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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全文阅读

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075 将军跋扈

    听到席中两人喝彩声,李潼心情也是大好。他所作这飞天入破,台上虽只短短几息的呈现,但在台下却困扰了他十多天之久。

    寻结合绳舞,这思路很简单,但想要达成还是有一些技术上的小困难。诸如杆呆板不合移动,简单的垂挂拖曳根本就全无美感。要做到灵动入破,惊艳一瞬,比较困难。

    最终还是初中的物理机械知识帮了忙,以滑轮、杠杆组合达成这样的效果。那些杠杆被扎成彩树立在台间,绳索则以水袖缠绕掩盖,当然现在排演还只是原色呈现,但效果已经非常可观。

    飞天舞姬汇合于台中,之后台间便有烟雾升腾而起,顿时将整个舞台渲染的仙境一般。这可不是什么干冰的效果,而是实实在在的烟雾,别处弄火收集松烟,皮囊蓄满以风箱送出。

    考虑到舞者的感受,正式演出的时候,蓄烟是要用到香料。但现在台上那飘飘似仙的画面,还真就是烟火气十足。考虑到烟雾对各种道具的熏染,李潼甚至没有安排使用白色的丝缎,只是色彩丰富鲜明。

    这也是因为阔景中没有光影的搭配,白色实在不好营造出分明的层次感。李潼也不敢采用什么光影配合,这么短时间里能够想到、做到的,只有明火,可是台上那么多丝罗绸缎,稍有不慎,舞乐飞天分分钟就会变成火鸡乱窜。

    薛怀义观舞观得如痴如醉,李潼却突然抬手叫停表演,转向薛怀义正色问道:“未及探问,薛师撰经可成?”

    他问的自然就是那部《大云经义疏》,这一部经书成书于明年也就是载初元年,但内容也不是什么秘密。

    薛怀义愣了一愣,有些不解并尴尬:“近来诸事繁忙,还真无暇去问。王问这些……”

    “成或不成,取此意蕴。不知薛师有无兴趣登台一展玉树身姿?”

    李潼又问道。

    “我?我也要飞天?”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兴奋,很是有些跃跃欲试。他观那舞姬翩然飞起,已觉惊艳至极,本身又是爱玩闹、喜风头,听永安王这么一说,便有些心痒难耐。

    “戏弄之舞,虽奇却险。请问薛师,另有敬用。”

    李潼随口否定,已经有些习惯这和尚的心里没数,你飞起来好看?

    当然真要说到险,其实也没有,舞姬们看似凌空危高,但腰际、身后那拉索是十分的坚韧。李潼既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这些舞姬们负责,表演一场歌舞而已,犯不上冒什么生命危险。

    所以在选材的时候,他也是费尽思量,那些轻薄丝缕虽然美观,但却并不合用。直至托了沈期的人脉关系,才从同司礼寺下属的鼓吹署中搞来一些足够坚韧的材料。鼓吹署掌管卤簿军乐,他们的器物又远比太乐署丰富得多。

    他见薛怀义满脸的蠢蠢欲动,便拉着薛怀义走到台上,台中并立诸舞姬分开后,薛怀义才发现这舞台中央还有丈余见方的一处空洞,活动的木板此时正被力役托起,当中摆放着一座彩帛剪扎的硕大莲花花苞。

    “请薛师到这里来,稳坐花中,诸伎飞舞两遍之后,莲花自将现世登台,届时薛师蕊中分花,捧经而出,由此台上,步步生莲,入呈陛前。对此安排,薛师是否……”

    李潼还在抬手解释,薛怀义却已经挥舞起手臂来,跺脚大笑:“妙,妙!实在是大妙!如此趣致,非大王如此俊才,谁能想到!我要坐在当中?我要分花献经!哈哈,实在大妙!”

    看到薛怀义大乐失态,李潼心内多少酸楚。

    《大云经》就是武则天为其履极代唐所作的舆论铺垫,他一个李唐宗王,变着花样的搞这种献经把戏,也实在是有些情何以堪。

    但是没办法,为小命计。大不了以后这个献经改成归玺,给他叔叔、或者给他自己来用,一出一入,也算是家门之内打个小转。

    其实这最后一场戏,李潼本来还有另一个思路,那就是让他二兄李守礼端坐莲花中,花开人出,琵琶献唱,好好在他们奶奶面前刷刷存在感。这种风头不怕出,一个酒色之徒的孙子,不值得武则天警惕待之。

    李潼倒是对他自己颜值有信心,也是觉得自己上肯定有更惊艳效果。但他也明白,自己这种小人长戚戚的心境,真跟武则天混熟了常来常往,每天窥度心意就能累死他。

    李守礼大大咧咧,全无心机,或许反而能更得他奶奶喜爱。毕竟套路上来说,霸道总裁总是偏爱傻妞。如韦团儿那种类型,只要不主动作大死,都能在武则天羽翼下混得挺滋润。

    武周局势波诡云谲,未来如何不可一态视之,李潼是觉得,即便他自己熬不过,给二兄争取一点保命保障,以后或能少受点打击折磨。这小子生育能力也有过证明,以后生个儿子给自己续嗣,不至于断了身后香火。

    至于李守礼没心没肺,这点无需操心,人总是经历打击才会成长。未来其人照样美滋滋活了那么多年,特别玄宗一朝,宗室处境并不比武周时期轻松,还能儿女一窝窝的生。

    可是此前却发现薛怀义情绪有些不太对,这就让李潼心中警兆暗生。大献乐是他眼下想到且能做到的,惟一一件能够接近武则天的事情,刷刷存在感,挣挣同情分,实在不容有失。

    所以在权衡良久之后,李潼还是决定把这机会让给薛怀义,加强一下薛怀义的参与度,确保这件事变数更少。

    薛怀义简直爱死了永安王的这个安排,当即便要急不可耐的排练一番。

    其人端坐做成莲蓬状的坐垫上,伴随舞乐冉冉升起于舞台中,当其步下莲台,自舞台向前迈行之际,两侧舞姬伏地托住漆器,素手一拉,漆器下方便有彩帛、竹篾扎成的莲花花瓣弹出,大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这一幕舞台效果,李潼还是第一次显露出来,一时间不说台上薛怀义,周遭所有观看排练之人包括沈期在内,俱都是喝彩连连,掌声雷动,效果实在大好。

    李潼看到这一幕呈现,基本上算是放了一半的心。整部大曲水平已经极高,最后这一幕献经更是将意境拔高。除此之外,他也已经想不到更好去表示顺从并体现用处的方法。

    抛开心中杂念,他也专心欣赏。不得不说,薛怀义确是仪表堂堂,行出莲台之后步步生莲的烘托,更映衬得颇有玉僧卓然姿态。只是走起路来,总有张扬中透出一丝迟疑,眼神游移不定,还是欠于庄重。

    但这都是小问题,有人爱就行。李潼也犯不上再去指指点点,惹人生厌。

    对于这一场舞戏,薛怀义真是爱煞,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两眼都被松烟熏得通红还不罢休。李潼真是担心他烟气中毒,直接挂在了排练中,几番力劝,薛怀义才算罢休。

    “王真是大妙趣才,如此惊艳戏舞,竟能短日制成!此等才力,放眼天下几人能及!”

    下了舞台,薛怀义一边搓着通红的烟眼,一边拉住李潼,不断的赞美,但也不忘提出自己的意见:“只是烟气呛人,大大不美。但这都是小事,我白马寺还有香料可蓄烟,稍后使人送来禁中,趁着年尾短闲几日,咱们仔细排演几番,待到大礼日,一次便惊艳世人!”

    对于薛怀义的赞美,李潼也是欣然接受,并不断的表示沈期同样功不可没。这一次编曲,沈期的确是帮了大忙,李潼自知眼下他的处境,也实在厚报无望,只希望能借花献佛,让薛怀义给沈期一些回报。

    曲乐效果喜人,沈期也是与有荣焉。之后薛怀义对他客气有加的致谢,也让他心情略有纾解。

    因为薛怀义沉迷排练,结束时天色已晚,沈期终究外臣,不可留宿禁中,趁着夕阳微明告辞离开。

    内文学馆李光顺也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匆匆入内教坊来见两个兄弟。薛怀义心情大好,得知三王归途折转漫长,居然主动提议送三人返回仁智院。

    行至途中,薛怀义拉拉李潼衣袖,示意他与自己并行,低声说道:“王天生显贵,又是才趣盎然,这样的人才风雅实在难得。安在神皇陛下庇护,无患余生。近日只在禁中,千万不要随意出入。”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已是一突,继而便又听薛怀义冷笑道:“洛典途中,左金吾卫丘神访我,求我不要再与王等密切往来。真是笑话!老子交游何人,还要他一个军伧横阻!”

    薛怀义说丘神求他,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前几日他出行伴驾前往洛水,不意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率悍卒将他车驾引离大礼队伍,马上按刀与他谈话,语调也不是很客气:“薛师从舆日久,或是不知外旧事迹。丘某孤胆忠魂,诸事无惧,只求薛师能远某某数人,赐我丈尺余地,彼此两安!”

    金吾卫本就负责神都城防,洛典更是诸军齐出,丘神以导引为名将薛怀义牵引孤立。薛怀义虽然笃定对方不敢伤害自己,但当时孤车被围郊野,周遭俱虎狼贲士,没吓得当场尿裤子也是胆量不小了。

    之后回城,薛怀义也旁敲侧击向神皇提及此事,神皇却只是笑笑却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这也让薛怀义有些忐忑。

    被丘神摆了这么一道,薛怀义自然是有些不忿,但他所有权威也都来自神皇,神皇不发声,他还真拿丘神这种掌兵大将没有什么办法。

    权衡几日后,还是觉得没必要因为永安王等被丘神惦记,此次来内教坊,其实是有要抽身事外的打算。可是之后舞乐呈现出的那种宏大壮美,特别亲身参与其中那种大出风头的成就感,也让他沉醉不已。

    丘神想搞什么那是他的事情,薛怀义也不想干涉其中。但那悍徒以为几句恫吓就能吓得自己缩起脑袋,薛怀义还真的不惧!这次肯向永安王提出示警,也算是彼此交情的极限。

0076 祈求长生

    薛怀义这一次示警,更让李潼感受到丘神要斩草除根那种急迫决心,为此甚至不惜出面威胁薛怀义。

    由此也能看出丘神这个人真的是嚣张到了一个临界点,又或者自负大功与权重,认为武则天离不开他。如此心性之下,事实自会给他一个答案。

    这件事,李潼也只是按在心底。

    眼下他好歹有了大这样一个盼头,否则真要返回仁智院闭门不出,组织构陷李旦的黑材料,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了。尽管他也不知道在这大上能够收到什么,但想得多了也实在没有什么用。

    时入年尾,不独朝廷里诸多大礼连番上演,民间各种节日也都纷纷到来。像是早前不久冬至日,太妃房氏还提出三王可以休学一日,在仁智院中小作庆贺。

    但当时李潼满脑子都是编制大曲的事情,时间越来越紧,哪有什么过节的心情。就连李守礼这么爱玩闹,在心知有一个丘神在虎视眈眈窥望他们一家,都义正言辞表示一心向学、不肯闲戏,倒是让嫡母房氏感动得眼泪汪汪,大叹儿郎终于有了气象可望。

    腊月后也是礼日扎堆,内教坊这里也是频频有召乐事情。如果仅仅只李潼兄弟俩,单单舞乐不齐便已经排练不下去了。不过有薛怀义在此,情况又有不同,无论人员如何紧缺,《万象》大曲一应有关人等,内教坊还是不敢随意拆分调派。

    如是又过五六日,沈期走告言是诸舞乐挑选已经开始。内教坊众人也都是排演纯熟,在薛怀义带领下,足足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前往参选。

    李守礼虽然也是乐部成员,但他毕竟嗣王身份,而舞乐选地则放在了司礼寺官署,不在大内中。在没有明确诏令的情况,谁也不敢私自带领他离开大内。

    于是兄弟两人便在内教坊中忐忑等待,一直到了午后,将近傍晚,僧衣飘飘的薛怀义阔步返回内教坊,一脸神采飞扬,大笑道:“大曲已过选定,来年人日明堂新奏!诸音声还在司礼寺等待录籍,因恐王等焦急,我先返告知!”

    唐俗新年正月初七为人日,听到这话,李潼已是忍不住笑逐颜开,而李守礼更是已经大呼出声:“成了,成了!巽奴,咱们做成了……”

    但李潼还是敏锐注意到一个问题:“录籍?”

    “御前献乐,内外乐者云集,通行大内,自然要采录名籍。”

    薛怀义随口回答道。

    “可是我二兄同为在部乐者,是否也要录入?”

    李潼心存忐忑的问道,可不要忙碌一场却落空。

    “王等自然无需,届时自有宫使导引直入神宫,无需转赴外廷,自然也不需籍名采问。”

    薛怀义见李潼眉眼焦虑,便也猜到他在担心什么,拍着自己胸脯说道:“初见之际,我便道王,你我一义相通。人言我何,我自心知,唯一义存此不失。事外种种,不必多论,但此曲是我与王并力完成,当不会半道专美!”

    他言之如此笃定,大义凛然,那也自然不是无缘无故。

    一部大曲成或不成,还是小事。关键此中有涉献经内容,这一部《大云经义疏》,那是神皇密切关注,薛怀义也不敢私自决定。

    他虽然爱出风头,但也不至于没了轻重,所以也向神皇提及此事,询问可否。当然在请示的时候,也是难免对这部大曲极尽夸美,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

    神皇在听过之后,主动表示让三王当日到场列席,所以此际薛怀义才敢拍着胸口表示自己有义气。否则献乐则可,是否引领三王出席,他是有些拿不准的,丘神的威胁多多少少还是给他留下一些影响。

    这当中曲折,李潼自然不知,但见薛怀义如此义气表态,心中的确感激良多,拉着李守礼并向薛怀义道谢。

    “王是有心人,更难得趣才之外肯于任劳,诸事各存心底。劳累多日,想来疲极,今日之后,归邸安养,以待来日献乐!”

    薛怀义又抬手去拍肩,表示鼓励,落手却觉手底一空,只见永安王已经软软委顿在地,脸色登时一变:“人来,人来!快快扶助大王!”

    一阵鸡飞狗跳后,当李潼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仁智院自己居舍中。外间传来嫡母房氏训斥声,大意责怪李光顺等两个兄长怎么能让幼弟劳心至斯,苦学也该有个尺度。

    他这里刚一动,榻侧垂首抹泪的奶妈郑金已经察觉到,俯首想要发问,李潼抬手表示自己无碍。

    他这次昏厥,还真不是身体虚弱的原因,生活环境好转,自己也在有意的锻炼,身体已经健硕许多。心力耗损之余,更多的还是心情从长期的极度紧张到骤然松懈,真是绷不住了。

    身在绝境、沉浸数月之久,一丝希望看不到,只是危险越来越逼近,诸多钻营努力,总算看到一线曙光。当中滋味,也实在难于言表。

    李光顺他们两个,被娘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但也总算口风很紧,没有讲出他们三弟不是因为用心苦学、而是被舞乐戏弄累成这样。

    因为这一插曲,房氏再怎么希望三子能卓然成材,也不愿让他们再在年前到内文学馆,甚至吩咐宫人收起少子房中所有笔墨书籍,只准他咸鱼安养。

    这种待遇,也实在是让李潼哭笑不得。不过大献乐事情已经确定下来,年前年后这几天,也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晨昏问省之余,便是拉着李守礼在李光顺房间中练习各种时礼,务求到时能够表现得无可挑剔。当然他也明白礼节错不错其实没有什么影响,跪得再怎么标准端正,该死还得死,只是不想自己闲下来。

    腊月自有傩戏传统,娱神求恩。太妃房氏虽然谨慎度日,但对这一点却是非常重视。李潼记忆中还有早年陋居冷宫,一家人插艾覆面的游戏,是死去的少年李守义脑海中为数不多鲜活欢快的画面。

    眼下房氏还不知真正的死机正在逐**近,只觉得处境越来越好。

    因为条件转好,对于傩戏的准备也隆重得很,带领宫人们准备各种器物道具,更是亲笔刺血题写盛传于巴蜀的《长生咒》于素娟,让李潼昼夜穿戴出入。

    蜀中神仙范长生,道行深浅不说,名字就很吉利。所以蜀中也有小儿逢年身披长生袍的习俗,沾沾仙气,无病无灾。他们一家人在巴州待过一段时间,巴蜀相连,便也习此民俗。

    民俗方面,不过求个心安吉祥。可是看到嫡母房氏刺自己的血去调墨,李潼还是大感吃不消,得亏这长生咒几百字并不长,否则真怕还没解决掉丘神这一威胁,娘娘房氏先为自己禳灾祛病就流干血了。

    这噱念之余,那种暖暖的亲情爱意也是让李潼感念良多。他两世为人,真要讲到心理年纪,其实跟现在的房氏都差不多,也不可能就在心里把房氏当作母亲对待,晨昏问省,还是礼节为主。

