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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全文阅读

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060 唯望生,不望死

    与薛怀义胡扯这会儿,李潼心中也是权衡诸多。

    他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一件事,薛怀义是个怎样的性格并不重要,这和尚本身就谈不上有什么独立的人格,仅仅只是武则天的附庸而已。

    换言之,李潼也根本就不指望能够忽悠住薛怀义而谋求什么利好。特别在当下这一阶段,薛怀义某种程度上就等同于武则天。

    比如就眼下而言,虽然还不能确定,但薛怀义之所以来仁智院,大概率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的求救。薛家对这个野药贩子出身的干亲戚不可谓不仁至义尽,把你名字都写到族谱上了,还要怎么做?

    结果真遇到难关要帮忙,薛怀义屁都不敢放一个。真要超出武则天意愿的请求,这家伙毛都指望不上。

    他虽然脑洞大开,担心死后到了黄泉会被李家祖宗们收拾,但李潼也休想以此就摆弄他。

    且不说这本来就是穷极无聊的内心加戏,退一步讲,县官不如现管,最起码在死之前,他还得在武则天面前讨生活。李潼真敢那么做,老小子嘴皮子一松被他奶奶知道了,说不定李潼先一步赶去黄泉跟祖宗们加深感情。

    但这件事也不能说就全无意义,最起码有了薛怀义这层关系,他与武则天得以对话的距离得到前所未有的拉近。眼下需要考虑的,还是先哄住薛怀义,维持这一层关系。基于这一点能做什么,还得继续试探。

    “我虽然马齿犹短,但也几经濒危。能告薛师者,无非病夫俗谈,唯望生,不望死,长生久视,人之大欲,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薛怀义听到这话,又是撇嘴哂笑:“不过是庸夫杂言,何须你来道我。长生自是生人大乐,几人又能达成?多想费神,无用身后。”

    “斗胆稍作细辩,薛师所言长生,与守义所言终究还是不同。薛师春秋富足,荣禄满享,体格精壮,本无掐指待死之患,偶思长生,无非闲来故事。”

    李潼叹息作自怜状:“至于守义,又与薛师不同,久病之身,纤弱之质,风大则折,劳久则伤。长生于我,是溺者浮木,渴者甘霖,苦盼得此,讳于言死,不是闲说。”

    你这榆木疙瘩,要我怎么说?你这年轻力壮的感受不深刻,有人需求很急啊!炼丹去,献药去,喂死你那老姘头。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存在心底一个美好愿望。武则天初期虽然崇佛,但当真的完成革命,且权位渐固后,位置不同了,想法与做法自然也就发生了变化。

    像是眼下召集和尚们,让薛怀义主持修编《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但是到了699年的圣历年间,又创建控鹤监,着令二张兄弟组织学士们修《三教珠英》,要让儒释道三教得以融合。

    没办法,和尚们念经吃斋还可以。但治理天下要用士人,长生久视要靠道士。佛经念得再好,修得来生善报,总比不上我炼丹养生,皇权久固。

    所以武周后期,武则天是服丹的,甚至也不排除她现在就在服丹,毕竟年纪大了,吃点保健品人之常情。但这丹药似乎毒性不大,还是让她活到了神龙年间。

    李潼说这些,也有鼓动薛怀义加大献丹力度的意思,但就算薛怀义不听,也不打紧。

    特别是要告诫这老小子,不要天天把黄泉、地府挂在嘴边,担心死后遭到李家祖宗们报复,你这口无遮拦的,有人听了不舒服。主要原因,自然还是不希望薛怀义再拿这些话题对他纠缠不休。

    薛怀义闻言后,双眉微微一皱,但转又舒展开。他本也不是什么思绪通透之人,即便有些灵巧,泰半也要用在应付女人上,自不会一转三道弯的去琢磨李潼的话。

    而李潼又忌惮薛怀义背后的武则天,许多意思都不可表达的太直白,彼此交流起来,自然效率低下。

    气氛沉闷片刻,薛怀义便从席中立起,甩着那紫红相间宽大僧衣踱至门前,似乎是打算离去,但见太阳仍有老高,脸色便稍显踟躇。

    李潼猜的没错,薛怀义今日所以来到仁智院,的确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纠缠。

    早间他于明堂工地蹲点监督,有禁中宦者持神皇信物至此传召,薛怀义不疑有他,便跟随宦者往禁中去,但宦者过仙居院而不入,顿时便让他有所警觉,逼问之下才知是太平公主假神皇信物要见他一面。

    干侄子薛绍遭殃,薛怀义自然心知,甚至这件案子就是他的干儿子索元礼督办,自然清楚当中水深。薛怀义自不会傻呵呵去见太平公主,索性中途折转,冲进了仁智院中。

    到了仁智院后,又想起此前传言永安王死而复生之事。薛怀义对此抱有不小兴趣,猎奇之余,自然也是忧恐,毕竟他除了督造明堂之外,还奉命主编《大云经义疏》,即便不通佛理,偶尔转去瞧一瞧,听那些高僧穷论生死轮回事宜,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得慌。

    可是这个永安王不识抬举,说话遮遮掩掩太不爽快,辜负了名字里那个“义”字,自然让薛怀义大大扫兴。

    见薛怀义似乎有离去之意,李光顺有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施礼道:“冒昧请问薛师,太后行诏起筑慈乌台,未知工事筹备如何?”

    薛怀义闻言后,眉头便皱了一皱,随口回答道:“明堂是国之大礼,天堂又起筑在即,余者小事,留后再论。王是名门贵种,还这么不识大体?”

    听到这一回答,不独李光顺满脸失望,就连李守礼都神色一急,抢步上前要作争论,却被李潼抬手拉住制止。

    他早知武则天对他们一家是无所谓的态度,对薛怀义的回答也不感意外。

    “薛师且慢,请稍移尊步,是了,就是这里。”

    李潼行上前推了推薛怀义,让他站回阳光射入厅堂的区域,然后便觉得眼睛一闪,华丽的僧衣、锃亮的脑壳,在阳光照耀下真是熠熠生辉。

    薛怀义有些狐疑的看看李潼,见他只是怔怔端详自己脑壳,顿时有些不自在:“永安王要望什么?”

    “守义乐养生,好玄逸,也浅涉望气之法。薛师印堂,赤光暗聚,或鸿光,或凶光,也是不敢笃言。”

    李潼小退一步,开口说道。能不红吗,且不说那紫红僧衣的映衬,老小子在席光用手掌擦脑壳便不下十几次。

    人走运了,再大问题不是罪过,倒霉了,喘口气都十恶不赦。

    载初年间有奇才傅游艺,热心拥立,区区一年之内由一县主簿升为鸾台侍郎而拜相,一年之内历青绿朱紫,号为四时仕宦。但到了武周革命后的天授二年,傅游艺梦登湛露殿,以谋反罪而死。

    按照这位老先生一飞冲天的势头,不要说梦登湛露殿,梦骑武则天又如何?和尚睡得,我睡不得?无非履极在即,武则天自己也方寸失衡,滥赏之后自己回味过来也觉得丢脸,随便一个借口料理了。

    李潼走运还是倒霉,自然也只在武则天的一念之间。

    如果连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屁话都能让武则天肝火大动,他也不必再费心搞什么骚操作,洗洗干净等着丘神来收脑袋,顺便陷害一下他四叔李旦吧。他至今所拥有的活动度,也是这样一点一点的前拱试探出来。

    但薛怀义听到这话,却顿时警觉起来。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将永安王当作能够通幽彻玄的奇人,否则不至于一见面就拉住对方追问不休。

    更何况,他是翻阅过存放在内署有关永安王的籍册,心知那一首《慈乌诗》的来历。就连神皇都对此深信不疑,遍示台省重臣。薛怀义谁都不相信,但却绝不会怀疑神皇,神皇都这么做,可见永安王的确不凡。

    再者他哪怕神经再怎么大条,也不好将此困惑追问神皇。

    因是,听到永安王这么说,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忐忑,刚显露出来的倨傲姿态顿时又收敛回去,拉住李潼低头将脑壳顶在他面前,又说道:“王再仔细看看,究竟是鸿光还是凶光?”

    “我也只是浅涉微末,于己尚且不敢笃信,更不敢夸言欺诈,邀宠于人。料想薛师恩眷深沐,应是鸿光更多。但我还是建议薛师能访问道德高士,所观所言自然要比我更加可信。”

    此前李潼言语遮遮掩掩,薛怀义懒得琢磨,可是现在关乎自己切身,却是依稀有些听明白了。无他,当年他在坊野流窜卖野药的时候,此类说辞也是不陌生的,模棱两可,让你细品。

    他自己自然是瞎糊弄,但永安王是不是,还真不能确定。但薛怀义也决定,稍后一定要找一些道德玄士给自己稍作张望,占卜一下势头如何。

    李潼难窥薛怀义心声,但能猜到,要的就是你疑神疑鬼。等到你去访问其他人,无非众口一辞的阿谀,即便搞些什么祈禳,也不过敲诈你的财货。

    但只有我能笃言,你有刀兵血光之厄: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草包大将军,真有能够统率大军出征的一天?

    明年突厥犯边,是否偶然事件不好说。但即便武则天眼下已经有了解决将相的思路,料想不会提前大半年就告诉薛怀义,这大嘴巴实在也难保守秘密。

    否则哪天道左遇见张光辅,彼此大眼瞪小眼,说不定热血上涌指着对方就骂:老小子你小心点,等几个月就弄死你!

0061 佳人再赠香

    有了这一话题打岔,再见天色尚早,薛怀义便也不急着离开,转回室中入座,视线又落回摊放在凭几上下的那些文稿,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那些纸张中翻捡片刻,抽出一张线条凌乱的纸张,这才抬头望向李潼。

    “是了,刚才就有一些奇怪,王这一张涂画勾勒何物?是否某种新异军戏?”

    李潼听到这问题,心弦陡然绷紧,连忙移步上前,待见那涂画内容后,这才缓缓松一口气,转笑道:“拙笔闲涂,倒让薛师误解。这哪里是什么军戏,不过近来出入内教坊,偶见伶艺者排习寻、绳舞等戏,归来杂思,随手勾勒。”

    说话间他也又坐回席中,并示意两个神态不一的兄长一同入座,并向薛怀义说道:“久来安居禁中,生性恬淡笃静,军戏之类,既无缘见,也实在不喜。血气之勇,实在乏乏,倒让薛师见笑了。”

    听到李潼解释,薛怀义便又来了兴趣,将那张图画捧在手中仔细观察,并随口对李潼说道:“军卒粗鄙,善男不为。王是天家贵种,我是恩眷闲人,好喜乐厌疲劳,说什么见笑不见笑。”

    李潼随口回应几句,视线也落在那一张图画上。

    他倒也没有欺骗薛怀义,毕竟再怎么想找刺激,也不会随意勾划军阵图纸丢在房中,这张图纸还真就是他观摩百戏,偶有所感,随手画下来的一张舞台效果的草图。

    最近出入内教坊,李潼主业虽然是翻新旧曲,但偶尔文思匮乏,也会去欣赏观摩一下内教坊伶人们排演的舞乐百戏,只当触类旁通,刺激一下思维灵感。

    大虽然也是一礼,但庄重性自然比不上同期筹备的其他几种。所以内教坊在排演舞乐时,便少于庄重而多于趣味。所谓鱼龙百戏,这当中比较让李潼感兴趣的,一是寻,二是绳舞。

    寻平地立起一杆,下方臂壮力士擎扶,杆上伶人翻舞。若再追求惊险刺激,杆的上端还要顶住一些宫苑模型,伶人在上腾挪翻舞,如履平地。

    绳舞则是高空横悬一根绳索,舞者踏索而行,并表演各种灵巧惊险的动作,如凌空而舞,具有很高的观赏性。

    这两种艺戏,都属于杂技的范畴。李潼在观看伶人排演的时候,也每每惊叹艺高人胆大。但在看完后,不免心生遐想,这二者惊险精彩是有,但其实套路并不多,如果能将之结合起来,那可供挖掘的美感与欣赏性可就多得多。

    高杆悬索,伶人飞舞,或凌波微步,或神女飞天,这不就是后世的威亚舞?

    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古人会玩,有了这一想法便询问在场部头,是否做过这种尝试。但那部头在听到他这一想法后,却是愣了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没有过,让李潼发现这一大艺术空白。

    对此李潼也并不觉得有多奇怪,碑拓、印章古已有之,但几百年间没有人想到将它们结合起来组成印刷术。艺术上的尝试漏洞、科技树被点歪,也并不是什么孤例。或许有人浅尝,但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遂作罢。

    现在薛怀义对此表现出了不小的兴趣,李潼也不藏私,随口解释了一下这些图画中的意思,也是表明一下自己真的是在搞闲戏,而不是贼心不死、训练特种兵搞什么高空潜入。

    薛怀义本就精力过剩,又性喜猎奇,听到李潼讲解那些飞舞的套路并舞台效果画面,一时间不免心痒难耐,急欲一睹,又听永安王说内教坊还未演戏,只是他闲来偶发的一点逸趣思路,失望之余,又指着李潼笑道:“王是真的趣才,此种戏舞,若能演出,还不夸美人间?”

    有了太平公主的例子,李潼对于武则天近畔之人对人才赏识的价值观已经有些免疫,对薛怀义的夸赞也只是笑纳。

    薛怀义对此却抱极大热情,及至听说李潼于内教坊翻曲要在大献乐,更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表示明天也要一同前往内教坊观赏,并催促李潼再画几幅效果图,大有一种要将想法变为事实、御前呈献,大出风头并固宠的想法。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说到底,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活命,至于推翻他奶奶的武周乃至于弯道超车、搞掉两个叔叔,那都是后话。这些副业的开辟,也都是围绕主要任务,敝帚自珍那是本末倒置。

    再说眼下这对男女还是你侬我侬、恋奸情热,也无所谓强分彼此。

    最好是丘神宫中耳目打听到永安王阴结宫中力士、戏弄为名、图谋不轨,一股脑捅出去,那也挺有乐子。希望薛怀义精勇如初,血仍未冷,拿出垂拱初年当街打死御史的豪气,干掉一切敢于触犯他的家伙。

    最不济,如果能够跟薛怀义多多往来,落在丘神眼中,也会形成一种震慑,让他不敢轻易发动。毕竟他再怎么位高权重、嚣张得意,也不好当武则天面说:我要弄死你孙子,让你小老公躲远点。

    出风头的事情,薛怀义不甘人后,再加上李潼言谈之间的劝诱,讲着讲着,甚至已经考虑到明堂周边哪一处殿堂适合呈现这种新的舞乐形式。

    不知不觉,天色将暮,薛怀义并不急着离开,但仙居院却已经有人访来。

    来者乃是此前造访过仁智院的户婢韦团儿,入堂看到薛怀义与永安王并席而坐,聊得尽兴,韦团儿便笑起来:“神皇陛下还担心薛师俗情难悦,着我引归,没想到已经与大王并席倾谈如故。两位都是俗流张望的隽才,此番相见,不知可有引见恨晚之憾?”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难免恶寒,自觉不配与薛怀义这人间奇男子并论,趁势离席而起,并抬手笑道:“韦娘子谬赞,实在不敢当,薛师人物俊朗,近则令人形秽。只是难得贤长敦教,让我不舍远之。”

    韦团儿美目凝望永安王,眸中光彩流转,这眼神反倒让李潼觉得比面对薛怀义还有几分别扭,低头避开并返身扶起久坐腿麻的薛怀义,继而笑道:“薛师才趣卓然,表里如一,实在让守义恨言别离。但既然尊长召至,也只能苦候聚期。”

    薛怀义倒是还想继续聊一聊艺术的创新,但他近来也不是能够常常得神皇召见,再加上心头还横亘太平公主一事,抬手嘱咐跟随韦团儿来的宫婢收起那些图纸,才又对李潼说道:“常听人说谈吐芬芳,永安王正是如此。聚期何须苦候,明日内教坊待我,和你同赏舞戏。”

    说话间,他已经行至厅中,看了一眼含笑迎上的韦团儿,视线不过一触即收,对待这美婢韦团儿反倒较之寻常宫婢还要冷淡一些。

    李潼兄弟三人并院中其他杂余人等,此时也都一同跟在薛怀义身后,将他送出仁智院。

    韦团儿错步在后,有意无意靠近李潼身畔,轻嗅几息便皱起了眉头,作娇嗔状侧首望向李潼,叹息道:“日前短聚,是妾冒犯,唐突赠香,但却远出大王的趣味……”

    李潼闻言,更觉头大,只能干笑道:“韦娘子虽嗔喜俱宜,但为赏者同悦计,还是宜喜不宜嗔。近来往行内教坊,多浸俗味,怎忍乱我妙香,所以珍藏不用。”

    韦团儿听到这话,已是转嗔为喜,抬手便解下此前武承嗣所赠鹊丝织囊,并灵巧穿挂李潼腰际玉带,闪身退出一步并笑道:“器物不能娱人,又何必珍惜?收存不用,再妙也是寻常。”

    李潼垂首看看那已经被挂在腰间的香囊,抬起的手无奈垂下,只能被动承受。

    两人这一番小互动,被薛怀义视线余光扫见,他怔了一怔,趁着门前道别之际,又仔细端详了李潼几眼,收回视线时,眸底却闪过一丝人不能见的落寞。

    晚间薛怀义留宿仙居院,尽情之后,他只着单衣,翻卧神皇身侧,并抬手小意轻轻敲揉神皇肩背。

    神皇浅吟一声,调整卧姿,并开口说道:“公主已被禁足丽绮阁,阿师不必再畏她如虎。”

    薛怀义闻言后便嬉笑道:“小宝不过坊野贱人,不是陛下赏怜,哪得今日风光?只要圣眷不失,我又会畏惧什么人!”

