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4 大赏诸军,收心备战
正月末,京中形势越发稳定,幕府也终于不再掩饰军事筹备的进程。
长安城西,原本用于收容闹乱客民的大营,如今被改为了军营。雍王麾下数万大军,半数集结于此。随着幕府各项事务渐上轨道,雍王也亲自坐镇大营,处理各类军务。
“如今长安兵力合六万五千余步骑,若需征发道内诸军府,一月之内可聚甲兵九万六千员……”
听到姚元崇的汇报,李潼才意识到他如今已经成了十万大军的统帅,心里倒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淡淡的虚荣感。
但这个数字虽然乍一听有些可观,可若仔细分析一下,则就更加透露出如今关内军事力量的大退步。
这字面上的将近十万军队,其中有五万是他原本关内道行军带入长安平叛的军队,再加上近来所整编起的几千团练,真正算得上关内道原本就有的府兵,仅仅只有三万多人。
府兵全盛时期,是高达六十万的大军,单单关内道所设立的折冲府,便占了有将近一半。即便打个折扣,关内府兵应该起码也是二十多万人的规模。
可是到现在关中剩下的府兵底子,不过三万出头,而且还仅仅只是各州折冲府报上的内容,这当中有多少水分,仍未可知。
“分令岐、邠、泾、陇等诸州征召兵力,余者各安本乡。”
眼下整体战略形势还是被动防守为主,换言之未来战事规模会发展到多大,并不由自己控制。为了确保能够拥有足够的应变兵力,李潼暂时也只能依靠这些残留的府兵老底子。
“此次用兵三万,但幕府需要集结五万军用。先期随军使用,后期一定要在二月之前悉数到位!”
说话间,李潼看了看刚刚从河东跟随物资赶到长安的李元素,对他点头说道:“幕府收有丰富储粮,给军赈民绰绰有余。目下缺额主要还是各类械给,但长安局势已经归于稳定,只要善用民力,筹用不难。”
“卑职领命,一定专心调配,不误军用!”
李元素闻言后连忙点头道,他身为关内道行军长史,乃是幕府之下第一人,此前在河东便专营后勤物资,如今到了长安,同样需要专事于此。
对于李元素的能力,李潼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是曾经担任过宰相的人。如今长安这里整体框架已经搭建起来,又有社监署这一针对百业行社的官署可以直接调配生产与物资,虽然细节方面还需要增补,但想来也难不住李元素这个曾经坐镇政事堂的人。
同在席中的唐先择忍不住开口说道:“长安局势新定,仍需强权坐镇,只有殿下坐镇长安,内外才能井然有序。此次赴陇,不如由卑职代行……”
李潼闻言后笑着摇摇头:“贼徒此番啸闹,欺我唐家无人,正该迎头痛击。至于长安此境,章令颁行,规矩有设,凡有逾规犯法者,唯明正典刑,以杀制恶。”
他当然也明白,眼下长安这个局面只是初定,唯有他坐镇才能压得住各方反弹。一旦他离开长安,有的人难免又会蠢蠢欲动。
而这一次行军,主要明确的作战目标还只是仍在原州肆虐的突厥默啜的人马,至于陇右、安西还只是防备为主,不可贸然发起邀战。所以眼下的边患形势,还不值得他放弃长安稳定亲赴前线督战。
更何况,李潼也清楚他算不上什么名将之姿,即便身临前线,无非是稍稍振奋一下军心士气,也难扭转如今的攻防态势,意义不算太大。
但战争从来都是一个综合博弈的结果,一时弱并不意味着一世弱。他太爷爷李世民也曾被逼签下城下之盟,但没过几年,突厥颉利可汗便入朝蹈舞谢罪。
他此番率军出行,主要目的也不在于当前的战事,而是为了让幕府获得更广阔的战略空间。长安是关内精华所在不假,但整个关内也并非只有长安。
去年年末,他率军西进,活动轨迹主要集中在长安。关内诸州虽然也各派使者来见,并听从幕府号令,但这种联系终究还很浅薄,是建立在朝廷赋予幕府的权力基础上。
未来如果幕府与朝廷之间关系交恶,这些州未必就还会对幕府如此恭敬顺从。
眼下神都朝廷的重点还在皇嗣履极一事,暂时没有精力西顾,李潼还有一些时间加强对这些州的管控。等到朝廷大事完毕,开始正视关内问题,那李潼才真的不敢再随便离开长安了。
如果那时候诸州不能齐心共奉幕府号令,单凭长安一地,哪怕经营得再好,又怎么能够抗衡得了神都朝廷举国之力?
所以这一次行军,真正的作战目标还在其次,李潼主要目的还是要考察一下各州政治形势。如果某州官员明显表现出对他的抵触,那就要考虑直接替换掉。
虽然眼下他也没有直接任命刺史并诸州上佐的权力,但是可以打小报告啊,我的盟友李昭德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朝廷如果处理的不能让他满意,他大可以对他四叔履极一事拒不表态,我还可以呼唤我三叔啊!
当然,李潼自己虽然考虑复杂,但对这一次行军,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在出兵之前,为了鼓舞士气,他便先将此前长安定乱的军功进行了一番封赏。
朝廷给他虚名不小,但实际的钱粮供给却完全没有。所以这一次李潼在准备授赏规格的时候,索性也就把朝廷那一套固定的章程甩在一边,按照自己的规矩来。
长安此次定乱,政治意味更大,可若讲到实际的作战过程与结果,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几乎没有什么军功斩获。
按照朝廷此前的尿性,这样的作战顶多是转勋几阶,实际的惠利则几乎没有。这也是神都朝廷根本不支援钱粮的一个原因,否则就算朝廷再艰难,肯定也要挤出一部分钱粮来犒赏大军,否则军队真就成了将领私曲了。
幕府眼下要比神都朝廷阔绰得多,所以也是钱帛大用,封赏出了钱三十多万缗、绢二十余万匹,均分在每个士卒头上,每个人所收都有十缗。
十缗即就是一万钱,按照长安谷价一斗二十五钱,一斛二百五十钱,折粮便是四十斛左右。实际上,长安由于闹乱以及失治的缘故,粮价本身就是偏高。在河东这些漕运发达的地区,一万钱往往可以购粮五六十斛。
唐代亩产除了京畿周边上等良田可达两斛以上,一般的农田岁收平均应该在一斛上下。所以这一次封赏,相当于五六十亩农田的岁收。
代北道大军去年九月前后被征发,一直到今年年初,几乎每一个被甲士卒都获得了这样份额的奖赏,虽然谈不上丰厚,但也可以保证家人没有饥馁之患,少了后顾之忧。
毕竟几个月行军虽然辛苦,但也没有遭遇什么大战。就算专心在乡中侍田,且不说有没有这么多土地,单单耕种五六十亩的农田,也绝不是什么轻松活计。
而且代北道这些老卒,本身就得到了优待,普遍得赏都要比关中新召之卒搞了两三缗的赏钱,如此自然群众满意,军心稳定。
在发放这些封赏的时候,李潼也是讨了一个巧,主要以钱帛为主。大家领了钱,可以寄回乡中,让家人们在乡里购粮,这样可以免了幕府在存粮上的压力。
军士们领了钱,扣除一部分需要寄回乡中保证生活之外,还可以在长安市中进行消费,购买一部分乡中所没有的物产,一并寄回乡间。
关乎自身利益,人总是不失算计。长安作为一个雄大都邑,哪怕新经闹乱、略有萧条,但市中售卖的物货种类也远非其他地境可比。在长安购买一些物货,无论是留作自用,还是家人转手售卖,都比直接寄钱回去要划算得多。
所以赏钱入手之后,军士们的购物热情也是高涨。幕府倒也没有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在发兵之前特意留出几天,轮番给了一些假期,让他们入市消费。
如此一来,这些赏钱大部分还是留在了长安市场中。至于军士们采购的物货,诸如各类调料、成衣并器物等等,本就是不是什么稀缺商货,也不会给市场造成太大负担。
毕竟长安本地生民本身购买力就有所下降,对于维持基本生活之外的商品,没有太大的需求。军士们轮番入市,倒是填补了市场上的空缺,也是一次民众们自发性的物货调配。
军士们购买的商品,则由宝利行社负责运输、送往各自乡土。李潼打算将宝利行社的飞钱业务向河东进行扩展,这也正好是一个机会。
眼下的飞钱,主要是集中在官府与商户、商户与商户之间的结算,民间禁止流通。最小面额,仍在一百缗以上,普通民众平常也根本没有机会使用这么大的面额。
因此,飞钱仍然是属于一种票据,而并非通用的货币,未来李潼也不打算继续下放。古代这种生产条件与物资基础,本就不具备发行信用货币的条件。
小民生活状态本就脆弱有加、几乎不具备对金融产品的抗压能力,滥行飞钱,既会伤害到他们的生活,对飞钱本身的运作体系也是一大伤害。
至于商贾和豪户,抗压能力更强,而且多涉大宗交易,需要更加便捷的结算方式,飞钱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不会因为寻常小事就进行大规模挤兑。
更何况,谁敢挤兑,那就是质疑老子的执政能力,找收拾呢!
0565 唐家养士,唯壮可嘉
二月初,长安城郊,诸军汇集,誓师出兵。
相对于前一次在神都誓师出兵的仪式,长安城这一次就简单得多,仅仅只在营外校场上设立了一座简单的点将台,并没有准备什么诸军夸武的仪式。
但即便如此,当李潼被甲登台时,哪怕没有穿上那身贴金仪甲,仍然在瞬间之内便成为场中焦点。周遭各营虽静默无声,但诸多敬慕的眼神都往高台集中而来。
这一支关内道大军,严格来说倒也没有经历什么铁血洗练,无非久习营事的一群老卒而已。但此前雍王殿下大手笔的盛犒诸军,让将士们得以后顾无忧、安心作战。
尽管那些钱帛犒奖本就是他们辛劳所得,但朝野多年妖风弥漫,特别是随着大唐开国拓疆的军事体系的逐渐崩溃,原本的理所当然已经成为了格外的恩赏。
大部分的士卒们其实并没有与雍王近距离接触过,即便是雍王巡营,身前身后都有大量中军将士随从拱卫,所以上下之间也是难免隔阂。
但是随着此前一番犒赏下来,营卒们已经深刻感受到,雍王殿下并非只是一味的高高在上、不涉人间俗计、不恤将士劳苦。
雍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将每一名将士劳苦都记在心中、并且付诸行动。
披得戎衣,每个人都有战死沙场的觉悟,但若这一条性命、数月劳苦全无价值体现,营士难免心计彷徨,不知为何而战。而雍王,给了他们一个战斗下去的理由。
“先王宣威于四极,社稷傲立于天下,王教通达于八方,海内莫敢称逆,诸夷阙前受命!此前国运浅遭短厄,而今内外已经悉定。夷中顽劣,旧得恩恕才可苟延残喘,疮疤时久不吮,敢欺中国无人?此番典军,无问胜负,凡境中不附王命者,唯杀制之,概不留俘!”
李潼登台后,环顾诸方,扶剑高呼道:“神州赤县,唯忠勇、唯德义能活!贼纵有亿万之众,旧不能成事,今亦不能!唐家养士,唯壮可嘉,节钺设此,唯功是赏!
诸军与我,并为一体,济但一息仍存,与诸将士同甘共苦、同荣共辱!今日置法,非为刑众,实为警我,但有一功不能赏、一死不得恤,将士当面唾我,刑枷不敢回避!
但以性命捐效社稷,则必厚待生死,府库积储,所待者何?斩甲一级,赏钱十缗,军还即赏,盛犒壮义!”
营中众将士们闻听此言,无不面露惊喜之色,或是难以置信,或是眉飞色舞。若非此际已经身在营中,只怕早已经喧闹出声了。
早在高宗时期,基于府兵制设立起来的军功犒奖制度便已经很难再运行下去了。
特别是大量长征健儿被召入军中之后,这些被招募的健儿本来就没有一个稳定的军籍,对外战事又频发,可能今年还在辽东、明年已经到了西域。将士居无定所,除了固定的钱粮军资之外,奖赏主要是以战争中所获得的战利品为主。
但由此又衍生出来两个大问题,一者与大唐作战的,全都是些穷横外蕃,本身就贫寒得很,缴获的战利品最多就是牲畜之类,这些牲畜如果在内地,当然也价值可观,但是在边塞之地,除了宰掉吃肉,实在没有太大用处。
二者就是战利品不便运输,毛皮、帐幕之类还倒罢了,可是那些活物要让它们跟随大军往来奔波,可能就直接累死了。
虽然朝廷也有专门运输战利品返回境内的队伍,但战斗以及战利品的获得本身就是不确定的,而且途中的损耗也实在难定。
除此之外,一些地广人稀的宽乡还可授给田亩、分发奴婢。可是像关中这样的窄乡,早已无田可授,自己都养不活,即便要了奴婢也没啥用。
像高宗中期以后,大唐对外战绩有所下滑,一则自然是贞观一批开国元从名将与府兵精锐消耗殆尽,二则就是国穷民疲,军无战意。从军本来已经是高风险的行为,收益还如此的不可控。这样的军队如果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斗力,那就见鬼了。
后世言及安史之乱,常有人讽刺玄宗重用胡人、放权给节度使太过了。
但这本身就是控制战争成本的一个方式,征发大唐本土民众的成本实在是太高,既要保持对广大疆土的控制力,又要降低国土维持成本,物美价廉的胡人就是一个选择。
高宗后期到武周一朝,边地秩序开始逐步崩溃,特别是突厥的死灰复燃,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投降的突厥部族不堪繁重的兵役。就连大唐根本之地的关中都如此疲困,那些作为消耗品的胡人城傍武装自然更加苦不堪言。
李潼眼下倒还无需面对这一问题,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对内、对外都树立起自己的强权形象。
作为一道行军大总管,他本身是没有资格作主奖犒将士,所以选择了直接的杀敌、发钱这种激励方式。
老实说,这种方式虽然直接简捷,但却并不利于对军队的建设,因为军队是属于国家、维持政权统治的武装力量。无论是授田、还是转勋,这都是为了将军队更加紧密的捆绑在统治之中。
至于直接发钱,则收不到这样的效果。土地发到手里,还要安心耕种。可是钱发到手里,去哪里都能花,长安花不了那就去洛阳。
李潼不是不想用别的方式,可问题是他没有啊。转勋体系早在他太爷爷李世民那会儿就被玩坏了,眼下出兵外攻在即,更是不好直接在关内打土豪,也只能暂时从宜。
当此番行军赏格公布出来之后,诸营将士全都兴奋有加,虽不至于说思战如渴,但也对此次行军充满了期待。砍一个人头,那就是五十亩田的岁收,实在是让人心动。
闭眼想象起来,脑海里浮现起的已经不再是山呼海啸而来的胡寇,而是大片大片黄灿灿的禾谷。
如果换了别个宣布如此高额的赏格,将士们或许还要怀疑几分,但既然是雍王殿下说的,那就没什么好怀疑的。
且不说雍王殿下刚刚奖犒他们一番,单单为了复兴长安百业,便分授补贴出五百万缗巨资。敢入境来犯的贼胡又有多少?就算是一个大虚数五十万人,全砍了也不过五百万缗,对雍王殿下而言,都是小钱!
