此良辰美景、故友佳朋,岂有不降暴雨、以示庆贺之理?”又是一阵闪电狂舞,雷声轰鸣,暴雨倾盆而落。

    晏紫苏“啊”地一声,大喜过望。

    那笑声嚣狂恣肆,赫然正是大荒雨师赤松子!

    蚩尤想不到他们竟会罔顾生死,在这等凶险时刻赶来相助,热泪涌眶,纵声狂笑道:“妙极妙极!两位好朋友远道而来,我没什么美酒佳肴可招待,惟有砍下这些妖魔的头颅,舀盛他们的脑浆、鲜血,请君痛饮了!”苗刀素光爆舞,轰然猛劈入金光交错刀中,眩光四炸,杀得应龙骑龙飞退。

    电闪雷鸣,狂风怒吼,暴雨如天河崩泻,遍野火焰登时被浇灭了大半。“哧哧”激响,雾气蒸腾,被狂风对刮扫卷,迅速扩散为茫茫大雾。

    九黎将士欢声雷动,斗志昂扬,驭风急速冲杀。

    火势既已转小,尸火兽骑兵的优势登时消减大半,在这些剽悍如虎狼的苗军冲撞下,很快便人仰马翻,七零八落。

    土族军中号角长吹,也不顾自家将士,火矢冲天飞舞,密集穿入人兽,钉入地中,火焰重又轰然喷舞。被漫天大雨蒙蒙扑浇,四处烟腾雾绕,白茫茫一片,越来越难以看清周遭了。

    被双向狂风席卷,遍野大雾急速蔓延,十步之外目不视物,瞬息之间变幻莫测,苗军奔速却无法减慢,被突然冲出地尸火兽猛撞,顿时冲天飞起,伤亡颇重,情势重转凶险。

    十日鸟嗷嗷尖啸,身在高空,四周亦全是重重浓雾,蚩尤怒放青光眼,亦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半里内的景象,心下大凛。

    若无风伯、赤松子相助,苗军身陷火海,逆风而行,自是凶多吉少;但有了这狂风暴雨,又平添大雾,想要安然突围,谈何容易?一旦被敌军包夹围拢,后果更不堪设想。进退皆敌,左右两难,一时竟束手无策。

    大雾茫茫,应龙骑着黄龙夭矫飞舞,环绕周侧,若隐若现,金光交错刀风雷激啸,光轮滚滚,灼灼如白日。

    蚩尤心中一动,哈哈大笑道:“应龙老贼,蚩尤爷爷去也!”骑鸟急冲而下,苗刀光芒怒舞,直劈尸火兽骑中,顿时土崩人飞,炸涌起团团素光,映得四下陡然一亮。

    应龙哪容他逃脱?骑龙急追,气刀呜呜怒旋,不断朝他飞劈猛攻。蚩尤贴着人群上方飞翔,时而横扫千军,时而反身格挡。

    苗刀素光碧焰,直冲斗牛,每一次交撞,都炸涌起绵延数十丈的狂猛光波,照得四下一片明亮。

    十日鸟知其心意,嗷嗷尖啸,展翼急冲而下,夹护在苗军两侧,不断地吐出道道火光,遥相映照。

    九黎将士精神大振,如有明灯指引,继续朝前全速冲杀。

    当是时,忽听“咚”地一声巨响,众人脑中如惊雷乍爆,金星乱舞。

    还不等回过神来,“咚!”“咚!”“咚!”“咚!”鼓声并起,震耳欲聋,群雄气血乱涌,胸肺憋闷得几欲爆炸,忍不住纷纷抱头狂呼。

    冲在最前的百余名狼族战士脚步稍一趔趄,登时被尸火兽群迎面撞中,横空飞跌。后方众将士望见兽骑冲来,想要挥刀应战,却被那轰鸣声震得头痛欲裂,如疯似魔,东摇西晃地踉跄奔走。

    群鸟惊啼,团团乱飞,鹰族飞骑更是摇晃难支,不断有人惨呼坠落。

    晏紫苏脸色惨白,双手一松,险些翻身摔下。蚩尤大凛,撕下布帛,塞住她双耳。纵声喝道:“大家堵住耳朵,莫听鼓声!”

    众将士纷纷撕布堵耳,但那奇异的战鼓声穿透力极是惊人,震天动地。远远盖过了雷鸣风雨。即便用几重布帛塞住,仍觉得耳中嗡嗡长鸣,头昏脑惩,仿佛有无数蚁虫爬过胸肺,穿过咽喉,直冲头顶,咬噬得麻痒难当,恨不能撕胸呐喊。

    那些土族兽骑却不知在耳中塞了什么物事,竟似浑然不受鼓声影响,趁势驾兽狂奔。冲杀屠戳,渐渐地又重占上风。

    密集狂乱的鼓声中,只听姬远玄的笑声从西面远远传来。如金钟铿然,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苗贼乱寇,你们还没听出这战鼓是用什么兽皮所制么?从今往后,东海之上,流波之山。再也没有夔牛之吼了!”

    蚩尤心中陡震,他久居东海,对那荒外第一凶兽地吼声再也熟悉不过。从那鼓声辨析,狂暴如雷,果然与夔牛音色有几分相似!

    又听姬远玄嗡嗡笑道:“你们受困涿鹿,已达半月,也不想想为何竟无半个援兵来救?烈炎败走阪泉,自顾不暇,夸父困守古田,藏头匿尾;蛇族乌合之众,已被水伯围剿,指日可灭;金族群龙无首。封堵在雪山之间,进退两难;至于龙族……”

    顿了顿,一字字地笑道:“嘿嘿,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三日前,拓拔小贼便已兵败北海,葬身鲲鱼腹内了么?”

    此言一出,震动更甚雷鼓。众人大哗,蚩尤纵声怒笑道:“放你***鲲鱼屁!帝鸿狗贼,拓拔乃神农弟子、伏羲转世,就凭你们这些幺魔宵小,也能奈得他何?弄了几张牛皮鼓,就想吹破牛皮,妖言惑众?”

    姬远玄嘿然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水晶宫早已被寡人与水伯合力攻破,龙族死的死,降的降,全军覆没。若不是那些九大长老供出夔牛地下落,寡人又岂能擒获此兽,生剥其皮,作成这八百面夔牛大鼓?你们若顺应时势,现在弃兵,我还可饶你们一命;否则这夔牛便是尔等下场。”

    苗军将士又是惊怒又是疑惧,哄哗不绝,就连晏紫苏也有些将信将疑。普天之下,除了夔牛皮外,又有什么鼓有这等惊天威力?帝鸿既得此鼓,拓拔野也罢,龙族也罢,自然已是凶多吉少。

    惟有蚩尤丝毫不信,哈哈大笑道:“帝鸿狗贼,龙族男儿宁战死,不跪降,怎会向尔等妖孽低头?就算这皮鼓真是夔牛所制,也不过是你们用下九流的奸计捕杀,何足挂齿?区区八百面牛鼓,就妄想摇动我九黎军心,你也未免太小瞧我苗军将士了!”

    蓦地聚气猛攻,将应龙迫退,纵声喝道:“九黎的男儿们,大声地告诉这些妖孽,你们在苍梧之渊做了几千年的囚奴,现在重返大荒,还想做别人的囚奴吗?你们是宁愿将自己的皮做成战鼓,战斗到最后一息;还是情愿让敌人踩着你的脊骨,喊你奴隶?”

    苗军将士热血如沸,轰然火吼道:“宁战死,不投降!”“杀光土妖,食其肉,喝其血!”将双耳重重塞住,高唱战歌,不顾一切地朝前冲杀。

    大雾茫茫,闪电飞舞,夔牛鼓声与雷鸣交相迭奏,发狂似的捶击着涿鹿之野。狂风、烈火、暴雨、飞沙、箭矢……重重交叠,纷乱窒息。

    放眼望去,什么也瞧不真切,只依稀望见无数人影在浓雾中穿梭狂奔,刀光闪烁,血肉横飞,不断有骷髅火兽怪吼倒地,不断有伤者惨叫飞跌。

    轰鸣震耳,天摇地动,混乱中,什么也听不明晰,只有苗军的战歌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齐整,响彻天地。

    ——————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托体山阿,同化苍梧……”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内,容我永住……”

    相隔数里茫茫大雾,苗军的战歌却仿佛就在耳畔萦绕,和着那八百面夔牛战鼓,更觉雄浑悲壮。

    万兽疾奔,狂风暴雨猎猎扑面,武罗仙子衣袂飘飘,与姬远玄并肩站在飞驰地战车上,手持千里镜,徐徐凝神扫望,将每一处厮杀、每一瞬战况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望着浓雾中,蚩尤率领九黎群雄以一当百,所向披糜,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她心下凛然,也不知是敬畏还是厌惧,摇了摇头,低声叹道:“陛下说得不错,若是明刀明枪地两军对战,纵然我们有二十倍之兵,也难打败这些九黎蛮人。”

    姬远玄放下千里镜,眼中光芒闪烁,嘴角冷笑,淡淡道:“拓拔、蚩尤二人,一个聪明绝顶,一个勇冠三军,合在一处,几乎天下无敌。幸亏他们一个号称仁义,却是‘妇人之仁’,一个自恃勇猛,却是‘匹夫之勇’,只要寻其脉路,自可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武罗仙子嫣然一笑,妙目中满是温柔与敬服之意,握住他的手,道:“陛下洞察秋毫,算无遗策。此战若能灭了苗军,天下再无可敌之师。龙族也罢,烈炎也罢,少昊也罢,都只能乖乖投降啦。”

    姬远玄苦心经营二十年,今日终于胜利可期,心中快意,莫以言表,忍不住昂首大笑。握着她滑腻柔软的手,突然又想起儿时牵着冰夷,在冰天雪地中相依为命的情景,陡然悲从心来,热泪险些夺眶涌出。

    在他心中,至亲至爱的,惟有父母与妹子三人,尤其对那双胞同生的妹子,更是亲昵疼爱,无以复加。

    母亲雄图大志,为了他日掀翻烛龙,称霸大荒,早早便已布局伏线,自小教他兄妹二人修炼“阴阳太极之身,,将来好以“伏羲、女娲转世”的身份,君临天下。

    父亲虽宽厚无争,对于这等**之举却是极力反对,乌丝兰玛假意屈从,将兄妹分隔两地,暗地里却依旧如故。

    他耳濡目染,母亲教诲深植于心,对胞妹渐渐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认定当与她同结连理,共治天下。

    冰夷在母亲强迫下,隐姓埋名,女扮男装,于北海苦修元阴之身,终日闷闷不乐,几次悄悄逃回土族,与他相会。那些短暂而快乐的日子,也是他平生最为幸福的时光。

    然而时光荏苒,随着冰夷渐渐长大,知道了母亲安排之意,也不知是尴尬、羞涩还是害怕,和他逐渐变得疏远起来,再不象小时那般鸿雁传信、时时相会,反倒想法设法地与他避开。

    他虽偶觉失落,却也并未多想,在母亲辅佐下,一心于天下大业,表面韬光养晦,谦恭待人,暗中刻苦修炼,丰满羽翼。势力迅速壮大。

    恰逢此时,蚩尤、拓拔横空出世,接连夺其风头,坏其大事。为剪灭这两个未来大敌。水圣女联合汁光纪,设计陷害蚩尤,不想却弄巧成拙,反让他着魔发狂,玷污了冰夷的清白之身。

    一夕之间,全盘计划尽数打乱。冰夷羞愤欲绝,却又如得解脱,与他关系从此越发疏远,生下龙凤双胎后,为了避免子女沦落为自己同样命运。她更不惜与母亲誓死抗争。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在冰夷心底,自己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兄长。别无其他。

    他震怒伤心之下,将一切全都归罪于蚩尤,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此时眼见蚩尤再也无路可走,大仇将报,五味交集。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握着武罗仙子的手,想着冰夷从前那雪霁冰消似的如花笑貌,心中更是痛如刀绞。

    万兽狂奔。战车颠驰,四周尽是茫茫大雾,什么也瞧不见了。车内旗杆上,那青铜所铸地独臂人在狂风中呼呼飞转,偶一停滞,便笔直地指向前方,指引着驾车战士挥鞭策兽,全速前行。

    武罗仙子秋波流转,嫣然道:“玄女心窍玲珑。巧夺天工。若没这八百辆指南神车,今夜要想在如此大雾辨明方向,歼灭苗军,可不容易呢。”

    姬远玄望着那飞旋不已的独臂铜人,胸膺窒堵,突然一阵莫名的迷惘。这指南车是乌丝兰玛亲自设计的,就连那铜人地侧脸也和她有几分神似,在这无边无际的夜雾中,仿佛就是她在为自己指明方向一般。

    自己这一生之中,惟母命是从,凡事无论如何凶险,都有她为自己筹谋规划。但是……但是在这茫茫大雾中,究竟哪一条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走的道路呢?

    又想起当日冰夷抱着双胞胎,蜷缩在雪山洞壁中,对着母亲哭喊道:“你操纵了我和大哥二十多年,还嫌不够么?还想继续来操纵我的孩子?我宁可将他们摔死,也绝不交给你!”

    心中剧痛,戚戚有感。又想,倘若他和冰夷没有顺从母亲指明的方向,去争霸天下,一统五族,而是如父亲所望,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会不会更加快乐一些?

    这些念头在心底一闪即逝,听着四周那激越破云的号角声,霸业王图的欲念旋即又占了上风。深吸了一口气,母亲是对的,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登临绝顶,俯瞰苍生,活着又有什么兴味?热血上涌,猛地挥舞骨槌,接连重击夔牛大鼓,高声喝道:“六年血战,胜负便在今朝!谁能取蚩尤项上人头,赏十万户,封一等公!”

    四周呐喊如沸,夔牛大鼓震耳轰鸣,号角长吹。八百辆指南战车风驰电掣,引领着十万大军穿透苍茫大雾,狂潮骇浪似的急速推进。

    箭矢如雨,破风起火,拖曳着道道红光呼啸而出。隐隐约约中,已能瞧见前方星星点点的人影了。

    “嘭!”“嘭!”连声,数十辆战车率先冲入苗军侧翼,将百余名九黎将士瞬间碾于轮下,也接连撞飞了数十只狂奔而来地尸火兽骑。

    刹那间刀光纵横,杀声震天,无数土族将士骑着猛兽,乘着战车前赴后继地冲杀而入。

    姬远玄乘车当先电驰,所到之处,钧天剑轰然怒扫,黄光连爆,也不知斩落了多少九黎将士的人头,心中的火火却越来越加炽烈。

    凝神扫探,瞧见前方大雾中,红色地巨鸟嗷嗷飞舞,青光刺目纵横,与一轮金光激战正酣,更无半点犹疑,蓦地踏足冲天飞起,厉喝道:“乔蚩尤,还我妹子命来!”

    周身陡然一鼓,挺拔身躯骤然膨帐了数十倍,变作那浑圆如球的帝鸿怪兽,四翼平张,咆哮如雷,六只彤红的触足狂飙怒卷,猛地朝蚩尤当头抓扫。

    “轰!”气浪鼓舞,土崩石炸,地面的火浪冲天怒涌。

    太阳乌虽然堪堪避开,却被那猛烈的气波震得翎毛碎断,吃痛尖啸。晏紫苏更是腥甜狂涌,“哇”地一口将鲜血喷在蚩尤脖颈上。

    蚩尤大火,骑鸟冲天而起,便欲与他决一死战。晏紫苏紧紧抱住他,气若游丝似地颤声道:“呆子,快走!你一个人,可不是他们两人的对手!”

    话音未落,身后气浪怒啸,寒毛尽乍,应龙的金光交错刀又已雷霆似地急攻而至,将他退路尽数封住。

    帝鸿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嗡嗡狂吼,忽黄忽红的庞大身躯倍增倍惩,飞旋猛撞,触角轰然扫舞。

    刹那之间,蚩尤已陷入当世两大太神级高手的夹击之中,护体气罩接连震碎,惊险万状。

    当是时,北边,东面鼓号汹汹,呐喊如浪,水,木两族联军也已相继冲到。

    狂风呼啸,暴雨如倾,却浇不灭熊熊烈火,冲不淡刺鼻血腥。到处都是倒地悲嘶的猛兽,到处都是横飞惨叫的人影。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决战,就在这涿鹿之野的茫茫大雾中展开。

第十三章 渴饮长河(1至3)

    “嘭!嘭!”黄光连爆,蚩尤左肩被帝鸿触角扫中,剧痛攻心,险些从太阳乌上横跌摔落。大喝声中,左臂就势反转,将晏紫苏紧紧地抱于怀里,苗刀大开大合,以攻为守。

    八极怒转,碧光真气滚滚飞旋,将遍野木灵吸纳汇体,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猛威力,将帝鸿、应龙齐齐迫退。单打独斗,他谁也不惧,但此刻只手应战,以一敌二,还得时时刻刻顾及佳人周全,自是险象环生。短短片刻间,腿上、肩上、后背均已受伤,鲜血淋漓。

    好在帝鸿、应龙二人忌惮其八极之身,一时也不敢靠近缠斗,气兵、触角稍一相撞,立时反弹震开,不给他半点吞吸真气的机会。只是不断地在外围飞旋穿梭,耗其真气,稍有空隙,立即猛攻偷袭。

    十日鸟盘旋纵横,欲替蚩尤解围,却被气浪震得断羽纷飞,嗷嗷怒啸。

    晏紫苏心中突突狂跳,又是惊火又是忧惧,她蛊毒、暗器再过厉害,遇此强敌,也无丝毫插手之机。与其在此平添累赘,束手待毙,倒不如远远地躲开,让蚩尤心无旁骛地全力应战。蓦一咬牙,蜷身缩骨,陡然从他怀中挣脱滑落,朝下急速冲去。

    蚩尤一惊,叫道:“苏儿!”待要伸手去抓,眼前气浪狂舞,应龙的金光交错刀业已迎面扫至,迫得他微微一滞。帝鸿乘机怪吼下冲,触角飞扬,章鱼似的朝宴紫苏兜头卷去。

    晏紫苏的御风术虽然快逾闪电,但帝鸿兽身形巨大。气浪又极之狂猛,被他触角遥遥笼罩,后心登时如遭万钧重锤,登时又“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断线纸鸢般飞旋跌宕。

    十日鸟不顾一切地争先冲来,巨翼横扫,当空卷起炎风狂飙。“轰轰”连声,气浪层层炸涌,断翎乱舞,三只太阳乌被撞得冲天尖啸,余下六只竟被帝鸿触角紧紧缠住,“格啦啦”一阵脆响,猛烈扑翅,危在旦夕。

    蚩尤惊怒大吼。双手反握苗刀,斜劈而上,青光爆吐出三十丈余。电舞狂扫。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方圆数百丈内仿佛突然爆炸,下方冲涌而过的兽骑、战车应声掀飞抛舞。应龙亦被震得翻身飞起。

    火焰激迸,乱草横飞,巨石沙砾冲天暴射。无数道耀眼地绿芒如碧蛇破空。随着苗刀吐出的那道刺目素光滚滚怒卷,霎时间如巨龙夭矫,猛然撞入帝鸿鼓起的橘黄气浪中。

    帝鸿巨躯陡一收缩。嗡嗡怒吼,触角尽皆抛弹,将太阳乌远远地凌空甩出。周身飞旋,六只触爪横卷狂飙,与应龙前后交夹,重新朝蚩尤汹汹猛攻。

    当是时,只听赤松子哈哈大笑道:“两个打一个,算得什么本事?老子来凑凑趣!”乌衫猎猎,凌空急冲而下。水玉柳刀如玉龙飞舞,银河倒泄,将应龙生生迫退开来。在闪电与火光的交相映照下,乱须如草,神采飞扬,依旧是满脸玩世不恭地笑容。

    晏紫苏心中大松,有他相助,鱿鱼当无大恙。当下强忍剧痛,驭风疾掠,冲入茫茫雨雾。

    几个起落,她便已变成了土族骑兵的模样,凝神四扫,眼见一个金盔铜甲的大将正驾着战车从右侧疾驰而来,立时翩然跃下,一把扣住那人脖子,低声喝道:“快说,玄女在哪儿?”不等他答话,左手指尖一弹,“两心知”已倏然穿入他的胸膛。

    ——————

    闪电乱舞,天地陡亮。茫茫大雾中,无数蓝紫色土族的战车、兽骑、步兵呐喊着四面围冲,密集的火矢和暴雨一齐纵横破空,穿钉入地,或鼓窜起青红火焰,或激溅起朵朵水花。

    “轰隆隆!”狂雷迭奏,和夔鼓、号角交相轰鸣,夹杂着飓风呼啸、万兽嘶吼以及遍野杀伐,震得天摇地动,心魂俱颤。

    盘谷纵声狂吼,右臂挥舞开天斧,左手紧紧拉着柳浪,大步飞奔,穿过那忽明忽暗的夜色浓雾,朝西南冲杀。

    他斧刃翻卷,已不知砍断了多少骨头,左腿、右肋各中了几支火矢,刀伤十多处,左肩上还插着一枝断矛,浑身鲜血,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大敌当前,他早已杀红了双眼,唯一的信念,便是坚守蚩尤所托,保护着军师柳浪冲出重围。

    成猴子、赤铜石等汤谷群雄举盾挥刀,夹护在侧,不断地将流矢、飞矛格挡开来。卜算子缩着脖子抱头狂奔,脸色惨白,不住地喃喃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大凶之卦,大凶之卦!”

    忽听隆隆轰鸣,兽吼震耳,左前方大雾中突然冲出一辆狮虎战车,迎头撞来。成猴子失声叫道:“老妖怪,小心!”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抱住卜算子朝外翻滚。

    “咻!”红光怒舞,两人虽然从车轮下堪堪避过,成猴子却被一枝流矢穿胸贯入,生生钉穿在地,尖声惨叫。

    青焰倏然高窜,成猴子衣裳尽数着火。卜算子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地四处扑灭,颤声道:“猴子!猴子!”

    群雄大凛,纷纷转身冲来。

    盘谷怒吼声中,巨斧横扫,“轰”地抡中那辆战车轱辘,铜轮炸裂,车身陡然倾摇撞地,将车上的四名土族将士高高抛飞。还不等落地,已被围冲而上的汤谷群雄乱刀斩死。

    稍一停顿,密箭飞舞,接连不断地穿没四周,冲起汹汹火焰。兽骑穿梭,刀光乱闪,又有许多敌军交错冲来,盘谷领着众人奋力抵挡。

    这一箭恰好贯穿成猴子心脏,鲜血汩汩涌出,疼得连呼吸也不能了,他脸色苍白,奋力将卜算子推开,喘息道:“别管我,你们快……快走!再不走就……冲……冲不出……去啦……”

    卜算子张口结舌,愣了片刻,才扶起他,颤声道:“猴子,你不会有事的。我……我带你走!”笨拙地将他背起,双腿却是一阵发软,惩红了脸,摇摇晃晃地朝前冲了几步,险些一跤摔倒在地。

    只听成猴子微弱地呼着气,在他耳畔低声笑道:“老妖怪,你……你算得没错,我不会死在鲨……鲨鱼尖牙下,也不会饿死在汤谷,而是……而是注定死在荒郊野外、野……野狗的肚子里……声音细如蚊吟,断断续续,被轰鸣声掩盖,什么也听不见了。

    卜算子心中一沉,低声道:“猴子!猴子!”背上重如千钧,却杳无回应。大雨倾盆,浇淋在他的脸上,冰凉森冷,分不出哪些是雨水,哪些是眼泪。

    周围火焰喷舞,人影闪烁,他茫然四望,脑中空白一片,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是却始终无法醒来。喃喃道:“猴子,你不会死在野狗肚子里,我带你回东海。我们这就回汤谷,我们这就回家……”双手托紧他的腿股,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

    大雾分合,狂风扑面,只听柳浪等人失声叫道:“冬心!”两匹兽骑狂飙冲来,光芒闪动,卜算子只觉胸腹一阵撕裂似的剧痛,陡然腾空飞起。

    当是时,眼前突然金光四舞,无数道红霞从东边浓雾中破冲而出。天地骤亮。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十日鸟盘旋纷飞,朝阳从扶桑树上冉冉升起,万里碧海金光粼粼。那么温暖而又美丽。那一瞬间,喜悦填膺,尘心尽涤,所有的恐惧、悲伤、愤怒、迷惘……全都烟消云散。

    ——————

    红日东升,浓雾渐散。密云层层退去,暴雨转小,狂风咆哮依旧,扑面刮来,尽是浓烈的血腥与焦臭之气。

    雷声滚滚,夔鼓与号角声较之先前已大转稀落。苗军地战歌声却此起彼伏,雄浑高昂。

    九天玄女骑凤盘旋,衣带飘飞。手持千里镜遥遥俯瞰,隐约可见前方烈火熊熊,兽骑狂奔,尸体堆积如丘,到处都是折断的戟戈、损毁的战车。鲜血与雨水汇集如溪,潺潺奔流。战况惨烈,触目惊心。

    大战了整整一夜。无论是土族将士,还是水族、木族的远征军团,都已疲态尽显,而那残存地数千苗军虽然遍体鳞伤,阵形凌乱,士气却毫不低落,正乱中有序地杀透重围,朝这里奔来,距离洋水、黑河已不过十里。

    风后又是惊异又是恨恼。想不到以二十倍之力,占尽天时地利,设下重重埋伏,仍然不能将这些蛮人尽数剿灭!眉梢一挑,格格笑道:“亏得玄女神机妙算,早料到苗贼会往此处突围,早早设下伏兵,以逸待劳。否则过了两河,便是桂林八树与赤水流沙,若让苗贼逃入其间,那可真叫放虎归山,功亏一篑了!”

    大鸿、姬箫夜等人跃跃欲试,勒住飞兽缰绳,纷纷请战。下方山谷树林中,光芒点点闪动,六万土族精兵在此守侯了整整一夜,也都早已等得不耐,恨不能立时杀出,给予苗军残兵迎头痛击。

    玄女嘴角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柔声道:“苗贼眼下余勇犹在,正是逃生**最为强烈之时,何必逼他们做困兽之斗?等他们冲到这里,成了‘强弩之末,力不能穿缟素’,诸位再动手不迟……”

    话音未落,只听东北边号角破云,杀声隐隐,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奔冲而来。众人一凛,纷纷凝神远眺。

    但见晨晖中尘土滚滚,旌旗翻飞,万千兽骑突然从蒙蒙雨雾中冲出,在阳光照耀下,甲胄青碧,旗帜上的绣金“木”字灼灼闪耀,宛如神兵天降,势如破竹地急速杀入水、木联军阵中。

    一个娃娃的巨汉哇哇大叫,当先奔在最前,速度竟远胜诸兽。双手气刀如虹,纵横怒扫,所向披糜。十几辆指南战车猛冲而至,被他随手一拍,立即迸裂撞散,接二连三地冲起数十丈高。那些猛犸、熊罴更是抛飞四跌,悲吼不已。

    “夸父!”乌丝兰玛又惊又怒,这疯猴子的古田军明明已被围困在东荒山野,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杀到此处?