    听到薛怀义这颇有几分混不吝的回答,神皇便忍不住笑起来,却还是说道:“往后道左相见,还是避她一避。”

    薛怀义低声应了一声,转又微微探头,偷窥神皇面色,然后才说道:“今日情急,避往仁智院,见到雍王三人,不知不觉都已长大,很是引人赏观。”

    神皇这会儿已经闭上了眼,听到这话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又过片刻才慵懒开口道:“他们兄弟,生在这样门庭,自有父祖遗风可恃。房氏也是名门秀女,若还不能教养可观,此种庸妇,留之何用!”

0062 禁中亡命徒

    薛怀义闻言后,心弦已是颤了一颤,咂咂嘴巴,沉吟片刻后才又说:“永安王颇有异能啊,见我额光泛赤,只是不能辨鸿光或是凶光,倒是让我牵挂前程。”

    神皇抬手,掩口浅呵,随口笑道:“顽童口拙,难拟嘉声。他是有心赞你,慌不择言呢。”

    “听陛下这么说,小宝倒是放心了。料我恩眷浓厚,哪有凶光可惹。”

    薛怀义见神皇已经有些睡眼朦胧,手指敲背便加重几分力道,过片刻才又叹息道:“永安王的确是丰姿神秀,但我居院中,倒觉得宫中闲眼似有冷待,供用尚且不足,几个时辰不见饮食侍奉,王之贴身近物,还是韦娘子解赠。”

    神皇原本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此刻突然滞了一滞,语调也带了一丝冷意:“此事团儿有禀,只是外廷事务太多,却忘了。”

    说话间,神皇已经翻转过身,手支下颌斜眼望向薛怀义,嘴角微微勾起:“小儿毕竟失怙,疏礼难免,阿师也算近中长者,稍作担待。”

    见神皇如此,薛怀义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略有尴尬的抹一抹额头细汗,转又嘿嘿笑道:“小宝本也不是什么恭礼人士,倒与永安王大大投契,今日还向他请教飞舞戏弄,约定明日同往内教坊观赏排演,打算大入献。”

    “娱情适意即可,还是不可耽误了正事。”

    神皇讲到这里,又侧身闭上了眼,说一声:“诸礼在即,神宫内外修饰可不要有什么延时疏忽。”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小宝这就再往督查一番。”

    薛怀义口中说着,已经动作缓慢的翻身而起,但一直到落足于地,都没有听到神皇发声挽留,心情倍感失落,但屏后壮婢已经将他衣袍送了上来。

    听到薛怀义穿衣声,背对其人而卧的神皇已经再次睁开了眼,眸底寒光流转。薛怀义几番言谈的刻意,怎么能瞒得过她,也更让她深感羞怒,这一个个蠢物,真将她当作不啖食儿孙血肉便不能自肥的凶物?

    武则天心情恶劣,还不在于薛怀义那碎舌闲言,而是午后太平公主直冲寝殿的一通吵闹,口不择言,已经让她恼怒不已,这才召来薛怀义稍作娱情,但却没想到又在薛怀义这里听了一通闲言牢骚,心情怎么能好?

    当然从大的尺度来说,她的心情这半年多来始终不好,内忧外患的侵扰,简直没有穷尽。

    午后太平公主一通发泄,武则天恼怒之余,其实也有几分想不通,她杀薛氏难道还杀错了?

    亲戚门第视之,高官厚禄养之,乃至于以女妻之,薛绍之流,膏梁纨,不求与国大功,只求安生度日。结果以何报她?食其禄而阻其事,这种贪禄鼠贼还不该杀?

    其人大凡稍具心计,涉事其中,无论成或不成,将妻儿置于何地?假使事存万一,越王等弄事有成,武则天自己诚是性命难保,但那些宗中恶徒,会留她孤女太平?

    知情不报已是大罪,更不要说确有蛛丝牵连,甚至于谋逆都没有混到能作决策的层面,成或不成,自身前程尚且懵懂难测,更有什么资格保住妻儿?受死狱中,而非枭首曝尸,已经是格外开恩。若将伦情算入其中,脔割不足泄愤!

    太平公主口不择言,多言闱私旧隐,指她凶残绝情。武则天盛怒之余,更有一份悲悯在其中,为了这样一个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母女反目,值不值得?

    世人骂她谤她者不乏,但唯独儿女们没有这个资格。她对子女多凶残,内心就有多愤怒,你们以为你们生在李家皇室,就天生尊崇富贵?

    错了,大错特错!

    如果不是你们的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奋斗不止,你们不过只是贱婢奸生的孽种而已!如果你们母亲不是现在这一身份,你们凭什么高人一等?你们这一身荣华,不在尔父,在于尔母!

    说我心狠?你们的父亲将我摆上台那一刻,就没有给我留过退路!从重归大内那一刻,我便是亡命之徒!

    我若不争,即死,你们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取祸于母,尚有可怨,取祸于外,更怨何人?

    人能仰仗的,唯有自强!这是旧年感业寺青灯之下,武则天便认定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人生过半百,回首前事,她当然有错,但在世人看来,最大的错就是不肯服输,不肯低头!她若认命,荒寺佛前添一白发诵经老妇,皆大欢喜,唯不认命,人间百姓才能见此圣母神皇,举世震惊!

    青灯古佛下,扪心自问,我犯了什么罪过?韶年荒于此,寸发不能留!人不能争,我能!守此不甘,迎难而上。

    来时一袭素衣,身无长物,去时孑然唯我,形单影只,舍得!

    养过,教过,仍是目我仇寇,何必再留?

    但是,无论对儿孙们如何态度,那是武则天自己心底**的感受,但却不愿旁人窥探过多,薛怀义也不行。

    更不要说将她目作啖惯儿孙血肉的凶物,挑拨撩事以满足自己那满心恶意。我无物不可舍,因为本就身外无余,但是想拿走什么,你又拿什么来换?

    当武则天夜中怅思,加固心防的时候,同在禁中别院里,她的孙子们也是漏夜难眠。

    “请大王一定劝劝郎主,情势至此,不在家人罪过,何苦要这般自惩……”

    夜中李潼睡下不久,长兄李光顺婢女珠娘便抹黑行来,叩门请告,满脸的哀伤焦急。

    “大兄怎么了?”

    晚饭之际,李潼倒是察觉到长兄李光顺神情有些低落,但他当时还在想着明天去了内教坊该要怎么跟薛怀义继续攀交情,并没有往心里去。

    此际见到珠娘这幅模样,心内也有些焦急,披衣而起,抱着奶妈郑金强塞过来的暖炉,匆匆便往李光顺院舍行去。

    行入此中,借着微弱月色,李潼看见两道人影俱在廊下,面向西南方向而跪,前行几步正看清楚正是两个兄长。

    李守礼跪姿扭曲,脸庞同样扭曲,见到李潼行来,便苦着脸哀号道:“巽奴来得正好,赶紧劝劝阿兄,这廊道冰硬,我快要受不住了。”

    “受不住你还不起来?夜中不睡,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病?”

    见李守礼龇牙咧嘴痛苦模样,李潼没好气回道,继而视线转移向长兄问道:“二兄癫狂寻常,大兄这又是要做什么?”

    “三、三郎,徐掌、徐典日间寻你言何,纪子已经道我。我、我实在愧为长兄,家门积祸,转眼即至,我非但没有良策可谋,甚至还要两个少弟身前挡灾……废人一个,全无实用,难怪娘娘薄我……”

    李光顺抬起头,已是满脸的自责泪痕,他哽咽道:“阿兄实在无用,闻讯已经胆寒……今日贼僧怀义也明言慈乌台事尚无定期、我……我实在不知该要怎么做,只能遥拜乞请阿耶魂灵教我……”

    “我、我也是阿兄这般想,觉得自己才具有限,叩请阿爷教我。”

    李守礼也在一边呲牙说道,并捶打着自己的膝盖:“只是没想到夜中这么寒冷,跪下已经后悔几分,但兄弟总要共苦,阿兄不起,我也不能违背亲义……快、快,劝劝阿兄,巴州距此千里,阿耶短时未必能到,真要跪上几日,我怕自己先死一步,途中迎见阿耶!”

    听到李光顺的泣诉,李潼本来颇有感触,但李守礼这气氛杀手一张嘴,些许沉痛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李潼没好气白他一眼,这才又凑到李光顺身前,略显严肃道:“阿兄既然明白祸事确凿存在,即便不能思得良策,也不该自残求助缥缈。娘娘近日刚刚开怀展颜,我兄弟即便不能免灾,也不该事前再让她徒增烦绪!”

    “我……可是、我,我实在不能心定,三郎你将纪子扶入,阿兄无能,该受此罚!”

    李光顺仍是固执,李守礼却已经拉住了李潼衣袍,可怜巴巴仰头,一副你不扶我不好意思起的神情。

    李潼懒得搭理这小子,又觉廊下通风实在是冷,索性迈步进了房间。别说他还没有斗志泯灭,即便是诸多尝试最终无救,身入囹圄还怕没有遭受折磨的机会?

    在此之前自然该吃吃、该睡睡,真要遭殃了,头疼的不只是他。

    “三郎、守义,你名不副实!”

    李守礼冻得牙齿打架,却见李潼自去舍中安坐,居然气得拽起了文。

    “你们都觉自己无用才要自惩,我又不作此想,方寸自有妙策,何须远求。”

    李潼自然不会陪这两人搞这些无聊事情,虽然说他来到这个世界方式本有妖异,不好说完全的不信鬼神事迹。但问题是就算他们亡父李贤阴魂到来,想必也是束手无策,毕竟自己都已经先被弄死了。

    “有妙策你不早说?阿兄不要再烦阿耶,咱们听听巽奴妙……啊呀!”

    李守礼听到这话如闻天籁,拉住李光顺就要起身,但李光顺却还固执,他自己也久跪麻痹,双双滚在了地上。李潼见状更是一乐,大凡有李守礼这个家伙在,气氛也实在是庄重不起来。

    李光顺婢女珠娘上前,好不容易总算将自家大王拉入了房间中,但见大王脸色青白、瑟瑟发抖,不顾旁人在场便拥着李光顺啜泣起来。

    李守礼无人搭理,哆哆嗦嗦、半滚半爬进了房间中,邀功一般探手摸了摸李潼按在暖炉上的温热手背:“你试试,真是冰凉!”

    李潼翻手拍开那冰一样的爪子,这会儿也不客气,指着李光顺说道:“你们两个既然都无主见,那就全听我的。大兄明日照常内文学馆去学经、”

    “是的,是的,照常!我与巽奴,照常内教坊,还是照常不可让娘娘知!薛师也说,明日要去内教坊,我二人不去不行!对了,巽奴,薛师是何官身?他是近侍宠臣,想比丘贼更贵?咱们该与贵人出入往来,丘贼即便陷害,肯定也怕惹厌贵人!我说的对不对?还有什么要修正?”

    李守礼拍打着麻痹的手掌,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李潼。

    “回房,睡觉!”

    李潼脸一黑,手一摆,起身便走。

0063 明月暂未有

    良策之类的,李潼是真没有,无非走一步看一步。

    诸葛亮牛不牛,《隆中对》千年之后仍有人为之磨牙臧否。

    搞什么计划,根本还是为了能够执行。他的主观能动性就只有这么多,别人好歹还可以说带着镣铐跳舞,他这戴着镣铐蠕动,执行力不够,就算他心里已经算计好怎么搞死丘神、搞倒他奶奶乃至于搞掉叔叔们,那也白搭。

    事实证明,有逼数是很重要的。比如他就想不到,薛怀义这个狗东西,对面笑嘻嘻,转头就去吹枕头风,也幸亏时机选得不对,否则转头被他奶奶敲打一记,刚刚聚起的一点人气假象转瞬间烟消云散。

    危机虽然已经呈现,但只要人还未死,生活总得继续继续苟且下去。

    清晨时分,太妃房氏问起昨日薛怀义来访详情。

    房氏不失谨慎,三子招待薛怀义时,不便列席旁听,薛怀义离开时又转瞬夜深,不好张灯详谈,尽管心情急躁得很,但还是一直按捺到清晨再问。其所关心的话题,自然是慈乌台建造情况。

    听到娘娘问起,李光顺、李守礼神色都有几分不自然。毕竟薛怀义对此事那浑不在意的态度,就连李守礼都看得出来。此事本已遥遥无期,眼下更要命是又出现丘神这样一个大危机。

    李潼插科打诨,敷衍过去这个问题,转向两个兄长打了一个眼色,之后三人便一同离开了仁智院。

    途中李潼又交代李光顺,神态、情绪不要太露痕迹,只要如常在内文学馆学习即可。虽然没有了钟绍京的勾引,内文学馆对李潼意义已经不大,但这里仍然是外廷有心者了解他们兄弟状态的一个窗口。

    丘神虽然权焰不小,但也远还没有达到一手遮天,否则他自己干脆做皇帝得了,何必再给武则天当小马仔。

    外廷对他们一家总体态度虽然是冷漠,但心存善意者不是没有。东边不亮西边亮,李潼也压根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压在薛怀义这个野汉子身上。

    他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撺掇武家那几个兄弟跟丘神产生什么冲突纠纷?政治场上人人都是婊子,谁又能对谁全心全意?

    丘神手中有兵权,武家人未必没有夺权的念头,干儿子哪有亲侄子可靠,手握兵权才能心里不慌。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且不说他没啥机会见到武家人,就算是见到了,武家人再蠢那也是一脑门子算计,不至于听他胡咧咧几句便对丘神磨刀霍霍。

    想这些也只是调动一下自己的思绪,不至于压力太大而一筹莫展。权力场上,大有大的张扬,小有小的灵巧,他现在是被武则天摁在禁中难得动弹,真要能得自由、全无顾忌,说不定鹿死谁手。

    别的不说,他要是能内外畅行无阻,都不用出卖他四叔李旦,拍拍屁股跑去突厥,十万番兵回攻中原,武则天个老妖妇都敢骂上几句,还怕你丘神?你要敢领兵出来,老子都不用玩阴的,喊句为李氏者袒,战场上就弄死你。

    当然他要真敢这么干,按照他奶奶那尿性,大概率是打不起来,联系突厥以后咱俩单练,现在你就开个价,把那小王八蛋送回来我弄死他!

    现在的突厥说实话也就那么回事,就武则天这种对外战五渣,国内还权斗不已、乱成一团,不过做做趁火打劫的小买卖,跟他们祖宗比起来可是眼皮子太浅。

    当然这也只是一时噱念,区区一个丘神,不值得他丢了大是大非,哪怕身首异处,也要碧血丹心,俊美无俦,皎皎玉质,安忍腥膻污之!

    连日往来内教坊也算熟悉,部头米白珠现在成了二王的专职联络员,一大早便站在坊门内等候,见二王联袂行来,便连忙趋行上前,一脸谄笑道:“大王今日是翻曲,还是观戏?”