“杀贼!杀贼!”
鼓号声响起,各营将主登台接受旗令,旗令入营后,营中甲士们便振臂高呼起来,一时间声震长安!
幕府诸员佐与京中爵者勋贵等出城为大军送行,得闻营中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一时间也都震惊不已。军自有势,如此声势壮大,岂能不谓之强军?
三万大军先期开拔五千精骑,之后便是中军一万,再往后则是数量更加庞大的民夫与驮马、车船等辎重队伍。另有一万人马后继随行,与中军前后夹拱辎营。五千人马则作为后军,将会在大军开拔数日之后才上路,用以维持后路的安全与畅通。
大军前行两日,首先抵达咸阳,接着中军便于此留顿一日,李潼亲望昭陵祭拜太宗皇帝。
昭陵此地,李潼并非第一次到来,早年前往乾陵守陵便途径祭拜过一程。
昭陵因山为陵,格局雄大,除了太宗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陵寝之外,另有大大小小百数座陪葬的名臣名将陵墓。后世许多耳熟能详的凌烟阁功臣,多数都在这里有一个位置,生前辅佐太宗建国兴治、威临六夷,死后仍然君臣一体,接受后世的仰慕祭拜。
但真正让李潼感到激情澎湃的,还不是昭陵这雄大格局,老实说、乾陵的规模较之昭陵还要更大几分。
昭陵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陵前两排十四国蕃王石像。倒不是这十四个蕃王值得景仰,而是这十四个蕃王石像伫立在此,最能体现出唐太宗作为大唐君王、王中之皇的天可汗绝世风采!
后世不乏闲舌对唐太宗私德多有诟病,但无论怎么说,作为一个皇帝,唐太宗文治武功都为历代君王翘楚。贞观初年被逼签下渭水之盟,区区数年便饮马漠北,生擒颉利可汗,将大唐从隋末乱战的泥沼中拔出来,称霸宇内!
如果说此前,李潼对他太爷爷还算是比较单纯的仰慕,可是今次率领大军入昭陵参拜,心情要更加激动得多。
入堂祭拜之后,行出殿堂,站在原地俯瞰那东西两排各国蕃君石像,特别是当中的突厥颉利可汗与吐蕃松赞干布,李潼心情更加复杂,并暗下决心以后自己老死后,陵前一定也多弄几个这玩意儿,比那石牛石马带劲儿多了。
拜过昭陵之后,大军于此留守两千人守陵同时环拱长安。待入乾陵参拜完毕后,同样留守两千,另有杨显宗率三千人直往泾阳驻守。
前军总管契苾明在过了奉天之后,则率五千骑加快行军,沿泾水直往原州而去。
0566 刀光闪烁,狼骑出没
原州地处高原,依傍陇山余脉,泾水、清水等数水源出于此,境中萧关为关中四险之一,此境也是关中腹心所在。
位于原州附近的清水谷地,有唐人驻军于此所设屯田子城。
城外坡地上,杀声震野,有几百名突厥骑兵在河口纵马疾驰,不断驱赶着或编发、或髡顶的杂胡壮丁们向着坡上的城堡冲杀。
这些杂胡们衣袍凌乱,手中所持不过棍棒、套索之类的简单器械,全然不如后方的突厥骑兵们弓刀俱备、甲衣整齐,更不要说城内的唐人守军了。
“放近了射、放近了……蠢物,你是要勒断手指吗!”
城头上,唐军守将为了节省体力,并未着甲,在城头往来奔走,并观察着城外贼情调整战术。
这一座子城规模并不大,主要是用来收放粮草的仓城,除了高据坡顶,一侧临水之外,远远谈不上险要。城中守卒也不过八十多人,此时有三十多人在城头控弦御敌,其他的士卒则安坐于内墙下养精蓄锐。
单从人数一轮,敌我之间可谓差距悬殊,城外单单编发着甲的突厥骑兵就有两百人之多,而他们所驱赶的附庸杂胡则有六百多人。
这一路人马午后抵达城外,短歇片刻后便发动起了进攻,开战伊始就被射死了几十人。突厥骑兵们虽然更加精壮,但却各自惜命,自不会首发出战,只是驱赶那些杂胡们上前消耗守军的气力并械用。
这一次突厥骑兵突然绕过萧关入寇原州,州城平高城猝不及防下被攻破,刺史冯敬禹只率数骑在城破之前突围离开城池,逃入了清水河谷连城中。
突厥长途奔袭,人马俱乏,乍入城内,忙于抢掠,一时间也没有顾得上追击溃众,这才给了河谷诸子城准备防御的时间。
原州地当要冲,州府平高城位于泾源陂间,虽处要道,但却并非州内元气精华所在。倒是清水河谷地势开阔,内腹广大,几年时间里,开辟良田两千余顷,是原州甲兵、物资集中所在。
突厥贼寇不知原州虚实,寇入平高城后便以为万事大吉,却不料平高城中并没有太多物资储备,只有一些途径驻留的商队遭了殃。在察知虚实后,这才又连忙整军向清水谷地进发。
然而当突厥骑兵到来的时候,此处诸军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突厥骑兵虽然来去如风,但却不耐攻坚。
特别清水河谷环谷连城十七座,互成掎角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守军只有三千出头,但却将突厥来袭之众困在此地将近二十天。
若不攻下清水河谷,突厥突袭原州的意义便不大,虽然扫荡其他境遇也扫荡颇丰,但坐望肥肉摆在眼前,若不一口吃下,这些狼骑们又怎么舍得离开。
虽然突厥也有别的选择,比如沿泾水南下、直入关中腹地,或者是翻越陂塬、东向寇掠庆州。但此番突厥沿贺兰山南下已经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利,若再继续深入大唐境内,风险无疑陡翻数倍。
而且若不先拔除清水河谷这个唐军据点,无论突厥向何处而动,这支军队都是抵在他们后背的一柄尖刀。所以尽管此地连城浑然一体、十分难啃,突厥骑兵们仍然要留在此地死磕。
唐军装备精良,更何况原州本来就是关中门户,是河曲诸州驻军的后方基地,各类军械物资储备有余。
尽管突厥骑兵过去数年间寇掠大漠南北并大唐诸边州,军容养成已经颇为不俗,但仍然不比唐军。或许全盛时期的东突厥武装堪与唐军相比,但明显不包括眼前的后突厥余孽。
城外这两百多突厥骑兵,多着轻便皮甲,偶或前胸缀着一块铁片,甚至就连铁质的兜鍪都甚少。当然也是跟他们此刻的战术选择有关,保养离合之势,存留来去之力,减少披甲才能降低战马的消耗。
为了减少自身的消耗,突厥骑兵们便选择征召驱逐在野民众参与作战。
原州境内,胡汉杂居,一些胡人不惯居住在城中,只是沿河谷游牧。原州守卒们仓促间能够组织起清水河谷的防御,已经算是居安思危、应变敏捷,更无余力去收束或驱散这些在野之民。
于是这些胡人们,便成了被突厥骑兵赶上战场的消耗品。当然,突厥所寇掠的唐人同样不少,单单平高城破后,便在城中俘获了足足数千人。
但是唐人性命要比这些杂胡金贵得多,唐人本身便有耕织以及各种工技。必要时,又可以拿来当做与大唐官军们交涉的一个条件。
而且,一旦将唐人驱向战场,可能这些唐人即刻就会倒戈反冲他们的战阵,从而给守军制造里应外合、出击杀敌的战机。
突厥刚刚兴兵复国的时候,便吃了许多这方面的亏,到后来,他们俘获的唐人要么悄悄围杀,要么聚在阵后严加看守。只是将一些抓捕到的唐人官员提押上阵,用以威逼叫阵,动摇守军的军心。
虽然彼此都是胡人,但突厥人对本部族之外的胡人们却少有体恤,甚至于比对唐人还要更加仇视。
原本东突厥颉利可汗曾为大漠霸主,诸胡部都要臣服于其王帐之下,但是在唐人的挑拨之下,那些臣服的胡部、以薛延陀可汗夷男为首的九姓铁勒率先背叛颉利可汗,归附大唐。
在突厥人看来,九姓铁勒的背叛直接造成了突厥汉国的覆亡,若非这些奴户卑胡反水,可能到现在突厥仍还是草原霸主。
当然,九姓铁勒被突厥人如此仇恨倒也不是冤枉。东突厥覆灭、颉利可汗覆灭之后,薛延陀独霸漠南,对东突厥余部很是进行了一番报复打压。
甚至当大唐将东突厥余部安排在河曲诸州之后,薛延陀夷男可汗更率军直攻此境突厥余部,以此来表达对大唐的不满,同时也想痛打落水狗,希望彻底消灭东突厥,使其霸业更加巩固。
而这一疯狂举动,也直接造成了薛延陀的覆灭。当太宗皇帝明确表达了对夷男可汗的不满之后,原本围绕在薛延陀周围的铁勒诸部也纷纷离散,最终在贞观二十一年,薛延陀被李勣攻灭,结束了其潦草的草原霸业。
归根到底,薛延陀根本不了解大唐开国这一代君臣是何脾性。
武德九年,太宗李世民刚刚完成了玄武门之变成为大唐皇帝,颉利可汗便率军十万直抵渭北,距离长安咫尺之遥。内忧外患之下,李世民被逼无奈与颉利可汗相约城下之盟。
而到了贞观四年,颉利可汗便故地重游,但这一次却非耀武扬威,而是作为战俘入朝请罪。短短四年时间,大唐君臣卧薪尝胆,便覆灭了东突厥这一草原霸主。
面对这样的君臣,薛延陀夷男可汗居然还妄想能够取代东突厥在草原的霸业,也真是异想天开,自寻死路!
正因为这一段过往,突厥余众们对九姓铁勒可谓仇视到了极点。
骨笃禄起兵反唐,第一桶金就是在九姓铁勒身上捞取到的,甚至就连骨笃禄复国建牙所在的郁督军山,都是原薛延陀牙帐所在,对九姓铁勒的怨念可见一斑。
因此,入寇原州的这些突厥骑兵们,根本不将当地内附胡人当人看待。这些反骨仔们,颠覆了他们的霸业,还想落井下石、将他们赶尽杀绝,现在抓住机会,就是要消耗这些人命,既是复仇,也是要消磨唐军的战斗力。
“这些贼胡们,他们绕关南下,难道只是为了驱害人命?周旅帅,不如咱们披甲上马出城冲杀一程?城外那些胡儿,闲来不少供奉,如此射杀关前,真是有些不忍心。”
有甲士扣弦,射杀一名将要翻过城外拒马的胡人,忍不住转头对兵长说道。
此言一出,城头上许多兵士都转头望来,颇有认同之色。城外那些前冲的胡人们,根本就手无寸铁,有的背着麻毡沙土就往前冲,完全不能抵挡城上射出的飞矢。
战斗至今已经进行了一刻多钟,其实那些冲阵的胡人们也早已经崩溃,只是被一群突厥骑兵们围堵在城外坡地之间。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
到现在,城中守军所射杀的多数都是慌不择路、靠近城防战线的人,但其实他们早已经肝胆俱裂,行动全无意义。所以守卒们对于城外那些漠视人命、耀武扬威的突厥骑兵们也是恨极,不愿再射杀那些杂胡牧民,想要直杀那些突厥贼众。
“说的什么胡话?城外人命可惜,我营士性命就不可惜?”
兵长闻言后,顿时皱眉冷哼道:“都打起精神来!突厥远袭几千里,能全无声息的寇入原州,难道他们真无一战之力?眼下消耗人命,保全势力,还不知存着怎样歹念!凡靠近拒马者,一概射杀,那些胡民或可怜,可一旦城破,他们就是帮凶。不准远射,不给突厥游骑收捡我军箭矢的机会!”
此时,在清水河谷数里外的坡岭后方,一支两千多人的骑兵队伍正缓缓向清水河谷逼近。
这支队伍武装精良,羊皮口袋包裹的甲胄挂在马鞍一侧,所配矛锋近尺、寒芒闪烁,弯弓背后,每人腰际都悬挂着满满的一壶箭,脑后的发辫用皮筋结成一束,头顶的毡帽帽沿垂在两耳之间。
若有早年在大漠出入的人,见到这群骑兵的装扮,肯定能惊声呼出,这就是突厥可汗牙帐直领的附离狼骑!狼骑出没,可汗驾临,这曾是整个漠北群胡的噩梦!如今,噩梦重回人间。
0567 河谷血战,儿郎英武
傍晚时分,突厥精锐的狼骑突然向清水河谷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一时间,河谷外围战斗激烈至极。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消耗之后,外围子城守军们俱都疲敝倦怠,在各个城堡之间穿插包围,切断了城堡之间的呼应、支援,而后便向陷入包围中的城堡发起进攻。
突厥狼骑虽然不擅攻坚,但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斗意志,都要远胜于此前用来消耗守军战斗力的杂胡牧民。特别是在外围驻守的几座子城,城中箭支储备已经不多,后方也没有来得及进行补充。
狼骑们下马披甲,然后便向城下冲杀而来,顺利抵达城堡下方后,便通过铁锥、大锤对城堡外墙进行破坏。
这些小城多是就地取材、夯土为墙,虽然土墙干硬逾石,但毕竟还是有薄弱之处,一旦被敌军贴近城墙进行破坏,防守形势已经变得岌岌可危。
尽管城中守军还有一定居高临下的优势,但外围狼骑不断的绕城游射,也将城头上的反击压制得抬不起头。
“杀贼死国,即在此日!”
有的守城兵长眼见避无可避,便亲率过半守卒下城上马,在突厥完全破坏城墙之前,打开城门,冲杀而出。
此类画面在多地上演,有的守城唐军运气不错,成功杀退了那些贴城破坏外墙的狼骑,并在突厥增兵之前退回城中进行休整。城头上矢落如雨,人莫能近,与城内待时出击的骑兵们配合默契。
有的则就没有了这种好运气,城内箭矢消耗良多,已经不足以对出击的骑兵同袍们形成掩护。
所以当骑兵杀出城门后,其余守军在射尽剩矢后便下了城墙,退到了城堡中央的仓房位置,一把火将早已经备好的薪柴点燃,并将已经无用的配弓抛入火中,抽出随身的佩刀,于通往仓房的夹墙通道入口处列队待敌。
突厥狼骑是最精锐的可汗卫队,俱为族中精悍之选,武装较之普通的唐军士卒甚至还要更加精良。他们久蓄士气,有备而来,一旦守军矢尽被逼出城,便进入了他们所熟悉的战斗节奏中来。
当守城唐军冲出城门时,城下那些突厥甲士们便贴墙支盾、避免被唐军骑砍冲溃。与此同时,在城防拒马线外游弋封锁的突厥骑兵们也纷纷引弓射向唐军,并逐渐策马逼近。
“前冲!”