    风后脸色更是难看,饶是她消息灵通,也没听到半点风声,一时大意,竟被这群乌合之众打了个措手不及。

    苗军纵声欢呼,纷纷掉戈转向,朝东边杀去。水,木联军腹背受敌,登时大溃,朝着南北两翼节节败退。

    眼见战况须臾生变,大鸿诸将均已按捺不住,纷纷紧握神兵,朝玄女望来。乌丝兰玛嘴角微笑,一字字地冷冷道:“传令三军,今日不杀尽苗贼,绝不鸣金收兵。”

    众将轰然应诺,纷纷骑兽急冲而下。

    霎时间鼓号大作,杀声四起。六万伏兵如狂潮掀涌,从沟堑、密林中汹汹冲出,披坚执锐,朝数里外的苗军全速杀去。

    乌丝兰玛又道:“传命包将军,决堤放洪,断了贼军的东南退路。”

    过不片刻,西南方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似的轰鸣巨响,山野摇震,隆隆不绝,浊黄色的怒涛狂浪如天河倾注,一泻千里。黑水、洋水干涸的河道瞬间被滚滚湍流所据。

    遥遥望去,两江如沸,层叠高涌地浪头仿佛万兽咆哮,延逦狂奔,所到之处无坚不摧,两岸的岩石、树木接连迸炸倒拔,或被卷入火流,跌宕奔腾;或被冲天掀起,缤纷抛舞。山谷如裂,震耳欲聋。

    红日冉冉,狂风怒号,雨雾如轻纱尽散。

    箭如飞蝗,火光四舞,漫山遍野都是疾驰的兽骑、狂奔的甲兵。苗军虽然依旧四面受围,寡众悬殊,却士气大振,以一敌十,个个奋勇争先,摧枯拉朽,朝着东北方浴血冲杀。

    那万余古田兽骑兵跟随夸父历经百战,也都是骁勇剽悍的亡命之辈,青甲长刀,锐不可当,很快便冲透敌阵,与苗军会合,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风后等人凌空远眺,心下大凛,惟有乌丝兰玛眯着妙目,丝毫不动声色。

    转眸望去,只见远处空中,帝鸿四翼青张,六爪怒舞,正与蚩尤斗得难分难解,气浪团团鼓爆,如彩霞怒放。十余丈外,应龙两大光刀上下前后地飞旋交错,已渐渐将赤松子迫在下风。

    周围不断有土族将士飞冲而来,想要乘隙偷袭蚩尤,抢立头功,但不是被苗刀气芒劈炸碎裂,便是被十日鸟巨翼扫中,惨叫抛跌。无人可近其身。

    乌丝兰玛淡然道:“果然是有其帅必有其师。陛下神功已是天下无敌,蚩尤小贼竟能强撑如此之久,勇悍凶顽,实出我意料之外。看来要想让苗贼斗志彻底溃灭,惟有诛其魁酋,将这小贼枭首示众了。”

    转过头,凝视着左侧红衣鼓舞、神容似冰山冷漠的女魃,柔声道:“好孩子,去罢,替你父王砍下那蚩尤小贼的头颅。”

    女魃淡绿色的大眼中如有火焰跳跃。木然地点了点头,骑凤急冲而出,双袖迎风鼓舞,“呼”地一声。顿时拖曳起两道赤丽地火光。

    ——————

    “让开,让开!蚩尤小子别打啦,那好玩的大肉球留给我玩耍!”夸父大呼小叫,腾云驾雾似的飞奔而来,双掌回旋乱舞,将土族将士四下震飞,转眼间便已到了二十余丈外。

    蚩尤哈哈笑道:“青帝千里迢迢赶来,乔某岂能拿这等丑鄙怪物供你玩耍?还是将他剁成肉泥,送给你们的马兽充充饥罢!”苗刀电舞,光芒大盛。“吃”地一声,竟将帝鸿触足斩落了一小片,黑血激射。

    帝鸿大怒。嗡嗡长笑,周身红光陡惩,触角飞旋,轰然横扫在前方草地上,登时土浪炸舞。大地崩塌,震得夸父翻身飞退。余势狂飙席卷,接连与苗刀光浪相撞。眩光四涌,将蚩尤笼罩其中。

    四周怒叱迭起,光浪飞舞,匍围、泰逢、涉驼、计蒙争先冲至,两个挡住夸父,两个一左一右,从蚩尤侧后方雷霆交攻。

    蚩尤也不闪避,八极碧光飞转,旋身喝道:“都给我过来吧!”左手一张。气旋滚滚怒爆。

    泰逢呼吸一窒,虎尾鞭猛然撞入其掌心,寸断飞炸,整个人登时如被漩涡吸卷,真气滔滔不绝地冲泻而入。惊怖惨叫,剧烈挣扎。

    涉驼大骇,待要缩手后撤,已然不及,“嘭”地撞在泰逢身上。“格拉啦”一阵脆响,气浪相撞,周身麻花似地急速拧成一团,骨骼尽皆碎断。真气透过泰逢经脉,滚滚泄入蚩尤八极之中。

    蚩尤哈哈大笑,将二人凌空抡起,重重地猛撞在帝鸿的触角上,光浪四炸,血肉横飞,左下方冲来的十余人被气波扫中,鲜血狂喷,登即殒命。

    蚩尤杀得性起,周身经脉翠芒交错,与苗刀连成一体,随着真气在八极间回旋转囹,刀光纵横狂舞,气势越来越加烈,“轰轰”连声,周围战车、巨兽迎风碎炸,片刻之间,便有两百余名土族将士毙其刀下。

    被其刀风遥遥所指,众人肝胆尽寒,慌不迭地飞退开来,再也不敢上前寻死。就连帝鸿在他这通狂风霹雳似的猛攻之下,亦应接不暇,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

    当是时,上方炎风狂卷,青焰扑面,一道人影如天外流火,尖啸冲到。

    蚩尤下意识地飞转八极,又是一记“地窍生风”,朝那人探手抓吸。方一张手,立觉不妙,下意识地收臂回撤,叫道:“八郡主……”

    “轰:地一声剧震,天地尽红,火浪狂喷。

    蚩尤如被赤焰火山当胸撞中,又仿佛熔岩怒火直灌体内,眼前一黑,腥甜狂涌,登时如离弦之箭倒飞而出,苗刀险些脱手。

    万兽悲嘶,惊哗如沸。被那道冲天火浪掀震,方圆数百丈内尽化火海,数百人浑身着火,惨叫着手舞足蹈,凌空飞抛。被那滚滚气浪推得人仰马翻、浑身鲜血的各族将士,更不知有多少。

    霎时间,就连赤松子、应龙、夸父等绝顶高手亦被震得气血岔涌,胸膺滞堵,不由自主地翻身飞退开去。

    话音方落,凤凰张翼尖啼,阳光照在女魃身上,苍白的脸颊红晕浸染,红衣猎猎如火,仿佛神女从天而降,令人望之生畏。

    帝鸿触角盘蜷,嗡嗡大笑道:“蚩尤小贼,你连女魃一招也抵挡不住,还凭什么和寡人争夺天下?寡人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被剁成肉泥,碎尸万段!”

    女魃厉声尖啸,又骑凤急冲,双袖轰然鼓舞,化作两道数十丈长的赤焰光刀,朝着百余丈外的蚩尤冲去。

    赤松子爱屋及乌,对这曾被南阳仙子寄体的火族郡主,始终有一种难言的关怀与怜爱,当日天帝山上,眼见她被帝鸿魔化控制,已是义愤填膺,此刻再见此状,更是怒火熊熊,纵声狂笑道:“无耻妖魔,堂堂火族儿女,岂容你这般恣意操纵羞辱!”

    蓦地冲天掠起,喝道:“生为人,死为尸,烈丫头还不快给我醒来!”火风狂卷,一掌朝她心口拍去。认定她必是中了鬼国的摄魂尸蛊,只要将她心内蛊虫震死,或可恢复神识。

    蚩尤一凛,叫道:“赤前辈,不可!”

    还不待抢身上前,火凤尖啼,女魃空茫的淡绿双眸忽然闪过凌厉杀机,双袖横卷,红光怒舞,赤火光刀忽然合化为一只巨大的烈焰凤凰,尖啸俯冲,猛撞在赤松子冲爆而出的紫火光椎上。

    “轰!”霞光冲射,赤松子身子微微一顿,护体气罩连着紫火光椎瞬间迸散,“哇”地喷出一道长长的血箭,朝后接连翻出**个筋斗,重重地摔撞在百余丈外的战车上,登时将那青铜战车震裂压塌,火焰卷舞。

    风声呼啸,四周一片死寂。过了片刻,土族联军才爆发出沸腾似的阵阵欢呼,苗、木两族将士无不骇然。

    风伯瞪着眼,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人物!方才蚩尤猝不及防,被这小丫头偷袭击退便也罢了,赤松子修为之强猛,犹在刑天、祝融等人之上,当年与赤帝、黑帝两人激战良久,方被擒伏,镇于洞庭湖底。如此惊天动地的猛人,与她正面相战,竟只一招便被打成重伤!

    夸父兴高采烈地拍手大笑道:“好厉害的小娃娃!来来来,咱们来比划比划!”腾空冲起,双掌气光飞舞,接连不断地朝她凌空怒扫。

    蚩尤生怕他有失,叫道:“疯猴子让开!”方自骑鸟急冲,眼前黄光滚滚。气浪狂舞,帝鸿又已飞旋杀到,将他遥遥挡在其外。

    两军喧嚣呐喊,奔涌如潮。重又冲杀混战起来。

    ——————

    乌丝兰玛遥遥眺望,嘴角微笑,徐徐地吐了口长气。

    烈烟石天生火德,八极贯通,体内又深埋着赤炎山火灵、帝女桑情火、大鹏魂识……等世间至为霸烈的火属真元,就象一座休眠的火山,一旦爆发,其威力之强猛,已远非人力所能抗衡。

    这也是为什么帝鸿虽得其躯,却不敢贸然吸纳其真识的原因。即便帝鸿能将她蕴藏八极间地真元吞化。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当日帝鸿、广成子、应龙、淳于王等人合力。施法炼神鼎,封其魂识于蛊蛹,才小心翼翼地将她“复活”,操纵如行尸走肉。

    此次大战之前,帝鸿不惜以“五行混沌**”强化应龙、广成子等人真元。也特意激化了沉埋于女魃体内的火灵,便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歼灭苗军。威震天下。

    当今之世,少昊也罢,烈炎也罢,全都不足为虑,能阻其大业的,惟有蚩尤与拓拔野两人。

    此刻拓拔小子势必已与身鲲鱼腹中,只要再杀了乔蚩尤,大荒再也没人可与帝鸿争锋了。

    正自喜悦,忽见一名将尉骑鸟飞来。神色慌张,远远地便叫道:“禀玄女,大事不好了!‘阴阳圣童’被……被九尾狐劫走了!”

    “什么?”乌丝兰玛一震,呼吸骤然顿止。

    冰夷死后,她愤怒伤心,已将从前对子女的柔情期望全都转注到了这对孪生外孙上,一心将他们培养成未来地“伏羲、女娲”,继承帝鸿,统治天下。此刻闻听此言,不啻于晴空霹雳。

    风后等人脸色齐变,纷纷喝问其详。

    那将尉又急又怕,满头大汗,颤声道:“九尾狐拿……拿‘两心知’一连种蛊了十几位将军,套出‘阴阳圣童’所在,又乔化成……乔化成武罗仙子,将他们一并掳走了!”

    “胡说!”乌丝兰玛惊怒交集,冰蚕耀光绫如水云流舞,将他凌空卷到手心,森然喝道,“知道圣童所在的除了我与陛下,只有武罗仙子与黄龙真神,那妖女又从何得知……”胸口突然一疼,宛如锥刺虫咬。

    只听那将尉格格笑道:“现在不就知道了么?”伸手在脸上一抹,笑靥如花,赫然正是晏紫苏。

    风后等人失声惊呼,乌丝兰玛大凛,下意识地收绞耀光绫,岂料指尖方动,心中突然剧痛如绞,“啊”地一声,险些从墨羽凤凰上坠落。

    晏紫苏被耀光绫紧紧缠缚,动弹不得,却殊无半点惊慌恐惧之意,格格笑道:“玄女与火仇仙子从前相交甚笃,想必对这‘子母噬心蚕’再也熟悉不过了?母蚕在我体内,子蚕在你心里,子母连心,一损俱损,何苦来哉?”

    ——————

    火凤狂舞,炎浪飚卷,夸父哇哇大叫,被女魃攻得招架不得,接连飞退出十余里。所到之处,直如熔岩喷薄,火海汹汹。下方的各族将士奔逃不及,立时连人带兽被烧如火球,惨叫不迭。

    茫茫草原经过这一夜野火烧灼,早已是遍地焦土,再被她气浪如此撞扫,更是迸炸连连,纵横龟裂。狂奔的人潮稍不留神,立即坠入深不可测的地缝中,惊呼求救声此起彼伏。

    蚩尤大凛,叫道:“疯猴子,莫与她缠斗!”几次奋起神力,震退帝鸿,还不等追去解救,又被那遮天蔽日的六只巨大触角罩住,重新陷入激战。

    夸父生性好斗好玩,从未见过这等强猛的敌手,随便一掌拍来,便如地火喷涌,山崩海啸。饶是他自负神功无敌,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闪避,仿佛在惊涛骇浪中跌宕周旋,稍有不慎,立有性命之虞。惊心动魄,平生一未有,不由得连声高叫,大呼过瘾。

    见他左奔右突,快如闪电,每每在生死一线时躲避开去,女魃苍白的脸颊越来越酡红,眼中杀机大盛,蓦地尖声长啸,双袖平张。

    “轰!”八极飞转,姹紫嫣红的真气层层怒爆,瞬间幻化为一只巨大的鹏鸟形状。红光扫处,整个大地陡然朝下塌陷,四周断层如波浪掀涌,随着那重重红光,朝外急速扩散。

    蚩尤心中一沉,只听“嘭嘭”巨响,天摇地动,刹那之间,便有千余兽骑火焰熊熊,惨叫着破空飞起。相隔十余里,那炎风热浪迎面推来,竟仍刮得他呼吸窒堵,气血翻腾。

    夸父惊呼大笑,飞速狂奔,不断地回头望去,女魃悬浮高空,紫红绚丽的真气光浪仿佛巨大鹏鸟,咆哮着穷追而来。龟裂的大地片片飞炸,在那层叠喷涌的红光推送下,铺天盖地,纵横乱舞。

    “乓!”“乓!”

    脚下大地忽然如波浪掀涌,夸父后心剧撞,眼前金星乱舞,那狂猛得难以形容的火属气浪,骤然排山倒海地猛推于背,将他蓦地高高抛起,乘着狂风,纸鸢似的直飘碧虚。

    风声猎猎,远山历历。他虽擅长奔跑,却从未飞得如此之高,一颗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随时都欲迸将出来。低头望去,遍野都是重重炸舞的红光紫浪,仿佛花团锦簇。壮丽难言,大觉惊喜有趣,忍不住纵声长呼。

    方一张口,喉咙内烈焰狂涌。直冲头顶,脑中“嗡”地一响,气海丹田、奇经八脉、五脏六腑……突然火浪怒爆,周身鼓起一团青紫色的光焰,直喷出数十丈远,熊熊燃烧!

    他头顶如炸,眼前赤红一片,天地、远山、河流……全都变成了艳红色,抱着头嘶声啸吼,喉中火烧火燎。焦渴难耐。迷迷糊糊中瞧见东南边滚滚奔流的洋水、黑水,心中大喜,急冲而下。

    狂风凛冽。扑面擦舞,身上地火焰登时猎猎高窜,仿佛一道艳丽夺目的彗星,划过湛蓝天穹,划过赤红火海。轰然冲入大河之中,激撞起冲天水浪。

    “陛下!”“青帝陛下!”黑水北岸兽骑狂奔,古田军众将士惊呼叫喊。不顾一切地穿过火海,纵横冲去。

    众人震骇惊异,转身遥遥眺望,一时都忘了厮斗。

    蚩尤与夸父交情极是深厚,见此情状,悲怒欲爆,蓦地大喝挥刀,碧光爆舞,将帝鸿震退。顺势骑鸟反冲,朝黑水急速冲去。

    帝鸿亦想不到女魃神威一至于斯,圆躯鼓惩,嗡嗡大笑道:“好孩子!这才是寡人的好孩子!快将这蚩尤小贼的头颅砍下,连同那疯猴子,一并送与素帝,祭拜天地!”

    女魃尖声呼啸,骑凤朝着蚩尤冲来,漫天红霞乱舞,时而如鹏鸟展翼,时而如地火喷薄,霎时间便将他笼罩其间,险象迭生。

    帝鸿嗡嗡大笑,六爪抄风飞舞,环伺在外,只等蚩尤稍有懈怠,便立时发出致命猛击。

    两军喧哗如沸,重又在茫茫草野上厮杀起来。

    木族群雄奔到河边,翻身跃落,只见长草拂动,怒浪奔腾,滔滔黑河中急速飞转着一个巨大地漩涡,将涡流滚滚不绝地朝下吸去。

    一人突然指着河面叫道:“陛下!陛下在这里!”漩涡当中果真露出一弧焦黑的脊背,火焰破浪窜舞。

    短短片刻间,水面便急速下降了两尺有余,夸父露出大半个烧焦的身躯,弓身蹲踞,如磐石般巍然不动,青紫色的火焰在激流中非但未熄灭,反倒跃窜越高,王臭扑鼻。

    众人惊哗四起,想要扑入水中相救,被那火浪扑面刮打,立时浑身着火,惨叫着踉跄跌退。

    气泡汩汩,水底朦朦胧胧,夸父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顾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贪婪吞饮着,但任那清凉湍急的水流灌入喉中,灼烧火燎的剧痛却无半点消减。

    上游的河水越来越少,不知不觉间,偌大的黑水竟被他生生吸干,渐渐成了一条浅不过脚踝的山溪。

    昏昏沉沉中,夸父只觉唇裂舌燥,苦不堪言,蓦地抱头纵声狂吼道:“渴死我啦!”冲天跃起,趔趄摇摆,朝着两里外的洋水冲去。周身火焰狂舞,头颅、胳膊已被烧成了彤红地骷髅。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化如焦骨,悲怒恐惧,却束手无策。十几个将领颓然跪倒在地,颤声叫道:“陛下!”热泪汹汹夺眶,哽咽难言。众将士随之纷纷拜倒,放声恸哭。

    当是时,狂风鼓荡,金光交错,“咻”地一声,夸父的头颅突然断裂,冲天飞旋,被从天而降的应龙牢牢抓在手中。

    众人喧哗声中,夸父地身躯又摇摇晃晃朝前奔了半里,这才轰然倒地,火焰窜跃,尘土纷扬。

    三丈开外,阳光灿烂,大河滚滚奔流,激撞在岸沿,溅起滔天浪花,又掉头朝着东南隆隆而去,像在悲哭,又像在怒吼。

第十四章 海枯石烂(1至3)

    “夸父死啦!夸父死啦!”土族联军欢呼如沸,遍野响彻,和着那汹汹不绝的夔鼓与号角,越发震耳欲聋。

    阳光耀眼,火浪扑面。蚩尤回旋于女魃与帝鸿之间,只觉八面狂风如堵,悲火填膺,憋闷得几欲爆炸开来,蓦地纵声大吼,也不顾女魃在后,苗刀碧光爆舞,风雷激啸,接连朝帝鸿雷霆猛攻。

    这十几刀大开大合,有攻无守,完全是两败俱伤的亡命打法,再加上其狂猛无匹的八极真气,直如山崩海啸,势不可挡。

    帝鸿被他震得触角飞弹,气血翻涌,不住地飞退闪躲,浑圆的巨躯急剧膨帐,忽红忽黄,蓄势反击。

    女魃尖啸飞冲,双袖紫光滚滚,轰隆横扫,从斜后侧撞击在苗刀气芒上,顿时气浪狂爆,碧光炸涌,将蚩尤连人带鸟硬生生撞飞出数十丈外。不等他凌空立定,又狂飚似的席卷攻去。

    两人都是八极之身,一个天生木德,一个火灵之躯,阴阳相生,循环相激,其势如天雷地火,真被朝阳所照,绚光火爆,气浪滚滚,仿佛一团又一团巨大的霞光彩晕,在空中接连不断地扩散迸炸,刺得人睁不开眼来。

    气波所及,下方草野纵横开裂,火浪喷吐。兽骑惊嘶,潮水似的向外狂奔,各族将士稍有不慎,立时被撞得破空翻飞,惨叫迭声。刹那之间,便有数百人因此浑身着火,立毙当场。

    女魃体内潜埋了帝女桑情火、赤炎山火灵、大鹏魂识三大火属真元。只要释放其中三成,当世已无可挡之敌。

    此战之前,她原已被帝鸿“五行混沌**”激化火灵,仿佛火山将醒;此刻再经蚩尤木灵如此催生。八极周转,融合激爆,威力越来越霸道强猛,每一招击出,都有如大鹏呼啸,赤炎山喷。

    饶是蚩尤勇悍绝伦,被她这般狂攻,亦气息滞堵,周身如灼,渐渐招架不得。加之投鼠忌器。生怕伤她分毫,反击时不敢毕集全力,越发落尽下风。“哧哧”连声。衣袂率先着火,接着眉睫、头发也纷纷蜷卷焦枯,口干舌燥,脏腑如烧,说不出的灼痛难受。

    帝鸿光芒晃动。又变回姬远玄那丰神玉朗的模样,昂然骑坐在麒麟兽上,哈哈大笑道:“蚩尤小贼。除非神农重生,天下再无一人是她对手,你又何必作困兽之斗?拓拔已葬身鲲腹,夸父亦断头河谷,阁下的亲朋至友全都眼巴巴地在黄泉路上等你聚首,你就让她送你一程吧。”

    话音方落,忽听一人遥遥叫道:“帝鸿妖魔,自古邪不胜正,你又何必自取灭亡?你爹已为你而死。你妹子也因你而殁,再不下令止戈罢战,我就送你娘一程,让他们在黄泉路上眼巴巴地等你聚首!”

    众人哗然,转头西望,只见晏紫苏与乌丝兰玛并骑在墨羽凤凰上,翩翩盘旋,左手缠着冰蚕耀光绫,按在玄女背心。风后、常先等人骑兽环绕其侧,满脸恼怒懊悔,不敢轻举妄动。

    土族将士惊怒交集,纷纷戟指叱骂。

    姬远玄脸色微变,乌丝兰玛却气定神闲,毫无半点惊惶恼恨之色,格格大笑道:“天地无情,故能永寿,川流百折,方可入海。欲成大事者,必先坚心忍性,勇决无畏,无所不可牺牲。晏国主如此机智聪慧,又怎会不知此中道理?你当陛下真会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大业,受你胁迫么?”

    晏紫苏嫣然道:“我只是个小女子,哪知道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连这‘子母蚕’尚且心心相连,生死与共,黄帝陛下与你母子连心,若连这等简单之事也不肯为你去做,那可真连虫豸也不如了。”

    狂风呼啸,阳光刺眼。姬远玄骑兽兀立当空,眯着眼,瞳孔收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握缰地左拳素筋暴起,过了片刻,又徐徐松弛开来,昂首大笑道:“晏国主呀晏国主,蚩尤小贼究竟有什么好?竟值得你这般舍命相救?只要你弃暗投明,入我麾下,寡人当着天下英雄之面,裂地为誓,定以炼神宝鼎让你恢复人身,重得不死灵魂!”

    左手托起炼神鼎,右手拔出钧天剑,黄光冲天如虹,一字字地微笑道:“你可考虑清楚了,是要脱胎换骨,地久天长呢,还是玉石俱焚,海枯石烂?”

    晏紫苏转眸望去,蚩尤淡青的影子在那轮姹紫嫣红的光浪中穿梭回旋,若隐若现,泪水涌眶,心中痛如刀绞,摇头笑道:“莫说世间没有本真丹,即便真有,没了他,天长地久又有何用?倒不如让这天、让这地,让天下万物都与我同灭,一齐化为乌有好了!”

    姬远玄眼中怒火闪烁,哈哈大笑,正待动手,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当空紫光赤浪层层炸涌。十日鸟尖声悲啼,齐齐飞撞在地,鲜血喷舞,断羽缤纷。

    晏紫苏心中陡沉,失声叫道:“蚩尤……”声音瞬时便被雷鸣般的震响与惊呼盖过了。

    遍野鼓号无声,众人呼吸屏止,尽皆仰头观望。

    那十只太阳乌浑身火焰熊熊,挣扎扑翅,想要重新飞起,却又接连坠地,仰着脖子,一齐朝蚩尤尖啸悲啼,渐渐不再动弹了。

    ******

    霞光炸舞,震耳欲聋,蚩尤抱刀极速飞旋,纵声怒吼,将四面八方、重重挤压地赤炎气浪奋力震甩开来。百骸欲裂,脏腑如焚,周身肌肤波浪似的籁籁起伏,就连脸容也变形扭曲,仿佛随时都将被压作肉泥、烧成炭粉。

    对手若换是旁人,他早已施展两伤法术,杀他个鱼死网破;但对这三番五次救过自己性命的八郡主,他又如何下得了手?不断地大声呐喊她的名字,想要唤醒其神识,却徒劳无功,反如春蚕缚茧,层层叠叠地受困其中。

    隐隐约约地听见晏紫苏尖声叫道:“呆子,她已经死啦!早就不是八郡主了……又听土族联军山呼海啸似的叫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火浪炽烈,滚滚迫面,如在炼炉之中。

    “叮”地一声,彤红的苗刀竟被压得渐渐弯曲,已再难强撑。蚩尤蓦一咬牙,罢了!生死关头,再不拼死相搏,真要不明不白地化为焦骨了!当下按照拓拔野所传的“五行生克”之法,齐转八极,将浑身真气突然汇入“苍门”。黄光怒放,气旋陡生。

    “轰!”蚩尤眼前一红,剧痛欲死,四周的赤炎真气登时如狂洪卷溺,冲入其苍门之中。

    若是常人受此重击,早已形神俱灭,但他八极相通,深谙吞纳吸化之妙,而五行火生土,“苍门”属土,赤炎气浪方一冲入,立即激爆为雄浑沉厚的土属真气,又被他转导入“幽都之门”、“阉阖之门”,滔滔生成金属气浪……

    如此次第相激,循环生化,霎时间便转为狂猛无匹的木属真气,从蚩尤“阳门”、“开明之门”冲爆而出。蓦地涌入双臂,汇入苗刀,朝着女魃当头轰然猛劈!

    青光怒爆,紫火如碧。映照着女魃苍白的脸颜,映照那双淡绿色的眸子,映照着那猎猎鼓卷地红色衣裳……时间仿佛倏然停顿了。

    蚩尤心中剧震,突然想起了当年帝女桑中,也是这般气浪逼仄,烈火如荼,“她”抱着他,淡绿色的妙目中柔情脉脉,那么哀婉,又那么凄伤……

    想起在那火山腹中。熔岩喷薄,她抱着赤铜盘,流星似的从他身边翩翩坠落。交错的刹那,那双春水似地眼波温柔地凝视着他,泪珠如烟似雾,嘴角的微笑甜蜜而又悲凉……

    他又想起了苍梧渊底的日日夜夜,想起他与她之间,那怎么也无法斩断的锁链;想起午夜醒来。月光照进树洞,她那素净如雪的容颜;想起天梯倾倒,霓霞奔泻。漫天火浪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地火怒涌,大鹏咆哮,她如凤凰冲天飞起,不顾一切地挡在他身前……

    刹那之间,他忽然想起了那么多。那些断景,那些年月,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感,全都如这八面呼啸的狂风、灼心刺骨的火浪,挤压得他无法呼吸。不能思想。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他所欠她的,今生今世又当如何偿还!悲喜交织,热血上涌,蓦地纵声大吼,将苗刀硬生生地回旋收转,右手五指真气毕集,闪电似地插入自己的脊椎,强忍剧痛,再度将那根伏羲牙骤然抽拔而出!

    普天之下,惟有伏羲牙才能封镇她体内的妖蛊邪灵,让她摆脱帝鸿地控制。生也罢,死也罢,全都在此一搏!怒吼声中,已将那根獠牙血淋淋地攥握在手,奋起周身真气,朝她背椎猛扎而下。

    “嘭!”红光炸涌,女魃周身陡然弓起,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破云的尖啸,双掌齐齐猛击在他胸口,气浪如爆。

    蚩尤脑中嗡地一响,喉头腥热狂喷,周身冲窜起滚滚火焰,双手却依旧死死地抓着伏羲牙,在狂风中跌宕飘摇。

    女魃剧痛攻心,神识却渐渐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突然,她看见他了,突然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当胸如撞,泪水如岩浆夺涌,惊骇、悲伤、懊悔、恐惧、绝望……全都如体内的烈火一齐炸涌迸爆。

    “蚩尤!蚩尤!”她颤声低呼,伸出手,想要将他抓住,心中那小巧地玛瑙玉锁却随着心房的跳动,而不断猛烈地膨帐、收缩,带给她如此剧烈的痛楚,让她指尖震颤,无法蜷曲。

    命运冥冥,周而复始。又是在这无所依傍地万丈高空,又是在这呼啸不息的狂风里,她和他指尖相触,酥麻如电。

    但这一次,却再也无法紧扣相连。

    ******

    极光飞舞,接连不断地闪耀在漆黑的天海之间,与怀中佳人的笑靥交相辉映,瑰丽如霓虹。

    拓拔野掩抑不住胸中如爆的喜悦,仰头纵声长啸,回声雷鸣似的滚滚回荡,盖过了遍海狂涛,盖过了鲲鱼悲吼。

    泊尧塞住双耳,仍有些将信将疑,皱眉大声道:“娘,瞧他这般呆头呆脑的,真是我爹吗?”