    “先翻昨日未定几首曲辞,顺便着人送些餐饮过来。”

    李潼摆摆手吩咐道,他现在文抄事业搞得如火如荼,大大小小曲辞翻了十几首,与部头康多宝等人队伍也算初步磨合成熟,养成一些默契。

    昨天郑金寻来,走得太匆忙,几首曲辞都还没有磨合完。今早应付娘娘房氏追问,也没有心情吃饭,没有薛怀义的龟符提供方便,走到这里仍是一个多时辰,已经有些饿了。

    说话间,两人便往内教坊厅堂行去。往来频繁,也不好一直占着内教坊直堂耽误办公,在宦官杨绪的协调下,给二王在直堂附近安排了一处厅堂就近办公。

    步入厅堂后,早有一名青裙婢女在这里洒扫清理。婢女名叫米莲子,十二三岁出头,也是部头米白珠的次女,虽然也算是面貌清秀,但远没有其姊米大蛮的妖冶丰满,且相貌更类似唐人多一些,没有其父母那么浓炽的胡风。

    往来内教坊次数多了,李潼也渐渐有所了解,内教坊伶人私生活比较混乱,毕竟虽然名为坊,但却处在闭塞的禁中,人情风俗大不同于外界坊野。李潼有着那样的亲戚,都觉得有些乱,可见是真的乱。

    也因为这一个原因,内教坊伶人不乏色艺双绝者,但对贵族群体来说,狎玩则可,真要给什么妻妾名份的待遇,那实在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

    米白珠本来是打算安排大女儿在这里,毕竟歌舞伎头人再风光,那也只是玩物,总不如爬上宗王床榻好。但还是被李潼拒绝了,选了对青春期少男诱惑相对较弱的次女留此听用。

    他自己倒是把持得住,毕竟那么妖冶艳极的韦团儿都能不乱其怀。

    怕就怕李守礼这小子精血上头,真要在内教坊这里乱起来,嫡母房氏激怒之下,李潼觉得自己怕是要准备一下继承嗣雍王爵位了。

    眼下已经到了上午,李潼入厅先端起温凉适宜的茗茶喝了一杯。饮茶之风,盛唐以后才逐渐大炽,上下风行,禁宫之中虽然有备,但或药材、或调料,大多不是单独饮品。

    也正因如此,当李潼第一次喝到完整茶叶冲泡的茶水时候,那土腥酸涩滋味,真是一言难尽。之后特意吩咐,才有专饮的茶末提供。

    至于加点姜桂椒盐之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谁还没喝过胡辣汤,大唐盛世还能天天胡椒冲茶喝,这都不满意,还想啥呢?

    李守礼已经转向侧厅吹奏笳管,态度很是端正,可见危机入心,收起了日常散漫一面。李潼对此很是满意,示意婢女米莲子续上一杯胡辣茶,然后又抓起已经被摆在案上的书稿,提笔批写起来。

    他是把文抄当作一桩事业来做,所以尽管满腹诗华,但也不是乱抄一气。被太平公主改名为《逍遥王》的《醉妆词》算是一个提纲,眼下的文抄路线基本延此向下延伸,未来际遇有了一些转机,再寻求突破。

    后世言及诗词,大多是怀有一种对文人士大夫那种或悠闲格调、或慷慨激昂、或忧国忧民的情怀向往。但其实如果稍微了解入细,也就会发现,不少古人平时道貌岸然,联绝之内时常也会穿上品如的衣服。

    古人文辞不检点,也让李潼有些为难。

    他虽然要打造一个风流宗主人设,但歌颂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则可,太浓艳直白的闺趣艳词也实在不好抄。宴饮席中一听一乐,顺便品味文巧辞妙。

    但若真被引到闺私之中鼓吹助兴,榻上小事不够忙,多大文趣骚情,还有心思去品文辞妙不妙?

    风流宗主,那是俊雅才趣,还是不可跟闺趣文妙手划等号。

    所以,如张先“靓女荐瑶杯。一曲白云江月满,际天拖练夜潮来”这是可以抄的,风流雅趣兼具大气盎然,但像苏轼调侃张先“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还是要勾掉。

    不说辞中满满恶趣的画面感,关键如今禁宫之中那一树梨花可是会谈笑间取人首级的。惹不起,避一避,以后跟《武媚娘》一起唱。

    李潼眼下手中所持新翻曲子词名为《天仙子》,又名《万斯年》,是龟兹部小曲,所采用的正是张先这老梨花的词作。

    这一首曲子从辞到曲都是全新的,曲子方面,自然有康多宝等专业人才汇编,没办法,永安王辞都写出来了,总不能干哼吧?没有合适的曲子,那就新编。

    这当然也是李潼自己不学无术的结果,《天仙子》此曲乃中唐李德裕所进,现在自然是没有的。

    但李潼记得张先《天仙子》有“水调数声持酒听”句,顺手就写下来,一搜内教坊曲库傻眼了,居然没有协律曲调。那就编吧,不是大事。

    《水调》那种大曲,篇幅与格式,李潼暂时还是不敢动的。

    毕竟水调不光有歌头,可他只会写歌头。倒不是拼凑不起来,只是现在队伍还不够壮大,凭康多宝等几人翻新整部《水调》以配合他,难度还是有点高。真要现在小猫两三只就能新编出来,那是看不起隋炀帝呢。

    所以“明月几时有”那种文抄界人气名篇,李潼暂时还不打算碰,等到队伍继续壮大再说。

0064 薛师信义

    辞曲都是新的,李潼自然要多检查几遍,才确定是否录入内教坊曲目籍卷中并安排伶人练习传唱。

    《天仙子》原调律如何,李潼压根就不知道。但在听过康多宝等人依照辞韵编成的新曲,只觉得凄婉动听,非常悦耳,很满意。如此他也算是提携后进,后世李德裕便不用再为这个劳神了,可以专心的吃羊斗牛。

    曲子虽然很动听,但是对于他的辞,李潼觉得还是再检查检查比较保险。这一检查,果然又抓出了两条虫。

    这一首《天仙子》整体上也不晦涩,浅白妙思,用典不多,虽然感情上有种年华空逝的失落、有对未来的怅惘,但跟李潼自身际遇结合,大体上也没有太跳:我穿越半年多,至今只能在禁宫大内里打转,我不惆怅吗?

    而且时下曲子词俚俗诗余,赏鉴审美方面远比诗要宽松得多。否则周兴那些家伙,光抓那些偷听偷唱《武媚娘》的人都忙不过来,正经工作还能展开?

    这首词需要注意的,有两个诗象的典故,“临晚镜,伤流景”中的流景,是化用武平一诗《妾薄命》“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一个是“明日落红应满径”中的落红,化用戴叔伦“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至于李潼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除了诗词之趣,自然也是出于对张先这位老先生的仰慕,内心里也希望自己未来同样能老当益壮,做一做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壮举。所以对张先的作品,他还是有过比较细致的了解。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不大,无非前人诗写过,但就算没有前人的铺垫,放在这一首词中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想了想之后,李潼决定稍后还是把这两首诗也抄出来。毕竟这诗象意境很美,只用在一首曲子词中还是有些浪费,眼下曲子词文学上地位不高,也不会有人仔细品味。

    一旦专注于事,他的事业心还是很重的,事成于俭而毁于奢,大手大脚、没有算计是混不长的。

    不过这么一思索,李潼倒是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就是写出“流景一何速”的武平一。

    武氏名人本就不多,集中爆发在武周一朝,这个武平一也的确就是武则天的娘家亲戚,是颍川王武载德的儿子。

    武氏一族恶名昭著,无需多言。但正如李潼觉得唐书记载他六十多个侄子侄女没一个好货是抹黑,真要硬挑武家有没有好人,武载德倒是算一个。说他多好也不尽然,主要还是边缘化,记载少,不像武承嗣、武三思那么跳。

    武平一是武载德的儿子,但相对而言,他另一个身份更有名一些,那就是中唐宰相武元衡的爷爷。

    要在武周一朝混,想要完全不跟武家人往来也是不可能的。但李潼是真的不太乐意跟武承嗣之流打交道,当然人家也看不上他。那么,被边缘化、恶名不太彰显的武载德,倒是一个比较适合的交流对象。

    武平一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岁,是中宗一朝比较知名的一个文学词臣,未来大可诗文唱和、交流一下。他要是完全不跟武家人打交道,落在武则天眼里只怕也不好。只是不大看得起武承嗣之流而已,这也没啥好说的,武则天自己都不太看得上。

    只是为了活命而已,你就算逼我吃屎也得有个限度吧,逼急了等我名满天下,写臭你娘家满门上下,让你禁都禁不住,跟《武媚娘》一起唱!死了都要唱,你还考虑传武还是传李,传个屁!

    这一番遐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经到了正午,李潼胡辣茶都喝了一大壶,前往传唤康多宝等乐工的米白珠还是不见踪迹。

    趁着出门放水之际,李潼踱步走进直堂,太乐署派驻的乐正并不在此,但宦官杨绪倒是待在这里。眼见永安王行入,杨绪神色略有躲闪之意,但还是连忙站起来,趋行至前躬身道:“大王可有遣令需用?”

    李潼对内教坊这些势利眼乏甚好感,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说道:“日常惯用康部头等人,怎么迟迟不见?”

    杨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脱不了内官惯有的狡黠,他故作姿态张望门外无人,这才小意虚搀李潼袍角低语道:“请大王移步入内,容奴细禀。”

    李潼依言步入,而后便听杨绪细语道:“大王有所不知,署中今早另遣判司入直坊事,原乐正已经被召回署中……”

    言外之意,今天的不同待遇正是那个新来直事的乐官作梗。这太监虽然说的不多,但眉眼间却充满了挑拨之意。

    对于这种小人心肠,李潼真是充满反感,狐假虎威的借势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借到了也不会感激,只当人是啥也不懂的愣头青,只会觉得自己心计高明。但若借不到,就会觉得人空架子,啥也不是。

    咦?怎么像在形容他自己?

    他晃晃脑袋,甩开这一错觉,板起脸来怒声道:“坊中杂务,何必道我!你既在此,速去将我惯用几人唤来,速去速回,不要耽误了我的事情。”

    谁知道那乐官什么来头,会不会是丘神专门安排进来刁难自己,要是不给面子多尴尬。

    这太监要利用他,他就先用这太监去趟雷,验验对方成色,要是把人送来,或许是他疑神疑鬼。要是把人扣住不送……他就等薛怀义来了再说。

    对了,话说回来,这都快过正午了,薛怀义怎么也不见人影?

    “阿嚏!”

    有的人真是不禁念叨,李潼这里刚在想,门外响起喷嚏声,转头便看见换了一身大红僧衣的薛怀义顶着锃亮大脑袋走进来。

    “王已经来了?让你久候,失礼了。”

    薛怀义抬手抹一把将要滴落的鼻涕水,嗓子带着很明显的鼻音:“偶感风寒,起床晚了。本来不想出行,想到与王还有前约,还是赶来,却已经到了日中。”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刮目相看,真是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如此诚信、遵守约定。

    那是他不知道这和尚之所以风寒,是因为昨晚打他小报告惹厌武则天,大半夜被赶出来冻的。

    “卑、卑职……奴这便前往,这便前……请薛师上座,请大王上座……”

    宦官杨绪这会儿彻底没有了再撩拨生事的打算,先是奔出几步,转又行回,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去哪?”

    薛怀义顺手将鼻涕抹在杨绪衣袍上,并有些嫌弃的甩了甩手,似乎对方浑身上下都是脏的,好像他自己纯洁无瑕。

    “小事一桩,今日坊里直案更替,许是事务杂乱,乐工还未传至。”

    李潼一脸不在意的随口说道,并对杨绪摆摆手:“速去。”

    薛怀义闻言后,脸色却陡然一变,语气不善道:“同去,倒要看看,何者乐官,敢误我与大王观戏!”

    说话间,他便大摇大摆转身往门外行去,绯红僧衣飘飘荡荡,像极了一个刚刚出锅的大螃蟹。

    李潼疾行几步便也跟随上去,然后才发现薛怀义出行挺简朴,居然又是一个人、没有随从,远不像太平公主那样前呼后拥,似有几分返璞归真味道。

    当然他是不知道,右肃政大夫李昭德此前不久弹劾薛怀义拥从甚众、出入宫禁,难防不测,以至于薛怀义被武则天敲打一番,刚刚收敛不久。

    此前还打算煽动永安王的太监杨绪见状,脸色变幻不定,不知是惊是喜,提起袍角、碎步小跑追了上去,并用尖利的嗓子呵斥宫役:“眼睛瞎了?不见薛师与大王入坊召乐?还不快着判事速速来迎!”

    宫役闻言,不敢怠慢,一溜烟便往西北坊区排演歌舞的区域跑去。

    李潼与薛怀义这里走出不过百十丈,对面便有一大群人匆匆向此行来,最头里是一个青袍、幞头的乐官,奔跑速度太快,以至于胡须都飘进了嘴里,边跑边呸呸吐出。

    “卑职……”

    那乐官冲到近前,刚待开口自陈,却见一朵红云飞起,薛怀义助跑腾空,抬腿一脚便将他撂翻在地,落地后口中更大喝道:“狗奴,哪里来的胆量,敢怠慢我与大王!”

0065 人情难测

    李潼眼见那乐官滚翻在地,心中一股闷气吐出。

    来到这个世界憋闷为主,虽然他也善于开导自己,并且心里小本本已经将得势后该要怎么收拾那些得罪他的人记得明明白白,但也不得不说,这种有仇当场就报了的感觉真的是爽。

    以至于望着薛怀义那锃亮脑壳,他都在想要不要让李守礼亮出飞刀先给这家伙一刀尝尝?毕竟都不是啥好鸟,他虽然跟他爷爷高宗皇帝没啥交情,但想到乾陵四季长青,总归不是滋味。

    可想到薛怀义抱病来为自己出头,算了,还是各论各的,兴许他爷爷就馋这玩意儿。毕竟大凡脑子稍微正常点的男人,谁也不会这么纵容家门悍妇。

    “王是礼道少俊,哪知这些卑贱奴仆心机险恶。若是纵之一分,他会十分的礼慢张狂!”

    薛怀义一脚撂倒那名乐官,才又转过身来慢悠悠走到李潼身边,一副敦厚长者的姿态教导他这都是正常操作。

    被人目作无害,李潼也真觉得自己纯洁了几分,不再揪住这点小事不放,抬手指了指同行而来、一脸局促的米白珠问道:“让你传唤康部头等人,怎么迟迟不归?你是我惯用熟人,但怠慢了薛师,还是该惩!”

    米白珠低头看一眼那兀自翻滚在地、衣袍凌乱的乐官,苦着脸行上前垂首道:“仆怎敢礼慢大王与薛师,只是判司斥是大礼渐近,勤练都恐不及,哪有时间应付闲人……”

    李潼听到这话,便清楚果然是这个新来的乐官存心膈应自己,一把好刀悬在身畔,哪有不用的道理,当即便指着那刚刚翻爬起身的乐官怒道:“你是凤阁舍人,还是文昌官长?薛师司掌诸事,位高勤勉,趁闲小娱片刻,还要向你报备?”

    那乐官刚刚翻身起来,扶着幞头正待上前请罪,闻言后脸色又是一苦,下意识抬臂阻挡,一股大力又将他掀翻在地:“你还抬臂?还敢反击!”

    眼见薛怀义又上前劈头盖脸揍了那乐官十几下,李潼才又行上前去拉住了薛怀义,温声笑道:“薛师尊体,何必为此卑流擅动肝气。既然任事疏懒,发还本署自惩即可,不值得你我为此扰兴。”

    经永安王这一提醒,薛怀义才想起来自己跟这下品卑吏斤斤计较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迹,抬腿又踹了这家伙一脚,才又怒喝道:“署令何人?速着滚来见我!”

    那乐官这会儿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脚印,一边呻吟着一边颤声道:“署令等俱在外坊排习《圣寿乐》等戏,旬后便要在洛浦制典,实在无暇……”

    薛怀义本来满脸的怒火,听到这话后脸色却僵了僵,很快转为讪讪之色,怒喝道:“那你这狗奴滚出内教坊去,下次再于此处被我望见,小心你的狗命!”

    李潼看到这一幕,心中大感失望,刚刚升起一丝这薛怀义比他亲爷爷李治靠谱的想法荡然无存,都是怕娘们儿的货。

    他还想趁着大刀在手直接捅掉太乐令,明年自己去做长官呢,没想到薛怀义一听太乐署长官正为洛水迎宝图做准备,当时就萎了。空架子,啥也不是!

    我李唐大好江山都舍得给你们狗男女糟蹋,借点势还挺难,早晚弄死你们!

    那乐官连滚带爬跑出了内教坊,在场其余人众也都被薛怀义凶威所慑,噤若寒蝉。

    环顾周遭人众一眼,薛怀义又冷哼一声,转又走回李潼身侧,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叹息道:“王是天孙贵胄,彬彬有礼,想是看不惯我这粗俗殴戏。但生人在世,只求畅意,为此卑奴刁难,实在不必委屈了自己。身世如此,环眼天下,家门亲长之外,何必在意其他,忤我者,老拳报之!”

    听到这一番话,李潼愣了一愣。说实话,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间不短,除了自己内心里的危机感,亲近者如嫡母房氏之类,也都是教他要谨慎免祸,如薛怀义此类劝慰,真是没有听过。

    想到自己此前心中那些腹诽噱念,再见薛怀义真挚神情,李潼甚至自觉几分惭愧:啥也不说,你这大哥我认下了!等咱们兄弟联手搞死丘神,洛阳城里斗鸡遛狗我陪你!