守城兵长在快速打量过战场形势后便做出了决定,突厥贼众有备而来,在内外呼应已失的情况下,出城即意味着弃城。
在这种敌强我弱且机动力被压缩的情况下,游击作战只会越战越虚,唯迎头直冲、正面交锋,野战角力,势勇为胜。
眼见唐军悍不畏死的冲杀上来,突厥骑兵们却避免正面的交锋,而是在城堡之间的河谷地带游走躲避。
如此一来,外出追击的唐军便陷入了两难之境,要么回防城堡,再次陷入各自为战的困境中,要么继续追逐突厥狼骑,以求能够整合各城的力量。
突厥的狼骑数量并不多,但是由于其机动性高,加入战斗之后便盘活了整个战局。
杂胡牧民们迟迟攻不破的城堡,当狼骑进入战场后,便给守城的唐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随着器械的消耗,很难再继续据城而守,需要改变战斗节奏与方式。
狼骑胜于离合,能够随意选择进攻的目标。而先期投入的那些骑兵与牧民们也并没有撤离战场,当守城军众被逼出之后,他们便又发挥出了混淆视听的效果。
有的城堡守卒被逼出,之后便被狼骑引走,剩下空虚的城堡便不再像此前那样难以拔除。那些早已经惊慌欲死的牧民们,开始疯狂向城堡涌去。
很快,有的城堡中便燃烧起了浓浓火烟。这是有的城堡彻底告破,留守的军士们放火点燃了城中的库房。
随着第一道浓烟升起,接着便又有两道浓烟直冲天际,在这清水河谷中隐隐成为一个品字形,意味着就在狼骑加入战斗后极短时间内,便有接连三座城堡告失。
河谷之间乏甚遮拦,当这三道浓烟升起时,整个战区敌我双方几乎都有眼见。
突厥贼众们见状后自然是欣喜若狂,他们在这河谷之间与唐军纠缠了这么长时间,始终没有突破,如今狼骑加入战场,不足一刻钟的时间里,便有三座唐人城堡被攻破。
特别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们早已经打听清楚,清水河谷这些子城才是整个原州收聚物资的核心所在。所以那几道升起的浓烟,对他们而言就是俯拾皆是的财富。
这时候,不独突厥军众们欣喜若狂,那些被掳掠裹挟的胡民们也纷纷向浓烟升起的方向冲去。他们未必有胆量在突厥眼皮底下哄抢战利品,但浓烟升起总意味着一丝转机。
此战无论是唐人胜还是突厥胜,与他们都没有太大关系,他们只是被殃及的池鱼。继续逗留在战场上只是被肆意逐杀,冲进城堡中好歹是能稍得遮掩。
“止步、止步!你们这些贼胡,想死不成?”
原本负责驱控这些杂胡的突厥骑兵们大声叫嚷着,还想继续控制这些牧民们的行动方向,但就算是他们抽打劈砍,那些胡民们仍然不要命了一般向已经被攻破的城池冲去。
与此同时,位于河谷中央的唐军大城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鼓角声,声浪很快向四野传播,须臾之间,各城内都有了回应。
伴随着鼓角声的是各子城城门轰然打开,原本各自为守的子城守兵们业已披甲上马,铁蹄雷动,直向中前方的战区挤压而去。
此时从半空俯瞰,突厥狼骑仍然左突右冲、矫若游龙,但是原本他们分散在战场的那些辅兵们却集中成为三支队伍,分头向三座被攻破的城池而去,于是这一支突厥狼骑在战场上便成为了一支孤军。
反而此前因为需要分守城池而陷入被动的唐人守军们,这会儿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十几支骑兵队伍冲出各自驻守的城堡,从各个方位向中央战区的突厥狼骑们冲杀而去。
“撤、速撤!是陷阱!唐人奸诈,以城诱我分力!”
战场中,原本势不可挡的突厥狼骑们也很快就发现了不妥,原本他们在战场上离合聚散、如入无人之境。可是一旦辅部被抽离,四面八方全都出现唐军人马,顿时便成了一群**标靶。
因此队伍中一名彩缎编发、高大魁梧的统军吐屯便大声叫嚷起来。
虽然周围马蹄声雷动、些许人声早被声浪冲散淹没,根本就传递不出去,但这名突厥将领喊出军令后,身边近卫甲士即刻引射鸣镝,尖锐的哨音破空响起。
队伍中各名执掌角令的兵长也纷纷吹角约束兵众,整支队伍很快就完成了军令的转变,向战场外围退去。
但唐军同样苦守战机,又怎么会让这一支突厥精锐快速撤离战场,因此各子城人马在得见突厥狼骑完成转向后,也都不恤马力的继续加速前行。
冲出城外的唐军也并不讲究军阵与战法的配合,只是控御着战马,紧紧夹持着长枪,从四面八方直向突厥狼骑扎去。
如此攻势,所有的离合之变都丧失了用武之地。尽管实际对比的话,突厥狼骑作为精锐的可汗卫队,无论武装还是战斗力都要超过原州此境守军一筹。毕竟大唐幅员广阔,也不可能在所有州境都毕置精兵,若真野战游斗,未必是这群狼骑的对手。
可是现在,十数支队伍从各自据点冲出,战马蓄养的马力在这顷刻之间爆发出来,仿佛一道道锋刃流矢,直刺突厥狼骑的骑兵战阵。
双方甫一接触,便是血光飞溅,携带着莫大力道的枪锋凡其所指、人马俱穿。
原本配合精妙的狼骑精锐就这样被蛮不讲理的直接扎穿刺透,他们或许都是大漠上百里挑一的勇士,被可汗精心挑选、披挂精甲,为其精锐侍卫。
可是现在,却如草木一般被穿透收割。仅此一轮冲势,便有几十名突厥狼骑被冲击杀死。当然,唐军的损失同样不小,甚至彼此相当,毕竟这种高速的冲刺对敌我双方都有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唐军这一轮冲杀,便直接将战场形势逆转,重重挫击了这些狼骑们的凶焰。
而且,在唐军的高速冲击之下,不只将突厥骑阵凿穿,更直接将两百多名狼骑士卒从大队撕裂出来,大队马势冲起便难以逆转,不及回援。这两百多名狼骑被分割出来之后,很快就被唐军穿插包裹,永远留在了此处战场上。
“儿郎英武,终于能够一洗城破之辱!”
位于河谷中央的清水子城城楼上,原州刺史登高远眺数里外平谷上的战况,忍不住为城外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击掌喝彩,同时又下令道:“再遣五百军众出击,驱逐狼骑!”
早在十多天之前,清水河谷便一直蓄养着这一击之力,狼骑自投罗网,却遭挫而退,这对此境守军军心无疑是一大振奋。
然而正在这时候,河谷外围、在那三道浓烟之外,却又接连有几股浓烟冲天而起,这意味着就在刚才不久,外围接连几座子城都被攻破!
清水唐军以子城诱陷突厥,而突厥同样反道制之,唐军以为是突厥主力的战场上这一支狼骑,原来同样是突厥诱使唐军集结兵力出击的诱饵,用以制造战机,继续攻克子城!
“不管了!继续杀,杀光战场残留的狼骑!”
看着那几道新升起的浓烟,刺史冯敬禹将牙一咬,下令继续出击。突厥狼骑数量不多,而且培养极为困难,杀一个便少一个。
0568 安境功臣,失土罪孽
河谷一战,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双方才各自撤军,各归所阵。
在经过了此前十多天低强度的进攻后,突厥在此日终于拿出了真正的实力,连破河谷外围七座子城,除了唐军主动放弃的三座子城之外,另有四座城堡也落入了突厥手中,并在战斗结束后,其大军正式进入河谷地区,与守城唐军隔城相望,彼此最近的地方,不过百余丈。
当然,这一战唐军也斩获颇丰,直接在战场上留下了三百多条突厥狼骑的性命。
这绝对是一个颇为喜人的战绩,须知就在突厥全盛时期的颉利可汗时代,其牙帐狼骑不过两万余众,已经足以震慑大漠百族。如今这些突厥余孽势力较之颉利时代不可同日而语,狼骑数量自然更少。
而且,这些突厥精锐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跟随可汗出入,是突厥大军的最核心所在。骨笃禄肆虐时期,更是将这支他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侍卫骑兵视若性命,若非至关重要的战事,都不轻易投入作战。
哪怕在程务挺、黑齿常之等名将几次大败突厥的战事中,所擒杀的突厥狼骑数量都不多,足见突厥对这一支可汗卫队的保护之严密。
现在在清水河谷战场上,原州驻军严格来说还是一支新败之师,竟能在一场反击战中干掉三百多名狼骑精锐,这也绝对是值得夸耀的战果。
可是现在,在唐军仍然掌控的诸子城中,却普遍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这一战虽然杀灭了颇为可观的突厥力量,但唐军却直接丧失了七座子城,整个清水河谷的防御体系再也不复此前的浑然一体。
丧失了近半子城,剩余诸城的呼应共守也被破坏掉,特别是作为河谷中心的清水城直接暴露在突厥贼众兵锋前,让整个河谷的防御能力大打折扣。
跟这一损失相比,此前一战的斩获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突厥狼骑大部都已经成功撤离战场,仍有再战之力。而且几座子城被迅速攻破,这意味着除了正面战场上出现的队伍,此番南来的突厥军队仍然还有其他规模不小的战力。
此消彼长之下,接下来诸子城还能不能扛得住突厥接下来的进攻,实在是不容乐观。
“可恼、可恼!老子明明已经勾住一名狼骑,却没想到鞍带断裂,险些害了自己性命,眼睁睁看着那狼骑遁走……辎营那群蠢物,真是该死!此战后若还有命在,老子一定去痛殴监事失职者!”
清水城里,自战场退回的伤员们正接受诊治,子城的失守让人心情压抑,再加上伤痛催人,伤员们一个个都是怨气冲天。
“哈哈,老子今次运气不差,割了两颗贼首,叙功之后,怕也能领勋上柱国?唉,可惜未必生归,否则碑上留字,也能光耀乡里。上柱国、嘿……灵州那群蠢物,实在该死!来犯之贼起码万众,怎么能悄悄绕过灵州戍处?那些贼丘八,就这么把过万突厥孽贼放入内州,是他们害死老子!”
“朝廷究竟知不知突厥犯境?咱们已经把贼众们牵制在此大半月,怎么还无援军声讯?国运不祥啊,这才过了多少年?往年只能在我大唐足底舐靴的突厥贼余,如今竟能在国中来去自如……”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朝廷必然已经知讯。关内援军,不日即至,突厥贼徒们不敢久留国中。”
诸多抱怨声中,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身穿灰袍的的老者,看样子应该是城中的医工。
这医工样貌虽然不起眼,但说出的话却吸引人,特别现在子城联防体系被破坏,境内援军已经成了守军们唯一的希望。
一名伤员忍不住说道:“老丈知事不少,那你且说一说,朝廷究竟能派多少军众来援?几时能至?”
老人闻言后还未及开口,另一侧却又响起另一个叫骂声:“贼老翁,让你取帖创药这么费时?是不是要熬死老子!”
听到这叫骂声,老者不敢再拖延,连忙翻找药箱,寻出一帖创药匆匆返回伤员处,吸引为伤员敷贴。
“嘶……你这老贼,手脚轻些!老子没有死在城外,总不能死在老物手里!你这手茧粗厚,瓦石一般,城里医工死绝了不成?抓来老农使用……”
伤员捂着血淋淋的小腿,吃痛下连连咒骂道。
老人闻言后连连点头致歉:“抱歉、真是抱歉了!此事不常为,实在手生。这满手粗茧,我也厌见,可恼连皮带肉,实在舍不掉。”
“赵十八何必为难老农,能得医治已经算好运气,若抛尸城外,纵然给你请来京中平康坊皮滑伎儿,你还能感受几分?”
“哈,莫说未死,哪怕挺了尸,真有伎儿到场,老子攮得她呼母唤耶……”
此类话题,最能勾起营卒兴致,众人闻言后不免哄然大笑起来,也一个个抖着机灵说起荤话,气氛反而有所转好。
那老者听到这话,须下嘴角也露出几分浅笑,那被诊治的营卒见状后有些不乐:“你这老农又觉可笑?难道你还能生硬起来?”
“未必、还是不能欺老,你这后生在我手底尚且呼痛,伎儿能耐几分?人老趣浅,不争勇力罢了。”
老者被如此调侃,自有几分不悦,反唇轻笑道。
周遭伤员们听到这话,笑得不免更加欢畅,都将那个赵十八当作取笑的对象。
正在这时候,突然一名刺史府佐员匆匆向此处行来,到了老者身后便拱手道:“娄相公原来在此,府君着卑职请相公入堂论事。”
老者闻言后便拍拍那伤员赵十八肩膀,低语道:“安心养伤,回了长安城,老夫请你往平康坊戏乐道歉。”
说完后,老者便与那刺史府佐员一同匆匆离开此处兵营。
“那、那衙官称呼老农是谁?”
伤员赵十八望着老者离去背影,神情有些呆滞,好一会儿之后才语调干涩的问道。
这时候,其他伤员们也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有人以颇不确定的语调说道:“娄相公?咱们原州能有什么相公?不、不对,我好像记得,是有一位娄相公,可那老物,他、他竟然真的是娄师德、娄相公?”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伤员赵十八闻言后连连摆手道,同时一脸苦涩道:“几位阿兄,千万别再戏耍小弟了!一个暂充医工的老农,怎么可能会是娄相公!”
“谁又有闲趣吓你!咱们原州,唯有一位娄相公,否则怎么配让府君亲自使员召请!常听人说,娄相公位高不傲,用心屯垦,甚至亲自担粪肥田,能禀国政,能事农桑,甚至还能入营敷治伤卒!赵十八,你真是三生有幸啊,竟能得娄相公亲自问治!”
旁边有人一脸羡慕道。
那赵十八听到这话,一脸苦色道:“我怎么会知他是娄相公?既是官人,不好好坐衙,入营吓人是什么恶趣!老子、我又有什么幸运,一条厌舌,好事变坏,我还取笑娄相公……唉!”
“若真是娄相公,怎会如此狭量!娄相公临行前,可还留言要请你去平康坊戏乐呢,怕是要验一验你小子成色,若不如所言生硬,那才是问罪的时刻啊!”