    龙女嫣然而笑,想要回答,泪水却又涟涟淌落。紧紧地抱着这父子二人,猎猎飞翔于北海的狂风中,仍有些做梦似的不真实感。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幸福、快乐,哪怕是现在立时死了,也再无半点遗憾。

    水柱滚滚冲天,在他们下方百余丈处散落开来,被狂风鼓卷,蒙蒙洒落。巨大地青黑色背脊浮在北海上,宛如一望无垠的山丘大陆,将两侧冰山挤压得隆隆崩塌,不断地撞落倾泻。

    又听呼啸四起,人影纷飞,天吴、广成子、九凤、强良等人亦已冲出鲲鱼气孔,朝着他们凌空追来。

    “轰”地一声,绚光火卷,翻天印当先飙冲撞至。

    泊尧失声惊叫,拓拔野笑道:“泊尧,咱们和这些恶人玩回捉迷藏,好不好?”天元逆刃弧光电舞,气浪鼓炸,将五色神石拨震特来,顺势解印白龙鹿,翻身跃乘其上。

    白龙鹿与龙女久别重逢,竟似比他更为激动,纵声欢鸣,不断地转头在她脸上舔舐磨蹭,引得她格格直笑。泊尧从未见过这等灵兽,被它湿哒哒的舌头卷过手背,心花怒放,连呼好玩。

    拓拔野哈哈大笑,抱着龙女、泊尧骑鹿急冲而下,天元逆刃荡起一圈月巨大的光波,太极似的盘旋怒卷,遥遥望去,仿佛一个巨大的光球,滚滚飞旋,绚芒闪爆,将翻天印撞得接连飞旋乱舞,近身不得。水族群雄劈射而来的神兵、飞矢更是稍一碰触,立时碎断横飞。

    泊尧大喜,拍手叫好,对这横空冒出的“爹”大生敬佩之意,也不再呼之“呆头兔”了。

    听得儿子喝采,拓拔野更是精神大振,有意逗他欢喜,刀刀霓光流舞,极尽瑰奇炫丽,时而如极光怒舞,时而如月轮破空,夭矫万变,神鬼莫测。受其真气所激,北海也仿佛潮汐感应,冰洋如沸,大浪奔腾,不断冲天掀涌。看得泊尧眉飞色舞,喜笑颜开。

    天吴、广成子等人又惊又火,每一次见面,这小子的修为总似有突飞猛进,今日若再不除去,以后只怕永无可能了!当下奋起全力,汹汹围攻,不给他半点脱身之机。

    这两人都已臻太神之境,一个翻天神印可倾山倒海,一个八极气旋能吞天纳地。夹在其间,时而如负万钧。周身挤压欲爆;时而如溺漩涡,真气滔滔外泄。稍不留神,不是被吸干真元,便是立毙当场。

    加之九凤、强良亦都有小神级的修为。赤炼双蛇咆哮飞卷,回旋火舞;紫铜九轮飞转分合,厉啸排击,彼此默契无间,攻势直如惊涛骇浪,永无竭止。

    外围还有数十名朝阳谷、极圣宫的高手穿梭游伺,不断地偷袭猛攻。饶是拓拔野神功盖世,一时也冲突不出,更毋论反守为攻了。

    好在他深谙借势随形之妙,越是各种外力交相作用。越是能借力消力,转阕自如。当下疾旋定海珠,骑乘白龙鹿。在空中落叶似的飘摇跌宕,看似惊险万状,却总能在紧要关头回旋闪避开去。

    泊尧忽而惊呼,忽而大笑,不象在生死激斗。倒真象是在和他们捉迷藏一般,惹得广成子更加怒火如焚,杀机凛冽。翻天印狂飙扫卷,纵横回舞,几次擦着拓拔野外沿冲过。

    拓拔野笑道:“广成子,帝鸿狠毒无情,为了霸业六亲尚且不认,更何况你们这些爪牙?狡兔死,走狗烹,晏国主、火仇仙子、还有你地同胞兄弟都已被他杀了,你还这般死心塌地为他卖命。难不成是中了邪蛊么?你真以为将来他会立你做什么寒荒国主么?”

    广成子双眸中火火闪耀,哈哈大笑道:“拓拔小子,你当我舍生忘死,为的是当寒荒国主么?若无玄女与少典主公相救,我们兄弟二人又岂会破茧重生?寸草之心,难谢春晖,再造之恩,惟有以死报之!郁离子虽是死于帝鸿主公之手,归根结底却是因你而死,你还想推托责任,挑拨离间么?今日若不杀你,又岂能解我心头之恨!”

    雨师妾隐居鲲腹中许多年,不知大荒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二人唇枪舌剑,隐隐猜到些大概,正想询问拓拔,眼波转处,瞥见右下方情景,陡然一凛。昌,但见百里春秋骑鸟盘旋,数百名弟子环绕在外,齐声嗡嗡念诀,当空结成镜阵。万千道白光从骨珠纵横射出,汇照在春秋镜中,铜镜“当当,飞转,冲起一道巨大的滚滚金光,朝下投射在鲲鱼背脊上。

    鲲鱼咆哮,海上惊涛火涌,鱼背剧震,接连隆起一团团宽约千丈、大如山岳的刺目炫光,延逦于天海之间。

    百里春秋嘴唇翕动,指诀变幻,镜光越来越强,鲲鱼吃痛狂吼,头部渐渐抬起,那排巨大地青碧椎骨喷涌起冲天光焰,隐隐可见无数凶灵邪魄哭号乱舞。

    巨口张处,海面涡流滚滚,骇浪掀卷,冰山沉浮飞旋,撞击在其千丈尖牙上,不断迸裂飞炸,隆隆狂震,转瞬间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泊尧低头俯瞰,惊叫道:“爹,娘,那怪鱼要把整个大海全吞进肚里啦!”

    拓拔野第一次听他这般呼唤自己,心中喜悦难以言表,此时此刻,即便天塌地陷,也无半点惧意。

    心潮汹涌,左手紧紧抱住龙女纤腰,一边闪避激战,一边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娘子,敢情我们从前在洞房里所说的话,全叫这鲲鱼偷听着了,所以今日见你我重逢,它才要急不可待地践诺守约,让这北海尽枯,冰石俱烂。”

    雨师妾双颊如烧,想起从前海枯石烂的誓言,心中甜如甘蜜,微笑不语。这些年不见,他变了许多,却又仿佛一点也没变,生死关头,竟依旧如孩童般舌滑口甜,浑然不将强虏放在眼底。

    天吴脸色铁青,狂风暴雨似的从旁侧急攻,喝道:“拓拔小子,你若现在自断经脉,请降伏罪,还可救你妻儿性命,否则就休怪我无情了!”

    “呜——”话音未落,鲲鱼狂啸,巨背越抬越高,如高山雄岭横隔北海,双鳍猛击海面,惊涛扶摇高喷,此起彼伏。

    广成子纵声大笑道:“现在投降只怕也来不及啦。拓拔小子,你与龙女不是自称伏羲、女娲转世么?那便让我等开开眼,看看你们如何大发神威,收伏此鲲!”翻天印五彩霞光滚滚怒旋,暴惩数十倍,轰隆猛击在三人头顶,气浪如霞云翻腾,将他们生生往下压去。

    天吴的吉兕瑰光斩风雷激啸,漩涡似的层层飞转,与九凤、强良的紫铜九轮、赤炼双蛇纵横环绕,交相呼应,遥遥封住了四周所有出路。其意昭然,显是逼迫他们与鲲鱼相撞。

    飓风扑面,水珠乱舞,那雄峰绝岭似的鲲背急速逼近。泊尧衣裳猎猎,呼吸如窒,叫道:“爹,娘,它就快撞上来啦!”

    若只有拓拔野一人,早就如先前一般,天人感应,借助鲲鱼与大海的巨力反震强敌了,但此刻龙女、泊尧俱在怀中,他不敢冒此风险,当下从怀中取出炼妖壶,笑道:“娘子,你既嫁我为妻,从今往后,我耕田来你织布,你吹角来我敲壶,一网捕条大鲲鱼,吃上百年不用愁。”

    雨师妾嫣然一笑,知其心意,撕下衣帛塞住泊尧双耳,仰头吹起苍龙角来。角声苍凉凄厉,汹汹若哭,回荡在漆黑的天海之间,更觉森寒诡异。

    鲲鱼纵声悲吼,巨大的脊骨猛烈摇震,甩射出滚滚眩光,无数凶灵飞窜摇曳,仿佛在抱头惨嚎悲哭。

    拓拔野凝神聚气,一边回旋闪避,化解天吴等人的猛攻,一边念诀喝道:“收!”将炼妖壶破空抛掷,绚光炸射,漩涡似的急速飞旋。

    银光乱舞,“叮叮”之声破风并奏,数十根兽牙钉登时从鲲鱼椎骨冲射而出,朝着炼妖壶凌空飞来,转瞬即没,光芒吞吐。

    百里春秋面色惨白,嘴角倏然沁出一道血丝,闭目疾念法诀。众弟子骨珠齐摇。念念有词。铜镜光芒大作,耀射在鲲鱼脊骨上,天海如震,滚滚白光喷涌摇舞。仿佛连绵冰山在竞相雪崩,蔚为壮观。

    苍龙角声越来越加凄烈高越,鲲鱼悲吼如狂,泊尧手指紧紧地堵着耳朵,仍觉得头昏目眩,心中有如万千蚁虫噬咬,麻痒难当。

    拓拔野听那鲲鱼吼声,竟似混杂着愤火、悲伤、恐惧、仇恨、绝望……诸种复杂的情绪,心中一震,突然又想起祝融所说“驭兽之道。在与心智相通。了解它的心思,才能加以诱导,随心驾驭。”

    当下默诵“心心相印诀”。冥冥感应其元神。那巨鲲仿佛也觉其存在,悲鸣如哭,像是在和他诉说被封镇了数千年来的愤懑与困顿。

    拓拔野想起自己困禁在苍梧之渊地三年时光,心有戚戚,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心道:“我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鲲鱼又何尝不是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既喜欢自由。又焉能将它封囚?世间万物都由天地所生,本就该循其自然之性,任其生灭,又岂可因一己之欲,恣意随心,让万物变其本来之性,只为我所用?”越想越是凛然,震撼、愧疚、喜悦、悲悯……百感交集,隐隐间似大有所悟。

    他在苍梧之渊修行了三年天子心法。对“物我同化”早已大有所得,但始终还隔了薄薄一层,未能真正参透“天人合一”的玄妙至理,直到此时,面对这受尽困囿、悲怒狂暴的太古第一凶兽,才真正跳出小我,以大仁之心看待世间万物,与天地相合。

    突然又想起神农当日所说的话来:“日月星辰,与我同化,夫复何求?”心潮激荡,更如醍醐灌顶。

    此话看似简单,但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融会贯通,知其道理。譬如比修炼奇经八脉更高妙地,是科汗滩随意改变经脉的“潮汐流”,而比起随意改变经脉更高妙的,却是青帝的“无脉而脉,任气而为”。

    神农天下无敌,未尝听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奇招妙式、惊人异术,便是因为他早已与天地同化,无有无不有。

    世间万法,同归此理。神农治世数百年,之所以能天下太平,不是因为他施了多少仁政,定了多少规矩,囚了多少恶人,而是他始终“以无法而法,以不治而治”,循自然之道而为之。

    “天人合一,顺其自然”,这短短八字不仅仅是武学、法术的至高之境,更是养生、青天下的至高之境!

    泊尧眼见四周气浪飞舞,呼啸冲来,他犹自怔怔不语,心下大急,连连摇其手臂,叫道:“爹!爹!呆头兔!”

    拓拔野遽然惊醒,哈哈长笑。五行真气汹汹流转,从奇经八脉飞旋汇集,相生相克,犹如小小宇宙,万象纷呈。

    “叮”地一声,天元逆刃突然脱手飞出,凌空呼呼飞旋。意守丹田,又如身居宇宙之央,与星汉同化,同极光并舞。

    弧光飞旋,遍海波浪摇曳,众人的衣裳、头发也仿佛随之舞动起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与他一齐转动。这种感觉之奇妙,难以言辞形容万一。

    继而眼前陡然一亮,万里长天,海阔无极,与他共化一体。方圆数十里内的每一道狂风、每一滴水珠、每一股气浪,每一块碎冰……竟似全都明晰于心,随着他的念力,随着他地呼吸,随着天元逆刃飞旋的节奏,徐徐契合,遥遥共鸣……声

    “嘭!”“嘭!”四周狂风骤然朝外一鼓,赤炼双蛇、紫铜九轮尽皆炸裂,强良、九凤鲜血狂喷,瞬时抛出百余丈远,那数十名极圣宫众更是连翻了数十个筋斗,竟连影子也见不着了。

    天吴、广成子亦眼前一黑,气血狂涌,竟飞跌出数十丈才勉强稳住身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究竟是什么刀法?看其无招无式,无规无矩,无边无际……就象是一缕春风、一道月光、一绺轻烟,随意飘忽,去留无迹,但却防无可防,威力之强猛,更胜于海啸山崩!

    以他们见识之广,亦闻所未闻,难道竟真是三天子秘传?又是惊骇又是恨火又是懊沮,对这小子更涌起从未有过的畏惧之意。

    却不知拓拔野方才这一刀,既非“天元诀”,更非“三天子心法”,而是熔万古绝学为一炉,与天地交感,随心而发。其中所借用之力,远不止其自身真气,更有这漫天狂风、北海巨浪、鲲鱼撞力……乃至众人自身围攻的滔滔气浪。

    换而言之,他不过是在刹那之间,找到了天地间各种真力的交接点,无中生有,物我同化,借之驾驭所生成的巨大力量罢了。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刀,却是他花费了十余年光阴,修行了“五行谱”、“潮汐流”、“天元诀”、“回光诀”、“宇宙极光流”、“三天子心法”……等等神功绝学,方才返璞归真,悟创而出的“无有无不有之刀”。天吴、广成子纵然聪明绝顶,神力通天,又岂能看出其中奥义?

    被其气波遥遥扫震,远处惊呼迭起,百里春秋身子剧震,再也忍不住喉中腥甜,“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青铜镜“铿”地裂为数片,冲天飞旋。众弟子更是东摇西倒,不断惨叫着从鸟背翻身摔落。

    当年蚩尤领军征伐朝阳谷时,曾大破水族舰队,直逼北海。百里春秋驾御万兽狙击,被蚩尤一刀将春秋镜劈裂,大败而走。

    好不容易借取土族七彩土黏合无隙,想不到终究还是被拓拔野一记似有若无的气刀彻底震碎。

    神镜既裂,骨珠竞相炸舞,更无人可抵挡龙女角声。刹那间银光闪动,“叮叮”声密集如暴雨。成千上万的兽牙钉从鲲鱼背脊破冲而出,带着众凶灵的凄厉惨嚎,缤纷不绝地冲入炼妖壶内,鼓涌起一重又一重地绚光。

    拓拔野与龙女相视而笑。正自喜悦,忽听鲲鱼纵声狂吼,“轰”地一声,那巨大如万里山脉的身躯陡然冲天飞旋,天摇地动,狂浪滔天,整个北海仿佛被瞬间连底掀起!

    那数百名春秋弟子无从躲避,或被鱼背撞中,破空抛弹,或被那巨大的鱼鳍拍扫,血肉横飞。连哼也未及哼上一声,便已当即毙命。

    飓风狂啸,呼吸窒堵。龙女花容微变,泊尧骇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右下方纵横数百里全是那鲲鱼巨背,此刻想要逃离已然来不及了!

    拓拔野心下大凛,原想解开那一万八百枚兽牙亡灵钉。便可让鲲鱼摆脱水妖控制,想不到弄巧成拙,它竟如决堤狂洪。脱缰野马,恣意肆虐起来。被其撞中,不啻于被昆仑山脉倾轧,即便自己能侥幸逃脱,妻儿也断难幸存!

    思绪急转,想起方才所悟,心中蓦地闪过一个极之凶险的计划,翻身冲越而下,喝道:“鹿兄。他们就交托你了!”

    逆旋定海珠,天人交感,猛地朝白龙鹿后蹄一托,登时借送狂风,将他们腾云驾雾似地推起数千丈高。

    龙女猛吃一惊,失声道:“拓拔……”话音未落,只听鲲鱼咆哮,“轰!”惊涛白沫火狮雪马似的冲天狂奔,霎时便他的身影吞没了。

    泊尧脸色煞白,尖声大叫道:“爹!爹!”

    继而“隆隆”狂震,鲲鱼巨大的身躯凌空翻转,从滔天大浪中破跃而出,竟又朝上冲了几千丈高。莹白的肚皮在极光下闪耀着万里银光,就象是连绵数千里的巍巍雪山。最近处距离他们已不过百丈之遥。

    白龙鹿火嘶飞跃,气力已竭,再难上冲分毫。

    狂风掀舞,腥臭刺鼻。眼睁睁看着那巨鲲怒吼翻转,青黑如苍山的庞躯以开天裂地之势猛撞而来,龙女红发、衣裳冲天倒舞,心中惊惶、恐惧稍纵即逝,紧紧地抱住泊尧,心道:“老天爷,你让我们一家三口团圆于此,难道……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一齐葬身此处么?”五味交杂,也不知是悲是喜。

    念头未已,飓风陡消,那鲲鱼突然逆向飞旋,怪吼着朝海面急速冲落,“轰!”冰洋如炸,狂涛推涌,无数道海浪笔直地冲起千余丈高,极远处的冰山应声迸裂,尽皆隆隆坍塌。

    鲲鱼长鸣,山陆似的浮在猛烈摇荡的海面上,晃动了片刻,徐徐朝下沉落。轰鸣阵阵,云雾渐渐消散。

    白龙鹿低头长嘶,载着龙女二人重又朝下冲去。

    泊尧惊魂甫定,用尽气力大声叫道:“爹!爹!你在哪里?”四下俯瞰,海面上惊涛涌动,悬浮着数以万计地断桅片板、残肢碎体,一时间又哪能瞧见拓拔野的踪影?

    他与父亲相识虽只不过几个时辰,但自懂事以来,便不知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多少他的传奇事迹,潜移默化,早已将他视为最尊崇敬爱地英雄。方才目睹其照人风采与盖世神功,更是倾心折服,亲近爱慕。

    岂料还没来得及稔熟,他便已生死不知。大声叫了数十遍,素无回应,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泪水忍不住汹汹涌出。

    雨师妾秋波流转,心中亦嘭嘭大跳,忐忑不安。

    忽听“哗”地一声,一道人影从大浪中冲天跃起,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你爹已经葬身鲲腹了,我这就送你们一家去冥界团圆!”绚光爆舞,翻天印飞旋激啸,朝着泊尧当头怒撞而来。

第十五章 参商永隔(1至3)

    狂风呼啸,翻天印瞬息冲至。被那气浪一震,泊尧登时晕了过去。

    雨师妾心中大凛,正待奋力格挡,下方忽然亮起一道绚丽夺目的霓虹,“轰!”光浪怒爆如彩菊,撞得神印破空飞旋,遍海惊涛喷涌。

    天吴从巨浪中冲天掠起,挡在她身前,森然道:“广成子,这里是我水族北海,可不是土族熊山。你要杀谁便杀谁,还有将我天吴放在眼里么?”黑袍鼓舞,右手斜握古兕瑰光斩,光芒遥指,绚光流离。

    广成子收起翻天印,踏浪而立,哈哈笑道:“在下岂敢冒犯水伯神威?神上念及骨肉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袒护龙女便也罢了,但这娃儿却是拓拔小子的孽种。斩草若不除根,后患无穷。你虽是水族大神,却也不能不忤逆民意,徇私纵敌吧?九凤仙子,强良神上,我说得对不对?”

    天海漆黑,风浪轰鸣,夹杂着欢呼呐喊之声。九凤、强良等人从远处凌空飞来,眼见拓拔野被鲲鱼撞中,正自惊喜,听见广成子话语,神色顿转尴尬,面面相觑,不知当如何应答。

    却听一人高声叫道:“广成帝师所言极是。拓拔小子乃我水族臣民不共戴天之死敌,千刀万剐不足青民恨。龙女非但背族投敌,还和那小子生下孽种,奇耻大巫,莫过于此!神上若真以我水族百姓为重,就当大义灭亲,亲手砍下龙女与这小孽种的头颅,以慰天下。”

    雨师妾转眸望去。那人黝黑魁伟,卷发碧睛,肩上斜挂着一道碧玉环鞭,正是维龙山城主范遥。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此人野心勃勃,自视甚高,当年为了与天吴结盟,曾三番五次向她求亲,遭拒后恼羞成怒,便转而与双头老祖等人结好,却也一直倍受排挤,郁郁不得志。此番既敢当众驳斥天吴,多半已与那广成子暗结盟约。

    天吴目中怒火跳跃,嘿然大笑道:“范城主何时摇身变成大长老了?居然口口声声一窝水族百姓代表自居……”身形突然一晃。疾冲而出。

    其速快逾闪电,广成子猝不及防,范遥更是连神还没回转过来。便已被他左手化爪,骤然吸入掌心。

    只听“嘭嘭”连声,霓光乱舞,黑暗中陡然火爆起一个绚丽璀璨的强猛气旋。范遥厉声惨叫,手足乱蹬。奇经八脉内气光闪耀,滔滔不绝地冲入那气旋中心,再涌入天吴左手。汇入其气海丹田。

    天吴双眸灼灼地环视着极圣宫群雄,嘴角微笑,森然道:“区区一个城主,也敢勾结外人,僭越犯上,若不严加惩责,又何以服众?诸位说对不对?”霓光照耀在他丑怖的脸上,笑容越发显得狰狞阴冷。

    范遥周身剧烈抖动着,惨叫越来越加凄厉恐怖。“格拉啦”一阵脆响,骨骼尽扭,双眼凸出,皮肤上如干涸地大地般,突然迸开一条条细密的皱纹,寸寸龟裂,干瘪缩萎。片刻之间,那魁伟的身躯竟似缩小了整整一半。

    众人大骇,被天吴那冰冷目光扫及,更是彻骨森寒,不由自主地朝后退避,更是一个字也不敢回答。方才目睹强敌殒灭的狂喜早已荡然无存。

    广成子哈哈大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拓拔小子刚与身鲲鱼,水伯就等不及要屠戳能臣,排斥异己了么?难怪天下人都在说水伯刚愎跋扈,独断专行,比烛真神更胜百倍。当着本族圣女与极圣宫之面,就敢包庇叛贼,残害忠良,也不怕触犯神火,遭受天谴?”

    天吴心下大怒,当年蟠桃会后,他与玄女集团业已决裂,后来为了共同对付拓拔野、蚩尤,才虚与委蛇,相互利用,想不到大敌方灭,这小子竟就迫不及待地骑到自己头上来了!

    双眸如电,斜睨着十余丈地九凤仙子,似笑非笑地道:“九凤仙子,你身为当今水族圣女,通神明,知天意,你倒是向大家说说,我有没有屠戮能臣,排斥异己?有没有包庇叛贼,残害忠良?”

    九凤仙子脸色苍白,凤眼低垂,不敢与天吴对视,犹豫了片刻,方朝他盈盈行礼,低声道:“承蒙神上器重,委以圣女大任,但九凤德薄力微,恐难受托。自与黄帝结盟后,朝野欢腾,极圣宫上下都十分……十分思念乌圣女,只盼着她能重归宫中,掌理圣职。不如……不如请神上奏报陛下,迎回乌圣女,共治族事,也免天下人议论是非,玷辱了神上的清誉。”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众人无一反驳,各握神兵,默然围立四周,瞬也不瞬地盯着天吴,眼中尽是警惕敌意,似是惧怕天吴突然发难。

    雨师妾大凛,虽不明白来龙去脉,但以她的冰雪聪明,亦已猜着了十之六七。眼下朝阳谷的将士正在海底沟壑中与龙族舰队激战,周围这些人大多都是极圣宫众,原本便是乌丝兰玛的嫡系亲信,平丘一战后,虽转而依附天吴,心中多半依旧向着水圣女。

    难怪广成子如此有恃无恐,反客为主。今日天吴若不杀死她与泊尧,只怕连自身也难保了!

    天吴昂首大笑道:“很好!很好!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这才叫‘狡兔死,走狗烹’。”手指陡然收紧,绚光冲舞,范遥惨叫声倏然断绝。

    他随手一抛,将那干瘪扭曲的身躯丢入海中,八头齐转,森然微笑道:“诸位既然这么想追随乌丝兰玛,奉她为主,那我便成全你们好了。”

    众人脸色微变,纷纷朝后退去,惟有广成子笑嘻嘻地托着翻天印,昂然踏波而立。

    海上狂风鼓舞,鲸波汹涌,雨师妾秋波流转,依旧瞧不见拓拔野半点踪影,心中一阵刀割似的酸楚,泪水忍不住夺眶涌出。

    被巨鲲那般迎头撞中,纵他有铜头铁臂、通天神功,也必定粉身碎骨。原本还怀着一丝侥幸,期盼拓拔野能险死还生,但他若果真未死,方才见此情状,早已当跃出相救了。

    他若在世,纵隔万水千山也如咫尺;他既已死,即便天长地久亦复何趣?紧紧抱着泊尧,将嘴唇贴在他的冰凉的额头上,心中剧痛如绞。虽有万般不舍,然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与其拖累大哥,令他成为族中众矢之的,倒不如与拓拔一齐相聚黄泉,再不分离!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微笑道:“大哥,不用和他们争啦。你杀了我吧。横竖几年前我就当死了,能延活至今,遇见拓拔,又与你重逢,已经了无遗憾啦。从小到大,你一直疼我护我,希望来生还能做你的妹子……”

    天吴眼眶微微一红,纵声狂笑道:“当年我为了报仇雪恨,忍辱负重,眼睁睁看着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屈辱,却不敢有半点相帮,欠你良多,早已愧对爹娘嘱托,今日又岂能再让这些鼠辈在我眼皮底下动你分毫!”

    话音方落,双臂分振,霓光轰然炸舞,蓦地化作那巨大的八极虎兽,咆哮着朝众人猛扑而去。

    “轰!”八条虎尾狂飙呼卷,当先十余人挥刀抵挡,被那气浪横扫,顿时兵刃碎断。四下震飞抛跌,鲜血狂喷。其中两人被虎尾迎胸扫中,更瞬间劈裂两半,血肉横飞。

    众人大骇。一齐奋力反击。但修为终究相去甚远,被那霹雳般纵横飞舞的虎爪抄扫,不是开膛碎骨,当即毙命,便是被凌空吸入气旋,籁籁乱抖着泄尽真气,惨呼不绝。

    片刻之间,六十余名极圣宫高手便伤亡近半。剩余的三十余人不敢攫其锋芒,不断地穿梭闪避,遥遥游斗在外。

    广成子哈哈笑道:“让我来领教水伯高招。你们只管取那妖女与孽种的首级。”绚光怒舞,气浪连爆,翻天印接连猛撞在八极虎尾上。震得天吴飞腾咆哮,朝后翻跃开来。

    九凤仙子与强良松了口长气,齐声喝道:“布网!”那三十余人心领神会,穿梭飞掠,“咻咻”连声。银光交错,一张巨大地蛛丝网铺天盖地似的朝着龙女母子兜头罩下。

    天吴喉中隆隆咆哮,八头齐转。便欲转身飞扑,却被翻天印轰然卷扫,生生阻挡其外,一时救之不得。

    白龙鹿火吼飞冲,猛地一头扎入波涛,便欲朝海底潜去,四周大浪喷涌,突然冲起数十道人影,金光纵横闪耀。登时将它网在其中,朝上破空拉起。

    “金蚕银蛛!”雨师妾心中一沉,还不等抱着泊尧起身冲跃,那蛛丝银网已兜头罩下,和下方的道道金光甫一交触,立即“哧哧”连声,素雾蒸腾,两两交缠黏合,结结实实地将她连人带鹿收缚其中。

    这“金蚕银蛛网”乃北海特有的“小冰蛛”与“三桑金蚕”所吐之丝制成,一旦彼此交触,立即结为坚韧无比地双丝网,越收越紧,直至将网中之物勒裂成万千碎段。

    又因这过程极之漫长,被勒缚之人往往要忍受数年的痛苦煎熬,才会在蚀心裂骨的剧痛中死去,故而又称“相思网”。白龙鹿怒嘶挣扎,却被越勒越紧,鳞甲上顿时沁出道道血痕。

    天吴大怒,八爪飞舞,“轰”地一声,冰涛巨浪飞旋冲卷,将翻天印高高撞飞。顺势咆哮剪扑,虎尾狂扫,勾拽起“金蚕银蛛网”,横空飞甩。

    众人胸口如撞,腥甜狂涌,顿时脱手冲天抛跌。惟有九凤仙子、强良等寥寥几人依旧紧抓丝网,奋力相夺。

    翻天印彩光怒卷,又呼啸着斜冲撞至,将天吴迫退开来。

    广成子如影随形,接连猛攻,大笑道:“朝阳水伯,你有后天八极,我有五行真气。只是你的八极**乃是从烛龙那里骗盗而来,残缺不全;我的五德之身却是由帝鸿主公所造,天衣无缝。高下已分,胜负可料,你又何必负隅顽抗,自取灭亡?”