    他也是经验主义害死人,没想到薛怀义居然还大智若愚的玩两面三刀。

    “薛师豪迈,实在让守义愧不能及。此身并非坦荡,能活只因慈祖垂怜,幼来恭逊受教,唯恐行差踏错。旧事种种,守义讳亲不敢言深,因以慈乌追悔之声传达于上,薛师高义,若能助成二亲谅解,此心铭记薛师恩我,终生不忘!”

    说别的都是虚的,先把慈乌台建起来洗刷一下我爸爸污名那是真的。

    只要这忆子台建起来,若真势成万难,他就敢跑去慈乌台上吊,以这皎皎之躯血泪控诉,武则天你个老妖妇,不配为人母,不配为人主!四叔李旦你要站起来,否则这台阁空空,你们一家早晚齐齐整整挂在这里风干!

    看到永安王垂首悲声,眼睛都红了,薛怀义一时间也是大生感慨。

    昨晚恶念陡生、打完小报告却被神皇逐出,返回明堂附近的居舍后,薛怀义也是一晚没睡。好歹几年露水夫妻,他自认对神皇性格之类也有几分理解,昨晚遭到冷遇,还是有些让他忐忑发懵。

    昨晚因何对永安王心生恶意,薛怀义自己也说不清楚。

    强要解释,大概是眼见美婢韦团儿解香赠予永安王,让他意识到自己虽然恃幸邀宠,虽然也可以说是荣华富贵,但基本的男女相悦都谨慎而不自由,由此生出对永安王这种天生贵命者满满恶意,乐见对方倒霉。

    但这一点恶意,在神皇明显流露厌态后便也荡然无存,转而忐忑于自己对这已有榻秘之亲的女主了解仍是片面,唯恐失意。

    苦思一番后,薛怀义也有了自己的一番见解。他倒是不懂疏不间亲的道理,只觉得大概在神皇心目中,永安王这个孙子还是有几分不同。毕竟是能够魂游阴府,且将阴间亡者声讯带回人间。

    薛怀义自己尚且忧恐于死后魂灵能否周全,由己度人,神皇对永安王稍作另眼看待,也是正常。神皇陛下虽然权焰滔天,但也是寻常妇流需要男人来慰藉温暖,心中自留三寸**敬畏鬼神玄异,并不奇怪。

    也正基于这样的认知,薛怀义觉得也没有必要交恶得罪永安王。彼此之间本也没有化解不开的矛盾,而且永安王人物出众、才趣盎然,待自己也礼敬有加,跟这样的人交往起来也让薛怀义感觉挺舒服。

    神皇陛下让自己对永安王稍作担待,料想应该也是希望他与永安王多作和气往来,毕竟他日常出入门庭内外,笑脸相迎总比冷眼怨望让人舒服一些。

    早年他也并非专侍神皇一人,也曾经历过被人家门成男长丁打逐出门。神皇虽然贪于欢愉愿意给他庇护,但他也自知不可强求舒心便求神皇将所有儿孙打杀远逐。

    武家一众虽然对他逢迎有加,但那些人也不过是门下乞食的外亲而已。他若能与神皇真正的血裔子孙相处融洽和气,神皇看在眼里,想必也会有几分暗喜,这跟让他暂避太平公主、不要吵闹撕破脸是一个道理。

    再说永安王这个人,无父无母,却有几分玄异,长居禁中,人情简单,即便是往来密切了些,也不会发生他干亲薛家那样的麻烦事情。

    想了这么多,薛怀义还是决定来见一见永安王,并以长辈的姿态教一教这个少年宗王为人做事的道理,毕竟神皇也说,小儿失怙、疏礼难免,他这么做,也是不失担待的意思。

    此际再听永安王讲起慈乌台事,薛怀义态度就端正几分,上前拍拍永安王肩膀,不乏感慨道:“王虽生在贵第,但幼来失教,也真是可怜人,难得还能不失孝义。你将大事托我,我也不会负你,但也还是要郑重相告,明堂、天堂事毕之前,禁中用工不好转投其他。但也不是诸事都不可做,稍后我便着人往左春坊吩咐丈量择址事宜,一俟诸工用罢,即刻开筑。”

    李潼听到这话,这次心里真的是生出几分感动了。虽然他也不懂禁中兴筑流程,但听薛怀义已经讲到丈量择地这样的细节问题,可知应该没有骗自己,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说到底,修筑慈乌台只是武则天的一次试探外廷为主的偶然举动,自然不可能跟明堂、天堂这样的面子工程相提并论。

    他自己此前也有估算,能够赶在天授元年之前筑成,便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武周酷吏们攀咬构陷他们一家。虽然丘神这种血仇是规避不了,但没有了那些小鱼小虾的滋扰,他也能更加专心应付丘神这一威胁。

0066 犹歌前代功德

    部头康多宝向前,一脸惭愧道:“新任直事到来,勒令仆等须臾不离,甚至不许小退以向大王告罪……”

    其余管事者也都讪讪上前,说辞大同小异。

    这些高低眼说些什么,李潼也就一听,或会以为他们是诿过于人。但康多宝这乐工也算是相熟,他既然也这么说,便让李潼越发肯定那个乐官到来应该就是针对自己。

    毕竟若仅仅只是太乐署上官不乐自己干涉内教坊事,也完全不必表现得针锋相对、恶意满满。

    如果那乐官真是丘神安排的,可知这狗贼要害他家之心甚切,一俟打听到他们兄弟频繁往来内教坊,即刻就做出了安排。一个南衙大将军要往太乐署安排一个低品卑职,也实在没有难度可言。

    一念及此,李潼更觉薛怀义面目可爱起来。

    丘神既然把人安排到了禁中,绝不会只是寻晦气那么简单,他们兄弟还真没有什么应对良策,最聪明做法无疑灰溜溜离开内教坊,龟缩回仁智院。他这段时间所做的工作,自然也就只能付诸流水。

    可是现在,无论内中蕴藏着什么样的险恶毒计,都被薛怀义大脚踹飞。只怕在短期之内,没了解到薛怀义与他们一家真正关系之前,丘神应是不敢再轻举妄动的。如此,便又争取到一点弥足珍贵的时间。

    没有了恶人阻事,李潼在这内教坊也算半个主人,自然要热情招待刚刚帮了他一个大忙的薛怀义,吩咐康多宝等乐工接连上演他这段时间翻新的曲目也是基本操作,顺便也是通过薛怀义检验一下成果。

    薛怀义市井出身,自然也不会对什么清商雅乐感兴趣,李潼最近所翻新那些小曲杂调自然是投其趣味,听得不亦乐乎。尤其那曲太平公主都赞不绝口的《逍遥王》,更是一连听了十几遍。

    兴浓之际,薛怀义甚至自己亲自下场,或掏弹、或吹奏并击打,居然也都耍得有模有样,更让李潼认清自己是一个咸鱼的事实。眼下的他,练习羯鼓,鼓槌倒是换了三五根,臂力渐长之外,都还不能总领一曲。

    虽然薛怀义这文学素养马马虎虎,对于李潼新编的曲子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也得评价响声切口,已经让李潼比较满意。

    他编的这些小曲,主要还是为了向外传播,扩大在普通民众之间的影响力,琅琅上口、引人传诵便是成功。

    但除此之外,该怎么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发展,乃至于获得政治上的庇护,他心里其实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混成柳永那样可以去青楼不要钱,明显不符合他的设想,他要真能苟得住活下来,也根本不差那点钱。

    不过刚才被薛怀义殴打的那名乐官所说的话,给他提了一个醒,洛典这种武周革命重要的典礼环节,用的居然还是《圣寿乐》!

    《圣寿乐》可是高宗时期所制乐章,正是所谓“我受天命在即,乐府犹歌前代功德”的情况。

    当然也不排除武则天还未正式履极,还要考虑高宗遗泽问题,但武周一朝礼乐乏甚创建也是一个事实。或者说在当下而言,这一领域竞争还是一片蓝海,大有挖掘空间。

    《教坊记》载:玄宗之在藩邸,有散乐一部,戢定妖氛,颇籍其力。

    当然也不能说,李潼养上一部乐人,就大有宫变成功的可能,毕竟他没有一个李旦那么能苟的爸爸。但起码说明,这件事它没有那么大的忌讳。

    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李潼便开始思考该要怎么着手去实现。

    他身在席中,趁着一曲终了,抬手止住乐人们继续演奏,转对薛怀义叹息道:“近日往来乐坊,本是闲趣娱情,所闻多是前代旧音,实在索然无味。而今人事翻新,乐府犹歌旧调,少述今人风流,实在不美,因是卖弄拙计,小翻几曲,不知能否得薛师赏嘉?”

    “没想到王还有这种雅趣良才,实在可夸!”

    薛怀义还没有意识到李潼言中重点,闻言后只是咧嘴对他笑道,对其翻曲才能给予肯定,特别那曲《逍遥王》,简直唱到了他的心里,单此一曲已经让他觉得永安王文采胜过内外学士诸多。

    李潼抬眼,示意厅中其他伶人暂退,只留近用几人,然后才又说道:“我也是薄才好逞,想得人间夸美。杂调小曲之类,娱情而已,翻新与否,不及大雅。只是听到乐府排演仍是《圣寿乐》旧声,只觉今人庸劣,大不如古。一点轻狂,唯与薛师亲近私第分享。对了,康部头,《圣寿乐》是几年编制?”

    “回禀大王,乃麟德年间,天皇圣寿所制宴戏,后登封泰山,为郊演,遂成雅礼。”

    部头康多宝上前恭谨回答道,他这个部头可不同于大字不识的米白珠,乐技精湛之余,也能通掌典故,算是内教坊为数不多的高端人才。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侧眼看向薛怀义。果然薛怀义在听过这介绍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内侍得显多年,也曾经参加过一些重要典礼,见过《圣寿乐》排演画面,只觉得那字舞挺美观,但也不是咬文嚼字的人,更没想到这竟然是高宗皇帝的生日歌!

    现在想想,的确每每庆典之后,偶有大臣对他或冷眼、或不善,原本只觉得这些人闲极无聊,现在知道这一点冷知识后,才觉后背凉嗖嗖的。原来这么多年,高宗皇帝始终阴魂不散,且就如影随形!

    李潼将薛怀义反应收在眼底,心中不免一乐,但口中还是叹息道:“我也是不在其位,少论其事,只是一点意气难平,人事翻新,旧物杳然,宫商戏雅,也该与时俱进。”

    “王此言大善、大善!司礼诸众,沉迷旧调,实在是大大失职!”

    薛怀义一脸认同的点头说道,他本就居安思危,甚至担心死后到了黄泉会被先帝收拾了。

    现在再想,旧调频演,难免让人追忆故事,念及天皇旧年恩惠,一时激愤之下,或就要对他动手动脚,这实在大有可能,他能至今无事,也真是幸运。

    “你我都在职外,也是寻常牢骚一言,未必详知在事者此中忧困,还是不宜多论。幸在康部头等人助我,小翻旧曲,可怡新趣,今日才能于此款待薛师悦新。”

    李潼摆摆手,表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薛怀义此刻已经入心,哪能说不想就不想,他皱眉沉吟片刻,又开口问向李潼:“王既有协新之能,可否教我礼乐翻新有什么疑难?”

    “我只是闲人快意,可不敢妄论端庄。薛师此问,实在难答。司礼诸公,俱国学宿老,岂事外之人能随意臧否。”

    李潼连连摇头,表示不敢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但又话锋一转,不乏自负道:“但若只是宴戏之趣,无论大小乐章,薛师也不必再问其余,守义便能小制娱新。”

    听到这话,薛怀义眸光顿时一闪,他可是听到那乐工刚才介绍,《圣寿乐》本是宴乐,但在封禅泰山的时候编新成为雅礼,如此可知二者可有互通。

    他心里这一点脏心思,那是不好向外宣扬的,礼乐方面的制度更是全不通晓。但恰好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乐法人才,这当中有没有循序渐进、伺作更替的空间?

    如果李潼能听到薛怀义心声,对这个新认的大哥将会更加满意,都会抢答了。

    他心里打的主意,就是先在太乐署这里扎下根,通过旧乐翻新去逐渐获得他奶奶的信任:虽然儿子闹别扭,侄子猪队友,但你也千万不要因此就对人伦亲情失望,低头就能看到你的小棉袄。

    让我们祖孙合力,从政治到文艺,把你那死老汉的存在抹杀得干干净净!

    你跟我爸那上一代的纠纷,在我还杠不动你之前,咱们就亲亲相隐。你娘家一大家子,不也被你祸祸不轻,现在不照样用得挺顺手。

    最起码武周代唐这一块,我是站你的队。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我早看那俩叔叔不顺眼,凭啥他们不用死?李不李的无所谓,关键我觉得武守义这名字好听。

    真要能当家做主,是周是唐,你能管得了我?无字碑全给你刻上“到此一游”!

0067 协律颂今

    这种全无节操的思路,李潼觉得还真不能怪自己。

    且不说二圣时期一路纵容,就唐高宗《大帝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一起睡了小半辈子,你还不知道你老婆啥人?一张羊皮吹起来,她敢浪到横渡太平洋!

    什么叫军国大事,你咋不说清楚?结果武则天就想一想,咱们废皇帝吧?这事应该不算小。

    娶了这样一个老婆,还一路纵容,李治就该有这种觉悟:儿孙都是给别人家养的。天授年后,所有儿孙一律改姓武。别说李潼根本没有反抗余地,他四叔武旦那也是呵呵傻乐,大概也觉得这新名字比李旦更琅琅上口。

    且不说薛怀义心中小算计,当李潼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思路。

    “此前太乐署直事乐正,屡屡说我大呈献新乐。此前我是既恐才浅,又厌繁劳,恐污方家,不敢应承。但如今半是不甘寂寞,半是见薛师能者多劳、使我惭愧,倒要请教薛师,此请该应还是不该应?”

    李潼移席,垂首作请教状,又一脸诚恳的望着薛怀义。

    薛怀义听到这话,不作他想,抬手抹了一把脑门儿:“王是谦虚谨慎,此前问我,不好作答,但今天听你新协曲律,实在大有可赏。如《逍遥王》洒脱风流,几人能及?”

    李潼闻言便咳嗽几声,虽然大氛围相对轻松些,但也实在不好唱寻花问柳。

    “杂调翻新,不过雕虫小技。诸如大曲协律,还须群力并策。我是闲才散漫,需有仁翁提领,乐府内外才士,也要有良御策使。若薛师能够仗义领衔,守义必以华章敬赠!”

    薛怀义听到这话,便面露难色,他本就热衷享乐之徒,此前又遭永安王言语撩拨,对于这一提议,还是很意动的。不过昨晚神皇又叮嘱他,让他千万不可耽误明堂事宜,再者宫外还有一个编撰佛经的班子要不时巡视一番,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兼顾其余。

    李潼见薛怀义面露迟疑,便又微笑道:“倒是我唐突疏忽了,忘记了薛师内外兼领要务,制曲小事,实在不宜叨扰。不过如果没有薛师在领,守义终究幼怯,未必能够成事。康部头,去将杨典事传入,问他薛师兼领协律制曲,但又无暇分心,可有两全之计?”

    宦官杨绪匆匆行入,听到这问题,心情陡然一沉。内教坊这个浅池子,永安王兄弟日常逗留已经让他们压力颇大,实在容不下太多大鱼。

    但薛怀义此前凶态犹在脑海翻腾,他又哪有勇气拒绝,忙不迭点头哈腰,乃至于语调哽咽:“愚等坊奴,不过事外卑贱,何幸之有能得薛师与大王衔领事务!没有疑难,没有丝毫疑难!协律诸务,自有专工,群众案习,只待赏观……”

    他仿佛激动得语无伦次,就差拍着胸口保证:你们只要带眼睛和耳朵来就可以,别的小事完全不用操心。

    薛怀义见他这副模样,也乐了起来,但还是转头问向李潼:“我观《圣寿乐》等诸礼戏,都是庄重典雅,参与者众,王既领事,可有腹计能够压过前章?”

    没有,一点也没有。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帮忙,我连杂调都翻不了!

    但是怎么可能不瞒?

    李潼闻言后只是笃定一笑,说道:“旧曲庄雅,不敢夸胜。宫商觅新,不过是更宜颂今。”

    他有胆量吹大气,那是因为借了薛怀义的名头,可以更加方便调用内教坊乃至于太乐署的专业人士,这么多专业人士加入进来,还要他这个郡王亲自去协律定调,国家养你们这些闲人何用!