讲着讲着,话题又被引歪,众人半是羡慕,半是幸灾乐祸。唯有那赵十八捧着伤腿,一脸的患得患失。
娄师德返回营中衙堂后,便向坐在堂中的刺史冯敬禹拱手道:“未知府君相召,有何垂询?”
“宗仁兄,快请坐!”
冯敬禹连忙起身相迎,虽然娄师德如今仅仅只是州府一名卑品参军,但毕竟资望深厚,他也不敢怠慢。
彼此落座后,冯敬禹又拍案长叹道:“本以为今日所战得计,能够稍补此前失城之罪,却不想默啜如此奸诈,铺计在后,夺我数城。如今河谷守势不成,我已经存死事之志。趁眼下尚有短时,今夜便送宗仁兄你出城奔南。
唉,是我连累了老兄你,雍王殿下此前相召,我就该作放行,却希望宗仁兄你能再留一段时间,收拾一下河谷余事,却不想累你困顿于此。南行拜见雍王殿下后,请兄转告殿下,冯某死不足惜,但原州众将士却都是忠骨,今次为事所累,非战之罪啊!将士死国之后,盼雍王殿下能恩恤几分……”
娄师德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接着便摇头道:“府君何必言此?默啜虽然奸计频出,但我军仍有后计。三城盛储酒水,此贼徒贪乐之物,即便战场没有斩获,趁其贪欢乐饮,点兵还攻!”
原州此境守卒不过三千余军众,所以在制定防守策略的时候,他们所设定也并非一计,娄师德所言便是后计。
冯敬禹闻言后叹息一声:“我本以为这算是良策,但此日所见,默啜谨慎周全,未必能中此浮浅之计啊!”
“计无谓深浅,所谋在乎人欲。若生人俱得慎守不失,又何必仰之教化?何况,此日默啜轻使狼骑上阵,抛洒尸骨为之诱势,可知贼心不一。默啜新立未久,不能从严、怀德御众,所以不惜不卒禄所遗肱骨。此夜贼必尽欢,袭则必功!”
娄师德讲到这里,脸上不再是田间老农的淳朴模样,而是泛起威严笃定:“贼军性习离合,不惯守坚。一旦夜叩关门、躁闹城外,则必情急奔野,诸城可复,或能更收夜杀溃众之利!”
眼见刺史神情仍有几分犹豫,娄师德又继续说道:“默啜不过狡黠之贼,惯于窃机偷势,绝非坚韧之主。或得颉利之恶,未有颉利之势,一旦吓(he)之,必生摇摆之念,绝无死战之心。
雍王殿下英武少壮,区区几百之众,敢逆势除贼、力挽国运,岂容默啜猖獗于王国之内!长安纵有乱情,无阻雍王用兵,援军必不久及至!卑职与府君并河谷将士,或安境功臣,或失土罪孽,俱府君一念之间!”
冯敬禹听到这话,也终于握起拳头重重一挥:“退则难守,进或壮功,无非一死,更复何惧!战!”
他之所以意志消沉,除了因为此前失城之罪,也是因为心知长安新经动乱,即便得讯未必能及时派出援军策应原州。但娄师德的话给了他信心,只盼雍王仍能壮志如故,不要辜负他与河谷将士们的一腔报国热血。
0569 可汗暴虐,蘸血食饼
突厥今次来犯原州,足有两万余众,多数都是可汗牙帐直领的部族战力。
沿途寇掠,一路南来,虽然也不断分兵将寇掠所得资货送返漠北牙帐,但也不断有新的部族或被裹挟、或主动加入这一支寇掠队伍中来。在进入原州后,突厥本部人马还有七千余众,但所裹挟号令的诸胡武装却已经超过了一万余众。
在连番攻克河谷数城之后,突厥本部人马却并没有顺势入城,而是在河谷外的坡岭下落帐扎营,只是分遣部族将被攻克的各个子城中所收存的资货运出城外。
“毡帐为居,直面天地,是我漠上人口天性!唐人筑城羁民,看似示好,却是为了要用泥瓦消磨我部人筋骨气力。瀚海的鱼虾捕入陆上,就算一时间还有井水的滋润,能免得了被人宰杀?
唐人用他们的刀甲威吓百族,用他们的美货引诱人众,分割他们并不看重的寒荒边土,只是为了把百族勇士圈养在他们的边陲,永远受他们奴役!神骏的鹰隼被拔去翎羽,装饰他们的衣帽,威勇的狼士则成了他们皮鞭下的走狗,受他们驱使残杀本是同根而生的塞上百族!”
高大的可汗行帐坐落在坡岭高处,仿佛一座耸起的山包,突厥新任的可汗阿史那默啜手把金杯,在大帐中踏案而立,略显狭长的眼眸不断扫视着帐内在座的诸胡部酋长,神态间颇有恣意并愤懑:“真正的勇士,自凭搏杀猎取血肉,那些伏在唐人足下乞食的人众,即便一时不死,他们也只是卑贱的奴隶!
郁督军山的可汗才是你等百族应该敬奉的真主,带领你们百族勇士像鹰狼一样重新成为大漠的主人!我兄身领十七人不再承受唐人的奴役,凭着勇力重复汗国的辉煌!唐人背弃了他们李氏君主,听从一个妇人的号令,他们如同旧年背弃颉利的百族,注定要遭受奴役虐杀!”
“今日我领受我兄遗志,号令你等百族光复汗国!郁督军山的牙帐下,控弦勇士二十万,牛羊铺满山谷,奶酪像大河一样流淌,皮毛比丝缎还要光滑!你们这些百族的头领们,只有重新归于可汗的帐下,才能扯掉勒紧脖颈的绳索、戴起金冠,丢掉唐人发给你们的农具、握起镶满宝石的权杖!”
讲到这里,默啜举起金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用袍袖擦掉胡须上的酒渍,语调再次变得激昂起来:“此前你们听从我的号令,从唐人手中猎取到的财富,是你们耕种十年都不能获得!今日再次攻破河谷,唐人的仓库任由你们拿取。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突厥勇士终会从唐人手中夺回失去的一切,你们该要庆幸,能在此时便跟随可汗作战,在我大帐之内占据一席!”
在场诸族酋长们见状后,也都纷纷举杯为祝,其中一名胡酋更是大笑道:“唐国神都动荡,关内空虚,朝廷的号令已经不足为惧,攻克清水河谷后,我等便可追从可汗继续南下,直至唐国长安,重复颉利可汗风光伟业!”
这本来只是一句颇为寻常的祝酒之辞,然而默啜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阴郁下来,他大步行至那胡酋面前,拔刀在手并冷笑道:“你是嘲讽我将要如咄苾一般,要入唐人朝廷蹈舞求活?”
那胡酋眼见此幕,顿时惊慌得颤抖起来,就连手中的牛角杯所盛酒水都洒落过半,哆哆嗦嗦不知何以回应。
突厥颉利可汗在位时,乃是整个突厥最后的风光,但突厥人对这位末代可汗却少有感情,他们认为颉利的暴虐无能葬送了突厥的漠北霸业。
所以在唐国调露年间,单于都护府所辖的东部突厥谋反,他们根本就没有追奉颉利可汗的近系族人为可汗。之后大唐裴行俭于黑山大破反叛的突厥,为了挽回颓势,他们才从河曲迎回颉利可汗的族侄伏念,希望能将安置在河曲诸州的突厥降户们给吸引过来。
但他们还是高看了颉利可汗对于突厥降户们的号召力,当伏念返回河曲诸州招募战士时,甚至遭到当地降户们的驱逐。
当然这一次反叛也不是没有收获,伏念战败降唐后,被大唐朝廷直接处死,一反此前对突厥降人的优渥待遇,这也造成了突厥各余部首领的继续叛乱。
骨笃禄兄弟虽然也是阿史那氏,但却并非东突厥可汗世系血脉,在反唐之前,他们仅仅只是突厥小部首领,世袭吐屯。若用唐人爵制类比,仅仅只是一个男爵而已。
所以骨笃禄兄弟所建立起来的新的突厥汗国,对于颉利一脉更加排斥。这胡人酋长根本不清楚突厥权贵内部的纠纷,祝愿默啜能如颉利一般率领大军陈于渭北,但这在颉利看来就是一种侮辱。
默啜三十多岁的年纪,因常年征战,脸庞黝黑,狭长的眼线望去颇有阴狠之态,此时神情羞恼、持刀在手,周身上下杀意盎然,更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威慑。
此时大帐中各种戏乐声也悉数停止,无论是在场的突厥官员们还是那些列席的胡酋,也都纷纷站起来,神情或严肃或忐忑的看着这一幕。
那名失言的胡酋此刻紧张得颤抖不已,几近不支,在默啜持刀逼视下跌坐在地,又忙不迭翻身拜倒于默啜足边,口称饶命。
默然良久之后,默啜才又笑了起来,他转身命令侍卫将金杯斟满酒水送来,接过金杯后,便将杯中的酒水倾倒在靴面上。那胡酋见状,忙不迭捧靴吮舔,完全无顾靴上所沾染的泥沙。
“凡在我帐中听命,俱有酒肉供应。顺服有功者,可以安坐毡席,失礼冒犯者,就要伏地用餐!唐国用他们的刑令威吓你们,但我却不会随意杀戮!你们只要安心为我仆从,哪怕犯罪,也可用唐人的性命、财宝来免除刑罚!”
默啜弯腰拉起那满脸酒渍泥沙的胡酋,将之推回了席中,并让人继续为之斟酒,大度的不再计较下去,而是下令宴饮继续,他则亲自持刀在手,割取烤肉分给在席众人。
当烤肉分到那名冒犯他的胡酋时,那胡酋仍然心有余悸,见状后忙不迭拜伏在地,两手举过头顶将烤肉接过,并小心翼翼的用胡饼夹住烤肉,准备细细品尝。
然而他这一口还没咬下去,视野中刀芒一闪,低头看去,只见默啜口中尖刀已经深深插入他的胸膛!
“狗贼、狗贼!我赐给你的烤肉难道不香,要用胡饼送食?各类食物,凡我赐给,才能享用,敢有别欲,就是一死!”
默啜一边咒骂着,一边将尖刀抽出,继续戳刺那胡酋胸膛,很快那胡酋胸口就被戳刺得一片血肉模糊,鲜血从胸腔里喷涌出来,扬射数尺之高。
其他胡酋眼见这一幕,一个个也都是惊骇欲绝,原本还有其他人也在用胡饼伴食烤肉,此刻忙不迭将胡饼抛出,开始大口吞咽那些烤肉。
眼见这一幕,默啜才满意的笑起来,抓起案上胡饼将刀刃上的血渍细细擦拭,接着又转手将这沾满血水的胡饼递给旁边一名胡酋。
那胡酋见状后顿时一颤,连忙两手抓过胡饼,捧在口边大口的咀嚼,甚至就连掉落下的渣滓都仔细捡起来,重新送回口中。
“这才是奴仆该有的恭顺样子!”
默啜见状后更是大乐,他抬腿将刚刚被杀死的胡酋尸体踹倒那名吃胡饼的胡酋席旁,并笑语道:“这死物的部落人口牲畜,俱都归你!”
“多谢可汗、多谢可汗!奴一定誓死效忠可汗!”
那胡酋本来还是惊慌不已,闻言后已是欣喜若狂,忙不迭匍匐在地,不断的叩首道谢。只是吃了一张染血的胡饼,便凭白得了上千帐的部众,怎么能不高兴!
其他胡酋们虽然心惊于默啜的喜怒无常,但眼见其人手笔如此阔绰,一时间也都激动不已。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追从默啜攻唐掳掠,除了畏惧默啜凶威之外,心里多多少少也对大唐在羁縻诸州的秩序心存不满,希望能够获得更多。这一诉求很难得到大唐朝廷的回应,而突厥的死灰复燃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耳边听着众人赞颂声,默啜满意的归席坐定。他此番南来寇掠,既是宣扬自己新可汗的凶威,也是为了继续扩大汗国的影响力。
人谁无有三分失意、三分险谋,这些胡酋们或是畏惧他的凶残,但只要他们有所诉求,就一定要拜求自己。
如今的大漠南北,已经不再是旧年秩序。过去这些年,他们突厥的势力增长也达到了一个瓶颈,骨笃禄在经历几次与唐战斗的失败后,便放弃漠南,主力开拓西域。但随着西突厥突骑施的崛起,这方面的战事也进行的并不顺利。
眼下默啜身领汗位,便决定将重心重新转回漠南,争取唐国诸边羁縻州的依附胡众,便是突厥势力继续发展的一大契机。
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所有不满大唐所维持秩序的胡部,都是他的同党,比如这一次引他南寇的吐谷浑小酋。
0570 土浑引贼,默啜卖命
同为亡国之余,吐谷浑目下的处境较之突厥还要更加恶劣。
其国虽然也曾一时威重于河西,但是随着大唐与吐蕃相继崛起,吐谷浑夹在两大强国之间,日渐困蹇。贞观年间,其王伏允失恭,太宗遣兵击之,并立当时在长安为质的慕容伏允之子慕容顺为吐谷浑王。
但吐谷浑仍是怙恶不悛,国中强族竟杀慕容顺,大唐只得再次出兵镇压吐谷浑内乱,并立慕容顺幼子慕容诺曷钵为王。诺曷钵少年继嗣,不能御众,国中强臣弄权,最终被吐蕃趁机攻灭。
高宗年间,薛仁贵大非川之败,便是为了救援吐谷浑而进行的战争。此战后,吐谷浑河源故地尽被吐蕃所吞没。
原本高宗是想将吐谷浑残部安置在河西,希望能够蓄力与吐蕃再战,然而吐谷浑这些遗民们却对吐蕃深怀恐惧,屡屡请求内附,担心留在河西会继续遭到吐蕃的攻杀。
于是,高宗便析灵州南侧之地设立安乐州,为吐谷浑遗部所居。但吐谷浑对此仍然不满,希望能够继续向河东迁徙。
因为灵州本已存在以回纥为首的铁勒诸部,河曲六州又居住着突厥遗民,毕竟这些人都是系出突厥的乌古斯一系,而吐谷浑却是出身东胡一系的鲜卑,彼此之间源流与风俗都不相同。
所以吐谷浑余部居住在灵州南部,仿佛住在了一窝狼群中。而作为狼群的铁勒诸部,也总觉得我们当中混进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看吐谷浑颇不顺眼,彼此之间相处也并不愉快。
默啜之所以能够悄无声息的引兵南来,进入原州,就是吐谷浑几个小酋为其导引。突厥与铁勒诸部本是世仇,而铁勒诸部对吐谷浑又多有排斥,所以二者之间便产生了勾结。
吐谷浑希望能够借突厥之力打击铁勒诸部,但也没想到默啜如此胆大妄为,区区铁勒部族已经满足不了其人胃口,竟然直接引兵南来寇掠原州。
此时的可汗行帐中,几名吐谷浑小酋坐在靠近汗席的几个位置,他们衣饰装扮俱与唐人相近,冠带俱全,只是衣袍袖口要收窄一些,而且样貌上看来与唐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吐谷浑源出东胡鲜卑慕容部,早在魏晋时期便已经接受各种汉化,对唐人风尚的接受度远不是在场这些突厥系的塞胡们可比,也因此显得与帐内气氛格格不入,几名小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只是低头吃喝,并不与余者交流。
“你们几人,悻悻不乐,莫非此日夺城胜绩并不能让你们高兴?”