    翻天印上下左右地飞旋怒舞,与天吴八爪、八尾猛烈激撞,炸涌起万千道绚丽夺目的炽光,映照在天吴八头上,十六双碧眼寒光闪耀,时而狰狞咆哮,瞧起来说不出的凶暴可怖。

    惊涛掀涌,大浪如沸,转眼之间两人便激战了两百余合。

    两人都靠着邪门妖法,攫取五行真元,短期内迅速攀升到太神之境。单以真气而论,天吴稍占上风;但广成子依仗翻天印神力,威力又略胜于他,再加上此时龙女、泊尧已为其所擒,天吴关心则乱,难免稍显浮躁,渐渐被他压制下风。

    龙女被那丝网所勒,冰肌雪肤瘀痕渐显,呼吸窒堵,再被气浪遥遥所震,更是气血翻腾,难受已极,想要吹奏苍龙角,驭兽相助,却连手指也动弹不得。转念又想,即便真能吹角,眼下茫茫北海,飞禽也罢,海兽也罢,早已不知被鲲鱼驱逐到了几千里外,又从哪里唤来?

    泊尧“啊”地喘了口气,猛地醒转,瞪大了双眼,又惊又怒,挣扎叫道:“放开我!娘!爹!爹……”突然想到父亲被那鲲鱼撞中,生死杳缈,心头剧震,泪水又险些涌了出来。

    广成子哈哈笑道:“九凤仙子,强良神上,这小崽子都已想他爹了,你们还不送他们一家团圆?难道真要让他们等到天长地久么?”

    九凤、强良虽已投奔玄女,忌惮天吴积威,始终有些畏首畏脚,所以才用这蚕蛛丝网来捆缚雨师妾,任其自身自灭。听见广成子催促,略一迟疑,齐声道:“龙女,得罪了!”紫铜断轮、赤炼蛇刀破空飞舞,双双朝她劈撞而去。

    天吴纵声怒吼,虎身冲跃,八尾横扫如飚,断轮“嘭嘭”连震,冲天飞起数百丈高;那赤练蛇刀被其虎爪雷霆拍中,更是碎炸四射,鼓起一团刺目的气波,轰然倒撞在强良胸口。

    强良先前吃了拓拔野“无有无不有”一刀,经脉已然灼伤,再被他这般猛击,哪里捱得住?登时仰头喷起一道弧形血箭,翻身摔入惊涛之中。

    九凤仙子脸色惨白,喝道:“布网!”众人纵横飞掠,又掀卷起两张巨大的“金蚕银蛛网”上下翻舞,将天吴遥遥合罩其内。

    几在同时,狂风呼啸,翻天印光浪涡旋,朝着泊尧当头猛撞而去。龙女骤吃一惊,低头蜷身,将他紧紧护在怀中。

    天吴狂吼飞旋,五彩气浪如霞云层层迭爆,将丝网鼓舞震飞,那数十人狂喷鲜血,纷纷飞弹抛跌。

    他余势未衰,斜地里转身迎冲,“轰!”八只虎爪堪堪猛击在翻天印上,光浪冲天爆吐,天海俱亮。

    广成子身形一晃,脸如金纸,哈哈狂笑道:“朝阳水伯,不过如此!”双掌猛推,翻天印蓦地鼓涌起数百丈长的绚光,将天吴死死抵住,当空火旋,推着他一点十点地朝后移去。

    翻天印越转越快,越变越大,天吴如被山岳重压,虎毛如波浪起伏。八头惨白,喉中发出低沉的怒吼,周身光芒吞吐,隐隐又似将变回人形。

    龙女大凛。知道他已再难支撑下去了,一旦松手,无论是他,还是自己与泊尧,都将被撞得粉身碎骨!

    当是时,海上鲸波起伏,巨浪滔滔,“哗”地一声,数里外突然冲起一艘战舰。接着惊涛四涌,两艘……三艘……四艘……六艘……八艘……成百艘船舰接二连三地破浪冲出。旌旗迎风猎猎鼓舞,在极光照耀下闪烁着乌金“水”字。

    龙女心中一震,也不知是惊喜、失望。还是难过。水族舰队既已浮出海面,自然意味着龙族水师已被其全歼于海底壑谷。但至少……至少这些援兵还能救得大哥性命!

    果然,远远地望见此处情景,水族众战舰立即号角长吹,鼓声密奏。纷纷转向驶来。许多朝阳谷将士更径直骑鸟冲天,叱喝高呼,朝这里俯冲疾掠。

    极圣宫众人脸色齐变。广成子哈哈笑道:“各位再不动手,更待何时?”突然旋身飞转,卸去翻天印的后撞巨力,闪电似的天吴回旋冲去。

    “嘭!”后力一消,翻天印登时被水伯冲天撞飞,绚光乱转。

    天吴亦想不到广成子竟会冒险退撤,八爪一空,收势不住,咆哮着朝前踉跄冲扑。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右侧霓虹火舞,广成子业已狂飙似地席卷而至,双手合握,撩起一道刺目的眩光。

    天吴心中一凛,下意识地聚气扫挡,“轰!”虎爪裂断,一道凌厉无匹的气刀陡然贯胸劈入。他眼前一黑,脏腑如炸,整个身躯仿佛都被劈裂开来了,腾云驾雾似的高高飞起。

    雨师妾失声叫道:“大哥!”泪水倏然模糊了视线。

    广成子纵声大笑道:“都说水族气刀天下无双,不知我这一记‘五色烟华’又算得如何?”绚光飞舞,又是接连几记气刀猛斩在天吴身上。

    光浪叠爆,鲜血激溅,天吴再也无力抵挡,隆隆悲吼,倏然化回人形,重重地摔撞在白龙鹿上,和龙女、泊尧一齐坠入冰涛之中。

    远处惊呼四起,九凤仙子这才如大梦初醒,大声喝道:“水伯天吴,挟黑帝以令天下,僭越犯上,残害忠良,其罪滔天,罄竹难书。我等奉天神之意、陛下之命,于此诛杀此獠。有敢违逆抗命者,视同叛党,杀无赦!”

    话音未落,又听一人遥遥叫道:“大胆妖女!陛下圣旨岂容你胡言矫造!水伯党同伐异、排斥异己,勾结帝鸿,解印鲲鱼,其罪固然重不可赦,但你假矫帝旨,通敌谋叛,还敢逆天犯上,伪称神命,罪孽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一凛,转头凝神远眺,东边六,七里外,战鼓咚咚,波涛汹涌,不知何时竟也浮出了许多龙族船舰。

    一个黑袍玄冠地男子昂然站在龙首旗舰的船头,长须飘飘,衣裳猎猎,赫然正是长老燮沨。敖越云,班照等龙族群雄围立其侧。

    九凤仙子花容陡变,高声喝道:“燮沨老儿,分明是你暗通龙族,投敌叛变,还敢无中生有,造谣反诬……”

    燮沨不等她说完,左手高高举起一个小巧玲珑的黑玉葫芦,纵声呼道:“各位看清楚了,这是什么?我的话假得了,敢问此物假得了么?”

    众人哗然,都认得那是水龙琳常佩戴于身的神器。

    燮沨高声道:“拓拔龙神乃波母之子,千黑帝的外甥,又对陛下有救命之恩,岂是外人?陛下遣我到此,便是为了联合拓拔龙神,诛讨天吴,铲除乱党,平定北海,征伐帝鸿!”

    右手又举起一卷祟皮,迎风展开,朗声道:“诸位如若不信,还有陛下圣旨可以为证!”

    当下运足真气,大声诵读圣?。每说一句,海上便遥遥响起一片喧哗声,九凤仙子等人更是惊火骇惧,面面相觑。

    惟有龙女充耳不闻。波涛冰冷,沉浮其间,看着天吴的脸色惨白如冰雪,想起从前他疼爱自己的历历幕幕,心中直如刀绞一般,低声道:“大哥!大哥!”想要为他输送真气,却奈何周身束缚,动弹不得。泪水盈盈,不住滴落在他脸上。

    泊尧见状,也莫名地大感难过,叫道:“丑……舅舅!舅舅!你别死!娘说了,你还要带我去朝阳谷玩耍呢!”

    天吴微微一笑,蚊吟似的低声道:“冬子,朝阳谷里四季如春,到处都是好玩的飞禽走兽,你若是跟舅回去,就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了……

    泊尧道:“我娘说,朝阳谷里还有一种会唱歌的鱼儿,人听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舅舅,你别死,我去帮你捞了来,让你天天听着,好不好?”

    天吴喃喃道:“会唱歌的鱼,会唱歌的鱼……”悲喜交织,热泪突然涌上了眼眶。那是他少年之时,常常捕与妹妹玩耍的小鱼,听着它翩翩游动,发出悦耳如歌的响声,龙女总会笑逐颜开,忘记了所有的烦忧。

    那时天仿佛总是蓝的,阳光总是那么灿烂,在那世外桃源般的朝阳谷里,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阴谋诡计,每一天都美丽如春,纯净如水。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看不见周遭的美景,听不见唱歌鱼的声音?他如何从那俊秀开朗的少年,变成了长着八个脑袋的怪物?又为什么忍辱负重数十年,天天生活在不断膨帐的仇恨与野心里?

    他想要回想,却已记不分明。

    悬浮在冰寒彻骨的波涛里,万象俱空,一切都变得虚无飘渺。那些欢笑,那些泪水,那些悲伤,那些愤怒。那些曾让他难以承负的仇恨和痛苦……全都象这漫天极光,似有若无,倏忽不定。

    他突然觉得说不出的苍凉和疲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微笑道:“傻小子,丑八怪舅舅不能带你去朝阳谷玩儿了,等你捉到了唱歌鱼,再送与……送与……舅舅听吧。”

    “舅舅!舅舅!”见他眼皮渐渐阖闭,再不动弹,泊尧又是焦急又是难过,连声呼唤,泪水忍不住又模糊了视线。

    在和母亲朝夕共处的数年里,也不知听她说了多少父亲与舅舅地趣闻轶事,在他心目中。两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想今日方甫相见,两人却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相继离他而去,伤心失望。无以复加。

    龙女怔怔不语,泪珠凝挂在脸颊,心底空茫恍惚,宛如梦境。朦朦胧胧中,仿佛瞧见一颗流星淡淡地划过夜穹。消失在天海之间。

    四周狂风鼓荡,波涛沸涌,惊哗声、呐喊声、叱骂声……交相揉杂。海上众人依旧在对燮沨所言争吵不休。

    只听“哇哇”怪叫,远处大浪扶摇,又高高跃起八个双头巨人。一个身着绿蟒皮衣的明艳少女骑坐在某一巨人颈上,娇声喝道:“拓拔龙神乃伏羲大帝转世,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鼠辈,再不乖乖伏迎圣驾,就等着受死吧!”!”

    广成子哈哈大笑:“拓拔小贼若真是伏羲转世,这妖女便当是女娲重生了。却不知为何堂堂伏羲。竟会被鲲鱼一头撞死?女娲转世又怎会捱不住区区一个补天石?”

    说着大袖一卷,绚光激旋火舞,翻天印再度朝着雨师妾、泊尧呼啸撞来。

    “轰!”

    众人惊呼声中,海面突然狂喷炸涌,将龙女母子掀推开来。一道巨大地水柱破空冲射,直如白龙盘舞,猛然怒撞在翻天印上,登时霞光四舞,将那石印震得反向激旋,飓风似的反撞在广成子的护体气罩上。

    广成子猝不及防,气罩倏然碎炸,“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百骸俱断,和那石印一齐破空飞出。

    还不等众人瞧清,“呜——”地一声震雷狂鸣,天摇海动,众舰如倾,那青黑光滑、巍峨如雄岭的鲲鱼脊背又突然从冰洋中拔地冲起,长达数千丈的鱼鳍宛如一座飞来巨山,掀卷狂飙,横空扫舞。

    轰隆狂震,惊涛裂空。

    广成子避无可避,登时被那气波再度扫中,直如彗星破舞,直贯苍穹,拖曳着一道淡淡的彩芒,遥遥消失在极光深处。

    鲲鱼怒吼,水柱高喷,又徐徐朝海下沉去。

    翻天印呜呜飞旋,重重地砸入波涛中,船舰剧荡摇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趴伏在甲板上,发不出的半点声响。

    又听一人纵声长笑道:“小小一个鲲鱼,岂能伤我伏羲分毫?区区一个补天石,又何需我女娲娘子出手?”鲲鱼背上光芒闪动,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高拔挺秀的身影。

    众人哄然大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龙鹿纵声欢嘶,泊尧“啊”地一声,又惊又喜,大笑道:“娘,娘,你快看,是爹!是爹!爹没有死!”

    雨师妾身子一颤,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呼吸如窒,泪水如倾。

    ******

    极光飞舞,星辰寥落,淼淼冰洋闪烁着瑰丽的粼光。

    鲲鱼呜呜低鸣,山岭似地脊背浮在万里北海上,劈破开滔滔巨浪,朝着东南方急速移动。

    青龙舰队遥遥夹护两侧,角声长吹,鼓声如雷,狂风吹来,隐隐还能听见欢歌笑语。

    龙女坐在那鲲背顶巅,仿佛绝岭临风,俯瞰沧海,一伸手便能摘到天上的星辰。红发飞舞,黑袍猎猎,凝视着身侧拓拔野那如映霞光的脸庞,心中满是无边地温柔与喜悦,先前的酸楚难过已渐渐消散。

    这一个多时辰里,拓拔野已将数年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那些惊心动魄之事被他轻描淡写地随意带过,却已听得泊尧眉飞色舞,大呼小叫。

    她隐居鲲腹,不知人世沧桑,今日始闻故人消息,心底惊讶、欢喜之余,自不免有些莫名的怅惘感伤。

    谁能料到短短数年,天翻地覆,从前叱咤风云的大荒五帝,竟已全部登仙化羽,句芒、雷神、空桑仙子、西海老祖、烈碧光晟、西王母、天吴……这些曾如群星闪耀的人物,也都尽数陨落,就连那孤高傲绝、天下无敌的灵威仰,亦与山川同化,再无相见之期。

    想起当年鲲腹之中,与青帝亦敌亦友的悠遥岁月,又是一阵悲喜交掺,握紧拓拔野的手,微笑道:“青帝若是知道辛辛苦苦创悟的‘种神**’,竟被你用在这鲲鱼身上,可不知会如何感想。”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物我合一,神游天外,随风花信,遍处可栽’。以青帝桀骜跋扈的脾性,若能与这鲲鱼魂魄相化,纵横万里,恣意无极,那可比附在人身上,自在快活得多了。”

    原来先前他与鲲鱼相撞之时,竟使出了青帝所传的“种神心诀”,瞬息之间,将肉身送入炼妖壶,魂识脱体,附入鲲鱼元窍。

    那鲲鱼巨硕凶狂,极难对付,若换作别人,即便能将神识种其体内,亦多半要为其反噬,魂飞魄散。

    拓拔野在苍梧之渊苦修三载,不仅炼成坚忍不拔的意志,更凭借着“心心相印诀”、“天人合一”与“种神**”三项绝学,物我同化,神魂相合。终于成功附体鲲鱼,并在至为关键的时刻,驭其巨躯,将广成子瞬间击杀。威震北海。

    水族将士目睹其威,无不骇然慑服,加上天吴既死,群龙无首,燮沨又持黑帝圣旨相劝,终于尽皆罢战,改与龙族结盟。

    尤其朝阳谷群雄,眼见水伯为广成子所害,悲愤恨怒,纷纷转投龙女麾下。誓与玄女、帝鸿生死相决。

    大战既消,拓拔野率领青龙舰队转向回航,赶往东荒为蚩尤,烈炎助战。水族将士也在燮沨,科沙度等人的率领下。或回朝覆命,或掉头转戈,双管齐下,与龙族大军一齐讨伐帝鸿。

    最为奇妙地是,那鲲鱼被拓拔野附体之后。竟似与他心心相印,把他当作了知己良朋,性情大转温顺。一路呜鸣相随。泊尧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鲲腹之中,对它亦颇感亲切,不舍相弃。

    当下拓拔野顺水推舟,驭鲲南行。龙族将士见状,自是喜出望外,士气高昂。沿途鼓号齐奏,声威震天。

    经过巨人国、聂耳国等地,那些蛮人见了。无不瞠目结舌,啧啧称奇,族中巫祝更径直伏身叩首,战战兢兢,奉若天人。

    古往今来,除了蛇族双帝,从未有人能驾驭如此巨兽横行海上,一时之间,拓拔野、龙女是伏羲、女娲转世的传闻重又甚嚣尘上。

    拓拔野远远地听到岸边“伏羲、伏羲’的叫声,不由又想起当日在北海青丘与玄女斗智斗勇的往事来,微觉莞尔。但念及波母,心中顿时又是一酸,满腔欢悦大转黯然。

    六年来地生死际遇、恩怨情仇,都已向龙女尽数道明,包括姑射,包括纤纤,俱无一隐瞒。惟有自己的复杂身世,如鲠在喉,却又无法倾吐。

    正不知当如何开口,却见她仰头凝望星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与君隔春秋,形如参与商。相思一夜梦,天涯海角长’。与你分开几年,真如做了一场大梦般。幸好极夜再长,也终有日出的时候。你我之间,再不必象参商二星,永不相见。”转眸朝他嫣然一笑,喜悦无限。

    此时已近北海南岸,极光渐少,夜穹中的星辰逐渐越来越多,拓拔野抬头望去,但见漫天璀璨,摇摇欲坠。想起从前卜算子所说的占星之语,更是心潮起伏,五味交陈。

    参、商二星是冬季、夏季最为耀眼的星辰,却永不能同时在夜穹出现,占星之时,若卜到此象,则为大凶之兆。不是意味着骨肉反目,生死相隔;便是与至爱分离两地,永不相聚,

    想起天吴,想起波母,想起公孙婴侯,想起她与自己三生三世、错综纠葛的爱恨情缘,胸膺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酸楚、甜蜜、喜悦、哀伤、痛苦、幸福……全都在心中翻江倒海,跌宕成汹涌的柔情。

    当下紧紧握住她的柔荑,十指交缠,相视默然而笑。但想到北海将尽,龙女体内剧毒未除,终究不能随他南征,还要暂且分离两地,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声

    当是时,又听身后“嘶嘶”连声,龙女耳垂上的催情蛇陡然收蜷,泊尧转头望去,大喜道:“螣儿,原来你在这里!”起身奔去。

    只见二八神人咿呀拐叫,正从鲲背上大步奔来,林雪宜骑在阿大颈上,手臂上缠着那条紫自螣蛇,方一松手,那螣蛇立时蜿蜓游舞,急速冲来,与泊尧缠成一团,嘶嘶吐信,大是亲热。

    林雪宜俏脸悲喜交集,朝着龙女盈盈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奴婢林雪宜,见过女帝。”

    龙女一怔,正欲微笑否认,泊尧突然“啊”地一声大叫,捧着心口踉跄后跌,一跤坐倒在鲲鱼背上。

第十六章 天长地久(1)(2)(3)

    拓拔野、龙女吃了一惊,双双疾掠而上,叫道:“泊尧?泊尧?怎么了?”将他从地上扶起,真气绵绵输入。

    泊尧小脸惨白,牙关格格乱撞,含糊不清地道:“好疼!爹,娘,我心……心里好疼!”周身筛糠似的籁籁颤抖,冷汗涔涔,霎时间便凝结了一层淡青色的薄冰,白汽蒸腾。

    拓拔野凝神感应,惊异更甚,其心中竟赫然缠着两条见所未见的青红小蛇!饶是他遍阅《大荒经》,竟也分辨不出此物为何。真气运转,待要将之迫出,那双蛇反而受激缠咬,疼得泊尧大叫不迭。

    林雪宜俏脸微变,失声道:“两仪神蛊!陛下小心!”话音方落,旁侧那条紫目螣蛇狂乱尖嘶,雨师妾“啊”地一声,蓦地缩回手来,掌心已被它咬中,黑血长流,寒意直贯头顶。

    拓拔野心中一沉,闪电似的将她手臂经脉封住,气浪顺势横扫,将那螣蛇远远地抛出数十丈外。

    螣蛇尖嘶乱舞,很快也如冰雪凝结,冻僵扭曲,一动不动。

    雨师妾周身冰冷,如罩寒霜,樱唇更被冻成了青紫色。以拓拔野真气之雄浑,竟也无法将那寒毒驱出,又惊又怒,皱眉道:“林国主,两仪蛊究竟是什么蛊毒?”

    林雪宜神色古怪,瞟了龙女一眼,迟疑道:“回陛下,此蛊原是……原是女帝当年所创,用来惩治穷凶极恶、不思悔改之徒。中此蛊者,必被双蛇吸尽阴阳元气,魂湮魄灭,成为万年不腐的僵尸。以警效尤。

    “僵尸血液、唾沫之内尽是阴寒蛊毒,若旁人被他咬中,也必定蛊卵寄身,化作僵尸。若女婢猜得没错。这螣蛇必是被那广成子种下了曾两仪神蛊,毒发如狂,接连咬中了女帝、太子。”

    拓拔野心下大凛,好不容易才与妻儿相聚,岂料又遇此大劫!但那蛇蛊既是太古女娲之物,广成子等人又从何处得来?难道竟与当日的阴阳双蛇有关?隐隐中似觉不妥,但此刻心乱如麻,无法仔细斟酌。当下将龙女、泊尧经脉封住,尽量阻缓血流,道:“林国主可知此蛊有什么解法么?”

    林雪宜摇头道:“两仪神蛊乃我神族第一奇蛊。非帝尊不可得知。陛下若记不得解法,奴婢更加无计可施了……双眸忽然一亮,脱口道:“是了。盘古九碑!女帝将毕生所学的秘术心法全都刻写在了九碑之上,或许碑上便刻有‘两仪神蛊’地解法!”

    拓拔野更不迟疑,将九碑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一铺陈在鲲鱼背上。万绝谷大战之后,为了避免延维勾结帝鸿。从苍梧之渊盗得盘古九碑,他又自归墟返回两仪宫,将九碑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九块神碑一字排开,在星光下闪耀着各自殊异的色泽,蛇文弯曲,幻彩流丽。雨师妾初次目睹这千古奇物,呼吸为之一窒,意夺神摇。

    泊尧亦大觉新奇,想要伸手触摸,奈何动弹不得,惟有目不转睛地凝神端看。一时竟似忘了那钻心的痛楚。

    一眼望去,碑文密密麻麻,也不知当从何看起。拓拔野虽已识得若干蛇篆,但仓促间哪能辨出细由?为免浪费时间,索性让林雪宜仔细查辨。

    林雪宜凝神观望了半晌,“啊”地一声,展颜喜道:“有了!照这碑文所说,‘两仪神蛊’由阴阳二炁凝炼而成,只要能以两仪钟、八卦链、盘古九碑、十二时盘,结成‘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由一对男女逆向运转,便可将阴阳二炁吸绞化散!”

    拓拔野精神大振,当下依照林雪宜所言,将十二时盘施法变大,与她对坐于时盘之上,又用那阴阳八卦链将彼此缠缚相连,而后再将那两仪钟悬罩于头顶。二八神人则将盘古九碑屏风似的围列四周,徐徐转动。

    二八神人咿呀大叫着环绕穿梭,越奔越快,狂风鼓卷,两仪钟、十二时盘也随之越转越快,光轮似地在头顶、下方逆向对旋。

    拓拔野与林雪宜对坐中央,团团飞转,看着她晕霞满脸,眼波灼灼地凝视自己,心中怦然一跳,突然想起当日和姑射仙子、纤纤“阴阳双修”的情景来,大觉别扭。但事关妻儿生死,惟有勉力一试。

    四周气浪鼓舞,呼吸窒堵,身上的阴阳八卦链渐渐越箍越紧,将他们拉得越来越近,就连彼此的气息、心跳都已历历可闻,她莹白胸丘急剧起伏,若隐若现。拓拔野想要努力收敛心神,那隐约不安之感却反而越发强烈起来。

    眼角扫处,瞥见其肌肤上赫然纹着一青一红两条缠蛇,与那“两仪神蛊”极为相似,心中陡然一沉,顿知中计,喝道:“是你!”

    话音未落,绚光乱舞,九碑围合,“当当”之声大作,两仪钟轰然罩下,与十二时盘倏然契扣,眼前登时漆黑一片。

    拓拔野气如潮汐,想要将混金链挣碎开来,却觉天旋地转,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如狂潮怒浪般的阴阳五行真气,汹汹挤压封堵,莫说真气,就连意念也仿佛被困镇其中,丝毫感应不到钟外情景!

    又惊又怒,喝道:“林雪宜!你想做什么?快打开钟罩,放我出去!”声音在两仪钟内嗡嗡回荡,直如轰雷狂奏。

    女娲所创的“两仪神蛊”既已失传数千年,除了这蛇族亚圣,天下又有谁人能有?他与龙女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只是一则救子心切,二则对这不死国主毫无提防,这才被她算计了个措手不及。

    气浪层层推涌,幽香扑鼻,将两人肌肤相贴,紧紧挤到了一起。只听林雪宜银铃似的在他耳畔格格笑道:“陛下莫着急,等回到三千年前,我自然就放你出去了……”

    拓拔野截口喝道:“什么三千年前,三千年后。你既知我是陛下,还敢犯上作乱?再不收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若换了平时,只需指掌微动。便可立时将她擒下。但此刻周身被阴阳八卦链所缚,经脉又被两仪钟、盘古九碑与二八神人产生的涡旋巨力封堵,元魄受困,难以集中念力,连“种神诀”也无法使出。饶是他神力通天,这一刻竟如梦魇压身,徒呼奈何。

    又听林雪宜幽幽地叹了口气,柔声道:“陛下,不是奴婢存心冒犯,只是你神通广大。若不用这‘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将你困住,你又岂肯听我说话?”呵气如兰,吹在他的耳根上。又麻又痒。

    拓拔野脸上正自烧烫,突然又是一凉,她那柔软滑腻地手掌竟沿着他地脸颊抚摩而上,惊愕羞怒,想避却避不开来。更不知为何她竟能动弹。

    林雪宜似是知其所思,微笑道:“陛下不记得了么?此阵又叫‘回光阵’,是陛下当年亲自所创。越是真元强猛之人,受困此阵,越难动弹。反倒象我这样经脉尽断、真气俱无的废人,还能略微行动。陛下如果想自在一些,就别再这般徒劳挣扎啦……”

    ******

    拓拔野听到那“回光阵”三字,心中一震,不知此阵与“回光诀”又有什么关联?收敛心神,冷冷道:“什么‘回光阵’?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林雪宜微微一笑,道:“陛下既能默记出盘古九碑上的所有文字。又怎会忘了这至为紧要地‘回光阵’?”纤手反转,将他腰间的天元逆刃拔了出来,斜斜指向钟顶。

    只听“当当”乱震,十二时盘忽然冲起刺目碧光,与刀芒交撞,炸爆出万千道霓光,滚滚投映在铜钟四壁上。光浪浮动片刻,渐渐凸现出上千个蛇形古文,金光闪闪,急速飞转。

    钟内瑰丽万端,林雪宜双眸闪着奇特的光泽,似悲似喜,柔声道:“习滔滔东逝水,皎皎北辰星。开谢花两岸,圆缺月孤明。扁舟千山过,白发一夜生。天地同此恨,何必怨春风?’陛下当年送我的这首诗,可还记得么?”

    顿了顿,道:“那年我新登‘不死国主’之位,受女帝征召,被迫率领族人,随着陛下征讨各族,心里却是百般怨恨,只盼着陛下早早败亡,我好带族人还乡,远离干戈。

    “岂料陛下攻无不克,所向披糜,短短半年之间,便九战九捷,纵横数万里,接着又在天山之围中大破四族联兵,只身击杀四族帝尊,将最为凶狂的康回封镇于昆仑山下。那一战之后,天下震动,各族帝神尽皆臣服。

    “我同陛下出生入死,形影相随,原先地怨怼恼恨不知不觉消失殆尽。到得后来,想到一打完战,便要返回乡里,再难与陛下这般朝夕共处,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刺痛难过,只盼各族莫要投降,战事永无穷尽。”

    拓拔野心中大震,才知道这蛇族亚圣女竟对伏羲暗怀爱慕之意,难怪这半年多来,她对自己如此温婉恭顺,言听计从。

    又听林雪宜道:“但江河流万里,终有入海时。天下终究还是平定了。我随着陛下乘舟返回帝城,那时正值暮春,大风吹来,两岸落英缤纷,姹紫嫣红地堆积了半船,我想到一年中最美的光景即将逝去,想到明日一早便将与陛下分离,突然觉得痛彻心骨,悲不可抑。

    “陛下,就在那时,就在那满江摇荡地月光里,我突然明白自己喜欢上了你。而这种喜欢,不知由何而来,也不知由何而去,就象杨絮缠卷着春风,落花追逐着流水,注定没有结局。

    “你丝毫不察,一个人落寞地坐在船头,对月独酌,自斟自饮,大醉了一场。我问陛下,天下已定,复有何忧?你哈哈大笑,蘸着江水,在船舷上写了这首诗,说古来圣贤皆寂寞,现今你唯一的敌人,只剩下了‘光阴’,他年他日等你炼成了‘回光诀’,连‘光阴’也一并打败了,那可真不知活着为何了。

    “我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句‘开谢花两岸,圆缺月孤明’,心中更加痛如刀割。忽然想到,我可以八百年一个轮回。长生不老,但是你呢?明日之后,纵然相隔万里,总还有相见之期。但将来终有一日你老了,死了,难道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孤伶伶地伴着这万古明月?”