    “颂今好,颂今好,旧人哪如……”

    薛怀义闻言后又兴奋起来,又忍不住蹭起了脑壳,并瞪眼对宦官杨绪喝道:“大王所言,记住没有?大献乐,我与大王共领。曲成之日,我要再来赏评,如果所制不美,辱没大王才趣,你们可要小心自己的前程并脑袋!”

    杨绪唯唯诺诺应声,转道退出后,忙不迭派人将这消息往太乐署传去。他们内教坊虽然在禁中,但却实在是后娘养的,小猫两三只糊弄一下永安王还好,但对薛怀义实在不敢随便敷衍。

    饶是李潼心境难称开朗,但见薛怀义这么热心给自己造势,心内也是有几分感动的。

    他是看出来了,这和尚在大的层面或是不乏懵懂,但小处的精明也实在不乏,毕竟市井出身混到这一步,不是什么人都行的,出众的枪法之外,必然也是有着自己一套谋身智慧,在没为爱痴狂之前,脑子还是有一些的。

    由此他也不免心生狐疑,薛怀义明显是不怎么排斥与他往来,乃至于隐有维持下去的意思。想到其人那敏感身份,莫非这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武则天的意思?

    李潼虽然思索诸多,但也想不通那么多弯弯绕绕,毕竟可采的资讯太少。想不明白,他还是更愿意将武则天往恶意去猜度。

    有了薛怀义参与其中,李潼算是松了一口气。此前那个乐正虽然邀请他制曲献乐,但是其人毕竟位卑,李潼也并没有将这承诺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转头乐正就被调走,恶意者被安插进来,如果没有薛怀义出头,以后他再想从容出入内教坊只怕都难。

    薛怀义这个名头是真好使,不足半个时辰,太乐署那里就有了反应。一名太乐丞带领乐正两人,太乐博士四人,很快就抵达了禁中内教坊。

    “卑职署内司丞白芬,携署事诸员,拜见大王,拜见薛师。”

    太乐丞是一名青袍垂须的中年人,道过姓名后,并又引见身后诸人,并将他们各自职事、技艺小作交代。

    薛怀义大剌剌端坐在席,李潼即便想表现自己礼贤下士一面,这会儿也不好自怯起身,但在听到那名太乐丞白芬居然还是出身音乐世家,乃是高宗朝乐工白明达的儿子,仍是忍不住微微倾身,向其致意。

    “白明达何人?”

    薛怀义见李潼如此,忍不住开口问道,浑然不觉这话问得有些失礼。

    白芬闻言后,眉头已是微微一皱,但旁侧自然有人上前解释,避免气氛搞得更僵。

    当得知这个名字都没听过的乐工生前居然还担任过前朝隋炀帝时乐正,由隋入唐,历事数朝,甚至高宗朝还巧制《春莺啭》为清声雅体,薛怀义才由此前的浑不在意而略有动容,但接下来的话仍是气死人。

    “原来就是你等庸劣乐奴,空食禄米,所制无新,使乐府犹歌久前陈调,大悖今世情趣!”

    薛怀义听到介绍,顿时怨念十足,直接从席中立起,接着便要挽袖上前。

    李潼见太乐署众人羞恼得脸色通红,顿时也觉薛怀义这把刀真是不好驾驭,真被这老小子打闹一通,他又再去哪里找这些专业帮手?

    于是他也连忙起身,立于二者之间,拉着薛怀义说道:“前人制旧,今人制新,若是前后制满,后者几有出头之地?薛师趣意通达,策用群力,于无声处大作美歌,人间夸妙,才可称奇。”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才好转几分,再见太乐署众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并不觉得丢了面子,他反手拉住李潼行上前,说道:“以往你们偷闲取乐,我是不管。但既然与大王领制新篇,为的就是人前夸耀,若是作得不美,就是彼此不留情面!”

    “卑职等必竭力以助,请薛师安心,请大王安心。”

    太乐丞白芬仍是闭口不言,另一侧一名微胖乐正连忙上前恭声保证。

0068 食心婢子

    “当时薛师一脚飞来,卑职根本无从争辩……”

    洛阳城坊中一座大宅侧室内,此前不久于内教坊被薛怀义殴打逐出的乐官一脸悲哭之色,面对上座之人低泣说道。

    此时的他,虽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但头脸之间仍然布满了淤青红肿,甚至左下颌胡须都被薅去许多,露出血淋淋的下巴,望上去十分的可怜。

    堂上端坐之人,望去五六十岁的年纪,身穿紫线描纹的燕居时服,白面端庄,气度矜重,须发微霜,两眼则炯炯有神,似有利刃包藏吞吐其中,使人不敢直视,其人正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

    “怀义怎么会在内教坊?他要包庇少王?”

    听到乐官的禀陈,丘神眸子闪了一闪,抬手按住凭几上狮子样白瓷玩物,手背上隐有青筋凸显。

    随其眼神一变,整个人恍如蓄势凶物,似是错觉,受其凝望的乐官只觉得头脸伤势更加刺痛,连忙避席拜道:“卑职、卑职不知,卑职新抵内教坊,从大将军教、”

    “嗯?”

    丘神冷哼一声,那乐官身躯颤了一颤,转又说道:“卑、卑职察问坊事,只知二王久在乐坊,翻曲自娱,使坊事多荒,勒令群下勤恳,全力以备大献乐事宜。薛师后于二王入坊,实不知前后有无牵连,为其痛殴斥出,并恶言不许我再入内教坊一步,卑职、卑职……求大将军活我!”

    听到这乐官所陈全无半点有用信息,丘神脸色一沉,眉头皱了起来。

    年中他使人投书铜匦,欲陷雍王一家,虽然神皇并未将雍王一家外付有司,只让宫中自查,但事情进行的也算顺利。当确定永安王死讯后,丘神甚至开怀畅饮几杯。

    可是没想到事情之后却又发生转机,永安王死而复生,内外咸传妖异。丘神本待要继续打听清楚以谋后计,不想琅琊王先反博州,不得不引兵外出定乱。

    归朝之后又听说神皇拟造慈乌台,丘神心中惊恐可想而知。对旁人而言,故太子李贤不过是故人一个,但对丘神而言,却是阴魂不散。尤其猜不透神皇心中所想,这更让他既惊且疑。

    丘神虽然出身国朝功勋名门,但却并无多少荫泽可恃。其父丘行恭本妾生庶子,虽凭创业军功得显,但因生性严酷,少与同僚交谊。旧年为求荣宠,烹食逆罪者心肝泄愤,行迹令人发指,由是不为太宗所喜。

    生在这样门第,丘神并无太多父荫可恃,虽为太宗挽郎入仕,但终于高宗一朝,始终寂寂无名,更常被时流讥作食心婢子。

    如此郁郁而不得志,一直等到步入中年,得太后垂青之后,丘神才步步高升,踏上显途。

    犹记当年,廷前御对“若能表此忠骨,何惧再食心肝”,别人爱惜羽毛、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对于神皇陛下,他是真的有士为知己者死、无惧肝脑涂地的知遇感怀。

    但人情尚且不能长久固有,何况圣心。

    早年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故太子李贤,如今思来,丘神虽然也并不后悔,但这也始终是顶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自然不希望李贤的儿子们长久存活在世。

    雍王一家居住禁中,丘神则南衙大将,纵然想要处理,也实在是鞭长莫及。这几年他不惜厚币、阴结中官宫人,只想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一隐患。

    今次大功归朝,更掌握大量诸王谋乱确凿证据,本以为凭此牵连攀诬,雍王一家自然手到擒来,却不想归朝之后,面对的是这样一幅局面。

    神皇怎么想、怎么做,丘神是不敢擅作置喙,但也绝不会坐视雍王一家咸鱼翻身。

    早前他是想暂借外廷宰辅之力,趁着殿中监欧阳通交恶宰相张光辅之际,暗中使人投帖拜访张光辅,却不想名帖直接被张氏家人掷出,老贼目中无人,竟不屑与他有丝毫来往!

    打听到雍王与永安王频频出入内教坊,丘神便以职务之便安插人手入内,希望于此酿生秽事、从而一步步将雍王一家拉出大内。

    他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与司礼寺也并非完全的井水不犯河水,职权方面还是有一部分重合。司礼寺下属鼓吹署,司职卤簿、仪仗等军乐,其中相当一部分在籍军士,便归左金吾卫掌管。

    有这一层关系,他插手太乐署事,安排一名判司入直内教坊事,也并不困难。

    但丘神却没想到,第一天将人安插进去,真正的计划还未展开,居然就被薛怀义这个多管闲事的贼僧将人一脚给踹了出来。

    发生这样的意外,丘神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一想到薛怀义那特殊的身份,他心内更是五味杂陈。

    虽然都为神皇心腹,但他与薛怀义还真的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毕竟彼此求幸路数不同,而且对于薛怀义那样的出身,丘神心底里是有几分瞧不起。

    他又不是武家子那种外戚、人情攀附邀宠,自有得守重用的路数,也犯不上去无底线去迎合薛怀义那种卑鄙之流。往年的他,正是因为不甘于受人讥讽冷眼才投为神皇爪牙,如果还要为薛怀义那种人牵马献丑,半生劳碌,又是为何?

    当然,眼见雍王一家渐有翻身姿态,丘神不是没想过多方掣肘,也曾想联络薛怀义希望他将慈乌台事无限拖延,但薛怀义久在禁中督造明堂,派人送往白马寺的财货也如石沉大海,大概率是被薛怀义豢养在白马寺的那群无赖匿下瓜分了。

    这种小事,丘神自不会计较不休。他看不起薛怀义是一方面,但也没必要彻底的交恶对方,少作往来就是了。

    可是现在,薛怀义竟然插手此中,这就让丘神肝火大动,不能淡定。

    他有心想问一问乐官是否还有什么隐瞒或是忽略的细节,但又觉得自己问得太细致,反会让人觉得他真的怕了薛怀义。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说道:“怀义入此,只是凑巧,不是你的过失。你恶于他,即便再归署历事,难免寻常刁难。且留府下,暂助儿郎备乐呈献事宜,待到此节礼毕、署事稍缓,我再寻他讲透此节,给你另觅一个良处。”

    乐官听到这话,也只能拜谢。他差事没有做好,却触怒了薛怀义,只能怪自己运气太差。丘神没有更作苛责,已经让他安心不少。即便此际再归署任事,他也是不敢,对于这一安排,倒是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抬手吩咐人将乐官引下,丘神又支案沉思起来,心中更觉得雍王一家待在禁中,对付起来实在是有太多的不便。比如这一次,根本就想不到薛怀义竟与雍王兄弟混在一起。

    他在禁中是有耳目不假,但也担心会招惹神皇警惕,不敢过分拉拢交好更上层的宫官。眼下出现薛怀义这样一个变数,更让他无从取证彼此究竟瓜葛几多,又是否代表了神皇某种心意。

    但不管神皇心意如何,除掉雍王一家是他绝不会放弃的心头大事。他也并不觉得神皇会为了一家游魂残种,而无顾他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无底线的效忠。

    神皇襟量豪阔,不逊英男,即便是为了千金市马骨,也不该无顾他这一诉求。更何况如今的他,也不是一具马骨那么简单,执掌左金吾卫南衙诸众,在外则克定诸逆,在内则震慑宵小,肱骨臂助,岂是俗情能远?

    眼下雍王一家些许起色,无非诸好事者穷生事端,归根到底,还是杀得不够狠,才让这些苟且之众仍存一二侥幸奢念!

    沉吟半晌后,丘神抬手让人将家中儿郎唤来,吩咐道:“周兴新登秋官侍郎,请我过府欢宴。但署事繁忙,代你父前往,具礼稍贺,表意即可,不必久留。”

    旧年的他,也曾与周兴等人案察刑事,但他出身国爵门户,终究不会以刑卒而自我约束。随着权位越来越重,便也渐渐的少与周兴等刑卒往来。

    特别在今次率领数万军众前往博州平叛,那种一声令下、人头滚滚的壮阔豪迈,更非俯首案牍、苦心构陷的刑狱琐事能比。正因为这一点心态的转变,他更不愿与周兴等刑卒多作往来,对于多日前这一桩邀请,丘神也一直没有理会。

    但丘神也不得不承认,周兴等人确有偏才,他想完全彻底的解决掉雍王一家这一隐患,少不得要仰仗其力。更何况今次周兴得以穷索宗属逆流,积功而进,少不了他所提供的那些佐证助力,也该要投桃报李。

    丘神这一名少子二十出头,闻言后恭声应是,只是在将要退出之际,却又开口道:“儿苦自立日久,乏于衬意宅邸安置。门仆引我往观南坊一宅,临水依丘,很是可赏,但却是范阳王邸……”

    “稍后走贺周兴,向他提上一句,了事即可,不要多作往来。”

    丘神顿了一顿,又不乏语重心长道:“儿辈生在此样门庭,前程自有你父铺张,但也需要自警自进,或文学、或弓马,要作一事可夸。你父奔劳在外,所为无非重振门楣,可不是让你们为丝缕小利,与刑奴流为一谈!”

0069 大曲《万象》

    有了薛怀义这一层虎皮,许多本来对李潼而言很困难的问题都变得简单起来。

    内教坊本就禁中浅塘,如今更是上上下下表示全力配合。而外廷太乐署所提供的人物支持,更是让李潼喜出望外。

    人生的际遇转机,有时候真就是真切的不得了。如果说皇宫大内对李潼而言,一如旧年困住武则天的感业寺,那么薛怀义真可以说是他的王皇后。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李潼也是珍视得很。

    太乐署一众人等来到内教坊,也带来了新年前后一系列的典礼章程。这一套礼章,早在年初便开始拟定,又经过长达大半年的磨合修改,到如今基本已经定型,可以视作整个帝国在新年前后一整套的礼节纲领。

    拿到这一套礼章之后,李潼心中是隐有些兴奋的,他在原来的世界虽然也混过几年体制,但这么高级别的工作纲领,还真是没有接触过。可见,穿越真的是能够改变人生。

    这一整套礼卷共有五大卷之多,大大小小的典礼,从礼节渊源到定制的意义、以及具体的章程、参与的人等,俱都详列其中。

    至于李潼筹备献乐的新年大,则是属于“明堂大飨”这一大礼的附属内容,在这五大卷的礼章中仅仅只占了很小的篇幅。

    看到这一套礼章之后,李潼更意识到此前那名内教坊执事乐正所言请他翻曲献乐,还真就是一说一听的面子客气。只怕那乐正自己,都不太清楚这当中的礼章流程,更不要说保送永安王乐戏直上典礼。

    眼下有了薛怀义这一层虎皮,对于时流对自己的敷衍、冷淡,李潼已经不再那么敏感,更没有闲情再去吐槽计较。

    可见人胸襟开阔与否,无关心智是否成熟,只与际遇有关。此前的他,屁事没有,前途暗淡,不增加一些心理活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无喜怒哀乐的感受。

    根据礼章记载,新年大同样安排在明堂举行,安排在祭祖、改元、朝贺、布政之后,于明年正月初五举行,正礼一天、副礼五天,一直持续到正月初十。

    这一场大团建,长达六天的时间,需要用到的诸部乐,其中大曲共需十部,正礼之日三部,于后五天每天一部,初十礼毕加一部,初八神都士民入观明堂再占一部。而在这十部大曲之外的时间,便要用诸小曲填充。

    此前李潼虽然不知具体章程,但在翻曲之际也会问一问宦官杨绪等人有关礼节流程的问题。此前的他闲人一个,自问没有资格占据一部大曲的名额,所以目标还是定在中间串场的那些小曲。

    可是现在身后站着薛怀义,目标自然要放得大义些,一定要占住一部大曲的名额,否则不够惊艳。

    但虽然只是一场团建,礼章的制定也是非常严格。像是初五正礼之日三部大曲,都已经确定了下来。一首是清乐大曲《堂堂》,太后与皇帝御临明堂之际起奏。一首《采桑》,则为太后单独起奏。另有一首《破阵乐》,则是群臣登殿之际所奏。

    这三部大曲,《堂堂》为南朝陈后主所制,高宗显庆年间再作翻新,为宫殿新用必奏曲目。明堂新进落成投用,循此定制。《采桑》则旧年武则天为皇后之际,亲蚕礼所用礼乐。《破阵乐》有一部分卤簿军乐的色彩,又是宣扬武功,今年朝廷镇压越王李贞等兵乱,耀武扬功,应有之义。

    三部大曲不好取代,但其他礼日名额就灵活得多,至今都还没有定目,仍由司礼寺所隶诸署、内教坊、帐内等舞乐机构案习排演,甚至群臣都可制乐呈献,并在新年之前由文昌、司礼、春官等诸有司选定。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也是暗呼庆幸。此前他只觉得有李旦诸子进献舞乐的例子,他要搞些舞乐呈献也很简单,没想到最后还有这么一层在卡着,居然连尚书省、礼部这样的台省枢要机构都参与其中。