默啜也注意到了这几人不合群的表现,手中的刀柄敲着食案冷声问道。
“可汗壮胜,愚等深感振奋,怎敢作悻悻厌姿!但河谷唐军仍据十城之地,彼此军士抵锋相望,此夜实在不宜松懈,恐乐极生悲……”
几名吐谷浑小酋见默啜注意到他们,一时间也是精神绷紧,忙不迭起身免冠恭声回答道。
然而默啜看到吐谷浑几人行此唐风浓厚的礼节,眼中闪过一丝厌色,但嘴上却笑语道:“得胜之后不放纵言行,能缜密预警,这才是牙帐该要具备的才能之人!你们的王,只是唐家圈养起来的傀儡,只知享受部民供奉,却无力保护你等,这样的君上根本不配享受拥戴。
奢力,你是一个壮士,肯为可汗所用,我当然要包庇你,抛开你那软弱的王,卷起毡帐、带上牛马,随我狼骑前往大漠。我会扫荡阴山下的葛逻禄部族,把他们的部民划归于你帐下,封你为阴山吐屯,为汗国世代镇守阴山,做我及我子孙的鹰将!待到今次兵归,我会拣选族中女子送给你,为你生养儿女。”
吐屯在回纥语中称为都督,本身又属于突厥可汗的侍卫官,受可汗派遣世代镇守统领一地牧场与部族,他们在领地中就代表着可汗的权威,既像是方伯刺史,又像是王命钦差,所以权柄不弱,通常由阿史那子弟担任。
慕容奢力即就是今次吐谷浑联络突厥的几名小酋之一,并非早期内附的吐谷浑族民,而是在此前唐军统帅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后,在原吐谷浑故地解救出来的部族。
吐谷浑在安乐州生存环境本就不算太好,对于这些新迁入的吐谷浑部落们态度也不算友好,不想让他们分享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牧场与牛羊。
再加上大唐朝廷本身也没有实时跟进、对他们妥善安置,所以这些新来的吐谷浑族众生活要更加辛苦,才产生勾结突厥的想法。
听到默啜此言,帐内诸胡酋首们也都不免为之变色,没想到默啜可汗居然如此看重这名吐谷浑异类,居然将阿史那家世传的官职都许诺给这个异族,甚至还要以女妻之。
但惊诧是惊诧,默啜的许诺倒还不值得让人羡慕不已。如今的突厥虽然死灰复燃,再次势大,但仍然只是穷横。
他们就算跟突厥人搞在一起,也只是贪求一些掳掠收获,跟默啜许诺的官位相比,无疑大唐朝廷所封授的都督、刺史之位才更有吸引力。所以跟默啜也只是临时的联合,并不想跟突厥紧密联系起来。
此时听到默啜如此示好拉拢慕容奢力,众人惊诧之余,心里也隐隐生出幸灾乐祸的感觉。阿史那家的女子虽然也是草原名族,但还不值得他们为之与唐国彻底为敌。
慕容奢力与默啜年龄相仿,闻言后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他是疯了才会跟默啜返回大漠、帮其镇守阴山。
但在见识过默啜的残暴后,此刻他也只能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拜在默啜席前一脸恭敬道:“西海卑种,亡家劫余,实在不敢仰望名族娇女。可汗信我重我,奢力必竭力奉事可汗,愿为可汗镇守南来门户!”
“我族女子生来就是要赐给勇士,我既然看得起你,你就不必担心配不上。从今以后,你的帐外要张起阿史那家王旗,你的部民也归为我的家奴,只要生出阿史那家血统的儿子,你便是自己人,谁敢惹你,便要遭到狼骑报复!”
默啜又继续说道,语气不容拒绝,挥手抽刀削去慕容奢力发顶软帽,看着披头散发的慕容奢力,大笑道:“既是我族亲徒,不可再效唐人衣冠,下去结发成辫,再入帐继续欢饮!”
慕容奢力髻发散乱,心惊之余更有几分欲哭无泪,但他又实在不敢当面忤逆默啜,只能叩地深拜道:“仆多谢可汗包庇赐恩!”
默啜闻言后哈哈大笑,目送慕容奢力并几名吐谷浑小酋退出编发,脸色却渐渐变得阴郁下来。
他起身转回了内帐里,唤来亲信的卫士叮嘱道:“此夜选派吐谷浑人入城防守,城中物货搬空之后,墙外堆积薪柴,若有唐人趁我犒军袭营,即刻放火烧城!”
亲信闻言后便点头领命,但接着又说道:“狼骑罗特勤已经几次请见可汗,狼骑此战损失不小,罗特勤希望可汗能够出巡慰劳狼骑。”
“狼骑享受各种珍物,甲刀坚利,奋战杀敌难道不是他们的本命?就算战死,也是他们最大的荣光!罗特勤若再请见,就如此告他!”
默啜闻言后,脸上又闪过了一丝阴霾,语调也变得颇为不耐烦。
骨笃禄暴毙之后,默啜自黑沙城南牙西归牙帐竞夺可汗之位。因为骨笃禄几子俱少,因此默啜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他的兄弟咄悉匐。
突厥在郁督军山复国以来,骨笃禄坐镇牙帐,默啜与咄悉匐则分领东西部众,其中默啜镇守漠南的黑沙城,算是与唐军对战的最前线。
但在寇掠大唐几次失利后,骨笃禄转变战略方向,开始主要向西用兵,攻掠西突厥故地,不敢再与唐军直接对战。如此一来,统率西面部族的咄悉匐便成了兄长最重要的臂助,而且担任仅次于可汗的叶护,在汗国中的影响力还要超过了默啜。
此前大唐仍是武周时,其大将薛和尚几次出征都不遇突厥,就是因为默啜主动避战,单凭黑沙城的力量,真的战不过唐军。
眼下突厥刚刚起势不久,远未达到霸业巅峰,骨笃禄便死了。默啜出面竞争可汗之位,咄悉匐倒是好说话,自认不及这个次兄而主动退让,默啜才得以顺利继承汗位。
但咄悉匐能以大局为重,其部众们却未必甘心接受东风压倒西风。狼骑作为可汗亲卫,此前主要在西方跟随骨笃禄进攻西突厥,与咄悉匐一系自然更加亲近,统率狼骑的罗特勤正是咄悉匐的连襟,也是不服默啜继位的代表人物。
狼骑虽然精锐,但传到默啜手里却成了不稳定的因素,再锋利的刀如果不能专心指向敌人,那也不堪使用。此次进犯唐国关内大州,默啜除了要树立他新可汗的威名,也是想通过激烈的战斗消耗一部分狼骑战斗力,以便于管束。
默啜与兄长骨笃禄观点大不相同,认为狼骑既然耗费国中这么多资源组建起来,就该要通过一次次的胜利证明其价值,而不能只放在牙帐近畔当作震慑力量。
突厥的震慑力,终究是要通过一次次大胜再重新树立起来,唯有从唐国身上获取的胜利、以战养战,才能让突厥重回巅峰。否则,他们在大漠百族眼中,永远都是一群亡国孽种!
河谷诸子城所缴获的物资中,默啜看出唐军有意在这几城储藏美酒,明显是要借此消磨他们突厥军众的战斗力,可能此夜便要发起进攻。
尽管意识到了这一点,默啜也没有制止,而且他也阻止不了。大军亡命南来,就是为了要掳掠纵欲,他新任可汗,权威还没有树立起来,很难以违背人意的严苛军令约束军众。
所以在攻克子城后,默啜的黑沙城精锐人马根本就没有进入河谷,而是在河谷外的高处设营。就算唐人攻破了吐谷浑人防守的子城,也很难再有力量出击河谷外的行帐。
至于外围那些胡众,或会被惊逐溃散,默啜也根本不心疼。
这本来就是一群被临时招聚起来的附庸,状似恭顺,实则根本不会与他们并肩为战。一旦溃散于野,默啜反而更有机会乱中取机,彻底攻克河谷、洗劫一番,然后从容退军。
他当众优待那吐谷浑小酋慕容奢力,就是为了让人误会他还要循灵州旧途退回塞外,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打算。就算唐国援军抵境,有那些溃散之众混淆视听,也很难准确把握到他的撤军路线。
0571 通鼓扰敌,河谷惊魂
时间很快到了子夜,因为二月朔日过去未久,天空上寒月如钩,几无光亮。
此时的清水河谷中,仍在唐军控制之内的子城全都已经被夜色所吞没,唯有城墙城头处还闪烁着一些哨望的火光。
至于河谷外围已经被突厥所攻占的那几座子城,眼下依然有一些喧哗躁闹传出,而且城内所透出的光亮也都闪烁不定,很明显那些胡卒们在攻克子城之后,仍在贪欢庆祝。
当然,彼此之间距离已经这么接近了,自不可能相安无事、全不设防。唐军子城外架设着层层拒马,只留下几条紧急的通道供人员出入,城头上守军们也都抱弓假寐,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
至于对面的突厥队伍,上半夜的时候也常有游骑往来巡弋,且在几条主要的道路间架起了一些临时的防御工事,还算不时谨慎。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胡人便渐渐放松了警惕,夜中巡逻的马蹄声响起的规律越来越缓慢,野地中生起的警戒篝火因为乏人添柴,也已经只剩余烬。
彼此阵线距离这么接近,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仿佛那些胡人们根本不担心夜中遭袭的问题。
但这还真不是多奇怪的事情,唐人也常常招边境内外的胡人仆从人马。这些胡人们大都是没有怎么经过训练的牧民,或能简单辨认旗鼓进退的号令,但却绝非什么令行禁止的强军,打得了顺风仗,但却很难承担真正的攻坚固守。
而且,就算唐军真要展开反攻的攻势,也不是从河谷出动。诸子城之间本来就是一个联防整体,地势平坦的河谷可以在诸城之间快速投放和抽调人马与物资,但彼此之间很难直来直去的攻夺。
河谷两侧的沟岭同样属于防事体系的一部分,唐军于此经营年久,早已经在经营复杂的河谷之间铺设出蛛网一般的运兵路线,既是增加河谷防线的复杂性,也是为了应对如眼下这般子城被攻夺后的重新夺回。
位于清水城西侧靠近沟岭的一座子城里,在城墙的阴影下正有一群将士们正在悄悄的进行披挂整装。
刺史冯敬禹此刻同样披挂一身山文甲,他将一根根裁成细条的绢布分发给每一名负责此夜出击的营士,待营士们接过绢条并缚在额际,并用毛笔添上一抹鸡血。
除了辨认敌我标识之外,雄鸡之血有辟邪之效,能够庇护战死的英魂下入黄泉而不受侵扰。这说法或不足为凭,但也体现出将士们不畏死战的决心。
清水河谷有守军三千余众,本来还有数量更多的民夫与胡部城傍,但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还是不可贸然将那些战斗力低弱的仆从们派上战场。他们战斗意志并不强烈,一旦发生什么营哗,所带来的危害却大。
在娄师德的劝说下,刺史冯敬禹也对此夜袭营保有极大的信心,准备投入两千人进行作战。其中八百员由他亲自率领,绕过沟岭间的兵道直接进攻突厥贼寇们所占据的城池。
另外一千两百人则编成四支骑兵队伍,他们将在清水城中待时出击,并不参与第一轮的夜袭。换言之,如果冯敬禹一行不能扰乱敌营,给骑兵争取到适合的战斗时机,则骑兵队伍便根本不会出城,那八百名回攻子城的步卒们便要自生自灭了。
将士们还在默默的扎缚甲衣,突然清水城里响起了急促的鼓号声。雄浑的鼓声很快就打破了夜的宁静,宿鸟惊飞、野兽惶走,整片河谷之地都因这鼓声而变得躁动起来。
很快,靠近胡人阵线的郊野中,篝火火光再次壮起,并有胡卒策马冲入,入前来细窥唐军动静。但除了清水城里传来的隆隆鼓声之外,唐军诸子城就全无别的声息。
“这些唐卒真是狡诈可厌,龟缩在城,只凭鼓号惊人睡梦!”
“你们这些唐军不是嚣张高傲?此夜可汗行帐正在河谷,若有胆色,出城来战!”
那些遭受惊扰、外出巡视的胡卒们策马叫嚣着,神情、语气俱是恣意,对于能够逼得唐军不敢出城作战,心里可谓是自得又骄傲。
清水城鼓声响了三通之后便停止了下来,之后唐人防守的城堡中便再也没了别的声息。一些胡卒气不过,纵马冲向左近城堡外,向着城头一通叫嚷,但无论怎么叫嚣,城堡中的唐军都全无反应。
于是胡卒们一边留在郊野继续盯着,一边又派人返回营帐回报消息。
此时胡人所驻守的城堡以及郊野的营帐里,兵卒们也都稍作整顿、准备作战,当听到兵卒回报这可能只是唐军的扰敌之计,心情不免大大败坏。
尽管唐军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各路胡酋也都不敢怠慢,让将士们仍然保持着披甲备战的姿态,同时前往可汗行帐进行请示。
此时的可汗行帐中,宴会早已经散了,新晋可汗默啜懒卧横榻上,听到兵卒回报后只是微微颔首,并说道:“知道了,着令各营备战,谁若丧失营地,天亮即斩!狼骑撤离河谷,傍在行营两翼,轮次休整,等我号令。”
此类的疑兵疲扰,本就是势弱一方惯用之计,对此默啜也不感意外,他本身就是一个游击扰敌的行家,只要主力军队不受侵扰骚乱,其实对大军的士气损伤不会太大。
可汗行帐周围的军队开始进行收缩,隐隐独立于整个营宿阵地之外,突厥将士们分批待敌,而其他胡部扈从们则显得有些混乱,到处都充斥着胡酋们大声叫嚷、约束部伍的声音。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河谷内的唐军迟迟没有新的举动,那些被惊扰起来备战的胡卒们便渐渐有所松懈。
他们本就是客军新驻,不乏疲劳,上半夜的时候,又分食了一些酒水,此际酒气上涌,疲惫感便加倍的蔓延开来,渐渐不能维持严肃备战的状态,有的人不断的打着瞌睡,有的则干脆退回营帐休息。
然而正在这时候,那催命的鼓声再次响起,不多不少,又是三通之数。胡卒们连忙又强打起精神,紧张等待斥候传报消息。可当鼓声停止之后,寒夜中仍是一片静悄悄的。
“唐人可厌!看来此夜是不打算让人安睡了!”