    但见房氏这一行为,也的确让他感受到在这冰冷宫墙内,亲情对人心的慰藉。相守相伴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很能融入这个家庭中,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根过客。

    转眼间,新年渐近,仁智院中也开始张灯结彩,添了许多节庆的气氛。家人们出出入入多有笑脸,即便是李光顺那种明知大祸又心思沉重的,也偶尔会露出一些由衷笑容,并乐得给小妹李幼娘牵马悠游。

    除夕的前一天,有中使宦者来到仁智院,代表皇帝李旦看望他们一家。

    “岁末更新,诸礼在设,大家恐难趁空暇礼问宗亲,先恭问太妃体康,并问大王等安好。”

    中官四十余,自陈名为曹维,看起来要比仁智院杨绪那一脸奸相有气度得多,如果不是因为颌下无须,李潼甚至还以为对方或是学士之流。

    由仆佣推及主人,李潼推想他那个四叔应该是气度不差。

    虽然同在禁中,但彼此却少见面机会。他脑海中有关记忆,还是在几年前新年似乎见过皇帝李旦一面,但有关记忆模糊凌乱,李潼偶尔思及,也拼凑不出李旦的清晰面貌。

    不过每逢重大节日,中使来问,这种记忆是有。此前一家人处境寒陋,甚至每每中使来访成了李守礼日常念叨盼望的日子,因为每每这时候,才会有一些用物美器随同送来。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随同中使而来的,有诸类衣食起居之用,甚至还有守岁、驱邪等所用的巨烛、沉香、桃符之类。如今仁智院处境转好,东西未必是珍贵难求,但这品类诸多,简繁俱在,可见备礼者是真的用心了。

    有一点让李潼比较意外,是中官曹维行至他面前,从礼盒中掏出几卷经卷恭敬呈上,并说道:“年中厄事,大家有闻,后知大王安在脱厄,也是心怀大慰。并知大王有养生之趣,有乐道之心,并兼笔力少劲,手录《内篇》诸卷,赏于大王养趣养生。”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真是五味杂陈,乃至于隐有几分惭愧。

0077 永昌元年

    对于这位四叔李旦,李潼的心境实在谈不上光明,因为就在此前不久,他还在仔细分析构陷四叔以作死的可行性。

    这也谈不上什么小人心肠,真要平常心论,他其实对这些亲戚们,如叔叔李旦、姑姑太平公主,乃至于武则天,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感。

    内心日常吐槽,那是排遣压力的一种方式。但若拔高自身姿态来评价,应该说这些人都是权力的囚徒与奴隶,身在帝国最高层,言则天下之主,但权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感真是微乎其微。

    有一句调侃的话,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身在这样一个时空,身在这样一个家门,亲人们之间尔虞我诈、相爱相杀,这大概也是常人不能享受的乐趣。

    人的心胸如何,大体与处境相关。李潼不敢自夸豁达之人,但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他也不会主动的处心积虑加害别人。

    天地何浩大,我独不得出。身在这样一个处境,还有人能够自持中正平稳之心境,李潼只能表示佩服与敬重,但我做不到。直视并接受自己的缺点,这也谈不上恬不知耻,只是圣贤难追。

    皇帝李旦身处的处境,较之李潼只会更加险恶与局促,年头年尾都还要被他妈架着参与一系列颠覆自己大唐江山的活动,内心之苦闷也是可想而知。

    但就身在这样一个处境,还记得派人来探望他亡兄家眷。李潼也不得不感慨这个四叔真是有涵养的人,他自问自己是做不到,即便想得到但未必还有心情去兼顾,这就是人跟人的差距体现。

    他上前一步,拜受中官代赐的道卷,并不乏真挚道:“请中使转奏大家,守义庭下幼劣,病体薄性,竟累大家牵挂,并作案牍劳赏,愧不敢当,敬不敢辞,守此恩眷,长为大家颂德祈告,愿我亲长福寿绵长,松柏之躯,越冬不凋,兰芷之质,邪尘不染。”

    这话说的也是真心,但如果真的事无避免,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做一次邪尘,给他四叔一次寒冬暴雪的打击。实在史书记载酷吏手段看着就人,他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挺过酷刑的顽强意志。

    所以只能盼望大家各守安好,你好我也好,笑看家门悍妇年华老去,归于死寂。

    中使在院中待了小半个时辰,遍问院中诸人,尤其执笔记下诉求,言是归呈大家。但除了小妹李幼娘兴致勃勃希望要些新奇礼物,其他诸人也都没有什么具体要求。

    诉求当然是有的,比如说搞掉丘神,关键说出来也没用。

    对于这个温厚知礼的小叔子,太妃房氏还是极有好感,甚至此前几日就准备礼物,此际也请中使转献。比较起来,对于另一个小叔子李显,房氏似乎就不怎么看得开,偶尔中庭闲话有所言及,也都很快转移话题,谈都不愿多谈。

    这里又有一个小细节,那是李潼听长兄李光顺讲起,就是一家被外逐前往巴州之际,李显上书请给废太子一家衣食,据李光顺说当时他们父亲李贤知此后是悲愤以致泪水横流,只道不欲见他生归。

    这一点李潼倒是能想明白,因为这事他们爷爷李治也干过,就是魏王李泰被远逐的时候,后来李泰盛年而夭,至死也没能再归权力中枢。

    他们这个三叔当时大概也是志得意满,以我爸爸李治为榜样,结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沦落到要给闺女起名叫“李裹儿”的凄惨,甚至最初的流放地都是李泰待过的均州。

    略过这一节,仁智院倒是也有一些其他的人际走动,譬如凤阁转司宫台送来一些新的笔墨文具并文艺书籍,甚至那个直案王贺旺还亲自执笔写了一篇贺词,大体是乐安王李光顺勤于学业,大有长进云云。

    李潼看到这封信倒是一乐,欧阳通那一闹让这些凤阁官员们给了他们三王一些小重视,临近年关还记得发张奖状让家长乐一乐。当然,他跟李守礼却是没有这个待遇了,但好歹也瞒下了他们逃学的劣迹。

    房氏观此书信,心情更是愉悦,但见信中无涉幼子,不免还是忿忿。毕竟在她看来,这小儿子才最出息,苦学到昏厥被送回家,那能是一般的刻苦?一点絮叨之言,倒让李潼大汗。

    除此之外,司宫并六尚主事宫官们也在年尾几天次第来访。

    转为司灯的典直徐氏来的时候,又简单传递了一些最近所搜集的情报,其中与丘神有关一桩是秋官侍郎周兴构陷范阳王李蔼,谋其私邸转送丘神之子。

    李潼听到这一消息,不免唏嘘,只觉得他们李家宗王真是不值钱。这个李蔼是鲁王李灵夔的儿子,此前靠着卖亲戚熬过了第一波的清洗,但还是没能熬过下一波。

    除此之外,另有一桩比较相关的,是殿中监欧阳通出为万州刺史,这是从中央紫袍大佬一脚蹬去重庆,贬谪无疑。

    李潼不确定这一任命跟自己关系多大,是武则天还是其他人的意思。想想欧阳通这么大年纪被外放这么远,辛苦是难免。

    但此刻的他就算想帮也帮不上,也只能安慰自己,这位老先生暂时离开中枢也好,真待在中枢反而活不久。心里盼其能熬得过贬谪的辛苦,未来得有相见之日,向他请教书道疑难,起码有机会当面告诉对方,自己是感激他为自己一家所做的争取。

    年时诸事,琐细充实,时间很快就到了除夕守岁。这一夜仁智院也是一改往常落日即熄灯入眠的习惯,彩灯张挂于廊,厅中巨烛燃烧,一众家人团聚在太妃房氏居舍中厅,说着一些讨巧的吉祥话,一个个都是喜色盈盈。

    饶是素来与家人不太亲睦的张良媛,此刻席中也是偶作浅笑,间或追忆早年冷清,与太妃并郑金等俱都眼眶泛红,大有不胜唏嘘之态,但讲到未来,眉眼之间又泛起许多神采。

    逢年过节,小孩子最是高兴。入夜之后,整个仁智院便回荡起小妹李幼娘欢快笑声。这小娘子幼来凄苦,这一个新年对她来说真是全新体验,裹着簇新的棉衣披裘,圆球一般直在厅中廊下打滚,间或娇嗔控诉二兄又来戏她欺她。

    李潼眯着眼,怀拥一个金丝小暖炉,像一个老干部一样软偎围榻,这边听房氏等长辈们唏嘘絮叨,那边则看着不着调的李守礼和李幼娘的嬉闹,间或与长兄李光顺闲聊几句。

    对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新年,他心里没有太大感触,此际也不愿多想前程如何,只盼望明年今日,一家人还能齐齐整整……这念头也是有点不吉利,心里呸了几声,只盼明年今日,高屋软衾,无忧无虑。

    不独仁智院这里,大内其他地方要更热闹,甚至就连千步阁禁军哨岗都挂起了彩灯,冲淡了几分肃杀,夜色下望去反有几丝俏皮。

    至于那座新建成的明堂,则更是华美的不得了,甚至就连最上方那铁凤都有灯火渲染,似展翅翱翔于天空中,一如那威风凛凛的神皇,俯瞰整座神都,凌驾于整个大唐之上。

    夜中大内响起悠扬的钟声,宣告着万象更新,新年已至。

    仁智院已经有些精神恹恹的众人,这会儿再振作起来,在内以太妃房氏为首,在中庭以嗣王李守礼为首,小作祈祷之礼。三王都未开邸,并无独立家庙,他们亡父李贤如今还葬在巴州,聚土为灵,庄重遥拜。

    “可惜今年慈乌台终究未成,盼明年今日,先王魂灵可得安所。”

    太妃语调颤抖,讲到这里,又是难免清泪长流。

    祭礼草草,之后一众家人各自散去,只在中庭留下几人续蜡添油,彻夜亮堂。

    李潼返回居舍便解衣入眠,只觉刚刚打了一个瞌睡,迷迷糊糊中又被惊醒。外间诸多嘈杂声浪,震得窗纱都频频颤动。

    “外间什么动静?”

    他揉着眉心从榻上坐起,自有宫婢匆忙上前加披裘袍。

    “元旦贺新,外间诸相公正率群臣入则天门、登神宫,想是礼声……”

    听到这一回答,李潼愣了一愣,心中转又有些可怜他的四叔李旦。

    他这半年心境流转,自觉涵养气量实在不够,料想自己如果待在李旦那个位置上,此刻也端坐于万象神宫中,心态只怕是要崩成碎渣。李旦却能咬牙硬熬下来,且一熬就是一二十年之久,也实在是常人所不及。

    元日午后,皇城南面则天门响起山呼人声,在宫室楼台之间辗转传播,传到仁智院已经完全分不清内容为何。但李潼却明白,这是武则天驾临则天门,宣布改元永昌。

    即日开始,便是永昌元年,但这个永昌年号连一年也没昌过去,年尾十一月,再次改元载初。

    仁智院外大事频频,院内也多年节琐细,几天的光景眨眼而过,元月人日如期而来。

0078 死而无憾

    早在年尾几日,李潼便告诉太妃房氏等人,他们兄弟三人将要出席人日大的事情。所以这年前年后光景,仁智院倒有一半忙碌是为此筹备。

    人日前夜,李潼也是辗转许久,不能成眠,设想诸多可能以及变数。只是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浅睡片刻,但不久之后院中人语脚步便又将他吵醒。

    “几时了?”

    李潼坐起身来,披衣而起,晃晃有些不太清醒的脑袋。

    “阿郎已经醒了?”

    卧室外侧厅中,郑金闻讯步入,上前说道:“眼下丑时放过,阿郎还可浅睡片刻。”

    “不睡了,不睡了。”

    李潼侧首看到院子里已经亮起了依稀灯光,昨夜中官通知,他们一众参加人日大的人等要在卯时集于神宫廊殿,即便再睡,不久也要赶紧起床。

    “快快帮阿郎梳洗装扮,切勿有失仪疏漏。”

    郑金口中说着,自己已经去整理各种衣装配饰,也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模样,可见心情同样紧张。

    梳洗装扮得宜,李潼便推门而出,抬头看到夜幕寒星,冷风扑面而来,更裹紧了披在身上的裘衣。

    “太妃已在中厅等待,大王且徐行。”

    门外站着太妃房氏身边女史,见永安王行出,连忙让宫役掌灯照路。

    中厅这里,已经聚起不少人,对于仁智院这种幽禁之地,人日大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李潼步入厅中,便见家人俱都在此,甚至包括小妹李幼娘,这会儿也都睡眼惺忪依偎在嫡母怀中,抬起俏脸迷迷糊糊喊了一声三兄。

    “我兄弟自去即可,扰这小娘子做什么。”

    李潼上前见礼,并又指着幼妹笑道。

    “她也该要知此,知她庭门虽然不幸,但三个兄长,都是仁厚的少年郎……”

    房氏眼望少子,刚刚开口,已经唇角翕动,渐有清泪垂流,以至于泣不成声。

    李潼见状一愣,旁侧长兄李光顺开口低语:“外事娘娘已知。”

    听到这话,李潼顿时有些不满的望向另一侧臊眉耷眼的李守礼。不用想,看这架势大概率还是李守礼泄密,这小子脑满肠肥,肚子里藏不住一个屁。

    见三弟目露不满,李守礼神情讪讪:“三郎你要信我,我真不是有意私告娘娘。想到大献乐,只恐自己误事,夜里私弹琵琶,才被娘娘探知……”

    听到李守礼回答,李潼才神色稍缓。这二兄往日跳脱,他对之多多少少是有保留,丘神的威胁,家门私传问题不大,主要还是不想家人无谓担心。可若就连这种小事,李守礼都守密不住的话,以后还能作什么共谋?

    眼下虽然也是泄露,但起码不是因为大嘴巴。私下练曲也是态度端正,一个原本大大咧咧的人,也不可求眨眼就算无遗策。本质若可雕琢,自有成长和进步的空间。

    如今时局中,内外多少人视他们一家恍若无物,搜罗一分的助力,李潼自知有多艰难,兄弟不能同心戮力,更能奢望何人?

    “不是不想尽告娘娘,只是此事多言无益……”

    李潼上前要为嫡母擦泪,房氏则握住他手腕,颤声道:“不必说,不必多说……往年娘娘自欺,只觉苟活在世,是恐儿郎失养,但今才知儿郎俱都长成,已是庭门支柱……你们阻祸于外,家门妇流已经能托庇安生、你们亡父、真……真是再无遗憾!”

    房氏几日前已知此事,但恐更加重儿郎心理负担,也都按在心底不作流露。虽然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但都拘在罗网,不能畅游。这一点彼此隐瞒的心意,便是亲情最动人处,虽然卑微,但却暖心。

    听到房氏泣声,李潼也觉眼窝发酸,他还是不大习惯真情流露,长身而起,抬眼深吸:“娘娘不必多赞,儿辈今日必夸美人前,再邀圣眷,护我家门无灾!”

    “放宽心,不要强逼了自己。你父不是俗流,你母也有贞风,无论人间几多戕害,无损我门德鼎盛!愚妇何幸,虽无身出,但却能有三子并拱身前,即便黄泉赴死,也能含笑无憾。”

    房氏说话间,脸上也是悲态收敛,转而泛起一层自豪的光彩,她站起身来,亲自为三子整理衣袍,行至李光顺面前,神态复杂道:“阿郎成器,反是娘娘多年冷落,愧对你……”

    “儿、儿……”

    李光顺听到这话,脸上悲戚大盛,退步叩地,嚎啕大哭,多年的委屈与敏感,在这一刻似是尽情宣泄:“生于此家,此生无悔!光顺一息尚存,不许贼人欺我母亲、兄弟……生为肉盾,死为引魂……”

    “我、我也是!”

    另侧李守礼见状,便也跪在地上:“娘娘痛我顽劣,我心自知……阿爷别前见我,教我、教我许多。儿是猪狗材质,不知该要怎么救家、往年阿爷喜我戏闹,我、我……早前阿爷召见巽奴,不愿见我,儿知父母厌我。往后只听巽奴教我,绝不再浪戏!”

    听到李守礼哭号旧事,李潼脸色又是一黑,上前给这俩磕头虫一人一脚,斥声道:“今日之后,大把悲喜时光。省些涕泪气力,事后仔细回味。”

    “是,三郎说得对!不要乱了仪态,不要……有这样的儿子,阿母生死都无惧!”