    虽然大家都是孙子,但还是差了一个老子。李旦虽然皇位被夺,但毕竟还是皇嗣,内外广受瞩目。他爸爸李贤却还埋在巴州,通过这段时间各方对他们的冷漠态度来看,如果没有别的渠道和助力,想舔别人都未必会给机会。

    算起来,时局中真对他们一家念念不忘、给予足够重视的,还真是只有丘神这个死仇。毕竟这段时间,人情冷暖感受深刻,外嫁的女儿、卖野药的面首,统统不是他们一家边缘人能比的。

    如果不是内心荒诞自嘲,加上丘神所带来的生死危机的刺激,李潼大概都要忘了他们一家在这时局中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眼下的他,也实在没有别的指望,只能寄望薛怀义有足够的能量,可以将他所编写的大曲成功搬上大的舞台上。

    要达成这一目的,单凭薛怀义那不知因何而来的善意释放明显不靠谱,李潼需要更加笃定的把握,让薛怀义与这一部还未成型的大曲有更加紧密的联系。

    将这些想法放在心底,李潼便开始确定整部大曲的思路。眼下已经到了十一月的中旬,距离年尾诸有司选曲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按照后世有关资料,清乐大曲一般需要排习六十天,余者诸部三十天上下。可是现在翻新的大曲连影子还没有,留给李潼的时间已经很短。

    虽然眼下借着薛怀义的威风,太乐署与内教坊都是人物配合,但如何将这些人物呈现出足够惊艳的效果,仍然需要高水平的掌控、调度与发挥。

    他是用编制新曲哄骗薛怀义加入进来,所以文抄协律旧曲首先被排除在外,必须要呈现出一部大而华美的新曲。

    这一部新曲,虽然连雏形都没有,但李潼已经定下了一个基调,并确定了曲目名称为《万象》。

    这名称拟定,摘取就是明堂“万象神宫”的官称,由此可以确定他的意图,就是通过这样一部《万象》大曲,将自身与明堂在一定程度上联系起来,登明堂而奏《万象》。

    这一部大曲,要兼具礼乐与宴乐的双重属性。同时再考虑到该要具有的政治意义,还要增加上一部分佛礼法曲的元素。

    李潼心知自己机会不多,把住一个机会便一定要利用到极致。

    眼下虽然距离武周革命的天授元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宫墙之外虎视眈眈的丘神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类似机会未必还能有,如果不想彻底沦为板上鱼肉,他就一定要在这次明堂大上赢取到足够的转机。

    主要问题已经确立,剩下就是落实的问题。

    在这么短时间内编制一部大曲,同时还要兼具这么多的内容,达成李潼想要的那种作用,对于久浸声乐的时人都是艰巨任务,考虑到他半吊子水平,更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在确定这一思路之后,李潼便不再考虑成败与否,唯一需要做的,只是试一试。

    《万象》曲目拟定之后,李潼便将任务拆分开来,分作曲、舞、声、辞、器物等不同的任务小组,并由不同的专业人士去领衔完成。

    曲韵是一部大曲的根本,李潼就算再怎么自负,也知自己不可能完成。眼下的他,虽然对于声韵、宫商之类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但也止于欣赏,发挥无能。

    所以采曲汇编的任务,李潼还是交代给专业人士如太乐丞白芬之类,规定这些乐官每天必须编拟、截取五到十段乐曲内容,并教授音声人演奏,由他试听选取。

    舞的方面,李潼确定了一个基本的思路,那就是大胆采用威亚舞呈现出敦煌飞天的舞台效果。此前不用是没有必要冒险,可是现在他要把住一个机会,攫取最大收益,又何必再有这些顾忌。

    其实关于舞乐的搭配,李潼也有一个比较确定的参考意象,那就是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虽然他脑海中,《万象》大曲的内容要远比《霓裳》曲更加丰富,但当中的一些舞乐节奏并表现形式,仍然大有可借鉴之处。

    声的方面,李潼不打算采用时下较为流行的伶人独唱或齐唱,而是气势更加宏大的多重合唱。

    眼下曲未成,辞难著,音声人们无从练习,但多重合唱却是一种新的艺术表现形式。所以李潼便吩咐先直接拿来《投壶乐》《神仙留客》等唱辞丰富且婉转的燕乐旧辞,让伶人们先熟悉一下多重唱法中的层次感与氛围烘托。

    辞组自然由李潼自己领衔,这也是他最大优势,并且将之作为自己在整部大曲中存在感最强烈的一个环节。

    当然不用多想,既然是由李潼自己亲自作辞,自然也需要保留他的最大特色,那就是脱曲写作。先把辞写出来,如果曲调不配那就改,改不好那就换。诸音协我,而非我协诸音。

    毕竟曲乐方面,周围这么多的人才,可以集思广议。但是在文抄方面,李潼虽有华篇无数,但却只有一个脑子,实在不好迁就。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0070 颂圣台阁体

    讲到曲辞的编写,李潼也有一番自己的考虑。

    虽然眼下单从这方面而言,他就是绝对的大宗师,脑海中的储备全发挥出来的话,吊打全唐没有任何难度。但需要考虑的一个前提是,他眼下需要编写的是一部主题歌功颂德的燕乐大曲,而不是单纯属于自己的诗歌秀场。

    代入这样一个限制之后,风格强烈、情感突出、讽古谤今者,通通需要排除。选诗的第一个标准,就是政治正确,第二个标准是歌功颂德,第三个标准需要体格雅正,还有一个比较隐性的要求,那就是需要风格趋同。

    如果仅仅只是前三个要求,其实也很好满足,那就是贯穿全唐始终的应制诗。应制诗简而言之就是马屁诗,格式、趣味都非常趋同,而且这当中同样不乏佳作。毕竟就算是拍马屁,不一样的人拍出来效果不一样。

    先不说上官仪这个初唐应制诗的大手子,他的孙女上官婉儿称量天下曾经有个著名的场景,那就是唐中宗李显时期一次御园应制品诗,律诗大家宋之问、沈期同样与会,宋诗尾联“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沈诗尾联则“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论为宋诗气盛。

    由此可见,即便是拍马屁,风格情调也是大有不同。王维、李白那样的大手子,是一般人能比?

    李潼虽然满腹华篇,现在既然有了一个大抄特抄的机会,风格方面还是要维持相对的统一,起码不能变化过于明显。

    那么有没有一种诗歌流派,能够同时满足这四个要求?还真有!

    “华林芳景遍阳春,吉日游观命近臣。鸢飞乔柯啭娇鸟,蝶舞低枝映美人。翠含杨柳桥边雾,清泛芙蓉水上云。园实海芋皆化育,金瓮玉盘赐八珍。”

    阳春三月,御园美景,挑选吉日命令近臣跟随游园。花木之间鸢飞鸟啼,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映衬得美人更加娇艳。桥边杨柳朦胧如雾,水上芙蓉像是彩云漂浮。园中的果实,海里的海鲜,都是天地孕育,如今盛在美器中被君王赏赐给群臣。

    这首诗,没有名字,因为又是李潼拆骨扒皮之后的再加工,所用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五律与明朝大学士杨士奇的七律,这一君一臣相隔近千年时光,各自诗文拼凑起来,意趣上居然没有太大违和感。

    当然时令肯定是错的,但这也主要是说明这一类诗歌风格相类,内容空洞,个性全无,而且李世民的五律在格律对偶方面,甚至还不如杨士奇显得工整。

    杨士奇自属于一个诗歌流派,那就是明朝的台阁体。台阁体在古代诗歌中属于一个冷僻小类,概括其特点,题材上颂圣德、歌太平,艺术形式上求骈俪、重声律、尚典雅,但在内容上则庸沓肤廓,万喙一音。

    简而言之,台阁体是拍马屁专用诗体,形式华丽,内容空洞,而且还拍得很肤浅雷同。由此也造成了台阁体艺术生命并不长久,土木堡之变后便日渐消亡,以至于日后除了一些学术性质的研究,几乎没有了什么存在感。

    但是,无论有着怎样的缺点,台阁体诗歌几乎完全满足了李潼现阶段的要求,形式优美,声律工整,体格典雅,内容雷同。

    虽然说身在大唐诗歌盛世将启的年代,居然去抄台阁体这种完全没有艺术生命力的诗体,实在是有点自甘堕落。但是文抄还是需要考虑自身的切实需求,他就算是抄成李白杜甫、柳永苏轼,有啥用?难道还真要去追求少王不寿诗家悲?

    台阁体艺术生命力再弱,但还有着一段相对完整的传承脉络。可是初唐上官体真的是除了上官仪之外,基本上就算是断代了,但也足够让上官仪成为一时诗坛之冠。

    李潼不是没有长远算计,但问题是需要先熬过眼前,日后才有机会不断的突破自我,引领大唐诗歌走向真正的盛世。

    所以眼下抄台阁体,虽然是有些人行邪道、不学好的意思,但却完美契合李潼的个人需求。

    台阁体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特色,那就是凡创作者都是三杨那样的台阁重臣,他们位极人臣,是真真正正有着沐浴皇恩的感受,因此他们的诗歌之中许多在旁人看来稍显肉麻的拍马屁,正好就是他们自身的切实感受。

    试问,什么样的拍马屁,能够高明得过我自己信以为真,连我自己都麻痹了?

    后世台阁体消亡,除了本身艺术格调不高,也在于明代三杨时期那种君臣上下和谐的关系一去不存,自然也就没有那种深沐皇恩的切实感受、歌而咏之。

    当然,台阁体虽然诸多好,但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实在太冷僻,使文抄的难度直线上升。

    不过讲到这个问题,李潼真是要不乏自豪的说上一句:“不好意思,当年为了混文凭,选的就是这个课题!这些诗虽然生僻,但当年好歹也分析了一点七荤八素。”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学养基础,李潼才有信心编写《万象》大曲这样的曲辞题材。全唐诗虽然名篇诸多,但都风格强烈,感情丰富,艺术造诣虽然高,但还真不怎么适合拿来当四平八稳的面子工程曲辞去用。

    台阁体诗歌,题材、内容和意趣高度趋同,如此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如果不看诗题,你甚至都分辨不出这百十首诗究竟写的是不是一件事。而且,应制诗通常需要定题、定韵,几首、十几首诗同韵而作那都是正常事。

    面对这样一片沃土,李潼真是没有客气的道理,自然是挥毫如飞、文不加点、倚马千言。

    要制定一部大曲,哪一项工作最难?

    要判断这当中难易程度,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那就是看这些从业者们各自社会地位如何。礼乐虽是国体庄重之事,但是当中乐工、音声、歌舞、器乐等等,绝大多数都属贱籍,甚至不能与籍外良家通婚。

    但是这当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隶属于太常即司礼寺的协律郎。

    古代能够被称为“郎”的官职,几乎都不简单,协律郎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仅仅只是隶属太常的八品官职,但却是士人蒙荫、科举守选等解褐所任之官,是仕途的一个重要起点。

    所谓解褐,就是脱下身上短褐布衣、换上官袍的意思。

    像是眼下忙于编制曲章的太乐丞白芬,虽然本身出身音乐世家,有一个历事数朝的父亲,但就算是其人已经担任了太乐署的二把手,较之初入官场的协律郎仍然差了一个等级。

    唐代官场有校正不入,当守协律的俗语。讲的是官员解褐出任的官职,馆阁校书郎、正字乃是首选,协律郎则仅次于这二者。

    经过这段时间在内教坊的厮混,李潼也了解许多曲乐编制的流程,太常曲乐分为两部分,歌辞与曲簿。这其中,曲簿就是舞乐曲调之类,属于太常各色番役乐人的本职工作。

    但是歌辞却不归太常所管理,而是由两馆学士、翰林学士等台阁文人创作。这种曲辞分离的创作模式,背后逻辑很简单,那就是舞文弄墨,你们这些太常贱籍乐工不配!

    李潼此前翻新旧曲,之所以没有阻滞,那是因为他所翻新的本就是小曲、杂调等散乐俗曲。但若想要新制或者是翻新大曲,他的曲子辞同样需要获得太乐令、协律郎等人的认可,选词入乐,才能正式存留乐府。

    换言之,即便是李白、杜甫那种程度的文采,如果不能被官方认可、选词入乐而收录乐府中,依然还是个玩地下音乐的。

    李潼编制《万象》大曲,本意就是要为了在帝国最庄严高端的场合上演,自然不能搞什么地下传播。

    而且眼下时间已经很紧,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的曲辞获得官方的认证通过,才能尽快协律入乐进行排演。如果在这方面被卡住十天半个月的,只怕就算编排出来,也要错过大。

    所以典雅型美、大而空洞的台阁体,也是他眼下为数不多的选择。即便不谈薛怀义的威风好用不好用,谁要能在四平八稳的台阁体诗歌中找出毛病来,那基本可以断定是在故意找茬了。

    脑海中自有诸多诗篇可以堆砌引用,省去了再去引经据典、苦吟雕琢的时间,只用了两天,一部长诗歌辞便铺设而就,这还是因为明代行文方式与典故应用与当下存在着不小的差异,真正的创作只用了几个时辰,剩下一天半的时间则主要是为了捉虫修改。

    诗篇完成之后,李潼便即刻吩咐太乐丞白芬送回太乐署,交由太乐令等人赏阅选词,尽快安排入乐。至于效率这么惊人,会不会有些妖异?

    这么说吧,我从识字开始就琢磨怎么拍我奶奶马屁,一个题材你要能不间断的琢磨五六年,你也能有这种效率。至于我学浅才弱,难占联绝?

    那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你根本不知道忠孝达到我这种境界的人,能够爆发出怎样的潜能!

    曲辞上午送出,下午太乐署就有了反应,一名年在三十五六岁的绯袍文官在宦者导引下匆匆行入内教坊,一俟步入直堂,便举起手中诗稿,望着堂内众人急声问道:“这一部《万象》歌辞,何人所著?”

0071 音声细题

    永安王编制《万象》新曲,内教坊、太乐署提供的人力支持,上上下下有两三百众之多。

    对于一项文艺事业而言,这个规模实在不算小。但想到其他大曲排演规模,如《圣寿乐》单纯舞者就有一百四十人之多,类似卤簿乐等军乐、仪乐,所用的鼓吹音声更是不少。

    不考虑眼下还是待宰羔羊的处境,能够把文抄搞成这么大规模,李潼也算是迎来他事业的一个小高峰。

    虽然有这么多的人投入其中,但是各司其职,分目标进行,并不杂乱,好歹他也曾经担任过一个规模不小市政项目的主管,在人事统筹方面,还是有点基础的。

    在将曲辞呈交太乐署审核之后,李潼便来到太乐丞白芬所带领的一个工作小组中。这小组成员主要是太乐署乐官组成,主要负责曲簿的编制,太乐丞白芬之下还有两名乐正、两名太乐博士。

    眼下编曲过程还在散序阶段,对于一部大曲而言,散序乃是音律的精华部分,最能体现一部大曲的音乐水平。

    李潼所拟定的曲目《万象》,本就取意包罗万象,换言之就是大杂烩,无论十部乐还是两部伎,有什么精华都往里边添。

    不考虑其他方面,这一个要求一听就是外行指导内行。音声协律起码要有一个主题,要有一个贯穿全篇的基调,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凑,别的不说,单单各种乐器不同音色便有百十种之多,如果不作专业性的筛选,只能是一团噪音。

    所以,当李潼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一名乐正苦着脸上前言是这要求实在不好达到,历数十部乐,没有任何一种曲式风格、任何一种乐器能够贯穿始终,作为提领。

    “我等历采诸乐,所合唯太簇商《燕乐》《龟兹伎》等数部或能得大王所意一二。”

    听到这名乐正的说辞,李潼便皱起了眉,燕乐不用多说,本身就是中外合璧的大杂烩。至于龟兹乐则是百搭,糅合进哪一种曲风都不突兀,甚至就连最庄重雅致的清商乐,都能将龟兹乐融入其中。

    比如高宗旧年白明达所制《春莺啭》,便是以龟兹乐和为鸟声入乐。话说回来,李潼也是在接触后才知,那个白芬看起来一副士人做派,其父白明达居然还是龟兹人。

    “既然是阔制新曲,难道不能甩开旧部乐窠臼?”

    聊技术,李潼是个渣渣,但是谈概念,还是能够头头是道。至于怎么甩开旧部乐窠臼,你们问我?