这一次鼓声响过后,各营垒间军纪不免更加涣散,各种杂乱的吼叫咒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如此疑兵之计虽然浅显,但却有效,当第三次鼓声响起的时候,许多已经回帐入睡的胡卒们都懒得再做出什么应对,翻个身用手捂住耳朵,继续酣睡。
但这一次的鼓声却足足响了五通,当第四通鼓响起来的时候,胡酋们普遍察觉到不妙,不理会部众们的抱怨,强行将卒众都驱赶出营,紧张的等待着唐军袭来。但这一次鼓声停止后,唐军给他们准备的仍是一个静悄悄的夜晚。
此时距离天亮已经不远,天空上诸星隐没,夜幕变得更加浓黑。连番折腾之下,许多胡卒倒是消除了睡意,但他们各自酋长们担心了一整夜,这会儿则就有些支撑不住。只让将士原地待命,而他们则归营入睡去了。
“奢力,唐军此夜究竟会不会攻?”
一座紧傍坡岭的城堡里,几名吐谷浑小酋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夜幕,神情颇有沉重。
慕容奢力满头突厥样式的发辫,此时满脸的阴郁,闻言后不乏幽怨道:“多半是要攻的,否则明日大军充满河谷,唐军恐是无力为战。”
“那咱们,难道真要与唐军决分生死?咱们难道真要跟随默啜回返塞上?若真跟随默啜,族众几人愿意跟随?若朝廷真要严加追究,咱们怕是要……”
一名吐谷浑小酋一脸苦涩的说道,本来只是想借默啜之力打压一下铁勒诸部、为他们开拓一下生存空间,却没想到竟一步步走向与大唐敌对的一面。他们这些亡国之余已经惯于接受大唐保护,若真就此前往漠南,是真的不好痛下决定。
“我不知,我……唉,无论如何,我西河名族岂能屈就阿史那家腥膻之女!”
吐谷浑虽然同样属于边地胡夷,但却汉化浸久、久国西海,与许多河西名家都有往来,内心仍然有些看不起漠北乌古斯。更何况,他若真敢娶了阿史那家女子,不说唐家朝廷,单单他们吐谷浑各部都不会饶过他。
“若唐军真来,不如临阵……”
突然一名小酋低声说道,其他人闻言后,也都目光闪烁,显然是颇为动心,不愿与突厥一条道走到黑。
但慕容奢力想了想后却摇摇头,继而低声道:“咱们已经有了引贼之罪,临阵反戈,未必能偿,不如等到默啜退军途径灵州之际,引众击他,届时他将士思归,必无战意,既能多得斩获,还能留下他掳掠得来的资货……”
慕容奢力话音未落,突然左近一座城堡中响起尖锐的鸣金示警声,那座小城遭到了唐军的反攻!
0572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黎明时分,本就是人精神松懈、疲累不支的时刻,而且经过半个夜晚的鼓声侵扰,城堡里守军们不免更加的松懈,城头直夜者甚至干脆靠墙睡去,以至于唐军直接侵扰到城外才陡然惊醒。
“敌袭、敌袭!唐军杀来啦,快快御敌!”
城头上胡卒叫嚷示警,并快速敲响了警钟,但尽管如此,城中守军反应仍然拖拖拉拉。
不多的直夜胡卒们眼见甲衣齐整的唐军靠近城防,紧张的抓起弓矢连连引射,但他们所用械具又怎么能比得上唐军精良,乱矢破空看起来颇为骇人,但多数在射出了一定距离后便丧失了准头,即便流矢侥幸击在了唐军甲衣上,也完全不具备破甲的力道。
“搭梯,夺城!”
原州刺史冯敬禹扶剑督战,将士们眼见守军远程杀伤实在不高,索性将顶着的盾牌都抛在一边,开始快速冲向城堡四角的箭塔。
箭塔此处埋有暗门,能够直通城堡内,这也是城堡建造伊始留下的方便门户,如今正合此用。如果是唐军驻守于此,甚至哪怕是弓刀精良的突厥士兵,也不会让敌人快速接近至此。
但突厥就算是有器械盈余,又怎么会分配给这些临时的杂胡仆从。城头上根本不具备远程压制,即便再怎么叫喊示警,仍然无阻唐军的靠近。
城堡箭塔下方,看似与寻常夯土无异的墙壁,在用刀背重砸之后,土砾簌簌剥落,很快就露出了木板的夹墙。
通道打开后,几十名唐军精卒鱼贯而入,很快就在城墙内里列成军阵。他们结成内外互倚的梅花小阵,内阵里长枪挺刺,外阵中刀光翻飞,许多仓促应敌的胡卒或被刺穿,或被砍翻。很快,城堡这处角落里便绽放血花!
一座子城,须臾间便告破。城中刺耳的示警声也向四野传开,城外还有数量不菲的胡人营地,在察觉到确凿敌踪后,有的人心里甚至还隐隐松了一口气,起码闹腾了这小半夜并非全无收获,唐军果然攻来了!
不过那些胡人在闻听示警后,也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援,一则仓促间不能细辨唐军出击的军力如何,二则默啜可汗有令失营者杀。只要他们自己营盘不失,也实在不太关心城中守卒的生死。
但此城示警后,也并非完全没有救援。很快在火光映照的营地之间道路上便响起了奔马声,是突厥骑兵们闻讯出营攻来。
“傍城结阵,先复一城!”
唐军酝酿反击,所选的这座子城并不偏僻,位于河谷中一处比较显眼的位置,一旦在此城站稳了脚跟,则就能给周遭胡人带来极大惶恐,届时骑兵冲杀而来,依此盘旋逐杀,能够继续扩大战果。
出击的唐军甲士们兵分两路,一路继续鱼贯入城,扩大对城中守军的杀伤,让城中守军不能专心兼顾于外。另一路则在城堡与沟岭的夹角之间摆设阵势,枪列成林、盾排成墙,陌刀结阵,等待突厥骑兵入前。
明暗不定的视野中,很快便出现了一队突厥骑兵的身影,此境营盘杂错,他们在夜中也不敢纵马疾驰,尽管听到警讯后便出营来击,但当抵达此处时,不独城外唐军已经严阵以待,就连城头上都出现了唐军甲士与守城胡卒们的搏杀身影。
“犯我唐家城阙者,死!”
一身戎甲的原州刺史冯敬禹站在阵列之内,能被选任为原州此地官长,也绝非文弱书生,他乃高宗仪凤年间志烈秋霜科及第,履历与娄师德相近,累事边州,不乏威抚夷部的经历,今夜心怀死志,更是无惧一战。
唐军列阵之地本就难攻,突厥骑兵们入前徘徊片刻后也并没有主动发起冲锋,而是人马散结将此地封锁起来,并喝令城内胡卒们奋勇杀敌。
但城中守卒们本就仓促应敌,无论士气还是武装都落下风,不是不想杀,是真的杀不过。入城唐军虽只有区区数百,但战阵坚利,触之则伤。
反观城中守卒,虽然数倍于入城唐军,但却号令不一,军势涣散,根本就结不成有效的反击阵势。唐军以寡敌众,但却仍然敢于分兵出击,直向城内人马聚集之处劈杀,所过之处,血肉翻飞,残肢积陈!
“唐军凶悍,不能力敌!快快出城,以众击寡!”
仓促披甲而出的胡酋在努力呼喝一番后,眼见部众实在难以再组织起来,索性也放弃了城中杀敌的打算,在亲信党徒们的拱从下,快速向城门处而去。
所幸那些唐军只是专心向人员聚集之处攻杀,并不细审贼众身份高低,很快便将一大片区域的贼徒杀得零散起来,再难聚合。
城门缓缓开启,城外游骑封锁此境的突厥骑兵们眼见城中守军将要溃出,于是便引弓搭弦,油膏浸透的火箭攒射在城外堆积的薪柴上。
火势很快就壮大起来,并很快在城门外拉起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一些冲在最前方溃逃出城的胡卒们躲避不及,瞬时间被火舌舔舐,身上的衣袍很快被点燃,化成一个个火球哀号倒地。
眼见突厥骑兵们如此心狠手辣,那些胡族附庸们一时间目眦尽裂,大声咒骂突厥不义。而严阵待敌的唐军见状后一时间也是惊诧不已,很快刺史冯敬禹便大声道:“吹角、撤军,转攻别城,不得恋战!”
原本他们攻复这座子城,是要给稍后出击的骑兵提供支应据点,却没想到突厥凶恶到竟然连城带人一起焚烧,虽然河谷地形自有依仗,火势很难蔓延全城,但短时间内,这座子城肯定不能再为骑兵提供支应了。
且不说这座子城内外观者感受,当其他邻城守卒们眼见到这一幕后,一时间也是惊骇欲死,实在想不到突厥歹计至斯,明明已经大占优势,居然还做出这种烧杀同党的险恶行径,所以一时间分守其他子城的胡酋们也都大声叫喊道:“出城、出城!”
“默啜这狗贼,真是狠恶!他漠视人命,根本就不将我们目作党徒!”
不远处的吐谷浑诸小酋们,这会儿也都震惊得无以复加,特别是慕容奢力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问题所在:“默啜穷凶极恶,反杀党徒,他根本就没打算循来时故道撤军!他就是要引诱我等内附诸部与朝廷交恶互攻,为他拖延追击!”
慕容奢力对自己智力颇有自负,认为只是势力不及才要受制于默啜,却没想到默啜的狡猾凶狠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以为默啜为了壮大突厥势力,对诸胡族多多少少要存几分怀柔并倚重,然而默啜从头到尾都只将他们当作一次性的消耗品!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默啜身为其中翘楚,这个道理可谓烂熟于心。眼下的突厥还远未恢复昔年制霸大漠的势力,唯有一次次不择手段的取胜,才能尽快壮大起来。
至于诸胡会不会因为这些手段而悖离、孤立他,他根本就不担心,只有本身真正强大起来,才需要考虑这一类的问题。当他已经强大到能真正与唐国分庭抗礼时,自会换上另一幅面孔,那些胡部们自然也会重新归附而来。
突厥的狠绝手段让人心惊,诸城守卒纷纷弃城而出,而那些在野外宿营的胡人们也不敢再对突厥心存幻想,开始越营而逃。
但这时候,默啜的行帐摆设在河谷出口的坡岭上,突厥数千精锐之军同样陈设于此。
当其真实意图暴露出来之后,默啜也无需再与那些胡酋们虚与委蛇,号令突厥将士们将河谷出口封锁起来,要让那些胡人们在河谷内部溃逃喧闹,对唐军防事继续进行冲击!
“退吧,默啜狠戾非人,此夜已经难敌!”
身在战场中,眼见如此乱象纷繁的局面,原州刺史冯敬禹自知此夜已经再难竟功,已经完全喧闹起来的这些胡部附庸们已经难以约束,唐军即便再冲杀出来,也很难再驱使他们去冲击突厥阵线。
唐军甲士们见状后,也只能憾然退出,回归防守他们仍在掌控的城堡。只是一夜喧闹后,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谁都不敢再存乐观之想。
此时在可汗行帐外,狼骑统领罗特勤远远眺望河谷中火光冲天的乱象,眉眼之间颇有兴奋之色,当视线转回站立在前方的可汗背影时,神情转为敬重起来,单膝跪地捶胸说道:“臣误解了可汗,以为可汗亲昵外族,却不重视本部的勇士。原来可汗谋计深刻,早就打算让那些外族与唐军攻杀互残!臣愚昧,请可汗降罪!”
默啜闻言后,嘴角微微一翘:“灭国为奴的苦楚,让人心酸。我兄弟既然承担了天命,要复兴汗国荣光,大事未成,怎么能兄弟离心!你是我弟咄悉匐的臂膀,我能容忍你的冒犯,但若想让我弟疏远我,我会砍掉咄悉匐的手足,让他永远追从我!”
“臣不敢!臣是叶护的帐下奴仆,也是可汗最忠心的鹰犬。”
罗特勤闻言后连忙又说道。
“不准诸胡部众冲出河谷,明日入谷继续攻打唐人的城堡。大军留此已经太久了,大漠南北才是儿郎驰骋的乐园。待唐人援军到来,我的将士们要盛载他们的财富跨过河曲!”
大唐西京长安的动乱,默啜也有听闻,两大都城都不安宁,这才是他敢在原州逗留这么长时间的底气所在。
此前之所以迟迟不攻清水河谷,就是为了诱惑更多的周边胡部来暂时依附他,让他们与唐人交恶,唐人想要重新恢复此境秩序就要花上太多精力和时间,这能够给他争取更多发展的机会。
默啜转身返回行帐,而此际天色也逐渐放亮,清水河谷的乱象也逐渐暴露全貌。
然而当默啜与他的将士们还在期待稍后杀入谷中收拾残局的时候,一队唐人精骑斥候从原州东南方向出现,直向清水河谷的城堡而来。
0573 狼骑入谷,唐军弃城
清水城里,娄师德同样身披甲衣,一遍又一遍的检查着将士们的甲械,但却并没有等来合适的出击时机。
“唉,失算了!默啜狡黠,几无人性。”
退回城中后,刺史冯敬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一手握拳重重的砸在另一手的手心里。
娄师德心里虽然也颇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说道:“不卒禄兄弟能够聚集突厥亡余,为祸塞边,自非幸至。诸胡受其蛊惑,得有此难。但默啜弃其党徒,也不是完全无害。眼下诸胡人马充斥河谷之内,突厥贼众同样难得寸进。”
尽管眼下河谷内形势大不同预计,娄师德还是不失乐观,他环顾冯敬禹并那些出城反击的将士们,微笑道:“此番出击,能够迫得默啜自弃党羽,不可称无功。默啜自恃狡黠,临危不肯尽力,则其军必无顽强之心,身在敌国,却不能勇烈为战,一旦势弱,则必危矣!”