    房氏拉起伏地二子,又亲自给他们整理衣袍,脸上虽然仍是挂泪,但已经露出笑容,并很有兴致的自夸一句:“福泽之人,不必忙碌。你母虽无身孕之苦,但却有三子为我谋生,饮食安享,能活一日,自美心底,更胜某某诸多!”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大感亲切,此前只觉得嫡母谨慎庄重,但此际真情流露居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可见平日里内心也是腹诽不少。恨人有、笑人无,原来也不是自己的一点恶习。

    厅室中一通哭号,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房氏亲为三子调羹御寒,不多久便有宫人来告言是导引的中使已经来到仁智院。

    来者以一名尚宫居女官为首,另有宫婢、宦者数人。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四名持刀禁军贲士。

    从入住仁智院开始,李潼便比较关注禁军有关的情报,特别在发生那一名百骑军士郭达私下联络事宜之后。但仁智院中,关于这方面的来源实在太少。

    等到活动范围逐渐扩大,接触的人也越多,尤其丘神的威胁凸显出来,更让他有种芒刺在背的危机感。

    丘神对他们一家恶意澎湃无需多提,为此甚至不惜亲自出面去威胁薛怀义。

    就李潼自己小胳膊小腿,都还在算计与敌偕亡的毒计。丘神那样的权柄与地位,能够想到的方法和途径肯定更多。

    李潼也不会一厢情愿的相信,丘神就会按照既定的套路和规则来,只靠酷吏构陷来害他们。

    比如说眼下,他们兄弟获准参加人日大,丘神会不会恃其权柄,干脆途中截杀,以防止他们兄弟见到武则天?

    对于这个问题,李潼想了很久,觉得虽然可能不大,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可能不大,是丘神没有这样的胆量禁中操戈、虐杀宗王,又或者对方觉得他们兄弟即便见一次武则天,也无足改变当下这种处境,犯不着为此冒险。

    至于说有可能,那原因就多了,他又不是丘神肚子里的蛔虫。费了这么大力气终于美滋滋去见奶奶,结果中途被人拦下,一刀结果了,那真是欲哭无泪。

    所以早前他也在向薛怀义、沈期等能够接触到的人去旁敲侧击的打听,眼下皇宫大内的禁卫制度。

    如今洛阳太初宫禁卫力量,是南北衙并重。北衙虽然逐渐壮大起来,但也还并没有完全覆盖整座皇城,大体以贞观殿为界线,北衙主要负责以北的大内区域。

    至于南面区域包括台省机枢所在的皇城,仍由南衙进行宿卫警戒。皇城内的警戒,主要由左右卫负责,城门宫禁则更加复杂。

    李潼既不敢问的太直白,那几人也本非禁卫系统之人,就算了解什么细节,也不会仔细向他说明。但基本可以确定,金吾卫在禁中的势力和影响并不大,最起码没有大到能够出入禁防、肆意杀人的地步。

    不过这种事也实在说不准,毕竟武周一朝前前后后,什么妖事没有。

    眼下李潼能够寄望的,还是不要发生什么太过刁钻的小概率事件,比如丘神一上头,拼却身家性命不要都一定要用非常手段弄死他们。

    努力这么久,就为这一天,别说概率不概率,就算笃定仁智院外刀光剑影,他也要走上这一次,否则真是死都死的不甘心。

    仁智院早已备好羹汤之类,请宫使小用驱寒。短坐片刻,三人一同行出,在宫使引领之下,穿过层层宫禁,直往万象神宫而去。

0079 神宫巍峨

    仁智院虽然同属大内,但方位仍属偏在,一俟跨过归义门,真正的皇宫大内新年之际那种热闹喜庆的氛围才扑面而来。

    眼下时间方入寅时,天幕仍是一片幽暗,但大内之中张灯结彩,自有灯火光辉顽强的驱退黑暗,撑起一片光亮空间。

    宫使在前,宫役在后,禁军贲士分在左右,三王被夹在中间,也只是垂首默行,不敢左右张望,不敢窃窃私语。

    如是折转前行,夜色冷风中,李潼走得身上都汗气暗浮,转过一道宫禁之后,眼前才豁然开朗,只见明堂那巍峨庞大的建筑已经伫立于眼前不远。

    如此庞大的体积,自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压力,此前只能隔空远观,已经觉得颇为壮观,现在近立于侧下,渺小感真是止不住的被从心底压榨出来。

    “这、这神宫,真是高大!”

    李守礼也抬眼去望,口中喃喃惊叹。

    “请大王等向此而前,先入廊殿。”

    行至此处,又换了一批宫人导引,三人便也连忙收回视线,乖乖跟在身后拾阶而上,直往廊殿而去。

    明堂周围,更是灯火通明,更兼人员众多,但场面却并不混乱,或匆匆疾行,或群立一侧,少有人语喧哗,更没有人影胡乱跑动。

    李守礼登阶行至一半,脚步已经隐隐有些发软,特别侧首回望,看到此前同一水平的人影已经渐渐变做一个个小点,乃至于失步撞在李潼身上。至于另一侧的李光顺也并没有好上多少,双唇紧抿,脸色微微发白。

    感受到两个兄长不同程度的紧张,李潼也是忍不住一叹。他在禁中也是眼看着明堂落成,眼下走近,惊叹自然是有,但更多还是感慨他奶奶这败家娘们儿是真能造,至于因此生出什么敬畏感,那是没有。

    毕竟明堂再怎么宏伟,时代局限在这里,再壮阔的建筑与画面,他也不是没见过。

    但也不得不说,登明堂而览四方,依此壮大俯瞰渺小,对于一些内心不太安分的人而言,的确是能滋生一些掌控万事万物的假象,难怪古代的帝王,多有热衷营建。一念生出,万物聚此,那种成就感真是无与伦比。

    不过眼下他们进入的,还是明堂周边的附属建筑,廊侧厅堂。包括之后的人日大,也只在万象神宫的厢殿举行。李潼想要登入真正的明堂主殿,仍须继续努力。

    廊殿侧列明堂四边,李潼登上以后,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高处不胜寒、不似在人间。当下本就新年寒冬,廊殿立于高处又少于遮拦,特别是内里通透,那穿堂风飕飕刮得真是让人肝胆俱寒!

    此时的廊殿中,早已经群立许多人等。外围陛栏自有仗内甲士持殳林立,衣甲上多有冰霜暗结。廊殿内则是一队队的宫人簇立,另有许多役者忙碌的往来搬抬器物。

    负责导引的宫官行至此处,脚步便迟疑放慢下来,似乎不知该将三王引往何处。

    “不知薛师可登殿?请尚者引我等往见。”

    李潼原地小幅度跺着被冷风吹得有些麻痹的双脚,牙关打颤说道。

    宫官转头一笑,正待开口道歉几句,另一侧已经响起薛怀义听来爽朗的大笑声:“原来王等已经入此,我还刚要遣人去问。”

    说话间,薛怀义已经前呼后拥而来,头上依然戴着厚厚毡帽、下缀貂尾,身上则裹了一件翻毛的裘衣,反倒看不见那标志性的艳色僧衣。

    他前后拥从二三十余,浩浩荡荡而来,彼此刚一走近,李潼便感到温暖许多,人墙自能挡风。

    “没有薛师在引,我兄弟如野泽鹌鹑,彷徨无望。”

    李潼也阔步上前,并二兄一同向薛怀义见礼并寒暄。

    薛怀义脸色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将李潼拉到身畔,环视周遭一众人等,大声道:“你等都来见过少王,特别是永安王,与我并成壮事,日后内外出入,凡有逢见,不可失礼!”

    诸人纷纷上前见礼,李潼颔首致意。这些人既有宦者宫官,也有外廷臣僚,特别其中几人身着甲胄,似乎禁卫将领。

    薛怀义近来的确是鸿运当头,特别前日于明堂受赏,因此督建之功被正式封授为梁国公并左威卫大将军,不再只是身份地位都有尴尬的白马寺主。

    身在自己所督建的明堂副殿,他更有一种近乎主人翁的自豪感,随口讲起一些与明堂有关的事迹,并再收获许多赞美。

    接着他才拉起李潼说道:“此间实在风寒,天色仍早,外众要在卯间才会登殿。王等且随我来,暂入暖阁等候。”

    说话间他便先行一步,李潼等跟随他绕过此处廊殿再行内里,便见殿后还有一排不甚起眼的厢舍。随薛怀义解释,李潼也知道此处乃是中官、外臣登殿待诏暂作停留的地方。

    薛怀义将三王引入其中一间屋舍,掀帘而入,自有暖风扑面而来,但却并无丝毫烟火气息,想来应是有着类似火墙、地龙之类的布置。

    “王等暂且于此短留,我是杂务缠身,不能久陪,稍后待到登殿入叩,我再来导引你等。”

    将三王引入房中,薛怀义稍作顿足,然后便又说道。

    “薛师自随便宜,我兄弟在此安候。”

    李潼等三人又连忙行出,一起送走薛怀义。

    别的不说,对于薛怀义的热情周到,李潼真是感念不少。身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场合,周遭往来全无一个相熟之人,他心里也是暗存几分局促。

    薛怀义在这之中如鱼得水、众星拱月一般的待遇,难得还能记得安排他们三人行止,对于其人所言仗义,李潼心中也是暗记下来。

    刚刚送走了薛怀义,李潼正待要与二兄返回暖阁,这一转身,廊道另一侧却又有一抹倩影映入眼帘。

    上官婉儿疾步趋行,身后跟随两名女史,刚刚折转入此,抬眼看到一身典雅礼服的永安王站在暖阁门前,一时间也是瞳孔微缩,身躯都僵了一僵。

    看到上官婉儿这惊愕模样,李潼不免莞尔,视线稍作上下打量。

    今天的他章服典雅,对面的上官婉儿也不逊色,层叠绚丽的宫裙,五彩织羽的半臂,肘间各垂一道金线缀珠的披帛,流苏缨带结于胸前,粉黛清晰,腮红浅晕,眉际则贴着红艳娇美的梅花花钿,翠鸟振羽状的步摇由侧后啄入满头青丝结成的螺髻,整个人显得端庄美艳,大不同于此前的清丽。

    早先李潼见到韦团儿,暗觉对方容貌娇美或要浅胜上官婉儿,但今天再见到上官婉儿风格迥异的装扮,才觉得美态真是没有极限。但也止于欣赏,谈不上由此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遐想。

    上官婉儿略有失态后,皓腕抬起,似乎要打出一个什么手势,明眸一转之后,只是微不可查的向永安王眨了眨眼,然后无事一样带着两名女史匆匆穿行而过。

    李潼门外站了片刻,便也低头返回房间。他倒是想站在外面看一看能否见到什么名臣之类,但想想还是不宜表现得过于跳脱,况且他就算记得什么人名,长相却全无所知,也就打消这个念头。

    暖阁房间很朴素,但空间却是不小,屏几座榻等张设也都一应俱全。

    除了他们三王之外,房间中还有几名宦者恭立于侧畔。李潼也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像他们日常在仁智院又或内文学堂,日常所见宦者比例不高。

    但是到了明堂这里,宦者比例便翻增数倍,虽然也有宫婢之类,但活动范围也有限制,听用受遣而往来奔走者,多数还是宦者。

    一名宦者趋行上前,恭声道:“不知大王是否需有饮食传奉?只是仗内厢在都有例制,品色单调,还望大王勿罪。”

    身在明堂侧厢,参礼在即,几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吃喝的想法。不过听到宦者问起,一路冷风直灌的李潼倒是馋起了他的胡辣茶,便开口说道:“若有茶饮,可以送来,若无那就不必劳烦了。”

    宦官应声而退,另有两名宦者侍立门边。

    三人坐在房间,李光顺只是低头默默听着外面传入的动静。李潼枯坐无聊,则打量起房间中的布置,这居舍很空旷,有的地方还露出木梁原色,没有来得及上漆,由此可见他奶奶武则天非要赶在新年启用明堂,细节上还是稍显匆忙。

    凭几之外,房间里还摆设着一尊长宽数尺的白瓷盆山,在房间灯火的打照下光彩流转。

    房间外突然响起了比较明显的谈笑声,由远及近,很快门帘便被掀起,几道人影出现在门前,当中则站立着一名紫袍中年人。

    房内李潼等三人自是连忙站起,而门外几人看到他们,脸上也露出诧异并惊疑之色,特别那名紫袍中年人,脸色更是陡然一沉,深深打量李潼三人一眼,侧首望向室内宦者,语调更流露不善:“怎么回事?”

0080 猪狗之才

    “薛师吩咐,请大王等于此短候,等待参礼。”

    在那紫袍官员的逼视下,宦者头颅低垂更甚,语调恭谨且带着一丝颤音。

    “大王?”

    李潼等三人俱着章服,紫袍官员自然能认出他们的地位如何,此刻反问一句,更有几分不屑意味蕴在其中,他举步缓行入内,视线很是恣意再作打量,然后才又开口道:“王等谁家闲客?”

    “小王……”

    李光顺上前一步正待答话,却被李潼一把拉往后方。

    阻止了长兄自陈,李潼也前行一步,视线同样望向这名紫袍官员。

    对方身躯瘦高,紫色官袍之上,戴着一顶貂皮浑脱软帽,有帽尾垂下在脖间绕了一圈。其人相貌脸型瘦长,五官拉伸分布显得有些不自然,眼窝微陷以至于眼神隐有阴鸷,嘴角翘起则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轻蔑。

    李潼制止了李光顺,自己也不说话,房间中气氛顿时转为沉闷,宦者怯懦不敢上前,直到那紫袍官员阴冷视线转来,才又趋行上前,半弓身躯小声道:“相、相公是春、春官武尚书……”

    听到这介绍,李潼心中便了然,同时也忍不住暗叹,不知自己倒霉还是走运,居然就这么撞见了武家人。

    春官尚书便是礼部尚书,早在《万象》大曲参评之际,李潼便听沈期讲起,洛典之后远春官尚书武承嗣转为吏部天官尚书,继任的则是其堂弟武三思。眼前这个吊死鬼形象的,自然就是武三思了。

    宦者又声音颤抖着介绍了三王各自封爵,武三思听到三王居然是故太子李贤的儿子们,那阴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惊悸,继而皱起了眉头。

    他也不与三王说话,只是负手而立,过片刻才又转头望向后方,沉声道:“通事导宾者何人?今日大,参礼者寺监诸署并诸宫、府在职,怎么有爵者空职乱入?速速处理此事!”

    其人言辞冰冷且傲慢,就像是眼见三团垃圾碍眼,喝令扫出。

    听到这话,且不说门外众人反应如何,房间中的李光顺并李守礼脸色都是变了一变,被李潼抬手虚压。

    房间外骚乱片刻,不久后才有一名青袍官员一脸汗水的挤入进来,凑到武三思身边低语几句。

    武三思听完后,眉头皱得更深,视线斜斜望向站在房间中的少王。年前腊月,他才从兵部夏官侍郎递进为礼部春官尚书,接替堂兄武承嗣司掌典礼事宜。

    他新执署事,百务繁忙,大选乐这种小事自然没有精力去过问。选乐名单提上来,他便随手批准,待知薛怀义居然参制一部新曲入选,他也没有了解更多细节,甚至为了示好薛怀义,还提议将薛怀义这部新曲替换掉大正日当中的礼乐《堂堂》。

    不用想,这个提议刚刚提送政事堂,便被打了回来。但武三思也并不在意,刚才登殿途遇薛怀义还随口讲到此事,只道政事堂相公们太过迂腐傲慢,他觉得《万象》大曲是足够担当礼乐的。但事实上,这部大曲他由头到尾也没有听过观过。

    眼下僚属入陈,正是嗣雍王等三人居然也参与这部大曲,甚至大曲曲辞便由永安王亲笔写成。所以三王并非乱入,而是因事登殿。

    得知这一细节,武三思脸色直接黑成锅底,心情更是五味杂陈,愤懑至极,以至于隐在衣袍下的身躯都隐隐颤抖起来,本就少肉的脸腮更是咬肌凸起。

    眼下李武争锋,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们武氏籍由神皇关系,可以说是将李氏皇族打得溃不成军,死散无数,占尽上风。

    自知满门荣辱全系神皇一身,他们武家诸人为了邀宠神皇,也是爱屋及乌,对于薛怀义都极尽阿谀,不顾士流讥笑。

    可是薛怀义这市井无赖,居然还如此无顾他们所释放的善意,在这样敏感的时刻,竟与雍王一家维持如此亲密关系。这个贼僧,他打的什么主意?是想两头下注,左右逢源?

    除了对薛怀义的忿恨之外,武三思心中更有一份羞恼更加难以遏制。

    他为了邀好薛怀义,主动提议要将《万象》大曲引为礼乐,政事堂那些宰相们虽然否决了这一提议,但在心中会不会讥笑他武三思蠢钝如猪、竟然做出这种资敌的蠢议?

    几种情绪纠缠,武三思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以至于再看房中三王,眼中怒火几乎喷涌而出。这几个贼子逆种,侥幸活命已是至幸,居然还敢在无人知的阴暗角落搞这些小动作!