    拓拔野呼吸一窒,戚戚有感,忽然又想起那首《刹那芳华》来。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人活这短短百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便能八百年、一万年……长生不死,又是为了什么?心中一阵莫名的悲凉。

    林雪宜妙目中滢光闪动,低声道:“大荒各族。惟有我们不死国可以永生于世。但那一刻,却是我生平第一次,因为要永远活着,而感到如此的恐惧和难过。

    “那一刻,我多么想向陛下敬献‘不死药方’。让你我一齐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但是我不能。族中自古便有祖训,敢向外族泄漏药方者。不仅自己永受诅咒,生不如死,族人也要因此倍受牵连,甚至……甚至举族尽灭。

    “那日一别,便是整整十年。从那时起,陛下果然将朝政托付女帝,再不问世间之事,闭关苦修‘回光诀’。我独自回到南荒,见不着陛下。失魂落魄,就象是着了魔,日思夜想,梦牵魂萦,眼前所见,仿佛全是陛下地身影,风吹耳畔,也仿佛尽是陛下说笑的声音。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漫长如一年。我心里如割似绞,火烧火燎,就连甘木果吃到口中,也苦如黄连。什么都吃不下,怎么也睡不着,越来越瘦,形影相吊。七年中,每日就这么呆坐着,从早到晚,想着你,想着和你度过的每时每刻,想着你坐在落花堆积的船里,蘸着江水和月光所写地那首诗。

    “那时我多么希望各族重新掀起叛乱呵,只要能再见你一面,哪怕是天崩地裂、苍生历劫,又有什么相干?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如果再见不着你,我宁可即刻死了,也不受这蚀心穿骨地相思折磨!我不顾长老们的再三反对,以侍奉女帝为名,迁入帝都,只为了能有与你重逢的机会。

    “然而在京城里又待了三年,还是没能见着你。你象是永远消失了,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上朝时,看着独坐龙床地女帝,想到普天之下,惟有她能见着你,能触摸你,能睡在你的旁侧……便说不出的酸怒妒恨。有时觉得自己真要发疯了,靠近她的时候,不由自主浑身发抖,多么想不顾一切地杀了她,杀了所有阻碍我和你相见的人……”

    听着她话语间那咬牙切齿的酸苦恨意,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明白她为什么要给泊尧下那“两仪神蛊”了。

    她既将自己认作了伏羲转世,自是将对女娲地妒恨转移到了龙女母子身上,视如眼中钉、肉中刺,拔之方快。原本还想借蛇帝积威迫其收手,即刻放了龙女、泊尧,眼下看来,只怕适得其反。

    惟有趁她沉浸往事,设法震开这“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将其瞬间反制,或以“种神**”查问出解除“两仪神蛊”的法子。奈何此阵极为怪异,越是挣扎,反制力越是狂猛,暗暗试了多种法子,却始终无法凝神聚气。

    ******

    又听她说道:“十年光阴,就这么在苦痛煎熬中慢慢地过去了。有一天上朝时,宫中突然传来一个噩耗,说陛下因为修炼‘回光诀’走火入魔,危在旦夕。我听到消息,就象被雷霆当头所劈。

    “三日间,天下巫祝全都赶到了京城,却全都束手无策。看着他们进进出出,摇头叹气,我越来越悲伤恐惧。想到你就要死了,从今往后,永不再见,就象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害怕得无法呼吸……”

    林雪宜睫毛一颤,泪水倏然滑落,低声道:“陛下,想到这些,我便什么也顾不得了,顾不得族中祖训,顾不得长老百姓,也不顾得自己将永受诅咒,生不如死。顾不得所有、所有地一切……于是我浑浑噩噩地到了宫中,拜见女帝,自请献出不死药,以救陛下一命。

    “女帝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当即便宣布要收我做弟子,封为亚圣女。我说不想要任何赏赐,只请求由我亲自施救。听了这句话,女帝定是起了疑心,直直地凝视了我片刻,似笑非笑地同意了。”

    她秀眉一扬,双眸中闪过悲苦怨怒之色,冷笑道:“那时我一心只想救你,却哪知便在她点头答应的那一刻。我已经注定了日后的命运?但即便那时真地知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啦。

    “进了两仪宫,在那遍地落花的庭圆里。我终于见到了你。你躺在凉亭里地藤床上,夕阳镀照着你的脸容,闪着灿灿金光。整整十年,仿佛已隔了生生世世,却又仿佛就在昨天。

    “我突然象是失去了所有地力气。泪水汹汹而出,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而你看见我。大为欢喜,满不在乎地笑着说,生死有命,有什么可哭?你不过是象所有人一样,败给了‘光阴’。

    “在宫中地那七日,过得恍惚飘渺,如在云端。我一生之中,从未有如那七天中那般快乐,却又从未有如那七天中那般痛苦。我炼好了不死药。喂你吞服,悉心照顾。上苍保佑,你真的渐渐好起来了,到了第三天,经脉已愈合了大半,能够由我扶着,下地走路。

    “握着你的手,挨着你的身体,听着你的心跳与呼吸,和你一起摇摇晃晃地走在那暮春的花圆里,感觉就像在梦中一般。

    “花香氤氲,熏得我象是要醉了。月光照在你的身上,一切都仿佛融化为春水。我浑身烧烫,意乱情迷,目不转睛地望着你好看的侧脸,好几次竟想……竟想亲吻你的嘴唇,但终究还是不敢。”

    说到最后一句,她地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顿了片刻,方又低声道:“你险死还生,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我既甘冒天谴,将不死药进献于你,你自当投桃报李,将这十年修炼的秘密告诉于我。

    “你拉着我进了宫中密室,将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等神器一一布设,摆成了这‘回光阵’。你说盘古劈开混沌,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始有乾坤。世间万象、四季光阴,全都是因这阴阳两炁地分合所生。

    “你还说阴阳二炁分合衍化,形成了万千宇宙,彼此并行交错。‘回光诀’所修的,便是如何聚合阴阳五行,找到那万千宇宙交接的结点,恣意穿梭于时空之间……”

    拓拔野心中大震,如醍醐灌顶。

    大荒有八极,得其要诀,再加上神器相辅,便可以瞬间纵横于八极之间,往返数万里。而万千宇宙既然重叠相交,自然也有如这“八极”似的结点,只要能进入其间,穿梭时空又有何难!

    又听林雪宜道:“你说‘回光诀’乃宇宙至奥妙术,仅凭一人之力强行修炼,自是凶险莫测。最好的办法,便是找齐盘古开辟混沌时所用地神器,再和修为与你相当的异性,合修阴阳,反其道而行之,才能逆转时光,纵横随心

    “九碑也罢,两仪钟也好,全是盘古当年开辟混沌时所用的石斧所化。你苦修十年,几经生死,才尽悟奥妙,布成了这‘回光神阵’。此阵看似简单,却蕴藏了宇宙至理,若由内向外施力,辅以‘回光诀’,便可扭曲光阴,在瞬息之间纵横宇宙,没有到达不了地地方。

    “但若是由外向内施力,则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受困其中,如重回太古混沌,无生无灭,无始无终,阵内过了漫漫千年,阵外却不过是短短一瞬。除了盘古,谁也无法破茧而出。”

    拓拔野心中一凛,难怪自己倾尽全力,也不得挣脱。又想,时光长短,因地而异,更无标尺可以衡量,而这“回光阵”竟能将内外相隔为迥异时空,实在忒也匪夷所思。

    从前常听人说,只要将九碑合一,便可成为一神秘法器,穿梭时空,纵横古今……指的多半便是这“回光阵”了。心中砰砰狂跳,转头望着钟壁上浮现的蛇文,又回想起当日蛇姥所翻译的那段“回光诀”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一沙一世界,一人一宇宙,无穷无极者,又岂在天地之外……花开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盘古之气浩然天地,是谓之道;盘古之神充盈太虚,是谓之神。夫宇宙有道,五界唯神。神与道合,则无极不可往也,无穷不可尽矣……”

    他几次目睹这神诀残篇,却阴差阳错,始终未能窥得全貌,尽悟其意。如今渐得天人合一之妙。再追想反思,回味着林雪宜所转述地伏羲话语,隐隐中似有所悟。一时却又难以道出。

    林雪宜道:“我对世间有多少宇宙,能否穿梭来去,全无半点兴趣,但听说此阵可以回转光阴,不由又惊又喜。倘若果真如此。我便再不必担心陛下会老、会死了!即便眼下不死药救不得你,只要我们启动‘回光阵’,回到你少年之时。你自然也就不药而愈。

    “你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说要想启动这‘回光阵’,还少了至为重要的‘阴阳二炁’,否则你早就和女帝一齐阴阳双修,回转时光了。我听了心下很不是滋味,便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那‘阴阳二炁’。

    “你说‘阴阳二炁’原由‘混沌’所化,被盘古劈开之后,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残余的混沌之气则滞留于天地之间。这三种‘太极元气’受千万年炼化,都各自修成了精气,变成三只至为狂猛地凶兽……”

    拓拔野心中一凛,脱口道:“鲲、鹏、混沌!”

    林雪宜嫣然一笑,道:“陛下,你想起来了?太极阳炁化成了‘大鹏’,太极阴炁凝成了巨鲲’,残余的混沌之气,则变成了‘混沌’。那几年之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独独北海、南荒、昆仑三地凶兽肆虐,我听你所说,才知道这三只巨兽竟是太极元气所化,难怪这般凶狂了得。

    “你说你之所以走火入魔,便是因为少了‘阴阳二炁’,若能伏镇三兽,将他们重新炼回太极元气,便能回光穿梭,无极不往。

    “你越说越是高兴,神采奕奕,脸庞被霞灯映照,说不出的好看。我心里嘭嘭狂跳,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但想到你方才所说,将与女帝阴阳合修、回转时光,突然又是针扎刀绞似的酸妒气恼。

    “陛下,陛下!在你心底,难道真的只惦记着她,一点也未曾想过我么?等你的伤势好了,不再需要不死药了,我是否将再无法见到你呢?想到这些,泪水竟忍不住夺眶涌出。

    “你吃了一惊,问我怎么了。你越是问我,我越是伤心,竟鬼使神差地紧紧抱住你,失声哭了起来,这十年间的思念、委屈、嫉妒、酸楚……仿佛全都汹汹爆发。你愕然地站着,不知所措,手指轻轻地拍抚着我的背脊。

    “就在那时,殿门突然开了,女帝提灯站在门口,冷冰冰地望着我,嘴角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我猛吃一惊,急忙松手退开,耳根烧烫,找了个借口,急急地退出殿去。看着圆月当空,清辉似水,一路上恍恍惚惚,就象做了一场大梦,也不知方才发生之事,究竟是真,是幻?

    “回到偏宫,躺在玉榻上,辗转反侧,想着你的笑容,想着你地话语,想到你被我抱着的身体……脸颊如烧,周身滚烫,一会儿羞臊,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妒忌。心想,不知明天进宫见了你,又会是什么情景?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将近黎明时才迷糊迷糊地睡着。

    “谁想天色刚亮,我便被长鸣的金钟惊醒,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说你昨夜吃了不死药后,痛苦万状,于寅时变回巨蟒兽身,咆哮着冲飞到帝都远郊,化作了连绵山脉。

    “你死了,你死了,陛下。我如五雷轰顶,过了半晌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我浑身发抖,打开窗子,越过城墙,那原本一望无垠地草野上果然多了几座高山,景翠崔崽,宛如碧蟒蜿蜒。

    “一夜之间,我仿佛从云端跌入泥沼。你为什么会死?绝不会是因为我的药,更不会是因为‘回光阵’,那么还能因为是什么呢?突然。我想起女帝冰冷的眼神,周身猛地打了个寒战,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又是悲伤。是她杀了你!一定是她!”

    听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怨毒刻骨,拓拔野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丝寒意。将信将疑,难道伏羲真的是被女娲所杀么?

    林雪宜咬着牙,妙目中怒火闪耀,泪水接连不断地滑落脸庞,森然道:“你死了,举国皆悲,女帝封你所化地山脉为灵山,又在众人面前故作宽大,驳回了八大长老治我死罪地提议,说你的死是真元耗尽。与旁人无关。

    “她越是如此,我越是心疑。那几天夜里,我悄悄七上灵山。寻找蛛丝马迹。山里覆冰积雪,寒冷彻骨,连雪鹫也不敢飞下停歇。我掘地百丈,终于挖出了你鲜血所化的冰泉。不出我所料,泉水中果然有这‘两仪神蛊’地蛊卵!”

    拓拔野大凛。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龙女、泊尧种下此蛊。她必是认定女娲借此害死了伏羲,令他僵冻为冰山,故而以牙还牙。特意用“两仪神蛊”来为伏羲报仇雪恨!

    林雪宜冷笑一声,道:“我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想不到那贱人竟真的会如此待你!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夜冲入宫中,拿着‘两仪神蛊’质问那贱人。她却若无其事,淡淡地说你真元已尽,回天无力,给你种蛊,不过是践诺誓言罢了。还惺惺作态地说陛下之死。绝非‘不死药’所致,让我无需自责。

    “我见她事已至此,还在胡言狡赖,气极反笑,当下便想大闹一场,引来众长老,为陛下伸冤雪恨。那贱人先发制人,瞬间将我擒住,遥望灵山,忽然惺惺作态地流下泪水。

    “她说这蛇蛊由‘阴阳二炁’所化,又用‘长相守’的花蜜喂养,是她与你誓约相守的证物,所以起名一个叫‘天长’,一个叫‘地久’。还说你们早已约定,无论谁先化羽,另一位便给他种下此蛊,化作青山,与天地共老……”

    听到“长相守”三字,拓拔野心念一动,想起当年流沙仙子、丁香仙子都曾中过这种奇毒。传说中,这种上古奇花花开不谢,其蜜剧毒无比,一旦误食,周身立即僵冻,三日之内便必化作石人。“两仪神蛊”以此花喂养,难怪寒毒如此猛厉。不由对龙女、泊尧越发担忧起来。

    忽然又想,丁香仙子、流沙仙子同中“长相守”花毒,为何当日离开南海穷山之后,前者寒毒日甚,后者却反而安然无事?倘若能查出此中关窍,或许便能化解龙女母子的蛊毒了!一念及此,精神大振。

    林雪宜妙目中泪光滢滢,咬牙道:“她说若不是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大荒中还有叛党、妖兽蠢蠢欲动,她早已给自己种下‘两仪蛊’,与你一起托体山阿了。哼,这贱人嘴上涂油抹蜜,说得好听,我险些也被她骗过了。

    “我斗她不过,为了救你,又不能与她舍命相拼,惟有忍气吞声,假意认错,继续做神族亚圣。暗中四处寻找九碑、三兽的下落,只盼终有一日尽数找齐,再按照你当日所说之法,布设成‘回光阵’,回到你还活着的时候。”

    “天可怜见,过了整整五十年,终于让我查到了大鹏与盘古九碑的封存之地,我悄悄释放九黎囚民,煽动各族叛乱,以便有可乘之机。不想却被奸人告密,功亏一篑。”

    拓拔野心下恍然,暗想:“原来从前蛇族八长老说你觊觎盘古九碑,煽动九黎叛乱并非冤枉你了。”想到她费尽心机,寻找九碑,解印大鹏,今日又诱他进入这“回光阵”,都不过是想扭转光阴,救回伏羲,其苦情痴心,历经三千年而不变,不禁大感怜悯。

    但从她转述来看,女娲对伏羲当是山盟海誓、情比金坚,只是囿于女帝身份,不能理情,也无力相救罢了。而林雪宜对伏羲一厢情愿,又对女娲心存妒恨偏见,才有了这样的偏执与臆想。

    心中一动,哈哈大笑道:“我想起来了!是你!是你!难怪我第一次见你,便有这等熟稔地感觉。”

    林雪宜只道他真已想起,悲喜交织,哽咽道:“陛下!”想要伸手抱他,却又畏缩顿住,泪如泉涌。

    拓拔野摇头叹道:“女娲说得不错,‘若无呷蜜意,切勿攀花枝’,我既对你无意,早就当与你说明才是,害你枉自相思这么多年,生不如死……”

    林雪宜一震,脸色酡红,又陡转惨白,怔怔地望着他,低声道:“陛下,你……你说什么?”

    拓拔野心下颇感不忍,但以她这样地性子,既已认定自己和龙女是伏羲、女娲转世,无论自己如何申辩,也无法改变其心意了,倒不如索性将她激怒,或许还有机会可寻。

    当下扬眉道:“女娲没有骗你,当日我确是真元耗尽而死,临死之际,我让她为我种下‘天长地久’,化作青山,永伴在她左右……”

    林雪宜浑身颤抖,蓦地掩耳大叫道:“你胡说!她如果真的喜欢你,当年镇伏鲲、鹏、混沌后,为何不将三兽炼回太极元气,回转时光去救你?自己不救便也罢了,为何还将太极三兽、盘古九碑,一齐封镇在最为隐秘之处,不让我找着?不让我找着便也罢了,为何还让八长老治我以罪?

    “那贱人惺惺作态,装作宽宏大量,暗地里早已恨我入骨!否则延维狗贼又怎能……怎能用淫药玷我清白?又怎能趁我昏迷之时,潜入药圃,盗吃八斋果?我又怎会犯下渎职之罪,被永囚九黎,生不如死?

    她越说越是激动,玉箸纵横,哭道:“陛下!陛下!为什么她害死了你,你还这般为她开脱?她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般迷了心窍?”

    右手紧握天元逆刃,咬牙颤声道:“我要杀了她!我要亲手杀了她,为你报仇雪恨……”盛怒之下,竟似忘了身在何地,挥刀将身上的阴阳八卦链绞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被钟内气浪狂旋怒卷,顿时侧身飞转,踉跄前冲。

    “叮”地一声,天元逆刃斜划在钟壁上,激溅起一串刺目地火星,那浮动的五彩光浪陡然朝外一鼓,刀芒反撞翻卷,突然朝拓拔野脖颈上猛劈而来!

    拓拔野脑中“嗡”地一响,寒毛尽乍,想要闪避却丝毫也动弹不得,心中倏地闪过一个不知是惊骇还是滑稽的念头:原来我竟是死在天元逆刃之下!

    突然,强光耀眼,气浪陡消。

    刀锋在距离他一尺处霍然顿住,她斜握天元,身子前倾扭转,明明便要跌撞在钟壁上,却如石人似的动也不动,脸上泪珠亦如霜凝冰挂,张着嘴,怔怔地凝视着他,妙目中满是惊惶、懊悔、伤心、恐惧。

    两仪钟、十二时盘、飞旋鼓舞的气浪……尽皆停顿,就连四周那闪耀变幻地绚光也仿佛被什么冻结了。一切倏然静止,万籁无声。除了他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依然在浊重而韵律地起伏。

    拓拔野从未经过这等怪事,又惊又奇,仿佛自己突然被封凝在了刹那之内……刹那?心中一震,蓦地转眸往壁上的蛇篆望去,“花开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那十六个字如雷光电舞,陡然劈入他地心底。

    他呼吸一窒,惊喜如爆。

    还不等欢呼出声,绚光怒舞,四周一切又陡然转动起来,“咻!”刀芒耀眼,凉意彻骨,鲜血从他脖颈上飞溅而出。

    ******

第十七章 猛志常在(1至3)

    “蚩尤!蚩尤!”

    风声喧呼如沸,恍惚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哭喊着自己的名字,想要应答,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觉绚光霓彩漫天怒放,自己如羽毛般悬浮起来,天旋地转,朝着那灿烂的阳光、无垠的碧虚回旋飘去。

    春风拂面,阳光煦暖,仿佛母亲的手在摩挲着自己;湛蓝的天穹无边无垠,多么象大海呵,就连那朵白云也幻化成了一叶白帆。

    他看见父亲坐在船头,朝着自己挥手微笑,身后碧波浩淼,金光粼粼,蜃楼城闪耀着水晶似的光芒。

    他看见阳光透过洞隙,折射在蜃怪的打开的壳扇里,绚光四射,他和拓拔野正坐在岩石上,灿然大笑着将未来眺望。

    他看见晚霞满天,雪白的沙滩上篝火熊熊,映红了纤纤的如花笑脸。

    他看见月华如水,西海泥滩薄冰如镜,晏紫苏微笑着熟睡在他身侧,睫毛、秀发上凝结着淡淡的白霜……

    他的心底怦然一跳。天上的白云聚散离合,疏忽万变,多么象她呵,多么象她那或嗔或喜、或哭或笑、千变万化却又美丽如一的容貌。就连狂风吹在耳畔,也仿佛是她银铃般回荡不绝的笑声。

    “你呆头呆脑的,真象一只大笨熊。”

    “呆子,你知道这虫子是什么吗?叫做‘两心知’。从今往后,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的喜怒哀乐也全部操在我的心上啦。”

    “好凶!你想要尝我的舌头,又何必非要割下来?”

    “呸,过了这么久才认出我么?姐姐真是白疼你啦。”

    “我杀人如草菅,为什么偏偏对你下不了手?难道你……你当真是我命中注定地魔星吗?”

    “臭小子。谁说我喜欢你啦?你这呆头呆脑、又臭又硬、一点就着的臭木头……哼,现在天下之大,再没我容身之地。我只能和你这烂木头绑在一处,载沉载浮了。你……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

    “自然不成!从今往后。你的心里只许想我一个人。臭小子,刚说完的话,你便想要反悔吗?”

    …………,

    嗔言笑语缤纷交叠,他地心里渐渐变得说不出的欢悦和宁静,迷迷糊糊中,忽然又看见火焰冲天,兽骑狂奔,人们哭喊惨叫,踉踉跄跄地在残垣断壁之间穿梭,被呼啸而过的骑兵持矛穿胸贯起。或被刀光倏然斩落头颅,鲜血激射。

    看见万里荒野,白骨累累。鹫鸟漫天盘旋,老人颤抖着站在狂风中,茫然四望,泪水纵横。

    看见**的女人曲蜷在起伏的草浪里,鲜血在身下流淌。孩子哭泣着抱住她,迭声叫着妈妈。

    他看见这些年来跋涉过的千山万水,看见刀光剑影。看见密如暴雨的横空箭矢,看见悲嘶倒地的马兽,看见哀哭的人、恐惧的眼睛、飞溅着地漫天鲜血……看见了那些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的苦难和战争。

    看见惊涛骇浪层层叠叠地怒掀排涌,父亲昂然站在飘摇跌宕的船头,衣裳鼓舞,身子却铜浇铁注似地一动不动,转头对着他大喝:“站直了!乔家男儿就算是死,也绝不趴下!”

    他心中猛地一颤,象是突然被喝醒了。登时感到一阵锥心裂骨的烧灼与痛楚,十指瞬时松脱,被狂风呼卷,直上青天。

    “蚩尤!蚩尤!”烈烟石冲天飞起,将他紧紧拽住,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心中那桎梏的痛楚,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而猛烈扩张,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撕裂成万千碎瓣。

    火焰狂舞,他的头发烧起来了,然后是他地脸容,他的身体。他没有烧死在赤炎山中,没有烧死在苍梧渊底,却为什么偏偏烧死在她的手里?

    她泪水夺眶,欲呼无声。撕心地痛楚、汹涌的柔情,交织成灼身烈火,窒堵得她无法呼吸。右手颤抖,强忍剧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左手反握住伏羲牙,一点一点地奋力拔出。

    五寸……四寸……三寸……再抽拔出几分,便可以重新插回他的脊骨。当是时,漫天赤红的火浪中,突然亮起一道橙色的刺目光芒,狂飙似的迎面冲到。她心下一沉,已来不及发力阻挡。

    “轰!”蚩尤身子骤然翻转,鲜血飞溅,左臂被那道光浪齐肩卸下,连着苗刀,在蓝天中悠悠飞旋,光芒闪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下方传来海啸雷鸣似的欢呼呐喊。

    姬远玄骑着麒麟呼啸而过,凌空盘旋,纵声大笑道:“九黎苗贼,尔等大势已去,拓拔小贼已经葬身鲲腹,蚩尤也已被寡人打败,你们是要弃暗投明,保全性命,还是执迷不悟,自取灭亡?”

    她指尖颤抖,悲怒恐惧,在那心锁寸寸紧箍之下,真气岔涌,剧痛如绞,竟似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了,更毋论拔出伏羲牙。泪水方一涌出,便被烈火蒸腾成了轻烟,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忽然,蚩尤的手指微微曲拢,象是被那断臂、火灼地痛楚震醒了,只听他重重地“呸”了一声,哈哈狂笑道:“帝鸿狗贼,就凭你也能打得败我,打得败拓拔?九黎男儿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会向你这等妖魔屈膝投降……”

    话音未落,狂飙鼓卷,“轰:地一声爆响,蚩尤冲天摇曳,血浪喷卷,左腿又被钧天剑凌空切断。

    遍野喧沸,遥遥听见晏紫苏嘶声叫道:“姬远玄!你再不住手,我就杀了你娘……”断断续续,很快又被欢呼、啸喊声彻底盖过。

    阳光照在姬远玄的脸上,如镀黄金,他目中光芒闪耀,斜斜高举长剑,对着晏紫苏的方向。一字字地朗声道:“寡人自决意统一四海,造福苍生,便已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比起天下百姓、千秋大业,无论是谁。无论何等牺牲,都微不足道。晏国主,你若真想救他,便立刻弃暗投明,和他一起转投寡人麾下。否则寡人惟有将他碎尸万段,以告天下!”

    此时蚩尤双腿、一臂俱断,周身火焰卷舞,已是奄奄一息,但怒火填膺,神智却是说不出的清明。嘶哑着嗓子,仰头大笑道:“好一个寡廉鲜耻的妖魔孽障!你当杀了乔某,天下人便会向你屈服么?要杀要剐。只管来罢,乔爷爷我就算死了,魂魄也当化作漫天星辰,千秋不灭。我要亲眼看着拓拔如何踏破朝歌山,血洗阳虚城。砍下你地狗头,祭奠所有在天英灵!”

    他运足气力,将声音遥遥传遍四野。九黎苗军悲愤填膺,尽皆捶胸火啸,振臂狂呼,遥遥如山海相应。

    ******

    姬远玄目光灼灼,握剑微笑道:“很好,那么寡人便如你所愿,切下你的头颅,悬挂在昆仑之巅,让你看看到底是拓拔小贼卷土重来呢。还是我土族大军一统四海!”黄光怒卷,再度骑兽猛冲而来。

    烈烟石心中骤然揪紧,强忍剧痛,不顾一切地奋起全力,将那伏羲牙从自己椎骨抽拔而出,猛然插入蚩尤背脊。

    “轰!”伏羲牙方一离体,眼前登时赤红一片,体内烈焰飚卷,仿佛岩浆喷泻肆虐,将她的五脏六腑、七魂六魄……全都烧熔化烬!

    她厉声尖啸,脸上、颈上、臂上……突然生出浓密赤红的翎毛,双袖红光冲舞,化若巨翼,火浪层叠喷涌,顿时将蚩尤朝外高高震飞。

    几在同时,姬远玄电冲而至,钧天剑抡起一道数十丈长地刺目光浪,将蚩尤头颅倏然斩飞。

    烈烟石脑中嗡的一响,芳心如裂,刹那间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只听见自己的尖啸如雷,隆隆轰鸣,体内的赤炎真气如火山熔岩,层叠火爆,穿过那遮天红云似的巨大双翼,朝着四面八方席卷喷薄,要将世间一切,全都焚灭!