足智多谋的人,其实并不适合担任大军主帅,或者说身为大军主帅,本身要善于自晦,不能让将士们对主帅的智谋过于倚重。
世道中聪明人不乏,但够资格担任将帅的却少之又少。聪明人惯于选择更加省力的方式去达成其目的,做起事情来或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但是兵者大凶,军队与战争是世道中最为复杂的事情,真正的精锐之师,需要具有一定的愚性,不可将利弊权衡的过于清楚。计奸则志滑,凡擅于用兵者,少有能以诡变著称。
默啜此番用计,抛弃了战场上的盟友,让将士们有了避战的想法,但本身却又并不是身在主场作战,等于是摒弃了外部的助力,同时又瓦解了自身的斗志。
就算短时间内能够凑效,但是遥远的撤军距离并不能让战争快节奏的结束,只要唐军能够维持对其大军的压力,其军必有溃败之忧。
娄师德有此感触,也并非只是单纯的安慰众将士,而是真的有感而发。
仪凤年间,他相应高宗皇帝的号召,以一介文臣投身边务,跟随当时的宰相李敬玄出征突厥。而当时那一场战争,李敬玄的战争思路与眼下的默啜便颇有相类,大军初期骄纵轻进,遭遇小挫后即引部不战,致使士气低迷,一败再败。
默啜率引其部绕过贺兰山,直攻原州,出其不意又悍勇异常,确是不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攻克了原州州城,这就是大军势壮的体现。
但是接下来的行动却丧失了这样的快节奏,被河谷连城困阻军势大半个月,看起来召集、引诱诸胡部使得军势更加强大,可是原本的锐气也已经不再。
明知唐军将会发动夜袭,却不做出准确的防备应对,这会让将士们对于危机的感应变得迟钝,这对于孤军深入敌国境内的大军而言,就是一个致命的疏漏。
默啜即便再有智谋,但想要将他的感知与预判扩及全军,都需要一定时间将意图传达下去,一旦遭遇同样精锐的敌人,这就是可供抓捕的战机。
但就算如此,眼下河谷中的唐人守军显然也不具备抓捕利用这一战机的能力。如今河谷之地已经变得大乱起来,到处都有胡人逃窜游走,将唐军仍然在守的诸子城割裂成一个个孤岛,更难以再聚合军力展开反攻。
这些混乱的胡人们虽然只是乌合之众,战斗力并不高,但因为被困堵在河谷这一狭长地带,当其求生**爆发出来,所爆发出来的破坏力同样不容小觑。
昨日被攻破的几座子城已经被搬空成一座空壳,而且有了突厥放火烧城的先例,胡人们也都不敢再入城避祸。因此那些仍在唐军掌控中的子城,便成了一些胡人们的选择。
尽管眼下秩序已经崩溃,但是一些胡人酋长们仍然不失理智,他们刚刚被突厥所放弃,已经不敢再继续与唐军为敌。
所以当中一些胡酋们便努力约束部众,避开胡人冲击最为迅猛的河谷出口,努力移动到唐军子城之下,高声叫嚷愿意投诚,与城中唐军协同防守,共同抵抗突厥的攻势。
但唐军在组织河谷防线的时候,为了避免胡人们怯敌自乱,都没有招募太多左近胡人部落,此刻人人自危,更加不会接受这些阵前倒戈的胡人进入城中。
在诸子城当中,围聚在清水城周边的胡人最多,一则清水城乃是诸子城防线的中心所在,城堡规模最大,二则此城正扼守河谷关隘所在,想要进入南侧河谷,必然要由此通行。
因此大量的胡人聚集在清水城下,不断的叫嚷哀求、乃至于割面叩请,希望唐军收容或者是放任他们向南逃命。
但城中守军们正愤懑于前计不行,更加深恨这些胡人部族助纣为虐、与狼同行,面对这样的恳求,只以劲矢应之。作为河谷中心城堡,清水城物械不缺,将士们又含恨回击,很快城前便尸横遍野。
胡人们眼见到唐军对他们全无怜悯包容,也放弃了此类的尝试,不断向城堡发起了冲击。
正当清水城击退胡人们一次次冲击的时候,南面的后路子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角声,听其节奏是有紧急军情需要传达。
城头上的冯敬禹与娄师德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疑窦与隐隐的惊喜,显然他们都在猜想或是有了援军的消息。毕竟河谷中正在激战死守,非此重要转机,也不值得使用如此程度的鼓令。
“城中我来据守,宗仁兄请引众入后查看。”
冯敬禹略作沉吟后便快速说道,同时凑近娄师德低声道:“若非转机可待,宗仁兄自去,此城便是冯某死国之地!”
娄师德张张嘴,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拍拍冯敬禹手臂后便快速下了城头,于城中点起两百人马,自清水城南门冲出,杀退了一些翻过两侧沟岭、游荡至此的胡人游众,直向鼓令发出的子城而去。
“末将李葛,奉契苾总管命,先入河谷通告消息。契苾总管得雍王殿下所遣,率领六千精骑驰援原州,明日午后即可抵达河谷!”
子城城门处,李葛与守将一起在此等候,一俟娄师德到来,便上前叉手说道。
娄师德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忍不住说道:“雍王殿下诚是仁王,既安关内,又深顾原州士民。我等原州将官,未能尽责守境,实在惭愧……”
他也来不及细作自责,接着便又说道:“援军要明日午后才至?可河谷形势,未必能延守……雍王殿下遣军之际,可有无别的指令?”
“殿下亲言,唯杀敌为务,决不可纵容突厥豺狼往来无险、习于出入!”
李葛闻言后便连忙说道。
娄师德听到这话,击掌赞道:“殿下诚是壮志!既如此,那我明白了,请李将军归告契苾总管,河谷此境已经难支,需要再做破敌新计……”
他快速将自己的计略交代一番,待李葛复述一遍无误后,便又让人给李葛等人替换战马并城中守将一起出城往来路通告消息。
得知援军可期,娄师德心绪大定,即刻下令让城中军士擂鼓传讯,并将清水城后方的几座子城人马俱都集中起来,杀出城去,肃清与清水城之间的通道。
“援军已达?这、这实在是太好了!”
清水城中,城头督战的刺史冯敬禹闻听鼓讯,脸上顿时也绽放出狂喜笑容,但很快却又目露狐疑之色:“弃城后撤?这、这……”
鼓令声接连三响,冯敬禹确信无误,尽管心中还多有不解,但知娄师德绝对不会妄作乱命,于是便吩咐城头亲近卫兵将军令向城中各队伍进行传达。
河谷外,朝阳彻底跃出了地平线,初升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上,视野所见诸多事物,全都覆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默啜安坐在他的可汗行帐中,一边低头用餐,一边倾听河谷方向所传来的厮杀喧闹声,嘴角泛起一丝自得又残忍的笑容,下令说道:“河谷北面的出口,继续严守。营里制造餐食,让我族勇士们饱餐养力,过了正午后,杀入河谷,摘取此行最甜美的果实!”
然而不久之后,河谷出头督战的甲士却匆匆入帐说道:“禀可汗,谷外勇士已经成功攻入河谷,正在继续追杀那些杂胡!”
“谁准他们杀入谷中?”
默啜闻言后先是一愣,而后皱眉不悦喝道。
“是、是罗特勤,特勤说可汗妙计,使用那些杂胡人命成功逼迫唐军弃城逃亡……”
“唐军弃城了?”
默啜闻言后,心中疑窦更生,直接推案而起,披甲出帐,站在高地上向下俯瞰,只见原本防守在河谷出口的部族将士们果然已经冲杀进了河谷,且正对那些溃乱的胡卒们肆意追逐杀戮。
虽然河谷战况一片大好,但默啜心中却隐生不妙之感,唐军固守河谷大半个月的时间、纹丝不动,所以他才要借用那些杂胡人命去冲击唐军城防,可现在唐军明显仍然还有战力,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城池?
当然,他更加不满的还是那个罗特勤,居然敢不请示自己就擅自作出决定,此战之后,一定要加以严惩、不可再作纵容。
0574 巨货诱人,贪心难遏
“唐人的仓舍,真是富饶啊!”
狼骑统领罗特勤进入已经被突厥军众们所控制起来的城中仓房,看到架上堆放满满的绢、缣以及各种皮毛、毡物,还有金银铜铁等金属制物,口中忍不住发出如此赞叹声。
周围其他的突厥军众们在看到这物货满满的画面后,一时间也是欣喜若狂。
他们这些突厥的勇士们,过去这十多年的时间里虽然也在大漠南北纵横无敌,烧杀掳掠、抢劫成性。但往年所攻杀的目标,不过是一些杂胡部族,所得无非一些人口与牲畜。虽然几次侵犯大唐边州,也都互有胜负,但却鲜有如此丰厚的收获。
毕竟原州并不直当与突厥对战的第一线,再上还有灵州、整个河曲以及河套的丰州等广袤疆土,本身又是联接陇右与西域的要冲之地,物资丰饶自非那些纯粹的边州军镇可比。
但在震惊之后,突厥将士们心中却又生出不满,纷纷说道:“罗特勤,勇士们杀进城堡之前,已经有许多杂胡冲了进来,他们一定抢夺了许多财物。这都是咱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怎么能让那些卑贱的杂胡们侵占!”
“说得对!可汗用了如此精妙的计策,才让我部勇士攻下唐人的城堡,那些杂胡们比牲畜还要卑贱,绝不能容许他们分享我部财货!”
罗特勤闻言后,脸上顿时也是狠色流露,大声说道:“留下一部分军队看守这些仓舍里的财物,其余的都随我继续追杀杂胡。凡是手里持有物品的,通通都杀掉!”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些没有抢夺的,先不要杀掉。想要将这些物货运回大漠,还需要这些杂胡出力!”
突厥众将士们闻言后,也都纷纷应是,倒也并不需要集中的指挥,此时那些杂胡乱卒们分布在城内、城外,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想要逐杀干净也并不轻松。
“罗特勤,其实可汗本也不需要驱使那些杂胡同唐军对战。唐军早被吓破了胆量,居然主动弃城出逃。可汗这么安排,好像是不信任咱们狼骑一般……”
诸将士散开追逐那些杂胡之后,一名狼骑侍卫凑近罗特勤低语说道。
“不要胡说!可汗这么做,是爱惜咱们部族勇士的性命。”
罗特勤闻言后,瞪眼低斥道。其实他心里也有类似的想法,虽然一开始觉得可汗计略高妙,通过驱逐杂胡让他们与唐军对耗,可是随着唐军弃城而走,这一安排却显得有些多余。
河谷中那些失控的杂胡们敌我不辩,虽然不成对手,但却极大程度的制约了突厥骑兵的机动力,让他们不能肆意驰骋、追杀那些溃逃的唐军,又没能在第一时间冲进城堡里来。
刚才查看一番,城中那些储货有相当一部分都被先行入城的杂胡们所哄抢,这可都是他们突厥勇士奔袭数千里、该要享受的战利品啊!即便是能够及时追杀那些参与哄抢的胡众,也必然会造成一定损失,让他们此行不能一竟全功!
当然,这一点不满罗特勤也不敢再宣之于口,如果可汗因此认为是叶护咄悉匐指使他们,会带来非常恶劣的后果。
他们这一行人刚刚抵达城门附近,便见可汗正在卫兵们的簇拥下进了城池,罗特勤连忙下马迎了上去,脸上再次露出热情的笑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可汗将手中马鞭遥遥向他一指,其后方卫士们瞬时间涌了上来,将罗特勤与其他突厥战士们分隔开来。
“可汗这是要做什么?”
罗特勤见状后不免一慌,忙不迭发问道。
默啜翻身下马,阔步行至罗特勤面前,示意周遭卫士聚拢起来隔绝外界视线,自己则挥鞭抽打在罗特勤胸前并怒声道:“罗特勤,我的命令你敢不遵守?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罗特勤甲衣在身,这一鞭抽下来倒是没有太大的痛感,但他一时间却被这一鞭抽得有些发懵,片刻后心中浮起一丝羞恼,但见可汗脸色铁青,很快又想起此前可汗对他所说的话,忙不迭跪在了地上说道:“仆怎么敢违背可汗的命令!但、但是,唐军突然弃城,河谷里那些杂胡抢占城堡,他们抢走了本属于咱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我担心损失更大,才下令勇士们进谷追杀……”
“你担心?我的行帐就在谷外,你觉得可汗的威严都不值得你派人请示一番?”
默啜闻言后更加的恼怒,接连几鞭抽打在罗特勤身上:“主人的牛马,就算遭遇了风沙,也只能返回主人的牧场躲避!就算是草原上第一流的头马,如果引着马群去了别处,也必须要射杀!我已经警告过你,可你却一再的轻视我,褪下你的甲衣,交出你的佩刀!狼骑是可汗的卫队,不是你私人的部众,只能听从可汗的号令!”
罗特勤听到这话,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激怒,但默然片刻后还是叩首道:“仆感谢可汗的不杀之恩。”
眼见罗特勤乖乖交出了狼骑的指挥权,默啜脸色才微微好转。
这个罗特勤,也算是他们汗国的复国元老,是最初跟随他兄长骨笃禄出走反唐的十七人之一,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敢一再触犯他的威严,他一定会手起刀落杀掉对方!
除了恼怒狼骑违令之外,对于成功攻下唐军在河谷的剩余子城,默啜也是大感满意。此次统军南来奔行万里,部族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但在原州收获之丰厚,也是突厥近年所未有。
此前掳掠所得,已经派人运送回了郁督军山的牙帐,算是告慰那些汗国的元老。至于在原州寇掠所得,默啜并不打算再运回郁督军山。
他在牙帐终究势力偏弱,无论是他另一名兄弟咄悉匐还是重臣阿史德元珍,影响力都要比他高一些。所以他要把这些物资运回南牙黑沙城,那里才是他的势力范围。
有了今次如此显赫的大胜,再加上手中所掌握的这一批庞大物资,他才有足够筹码将汗国的力量重新拉回漠南,并在今后将大唐作为主要的攻掠目标。
大胜之后,默啜也并没有丧失理智,毕竟眼下仍然身在大唐境内中,该要如何安全的撤离,便是接下来最重要的考验。
再将剩余十座子城的物货初步清点后,海量的物资也让默啜为之咋舌。但在将率先入城的杂胡们审讯一番后,得知唐军并非在固守不支的情况下才弃城而逃,默啜越发感觉到当中必有蹊跷。
“必须要尽快撤军!”
心中有了决定之后,默啜也即刻下令让部众们快速准备车马畜力运送物资。
如今,他部族兵力已经不满万人,单单眼下诸城中的物资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运载力,也实在不必再贪求那些杂胡所哄抢的资货,还是尽快离开原州才算上计。
“首先搬运军械、铁器、粮谷这些物料,其他的若还有余力,再作挑拣!”
有时候,战利品太丰厚了也算是一种负担,这么多物资摆在面前,但却只能搬运走其中的一部分,默啜心中也是倍感苦恼,同时也不免隐隐有些懊悔,如果不放弃那些杂胡仆从们就好了,如果有这些杂胡提供运力,一定能将所有物资都运走,一点也不给唐军留下!
但心中刚刚生出这一念头,默啜便感受到了更大的危机感:就连他都忍不住这么想,可想而知那些部族士兵们会是何种感受!