    此际人多眼杂,武三思纵使心情恶劣,心知不是发作的场合。三个少王只是小事,扰了稍后便要继续开始的大才是大事。

    他深作几口呼吸,才让自己情绪稍稍平复,转又望向三王,以冷漠疏远的语调说道:“不知王等趣才难得,居然还能协助薛师阔制新曲献礼。不过,此间廷臣待诏所在,非是乐部久留之地,王等恭谨知礼,请勿作留难。”

    开口逐人,语气同样不客气。李潼心情自然也不算好,但他也心知,这一阶段的武家人对他们姑姑言听计从、服侍的服服帖帖,自有一股依傍大势的鸿运当头。

    反观他们兄弟,丘神带来的威胁还悬在头顶,好不容易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结果好坏还在两可,更犯不上此刻当面做什么意气之争。

    于是他便转身跟两位兄长点点头,便要举步往外行去。

    武三思观三王动作,眼神更是不屑,去年至今,多少李氏身在外州的藩王都被猪狗一般的宰杀,凭这三个幽居禁中的逆种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随口将三王斥出,更给他带来一种颇为微妙的满足感,转头吩咐属吏道:“之后清点乐部诸众,大盛典,恩泽普受,但却不可滥涉丑恶之流!”

    李潼等三人,本来已经迈出几步,听到这话后,他脚下顿如生根,视线盯死武三思脸庞,手指则指向另一侧战战兢兢的宦者,口中喝骂道:“贱奴、贱奴!才虽猪狗,应识冠带!我兄弟贵胄天孙,狗眼敢作伶乐相待!”

    此言一出,内外俱寂,特别被李潼死死盯住的武三思,更是气得头顶浑脱软帽都弹动起来。

    李潼收回指向那战战兢兢宦者的手指,视线没有移动丝毫,却向武三思露齿一笑:“小王性急浮躁,不能体恤奴役,让尚书见笑。大盛典,礼事繁多,德才兼备者尚且不能从容料定,何况尚书?我兄弟在廷则为小臣,在私则为劣孙,或刑司或杖斥,不劳尚书。厌此刁奴门栅之内尚且不能供事周全,敢有狗胆乱吠事外?薛师留其侍我,稍后薛师归来,我自诉之,尚书请自便。”

    说完后,他拉一把身躯仍有几分僵直的两个兄长,复往室内行去。

    武三思僵在原地,脸色已经涨得通红,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甚至貂尾缠绕的脖颈都青筋毕露。他是真没想到,这被目作逆种的少王竟然如此嚣张狂妄,劈头盖脸便是一番指桑骂槐的斥骂,尤其在此众目睽睽之下,更让他羞恼得近乎失去理智。

    “仗内戟士何在?给我……”

    他顿足低吼,旁侧却有属官抢步上前,一把按住武三思已经抬起的手臂,附其耳边低语道:“尚书息怒,尚书……大在即……”

    几人冲上前来,将武三思拥出室外,房间中除了兄弟三人,又只剩下两名宦者已是惊恐得魂不附体。

    “杂事牵连中官,实在抱歉。无论事后如何,我兄弟只身当之,也会求告薛师,请无涉其余。”

    李潼这会儿心情也是忐忑有加,强打起精神安慰两句被无辜牵连的宦者,他又抬手示意李守礼,让他去靠近白瓷盆山摆件的席位去坐。

    李守礼这会儿也有一些发懵,但见李潼示意后还是快速抓住重点,低声耳语道:“巽奴你是要我掷器杀贼?可是飞弹能有准头,若真武士冲入,瓷盆沉重,我不能确保掷杀狗贼……”

    李潼闻言给他一个白眼,有些虚弱道:“你能掷谁?稍后真有贲士冲入,砸自己,越狠越好,只要不死,你就救了兄弟!”

    “哈?”

    李守礼闻言后便瞪大眼,但还是连忙点头:“听你的!”

    说话间,他已经弯腰去试那盆山摆件的重量,并将脑袋抵上,琢磨该从何处去砸。

    “三郎,这、这可……还是我来,我已经应过娘娘,绝不……”

    李光顺这会儿也是手足无措,见状便要上前将瓷器强揽在怀,却被李潼抬手拉住:“什么好事,值得争抢?该他的,他是家门嗣息,性命更值钱。唉!你别乱动,等人冲入再砸。”

    李守礼讪讪归席,转又笑问道:“这是什么计?”

    “绝户计!”

    李潼颓坐在席,以手覆额,心情可谓烦躁到了极点,只觉得这个武三思真是蠢猪,没有骂错。你没事抖威风,哪里不好,撩我这个随时准备与敌偕亡的亡命徒干什么!

0081 少王险计

    李潼是真不想死,卖祖宗卖亲戚都被他想到,可见是有多惜命。

    但他也明白一点,人事乖戾,并不是想不死就能不死,真要万般挣扎都无奈,务求给要杀他的人以最大反击伤害,这是他心中常备计划。

    过去那大半年,他从睁开眼就在争取如何能见上武则天一面,你爱不爱我,我得把心意表达出来试一试,万一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始于颜值、陷于才华,江山社稷都要传给我,不要还不行。

    诸多努力,成功在即,结果发生这种事情,还能保持心情不郁闷,那真是圣人才能有的心境修为。

    在见到武则天之前,他是真不想再发生什么意外。以至于武三思一开始那种态度,他都能忍耐下来。可是这吊死鬼好死不死,非要找刺激,最后那一句话,算是突破了李潼的底线。

    当然不是因为骂他丑恶之流,这种明显瞎话一笑置之,而是说什么清点乐部诸众,你要把我清出去,我就给你拉清单!

    指桑骂槐,斥骂武三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大不了血洒明堂!

    此前他谨小慎微,诸多谨慎,那是因为身处在禁中偏僻,真要太跳,分分钟被人捂死、毫无波澜。可是现在他在哪里?明堂啊,万象神宫啊!

    此前他连去慈乌台上吊都能想到,更不要说在明堂作死。现在武三思是退出,但之后会发生什么还不知道。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李潼都打定主意,在没有可靠的人和可靠的转机之前,宁死都不离开这里。

    这就是他吩咐李守礼砸自己的原因,一旦外面真有仗内甲士冲入要强逐他们,他就让李守礼血洒明堂,给他奶奶这神宫开开光。

    口号都想好了,还是两套,用哪套视情况而定。

    一套是针对武则天:“圣母神皇,人伦表率,残杀高宗子孙,血肉分食,款待大唐忠义!”还搞大聚餐?吃屎吧你们!

    一套是针对武三思:“武三思人间败类,辜负国恩,为报往年太后逐杀其父兄之仇,明堂虐害太后幼孙!”不光弄死你个吊死鬼,还弄死你们武氏全家!

    口号传不传得出去不要紧,起码是胸有定计,心里不慌。真要人冲进来,先让李守礼自残吓住他们,抓紧时间喊口号。

    刚才行途他已经打量过,此处虽只明堂侧殿,单只灯光下所见便已经有千数以上的人聚集出入,更不要说则天门处外廷诸众已经结队而来。

    他还没有起来敲打墙壁,寻找火墙,准备砸烂了火烧明堂已经很克制了。但这也是一条思路,若能熬过眼下,可以试着看看能不能从薛怀义那里探出设计图,作为日常备案。

    房间中一片死寂,只有几人喘息声。而在门帘之外的外侧廊道,却是一片乱糟糟。

    武三思虽然被僚属们拉离此处,但永安王那一番斥其猪狗之骂,仍然回荡于脑海,令他羞愤欲死。

    “竖子,竖子!敢于礼堂咆哮,如此狂悖失礼!仗内戟士,仗内戟士速速给我将他逐出礼场!”

    他虽然已经羞愤至极,但仍尚存一分理智,心知不宜在此将事闹大,只想着将三王逐出明堂范围,然后尽情炮制。

    但他也只是春官尚书而已,仗内诸卫绝非他能呼来喝去,尽管近畔就有仗内持殳士标立,但也只道庄重场所,无令不行。就算有人想要逢迎武氏,谁又敢在这样的场合里一脚踏进这种层次的纠纷!

    廊道另一端,上官婉儿传达完禁中诏令,顺道之际稍稍打听了一下永安王等为何出现在此,得知今日宴乐所用大曲居然是永安王与薛怀义并献,一时间颇感瞠目结舌,没想到几个少王居然能折腾出这种事情。

    上官婉儿心思细腻,虽只了解梗概,但已经能够品味出许多讯息。她心知即便如此,并不足以让三王参与大礼。薛怀义在外风光,但诸事仍在神皇授意,三王能够参礼,与其关系不大,必然是得到神皇某种程度上的授意。

    心中这么思忖,返回临时直堂之后,上官婉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趁着职事之便,让人送来有关今日宴乐的细则。

    虽然大礼由春官、司礼等有司筹备主持,但她们这些待诏女官、亲近之属,了解一些细节也在职内,诸多礼章自然有备。

    籍卷送来,待见曲目《万象》,上官婉儿眉眼已是一凝,之后便继续向下看曲辞与曲簿。只是看完之后,她眉目之间疑色更深。

    这一番览细,算是解决了她心中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何神皇一改冷漠态度,授意三王参礼。大曲细列献经一节,这对神皇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雍王等三子若能参事其中,无疑是锦上添花,利用好了能噎众声。

    卷上罗列献乐诸人,领衔者薛怀义什么人,那不必多说,应是受撺掇更多,不可能用心到这方面来。学士沈期自是清贵,久事乐府,制曲献乐自在职内,但为何与三王纠缠一起?

    三王各自形象、性格快速在脑海中掠过,上官婉儿思绪最终落在永安王身上。特别再见曲辞撰者正是永安王,不免眉头暗锁,只觉得脑海中无数迷雾涌出,将本就不甚清晰的永安王形象团团包裹。

    “这个永安王,到底……”

    上官婉儿细忖良久,不得究竟,索性推案而起,见无案事系身,索性举步行出,直往侧殿行去。待到行至此前偶遇永安王的侧廊廊道,却见转角处多有宫人聚望。

    而在更前方,则有春官尚书武三思一脸不善的负手徘徊,不时作顿足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疾行几步,问向一名旁观宫官。

    “上官才人?”

    宫官转头看到上官婉儿,连忙敛裙施礼,不敢隐瞒,将自己所见详细道出:“暖阁内少王与武尚书……”

    永安王舍内怒斥,这些宫人在外自然没听到,但见春官尚书武三思气急败坏被僚属拥出,且顿足不肯离去,难免上前耳语打听,竟将内里情形打听个七七八八,可见武三思人缘是不大好,僚属之中都有人乐见出丑。

    上官婉儿听完宫官描述,脸庞上阴云渐浓,就连额间花钿似乎都黯淡几分。她本来是打算去寻永安王小作闲谈,可是这会儿,身体却下意识的向后缩去。

    正在这时候,后方响起了甲戈金铁之声,一名魁梧英壮的禁军将领手扶仪刀,阔步行来,后方则并行十数名持殳甲士。见这一幕,宫人们连忙飞散退开,不敢再作围观。

    上官婉儿这会儿已经退到廊道转角,宫灯光辉洒下,使她身体、脸庞一半沐浴光辉之下,明艳动人,一半没于廊柱阴影之中,晦暗不清。

    禁军将士们阔步行来,眼见将要昂首通过,上官婉儿脸色稍作变幻,身躯完全摆脱了阴暗,立在廊左悄声道:“武将军!”

    来人乃是右卫中郎将武攸暨,听到声音转头望来,待见上官婉儿,便顿足叉手道:“上官才人可有途训?”

    上官婉儿贝齿轻衔樱唇,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少王参礼是陛下之意,薛师导引。”

    武攸暨闻言后愣了一愣,看一眼廊道前方已经向他抬手致意的武三思,又转过头来对上官婉儿微微颔首,然后便又阔步前行。

    待到这一队禁卫行过,上官婉儿便疾行离开此处,脚步之快甚至就连发髻之外的步摇都似乎真要展翅欲飞。

    沿途宫人或施礼,她都不及回应,只是匆匆行过,众人少见素来从容温婉的上官才人如此匆忙状,俱都大惑不解。

    上官婉儿一路疾行,很快便穿过绕设神宫周边的廊殿,来到神宫的后殿方位,因为趋行太快,脸色隐有潮红,连妆容都掩饰不住。

    连日大礼日,神皇便直接住在了神宫后殿中。此际殿外几名宫人闲坐,见上官婉儿匆匆行至,连忙起身迎上,口中则笑称:“何事仓忙,竟驱才人失态?”

    上官婉儿此际却无暇寒暄,拾阶登殿,直行到刚自殿内转出的韦团儿身前,这才略带喘音说道:“请问韦娘子,陛下是否起寝?”

    韦团儿有几分睡眼朦胧,抬手掩嘴作哈欠状,继而便又听上官婉儿疾声道:“侧殿春官武尚书与雍王等少王言恶,妾恐阻于典礼,因来急……”

    她还没有讲完,眼前顿觉一花,韦团儿身影早已抽退殿中。又过片刻,韦团儿复行出,对上官婉儿招手:“陛下令才人入奏。”

    上官婉儿匆匆行入,只见帷幔低垂、香烟袅袅、灯影昏暗,视线一转没有发现神皇身影,帷幔后已经响起一个还不甚清晰的声音:“入前细奏。”

    上官婉儿趋行而入,再拜之后便简明扼要将宫官处听来事情始末讲述一番,也无偏帮哪一方。

    “蠢、蠢!”

    帷幔后响起两声低斥,上官婉儿还没分辨出是在斥谁,神皇已经再次开口:“他那么热心仗内仪事,何必三品禄养!如此道他,去罢。”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一路绷紧的心弦才松了一半,本来该要叩辞,身屈一半,还是忍不住开口再问:“那宴乐诸事……”

    “照旧。”

    帷内又响起神皇的回话,然后便没了别的声息。

    上官婉儿恭行退出,离殿之后,复待举步疾行,身后却响起韦团儿呼喊声:“才人且留步,陛下着我同往。”

0082 武氏诸众

    明堂侧廊,随着右卫中郎将武攸暨率领持殳士到来,气氛顿时一凝。

    就连那羞恼怒极的武三思,这会儿也变得平静下来,整个人显得更阴沉。

    人之所以易怒,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此前被少王撕破脸面、指桑骂槐的痛斥一番,武三思一时间甚至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予以报复,实在是明堂这个场景太过特殊。

    现在见族弟率众行来,那种人多势众、正在势头的优越感自然又浮上心头。他负手行至武攸暨身前,眼神睥睨周遭诸众,先前那种被斥为猪狗的羞恼都被冲淡几分。

    “舍中几人粗俗失礼,且先逐出礼场,先择陋室监押,待到礼毕再问神宫失礼之罪!”

    武三思对武攸暨说道,眼下的他,也实在没有必要于此穷作计较,事后大把手段可摆布其人。

    武攸暨闻言,心中却有几分踟蹰,想起途中上官婉儿的提醒。他没有怀疑上官婉儿是在诈他,当然这也谈不上欺诈,上官婉儿也是基于事实合理推断,所以说完后才那么急匆匆前往寝殿补救。

    此际听到武三思的吩咐,武攸暨示意他到近前来,低声皱眉问道:“阿兄执春官事,难道不知少王参礼细则?”

    “这种小事,我……”

    武三思随口答道,但又话音陡顿,转又问道:“你是说薛师?”

    “无关余者人事,几王久来深在禁中,眼下乍出……”

    人多眼杂处,武攸暨不便把话说得太直白,况且三王参礼,武三思身为春官尚书,肯定比他这个禁卫将领能看到、能推测的讯息更多。

    想到三王是薛怀义引来,武三思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只低语道:“还是先将人专监别处,特别永安王此子,我是绝不准他得见神皇!薛师处,稍后我自访问!”

    情绪归于冷静,武三思对永安王仍是厌极,除了羞恼之外,更有一份警惕存心。

    他刚才暴怒之余,也在回思永安王言中可有可攻之处,却发现对方暴躁言辞之中仍有尺度谨慎,扣紧一个主题只说他武三思是一个蠢材,却没有涉及什么敏感内容比如最能加以发挥构陷的李武之争。

    这是事有凑巧,还是对方真的心机深沉,武三思无从判断,只是觉得不该给对方更多机会。

    武攸暨见武三思仍是固执,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微微颔首然后行至暖阁门前,示意持殳士上前卷起门帘。

    此时的房间中,李光顺端坐在正对房门的位置上,两拳紧握,置于膝上。李潼侧坐长兄身后,眼神一边关注着门口,一边暗示着紧挨盆山器物半坐的李守礼,一只手臂已经悬在半空,只待挥下,李守礼便要自残。

    门帘半卷,已经露出甲衣半身,并响起一个稍显浑厚的声音:“末将右卫武攸暨,见过三位大王。”

    话音落下,门帘也完全的卷了起来,露出武攸暨那魁梧英壮的身姿。

    听到对方自作介绍,李潼倒是愣了一愣,没想到前姑父没见到,先见到后姑父。及见武攸暨全身露出,不免觉得自家奶奶还是爱闺女的,别的不说,但从形象来看,武攸暨就比武三思那吊死鬼强多了。

    脑海中噱念偶闪,心情不再那么紧张,他们兄弟眼下都不往好处算计了,自然也就不再顾及会不会失礼于这种偏门亲戚,都按照李潼的安排原地不动也不说话,并不给以回应。

    室内三王都不应答,这让武攸暨有些尴尬,他举步入内走了两步,便见三王都紧张起来,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当即收住脚步立身原地,又作叉手道:“末将无意冒犯大王等,但……”

    “将军且慢,明堂,国之典章所在,极尽庄重之地,令行禁止,条律分明,岂存私意?何事来访,不妨直言。”

    李潼开口打断武攸暨的话,本来还想配以手势,好险没动那悬起发号施令的的手臂。说到底,他就算有什么与敌偕亡的算计,那是最后的手段,在此之前,自然还是要做努力。胡扯几句,拖下时间,看看能不能捱到薛怀义回来,让事情有所转机。

    武攸暨听到这话,那英朗的脸庞也顿时一沉,算是有些能够体会何以刚才武三思一副暴跳如雷状,这个少王真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对象。

    何事来访?不就是为了要让你们滚蛋,可这一张嘴,不又落入了此前的言语陷阱?