    狂风怒舞,蚩尤头颅螺旋破空,连着那伏羲牙一齐扶摇直上,碧天、大地在他四周急速旋转,狂吼声犹自回荡不绝。

    那一瞬间,他看见天地皆赤,火焰如荼,茫茫碧野,尽化焦土。看见他的鲜血冲天长喷,宛如彗星横贯碧虚,又象一道赤红匹练,凝结在无边无垠的万里长天,猎猎招展。

    他看见碧浪起伏,小舟跌宕,海鸥在蓝天下回翔。他躺在晏紫苏的腿上,就象一个婴儿蜷曲在母亲的怀抱。

    他看见狂风鼓卷,她的长发飘舞飞扬,阳光照着她晕红地俏脸,她低下头,抚摩着他的脸颊,嫣然一笑:“呆子,等有一天打完了战,我们就乘着小船,随风四处漂荡,到一个最远、最远的海岛,盖一间木屋,生一群孩子,你去打渔,我来结网。好不好?”

    他悲喜交涌,想要点头应答,眼前却突然炽白一片,万物俱消。

    ******

    大荒597年三月,女魃化鹏,天下大旱。黄帝杀蚩尤、夸父于涿鹿之野。蚩尤余魄化如赤气芒旗,数月不散,夜穹绛红如火,星月为之黯然。大荒故有谚:“蚩尤战旗出,日月尽失光。旱魃女神哭,天地皆无常。”

    此后六年,赤水北岸龟裂万里,寸草不生,惟有每年三月,两岸开遍素萼红花,灼灼连天,相传为蚩尤鲜血所化。

    轩辕六年三月,黄帝登轩辕台封禅,大赦天下,封蚩尤为战神。当夜冀州突降暴雨,赤水河决,一夜之间,万里碧草遍生,繁花似锦,数十万蝴蝶沿赤水河岸翩翩盘旋。

    从此之后,赤水两岸四季如春,天下再无蚩尤花。

    ******

    狂风鼓舞,檐铃摇荡。窗外天蓝如海,雪鹫盘旋,崔巍连绵地雪山中。隐隐约约传来初融的冰川隆隆轰鸣。

    玉螺宫中焚香袅袅,在阳光斜照下,时而青紫,时而赤碧。幻丽不定。黄姖,蓐收等人屏息敛神地立于殿内,一言不发。

    纤纤坐于上方龙床上,屏风延逦半隔,珠帘摇曳,瞧不清她的脸颜。过了半晌,才听见她淡淡道:“黑帝遣来地密使,列位神上觉得可信么?”

    黄姖徐徐道:“天吴这几年来挟帝矫旨,独断跋扈,大肆排斥异己,动辄治以谋叛之罪。北海人人自危。长老会也罢,众贵侯也罢,想必都已心怀怨恨。伺机而动。当今黑帝与拓拔龙神原系一家,又曾为他所救,情谊自非同一般,眼下又正值天吴、龙神生死决战,正是转戈相向。一举剪灭水伯的良机。依臣之见,那密使所说当非虚言。”

    蓐收沉声道:“水伯爪牙众多,对黑帝控制甚严。又岂会让她在眼皮底下派出密使,与我族相通?以他深狡多诈地性子,我看此次多半是诈和之计,想要引诱我军入其埋伏。”

    黑木铜沉吟道:“龙牙侯谦和寡欲,无甚野心,在北海素来颇有人望,也是当今水族能与天吴分庭抗礼的寥寥几人之一。他这半年来悄然游历北海,说服水族贵侯对抗水伯,尚无多少成效。更毋论……”

    摇了摇头,叹道:“更毋论黑帝无根无基,形同傀儡,毫无半点实权。即便她真有扳倒天吴之意,那些水族将领又岂会听从?”

    黄姖道:“圣女明鉴,水族当下将领中,依附天吴地诚然居多,但眼下封守符禺山地童将军,当年曾被龙牙侯所救,对水伯亦暗藏不满,否则前几日的大战,也不会故意网开一面,任我们从南突围了。只要他肯奉黑帝密旨,转戈支持我军,必可以打帝鸿、天吴一个措手不及。”

    众长老轻声议论,点头者有之,摇头者亦有之,争执不下,终究还是质疑黑帝密使的人占了多数,不愿冒此奇险。

    纤纤也不明确回答,淡淡道:“金门神上,陛下的东夷军现已到达何处?”

    黄姖道:“据凌晨青鸟来信,陛下已过南海汤山,后日晌午前当可进入南荒,与炎帝军会师。”

    殿上哗然。连日来少昊称病不出,众长老只道他故态复萌,耽于酒色,荒废了上朝,此刻闻言,才知道他竟是使了“瞒天过海”之计,御驾亲征,悄然率领东夷军,穿过寒荒,绕过南海,从背后攻打火族叛军与南荒九大蛮族。难怪英招、江疑近来也不见踪影。

    纤纤道:“陆虎神与拔祀汉现在何处?”

    黄姖道:“他们已奉圣女之命,绕过中曲山,顺赤水而下,朝桂林八树进发。最快明日傍晚便可抵达涿鹿。”

    众长老又是一阵哗然,才知**早已与白帝布置周详,一面故意示弱,与水、土联军在前线僵持;一面暗发奇兵,取道穷山恶水,突袭敌军后方。运筹帷幄,雷厉风行,颇有西王母之风,只是没想到竟连本族长老也一并瞒过。

    纤纤道:“倘若黑帝密使所言非虚,百里春秋现在应当已在北海,驾驭鲲鱼,伏击拓拔龙神。他与广成子既然都已离开,剩下的尸兵、妖兽便都不足为惧。金门神上,你即刻奉我手谕,和黑帝密使一齐前往符禺山,密会童将军,明日黄昏前务必将鬼国尸军就地歼灭。”

    黄姖肃然领命。

    事已至此,众人都已明白她与少昊的态度,虽然仍心存疑虑,亦不敢再有异议。当下按照她所吩咐,各自伏拜接旨,领命而去。

    群臣散尽,纤纤才徐徐从龙床上坐起,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下台来。大风呼卷,衣裳鼓舞,她抚摩着隆起的肚子,朝东北望去,心潮汹涌,也不知是悲是喜是忧是惧。

    窗外白云翻涌,在蓝天与雪峰之间,变幻着万千形状,就如这世事一般瞬息难测。

    一别半年,她始终未曾透露怀他骨肉之事,便是不想让他有任何牵念。此时此刻,也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倘若他……他当真葬身于鲲鱼腹底。父子二人岂不是永无相见之期?心中酸痛如割,泪水盈眶。

    正欲转身,忽听“隆”地一声隐隐闷响,众侍女齐声低呼。

    东边天际突然冲起一道刺目的彤红光芒。象霓霞横空,赤练摇舞,又象是一道巨大地彗星,拖曳着长长的红光,凝悬在万里碧天,久久不散。

    狂风卷过珠帘,刮得她周身僵凝,无法呼吸。她胸口如撞,怔怔地凝望着那道赤光,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遏止地、尖锐刺骨地恐惧和悲伤。

    ,

    大河滔滔。艳阳高照。

    两岸沙砾遍地,细草摇曳,鲜血从横斜重叠的尸体间蜿蜒流过。潺潺汇入河中,洇散成万千道紫红的细丝,疏忽飘散。

    一万六千余名炎帝军将士沿着阪泉河北岸遥遥散布,或弯腰立于河中,或低头蹲踞岸边。个个浑身是伤,唇焦口裂,顾不得湍流中浮沉地残肢与血腥。竞相捧起水,大口大口地贪婪掬饮着。

    惟有烈炎昂首骑乘火龙,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蓝天上那道彗星似的赤艳霞光,眉头紧蹙,心中涌动着莫名地忧惧和不安。

    天有异象,必有劫乱。他从未见过这等彤红夺目的气芒,也不知由何物聚化而成,仿佛巨大战旗,斜指西北。整整一日一夜未见减弱,反似越来越加光亮。难道……难道竟是天神指引,暗示他们继续向西北进军,与苗军会师,合击帝鸿?想到这里,精神微微一振。

    这几个月来,境内叛乱四起,先是南荒九大蛮族以“恢复古制,诸族自立”为口号,举兵呼应,接连攻陷南疆数十城,大肆杀戮。接着,那些烈碧光晟旧部、故交也纷纷发难,或与土、水两族结盟,拥兵自立,称孤道寡;或上书长老会,要求废除炎帝,另立贤明。

    烈炎九发诏令,安抚不成,被迫率军南征,平定九族之乱。但南荒安定未久,人心不齐,百姓又厌兵畏战,纷纷弃家离乡,逃入深山避难。是以炎帝军虽然英勇奋战,接连击溃九族联军,却苦于后援难继,渐渐陷入叛军重围。

    土、水、木三军趁机攻入北疆,轮番滋扰,王亥甚至一度攻陷凤尾城,将木易刀擒伏诛杀。火族动乱更剧,与土、木接壤的各城城主接连投敌,以求自保,局势日益险峻。

    烈炎力排众议,以攻为守,率领大军转戈北向,朝土族境内日夜兼驰,务求在最短地时间内与苗军会师,攻下阳虚城,诛杀帝鸿。火族叛军大多依附土族,只要断其根本,境内自然便可不战而平。

    但帝鸿似乎早已料到此招,在阪泉河一带布下重兵,炎帝军还未完全渡过此河,便遭到迎头猛攻。南荒蛮族盟军又从南岸杀来,前后夹攻,杀得炎帝军大溃。所幸刑天率部浴血死战,再加上祝融以啸声驾驭众兽,方勉强扭转局势,击退土族大军,得以登岸。

    此后六日间,经过连番激战,炎帝五万大军伤亡近半,仍被重重夹围在阪泉河北岸,进退不得。粮草已尽,将士精疲力竭,斗志低糜,就连最骁勇剽悍的战神军团也都意气消沉,到了至为危险的时刻。

    若朝南渡河,不等上岸,势必便被南荒蛮军与土族大军前后夹击,重现前几日的噩梦;若朝北冲杀,一旦不能及时冲出土族重围,南荒蛮军渡河追来,一样腹背受敌,全军覆没。

    烈炎左思右想,惟有率军朝上游挺进,争取甩脱两岸追兵,伺机突围。奈何兵疲马乏,大军难以全速跟继,沿着阪泉河排成了断断续续的一字长阵,被土族追兵连番狙截,险些被分割歼灭。不得已之下,只好重又放慢速度,融合整顿。

    昨夜方抵达此地,又遭遇土族伏兵,亏得天上这道赤红气旗照得四野如昼,炎帝军才得以预警,经过足足两个时辰地惨烈激战,打退敌军。稍作喘息。

    此时已近晌午,炎帝军马不停蹄地奔了一日饥肠辘辘,又一夜未曾交睫。疲困难忍,喝饱了水,纷纷靠坐在岸边岩石上歇息。

    刑天则率领四千名战神军骑兽驻守外侧,警惕地扫望着北边四里外的连绵密林,提防敌军再度突然杀出。

    狂风吹来,林涛呼啸,碧绿的枝叶在阳光下闪耀着点点白光,众马兽惊嘶踢蹄,纷纷冲上岸去。炎帝将士大凛,一边拽紧马兽缰绳。一边握刀提枪,四下眺望,凝神戒备。

    忽听惨呼连声。数十名战士突然握着自己地咽喉,瞪目吐舌,摇摇晃晃地摔入河中,被湍流卷着朝东冲去。继而惨叫迭起,又有数百人或辑腹了腰。或抓喉挠胸,接连翻身跌倒。百余匹龙马亦尖嘶乱奔,状如发狂。

    ******,

    祝融一凛。高声喝道:“河里有蛊毒,大家不要再喝了……话音未落,上游南岸果然欢呼四起,密鼓狂奏,伴随着尖锐刺耳地骨号声。

    炎帝将士惊怒交集,想不到这些蛮族竟不顾污染河流,遗祸自身,奔到上游去放蛊下毒。幸好阪泉河河面极宽,水流湍猛。蛊毒被稀释冲刷,威力大减,否则众人只怕全都要蛊发毙命了。

    但无论如何,众人也再不敢喝这河水了,只好纵声大骂,拉着兽骑奔上岸去。南荒炎热,虽是春节,中午时已是骄阳如火,不食不寝便也罢了,无水可饮实是难以煎熬。

    当是时,狂风益猛,飞沙走石,北岸密林惊涛骇浪似的猛烈起伏,刮得众人睁不开眼来,朝后踉跄跌走。众将士惊火更甚,纷纷叫道:“是风后!风后这老妖婆来了!”

    烈炎与祝融、赤霞仙子对望一眼,想起昨夜激战时,土族军队所散布的谣言来,心头寒意大盛。连月来,风后一直随同帝鸿与蚩尤作战,她既敢抽身来此,难道真如谣言所说,涿鹿战事业已结束?蚩尤、夸父真地都已被帝鸿杀死?

    念头未已,北岸密林上空突然涌起一大片艳如霓霞地红光,接着又听一声尖利恐怖的狂啸。众人眼前一黑,喉头腥甜乱涌,再被那狂风推卷,登时接二连三地飞抛摔跌,坠入河中,阵形大乱。

    赤霞仙子脸色陡变,心中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但见那片赤光急速扩张,瞬间便遮过了半壁蓝天,与那道彗星似地绛红气旗交相辉映,照得白日无光,天地尽赤。

    狂啸声越来越尖锐猛烈,与那飓风交奏,震耳欲聋。炎帝将士气血翻腾,掩耳溃退,胸膺中憋闷得几欲发狂。就连烈炎、祝融等绝顶高手亦呼吸窒堵,摇摇欲坠,心下大骇,不知来者究竟是何方魔物!

    那片红光越来越大,遮天蔽日,中间是一大抹绛紫色的阴影,仿佛一只巨大得无以形容的怪鸟,正张开双翼,当空仰颈尖啸。

    “大金鹏鸟!”赤霞仙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泪水却倏然涌出了眼眶,悲喜恍惚,低声道,“是你!”

    “轰!”大鹏尖啸声中,双翼猛地朝下遥遥拍舞,狂飙怒卷,红光冲天,赤水北岸登时冲爆起数十丈高的滚滚火浪。

    炎帝众将士登时浑身着火,惨呼着扑打狂奔,顾不得水中蛊毒,纷纷朝阪泉河里跃去,水花四溅。

    “妹子!”烈炎惊骇悲怒,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烈烟石化身女魃后,虽然也曾几次显出大鹏兽身,但从未变得这般巨大,其威力更未曾有如此可怖。单以此翼击之力,几乎便可让千军涂炭,万里焦土!

    阪泉河两岸欢呼如沸,战鼓如雷,只听一人遥遥朗声道:“二弟,拓拔小贼已与身北海鲲腹,蚩尤、夸父也已被寡人分尸枭首。普天之下,再无人可挡我黄土王师。你又何必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那声音雄浑高越,一字字地穿透大鹏尖啸与四野轰鸣,清晰地在众人耳际回荡,正是姬远玄。

    众人哗然。又惊又怒,不知真假。

    烈炎运足真气,高声喝道:“姬远玄,你为了一己野心。弑父杀兄,结党妖魔,陷万民于水火,也配称什么‘王者之师’?我三弟、四弟何等英雄人物,以你这等幺魔小丑,也能伤得分毫?你若还有半点廉耻之心,就立即放下屠刀,改邪归正,看在往日结义情分上,我还可为你向天下人求情……”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很好。既然二弟是不到昆仑心不死。那么寡人便让你、也让天下人瞧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话音方落,号角、鼓声、狂风齐齐顿止。那大金鹏鸟亦收住尖啸,张翼盘旋。

    岸边火势渐渐转小,只见阳光下,旌旗猎猎,数以万计的土族大军正穿出山林。越过草坡,漫山遍野地朝着阪泉河北岸包拢而来。军容整肃,蹄掌声、步伐声、车轮声……“隆隆”轰鸣。整齐而有节奏,震得脚下大地微微颤动。

    当先一排战车辘辘疾驰,姬远玄昂然站在正中的旗车上,金冠黄袍,脸带微笑,神采飞扬。应龙、武罗仙子等土族贵侯、大将分立在两侧地战车上,每辆战车地旗杆上都悬挂着一个惨白的人头,随风摇摆,瞧来诡异已极。

    烈炎等人凝神细望。无不如被重锤猛击,脸色齐变。姬远玄战车上悬挂地那颗人头,浓眉高鼻,刀疤斜布,怒目圆睁,虽然已死,神情却带着说不出的桀骜、凶暴与狂霸,让人望之凛然,赫然正是蚩尤!

    其余战车上悬挂着地另外三十余颗人头,竟分别是夸父、段聿凯、雷波、阿皮、风翼轩等人。

    再往后望去,土族众兽骑个个手持长枪,矛尖上也都各系着若干颗血淋淋的头颅,想来全都是九黎苗军与古田将士。

    火族群雄最为担心之事终于发生,一时间惊火骇惧,鸦雀无声。祝融朗声道:“姬远玄,你想要造谣作假,也当做得逼真一些。单凭这些不知那里砍来的人头,便想混淆视听,消我三军士气么?”

    姬远玄笑道:“想不到祝火神堂堂长者,竟也说出这等幼稚可笑地话来。既然还是不信,寡人就再让你们辨断分明。”拍了拍手,后方将士又推出百余辆囚车。

    众人心中又是一凛,但见第一辆囚车上坐着一个明眸雪肤的紫衣女子,仰着头,眼中泪光滢动,对周遭一切视若不见,只是痴痴地凝望着蚩尤摇曳的头颅,和空中那道赤芒气旗。

    虽然尘土满面,神容憔悴,却掩藏不住那明丽照人地绝世容光。正是素有“千面美人”之称的青丘晏紫苏。其后的囚车上,则分别枷锁了赤松子、风伯、柳浪、盘谷等人。

    赤松子浑身鲜血,手腕、脚踝都被混金链钉穿,牢牢地锁在玄冰铁车上,动弹不得,脸上却浑无惧色,哈哈狂笑道:“姓姬的,枉你身为一族之君,只会用这些无耻卑劣地招数,羞也不羞?有胆子便将八郡主放了,你和老子一对一地比划比划,老子若是输了,要杀要剐,悉从尊便。你要是输了,就支一口大锅,自己跳进去煮成肉羹,也不枉你这副尊容……”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应龙的长鞭已猛地抽在他的脸颊上,登时肉开骨裂,鲜血激溅。

    火族群雄早已将他视如自己人,眼见他惨受囚辱,无不大怒,纷纷拔刀叱骂,便欲冲上岸去。

    姬远玄笑道:“手下败将,何以言勇?”也不理他,走下咱车,踱到柳浪地囚车旁,斜斜抽出钧天剑,一字字地微笑道:“柳军师,炎帝不信寡人之言,不如由你来告诉他,不投降我土族王师者,是什么下场?”

    柳浪脸上血污斑斑,神情却颇为从容淡定,叹了一口气,道:“不投降土族王师者,自然是乱臣贼子,必当被分厚挫骨,枭首示众……”

    众人哄然,他又话锋一转,提高声音道:“不过早在十年前的东海汤谷,我们便已被轩辕黄帝感化,投降了土族王者之师。轩辕黄帝乃土族帝胄,又是神帝使者、伏羲转世,德高望重,万民臣服。倒是你们这些篡权欺世地乱臣贼子,假借黄帝之名,祸乱天下,必当被分尸挫骨,枭首示众……”话音未落,剑光一闪,他的头颅顿时被斩飞旋舞,血光喷射。

    众人大哗,姬远玄摇头道:“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利。”剑锋一转,撩在盘谷颈上,道:“盘将军,你是盘古大帝的后人,所说话语自当非虚。你来告诉大家,寡人是如何将蚩尤碎尸万段,送到天南地北七个地方封埋……”

    盘谷脸上惩红,胸膛急剧起伏,瞪着他,怒火欲喷,蓦地大声吼道:“**你奶奶地紫菜鱼……”剑光又是一闪,他的头颅登时又被切断飞旋,鲜血喷得旗上殷殷艳红。

    群雄悲火惊哗,喝骂不绝。

    姬远玄又走到晏紫苏身边,眸中光芒闪耀,微笑道:“晏国主,他们既都不肯说,就由你来告诉大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与寡人为敌者,必将象蚩尤一样身首异处,魂飞魄散,万世不得超脱。”

    晏紫苏看也不看他一眼,仰头凝望着那道赤霓气旗,双颊晕红,又是悲喜又是骄傲,柔声道:“谁说他魂飞魄散,万世不得超脱了?我的夫君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英雄,活着地时候,世上没有一人能及得上他的光芒;即便死了,魂魄也让这日月星辰浑无颜色。终有一日他会重新回到这世上,再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只可惜……”泪水盈眶,摇了摇头,微笑道:“只可惜那时我已经看不到啦。”

    闻听此言,烈炎等人心下一沉,残余的几丝侥幸之念荡然无存。曾多次与蚩尤并肩作战的战神军众将士更忍不住心中悲愤,眼圈尽红。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杀人如麻的晏国主,竟然也是个忠贞痴情的贤妻良母!很好,君子当成人之美,寡人这就将你大卸八块,和你夫君同葬一处!”右手一转,钧天剑黄光怒卷,朝她颈上斩去。

    ******“

    作者:下次更新时间为5月22日

第十八章 鲲兮鹏兮(1至3)

    烈炎大凛,还不待出手相救,身侧红光鼓卷,刑天已骑着碧火麒麟闪电帅出。苍刑戚赤光爆舞,在空中陡然劈出一道长达数十丈的刺目光浪,“轰”地一声巨响,将钧天剑扫震开去。

    众人呼吸一窒,只听刑天厉声喝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战便战,拿这些俘囚威胁辱虐,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干戚并舞,“嘭嘭”狂震,绚光接连冲天炸爆,刺得群雄睁不开眼来。

    轰鸣声中,又听姬远玄纵声大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想不受辱,就莫作败军之虏!”身子越转越快,气浪团团鼓舞,一道五彩霞光忽然冲天扬起,“嗤”地一声轻响,血光激射。

    烈炎等人陡觉不妙,但见碧火麒麟悲吼飞冲,前蹄齐膝而断,蓦地撞地翻滚出十余丈远。

    刑天朝前跃冲数步,趔趄跪立在地,左手持青铜方盾,右手紧握苍刑戚,红衣猎猎鼓舞,项上头颅却已不见了!

    转眼望去,人头在空中呼呼飞旋,被姬远玄剑尖回旋轻扫,不偏不倚地挂落在旗杆上,微微摇晃。俏脸上明眸犹睁,红唇半启,仿佛仍在呼吸。

    火族群雄失声惊呼,想不到素来战无不胜的刑天,竟在短短数十合之间,便被这帝鸿妖魔斩断头颅!又是骇火又是悲沮,士气大挫。

    就连赤霞仙子、祝融等人亦心生骇怖,难以索解。当日万绝谷大战时,已曾见识帝鸿凶威,以刑天之修为,固然不敌。也当支撑到三百合外,谁想竟连三十招也抵挡不住!帝鸿修炼的究竟是什么邪功?相隔不过短短半载,为何又有如此惊人进境?

    土族群雄纵声欢呼,阪泉河南岸也号鼓齐鸣。传来各蛮族此起彼伏的啸呼声。刑天威名远布,是除了烈碧光晟之外,南荒各族最为畏惧的人物,见他已死,众蛮人无不喜出望外,欢腾如沸。

    姬远玄剑锋一转,重又斜搭在晏紫苏地脖颈上,摇头叹息道:“晏国主,我让你转告他们,‘与寡人为敌者。必身首异处’,你偏不说,害得刑战神青白为你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烈炎怒火填膺,右臂赤光轰然鼓卷,太乙火真刀破鞘而出,大步上前,朗声道:“姬远玄。你要争夺天下,又何必殃及无辜?只要你放了晏国主,放了这些俘虏。我愿和你一对一地比斗。你若败了,即刻罢战,恢复八郡主神识,永不再作伤天害理之事,我若败了,头颅也罢,南荒也好,全都一并送你!”

    姬远玄一怔,哈哈大笑道:“二弟呀二弟,你这爽直天真的性子。最是让寡人喜欢。你当天下大业,便如匹夫比斗这般简单容易么?”

    蓦地收回长剑,目光灼灼,笑道:“也好,今日当着两军将士之面,寡人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只是这妖女若算得无辜,天下便再无歹恶之人了。她用‘子母蚕’害得家慈半生不死,此仇不共戴天,寡人若不将她碎尸万段,又怎能泄我心头之恨?二弟既出言相求,寡人便暂且饶她一命。她究竟是死是活,可就全看你能否胜得了寡人了!”

    周身衣裳朝外一鼓,黄光滚滚,人剑合一,一步步地朝前踏去。每踏前一步,脚下泥土便如波浪似的汹涌起伏,环绕着其脚踝滔滔冲上,又倏然塌落,整片大地仿佛都在随着他朝前滚滚移动。

    祝融、赤霞仙子心下寒意更甚,从他脚步来看,似已修成了“黄土真诀”的至高之境,可以生生不息地汲取土灵,化为己用。乌丝兰玛既险被晏紫苏所弑,以帝鸿阴狡狠毒地脾性,又怎会放过这杀母仇人?既敢答应烈炎,自是已稳操胜券,借机威慑众人。

    当下传音众将,凝神戒备,只要烈炎稍有不妙,立即冒死冲杀,与敌军拼个玉石俱焚。火族群雄纷纷骑兽冲上岸边,持盾握刀,屏息待命。

    当是时,二十万土族大军亦如潮水似的层层挺进,漫山遍野,绵延十余里,与南荒九族蛮兵遥遥隔河相望,将炎帝军围拢在中央。

    狂风鼓舞,长草起伏,蓝天被那大金鹏鸟遮挡大半,阪泉河两岸尽是阴影。四周鼓号、呐喊声渐渐转小,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

    烈炎紫袍猎猎飘卷,横握太乙火真刀,大步踏前。所过之处,地上灰烬纷扬,火星四窜,不断鼓涌起汹汹火焰。偶有几束阳光从鹏翼间斜投而下,照映在他身上,光芒吞吐,姹紫嫣红,凛凛如天神降世。

    两人相距已不过五十来丈,每踏近一步,橙黄色的土浪便层叠推涌,和烈炎周遭火光轰鸣激撞,在彼此间漾起一道道气波巨墙,冲天摇曳。

    姬远玄脸上忽明忽暗,阴晴不定,微笑道:“二弟,莫说寡人不顾兄弟情谊。你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大袖挥卷,钧天剑光焰暴惩,“轰”地一声,那道气波光墙顿时被顶成一个巨大尖锥,遥遥指向烈炎,迫得他呼吸窒堵,眉睫尽寒。

    烈炎赤髯戟张,硬生生朝前踏出一步,沉声喝道:“朗朗乾坤,正气长存。烈某宁做扑火飞蛾,也绝不做投暗蝙蝠!”太乙火真刀猛地朝上狂飚反撩,“轰!”光焰炸吐,冲起二十余丈长的炫丽刀芒。

    那道气波光墙左右狂震,土迸火涌,周围景物仿佛尽皆变形,众人被余波扫及,气血翻腾,纷纷后退,众兽更是惊嘶不已。

    应龙、武罗仙子等人心中亦是一凛,想不到烈炎的太乙火真斩已然有了如此惊人大候。

    姬远玄目中杀机毕现,笑道:“既是如此,寡人便来领教一下天下第一气刀的威力!”丹田内爆涌起滚滚绚光,脚下的泥土随之螺旋喷涌,一重重地绕体飞舞,刹那间便形成了一个高达三十丈的巨大地“土梭”。

    “轰隆隆!”一阵惊雷狂震。他突然破空冲起,抱剑飞旋,卷起漩涡似地光浪,接连不断地猛击在太乙火真刀上。

    光刀摇曳。大地如迸,众人惊呼声中,烈炎踉跄飞退。绚光霞彩冲天炸射,气浪层叠翻涌。

    那龙卷风似的剑光越卷越大,飞沙走石,草坡丘地亦层层迸飞掀舞,摧枯拉朽似的凌空冲起,螺旋环绕,遮蔽了大半天穹。

    众兽悲嘶,踢蹄不前。饶是炎帝军剽勇绝伦。被其声威所慑,亦心惊胆寒,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却。阵形重转溃乱。

    土族将士呐喊欢呼,应龙高声道:“烈炎!陛下天降神明,混沌之身,不但可以吞吸天地灵力,五行毕全。还能以其躯为烘炉,为旁人生生造出后天五灵之体,旷古绝今。天下无敌。蚩尤与拓拔小贼,一个是八极之身,一个是五德之躯,他们尚且不足以与陛下争锋,你不过区区火德,又何必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祝融、赤霞仙子对望一眼,正待吹响号角,拼死相搏。忽听烈炎纵声大喝,“轰!”赤光冲天破舞,红紫缤纷,那团祟角狂风似地剑光气浪蓦地炸散开来,泥土沙石四下破空抛射。

    火族群雄大喜欢呼,烈炎长啸不绝,闪电似的腾空飞跃,那道紫红光刀在阳光下挥起一道绚艳刺目的霓芒,宛如天火崩泻,狂雷撞落。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太乙火真刀!”绚光怒鼓,那团螺旋气浪中突然冲起六只彤红色巨大触足,席卷狂飙,飞旋横扫。

    只听一声地动天摇似的剧震,炽光炸舞,太乙火真刀陡然如水波涣散。烈炎当空略一顿滞,鲜血狂喷,猛地冲天撞飞。还不等众人惊呼出声,那六只巨大的触角又如赤蟒似地抛扬飞卷,蓦地将他紧紧缠住。

    四野倏然安静下来,火族群雄瞠目结舌,怔怔地仰望着空中那忽黄忽紫、急速飞旋的帝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听见两岸的土族、蛮族将士爆发出如雷欢呼。

    ******

    帝鸿庞躯韵律地收缩鼓动,嗡嗡大笑道:“祝火神、赤霞仙子,天下大半已尽收我囊,你们又何苦负隅顽抗?只要你们愿意归降,向四海宣示我黄土王师地仁政,不但炎帝与所有将士的性命皆可保全,南荒百姓也绝不会受半点侵扰。”

    六只触角将烈炎越缠越紧,顿了顿,一字字道:“太平之世,指日可待。是生是死,速速定夺。”

    火族将士惊怒骇沮,寂然无声。蚩尤、夸父既死,刑天又被断头,斗志早已消馁了大半,此刻炎帝被擒,群龙无首,士气更转低糜。当下纷纷转头朝祝融、赤霞仙子望去。

    祝融悲郁愤懑,踌躇不决。君子一诺重千金,按照烈炎方才约定,原当立即低头认输;但要他就此投降此獠,却是殊不甘心。纵然败局已定,也当以死理国,以谢万民。

    正自沉吟,跪立于地地无头刑天突然冲天跃起,苍刑戚闪电似的朝帝鸿“后背”猛劈而去!