    几名太乐署乐官闻言后,俱都面有难色,最终还是一名太乐博士上前说道:“还是先让大王赏听新协几律。”

    说罢,一部音声人已经登场,李潼也已经落座,看到二兄李守礼也抱着琵琶站在这一部音声人当中,便点头鼓励。可见多读书的好处,亲兄弟二人,一个满腹诗华,自为座上客,一个只会玩乐器,只能堂下伎。

    李潼的音乐鉴赏水平,大体也就《逍遥王》那种层次,哪怕现在借了虎皮披上,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提升。

    所以他评价一段曲律好坏,有一个最直观标准,那就是乐器用多少。这跟打架一个道理,人多自然气势足,曲调好坏先不说,登台就能唬住你。

    虽然共事日短,但磨合下来,乐官们也大体了解到永安王这一审美趣味,所以一段曲调谱成之后,能用多少乐器就用多少乐器,近来试演几曲,动辄十几种乐器起步。还真别说,诸多乐器搭配起来,只要还能保证曲调不散,效果真是提升好几个层次。

    李潼闭眼听了一半,然后便抬起手来说道:“羯鼓撤下,夺音!另换鼓奏。”

    这种要求,一听就不是行外人能提出来的,诸如“夺音”“欺声”之类的技术语言,这几天看太乐丞白芬指导工作的时候,他心里也暗记了不少。别管懂不懂,只要能提出要求,你们就必须要给我精益求精!

    之后又陆续调整了几个小处,最终得来的曲调已经降了一个宫位,又加了檀板、笙等几种小乐器,当然,被挪走的羯鼓又被搬了回来。这么多乐器杂奏,音声本就混乱,如果再缺了领音的羯鼓,那更是不能听。

    但李潼还是有些不满意,他品的不是曲调动听与否,而是基本的声理。这一段乐曲中,垫声和音的乐器是胡笳,但胡笳音色浊且黏,一些音色不突出的乐器与之合奏,很容易就会被那浊音掩盖。

    此际台上乐器十三种,刚才他闭目聆听,能够分辨出来的乐器声则只有九种,这就是所谓的欺声了。

    当李潼提出这个问题时,一名乐正上前回答道:“胡笳本易欺声恶器,通常不以群声协奏。但眼下群声群奏,若无此器拢衬,则不免调音更杂……”

    “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声器既能得拢衬,又不混淆诸音?人声如何?”

    说话间,李潼便作哼声示意,曲调旋律居然也哼得七七八八,可见他也并不是完全的外行,跟这些专业人士待久了,是一直在虚心学习的。

    乐正闻言,便面露难色:“散序便入吟唱,这有些、有些……”

    “刚才还说不守旧乐窠臼,先试一试。”

    李潼又笑着说道,并顺手一直李守礼,让他滚出去,再换一个琵琶伎上来。他的鉴赏水平也在与日俱增,眼高手低太容易,李守礼的弹奏技艺已经跟不上他欣赏水平的进步了。

    乐正还在低头思忖永安王提议,旁侧已经响起另外一个人声:“大王所言,应指梵呗。此《西凉伎》部音声所设,内教坊并无存备。”

    场中诸人包括李潼在内,俱都循声望去,首先见到便是米白珠这个糙脸大胡子疾步行来。

    随着鉴赏水平逐日提升,李潼已经意识到米白珠乐技实在马马虎虎,但这又是内教坊最先向他靠拢的一个乐工,不好喜新厌旧,业务上虽然不好用,但还是留下来做个健卒差遣,于内教坊传达他的命令。

    在米白珠身后,一名绯袍官员正从容行来,刚才的话正是此人所说。

    所谓“梵呗”,李潼还是第一次听说,又见其人服色,不好倨傲,便站起身来,待到对方至前便开口问道:“倒要请教,音声梵呗何物?”

    对方上前顿住,先作叉手示意,然后才回答道:“旧魏陈思王曹植感鱼山神制,著制《太子颂》,吐纳抑扬,为呗声之始。后世因法行之,尤齐粱为重,萧氏前后壮大其体……”

    听这人引经据典解释一番,李潼总算明白了,这个所谓梵呗应该就是指的诵经梵唱的声音。这倒给他提了一个醒,此前他就一直在考虑要把《万象》大曲增加一些佛道元素,使其兼具法曲特点。

    只是宗教领域他实在不擅长,一直还没有想好怎样将这些元素不突兀的增加进去,又不能喧宾夺主、破坏了整首大曲的基调。现在看来,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元素添加。

    “再回太乐署,请梵呗音声几人,协奏新调。”

    李潼转头吩咐那名乐正,然后才又转回头来望着那名给他提醒的绯袍官员,开口问道:“阁下是……”

    “卑职天官署考功员外郎、兼直太乐署选词事,沈期,拜见大王。”

    绯袍官员小退一步,再作致礼并自陈身份。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并上前一步,脸上也露出和煦笑容:“原来是沈员外,沈员外诗名高著,小王虽居大内,但也久闻员外诗名,不意今日于此相逢,真是让人欣喜。”

    沈期何人,李潼自然熟悉,别的不说,单单文抄腹诽时流,这个名字便已经在心头掠过许多遍。沈期、宋之问,那可是初唐向盛唐过渡诗坛中的代表人物,更被称作初唐七律体制定型的关键人物。

    无论心中臧否、褒贬如何,此际看到沈期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李潼心中的确是有许多惊喜。更不要说对方刚一露面,便向他提出了一个挺有想法的意见。

    沈期少年得志,诗名久传,对于永安王听过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意外,见这一位少年宗王对他如此有礼貌,心情大概也是不错。

    他兼理太乐署选词事,自然是知道永安王与薛怀义在内教坊要创制新曲的事情。老实说一开始对永安王没有太好印象,毕竟能跟薛怀义混在一起,想想也知道应是纨绔习性。

    没想到此番见面,永安王给他的印象倒是比想象中好了许多,少王风姿卓然不必多说,难得是能知礼重士。

    双方见礼之后,沈期才想起此番来意,抬手扬了扬手中诗稿,开口说道:“卑职兼直乐府选词,所见坊送《万象》曲辞,体正端雅,佳作难得,一时诗趣难耐,想要走访逸才,请教联绝才意,不知大王可否稍作导引?”

    李潼听到这话,笑容转为矜持:“不意区区拙作,能得员外雅赏,倒让小王受宠若惊。”

    听到永安王的回答,倒是沈期惊容更盛,乃至于惊呼出声:“这一部《万象》曲辞,竟是大王所著?”

0072 天赋异禀

    看到沈期一脸的惊容掩饰不住,李潼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开口作答。

    没办法,担心一张嘴笑出声来,那就太不高冷。

    果然文抄炫技,是要在懂行的人面前显摆,才会有加倍的喜悦。比如此前因颜体笔法事情让欧阳通因此大闹凤阁,虽然至今想来还难免心有余悸,但除此之外,也是有一种得遇知音的美滋滋。

    现在沈期又是这样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李潼心内也是暗爽不已,但也在告诫自己要淡定,只要能够保住小命、浪出大内,未来世道士流此类惊喜,必然陆续有来,眼下才哪到哪。

    对于自己一首诗抄引来沈期,李潼也不感觉意外,还真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如果换了其他对诗歌艺术表达有着更高要求的诗人,如陈子昂之流,他要说自己的诗作有多高明,那真是要被呸一脸。

    不过就算今天陈子昂来,李潼也不露怯。你诗坛健将又如何,我都在你这条艺术道路的终点趴窝很久了。高手寂寞,一败难求,这种境界一般人还是不好体会。

    至于沈期,那就是标准的御用文人,对于诗歌贡献主要还是体现在律诗体例格式的研究探索上面,简而言之形式美。明代台阁体,体制之美那真是无可挑剔,匠意十足。

    同样是拍马屁,你还在路上探索,我已经连自己都拍晕了。在应制诗这个本就个性缺乏的题材范围中,近千年的技术积累所形成的这种境界代差,那不是一两个人诗情才趣能够弥补的。

    就算是偶有诗才勃然的佳作,能够超过这种技术积累的差距,但在水平线体量上,照样能把你秒的渣都不剩。再说谁还没有一两首压箱底的佳作,王维、李杜写起应制诗来,那也是得心应手。

    沈期观佳作而心喜,兴致勃勃而来,但在得知这一篇体例之雅正、在他看来自己都隐有不及的曲辞,居然是眼前这位少王写出,惊诧之下,一时间反倒忘记了该说什么。

    双方俱都沉默,气氛便有些尴尬,还是李潼开口请沈期入席,态度在礼貌之外也透出一丝亲切。眼下的他,所思所想、一举一动,全都是出于功利,既然沈期来到了内教坊被自己看到,心中少不了一番盘算。

    对沈期这个人,包括与之齐名的宋之问,李潼都兴趣不大。他就算有什么名人癖,也没时间见人就作攀谈。这样的御用文人,他们能发挥的作用,李潼自己就能打包都干了,在他看来还不如钟绍京的价值大。

    不过还是有一句话叫县官不如现管,别的不说,单单沈期自陈直太乐署选词事,就足够让李潼对他亲近有加。更不要说此人待制年久,常年充当武则天的御用文人,可以说沈期的艺术理念,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武则天的审美爱好。

    “小王久在禁中,不知沈员外仍执乐府事。此前浅才难耐,并受薛师鼓舞,狂念偶发,要制宫商新声一较古旧。如今看来,倒是小王大大的不自量,乐府自有俊才,何须闲人露拙。”

    讲到这里,李潼又微笑着望向沈期,继续说道:“但总是情难自弃,趣力一掷于此,总是盼望能得方家一赏。今日员外至此,忐忑请教,请员外不要惜声,良言警我,是否句读不堪,难作示人?”

    “唔……嗯?”

    沈期低头沉吟,仍有几分迟钝,闻言后才抬起头来,稍作斟酌之后才开口说道:“大王实在太谦虚,曲辞入案之后,卑职捧卷恭赏,只觉体例正直,章辞典雅,览诸馆阁,实在少有媲美……”

    李潼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他倒是能理解个花入个眼的意思,但仍没想到沈期对他这篇曲辞竟有如此高的评价。毕竟文人气酸,难免冷眼相轻。

    不过再一想,他自己除了文人骚情之外,本身还是一位宗室郡王,与沈期之间也没有什么竞争的味道。如果这篇曲辞出自宋之问之手,无论体制再美,于沈期眼中只怕也要打个折扣。

    “员外谬赞,守义真是愧不敢领。年齿浅幼,旧受学于家,不久制艺内馆,所学尚是微薄,才思不过卑鄙,岂敢较胜馆阁群长。所以斗胆制此雕虫,无非意气有感,情不能耐,发乎于心,雕琢于笔。也知员外雅量高风,美言提携,或不及于所言一二,予心也是喜甚。既然员外嘉言慰我,《万象》此曲应是可奏?”

    “如此曲辞,若还不能入乐,更有何辞可入?”

    永安王态度如此有礼,沈期自然也不好端什么架子,于是便笑语回答道。

    他不是不知永安王身份,只是自身不过一介词臣,对朝局纷争介入没有那么深。再说就算没有薛怀义这一层关系,单凭曲辞优劣,沈期也觉得足够入乐。

    只是他即便有夸赞,仍只针对曲辞本身,因为内心对于这曲辞是否永安王所作,仍然有所保留。

    他是上元二年进士及第,当时不过年在十八岁而已,可谓国朝少俊翘楚,第一流的文辞人才,自度就连当年的自己,都无法制此华篇,对永安王这宗室少闲的才趣,也就自然难免有所保留。

    听到沈期的回答,李潼自是心喜,抬手召来部头康多宝吩咐道:“乐府已经采辞,康部头速取副簿与白丞等协律入乐,传习音声。”

    说完后,他又转对沈期笑道:“此部《万象》大曲,是为新年大献制,礼期弥近,实在不容拖延,仓皇行事,倒让沈员外见笑了。”

    沈期闻言后,也有几分好奇,开口问道:“大据此不过匆匆月余,曲章不知定律几番?卑职也是爱此辞丽,犹恐赶制不及辱没曲辞……”

    “倒是忘了,员外久历乐府事,自为此道贤秀。不知员外可有暇趣,留步于此为我小施玉斧?”

    李潼也是又想起来,沈期可不只是一个律诗大手子的御用文人,进士及第后解褐协律郎,历事多年,可谓此中专才。像是刚才随口提议,便让他打开一个新的思路。

    他的辞得到认可,已经可以放心,但是在曲式方面还是有些信心不足。如果能够得到沈期这样的高才把关赏鉴,无疑是更有保障。

    “观大王布设器乐,章法有度。卑职事外闲人,倒是也想近窥全才,还望大王勿厌。”

    沈期倒是对永安王制曲兴趣不大,心中念念不忘还是想搞清楚那篇曲辞究竟是否永安王所作,闻言后便也点头应承下来。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自然更加畅快。说起来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除了家人们和欧阳通那种远程操作,还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往他身边凑。虽然蓬户久尘、无人问津,但他大唐郡王李守义,不是臭狗屎!

    对坐闲聊几句,李潼又吩咐乐工继续上演几段此前所挑选的曲律。虽然沈期夸他已经是章法有度,但他自知是个什么货色,觉得还是要让专业人士来听一听才更稳妥。

    沈期安在席中,侧耳倾听,虽不言语,但却眉弓频颤,看得出是有一些感受不吐不快。

    李潼坐在一侧,则作洗耳恭听状,对于自己这个包罗万象的编曲思路本来就不太抱有什么信心,没能从沈期脸上看到什么惊艳神态,倒也并不感觉失望。哪怕是还得大刀阔斧的劈砍雕琢,也得先提供一个足够臃肿的材料本体不是。

    几曲奏完之后,沈期稍作沉吟,然后才徐徐开口,所言却非针对乐曲本身,而是讲起了不同乐器、曲风之间的渊源与差异。

    李潼也算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到沈期这么说,便明白了他拼凑起的这几段乐章是有些灌耳朵的。讲起诗歌,他倒可以教一教沈期,但讲到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还是要虚心接受。

    沈期对乐曲本身兴趣便不大,及至对谈起来,又发现永安王几乎没有什么音律基础,心中难免狐疑更深。须知曲辞本身便是需要协律的,永安王乐理知识这么匮乏,能够创作出那么典雅工整的曲辞?

    心念一动,他便叹息一声,转又说道:“声辞协律,只是曲辞根本。大王笔工辞丽,想来也是厌极卑职这些牙慧旧声?”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人事或有难言,但也可作捡诉。小王幼来虽喜律吕,但深居谨慎,却少操丝竹之器。偶作娱情者,野歌徒唱,五音占在一口,声辞也都由此而出。因不通宫商,制艺才务求平仄调式,见笑大家……”

    沈期所意指的这个问题,李潼也早有考虑。他要靠文抄混日子,结果连基本的律吕格式都不是太懂,难免不能取信于人。基本的技术都不过关,更不要说更高一级的诗趣意境。

    他所讲的这个理由,正是后人在研究诗歌的问题。因为没有曲调的搭配,只能更加专注于声辞的琢磨。这个标准,要比声诗协律更加的直观简单。

    类似平仄仄平之类的变化,李潼最初接触唐诗的时候都有些不理解,就这么简单的律式变化,值得几代人上百年的摸索完善?