    因有上官婉儿的提醒,武攸暨也不愿与三王交恶过甚,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知大王等献乐参礼,诚意可夸。外乐诸部已入则天门,廊外在集,恐献乐事宜或有缺漏,因来通告大王走下廊殿查视。”

    我就不走,迈出廊殿一步都得被你们弄死。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李潼低头作沉吟状,转又凑向两个兄长做耳语商议,当然视线始终盯住武攸暨并其身后门口。

    这么拖延了足足有大半刻时间,眼见武攸暨脸上不耐烦之色已经越来越浓,他才又归席摆手微笑道:“多谢武将军相告,我兄弟年幼浅薄,少经礼事,若非任事德长者提醒,实在不敢夸恪礼不逾。”

    听永安王语气转为客气,武攸暨心中烦躁稍减,正待要张口再劝,却听永安王又继续说道:“因知短见薄识,不敢丝毫有违德长者之教。薛师引我兄弟至此,命我兄弟安坐在舍,以待参礼。乐部诸事,职者自理,我兄弟守此安逸,只待参礼,有劳将军走告。”

    李潼嘴上这么扯皮,心里其实也在评估武家人在这一时期,究竟有着多少的主观能动性,或者说,试试他们敢不敢冒着打断大典礼的风险,将他们兄弟几个强逐出外。

    须知此刻,眼前的武攸暨可是不知他心里早有作死的大计划,身为禁卫将军,逐走几个死皮赖脸不愿走的闲散少王,并不是什么不好下的决定。

    如果武攸暨敢于用强,李潼敬他是条汉子,大家比比谁能折腾。如果不敢,也可以理解,武则天杀其妻、赐其妻,就没考虑过武攸暨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激愤,一刀捅死自己亲闺女的可能。

    李潼不想招惹武家,那是因为满头癞痢、实在不想再惹虱子,虽然都是立志舔狗,武家已经拖家带口上位了,他这里还未出发呢。

    但若说对武家人畏之如虎,那还真没有。都是做舔狗,谁还能比谁多出什么优越感。大凡我能凑到我奶奶身边,你也无非多了两口牙,敢不敢呲,终究还是看主人意思,到最后拼的还是技术硬实力。

    至于说武周时期皇嗣之争,传武还是传李,看客们都争得一脑门子汗。

    但只看武承嗣、武三思这些人,薛怀义在的时候给薛师牵马,张氏兄弟上位,五郎六郎叫得黏糊热络,前后十几年跨度,什么长进都没有,他们压根就没有获得独立于武则天意愿之外的权力。

    还想做大周创业二代?那纯属内心加戏,给你舞台没有这个能力。

    真正有眼力、有是非观的人,谁也没把武家当作一盘正经菜。只有李显那去国十余载,归来无相知的人,好好捧着武家帮衬自己。

    可李旦被摁在洛阳抽打半辈子,硬是咬着牙没有与武家有任何瓜葛,这是一个明白人,他要真敢跟武家眉来眼去,他妈真得弄死他。他作为大唐传承的最后标杆,也绝不容许与武家不清不楚。

    武周一朝,斗争大脉络很清晰。革命之前,大家都在议论太后敢不敢踏出这最后一步。

    履极之后,木已成舟,赶紧讨论一下谁来接我的班,毕竟我年纪大了也干不长,瞬间将斗争的核心从改朝换代拉回传承问题,斗争的尺度与战场快速缩小,只集中在中枢之内。

    权力的高层次体现,不是我脸红脖子粗跟你争胜负,而是由我决定你们来争什么。

    武家是武则天树立起来的一个工具和靶子,在这个斗争过程中任何偏帮行为,只说明武家战斗力不太行,不拉偏架干不下去,不能代表武则天的真实意志。

    这个斗争的过程,只是帝王心术,不存在母子、姑侄的伦常关系,武则天是一个皇帝,她不是大唐扶弟魔。更不要说她那些娘家兄弟们,或直接、或间接,几乎都是被她弄死的。

    眼见三王安在席中,摆明态度不肯离开,武攸暨一时间也是心内犹豫。不满自然是有的,他自认没有失礼之处,可是这三王太不给他面子。

    他不是没有想过用强驱逐,但途中上官婉儿的提醒又在脑海中回荡起来,以至于三王眼下这固执失礼,在他看来都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

    他回头准备请示一下武三思的意思,却发现武三思早已经离开。这是因为在武三思看来,既然有了武攸暨这禁卫将军出面,三王哪有驱逐不走的道理。

    他又不是真的无所事事,大把闲暇浪费在此,转回头来再收拾就好了。更何况,被人当面指着别人鼻子骂成猪狗,总也不算多露脸的事。事情有了交代,自然也就离开。

    正当武攸暨迟疑不定,犹豫进退之际,门外再次响起稍显急促但仍悦耳的女声:“妾等拜见大王。”

0083 途穷生戾气

    美人或行或止,或坐或立,那都是一道动人的风景。两个美艳动人、不分伯仲的女人并在一幅画面,那争奇斗艳的美态,又远不止于一加一那么简单。

    不过眼下看到上官婉儿与韦团儿并行入内,李潼所关注却不是她们各自美态。他这胳膊悬在半空已经酸涩难当,现在看到二人步入,下意识便是一落,但视线余光扫见李守礼已经蓦地站起身来要抓瓷器,又连忙将手挥了起来。

    李守礼眼见此幕,冲势中难以收顿,幸在平日角抵戏熟,发力转力自有技巧,眼见将要撞上器物,腰肢一拧,姿势看上去就像是久坐伸腰继而跌倒,虽然也是狼狈,总算没有自残。

    李潼见状暗呼庆幸,转身扶起李守礼,兄弟并立此处向上官婉儿回礼,也并没有急于上前,毕竟来意如何还不清楚。

    韦团儿性格较之上官婉儿张扬外露,自恃神皇所遣便更加少于顾忌,见到武攸暨立在房中,门外则有十数名持殳士标立,摆明了是在欺压三王,张口便说道:“将军率甲士入此冒犯贵人是奉何令?春官武尚书何在?神皇陛下有问,尚书勤于仗内仪事琐细,何必三品位禄养之?”

    武攸暨虽然相貌英武,但本也不是什么果决敢当之人,此前已经有几分迟疑为难,此际再听韦团儿这一神皇宠婢一番抢白,脸色更是尴尬不已,后退两步立在门前,开口说道:“韦娘子误会了,知大王等身系献乐事宜,乐部诸众将集廊下,特来走告。”

    他又看了室内三王一眼,视线最终落在永安王身上,脸上挤出一丝硬笑:“既然大王已知,末将便先告退。”

    说完之后,他便摆摆手,率领一众持殳甲士快步离开此地。

    李潼眼望武攸暨背影,心中暗道可惜。他与姑姑太平公主虽然没有太大交情,但还是觉得武攸暨这样一个外强中干之人似乎不太配得上他姑姑。

    不过话说回来,武家人素质还真是水平以下,假使易地而处,他若站在武攸暨位置上,是绝对不会容许三个跳货在自己面前这么撩拨。别管什么场景,什么时刻,先收拾一顿再说。怕武则天怪罪?大这么和谐有爱场合,三个逆王子息冒进参礼,弄走他们还有错?

    武家虽然满门舔狗,但眼下的政治地位和手握的政治资源,就算在大之前于明堂闹出什么风波,还怕按压不住?

    不过也不排除眼下的武家人是真不将他们放在眼中,没必要因为三个小跳蚤弄出什么麻烦,反正啥时候抬手就能捻得死。

    思绪稍纵即收,李潼转顾眼前,再次庄重向上官婉儿并韦团儿见礼:“多谢才人、多谢韦娘子为我兄弟解围,深居经年,幸蒙天意垂青,赏我侧身待礼,不意冷眼横惹。非二位施义包庇,幼顽怕是不能承眷陛前。”

    他也并不隐瞒这一场纠纷缘由,毕竟在此显眼之地,又哪有什么秘密可作遮掩。武三思对他们兄弟满满恶意,此际也犯不着故作大度一笑置之。讲到深浸时务,眼前两个女人也都不是他能比的。

    上官婉儿俏立房中,眸光内敛,只是观察永安王并不急于说话。她是觉得眼前这位少王有些陌生,大不似她此前所见之印象,不过想想此前相见自有场合限制,对方所显露出来肯定也非性情全部。

    韦团儿大步上前,美眸俏媚流转,笑语说道:“大王何必自谦称顽,今日所献部曲,神皇陛下闲来有观曲辞,知为大王拟作,不乏赞声,更嘱薛师礼日导引。俊才可赏,还称幼顽,人间复何人可夸?”

    李潼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虽然很多时候,韦团儿的过分热情让他比较头疼,但也不得不承认,韦团儿这种没有心机的直率,也的确能够偶尔让他捕捉到目前处境层次难以接触到的讯息。

    他此前虽然确定薛怀义不过武则天的附庸,难有超出武则天意愿的表达,但是再怎么傀儡,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思有感,不可完全视作武则天的传声筒。

    所以对于薛怀义义气表态一定会将他们兄弟引入参礼,李潼心里是由衷感动。可是现在听到韦团儿这么说,才明白薛怀义的所谓义气应该是要打个折扣的。

    不过倒也不至于因此就对薛怀义再也没有感激,武则天能作这样的授意,这也说明薛怀义在当中没有使坏,甚至应该不乏美言推荐。

    他们一家现在这样的处境,关键位置关键人不作加害,已经值得感激了。

    且不说李潼自己思绪流转,旁侧上官婉儿在听到韦团儿这么说,眉头已经微蹙起来,视线则转为狐疑审视,不断流转于永安王与韦团儿之间。

    此前她就有些不解,自己如此急切前往明堂寝殿传告消息,那是因为此前没有忍住,向武攸暨多说了一句,之后种种都是为了补救这一时的冒失。

    可是韦团儿表现的却是比她还要急切,刚才自寝殿行来,一路便几次催促她快行一些,此刻再向永安王透露神皇心意,言行迹象已经远远超出了体察神皇心意而对少王小作关照的范畴!

    韦团儿自是不知两个人精内心盘算,她眼眸一转落向永安王腰际,发现自己前次所送承露囊正被永安王佩在腰间,眉眼不乏舒展,但又有些好奇道:“前后赠香,妾自觉后者羽囊精美远胜于前,大王怎么选佩前者这一素囊?”

    李潼闻言后心中又是一叹,他是怕了韦团儿的热情,念及此前再赠香的举动,想到今次参礼或还免不了相见,若是没有一个交代,只怕韦团儿还有什么冒失举动,便将此前赠送的承露囊取出佩上。

    之所以不选后者,那是因为觉得后者过于华美,太扎眼。韦团儿身为武则天宠婢,出入相随,有什么醒目佩饰难免会被有心人暗记,若是出现在自己身上,那就实在免不了让人生出什么猜度。

    听到韦团儿发问,他便垂首笑道:“守义生性懒散,体中身外,总是眷恋于旧,不逐于新。愧受心意,怎敢再较高低,旧者伴我日久,随身惯在,一点惰性,失于雅衡,倒让娘子见笑。”

    他这话一说出,韦团儿目中光彩更胜,张张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掩口轻笑几声,才又说道:“大王真是妙趣盎然,懒散守旧信口说来,也能让听者叹妙。妾却爱逐新鲜,倒与大王略在互补。不知今日赠后,异日相见,大王再作何选?”

    说话间,她纤指已经勾在佩囊,径直递入李潼手中。

    李潼这会儿也是懵了,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原来这香囊佩不佩都会出事儿。

    另一侧上官婉儿见到这一幕,眸光更显深邃,她掩口轻作咳声,又对韦团儿说道:“礼刻即至,娘子奉御寝事,久离……”

    经此提醒,韦团儿也醒悟过来,转对永安王笑一笑:“稍后参礼,妾洗耳恭赏大王华曲。”

    李潼拘谨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与二兄并送两人离开。见那衣裳背影消失于廊道转角,旁侧李守礼却探过头来,望着李潼手中温香不散的香囊,笑语道:“这位韦娘子,真是厚意殊待。我与阿兄未必不是玉立,往来几番,不见加眼啊!”

    你可心真大!

    李潼白他一眼,又看一眼仍是忧怅满脸的长兄李光顺,轻叹一声:“真是侥幸。”

    李光顺心有戚戚点点头,又不乏惭愧道:“人事如此险恶,为兄全无定计,非是三郎勇持,几要失守失态啊。”

    三人退回房中,宦者也将茶饮送来,再次叩请侍应不周、叨扰频生的罪过。

    李潼心中虽然常有险策暗揣,但有一点自持那就是很少迁怒无辜,顶了天一点腹诽吐槽,重点还是落在自嘲,也只是缓解心情的抑郁。

    他此前借房中侍立宦者指骂武三思,致歉过后又打听了一下对方名字,暗记在心里,准备稍后请托薛怀义稍作关照。

    这些卑微之众本就身世可怜,稍受一点波及可能就是生死灾祸。这也称不上什么妇人之仁或是邀买人心,而是自己本就长期身处在波诡云谲、戾气横生的氛围中,对生命抱以谨慎,人不害我、我不害人。

    否则他真怕自己某一天,也将彻底沦为全无温情的权力动物,活着是为了更好的品味人生滋味,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卑微之善念,赠予卑微之人众。途穷生戾气,从容长良心。至于更大的善念,他自己还等人搭救呢。

    三人归舍未久,一杯茶都还没有喝完,此前离开的薛怀义已经再次返回来。

    行入房间中,薛怀义看着并立起身的三王,脸色不甚好看,他抬手指着李潼皱眉道:“我知王是少年稳妥,才引你兄弟参礼,怎么离开片刻,就生出这种乱事?”

    有了韦团儿泄密托底,李潼心里也知自己兄弟能否参礼,并不只系薛怀义一念,听到薛怀义的斥责,他便微笑说道:“薛师既称相知,应知错不在于守义。人唾于我,隐忍自干,虽然涵养不缺,但也绝不施予武三思之流。”

0084 具位庸臣

    听到永安王的回答,薛怀义神色一滞,片刻后状似有些无奈道:“世道太多繁杂,就连我都常有自危之想。王是久在禁中,不涉人事,又或积闷气盛,不能自忍。但你这么想这么做,也只是伤害自身。”

    “武家子那都是外亲荣宠,大权高位,人不能及。即便不论三思台臣尊荣,他也总是你远亲长辈。王是礼道少俊,托付事用也能给人妥善交代。可怎么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忍气相容,乱了尊卑?你若再这么气盛浪行,今日礼后,我是不会再同你往来!”

    讲到这里,薛怀义脸色已经很是不善。他本来是觉得永安王久在禁中,人事牵扯简单,加上本身富于才趣,大不同于往常接触人众,再有窥度神皇心意,才与永安王往来。

    可是却没想到,这小子虽然身在禁中,惹麻烦的本领不小。此前丘神出面威胁,薛怀义半是不忿、半是看在永安王编曲让自己大出风头的面子上,忍耐了下来。

    但此前武三思一脸阴郁寻到他,讲起永安王斥骂,言中已经隐有斥问之意,这更让薛怀义大大不满。他虽然出身市井、不识大体,但也明白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武家人因为神皇关系对他多有礼敬,日常奉用阿谀也都顺遂心意,但他也不会就此小觑了武家。

    武三思当时气得脸都红了,可见真是怒极。薛怀义也真不愿因为永安王而与武家交恶,如果不是听说神皇都被惊动派出近婢斥问武三思,他甚至都不会返回来说这一番话,直接让武三思自己处理。

    如果没有韦团儿前行那一番话,李潼这会儿为了确保献乐事宜不出差错,少不得要稍作低头。

    可是现在听到薛怀义这么说,他却笑起来:“三思真是无耻,受辱于我不能面争,反向薛师面前诬我。人有尊行,才享尊位。他是朝堂紫章,我是大内闲人,真要据强相争,我能抵挡丝毫?马齿虚长,尊位不配,自甘卑鄙之流,竟使薛师有两难之憾而不能彼此兼顾?”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寒,一则不满于永安王这过于要强的口气,二则也是对武三思生出几丝轻视,堂堂三品尊贵廷臣,受一少年斥骂还有脸去诉苦抱怨于别人!