    赤光怒舞,烈焰狂卷,整个大地竟似突化一片火海。这一记“烈火燎原”正是火族中至为刚猛霸冽的两伤法术,不惜自灼经脉,感应火灵,将威力瞬间激化到蟟原之境。

    帝鸿悬浮半空,与他相距不过十丈,又正志得意满,哪能料到他竟会忽然“死而复生,?猝不及防,触角方甫回旋,“嘭”地一声剧震,护体气罩已然被那斧光炎浪瞬间劈裂,溅起一道血光。

    帝鸿圆躯一缩,吃痛狂吼,猛地将烈炎破空甩飞,触角齐齐飚卷,轰然猛撞在苍刑戚上。

    光浪四炸,刑天颈上鲜血狂喷,纸鸢似地跌宕翻飞,连翻了十余个筋斗,踉跄冲落到烈炎身边,姿势却依旧曼妙之至。

    众人哄然惊哗,刑天昂然长立,双手一扯,“吃”地将自己的胸甲赤裳陡然撕裂,露出莹白结实的上身,右手指尖在断颈上蘸染鲜血,飞速在胸膛上画了两个眼睛,又在肚脐上画了一个嘴巴。

    那两只赤红的“眼睛”陡然睁开,怒火灼灼地扫望众人,肚脐中发出隆隆地声音,厉声喝道:“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消!我火族男儿光风霁月,顶天立地,岂能屈身做这无耻妖魔地鹰犬爪牙?谁再敢提一个‘降’字。刑某人就劈下他地头颅,丢进赤炎火山祭奠列祖列宗!”

    声如惊雷,在阪泉河两岸滚滚回荡,震得火族众将士如梦初醒,又是惊喜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烈炎耳根亦是**辣地一阵烧烫,趔趄起身,咬牙高声道:“刑将军说得不错,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惟有志不可消!烈炎宁可千刀万剐。背负‘自食其言’的恶名,也绝不能将我大好河山拱手让给这些妖孽!”

    他经脉重创,一时无法使出太乙火真斩。当下强忍剧痛,跃上火龙,高举紫电螭龙枪,喝道:“火族地儿郎们,大声地告诉这些妖孽。你们是要站着死,还是跪着生?”

    众人热血冲顶,纷纷抓起兵器。轰然怒吼道:“宁战死,不投降!宁战死,不投降!”翻身跃上兽骑,纵声呼啸,随着他朝敌阵猛冲而去。

    帝鸿大怒,嗡嗡狂笑道:“既要找死,那便由得你们了!”六只触角陡然朝下猛击,顺势冲天拔起。

    “轰隆隆!”草坡如炸,泥土如大浪似的滔天掀涌。登时将冲在最前地百余骑撞得凌空飞跌。惟有刑天火吼着破冲而过,戚斧如烈火狂飚,将数十丈外的土族战车劈得撞翻在地。

    两岸鼓号大作,火矢冲天,纵横乱舞,无数的巨石从数里外破空抛弹,重重地撞在地上,土浪迸舞;砸入河中,惊涛四涌。

    火族兽骑高举盾牌,狂飙疾卷,不断有人被密箭、乱石贯中,惨呼火吼,接连坠地。

    此时明知必死,众人反倒没了半点恐惧,只剩下汹汹怒火,填膺欲爆,心中惟有一个念头:纵然要死,也要杀入敌阵,搏个够本!

    刑天驭风疾掠,冲在最前。头颅虽失,勇悍却似更胜从前,苍刑戚卷引烈火,纵横飞舞,锐不可当,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人兽俱碎,片刻间便杀了两百余骑,撞翻了数十辆战车。

    被他神威所慑,那些土族凶兽惊嘶悲鸣,竟不自觉地朝两翼溃散退避,惟有三只披着铁甲的猛犸咆哮如雷,卷鼻狂奔而来。

    刑天避也不避,大步飞冲,光斧回旋扫去,“嘭嘭”连声,当先那两只巨象登时拦腰劈断,如小山倾塌,重重撞落在地,血喷如瀑。

    他足下丝毫不停,闪电似的伏身急冲,青铜方盾猛撞在剩余那只猛犸的下颌上,猛犸纵声悲鸣,竟凌空翻了两个筋斗,撞地飞摔,将旁侧冲来的战车哗啦啦地轧倒了一片,火焰狂卷。

    火族群雄士气大振,欢呼怒吼,骑兽接连跃过遍地地兽尸、残车,随着他朝前奋冲杀。

    忽听角声尽消,金锣四起,帝鸿嗡嗡大笑,也不狙击,径自凌空飞退。土族大军更是竞相掉头,护着囚车急速回撤。

    烈炎等人一凛,顿觉不妙。抬头望去,大鹏张翼尖啸,蓝天尽遮,随时将欲俯冲而下,姹紫嫣红的火浪从它巨翼间滚滚扩散,炎热的狂风扑面鼓舞,烤得众人眉睫尽焦。

    火族将士又惊又怒,连骂帝鸿卑鄙,且不论这巨鸟神力威不可挡,即便真有人能将其诛杀,就冲着它由八郡主所化,又有谁能下得了手?

    祝融沉声道:“刑将军,你和赤霞仙子保护陛下突围,我来对付大鹏。”霓龙杖赤光飞舞,化作双龙,载着他咆哮腾空飞去。

    岂料身形方动,那大鹏碧睛凶光怒爆,突然朝下尖啸猛冲,双翼轰然合击,大风狂卷。“轰”地一声巨响,当空紫光赤浪团团鼓爆,那两条霓龙飞扬悲吼,霎时间迸裂炸散。

    祝融连避也来不及闪避,经脉便已灼毁重创,浑身着火,从空中划过一道紫色地光弧,重重撞入阪泉河中,“嘭!”火光蓬然鼓舞,两岸的草木瞬间被烈焰席卷,火蛇乱窜。

    众人大骇,勒缰回马,叫道:“神上!神上!”祝融驭兽之术与龙女不相上下,倘若连他也捱不住大鹏一击,普天之下,真真再无人能挡此凶禽了!

    大鹏尖啸下冲,两翼狂飚席卷。火焰冲天摇舞,越来越猛,宛如两道巨大的彗星流火朝此处撞来。

    万兽惊嘶,人仰马翻。众人眼前一红,喉头腥甜急涌,相隔数千丈,被那炎风扫及,却已如被怒浪当头撞击,险些从兽背上翻身摔落。

    ******

    “呜——”正自骇怖,忽听东南边传来一声奇异地鸣吼,低沉雄浑,仿佛来自幽冥地底。

    众人脑中“嗡”地一响,心神俱颤。周身如痹,莫名地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座下兽骑齐声悲鸣,不敢再挪动分毫。

    就连那大金鹏鸟亦陡然顿住俯冲之势。冲天飞起,朝着东南方引亢尖啸,周身长翎尽乍,也不知是愤火、狂喜,还是惊骇。

    四野寂寂无声。众人心中狂跳,从未听过这等诡异地声音,竟似比苍龙角更令万兽慑服。当下纷纷止戈罢战。屏息南望。漫天红霞,大河滔滔,两岸山野延逦连绵,不见有任何异动。

    过了片刻,从阪泉河下游极远处又传来一声呜鸣。这次的鸣吼声较之上回大了许多,仿佛雷霆连奏,夹着隆隆轰响,震得群山微摇,大地晃动。

    祝融从河中踉跄站起。凝神聆听着那低沉悠远的呜鸣,心中闪过一个匪夷所思地念头,又惊又骇,脸色瞬时惨白。

    还不等细辨,地底轰鸣连震,惊涛狂涌,远处沿河地山峰突然猛烈摇荡起来,悬崖上的乱石接连不断地冲泄撞落,激得浪涛喷涌。

    众人大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呼喝挥鞭,想要朝远处奔逃,兽群却似恐惧之极,任他们如何叱喝鞭挞,只是惊惶悲嘶,寸步不移,龙马、驼牛之属更索性哀鸣着跪伏在地。

    天摇地动,越来越加猛烈,狂风鼓舞,飞沙走石。大鹏张翼狂啸,与着那奇异地呜吼声、地震似的轰鸣交相激荡,滚滚如雷。

    又听一阵“格拉啦”的巨响,两岸草坡突然纵横迸裂出数十道裂缝,地面接连轰然塌陷。

    整个河床自东而西,竟似被尖利的楔子急速劈裂开来,两岸草坡在无形累力推挤下,接连向两侧层叠拱起。

    大河怒流掀涌,冲天高高喷起,又陡然朝下塌落,瞬间干涸,仿佛被地底什么怪物吸得一干二净。

    祝融心中陡沉,借势冲掠而起,叫道:“陛下,快走!”群雄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跃下兽骑,没命价的朝外驭风狂奔。远处土族、蛮族将士亦惊哗四起,如潮水涌散。

    “轰!”“轰!”远处两岸的山峰竞相断裂,整片整片地朝下塌落。

    附近虽无高山险崖,但那连绵起伏的丘陵草野被巨力朝两侧推挤,不断地层叠拱起,错裂断迸,生出无数纵横交错的地缝来。

    顷刻间便有成百上千地人一脚踏空,惨叫着坠入无底裂壑,被乱石砸中者更不可胜数。

    众兽此时才似突然苏醒,和人流交杂穿梭,惊嘶狂奔。巨石迸舞,断木横飞,泥土蒙蒙如雨。

    大地不断隆起,高高倾斜,碧绿地草坡宛如海浪,在众人后方层层翻涌,急速迫近。

    烈炎、刑天等人驭风冲起,低头俯瞰,惊异无已。

    但见那原本滔滔奔流的阪泉河已变成了一条巨大地壑谷,正自东而西,不断延逦迸裂,越扩越大。两岸草野都被推挤成了高达数百丈的山峦崖岭,如道道涟漪,朝两侧快速地分涌扩散,蔚为壮观。

    他们久居南荒,谙熟地理,阪泉方圆千里内并无火山,更从未有过任何地震,今日又怎会突然发生如此异况?

    那呜鸣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又听“轰”地一声,东南方群山之后,突然冲起一道巨大的水柱,滚滚盘旋,直破霞天。

    “鲲鱼!”祝融心下剧震,再无半点怀疑。又是一阵天摇地动的狂震,远处群峰崩塌,渐渐隆起一个青黑色的巨大“山岭”,光滑油亮。那道水柱赫然便是从“山岭”顶端喷薄而出。

    烈炎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齐变,鲲鱼既已现身此处,姬远玄方才所说自非虚言了!

    蚩尤、夸父既死。拓拔又与身于这巨鲲腹中,帝鸿挟混沌、大鹏、鲲鱼太古三大凶兽席卷四海,当今天下,还有谁可挡其凶威?一念及此,更是万念如灰。

    巨鲲呜鸣,顿止不前,山峦草野渐渐停止颤动,惟有水柱冲天狂喷。土族大军既惊且喜,纷纷勒缰止步,纵声欢呼。

    武罗仙子妙目晶晶闪亮。嫣然高声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恭喜陛下。太极三兽既已收伏,四海平定,五族合一,千秋霸业指日可期!”应龙、王亥等人齐齐躬身礼贺,三军欢腾。

    帝鸿更是嗡嗡大笑。得意已极。

    笑声未落,大鹏突然发出愤怒狂暴地尖啸,翎毛尽乍。猛地朝那巨鲲冲撞而去。漫天仿佛霞云崩泻,天火滔滔。

    几在同时,只听鲲鱼轰雷咆哮,山摇地动,当空突然出现了一个高达数千丈的无底巨洞,尖牙森森,腥风狂舞,登时将漫天烟霞朝里卷溺吸去,竟是那巨鲲突然暴张地血盆巨口!

    众人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踉跄前奔,被那狂猛无比地气旋吞吸,数百人手舞足蹈地冲天飞起,惨叫着飞旋乱转,消匿其中。

    群雄大骇,纷纷匍匐在地,将刀戈奋力扎入大地,死死抓握。饶是如此,仍有大片大片草坡、岩石被那狂风掀卷而起,连人带兽,腾云驾雾似的直上高空。

    惊呼声中,大鹏平张巨翼,喷火狂啸,无数道火浪流星似的划过苍穹,纵横猛撞在鲲鱼地巨口中,轰隆剧震,炸涌起缤纷艳丽的滚滚气浪。

    群山摇震,大地龟裂,道道流火呼啸着冲撞而下,激涌起滔天红光。众人或是不断地拔地飞起,为鲲口吞没,或是被流火、乱石撞中,火焰卷舞,鲜血狂喷。

    四处一片大乱,惨呼迭起。惟有晏紫苏依旧仰头望天,微笑不语,对周遭所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赤松子与风伯禁锢囚车中,避无可避,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齐仰头哈哈大笑,连呼死则死矣,居然有这么多的妖魔陪葬,真他***过瘾。

    帝鸿又惊又怒,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嗡嗡喝道:“广成子!百里神上!”连呼数声,素无回应。

    忽听“隆隆”迭震,一轮七彩绚光从鲲鱼巨口中冲天飞起,螺旋铺展,化作九块色泽各异的混金铜碑,中央则是一个急速飞旋地八角青铜钟,底下逆向飞旋着一轮淡绿色玛瑙似的圆盘,晶莹剔透,绚光流丽。

    众人哗然惊呼,纷纷仰头叫道:“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

    帝鸿心中剧震,这三样宝物都是他垂涎已久的神器,尤其那盘古九碑,更关乎宇宙无上玄秘,想不到竟会齐齐出现此地!震撼狂喜,圆滚滚的庞躯彤红膨帐,一时间竟连呼吸也不顺畅了。

    “轰!”九碑合围,绚光怒转,十二时盘下方突然卷起一轮太极似地涡旋气浪。

    大鹏尖啸,红光乱舞,无数道霞芒从它巨翼翎毛间冲泄而出,朝着那太极涡旋汹汹涌去。

    鲲鱼亦纵声悲吼,巍峨雄岭似的高脊陡然朝上拔起,天崩地裂,山峦轰塌,大地波涛似的错断起伏,龟裂纵横。众人或惊呼奔跃,或驭风冲起,狼狈万状。

    片刻之间,巨鲲便拔高了数百丈,黑气紫光从它气孔冲天喷涌,和大鹏地紫红霞光缭绕汇卷,滚滚冲入太极光轮。

    帝鸿心中骤沉,顿知不妙,敢情这两仪钟、九碑、十二时盘所组成的古怪神器竟是在汲吸大鹏、鲲鱼的元神真魄!

    还不等喝问,“轰轰”狂震,众人眼前一花,纷纷被气浪推撞飞抛。但见群山崩塌,乱石漫天飞舞,那巨鲲突然如水波黑光,扭舞涣散,呜鸣着破空冲起,重重叠叠地没入两仪钟内。

    几在同时,大鹏尖啸,迸散如紫烟流火,狂飚似的随之呼卷而入。长天尽赤,火云滚滚,轰鸣爆震声传出数千里远。

    过了许久,狂风转小,气浪渐消。众人惊魂甫定,纷纷起身。

    那团太极光轮越转越快,绚光四舞,已看不清九碑与两仪钟的形状了。而那大鹏赤光消散处。紫气如霞,渐渐聚凝为一个女子身影,红衣猎猎鼓舞,仿佛一朵云霞,悠悠荡荡地朝下坠落。

    烈炎失声道:“妹子!”正欲乘龙腾空,抄手相接,那飞旋地太极光轮突然如霓霞滚滚,疾冲而下,将烈烟石陡然卷入,呼啸着贴身冲过。不偏不倚地将她抛到他的臂弯。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那轮太极霞光又呼旋怒卷,飓风似地擦着草坡拔地冲起。直破土族大军地阵中。

    只听“轰轰”连震,绚光朵朵怒爆,土族将士不及抵挡,喉中便腥甜狂涌,连人带兽翻滚飞跌出数十丈远。

    百余辆囚车“叮当’脆响。接连震散,晏紫苏、赤松子等人脖颈、手脚陡然一松,枷锁镣铐尽皆碎裂冲天。

    众人大哗。太极霞光余势未消,旋转着急冲而起,“喀嚓”一声,将车旗杆应声断裂,蚩尤头颅顺势卷入。

    应龙骑龙飙冲而至,喝道:“何方妖孽,还不现形!”金光交错刀风雷激吼,轰然猛劈在那团霞光上。

    “嘭”地一声,太极光浪飞旋鼓舞。金光交错刀登时绞裂,空中蓦地亮起一道太极鱼似的奇异弧光,速度奇快,一闪即逝。

    应龙只觉双肩一凉,鲜血冲天冲射,左右双臂竟已被瞬间斩落,惊骇剧痛,方自怖声惨叫,当胸突然又如万钧猛击,眼前一黑,笔直地飞出百十余丈远,后背猛撞在一辆甲兕战车上。

    战车轰然崩塌,鲜血狂喷,他软绵绵地萎顿在地,脸如金纸,籁籁颤抖,奇经八脉尽数碎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众人大骇,哄然溃退。

    帝鸿又是惊疑又是骇异又是狂怒,嗡嗡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拓拔小贼!”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谁能使出这神鬼莫测的“天元诀”来?但相别不过半载,这小子既无八极**,也无混沌之身,真气为何变得如此之强,速度变得如此之快?竟连已臻太神之境地应龙,连他一刀也抵挡不住!

    那团太极光轮滚滚飞旋,霞芒迸涌,盘谷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四散落地,几道人影冲跃而出。

    当先一人青衣猎猎,右手斜握天元逆刃,左手抓着蚩尤头颅,胸膛起伏,双眸冷冷地盯着帝鸿,俊秀的脸上尽是掩抑不住的悲火神色。

    烈炎等火族群雄遥遥望见,惊喜欲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片刻,方纵声狂呼道:“拓拔龙神!是拓拔龙神!”“辣他***,拓拔龙神没有死!”

    再瞧见他身边所立的那风华绝代地红发美人,群雄更是欢腾如沸,齐呼龙妃。她手中牵着一个冰雕雪琢似的清秀孩童,眉目与拓拔野颇有几分相似,想来当是两人的孩子了。

    看了看,旁侧还站着一个碧衣雪肤的紫瞳少女,秋波顾盼,天真中又带着几分妖媚,却不知是谁。

    土族大军惊怒骇惧,士气大馁,又听北边天际轰鸣连奏,冲起数十道红光,号角长吹,鼓声如雷。

    循声北望,但见兽群如潮,千军万马正越过山峦野坡,朝着阪泉河奔来。无数旗帜在阳光下猎猎招展,绣着“神蛇”、“玄水”等紫金大字。

    帝鸿大凛,骇怒更甚。拓拔野从天而降便也罢了,水族居然又在这紧要关头转戈相向!心中又是一沉,水族既已投敌,西南门户洞开,金族大军岂不是要趁势夹击……

    念头未已,南岸马兽惊嘶,呐喊四起,山林间竟果然涌出万千银盔白甲地金族将士来。霎时间,沿着山坡呼啸冲下,杀得蛮族大军人仰马翻,一片溃乱。

    一个白胖王者当先骑龙冲掠,勇不可挡,九块大石随其长袖纵横怒舞,银光滚滚若星河,哈哈笑道:“石头姥姥不开花,想不到寡人紧赶慢赶,还是让拓拔陛下你抢了先!”

第十九章 刹那芳华

    原来前日北海之上,拓拔野被林雪宜诱困「回光阵」中,元魄、真气尽皆动弹不得。听着她讲述千年的情孽往事,又急又恼,一心只想救回龙女与泊尧的性命。当下故意出言相激,伺机冲脱。

    不想林雪宜激动之下,忘了身处「回光奇阵」,竟握着天元逆刃贸然起身,被两仪钟内阴阳二炁卷绞,顿时失控奔跌,天元逆刃斫主样在钟壁上。又闪电似的朝拓拔野的脖子反震劈去。

    就在刀锋即将扫到他脖颈的瞬间,时空突然顿止,一切竟仿佛鬼使神差地凝滞在了「刹那」。

    拓拔野震愕骇异之余,蓦地想起那句「花开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想起方才林雪宜所说的伏羲话语,再想起天元逆刃反劈而来的那道奇诡弧光……突然福至心灵,顿悟了「回光诀」中的一个紧要奥秘!

    诚如伏羲所言,盘古劈开混沌,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始有乾坤。世间万象、四季光阴,全都是这阴阳二炁的分合所声。

    阴阳二炁分合衍化,形成了万千宇宙,彼此并行交错。这一个「宇宙」的「瞬间」,很可能便是另一个「宇宙」的「千年」。故而只要能找到那万千宇宙交接的结点,便可恣意穿梭与时空之间。

    而林雪宜方才这一刀劈在钟壁上,被反震得拧身旋转,刀光正好形如太极鱼的奇妙弧形。又不偏不倚,劈入了两仪钟内阴阳二炁的交界线,进入了两个宇宙重叠的「结界」。所以才会造成这时光停滞地诡异景况。想明此节。他登时豁然开朗,明白为什么这太极竟是如此图案了。宇宙间地无上奥秘,就全在这到阴阳交界的弧线之中!

    也难怪天元逆刃会与两仪钟,十二时盘并称「回光三宝」。除了这弧形神兵,天下又有什么刀剑能劈出这等优美而奇诡的弧线来?

    就在他醒悟狂喜地瞬间。颈上一凉。鲜血飞溅。天元逆刃已冲出「结界」,闪电劈入。

    若换了旁人。必已身首分离,一命呜呼,但拓拔野真气超卓。反映极快,趁着「结界」初破,阴阳两炁仍在失衡震荡的瞬间,下意识地逆旋定海珠,凝神聚气。将林雪宜连人带刀反震撞飞。

    「当」地一声,刀锋撞击在钟壁上。火星四溅,钟内的涡旋巨力登时更转混乱。嗡嗡狂震。

    阴阳既已失调,那水银泻地似地狂猛压力历时消殆了大半,拓拔野更不迟疑,顺势旋身冲起,左手抓主林雪宜,又手夺过天元逆刃,因势利导,又是一记「星飞天外」,猛劈在两仪钟与十二时盘交接处。

    气浪激爆,两仪钟铿然长吟,破空逆旋怒射,「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瞬时告破。

    狂风鼓舞,极光漫天,雨师妾,泊尧浑身结冰,绻卧在光滑宽广的鲲背上。二八神人真围绕着他们来回踱步,眼见九碑、神钟齐齐震飞。拓拔野提着林雪宜破阵而出,无不目瞪口呆,又惊又畏。

    林雪宜喝道:「还楞着做什么?快杀了那贱人和小崽子!」八斋树妖对她素来俯首帖耳。无所不从,当听说要杀死女娲转世,面面相觑。均露出为难之色,朝她指手画脚地咿呀怪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拓拔野见妻儿暂无性命之忧。心下稍宽,摇头道:「林国主,实话告诉你罢,我不是什么伏羲转世,龙妃更不是女娲,这些不过是阴差阳错,将计就计,用来对付帝鸿与天吴的幌子,你要找女娲报酬,实在是找错人了……」

    林雪宜泪水盈眶,格格大笑道:「陛下要救这贱人,又何必如此撒谎?你若不是伏羲转世,当日又岂能施展『三天子心法』,打败八斋树神?又岂能复原盘古九碑,离开苍梧之渊?今日又怎能天人合一。收服鲲鱼?又怎能瞬息反攻,冲出这『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她……她究竟有什么好?害你至此,你还百般为她开脱?」

    拓拔野知她性情偏执,对于臆想之事认定不移。自己再解释下去。也是越描越黑。当下不复多言,大踏步抄龙女走去。

    林雪宜见他不理自己,越发妒恨悲怒,浑身发抖,颤声喝道:「阿大。阿二。快杀了她!杀了那贱人!」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将冰人似地龙女、泊尧提了起来,团团围主,阿大、阿二的两只巨手分别抵在两人后心,一步步朝后退去。虽不知在咿咿呀呀说些什么。但瞧其神情,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想必是劝他不要上前,否则就被迫要听从林雪宜之言了。

    拓拔野心下大凛。这八个树妖真气雄猛,不在当世神位高手之下,彼此间又心志相同,戚戚感应,一人动手,其余七人立即联动。只要自己惊动其中任何一人,其余树妖稍一吐力,龙女母子立即魂飞魄散,回天无术了。

    眼角扫处,瞥见鱼背上散落的盘古九碑与两仪钟,心念微动,或许惟有勉力一试了!

    当下凝神聚气。天元逆刃回旋斜挑。气浪狂卷,将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叮叮当当」地拼接为方才地阵形,飞身跃上。神钟在头顶急速飞转。十二时盘在脚下滚滚逆旋。九碑则环绕身侧,螺旋怒舞。

    林雪宜「啊」地一声,只道他改变主意,要与自己返回太古,又惊又喜,双颊红晕如霞。紧紧地抱主啊。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陛下!陛下!」

    八斋树妖呜哇大叫,甚是喜悦。龙女岁不知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也猜着拓拔野必是在设法相救,妙目温柔地凝视着他,嘴角微笑,一言不发。

    倒是泊尧牙关格格乱撞,颤声怒道:「臭妖女。谁……谁让你抱我……我爹了!再不撤手。我叫螣……螣儿咬你!」

    绚光滚滚,环绕四周急速飞旋,越来越快。拓拔野凝神望去。隐隐可见淡黑、浅白两股气浪,正青烟笼沙似的绞扭盘旋,充盈于两仪钟与十二时盘之间。朝外飞旋,激撞在四周围合的九碑上,又如水波似的荡漾开来。想来便是「回光阵」所生成地阴阳二炁了。

    「回光诀」博大精深。想要纵横宇宙,无极不往,自非这短短片刻便可达成。好在他现在要修炼地。并非这穿越时空的无上妙法,而只是如先前一般,将时光停滞在短短地一刹……

    幻光流舞,眼花缭乱。他摒除杂念,意手丹田,神游天外。

    过不片刻,眼前陡然一亮。但见星河浩瀚。宇宙无极,日月大地如在四周旋转。无边无垠地虚空中,星云流舞,七彩迷离。彼此交撞之际,突然闪起一道奇异而优美的、太极鱼似的电光。

    拓拔野呼吸一窒,气随意转。一记「星飞天外」,天元逆刃如银弧怒舞,倏然劈入其中。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绚光刺目。幻象尽散。周围一切瞬间停顿,就连呼啸地狂风与鲲鱼的呜呜也全都听不见了。

    两仪钟凝立头顶,九碑、十二时盘一动不动。林雪宜身子斜侧,长发飘在半空,双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明艳的笑靥上凝结着泪珠。

    苍穹如画,星辰、极光全都如凝固了一般。二八神人张大了嘴,瞪着眼睛,憨态可掬地站立在数十丈外,仿佛连同他们手中提悬地龙女、泊尧一起被冻结成了无法动弹的冰人。

    时间顿止。一切寂然无声,除了他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

    「呼!」方甫讲妻儿揽入怀中,狂风鼓舞,极光闪耀,两仪钟、盘古九碑缤纷飞舞。接连坠落在林雪宜四周,整个世界又在瞬间恢复了转动。

    二八神人手中陡空,哇哇惊叫,四下扫望。

    拓拔野抱着龙女、泊尧冲落在地,哈哈笑道:「照顾妻儿乃大丈夫之本分,岂敢劳八位大驾?」泊尧连眼睛也没来得眨上一下,便被父亲所救,又惊又喜,颤声大笑。

    林雪宜脸色惨白,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咬牙道:「陛下,你现在还要否认自己是伏羲转世么?不知这一招又叫做什么?」

    拓拔野与龙女相视而笑,悲喜甜蜜。又想起神农与空桑所作地曲子来,更是心有戚戚,脱口道:「花开一瞬,玉老千年。这一招便叫做『刹那芳华』。」

    林雪宜喃喃道:「刹那芳华,刹那芳华……」想到自己倾情付出。却始终得不到心中所爱,纵然如碧玉千年不老,却还不及世人如昙花般短暂的青春韶华!更是心痛如绞,泪水潸潸滑落。

    拓拔野道:「林国主,我不是伏羲,她更不是女娲。即便她真是女娲转世。过了这几千年,纵有什么仇恨,也早当烟消云散了。你又何苦执念不放?那『天长地久』的蛊毒当如何化解,望请国主赐教……」

    林雪宜摇头格格大笑道:「陛下说来说去,不过是想就这贱人性命。偏偏奴婢心如蛇蝎,睚眦必报。这贱人害我匪浅,我为什么要就她?为什么要看着你们天长地久……」

    话音未落,拓拔野突然奖龙女那柔滑冰凉的手掌贴在嘴上,大力吮吸她手掌心的伤口。龙女大凛,叫道:「小野,不要!」奈何经脉被封,挣扎不得。

    拓拔野方甫吸了两口毒血,便觉得天旋地转。牙关格格乱撞起来,「两仪神蛊」寒毒之猛,果然比当日的「朱蛾巨蜂蜜」更胜百倍!