    但随着了解越多也越明白,所谓的平仄格式,只是方便法门,诗的才情韵意才是精髓所在。失于协律的问题,并非后世才有,古乐的丢失是一个逐步加深的过程,所以诗这一题材逐渐发展,成于工整,毁于气象,以至于格律之外,再无其他。

    可是现在,李潼是身处于一个曲辞完善的时代,我不通律吕,只押平仄,居然还佳作频出,你说气不气人?这大概就是天赋吧。

0073 春江花月夜

    听到永安王这个解释,沈期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个道理不是讲不通,但细品之下还是有些没道理。就好像说,大家都是用心成长,为什么永安王就能长得俊美无俦?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一样骨架,我也就随便吃点饭长点肉,然后就成这样了。

    且不说沈期接不接受这个解释,反正李潼也没准备别的。以前思前想后,可以稍作检点收敛。可现在却是临危一搏,自然不想太多。渡过这一关之后,余生大可慢慢解释。

    将近一个时辰后,前往外廷太乐署的乐官已经返回,后面随行跟来的,赫然是几个番僧。

    李潼对古代宗教只是了解的不是很多,也难从他们衣着、持戒方面去判断这几个番僧的宗教地位,但见人已经来了,便吩咐让这几个僧人准备一下以梵呗和乐,同时抽掉乱声的胡笳之类。

    结果这一次奏起来,饶是李潼自己声乐水平不高,也发现效果明显的好了几个档次。甚至此前对这些曲律不怎么感兴趣的沈期,随着乐曲再次响起,脸色都明显变得认真起来。

    人声入乐的效果,不必多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嘈杂声浪,人的听觉对人语声敏感度都是最高的。一段旋律悦耳与否,但只要人的音色出众,那么就会好听得多。

    李潼自己也明白,沈期虽然没有直说,但他这多乐器的混奏对其人而言,大概就类似于听惯了古典的人去听电音。

    当然实际差距没有那么大,毕竟李潼决定的只是演奏方式,至于真正的曲律编制,还是由太乐丞白芬等专业人士操刀,底限还是能有保证的。

    但是此前没有一个主声提领,曲律如何是不能完全体现出来的,只是嘈杂。可是现在有了人声提领贯穿,整段旋律节奏便体现出来,虽然那几个番僧只是各自手捂丹田抑扬哼鸣,根本不懂配合曲调。

    常逛夜店应该有感受,那乐调真是嘈杂烦躁,但只要有人伴着节奏嗷嗷几嗓子,瞬间觉得很燃。

    一段旋律演奏完毕后,沈期脸色已经有了明显不同,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闪出几分奇异:“大王言是不通律吕,但才趣之高,真是罕见。梵呗之声,乐府久备,但也只在部乐小习,偶或佛礼有演,却不知协于诸音竟有如此妙趣。”

    此前他虽然提醒永安王,也只是觉得比较符合永安王所陈述那种效果,但梵呗在太常诸部音声只是很小一类。毕竟国朝以来颇重道传,太后临朝以来,佛徒才隐有见重,但也还没有扩及上下。

    沈期少年进士,解褐太常协律郎,在这个职位上一呆就是数年之久,到如今虽然升为吏部考功员外郎,但仍兼领一部分太乐署事。如果没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他甚至不能在第一时间想起乐府还有梵呗音声。

    如果说此前他对永安王曲律平仄之说还有保留,那么现在则是亲眼见证,其人甚至连梵呗之声都不知,还是被自己提醒引入和乐,瞬间让曲律有了一个质的提升,真是不得不信此奇异!

    “小道而已,难夸大方。”

    李潼自谦一笑,转又不乏真挚道:“今日有幸,与沈员外并席受教,所得良多。此一部《万象》大曲,立意宏博,但入编以来,渐知才浅。薛师好戏弄,引我入事,但他却转有繁忙之用,使我危立无援。不知沈员外可有雅趣提携,并成此事?”

    沈期听到这话便低头沉吟起来,他不涉外朝纠纷是真,对永安王之奇异也有几分好奇,更不要说这件事还是薛怀义领衔,听到永安王邀请他加入制乐,心中是有几分意动的。

    但他心里也有几分顾忌,一则薛怀义士林名望太污,二则永安王身份确有敏感,三则自负才趣,若果真要呈献新曲,自己便能主持完成,似乎也没有必要跟这两个人混在一起。

    李潼对这一部《万象》大曲寄意甚大,但也自知凭自己独力,真的是很难完成,即便加上二兄李守礼那个已经勉强不拖后腿的小渣渣,希望也很渺茫。

    眼下是借了薛怀义的虎皮,能够在太乐署得到人力物力的支持,但是对于薛怀义的可靠程度,李潼多少还是存疑。

    现在又出现沈期这个人才,成或不成,总要试着拉拢一下。就算声辞已经通过,但曲簿这一方面还是一个短板。

    而且刚才闲聊之际也听沈期讲起,其人也将会参与年尾的大曲目选取,把评委拉进创作团队里来,才更好搞内幕操作。

    沈期沉吟有十几息久,正待要抬头开口拒绝,却见永安王正伏案提笔缓书,不便开口,便耐心等候。

    “我是钟情音声,但却少缺留憾,如今才趣渐有,实在难耐耳闲。聆听乐府诸声,多是陈词旧调,瞻前顾后,想是不乏人声笑我今人欠缺风流。狂念难遏,谋制并非《万象》一曲。只待眼前事了,还要再做翻新,使六朝余音入我今声。”

    讲到这里,李潼将墨迹未干的纸张递给了沈期,又笑着说道:“此制《春江花月夜》两联曲辞,未及补后,且请员外小赏,是否有金丝玉屑可堪续编?”

    沈期接过纸张,搭眼一望已是神色一变,举纸疾声道:“大王后辞可成?”

    李潼闻言后摇摇头:“浅才偶亢,《万象》曲辞所耗已多,仍待缓养。一事立,一事成,如员外才趣久养厚积,我真是羡慕有加,憾不能及。”

    沈期满脸遗憾之色,又垂首看了几遍纸上诗句,终于开口道:“大王雅请,辞恐不恭。卑职往年不乏恃才之想,今见大王玉树冲发,才觉轻薄虚长。追从雅盛,予所愿也,只恐才思不捷,累及人事。”

    “员外太谦虚了,后事暂不细论,且待你我凭此《万象》一曲,惊艳一时。”

    《春江花月夜》乐府旧题,古调陈后主所制,但真正让其名动古今的,还是盛唐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李潼拿来引诱沈期的,自然也是这一首。

    文人墨客,骚情酸气兼具,心胸未必坦荡。沈宋之流,诗名虽大,但政治上节操似乎不强。特别宋之问因诗杀人,更让人对这齐名并称的二者私德大有保留。

    不过,且不说李潼自己节操上就是个贫困户,他所看重也是才趣而非品行,再说料想沈期也难因诗杀他,再狠狠得过丘神?更别说他还没有将《春江花月夜》全篇写出。

    开篇四句撩一撩,撩不动那就算了。钟绍京那次折戟,也让李潼不敢再在对待外臣的问题上用力过猛。

    甚至如果不是心知沈期前半生悠闲富贵,一直等到神龙革命后才遭受波及,对于是否撩拨其人,他都不敢轻易决定。

    沈期这么好说话,倒是让李潼对其好感大生,并决定稍后返回仁智院,删掉已经抄好准备入乐,本为沈期所作、号称七律定格典范之作的《独不见》。

    大多数时候,他是通情达理的,既然自己人,那就不好下黑手,还是以后抄宋之问的,反正这两人作品本就风格相近,日常混淆。

    有了沈期的加入,曲簿事务大可托付,李潼可以转而专心其他。

    也不是说没有沈期,这部大曲便笃定不能成,毕竟太乐丞白芬那也是家学渊源,部头康多宝等技艺不凡。但是讲到对武则天审美意趣的了解,无疑沈期这个近侍词臣更有把握。

    沈期自陈事外之人也真不是谦虚,他虽然有诸多官职在身,但也多是清贵,本职工作仍是供乐献词。当他加入进来之后,大曲散序部分的编制效率便提升数倍。毕竟肚子里是有真料,一如李潼曲辞编写的效率。

    阔制新曲有一个很重要的技巧,就是撷采遗音。许多古曲旧调传承至今,只剩下一些残调片段,但也不失精华,将其采入曲内重新编制,使其焕发新的生命,这也是太常乐官日常工作之一。

    沈期久事乐府,其曲律储备远非永安王这个半吊子货可比,遗音精华采取编用,自然进度暴增。这方式说起来倒跟李潼的文抄有些类似,但李潼那是突破时空局限,沈期则只能采用前声,还是不同。

    当然,沈期的采曲还有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从这一点来说,李潼也真不好腆着脸去同类视之。

    曲辞都已经有了着落,李潼大可以专心编舞排歌。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某日沈期突然没有来内教坊,只是派人传信说要参加洛典,需要缺席几日。

    若还是此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李潼少不了要盼望洛水暴涨、淹死一群耍猴戏的。

    不过现在也只是稍作感慨逝者如斯夫、岁月不饶人,不知不觉离他们大唐亡国又近了几天,转又投入到歌舞编排中,甚至没精力去想象一下这典礼盛况如何。

    洛典之后两三日,沈期便又回到了内教坊继续编曲,现在曲簿进行已经到了破的阶段,收尾不远。其实乐工们协律也已经完成,只是李潼还有些不自信,希望沈期能够稍作把关。

    本身已经投入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对于这一要求,沈期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洛典是在腊月八日,到了十五日这一天,久不露面的薛怀义再次来到了内教坊。李潼出迎,一搭眼便发现薛怀义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心弦悄然绷紧。

0074 《万象》美哉

    月前被李潼言语撩动,决定领衔大曲新编,薛怀义倒是兴致勃勃。

    不过他这段时间忙碌也是真的,别的不说,单单明堂最后这一点收尾工作,不管出了怎样的小纰漏而贻误神皇大礼,那是新编多少曲目都弥补不了的。

    所以在那日确定此事,离开内教坊后,薛怀义便鲜有露面,偶尔使人来询问一下编曲进度算是表示自己的关心,一直到今天才重回内教坊。

    “虽知薛师要务繁忙,但久不相见,求教无门,实在让守义多感彷徨,恐负相约。”

    李潼阔步迎上,脸上摆出一副重逢的喜悦,心中却在思忖。

    前世虽然为了讨生活也不乏场面应付,可是来到这个世界,虚与委蛇成了保命之计,他这神情、思路脱节,彼此不相干扰的本领真是突飞猛进。

    一张假笑的脸庞,蠢蠢欲动的心脏,虚伪的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难以自视。

    “王之才趣可观,我是知道的。才器之内的事务托付给你,又有什么不放心。”

    薛怀义哈哈一笑,除了那日常光鲜的僧衣之外,头上还扣了一顶花色野马皮的毡帽,看去有些不伦不类。

    笑声最能流露出一个人的真实情绪,李潼就很少张口大笑,无非淡淡一笑又或喜色隐露,不是爱此逼格,只是根本没有充沛的情感去支持笑声。

    薛怀义的大笑声在李潼听来就是干瘪枯燥,全无浑厚饱满。

    不是他斤斤计较,要求人对他表里如一,而是眼前这一大摊子事务全都建立在薛怀义这张虎皮上,其人真实心态如何直接影响到事情还能不能进行下去。

    虽然察觉到薛怀义情绪的变化,李潼还是不动声色,只认真向他交代大曲编制的进程,并顺便将闻讯赶来的沈期向薛怀义介绍,言中很是夸赞了一番沈期在其中所做出的贡献。

    听到大曲编制已经收尾,薛怀义神态明显好看了许多,笑声都变得更加中气十足,特别在看到沈期居然也加入其中,脸上笑容更胜:“沈学士居然也为大王延揽,这部新曲还有不夸美惊艳的道理?”

    沈期久为侍臣,薛怀义自然是认识他的,但也止于认识。

    武周一朝,面首这个行业里其实前后还是有很大不同。薛怀义得宠最早,他对武则天的意义也更大,除了伴侣之外,还是政治上一个得力助手,在武周革命过程中所发挥出的作用,很多都是无可取代的。

    至于太医沈南,则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榻私玩物,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更后期的张氏兄弟,与其说是男宠,不如说是人到老迈、追忆韶年的小玩具,顺便挑拨局势的小工具。

    这当中,薛怀义的影响是最大的,但就是出身坊野,太过卑贱,即便再怎么受宠,不会获得士流接纳依附。与张氏兄弟对比最明显,张氏把持控鹤监,招揽大量文人士流,编撰《三教珠英》之类经典。而薛怀义则白马寺主,豢养无赖,与士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李潼着重渲染了一下沈期在大曲编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其实也是想加强这件事、包括自己在薛怀义心中的比重,他可以充当薛怀义与士人群体之间的桥梁。

    至不济,混成一个点头之交,这些人也能少谤议他几句。薛怀义有没有明确的政治抱负不重要,他既然身在此中且发挥其作用,这套逻辑就会在他身上产生效果。

    对于薛怀义的夸赞,沈期还是比较受用的,但姿态也没有表现的多热切,见礼之后便表示要去忙自己的事情,不能留下来久陪。

    “同往,同往!立事以来,我也无暇来望,也是好奇王等所制乐章究竟如何华美。”

    说话间,薛怀义也大步前行,并对李潼目露嘉许:“沈学士文艺不凡,神皇陛下常作美夸,大王能引学士共事,实在让人大有期待啊!”

    李潼闻言只是一笑,爱美恶丑、人之本性,美好的操守总是让人高看一眼,冷眼蔑之有时候恰恰是因为心知做不到。比如他自己原本心境也是中正平和,但此前明知危机临近却只能无所事事于禁中,那种心境的崩坏实在难于形容。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内教坊的排演场地,一座四四方方的阁堂。这样的场所不太适合搞什么文艺汇演,古人的声学知识是足够,大抵还是内教坊不值得去郑重经营,所以一切从于简陋。

    薛怀义到来之前,坊中就在进行排演,此际也无须重新布置。随着乐官一声吩咐,诸舞乐伶人们便开始正式的演奏。

    薛怀义还未辨曲调,在看到多达七八十人的器乐团队,特别其中还有十多个脑壳光溜溜的胡僧,大概是倍感亲切,眉眼大亮,赞不绝口:“王是真有趣才本领,能驾驭这么多声器之用,世道几人能及。”

    “还是沈学士趣艺惊人,守义不敢夸功。”

    李潼又抬了沈期一句,他也是共事之后才了解,沈期除此前自陈官衔之外,另有一个六品直学士的兼职。

    身兼多职在唐代也是常态,沈期所领数职都是清贵,可见其文艺之能也是深受武则天的欣赏。这一部《万象》大曲能够引到沈期加入,于李潼而言真的是幸运。

    这大概也暗含一个低谷反弹的意思,倒霉太久了,总算有了些微波澜起色。

    乐声响起,在场观者俱都闭口不言。看到嗣雍王李守礼居然也端坐于琵琶部,薛怀义先是微微错愕,然后又对李潼点点头,大概是夸奖他们兄弟多才多艺。

    《万象》曲簿,主要还是由沈期并太乐署乐官们编制而成,这一点李潼也实在不敢居功。

    整部大曲,前奏的散序部分便有十二遍之多,李潼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过于冗长以至于氛围烘托不出,但沈期又解释这散序十二遍还要供上官挑选,真正演奏的时候又要视场合与效果而作筛取,准备十二遍并不多。

    如果不是时间太赶,按照整部大曲的框架模式,二十遍才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篇幅。

    随着四声急促嘹亮的啸声,乐章逐渐铺陈开来。别的不说,单单这先声夺人的开场方式,就让薛怀义精神为之一振,张张嘴要说什么,但绵密的乐曲随之而来,瞬间将他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闭上嘴认真倾听。

    散序十二遍,即便每一遍只有三五分钟,通篇演奏下来也要小半个时辰。因此这一次排演只演奏了其中精华几个片段。

    随着乐声稍稍一顿,薛怀义脱下了头顶的毡帽,光亮的头皮都隐现潮红,拍着臀下绳床大声道:“乐府这群闲客,真该鞭打惩戒,若能早制如此华章,何必旧调久奏!”

    只听散序,他对这部大曲已经满意至极,由之衍生出对乐府官员们更大的不满。

    早前不觉得如何,经永安王提醒后才知《圣寿乐》渊源,此前几日硬着头皮参加洛典,随着那礼乐响起,更觉周遭恶意满满,勉强坚持下来,衣袍内里都一片冷汗。若早早便能礼乐新定,他何至于受此煎熬!

    此言一出,坐在另一侧的沈期脸色已是一变,他历事乐府多年,薛怀义不正是说的他?

    “歌至!”

    李潼抬手一指台上,将众人注意力稍作导引,并对沈期小作歉然。

    大曲歌部,一般以节奏舒缓为主,分为多个片段进行,也最能体现一部大曲的主题。《万象》大曲主题是什么,自不必多言,歌太平、颂圣主,四平八稳,华辞迭兴。

    随着歌起,沈期眉眼隐有舒展,思绪复又转回眼前的表演。饶是在编曲过程中已经听过许多遍,但此际歌声响起,仍然忍不住感慨这曲辞文对工整、格式庄重,闭上眼细品其辞,龙纹凤章纷至沓来,繁华壮美,令人心醉。

    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坐在中间的薛怀义不断拍掌喝彩,实在大大扰人兴致。

    薛怀义自然难品章辞之妙,但台上数部音声歌者,多重叠唱、此起彼伏,那种宏大端庄的氛围,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得到,尤其心理因素的缘故,更觉这部大曲实在胜出《圣寿乐》旧章良多。

    《万象》歌头是七言组诗一首,其后歌遍五七搭配,歌有六遍,最后则以四言歌行收尾。

    “美啊!”

    沈期这里还在闭目赏辞,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突兀呼声,吓得身躯都震了一震,睁眼便见薛怀义已经兴奋的脸色潮红,两眼更是死死盯住台上。

    此时大曲已经入破,沈期也忙不迭将视线投往台上,便见四名彩衣舞者已是展臂舞袖,凌空而起,直汇台中,大有凌波飞天姿态。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画面,但此刻再见,沈期也是忍不住拍手:“美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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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