    “武氏荣宠,自出天恩,守义虽渴于不及,但也不至于因此生怨。我所敬者,承嗣等寥寥几人而已。三思之流,在家则祭案余子,不能执刀分牲,在朝则具位庸臣,不能善用恩威,人前人后,有何可夸?我礼让三寸,是敬其亲戚虚长,他穷争一尺,是欺我是非不分。门风门义,不在于他,能逼我退避三舍者,自有其人。”

    李潼正色直言,软话硬说,并又对薛怀义叉手道:“薛师可执此言,回告武氏家长。若其人仍有曲怨将要惩我,甘苦守义自受,不敢再求薛师施庇。”

    薛怀义听完后,便低下头喃喃自语,片刻后又抬头问道:“祭案余子,具位庸臣,什么意思?”

    李潼闻言大汗,耐心跟薛怀义稍作解释,大义就是说武三思这个人在家是个多余,在朝充充位子,内外都是一个备胎,不值得他正眼去看。

    他心里看不起武家人是一方面,但也不至于就要瞪眼将武家满门上下得罪个精光,有什么不耻怨恨,都针对武三思一人而去。

    他们李家在人伦方面一言难尽,由己度人,李潼也不觉得武家内部就能其乐融融。特别武承嗣与武三思这对堂兄弟,在家族如此尊荣的当下与那么美好可望的前景,真要能够保证亲密无间,那才是见了鬼。

    薛怀义将这番话细品一番,渐渐咂摸出几分味道,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望向李潼的眼神也有所转变:“王是有主见的人,闲话我也不再多说。我导你入此,心里便存一份牵挂。三思逐你兄弟,那也是辱我脸面。我是恐你气盛,得罪权门。但要是恐惧权贵,连三思这样的卑鄙之流都退避不争,也实在是让人看轻。”

    “薛师错赞,其实守义当时未尝不惧,只是念及薛师引我兄弟入此,廊下人眼有望,若被一言斥出,我兄弟人事浅幼,尚可自忍。但人若因此谤及薛师,言薛师往来者怯懦如鸡,则就实在辜负情义……”

    “他岂敢目中无我,不过是见你三人……罢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多说,参礼照旧。舞乐夸美,才是大乐,不必为此小事扰乱兴致。”

    一番闲话,薛怀义心情已经大不相同,最起码不再将武三思的抱怨视作武家人整体的意见,也就没必要忌惮于此对永安王敬而远之。后续如何相处不必多说,眼下还是配合献乐、大出风头最要紧。

    经过这一番波折,时间也过得飞快。外廷参礼的官员们仍在则天门排队进入,但与典礼相关的乐部人员则已经先一步在廊殿中汇集起来。

    有了上官婉儿和韦团儿出面,再加上薛怀义也已经返回,李潼也就不再担心会被武家人拎到偏僻角落杀人灭口,自然也就没有再逗留于此的必要,于是兄弟三人便跟随薛怀义一同前往乐部集结处。

    李潼也没有忘记向薛怀义点名表扬几名宦者,称赞他们应答得体,没有辜负薛怀义嘱令内侍的安排。

    今日大所用宴乐不少,主要自然是薛怀义、李潼等扩编的新曲《万象》。除此之外,另有太乐署并当朝权贵人家所呈献曲目杂类十余种。未必尽数上演,但人员必须备齐。

    李潼他们到来的时候,便见内外音声、优伶之类已经尽数聚集在廊殿角落里,约有七八百人之多。当然,其中超过一半都是大曲《万象》所用伶人。这部《万象》大曲品质如何还待众评,但就参演人数而言,已经是乐府诸部乐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卯时过半,人员也已经清点完毕,百官正浩浩荡荡自则天门方向而来,距离大礼正式开始已经不足一个时辰。

    其余诸乐伶人还要在此廊殿等待传召,但《万象》相关人等则就需要提前进入,于是数百人在薛怀义带领下,浩浩荡荡往厢殿而去。

    《万象》大曲这样的演出规模实在异数,因此沿途的盘查也很严谨。薛怀义不耐烦沿途频频停顿,索性拉着李潼先一步入场检查场地的布置。

    李潼自无不可,说实话,由于《万象》大曲演出场地的布置过于繁琐复杂,不自己检查一番,他也真不怎么放心。特别当中涉及飞天入破的舞蹈部分,全是李潼设计,但却没有机会参与布置,还是要仔细查验一番。

    几名宦者导行,两人先行一步,途中又遇见巡视殿堂的武攸暨,虽然其人只向薛怀义执礼而无视了李潼,但李潼还是很友好的向他点了点头。人嘛,怎么过都是一天,气性大了不好,总有治你症的。

    今日大厢殿位于神宫正殿左前侧方,听薛怀义介绍类似厢殿在神宫周边共有四个,对应四时,启用哪一个也有具体的章程。

    讲到这些的时候,薛怀义满脸的神采飞扬,很明显是为自己能够督造如此雄伟建筑而自豪。只是不知数年后当他满腔戾气火烧明堂的时候,会不会忆起今日这种心境?

    对于明堂的规格布置,李潼所知不多。后世即便有载,也只是一些简单参数,且还说不清是前明堂或后明堂。

    现在有薛怀义这个督造者热情介绍,李潼乐得了解更多,只可惜薛怀义还是以吹嘘为主,并没有言之极细、杀器共享的意思。

    说话间,厢殿已经到达,李潼站在宏大殿门前,一个极大感受就是空旷,虽然内中巨烛燃烧,光线充沛,但毕竟不同白天,仍然不能一眼看到宫墙边界。

    “此处厢殿,可容千人并席,但深阔尚不足神宫大殿半数。”

    薛怀义当先迈入殿中,李潼随之行入,自有殿内仍在紧张监督布置的各署官员上前见礼。这些人服色或红或绿,搭配倒是鲜明,但言及官职名字,却少有能够唤起李潼的记忆。

    只是看到一名绿袍官员言是来自殿中省,不免让他念起欧阳通。如果这位老先生不遭贬谪,今天应该能够见上一面。让对自己心存善意与期待的人失望,哪怕只是事出无奈,他心里也是很过意不去。

    “诸位职内各便,不必彼此烦扰。”

    薛怀义摆手驱退众人,拉着李潼来到殿堂正中已经布置妥当的舞台,他稍后也将参演献经,因此态度也很是认真端正。

    这舞台的布置远比内教坊中排演要华美得多,李潼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疏忽,心绪有所平稳。他刚刚跳下舞台,参演的舞乐伶人们也通过层层排查,抵达了厢殿中。

    正在这时候,悠扬的晨钟响起,天际鱼白将要破晓,永昌元年人日大即将开始。

0085 满堂诸众,只当无物

    元月大,初五太后与皇帝御明堂,飨宴诸爵、散、勋并诸番使节。初六皇帝便缺席,太后独御明堂,飨宴中枢三省六部并诸外州刺史及使者。

    初七人日这一天,与会主要是诸寺、监并各藩邸官属僚佐。

    按照这一礼程安排,李潼等兄弟三人俱王,应该是需要参加初五大正礼。但根本就没有人通知他们参礼,还是要靠人日献乐这件事挤进初七的礼程中来。

    很多事情都是一种无言的默契,无需明言,大家也都明白,这三王就是样子货。

    外廷百官抵达明堂前,将要登殿参礼,薛怀义眼下也是官爵在身,同样也需要排次登殿。因此在安排乐部众人集在廊殿侧边之后,便匆匆转出下殿去汇合百官。

    他没有问三王是否要登殿参拜,李潼也没有争取。有的事该争,有的事不该争。他们兄弟出现于今日礼事,本来就是尴尬,无谓再争非分。

    况且《万象》大曲这个马屁还没有拍响,在此之前,即便是见到武则天,李潼也觉心里犯怵,不知该要如何自处,于是便与两个兄长安心与乐部众人待在一起,等待大礼正式开始。

    这会儿,外廷诸众早已经在殿前空阔之地队列分明。薛怀义下殿行来,自有礼官将他导引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用说自然也是位列头排。

    三省六部确立之后,九寺正卿虽然已经不再是执政大员,但品秩还是保留,排在前头仍是一个个紫装大佬。薛怀义脱下裹在身外的披裘,身着紫红僧衣,在一众紫装大佬中显得分外扎眼。

    朝野内外对于薛怀义是什么人自然也都了然,此际其人加入队伍,也都少有人攀谈问候,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要维持一些体面。

    但这当中也有一个例外,眼见薛怀义行来,紫装队伍中也有一个人离队相迎,那就是新晋天官尚书武承嗣。武承嗣虽是省部高官,但几日大未有一日落下,自然也不会有人跟他计较这种小节。

    “仪门列行,不见薛师尊驾,让人彷徨。念及薛师今日创设庄雅,稍后登殿入礼,一定要庄重聆赏。”

    武承嗣微笑上前,抬手虚引。

    看到武承嗣,薛怀义便想起武三思此前气急败坏的隐责,心中便有几分不悦,闪过武承嗣立于队伍中。

    武承嗣见状自然有些尴尬,笑容都隐隐有些僵硬。距离登殿还有一段时间,他便离开队伍几步,视线一转望见不远处率众列行、整顿秩序的武攸暨,上前问道:“薛师为何见我面寒?”

    听到这一问题,武攸暨脸色也是一变。此时距离纠纷过去已经大半个时辰,他之后也隐隐回味过来,别管神皇是何心意,当时他们武家一个春官尚书、一个禁卫将军出面,却仍没有将三名少王逐出礼堂,落人眼中,便要笑他们软弱无能。

    现在心中虽有懊恼,但却已经于事无补,神皇宠婢韦团儿都出面代表神皇斥问武三思,他此际若再入厢殿逐走三王,那就是真的在打神皇的脸了。

    将此前纠纷小作讲述,武承嗣听完后脸色陡然一沉,顿足冷哼:“蠢,这种小事,该你等尊贵之身出面处理?塘底虾蟆,即便逐走,都要沾染一身烂泥!这个三思真是不知轻重,难怪神皇如此斥他!”

    武承嗣此前一直在则天门与百官列队候入,因是不知此事,此刻听完,对武三思和武攸暨也是大为不满。与那种卑流人物对话都有**份,闹腾半天居然还没将人赶走,实在不知所谓!

    除此之外,他心里也同样生出对薛怀义的不满,平日里给足你面子,送足了礼货,这种时刻不仅拆我台,还有脸给我摆脸子?真当我武家是你干外甥!

    心中这么想着,武承嗣沉着脸行回队伍,视线乜斜打量薛怀义几眼,继而低语道:“未知薛师交游广阔,诸流俱用,备成雅事。”

    薛怀义闻言后冷哼一声:“天官不必邪言讽我,我要交游何人,自有主见。倒是你家闲人虚长,德才全无,遭辱于人,反来怨我?少王一言托我转告,他不是不敬你家,只是三思体位不正,不配敬重。此等人物,在家则……”

    武承嗣负气而来,可是听到薛怀义转述永安王一番话后,眉眼渐渐舒展开,特别听到“门风门义、不在于他”之类言语,心中的闷气更是削减许多。

    “随口一说,只是好奇薛师雅量容人,今听薛师转述,那少王虽然轻浮失礼,倒也不是全无分寸。这也难怪,能入薛师法眼得于提携者,总有几分可观。”

    略作沉吟后,武承嗣再开口,语气已经缓和许多。

    薛怀义仍是不假辞色:“你们兄弟心意如何,我不在意。我自有荣宠之用,也不会涉及那些繁杂人事。今日献乐,是我领衔。但事后余者,你们不要来烦我!”

    “那是自然,自然。”

    武承嗣呵呵一笑,闪身退回队伍之内。如果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争端,他也不愿与薛怀义翻脸,尤其不值得因为三个无聊闲流影响彼此关系。既然薛怀义已经表态,他更不会纠结于此。

    不久之后,礼钟声响起,随着赞礼者喝唱声,百官登阶,鱼贯而上。

    殿阶最上方,春官尚书武三思与司礼卿分立左右,导引百官入殿。当武承嗣行至武三思身侧时,转头横其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满。武三思被这一眼瞪得有些发懵,然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厢殿内,李潼等兄弟三人同乐部众人一起被隔绝在殿堂侧后方的边缘,层层帷幔垂下阻挡了视线,不能见群臣登殿的场面。

    鼓吹诸乐响起,宣告着神皇并近侍诸众抵达厢殿,之后便是山呼赞拜之声。帷幔后一众乐部人等也在礼官的指引下,向殿中御座方向再作遥拜。

    李潼跟随着众人一板一眼的进行着参拜大礼,心情可谓忐忑又微妙。一方面激动于与武则天这一帝国实际的最高统治者,距离得到前所未有的拉近,不过几层垂帷与不足十丈的距离。另一方面则感慨于,这么短的距离便是人前人后的两个世界。

    大殿中除了鼓吹乐声之外,尚有群臣起伏杂乱声响,在这空阔的大殿里面传播回响,营造起一层庄重肃穆的氛围。

    脑海中诸多杂乱思绪不提,听到这些声音,李潼却又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这大殿布局自有聚音、拢音的效果,一会儿大曲上演效果应该不错。

    他用种种杂乱的思绪去冲淡心中的紧张,大殿中典礼已经正式进行起来,李潼并没有听到什么高傲冷酷的声音说“免礼平身”,只能听到礼官们稍显呆板干瘪的语调,似乎在朗诵一篇艰深晦涩的诏文。

    因有垂帷阻挡隔音,李潼听不清楚那些诏文的内容,但想来也知无非在英明神皇领导之下、国力蒸蒸日上、诸君努力共勉之类。

    诵读诏文的时间不短,李潼也渐渐听出一些味道出来,每诵读到一定的节点,群臣就要起拜山呼,当整篇诏文读完,殿中便也没有了别的杂音。

    而在这个过程中,乐部众人始终都要跪拜在地,不能起身或抬头。礼定尊卑,大殿中进行的礼仪那是大大小小统治者们之间的游戏,乐部诸众例属贱籍,连参与其中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默默地不断以首叩地。

    鼓吹乐停,殿中群臣悉数入席,直到这时候,大殿中才响起一个声色浑厚的女声:“百官用勤,社稷祝幸,典合古礼,酒食俱备,与诸公飨。”

    李潼本以为拜礼已经结束,两手刚刚撑离地面,随这声音响起,帷幔之外又响起一串的起拜声,心中不禁大生感慨,这些当官的混顿饭吃可真不容易。

    礼数再冗长,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束,这时候,初升的朝阳光线已经打入殿中,但却令帷幔之后的这一处空间光线更显幽暗。

    两名礼官引领一部立部伎登殿行祝酒乐,赐爵布餐,一番往来,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近畔响起礼官低喝声:“乐部列行,登殿献乐!”

    李潼闻言后,精神顿时一振,站在他身后的李守礼却蓦地一拉他衣角:“巽奴,你、你紧不紧张?”

    “去吧去吧,多日勤习,用在此际。满堂人众,你只当无物。”

    李潼拍拍他肩膀,小声打气。兄弟三人,各有所用,李守礼需要入奏琵琶,李光顺则需要与礼官协调乐部登台秩序。至于李潼则就作为献乐者,等到大曲演奏完毕与太乐署诸众登殿邀赏。

    诸乐者自帷幔后鱼贯行出,李潼站在帷后,听到殿中不断响起控制不住的短促惊叹声,心中不免一乐。想必是乐部人众实在太多,已经远远超出这些人的固有认知,人多势众架势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随着占比最多的各器乐伶人登台,此处空间就变得渐渐冷清下来,李潼左顾右盼,发现在人群之后还站立着一些女官,上官婉儿赫然就在其中。

    他抬手打了一个手势,并向对方点头致意,但上官婉儿只是侧首瞥了他一眼,视线则在其腰际香囊处留顿几息。

0086 曲乐动人

    此时的厢殿中,群臣各依班次,分席列坐,各自食案已经摆设了美酒并几类菜品。

    这样的场合,自以礼数为主,那些菜品都是提前备好,一番冗长的礼仪之后,奉送上来的时候已经热气不多,自然也没有人饥肠辘辘的大快朵颐。

    听到礼官传告《万象》大曲曲目,已经在群臣当中引发一轮好奇,他们年前年后参加典礼不在少数,可没有听过这样一部宴乐大曲。

    大场合本就不是一味要求严肃,一番交头接耳之后,很快便有许多人都知此为梁国公薛怀义转为大阔制新曲。薛怀义很快便成为殿中瞩目焦点,只是投望向其人的眼神多有复杂。

    薛怀义端坐在席,手持酒爵笑望乐部诸人登场。随着登台人众渐多,群臣之中渐渐响起惊叹声。

    实在是乐部登台人数太多了,一眨眼便有近百人,多达几十品类的乐器,单见这架势便已经远远超过了许多旧乐。

    且不说薛怀义听到众人惊叹声的洋洋得意,沈期因为兼直一部分太乐署事,今日也有份列席。席左不乏同僚,也知沈期与此大曲有关,好奇之下不免倾身询问:“学士扩编此曲,可是大悖往常,究竟何等品色,竟要如此繁多音声演奏?”