    又连吸了数十口,才松开手,淡淡道:「林国主,现在我也中了这『天长地久』的蛊毒了。倘若你真地认定我是伏羲转世,倘若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喜欢我。敢问你是愿意解开我的蛊毒,让我好生活着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你面前死去?」

    林雪宜圆睁妙目,怔怔地站在一旁。又惊又悲有妒又怒。想不到他竟甘自服奇毒,与女娲同生共死!

    霎时间万念俱灰,泪水如断线珍珠簌簌掉落。摇头大笑道:「陛下,你既已铁了心要和她生死相守,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你当如此威胁,我便会心软相救么?大不了……大不了你将我一并杀了便是!」

    拓拔野无计可施,喝道:「你若再不说,我只有种神到你泥丸宫中了!若是因此魂飞魄散,可怨不得我。」瞥见二八神人冲来,天元逆刃下意识地弧光电扫,抵住她的咽喉。树妖哇哇大叫,果然不敢再踏前半步。

    林雪宜泪水盈盈,格格笑道:「陛下,我活了几千年,早就活得不耐烦啦。只可惜偏偏不死之身。纵有心寻死,却没人能杀得死我……」

    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止住笑声。妙目灼灼地凝视着他,双颊酡红,神色古怪。徐徐道:「是了,我差点忘记啦!族中古训说,能杀死自己的,惟有钟情之人。是真是假,我们试试便知……」话音未落,蓦地朝前一挺。天元逆刃登时刺入脖颈,鲜血激射。

    拓拔野大吃一惊。待要抽撤已然不及。二八神人惊呼着冲上前来,手忙脚乱地按住她地伤口,想要施法将鲜血止住。血却如决堤春洪,不断喷涌而出。

    林雪宜却似无半点恐惧之色,悲喜交集,笑靥如花,叹息道:「陛下,陛下,普天之下除了你,又有谁能杀得死我?你现在……现在还要否认吗……」泪水倏然滑落,笑靥如昙花般瞬息凋零。

    拓拔野怔怔而立,未曾料到这长生不死地蛇族亚圣竟会如此玉殒香消,心如块垒郁结,又说不出的空茫难过。泊尧在一旁也看得发呆,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海茫茫,极光摇荡,不过片刻。那八个树妖便消失在遍海粼粼波光之中。四周空空荡荡,狂风呼啸,方才一切仿佛不过一场大梦。

    拓拔野解开龙女经脉。执手相望。五味交杂。酸楚恍惚中,又带了几分淡淡的惆怅和甜蜜。

    林雪宜既死,天下再无人能解「天长地久」地蛊毒了。想不到历经劫难,最终还是要携手赴死。但无论如何,比起其他死法,能如伏羲、女娲般「天长地久」,不离不弃,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拓拔野转眸南望,隐隐可见天机泛着淡淡的鱼肚白。再过两百余里,便是东海了,极夜也讲穷尽,却不知自己能否撑到彼时?心下怅然,吐了口长气。摇头笑道:「好解决诶,能与你和泊尧重逢,心愿已了却大半。之可惜来不及赶回中土,和鱿鱼一齐锄灭帝鸿了。」

    龙女嫣然一笑。握紧他的手,柔声道:「放心吧。九黎苗jun勇猛无比,百战不殆。又有纤纤、炎帝和夸父援应相助,说不定蚩尤此刻已经兵围虚城下了。何况眼下北海已定。黑帝和众长老都已转为盟友,帝鸿民心尽失,四面受敌,覆灭不过是早晚之事……」

    忽听泊尧颤声叫道:「螣儿!爹,娘,你们快看螣儿!」两人转头望去,心中又是一震,惊奇无已。

    那条紫目腾蛇原已浑身冰雪冻结,僵凝不动,此刻竟光芒波荡,渐渐幻化成一个蜷神侧卧地少女,不住地簌簌发抖。

    拓拔野大步上前,只见那少女肌肤胜雪,长睫颤动。双眸竟是罕见的紫瞳,无邪中又带着几分妖媚。乌黑的长发如瀑布倾泻,遮住了半边瓜子脸,也挡住了玲珑曼妙地身躯。脖颈上挂着一个铜牌,斜斜地垂在皓腕上,被漫天红光一照,可清晰看见八个刻字:罗裳独舞,水云淼淼。

    拓拔野、龙女齐齐低呼,登时明白这少女是谁了!当年高九横从北海平丘救出与蛇姥所生的孪生子女后,托付给了无晵国主朱沉如,并刻了两块铜牌作为他们的身份标记。

    一块铜牌上刻着「罗裳独舞,水云淼淼」。说的是高九横与蛇姥初逢时地情景。暗藏其女儿名字。另一块则写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说地时他与蛇姥分别时的情形。暗藏了儿子地名字。

    朱沉如兵败国亡后,便将这对兄妹分别放入了两个竹盆,漂流玄水。听天由命。哥哥晨潇被黑帝拾到,交由天吴代为照料,此后十余年间。饱受世态炎凉,惟与龙女结下兄妹之谊。

    当日拓拔野与龙女在鲲鱼腹中得知这般往事,扼腕叹息。都想着他日定要找到晨潇失散地胞妹,以慰蛇姥、高九横在天之灵。谁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寻之而不得的蛇姥之女罗沄,竟然就是与龙女、泊尧相伴了近六年的紫目腾蛇!

    然而当年罗沄与晨潇失散后,究竟流落何处?为何会被封印为腾蛇?又为何偏偏在此刻重新解印为人?种种迷因,皆从当年蛇姥闯入苍梧之渊而起。

    原来林雪宜察觉蛇姥不轨之心后。除了故意传以错误心法,又给她种下了蛇姥特有地「神咒封印」。中此神咒者,所生之女必化如蛇形,永不能回复人身。惟一解印之法,便是杀死施咒之人。

    林雪宜原想以此神咒迫使蛇姥老老实实地侍奉自己,岂料蛇姥逃出苍梧之渊、生下儿女后,母子便生离死别,丝毫不知女儿竟渐渐化作腾蛇,成了儿子的「灵宠」。

    事隔多年。中此神咒的罗沄偏又阴差阳错地撞上了施咒地林雪宜,这才有了方才这种事由。

    拓拔野、龙女纵然聪明绝顶,又如何能猜出此中关窍?但更让他们未曾想到的,便是这罗沄与泊尧日后所发生的错综纠葛,竟又在大荒掀起了惊天风波,险些酿出了一场浩劫大祸。这是后话。暂表不提。

    **************

    拓拔野扣住了罗沄脉门,凝神查探了片刻,更觉惊诧。她既已被林雪宜种下「天长地久」,原当气血僵凝,冰冻如石才对,为何只是略受冰寒,静脉、脏腑竟似毫无异状?

    心中突然一动。抓起龙女手腕,凝神感应,这才发觉她与自己体内地阴寒蛊毒也已荡然全无!又惊又喜,拊掌大笑道:「是了!『天长地久』的蛊毒必在林雪宜体内,她既已死了。子蛊自然也就……」

    但瞥见依然冻如冰人、脸色发青的泊尧,心中又是一沉。倘若真是「蛊母亡、子蛊死」,为何偏偏他毫无半点好转?难道他与自己、龙女、螣儿有什么不同么?

    两人心中怦怦大跳,苦苦思忖。

    雨师妾瞧见他唇边的血丝,正想伸手擦拭,心中忽然一震,失声道:「是了!我的血!」腾蛇咬过自己,拓拔方才也吮吸过她的毒血,唯独泊尧没有!

    又惊又喜,颤声道:「小野,定时我的血里藏了什么可以解开这阴寒蛊毒地秘药!」正想咬破指尖,给泊尧喂血,心中又是一凛,摇头道:「不成,我的血里有『弹指红颜老』。万一不能解开『天长地久』。反倒更害了他啦。」

    拓拔野闻言如遭电殛,蓦地想起先前林雪宜所说的话来。这蛊毒由「阴阳二炁」所花,又用『长相守』的花蜜喂养……『长相守』!又是这『长相守』!他灵光电闪。又想起当年与丁香仙子、洛姬雅一起离开南海穷山的情形来。

    当时两人都中了林雪宜所施的「长相守」奇毒,为何同样没有「南海心莲」与「鸣鸟火羽」化解,丁香仙子寒毒越来越严重。而曾与龙女输换过鲜血的流沙仙子,却反倒渐转无恙?

    他越想越是笃定。激动之下,浑身竟微微颤抖起来,蓦地跃起身,一把将龙女抱住,哈哈大笑道:「好姐姐,泊尧有救了!你有救了!我们都有救了!『弹指红颜老』的解药就是『长相守』,『长相守』的解药就是『弹指红颜老』!」

    他说得颠三倒四。听在雨师妾耳中却如春雷并奏。她「啊」地一声低吟,俏脸倏然苍白。又蓦地晕红如醉。惊奇、欢喜、震撼、犹疑、悲伤、恐惧……全都如潮水似的涌上心头。呼吸窒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得不错。天下至毒之物。往往惟有另一种至毒才能克制化解。「弹指红颜老」乃世间第一等炙热奇毒,在高温之下发作奇快。瞬间便可让人变成鸡皮鹤发;而「长相守」正好与之相反。是太古残存的至寒剧毒,一旦服用。便会气血僵凝,化如冰石。

    这两种奇毒史所罕有,单中其一。无药可解,偏偏撞在了一起,彼此阴阳相克,抵消中和,反倒成了万古难求地妙事。

    她苦苦候守了六年,想不到竟会因祸得福。以这种方式来「解药」!当下再不迟疑。咬破手指,将鲜血喂与泊尧吞下。

    拓拔野凌空连翻了几个筋斗,擂胸纵声长啸,激动狂喜,丝毫不在与龙女重逢之下。语无伦次地大笑道:「他奶奶地紫菜鱼皮,我真忒也愚蠢。当日看见流沙无事。早该想到此节了!林雪宜给丁香仙子施种『长相守』时,可没想到会有今日!我娘给洛仙子喂服『不老药』时,可没想到会有今日……」

    雨师妾微微一怔,奇道:「你娘?」指尖微颤,险些将泊尧呛了一口。

    拓拔野「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还未对她说过波母与公孙婴侯之事,满心喜悦顿时消了大半。

    当下跌落到她身边。将流沙仙子如何掳走自己。又如何抛丢在天帝山中,为缚南仙所拾,而后又如何被乌丝兰玛使诈盗走。寄养在平民之家的事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这些话听在雨师妾的耳中。远比先前他所说地大荒种种变故,更为匪夷所思。惊心动魄。饶是她冰雪聪明。也万万未曾想到他竟会是波母与公孙长泰之子,更想不到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三生之缘外,他与自己之间竟还有着如此微妙的关联。一时间,心潮汹涌,脸烧如火。

    见她低着头,怔怔不语,眼中似有泪水盈眶,拓拔野心下更加酸楚难过,摇头道:「好姐姐,这些话我原也不知当如何告诉你。比起公孙青阳,我倒……我倒宁愿是无父无母、四处流浪地拓拔野……」

    「傻瓜。」雨师妾摇了摇头,叹息道,「他们纵然十恶不赦,也是你的骨肉至亲。有这么疼你、爱你的母亲。和一心记挂着你地大哥。不比孤儿强了百倍?即便他们做了许多恶事,也与你没有相干,你又有什么可难过、愧疚的?」

    拓拔野苦笑不语。自从知道身世后,心情便殊为复杂,公孙婴侯虽对家人极好,却阴狠残暴,作恶多端,又是祸害龙女、流沙等人的罪魁元凶。实在提不起友爱之心。若早知他是亲生兄弟,当日即便不忍大义灭亲,也必要如神农一般,将之封镇某处,使他永不为孽。

    相形之下,波母并无大恶,对自己更是铭心挂念,苦苦相寻。奈何天意弄人,母子成仇,好不容易相认,却反成生死永诀。每每想到这些,便说不出地悲楚难受,情愿自己并非公孙青阳,而只是一个身世至为普通的流浪少年。

    雨师妾双颊突然一阵晕红。噙着嫣然一笑。低声传音道:「无论如何。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

    两人执手相视,苦甜交掺,一齐微笑起来。忽听泊尧「呸呸」连声,皱眉吐舌道:「好咸!」脸上已恢复了血色,冰消雪融。

    两人心下大宽,拓拔野笑道:「臭小子,竟敢嫌你娘的血,不想活了么?」解开他的经脉。呵挠他的胳肢窝。泊尧格格大笑。弯身躲逃。

    嬉闹间。忽听鲲鱼悲吼。水浪长喷,南边夜穹陡然一亮,极远处冲起一道绚丽如霞的紫红彗星,照得北海一片彤红,如鲜血镀染。海上青龙舰队哗然惊呼,遥遥相应。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象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了,转身凝望,莫名地赶到一阵强烈地恐惧和不安。天元逆刃在手中嗡嗡摇震,龙吟不绝。

    当下更不拖延,驱鲲全速前行。到了东海,得闻噩耗。才知昨日清晨。蚩尤孤jun被土、水、木数十万大jun合围涿鹿,欲血激战,已经全部牺牲。

    龙族惊怒哗然。拓拔野却犹怀侥幸,不肯相信。又接连派出侦兵求证。得知不但蚩尤、夸父均已战死。赤松子、风伯等人也尽皆放囚,帝鸿正亲率大jun前往阪泉。与南荒蛮jun南北夹击。围攻炎帝大jun。

    拓拔野岁悲怒填膺,难以自持,但却知身为三jun领袖。越是这等危急关头,越不能莽撞行事。

    当下与龙女、六侯爷等人议定计划,飞鸟传信黑递、**,合兵共讨帝鸿。趁其大jun南下,土族空虚之际,由六侯爷率领青龙舰队沿黄河西上,与朝阳谷大jun水路并进。一齐进逼土族腹地。

    水族镇守在符禺山与边春山一带的两支大jun,则听从黑帝与长老会的密旨,各自与金族、蛇族大jun化敌为友,会师赶往南荒,一东一西。字背后袭击帝鸿。

    拓拔野则依旧带着龙女母子与落沄,单枪匹马,骑乘鲲鱼从南荒登陆,所到之处山崩河决。沿途的蛮族与南荒叛jun无不震骇慑服。不敢再有任何异动。

    而后他又驾驭巨鲲与大鹏激斗,趁着他们难分难解之际,以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组成「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施展平生所学,五行生克,逆转太极涡轮。

    这两大凶兽原本便由阴阳二炁所化,正自僵持不下,对耗激烈,被此阵所吸。更无力抵挡,元魄双双被吸纳其中。

    与此同时。在拓拔野策应下,少昊地金族东夷jun亦翻山越岭。长驱直入,神不知鬼不觉地奔袭到了阪泉河南岸地山林之中。于是便有了方才这一幕。

    **************

    刹那之间,局势急转而下,二十万土族大jun竟由伏围者变成了瓮中之鳖,众将士无不惊怒恐惧。不知所措。

    火族群雄则纵声欢呼。与金、水、蛇各族将士遥遥相应。

    刑天如释重负,再也强撑不住,身子一晃,直挺挺地朝前扑倒,苍刑干戚「当啷」落地。鲜血从那断颈汹汹喷出,再不动弹了。烈炎、祝融等人大惊,抢身冲奔上前,却已救之不及。

    拓拔野昂然长立,高高举着蚩尤的头颅,脑海里空茫一片。四周的喧哗声全都听不见了。

    掌中所承,重逾万均。阳光照着他地浓眉,找着他的刀疤,找着他圆睁的双眼,桀骜不羁,一如生前。

    往事幕幕,历历如昨。仿佛又看见蜃楼城地夏天。看见古浪屿的落日,看见他挡在自己身前,徒手与鲨群搏斗,拍击着海浪,在阳光里哈哈大笑:「乌贼,咱们到了黄泉,还是牛头马面,做一等一等朋友。」

    心中剧痛如绞,想要覆掌阖上他地双眼,指间却不住地颤抖,热泪夺眶。当日狂野少年,如今一成永诀!

    蓦地撕下衣袖,将蚩尤头颅上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去,心潮汹涌,一字字地低声道:「鱿鱼,你放心。北海已定,天下归心。阳虚城三日可破,帝鸿死期就在眼前。我定要叫这大荒处处都是蜃楼城。」

    忽听帝鸿嗡嗡怒笑道:「拓拔小贼。寡人正愁不能手刃尔头,和蚩尤并挂一处。你自己送上门来,再好不过!」周身光芒爆舞。陡然增大了十倍有余,当空滚滚盘旋,随时便欲冲下。

    拓拔野也不理他,将蚩尤透露掖入怀中,斜握天元逆刃,朝土族众人高声道:「帝鸿弑帝篡位。乱我中土,驭尸驱沽,为祸天下。十年间裂土分疆。四布战火。巧取豪夺,涂炭生灵。所犯罪孽,人神共愤,倾东海之水不足以洗,罄南山之竹而不足书。

    「在下公孙轩辕,公孙长泰之子、伏羲天神转世,特奉天命,承民意,率四海英雄诛讨此獠,以还天下太平。凡我黄土男儿,愿弃暗投明,大义灭亲者,一概既往不咎;执迷不悟,为虎作伥者,杀无赦!」

    说到最后一句时。天元逆刃凌空怒劈。弧光一闪,如雷电横空。「轰!」乱石穿空。土浪喷涌,土族、火族大jun之间的草坡登时被劈炸出一道长达两百余丈、宽近十尺地深壑来。

    土族大jun哄然大哗,如潮骚动。也不知是被这一刀神力所震,还是被他威严所慑,就连阵中旌旗亦左摇右晃。拿握不稳。

    六年来。拓拔野「伏羲转世」的身份,原本就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当日洵山祭台上,又有延维、林雪宜两大太古蛇巫双双为证,更让天下震动,传言益加甚嚣尘上。

    加之土族建朝至今,黄帝大多出自公孙、姬氏两家,其中公孙氏更视目为「黄龙帝胄」。当世黄帝虽是姬姓。但公孙子弟势力庞大,影响力甚广,当年地公孙长泰更极得民心。故而就连土族百姓亦爱屋及乌。对这号称伏羲转世地「轩辕黄帝」信者颇众。

    姬远玄暴露了帝鸿真面后,民望大堕,只是惧其凶威盖世、爪牙广布。族中百姓无人敢有所异议。土族大将多为其心腹羽翼,野心勃勃,好战贪功,自都拥簇帝鸿;而下层将士来自平民百姓,难免有厌兵之心。

    倘若姬远玄连灭蚩尤、夸父之后,继续横扫四海,击败金、火、龙各族。雄霸天下,百姓也罢,兵士也好,必都不敢有何贰心。

    但此时眼见拓拔野驭乘巨鲲。从天而降,转瞬间收伏大鹏,重创应龙,凛凛如无敌天神;金族、水族、蛇族大jun又四面合围。大势尽去,土族jun心自不免大为动摇,那些原本便对帝鸿暗生怒怼的下层将士更加不愿为他卖命。

    只听「当啷」连声,数十人率先将兵器丢掷在地,接着「叮当」之声大作,众人纷纷丢刀弃甲。

    霎时间,十余里草坡旌旗横地,戈矛遍布,土族将士中竟有大半无意再战。剩余众人亦神色犹疑,观望不决。早已没了斗志。

    帝鸿周身鼓涨,象是突然僵凝住了,惊怒愤恨,莫以言表。想不到这小子轻描淡写几句话,竟让二十万大jun齐齐卸甲。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二十年,呕心沥血,几经沉浮。却在临近圆满的关头,被他虚空一刀劈的粉碎!

    盘旋半空。狂风鼓舞,看着自己地影子孤独地投映在大地上,想起重伤地母亲,想起夭亡的妹子,想起如镜中花、水中月地霸业王图……悲郁、愤怒、仇恨、恐惧交相掺涌,全都化为凌冽杀机,如烈火焚烧,憋闷得他仿佛要爆炸开来。

    周身光芒怒放。蓦地嗡嗡狂笑道:「普天之下,皆我王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寡人要将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全都杀个精光!」六只触角破空怒扫,仿佛狂飙怒卷,咆哮着朝拓拔野猛撞而下!

    气浪如狂。大地迸炸。龙女呼吸一窒,紧紧抱住泊尧,红发乱舞。想拉着罗沄一起朝后退去,却仿佛被那团绚光怒舞的羊角飓风死死钉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开来。

    周围众人更被那狂飙压得气血翻涌。踉跄坐在地,再也动弹不得,连惊呼声也发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当头撞来,恐惧填膺。

    惟有拓拔野昂然长立。握着天元逆刃。一动不动,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又倏然聚合如太极光轮,在他四周呼呼环绕,绚光怒卷。

    「轰!」「轰」大地接连龟裂。冲天掀飞,火浪喷薄鼓舞。

    一千丈……九百丈……八百丈……七百丈……六百丈……五百丈……帝鸿咆哮着飙冲而至。

    众人地心越揪越紧,或坐或卧,脸上的肌肤被狂风刮得如波浪起伏,喉中腥甜乱涌,几欲窒息。谁也没有瞧见。漫天霞彩中有一丝极淡的太极鱼似地弧光,轻轻一闪。

    「嗤」地一声,相隔尚有四百丈,帝鸿那圆滚滚的庞躯突然冲起一道血箭,接着两道、三道、四道……无数道血箭纵横乱舞,他陡然收瘪,发出一阵愤怒而恐惧的狂吼,仿佛彗星陨石。贴着众人头顶呼啸横空,轰然猛装在干裂的河床中,天摇地动,掀起滔天土浪。

    众人瞠目结舌,又惊又骇。武罗仙子脸色惨白。泪如泉涌,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半点气力了。

    遍野数十万人,竟无一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赤松子、烈炎、祝融等绝顶高手,也没瞧见拓拔野究竟如何将刀芒劈出四百丈远,又如何在在短短一瞬间,刺得帝鸿千疮百孔。转头望去。拓拔野更已消失无踪。

    混乱中,狂风鼓舞,阪泉河两岸突然卷起漫天杨絮,纷纷扬扬。就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瞬间染白了整个世界。

    泊尧转头四望,蓦地戟指欢呼道:「娘。快看!爹在那里!」群雄齐齐仰头,但见阳光刺目,万丈之外的高空中,拓拔野青衣猎猎,弧光飞旋闪耀。正驭风随着那漫天杨絮徐徐飘落。

    四野欢呼如沸。

    拓拔野身在长天。衣袖盈风,胸膺仿佛也被卷涤一空。心中苍茫寥廓。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看见天蓝如海,万里江山如画,艳红如霞的蚩尤旗猎猎招展。看见龙女嫣然地凝视着自己,妙目中满是无尽地温柔和喜悦。

    看见万千绒絮卷着落英。在天地间跌宕回旋,缤纷如雪,飘过汹涌的人潮,飘过龙女灿烂的笑靥,飘过泊尧好奇伸出的手掌,飘过遍地染血的碧草,飘过树梢,飘过裂谷,又乘风高上,飘过了他飞扬的衣角,飘过了万水千山。

    (本章完)

终曲〔一〕

    六年后的暮春,黄昏。

    夕阳西下,漫天晚霞映得海面一片金黄,微波摇荡,浩浩数千里尽是金光。她站在崖顶,白衣鼓舞,悲喜交织。

    这是十七年前,传说开始的地方。

    晚风煦暖,吹过这万仞绝壁上的杨树林,卷起漫天白絮,洋洋洒洒四处飘荡,落在她的鼻上、脸上、睫毛上。那温暖而刺痒的感觉,让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诸多事情。

    此出正是南际山的正峰,对面崖际上的横松、灌木起伏摇曳,在阳光中闪耀着七彩光环。透过密织交错的绿阴,和那一丛丛姹紫嫣红、绚烂如云霞的竹情花,隐约可以瞧见半山石洞中,那对坐的空桑仙子与神农的石像。

    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泪珠一颗颗的滑落脸颊,想起了很多年前,初次见到空桑仙子时的情景。

    想起空桑仙子送给自己的雪羽簪,想起了汤谷群雄,想起她听到《刹那芳华》曲的时,那又哭又笑的古怪神情。想起自己那时还太小,没经历过世事沧桑和离别生死,不明白喜欢一个人、那刻骨铭心的感觉。

    九姑说过,那样的滋味叫做生不如死。所以当她开始明白的时候,便不顾一切的把那根簪子扎入了自己的心窝。

    后来她花了许多年,走了许多路,才明白原来爱情并非人生的全部。明白喜欢一个人,并非一定要朝夕相伴。明白人活着,原来就不只是欢笑、甜蜜和梦想,还有更多的眼泪、痛苦和责任。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要想他呢?为什么想他的时候,还是这么椎心彻骨、牵肠挂肚/为什么要借封禅之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什么就连看到空桑与神农对坐的石像,也会感觉到莫名的酸楚与嫉妒?

    狂风吹来,发丝缭乱飞舞,一如她的心绪。

    「娘,娘!你怎么哭了?」青阳摇摇摆摆地跑了过来,胖嘟赌的小手拽着她的衣襟,着急的左摇右晃。阳光招在他的小脸上,大眼灵动,俊俏可爱,就连那关切担忧的神情也和他那么相象。

    她嫣然一笑,弯腰抱起他,在他脸上深深的亲了一口,柔声道:「傻瓜,娘没有哭,是沙子吹进了娘的眼睛。」

    崖底白浪滚滚,金光粼粼,龙湫潭中不断有银鱼破浪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水中。青阳探出头,惊喜叫道:「娘!娘!是龙鳞鱼!这里也有龙鳞鱼!爹烤的龙鳞鱼最好吃了……」

    脸上的笑容突然暗淡了下来,青阳抱着她的脖子,叹气道:「娘,我想爹了。爹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她将前额抵在他小小的额头上,柔声道:「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也很想你。有一天,等他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自然就会回来看你。」

    青阳嘟着嘴,又道:「那你到底要多久呢?」

    她摇了摇头,望着空中南来北往的飞鸟,眼中泪水盈盈,微笑道:「那你就要去问天上的鸟儿啦。它们和你爹一样,都喜欢随着清风,自由自在地到处飞翔,一定听说过他的消息。」

    青阳信以为真,朝着上方掠过的飞鸟挥手大叫道:「鸟儿,鸟儿,你们瞧见我爹了吗?告诉他,青阳和娘都很想他!」群鸟尖啼惊飞,她忽忍不住笑了起来,霎时间,所有的烦恼,忧伤全都烟消云散了。大风刮来,衣袂如飞,她紧紧抱着儿子,站在这遍山纷乱起伏的碧草中,站在这漫天如火如荼的晚霞里,心中从未有过的温馨,喜悦和安宁。

    她知道,不管相隔天涯海角,年年岁岁,他再也无法与她分离。因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属于了自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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