    “诸君请安坐等待,今日新曲当不辱耳目。”

    虽然不怎么乐意与薛怀义流为一谈,但是作为曲簿主要的编制者,沈期讲到这一作品,也是颇有信心。

    众人惊叹,最开始还只是参演人员的众多,可是当一身宗王礼服的李守礼怀抱琵琶登场,已经有人控制不住在席中便惊呼出声。

    这也不能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垂拱四年后半年至今,李氏宗王们处境实在是敏感尴尬。此前洛典还有多名李氏宗王列席,可是年前年后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这些人便又绝大多数淡出视野之中。

    那名怀抱琵琶的少王,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一时间也控制不住好奇左右打听,殿中便响起一片嗡嗡私议声。

    位列前班的武承嗣自然心知对方身份,此际听到群臣议论,又忍不住横了一眼侧席的武三思,满是怒其不争。武三思这会儿也是满腔愤懑,食案下双拳紧握,眸中阴光闪烁,示意席后侍者上前,耳语几句。

    神皇今日着衮冕、十二章服,端坐御床,望去精神焕发、威仪十足,旒珠后的双眼炯炯有神,自将群臣交头接耳的小动作收在眼底,其嘴角微微一扬,视线转垂向陛阶之下席中薛怀义,笑语道:“音声未起,群情激动,阿师今日曲乐要以势胜啊!”

    听到神皇所言,薛怀义兴致更足,避席而起再拜道:“臣统协才力,恭呈此章,所胜者岂止于人势。恭请暂退,容臣从容华演,贺我君上嘉时永享!”

    “去罢,勿见笑于人。”

    神皇抬手示意,薛怀义则再拜而退。

    “乐起!”

    乐部诸众再作敬拜之后,便各归其位,随着礼官一声喝令,诸僧梵呗声先是响起。

    听到这声色布置大不同往的结构,殿中群臣神态更异,但还来不及作仔细赏辨,诸声次第而起,品类、风格丰富的乐章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泄而出,其绵密细致给人无暇应接之感,只能被动的去聆听、去接受。

    殿上神皇闻声之后,两眼精湛有神,几夺旒珠光彩,特别看到乐部之中怀抱琵琶忘情演奏的嗣雍王李守礼,神态竟也泛起了一丝慈祥。

    帷幔之后,李潼不见殿上具体情形,但听那绵密流畅的曲乐声,也觉效果远比排演时更好,实在是迥异于前的视听享受。

    若仅他一人感受如此,还可归为心理作用,可是站在数丈外的上官婉儿也频露沉醉神态,并频频转眼向他望来,视线中多有不敢置信的异彩。

    开端反馈良好,李潼心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但很快便发现周遭氛围有些不同,立在他身外不远处有两名青袍礼部属官似乎在密切关注着他,另有两名殿中持殳士也在隐隐向他靠近。

    察觉到这一点后,李潼不免心中暗笑,只觉得武家人真是不知所谓,搞不清楚重点所在。刚才在廊舍尚且不敢将他强硬驱逐,此际已经在殿中,摆出这样一幅架势还能吓住他?

    现在马屁都已经拍出去了,如果效果不如人意,就算武家人拉他上前,他都得想一想是不是该龟缩回去另思别计。

    可若是效果大好,就算武承嗣他们亲自上来阻拦,李潼冲也得冲上去见见他奶奶讨点口彩,难道你们还敢在殿上当着群臣的面弄死我?

    心中正想着这些,薛怀义从殿后绕行回来,已经另换过一番装扮,迎面见到永安王便连连挥手致意,一脸的激动之色。他阔行至李潼身边,拍着李潼肩膀低笑道:“曲乐动人,群臣入迷,神皇陛下都赞赏不已。哈哈,这些少见多怪的俗流,真正惊艳处还没上演呢!”

    “这是自然,薛师风采出众,莲台升殿,踏花入献,观者谁能不感惊艳!”

    李潼笑着恭维一句,目送兴致勃勃的薛怀义在乐部人引领下入舞台后方准备登台。

    正在这时候,殿中曲乐又是一转,正式进入歌头部分,左中右三重合唱声起,曲声也相应的掉落宫位以烘托歌辞。虽然自己终究不是原创,但听到由自己写出的曲辞被歌唱于帝国最高端的宴礼场合,李潼心中自有一种奇妙感受。

    “大王真是奇异,让人不敢俗眼望之。”

    正闭眼聆听曲辞歌唱之际,突然一个温婉女声自耳边响起,李潼侧首一望,便见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已经迈步走了过来,双眉微蹙正凝望着他。

    “不知才人是言曲辞,还是言参礼?”

    李潼小退一步,视线则飘向周遭监视他的几人,暗示眼下并非从容处境。

    上官婉儿似乎没有接受到李潼的暗示,粉颈微微伸长,一边听着仍然在唱的曲辞,一边打量着李潼,口中则噙着一丝似是自嘲的笑容:“大王自言眷恋于旧,妾也自觉应是旧识故人,但是垂手华章、联绝顿成,旧日瓜葛,想是方家戏我?”

    李潼听到这薄怨隐露的质问,顿觉头大,不知该要如何回答,沉吟片刻后才又对上官婉儿拱手致意:“还要再谢才人救我,非才人施庇,守义怕是无幸侧立于此。”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嘴角抖了一抖,但视线落在他腰际香囊处,复又几分阴霾,转而低语道:“人事种种,寸进不易。大王能行至此,自不需余子指点。但繁花迷眼,方寸杀机,盼大王能慎之又慎。”

    说完之后,她便举步离开,再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立定。

    李潼站在原地,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自不会觉得上官婉儿这番言辞是见他与韦团儿互动亲密而争风吃醋,他自己的处境加上眼下整体的大环境,也容不下丝毫男女情事的旖旎。这一番提醒,自然还是善念居多,担心自己会被美色迷乱而失了方寸。

    感激自然是有的,但一想到上官婉儿将自己视作一个色劫难渡的中二小子,李潼一时间也是大感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候,殿上已经歌行入尾,歌声渐弱,人语声转而嘈杂起来。李潼可以听到已经不乏与会臣子或吟咏、或赞叹这歌词之庄重典雅,心中更有一份喜意荡漾起来。

    歌声转为断断续续,殿中神皇也举手拍掌表示赞赏,并于殿上点名表扬沈期:“曲律锦绣纷繁,已经令人难作从容赏观,并恐声辞提领不易,担心会成散篇,使音曲失色。歌行数遍,体例端庄,格式典雅,雕虫之计华美若斯,学士等所制新篇,至此已有推没前人之丰美姿态!”

    听到神皇给予这部大曲如此高的评价,殿中少有异声,不仅仅只是慑于神皇的权威,实在是这评价也说出了他们各自心底的感受。

    原本因为薛怀义参与其中,殿内众人对这一部大曲心内评价难免降低,可是到目前为止所呈现出来的内容,的确是气象非凡。

    庞大的乐部、丰富的乐曲搭配,已经让人目不暇接,群臣也并非人人都熟知音律,未必能够完全品味出当中所蕴含的丰富技巧。但是当歌演数遍之后,那丰美端庄的曲辞收入耳中,各在心底激起不同的反响,难免吟咏品评,回味无穷。

    被神皇指名称赞,本来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可现在沈期心情却有些凌乱。他是眼见到前班武家两尚书神态的阴郁,特别天官武承嗣是他直属上官,那不善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

    更让沈期有些拿不准的,还是神皇的态度。大之前,乐部已经将细则呈献,神皇必然也知这曲辞非出他手,更不要说此刻台上还端坐着一个嗣雍王,可现在神皇只是点名赞赏他,这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意?

0087 莲生献经

    沈期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表演很快就进行到了飞天入破的步骤。

    几十名美裳伶人登台,或抱琵琶,或舞水袖,舞步千姿百态,如乱花迷眼,场面虽然华丽,但却无分主次,太多华美的人物堆砌起来,给人以纷繁杂乱之感。

    殿中许多臣子们见到这一幕,不免摇头叹息。观乐至此,他们大体上已经能够感受出这一部大曲的意旨,恰如曲目《万象》,是取兼容并包、丰富呈现的意趣。

    到目前为止,大曲进行已经过了散序与歌遍,这两部分完成度都极高,可以说是将人的视听感受逐步拔高。散序在编曲方面已经是精彩纷呈,正如神皇所言,让人担心后续的歌遍不能凭此拔高意趣。

    歌行数遍之后,众人心中这一点隐忧已经荡然无存。如果说散序的乐曲排编过于花哨炫技,那么曲辞唱出后,已经给人以中正醇和、包罗万象之雍容感。

    正当众人期待更高时,乐曲入破,本该趣调更高,可是所呈现出来的舞乐画面,美则美矣,却杂乱无序,欠缺一个主题的引导提领,比如散序中的梵呗音声、歌遍中的典雅曲辞,如群魔乱舞,却全无重点。

    寻常大曲,哪怕前部结构平庸流俗,入破收尾之际,也要务求精彩纷呈、以求惊艳。但这部《万象》大曲,前部已经如此丰美惊艳,入破之后若仅止于那种看似流光溢彩、实则杂乱无序的躁闹,则就实在令人扼腕失望。

    但究竟该要如何使趣意得到升华,在场诸众人人苦思,却也都无有定计,实在是前部呈现内容已经将趣意标榜太高,让人有无从超越之感。

    可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叹息出声,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如银瓶乍破,又有琵琶声一泄而出、如水浆迸流,曲调至此只得一个急促,甚至连基本的节奏板位都荡然无存,令得在场诸观者一个个心弦绷紧,唯恐曲势崩泄!

    “呼……哈!那、那是!”

    一声惊呼响起,殿中诸人齐齐仰头去望,只见舞台上原本舞姬妖娆杂乱的画面变故陡生,竟有四名身披五彩羽裙的舞姬陡地拔地而起,如凌波飞仙,竟然直接蹈舞于半空之上!

    哗啦啦……

    殿中首先响起的还非人语惊叹声,而是一连串杯盏打落的破碎声,声音非只一处,而是在殿中各处都有响起。

    那惊艳一幕恍如一道惊雷,那种陡然超脱世俗的惊艳给人所带来的震撼感,实在是难于言表,因是群臣失态,不乏人直接自席中惊立而起,食案杯盏洒落一地仍恍若未觉!

    殿上的神皇武则天虽然早从旁人言语描述中知悉此幕,但当亲眼见到时,也是忍不住一脸激赏之色,拍掌赞叹:“飞天惊艳,人间几能得见!”

    帷幕后的李潼虽然不能见大殿中观者诸众惊叹一幕,但听那杯盏惊落声也能想象得出那惊鸿一瞥给人带来的震撼感,特别负责导引的李光顺都喜形于色、回头向他重重挥一挥拳头,可见演出效果确是十足的惊艳。

    侍立殿左的上官婉儿等一众女官同样不能见殿上美景,但却能够将群臣惊愕收入眼底,同时神皇那喜乐失态的言语也清晰传来,一时间上官婉儿心内也是无比好奇,乃至于美眸流转嗔望李潼一眼,暗怨这位少王不知编演何等奇美景致,令人遗憾于不能亲眼一观。

    又过片刻,殿中各处才响起一连串的惊叹声,观者人人情绪激动,各种议论感叹声甚至一度压过舞台上的曲乐声,各种声音久久不能停息下来。

    春官尚书武三思也是怔怔望着台上那仍凌空蹈舞的飞天舞伎,过了好一会儿陡觉衣下凉湿,低头去看,才发现是隔席武承嗣酒爵跌落,酒水已经流落到他的席中,并且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袍。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稍微调整一下坐姿移席凑近武承嗣身畔,低语道:“少王善弄妖冶景致,布置非凡人力,实在不可久纵!”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武承嗣已经下意识侧首望向殿上一脸喜色盎然的神皇,转回头来恨恨瞪了武三思一眼:“你但凡有一二守事尽责心意,陛下也难见此奇异!眼下再作厌声,又有何用……”

    武三思听到这低斥声,脸色又是陡然一黑,腮边鼓起的咬肌更如爬虫一般不断蠕动,心内更是深深懊悔没能在礼前将三王逐走。他也实在没想到,薛怀义与三王所制大曲如此妖异,马屁居然都拍到了天上!

    舞乐继续进行,此时殿中群臣早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品评这一部大曲好与不好,只是一个个昂起头、瞪大眼去欣赏半空中那飞天舞伎妖娆舞姿,唯恐错失一幕动人心魄的美景。当那舞伎飞天而起,任何评价都已经变得多余,事实证明他们此前诸众遗憾只是杞人忧天!

    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凌空飞舞的舞伎身上,浑然不觉舞台上已经香烟弥漫,将整座舞台渲染得瑶台仙境一般。幸在殿中持殳士尚能尽责,察觉到这一点异态后便阔行而出,环绕陛阶一周,将上方的神皇拱卫起来。

    神皇端坐御席,饶有兴致的欣赏着舞乐。

    侍立于后的近婢韦团儿这会儿也是激动得脸色潮红,一边瞪眼望向舞台,一边频频目视无人关注、帷幔垂掩的殿堂角落,以至于隐有几分辛酸,少王趣才动人,扩编如此惊艳美观的大曲供人惊叹赏观,自身却只能隐匿在阴暗无人的角落。

    “台上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发现了舞台上的奇异,抬手遥指,惊呼出声。

    听到这惊呼声,众人回过神来,再向舞台中望去,只见舞台中央除了群伎舞动之外,不知何时正有一朵硕大的莲苞缓缓升起。

    乐曲声转为舒缓悠扬,飞天舞伎高度也降落下来,各舞水袖去盘旋缠绕那升起的莲花,很快便将这朵硕大的莲花衬托成为整个舞台的焦点。

    莲花原本是拢合起来,随着曲调声那花瓣次第剥离作盛开姿态,很快又有人察觉到了奇异,再次惊呼起来:“花中有人!”

    “花中有人……是、是薛师!”

    莲花终于完全盛放开,薛怀义身披紫金僧衣端坐于莲台上,这和尚两眼紧闭,耳边听到殿中众人惊呼声,嘴角微微颤抖。但也不得不说,薛怀义相貌俊朗,眼下闭上眼掩去了一对过于油滑的眼珠,真是很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

    此时舞台上诸杂乐声悉数停止,只有品色诸多的鼓声此起彼伏,薛怀义自莲台上缓缓起身,迈步行下莲台。随其双足落在舞台上,诸多舞伎早已经分散列开,窈窕身姿舒展匍匐在地,一步迈出,便有一朵莲花盛开,那画面美得动人心魄,令人不忍分神须臾。

    薛怀义昂然而行,手中则托着金绢包裹的经卷,步步自有莲花托足,一直将他送到了舞台边缘,然后才蹈舞再拜,口中作歌道:“小僧莲生三千年,采撷佛言献陛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薛怀义的歌声,顿时愣了一愣,这可不是他此前所编大曲的环节。而且那歌辞坦露且不含蓄,也根本不是他所写的。

    他虽然偶尔癫狂,但也并非全无尺度,献经则可,但这么浅白外露的表达是不会做的,即便得惠眼前,但却禁不住翻旧账。

    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明显自己是被人借桥利用了。只是不知道做出这一加戏的是薛怀义身边的智囊,又或者是殿中的武则天。

    心中虽然有些郁闷,但李潼也只是苦笑开解自己。他是靠着狐假虎威排出这一场大龙凤,但主动权毕竟不在自己,被人中途加料,也是无可避免。

    此刻殿堂中,神皇已经满脸矜持的笑容自御席立起。随着神皇站立起来,殿中氛围顿时肃然,除了收尾在即的鼓乐声,只回荡着薛怀义的蹈舞踏歌声。

    “好!好一个瑶台仙境,好一个飞天奇观,莲生献经!纳经,大赏!”

    武则天站在殿上,俯瞰全场,两手微微平伸,语气更是亢奋有力。她话音刚落,早有中官趋行而下,两手接过薛怀义拜献的佛经,并趋行返回,呈献御案。

    《万象》大曲至此终结,殿中气氛一时间却是寂然。最开始,百官只是沉浸在大曲所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视听享受中,可是随着那莲生献经一幕的上演,气氛便陡然发生了变化。

    武则天探手托起黄绢中的经卷,旒珠后的两眼垂望下来,天官尚书武承嗣推案而起,大礼而拜:“神皇御世,莲生献经,体应符命,国业永昌!”

    随着武承嗣参拜赞贺,殿中寂静不再,群臣纷纷离席,礼拜赞贺。只是这一环节却非固定的礼节章程,群臣反应动作有快有慢,如是者三,才渐渐趋同。

    帷幔后的李潼等人自也在礼官监督之下三作礼拜,他低垂着头,只觉得帷幔外的殿堂上,真是男男女女都不要脸,比他还不要脸。

0088 貌类乃父

    赞贺声持续一刻多钟,殿中群臣才又陆续归席。

    武则天命人将经卷收入锦盒,却并未再继续进行这个话题,而是转问群臣,觉得舞乐是否可赏?

    李潼隐在帷幔后,虽然看不到那画面,但却能听到君臣对答。此时听到武则天一副学术探讨的语气,只是集中在有关舞乐的赏评话题中,更觉得这女人真是捻轻拿重、从容有度。

    她此刻不提献经此事,群臣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一个尴尬话题。但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不存在了,而是所谓的存而不论,通过舞乐的审美赏评侧面去确立这件事的正确性。

    我狠狠踩了一下你们的底线,然后我又快速收回脚来,我已经不打算纠缠不休了,你们如果还执着于此一定要讨论出个是非,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此刻殿中,一个略显老迈的语调正在评价舞乐之美,李潼听其对答,知是司宾卿豆卢钦望。其人所言也是盛赞舞乐丰美、声辞典雅,但对之后的献经一幕却无作评价,可见这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老滑头。

    豆卢钦望之后,另有一人被武则天点名作评,乃是司府卿韦巨源。韦巨源这个名字,李潼可是很熟悉,其人所进烧尾宴食单更是流传后世,本以为中宗朝才会得显,没想到如今已经位列九卿。

    光宅年后,百官署名改得乱七八糟,司府卿本太府卿,即就是古代九卿之中的大司农。

    之后又有数人被点名评价,那些名字李潼大多陌生,但无一例外都是寺监高官,评价自然是众口一声的夸好。毕竟这部大曲除了最后薛怀义蹈舞献经有些刺挠人心之外,从歌到舞也真是无可挑剔。

    李潼立在帷幔后,心情已经隐隐有些焦急。他站在此地前前后后已经两三个时辰,累不累且不说,关键是心情平静不下来。

    可武则天就像是上瘾了一样,不断的点名让臣子评价这《万象》大曲美不美,没完没了,让人猜不透其心意如何。

    终于,一连听了十几人的点评之后,武则天似乎是觉得殿中君臣审美观已经达成一致,脸上露出了和煦笑容,垂眼望向群臣,口中则笑称道:“《万象》此曲体质丰美,诸公雅赏并夸,制曲诸众,入前请诸公并赏是何者趣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不待礼官上前导引,他已经阔行上前行至帷幔尾后,和长兄李光顺与太乐署诸官并立一起,听礼官唱名而入。

    殿左自有礼官唱名,先是梁国公薛怀义,薛怀义这会儿早已经换了衣袍,听到呼名声便当先昂首行入。眼见其人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在席诸众不少人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舒服,反应略显冷淡。

    但之后礼官唱名,却似有接连雷声响动,因为一连唱出三名少王名号。

    “嗣雍王守礼、乐安王光顺、永安王守义……”

    听到三王名号,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顶着众人或诧异、或愕然、或迷茫,当然也少不了武三思阴冷的眼神,李潼终于自帷幔之后行出,得有机会于人前现身。

    “这、这三王……”

    殿中众人,泰半不识三王,可是当嗣雍王名号唱出,三王身份已是瞬间了然,这是故太子李贤的三个遗孤!

    唱名仍在继续,包括沈期都被呼名行出,顶着怪异视线跟随于三王之后,与司礼寺诸官一同登殿。说实话,沈期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一幕上演,否则当时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永安王的邀请!

    厢殿很大,一众人小步趋行。李潼等三人虽无官职在身,但却是位列一品前班的嗣王、郡王,帷幔之后不为人知还倒罢了,可是一旦显迹人前,还是要站在醒目位置上。

    顶着满殿人众怪异视线的打量,李潼倒是没有多少紧张,但大殿上方那垂下来若有若无的审视视线,却让他浑身都感觉不自在。

    如果说在垂帷之后他还不明白武则天此前垂问众人赏评的意思,可是随着现身出来,察觉到众人那惊愕诧异的反应之后,他大概有些了解,武则天应该是比较享受那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令人转瞬喜忧的操纵感。

    一如后来中宗李显被秘密接回洛阳,武则天对狄仁杰说“还尔太子”,究竟是狄仁杰夙愿得偿的喜悦更多,还是武则天那种尽在掌握、完全主动的恶趣味更盛,说不清楚。

    现在大概类似意味,你们众口一辞、夸赞不已的《万象》大曲,正是眼前这三个遗孤少王阔制进献,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或是出于一种不甘被摆布的意外,或是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好奇,李潼在趋行登殿的同时,悄悄抬起了头,以视线余光向上瞄去,想要看一看武则天究竟是怎样一个模样。

    “失礼!”

    突然一声惊呼,打断李潼还在不断试探上扬的视线,他循声望去,只见春官尚书武三思已经从席中立起,戟指向他,一脸的不善。然后他才注意到早已经行至殿阶丈余之外,薛怀义都已经顿足立住,而他衣角则被李光顺扯起老长,不知不觉,竟然多走几步。

    意识到这一点,李潼已是满身惊汗,原本他还担心李守礼会御前失仪,却没想到问题出现在自己这里。但听殿上没有声息,他只是默默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上,也并不回应武三思的寻衅斥问。

    在薛怀义的带领下,众人再拜神皇,只是当别人已经拜完起身后,他又加拜一次,以略显沙哑的语调颤声道:“臣惶恐,不知幸睹天颜荣盛诸众,忘我之际,尚有能恭谨自守者。顽愚狡辩,叩请原宥!”

    “呵……”

    殿上响起一个短促呵声,武则天抬手一摆,示意武三思归席,并又垂眼望向那仍在跪拜的少年,笑语道:“入前来。”

    李潼额间已经渗出冷汗,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紧张,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小踱缓行又往前走了几尺的距离,两手低垂,两眼则盯住殿阶。

    殿上一直没有别的声音,李潼也一直不敢动弹,一直持续了十几息,殿上再次响起了武则天那高傲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你们诸位看,这个孩子,像不像他的父亲?”

    李潼听到这话,只觉似有一道雷霆劈中自己。他已经极尽畅想,第一次见到武则天,应该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气氛,又会发生怎样的对话。但无论多少种可能,都没想过见面第一句话,武则天便把他打入绝死之地!

    像不像他父亲?这可能是一个慈祥的奶奶隔代亲,见到小孙子长得漂亮,由此思念亡子,不由自主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武则天会有这种感情吗?

    他的父亲又是谁?不是风采、才器一时之选的大唐储君,而是一个忤母逆父的乱臣贼子,生不能安于家室,死不能归于祖庙!

    随着神皇说出这一句话,殿上一时间也是满堂俱寂、针落可闻。但几息之后,各种杂乱声息便不断响起,立在三王之后的沈期微不可查的晃晃脑袋,想要甩开由额间流入眼角的冷汗。

    而在群臣席列前方,天官尚书武承嗣手扶杯沿,抬眼望着少王,嘴角隐含噱笑。春官尚书武三思则反应更加夸张,低头抬手捻着胡须,两肩微颤,心中已经开始思忖给这几个逆种、特别是牙尖嘴利的永安王安排怎样的死法。

    至于殿中其他分席落座的群臣们,或是事不关己的漠不关心,或是垂首轻叹,不乏惋惜,但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明显的声响。

    但就算此刻殿中还有什么别的杂声,李潼也根本就听不到。如此真切且浓厚的死机压迫,让他脑海中转瞬千念,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再去关心身外其余。

    他此刻仍低着头,但若凑近去看,便会发现两眼已是血丝暗结。为防情绪激动以致两拳握紧,他两手死死扣在大腿外侧,那种身为板上鱼肉的无力感未有一刻如眼前这么浓烈。

    他此刻的心情,也是难以形容。

    短短几息时间,对李潼而言如半生那么漫长。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抬起了头,想不清楚这无边恶意从何处来那就不要想,即便最终自救无功,好歹看一眼武则天究竟长啥样,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而当他抬起头来,心中又是失望,所见者唯有冕前旒珠,旒珠后只能勉强可见脸部轮廓与一点下巴。

    他又顺便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武三思,然后退下数步,一则显得姿态更恭谨,二则若果真不能自救,往前撞的时候去势凶猛,争取一下撞死自己不再受别的苦。

    看到堂下少王有了举动,武则天也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则是饶有兴致,甚至于隐隐有些期待。

    垂拱四年至今,太多大事发生,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更无暇去理会其他杂余。但即便是这样,这个旧年根本不在意的庶孙仍然频频引起她的注意。

    特别是今次大献乐,因有薛怀义参与其中,事前事后,武则天听闻这个庶孙的名号更是频繁。成品已经欣赏完毕,武则天心中是大大的满意,甚至远远超出了她此前对此所抱有的些许期望。

    正因如此,她就更加好奇,这个相貌颇类其父的庶孙,一旦被逼到绝境,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0089 贤贤易色

    李潼退后了数尺的距离,并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在这短短数息之内,他脑海中已经闪过了太多念头。分辨得更仔细一些,他就算像他父亲李贤,儿子像父亲这不是应该的吗?这句话不要命,要命的是之后衍生出来的恶意解读。

    他不是没有想过,即便是见到武则天,也无从扭转眼下尴尬的处境。只是恶意来得太快,让他有猝不及防的慌乱。

    几息惊愕之后,他心中渐渐有了定计,赤条条来去不给人添麻烦,这不是他的风格,哪怕这条命无足轻重,临死也要刺挠你一下。

    打定主意后,他便徐徐下拜然后说道:“臣幼顽之质,少有可夸,偶或自惭闲思,朝野诸多士流,才器风采俱有可赏,犹恐才不能用,位不能尊。退而自审,未有片言建事,未有寸行立功,潦草十几余,非精膳不食,非珠玉不饰,恩禄厚享,号为名王,何德何能,得享如此?所恃者,一血相承而已,唯情活我,荣宠至斯!”

    我能不像我爸爸?一血相承,我不独是李贤的儿子,还是你的孙子,能庇佑我活到如今的,就是这一血相承的人伦情义。你如果灭绝人性,泯没伦情,我就活不了!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垂首,片刻后蓦地站起身来,满脸激赏之态,抬手指着李潼,几番张嘴欲言,但似乎有些不知该要如何开口。

    她于殿上来回踱步,最终立定,指着殿下匍匐的李潼大声道:“好,好一句‘唯情活我’,幸在有此佳孙!”

    这话讲出后,她神态已经飞快平静下来,又望向武承嗣等人:“唯情、唯情,当衔记!”

    武承嗣等人明显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转机,反应不免落了半拍,待到神皇返回御床坐定,才匆忙离席而出,两人跪在地上,张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武三思侧眼望向跪在另一侧的李潼,只见一张湿漉漉的俊美脸庞也向他转来,做着无声的口型,武三思虽然看不懂,但自能感受到那当中满满恶意,于是脸色变得更加阴郁。

    武三思当然看不懂了,因为李潼默念的是傻“哔……”。

    心境跌宕起伏,转瞬之间已是生死两判,李潼这会儿精神真是绷紧到近乎虚脱。

    他这行险一搏的一番话,也真算是对症下药了,武则天心狠手辣、不讲伦情是一方面,但是作为社稷实际的统治者,乃至于将要履极正式为天下主,人伦情义又是她不得不标榜的一张政治牌。

    天下再大,也是由一个一个的家庭组成,她自己牝鸡司晨不假,但若天下人人法此,颠倒伦序,那还有寸土安宁?所谓教化万民,更从何谈起?

    从进献《慈乌诗》且被采用开始,李潼便意识到这是一张可能保命的牌,你有病,我有药啊!而且,我爸死了,我是家中庶幼,我这药毒副作用是你能找到最小的!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结果一见面武则天就一榔头砸下来,给他来上这么一句能把他逼到绝境的话,他也实在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以至于打算说完这样一番话,形势再无转机的话,干脆在这殿上撞死自己了事,以此壮烈方式向天下宣告,我用命试出来的,你们这个圣母神皇真不是个玩意!真孙子都这样,装孙子能活命?

    且不说李潼渡过危机后的腹诽狂想,武则天坐回自己位置上后,垂眼再看这个孙子,心中更觉满意。

    当然这一份满意与所谓伦情关系不大,而是这小子真的识趣且机敏不乏,特别在如此绝境之中,既没有瘫软崩溃,又没有戾气横生,而是能说出一番如此得体的回答,实在难得!

    她转而借言敲打,却见武承嗣、武三思两人只是跪伏,却不能成言,心中便有几分不满:你们以为你们所享尊荣富贵就是命数注定?

    之所以一时失态,因为这句话武则天等了太久。

    当然武承嗣等人初初归朝,也每每持此类言辞,但外侄较之孙子总是差了几分意思。而且随着武承嗣等人逐渐执权成为她掌控朝局的臂助之后,这种话也不好长挂嘴边,否则只会让他们显得是徇情而进的废物。

    武则天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日后谁再以此暗讽自己,大可以此回应:有人死,那是自有取死之道,你们将人情、法理混为一谈,见识还不如我一个孙子!

    她对人情是有需要的,甚至就连高祖之女、千金公主那种卑鄙老妇,只要能够表达出对她的恭敬与顺从,她都愿意给予包庇。更不要说这个孙子,人物已是一等可夸,更兼知情识趣、俊才可赏,还未见面已经献上一份好礼。

    心中杂绪稍作收敛,武则天再望向李潼时,视线已经柔和得多,笑语道:“此前才趣丰美之作,满殿诸卿已作尽情赏观,还不快归班列席,让殿中群长见我庭幼佳孙已是风采卓然。”

    这话说来爽朗愉悦,甚至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意味隐在其中。

    这话讲出后,殿中又响起一阵唏嘘声,殿中群臣心内了然,这位久养禁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少王,自此之后,怕是会成时局中不可忽略的一员。

    但武则天这话讲完之后,李潼仍然跪在地上久久不动,她此刻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小事,抬手说道:“孩儿怯众,以致疏礼,快将少王搀起。”

    话音刚落,御席侧后已经闪出一道倩影,阶前中官还未有动,韦团儿已经冲了下来,抬手轻拍李潼肩背并低语道:“大王,大王,陛下有言,免礼归班。”

    另一侧武承嗣见到这一幕,眸中便闪过一丝嫉恨。

    武则天的话,李潼自然听到了,但他这会儿真是起不来,无他,手软脚软。谁要亲历他这样的云泥跌宕还能保持淡定,又跑又跳,那他真要表示佩服。

    既然起不来,也不能干跪着,索性一事不烦二主。李潼稍微整理一下情绪,转而啜泣有声:“臣、臣孤幼生长,虽蒙天恩施庇,但因顽愚,无有献表,久来无聆圣训,每思悲不自胜!更因前尘隐晦,不敢称为皎皎,今日圣眷恩承,陛前忍泣,再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一直恭立在后的李光顺听到这话,忙不迭一拉李守礼,并抢班匍匐、礼拜膝行上前,颤声道:“顽幼小臣,叩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人在不同心境之下,同一件事会有不同感受,此时的武则天便是如此。

    修筑慈乌台小事,她其实早已经抛在了脑后,却见三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都还记得叩谢恩典,一时间真的是有感触于怀,她仰头长叹一声:“旧人无顾亲者华发,弃我年久,不肖至极,竟得福缘遗养佳儿,修短相补,这大概就是天道均衡吧。”

    讲到这里,她又垂眼望向薛怀义,沉声道:“王等与阿师并成雅事,也算是私谊在叙。此事阿师谨记在怀,勿负人情殷望,使慈乌早日归栖。”

    薛怀义这会儿也识趣,忙不迭上前叩陈言是慈乌台址已在勘选,不日便要起筑。

    原本他是礼后不准备再与三王有什么接触往来,但却没想到殿中发生这样戏剧性转变,神皇对永安王的欣赏那是溢于言表,这一层关系真是大可值得维系下去。

    一直到了此刻,李潼一颗悬起的心总算是落下来。此前诸多假想不提,今日这极短时间的接触,他算是见识到武则天的反复无常。

    你爱我恨我不必多说,改不了我是一个孙子的处境,真正什么瓷实的转机,还是要有实实在在的表示才比你那情绪变化靠谱。

    其实他心里也并不觉得修筑慈乌台算是什么铁定的事实转机,还是将他亡父从巴州迁回、正式陪葬乾陵才算是真正实质性的进步。

    但他也明白,事情要一步一步的来。无论武则天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在武周革命这段敏感时期做这样的事情。他就算是有得寸进尺的试探,也不该乐而忘形,完全没了分寸。

    有了这件事的缓冲调整,李潼也总算是舒缓过来,起码爬起来走两步是能做到了。但韦团儿还是贴心的搀扶着他,将他送入班席之内。

    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心里对韦团儿的确存有感激,但也实在因为对方欠缺尺度的热情流露而头疼不已。

    三个少王班席恰好被安排在了武承嗣与武三思这对堂兄弟的后方,李潼入席之后,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还是颇为恭敬的向二人持晚辈礼。

    武承嗣本来神情郁郁,但见少王如此知礼,愣了一愣之后,微微颔首算作回应。至于武三思,则就欠风度得多,甚至就连眼神接触都欠奉,身体也在尽力往武承嗣方向倾斜,仿佛他席后硬挤进来三坨臭狗屎。

    李潼倒也谨记不能得意忘形,没有主动撩拨挑衅。说实话,如果不是此前武三思撩他底线,他是真的不想跟武家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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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