他之所以放弃掉那些杂胡附庸,自然也是经过充分的考量,心里很清楚这些杂胡只是将他们突厥人马当作打破此境原有秩序的打手,从头到尾与他们突厥都不是一条心。一旦再收留这群人,一定会产生极大的危害。
饶是他如此深知利害,都忍不住要受到眼前这些物货的迷惑,那些穷惯了的部众们,必然会更加的贪恋不舍。
“速速派出斥候,查探周遭三十、不,五十里的范围,一旦察觉到唐人军队活动迹象,速速回报!”
尽管心里已经意识到,唐军弃城而走可能就是为了用这些物货引诱他们继续在境中逗留,从而争取更多围剿他们的时间,但废了这么大的努力才获得如此惊人回报,默啜也实在舍不得放弃掉。
他一边加紧勒令部众们挑拣搬运物资,一边又派出斥候去查探敌踪,心里其实还略存侥幸之想。唐国两座都城都爆发动乱,绝对很难在短时间内就抽调大量的兵力前来增援原州,就算是有援兵的存在,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
尽管默啜派出众多斥候,但他却不知这些斥候们在离城之后,很快就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河谷内外充斥着大量踹满财货的杂胡溃众,简直就是一个个行走的包裹,让人心动难耐,下意识便想追逐夺财。
毕竟这些杂胡们所抱着的财货,本身就属于他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而那些杂胡面对武装精良的突厥勇士们,又全无自保之力,此时若不追杀,简直天理难容!
0575 战获虽丰,归途莫测
“你们是哪一部的勇士?快快随我追杀前方杂胡!他们携带了大量金银,正向河谷外逃窜!”
其中一路斥候在离开清水城南下不久,途中便遭遇另一队骑士,其中一个头目虽然看起来比较眼生,但却扎结着长长的发辫,一副突厥贵人的打扮。
虽然编发并非只是突厥的传统,但突厥称霸大漠百数年的光景,与中原王朝也多有或战或和的纠缠,早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章服制度,这是其他诸胡所不具备的。
所以当看到那人合乎突厥礼仪的装扮,且抬手就将一些金银器物抛出赐给他们,这些突厥骑兵们也不疑有他,下意识便跟随上去。
到了河谷一处偏僻的转角,前方带路那贵人突然勒马顿住,大吼道:“就在此处!”
话音刚落,贵人身后部从纷纷转马回射那些突厥斥候,周围沟谷之间更冲出数百名的兵士,乃是此前曾经作为突厥附庸的吐谷浑兵众。
这些吐谷浑军众武装虽然远不如突厥斥候精锐,但他们也并非没有拿手的技艺。
像突厥在大漠上是作为锻奴出身,吐谷浑能在河西称霸,靠的则是出色的控马技巧,也正因此才遭到了大唐与吐蕃的垂涎。
吐谷浑族众一俟出现,便各自占据高点,抛下长长的钩索、准确命中下方突厥斥候们的坐骑,控制住了突厥军众的行动后,便一拥而上一番砍杀。如此厮杀效率虽然慢,但对付小股的突厥骑兵,也颇有所得。
“你等打扫战场,我再去引一队突厥骑兵至此。多积攒一些首级,唐军杀回后,咱们才能活命!”
扮作突厥贵人的慕容奢力纵马返回,甩甩脑后发辫继续说道。
他相貌不类突厥,想要假扮突厥贵人还是颇有难度,但因为能通突厥语才勾搭上默啜,又因为默啜断发羞辱他,让他的装扮极具欺骗性,越是突厥的精锐,反而越不会怀疑他。眼下正可用来诱杀一部分突厥军众,希望能够以此讨欢后来的唐军。
毕竟跟突厥的残忍暴虐相比,唐军的风评还是要更好的。而且唐国国内爆发政变的消息,他们这些胡部也多有听闻,默啜正是以此来引诱他们。
如今跟突厥决裂,他们若还不能获得唐国的谅解,那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唐国国内动荡不安,想要重新稳定住诸州局势,肯定也要更加仰仗他们这些胡部人马。
除了吐谷浑慕容氏在悄悄诱杀突厥兵众之外,河谷中其他的胡酋们也都在进行着此类的活动。
至于想法,自然也多多少少与慕容奢力有些类似,而且除了要求得唐国谅解之外,那些被乱卒哄抢而抛撒内外的财货也实在是诱人,谁又能视钱财如粪土呢?
当然,这些杂胡想要完全扼制住突厥那也做不到,否则就不至于被突厥作为消耗品来使用。但就算他们对抗不了大股的突厥军众,围杀一些落单的突厥人还是能做到的。
如果说此前突厥人将诸胡部困在河谷中是在主动制造混乱,那么现在河谷中的乱象则就已经完全不在突厥的控制之中。
而且当时承受动乱的唐军一方起码还有城防可据,但突厥入城之前,诸胡部已经抢先入城,如今城内城外几乎是一样的混乱,突厥人也完全的被裹入其中,很难再作为一个整体去应对各种变故。
当然,想要让这些杂胡们比较彻底消耗掉突厥的战斗力,也很困难。此前杂胡们闹乱那么严重,但守城的唐军也是说走就走,面对真正的精军,这些杂胡所能发挥出的扼制能力其实非常有限。
突厥军众们之所以较长的时间被骚乱所困扰,主要还是那些突厥战士们自身的选择。他们自无默啜可汗那么宏大的视野,所见的只有怀揣美货四处乱窜的胡人,借此追赶抢掠,将战利品收入私囊。
因此默啜几番严令催促之后,一直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那些突厥军众们才渐渐的傍城聚集起来。这一聚集起来,战损才清晰的表现出来,足足有一千多、将近两千的军众仍然不见踪迹。
但是除了默啜并其他突厥将领们对此感到心惊之外,普通的突厥士卒们对此感触却并不怎么深刻,他们各自或怀揣或马驮着众多的财货,正满心算计着此次所收多少。
“此境绝对不可长期逗留,各自携带口粮,随时准备撤军!”
明明是一场追击溃乱的胜仗,结果所带来的战损竟然是此次南来最高的,默啜更加有感于物欲之可怕。凡事需有度量,唐人所留下的资财物货,已经超出了他们眼下所承受能力,若再执迷于此不能自拔,灭顶之灾恐将不远。
可当可汗军令传达下来之后,诸突厥战士们却各自面露苦色。因为各自运力有限,所以主要收集一些金银珠玉等价值高昂又方便携带的财货,至于粮食、铁器等物,他们是脑袋抽筋,才会不远万里的来到唐国境内搬上几袋谷米运回塞上!
所以尽管可汗严令士卒每人都必须携带十日之粮,但还是有众多的突厥士兵阳奉阴违。他们此行南来,沿途抢掠惯了,自觉得就算携带的口粮食尽,直接再抢就是了。可若是换了别的地方,一战下来未必还能获得这么多的珍宝财货。
默啜就算满心的危机感,也很难严查每一个战士行囊。而且就连他自己,此刻仍然心存犹豫,想要携带更多的物货。
河谷中的杂胡部伍多数都已经被追杀逐散,仅仅只保留了两千多名役力,且还都来自不同的部族。
他们手足之间都有捆缚,保留了一定的活动能力,但却并不能完全自由的活动。而且就连那些捆缚物,都是唐军留在城堡中的绢缣之类织品,为了尽量携带上更多的财货,默啜可谓是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
但即便是如此,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所整理搬运出的物货也只占了一部分,今日很难再出发,一旦野中遭敌,恐怕更加危险。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解决眼前问题、且两全其美的办法。
“如果能把河曲几州的余部招取过来,一定能把整个原州都给搬空!”
默啜不无心动的想道,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一想法。
东突厥灭亡之后,大唐并没有赶尽杀绝,为了制衡越来越骄横的薛延陀,将突厥余部安置在了河曲六州,即就是胜州、夏州、银州等地,这里才是突厥本部大本营,起码生活着数万帐的突厥余部。
至于如今在大漠上死灰复燃的突厥汗国,主要还是东部突厥的族人们,就是颉利可汗的侄子突利可汗的旧部。包括骨笃禄兄弟们,他们的父辈都曾是突利可汗的部伍。
突厥灭亡后,东部突厥划入单于都护府辖内,而在突利可汗去世后,其子贺逻鹘因谋反而被流放,自此之后突利可汗一系便失去了对东部突厥的控制权。如骨笃禄家族这样的下层酋长们,才开始直接听从唐国号令。
东部突厥与突厥本部同样矛盾颇深,颉利之覆亡,突利也曾在背后插刀,因此突厥本部对东部突厥出身的骨笃禄兄弟们反应冷淡。尽管骨笃禄建牙复国已经十多年的时间,但河曲六州突厥遗民始终对他们乏甚回应。
默啜倒是很希望能够将河曲六州遗民纳入他牙帐之下,如此一来,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突厥可汗。而且那六州遗民对唐国内部的了解还要远胜于单于都护府旧治的突厥人众,一旦依附过来,那默啜出入河曲将更加从容,不必如今次这般还要借吐谷浑引路放行。
可眼下,唐军援兵多少尚且不知,若再吸引大量河曲遗民南来,无疑会更加浪费时间。到时候需要默啜引本部人马抵抗唐人援军,给河曲遗民争取南来运输物资的时间。
这无疑会让默啜本部人马陷入更大的危险,而且河曲遗民会不会与他一心,这也值得怀疑。默啜本性多疑,自然不想冒这么大的风险,只能放弃这样一个打算。
这一夜,突厥部众们仍在加紧搬运物资,同时又紧张的备战着。所幸此夜虽然有小规模的骚扰,但多是此前溃逃那些胡人们不甘心的再次游荡回来,遭到驱逐后便再次远遁。
第二天一早,物资都已经装车停当。默啜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没有把剩下的物资付之一炬,决定任由周遭那些胡部入内拣取,倒不是可怜那些人的牺牲,只不过给他们一点甜头,让他们继续期待这样的机会。
清晨时分,第一路押运物资的突厥人马便上路了,足足有几百架大车,在河谷中排成数里长的庞大队伍,缓缓向北而行。
默啜以狼骑前后导引,自己则率两千亲信精锐居中协调。后路队伍车驾同样不少,但所运载的物资则就不如前路那样重要。这是准备用来遇敌后抛弃掉、以阻挠敌军追势的诱饵。
因为携带大量的物资,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而且在行军途中,默啜还几次派遣狼骑向道途周边继续进行劫掠清扫,既是为了打探敌踪,也是为了掩饰去向。
默啜不可谓不谨慎,然而他却不知,就在他小心提防后路唐人追兵的时候,契苾明早率六千精骑,业已绕过清水河谷,在其前方必经关隘就位等待、以逸待劳!
0576 天厌突厥,苦卤灌口
高原上,朔风飞扬,沙尘漫天,偶或狂风卷过,土石翻飞,目不能视。
不过对于习惯了大漠气候的突厥族众们而言,倒也并不以此为苦,赶路的速度并不因此而减缓下来。
在经过数日跋涉之后,突厥大队已经离开了原州,进入了庆州境内。随着距离原州渐远,默啜一直绷紧的心弦也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让队伍逐渐傍河前行。
西北之地常年干旱,地广人稀,唯河流附近才会多有人烟出没。此前为了不被唐人追兵追踪到踪迹,默啜一行甚至都不敢过于靠近水源,而是要靠骑兵、驮马们往来奔行的取水以满足人畜所用。
几天时间下来,单单为了取水而累毙的马就有数百匹之多。但这样的谨慎,也并非没有效果。几天赶路过程中,最初还有一部分原州的胡人追踪在后,但逐渐的就连那些追在后边的胡人都被甩脱。
就算唐国的援军此刻已经进入到原州境内,再想锁定这一路突厥人马也需要废上很大的工夫,毕竟在这西北诸州,唐国的控制力也不想内境诸州那么严密。
“只要过了马岭川,向后就是一路的坦途,大军便可进入盐州。盐州设有众多盐池,六州胡人常年在境域往来,唐国人马主要聚在五原城。到时候分遣一路人马去突袭盐池,引走五原诸军,队伍就可以从容过境。过了盐州,便进入了六州境内。到时候,可汗强龙入渊,就算唐军还想再追踪,也已经无从入手!”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突厥年轻人,金线缠绕着发辫,脸色已经蓄起了胡须,一副标准的突厥贵人打扮。
默啜长路奔袭原州,凭其谨慎性格,自然也做好了周全的准备。这个一直追随在他行帐内的年轻人,存在感虽然不高,但身份却颇为不俗。
年轻人同样是出身阿史那王姓,名野恭,是属于夏州所在的弥浑都督府突厥内附部族。其父曾为唐国的弥浑都督府都督,但因旧年骨笃禄入寇河曲时消极抗战而被当时的朔方长官王本立所斩,因此阿史那野恭便投靠了当时坐镇南牙黑沙城的默啜。
因为长期生活在河朔之地,因此阿史那野恭对河曲六州局势了然于胸。而且其部在河曲六州也势力不弱,得到这样的人投靠,默啜自是大喜。
但此前默啜就算对河曲六州的遗民颇有渴求之心,凭其势力也不敢染指。如今得以继承其兄汗位,自将野恭当作向河曲渗透的重要臂助,一直带在了身边。
默啜一边咬食着干硬的胡饼,一边认真倾听野恭的讲述,并感慨说道:“六州遗众同样是可汗的子民,只是因为唐国的阻挠,不能重返故地。这次趁着唐国内乱,我亲自入境来巡视招募他们,在原州获取到的这些财富,其中一半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但他们疏远可汗的威名已经有多年,到时候,还要依靠野恭你去游说他们,宣讲汗国如今的壮大!”
野恭闻言后连连点头,身为阿史那家子弟,谁内心里又没有重复祖辈风光的美梦。更何况他与唐人又有杀父之仇,如今投靠在新可汗麾下,自然要尽力辅佐。
按照野恭的说法,最迟还有半个月,大军便可以正式进入河曲六州的范围。所谓的河曲六州,便是黄河几形回角区域内的丰、胜、灵、夏、朔、代六个州。
大唐所征服的众多胡部,主要便安置在这几州范围内,东突厥遗民降户自然也在此列,而且所占比例还不小。
因为胡部众多,所以六州之间局势也颇为复杂,大唐于此驻军,主要是以平衡为主。至于真正统治疆域人口的,还是原本那些胡族的酋长们,六州之下再设归义州府,酋长们各以刺史、都督为号,继续统领旧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默啜还在与野恭商议着稍后进入六州境内后招募遗民的具体手段,已经被解了军职的罗特勤策马行上前来,神情有些冷峻道:“禀可汗,前路和东路派遣的斥候,已经逾时两次不归了……”
默啜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变了一变,沉声道:“继续加派两路,两百人为队,探见敌踪后不得交战,立刻回报!尤其是前路,你亲自去!”
尽管解了罗特勤的军职,但对其人勇武,默啜还是颇为看重的,否则罗特勤也难成为精锐狼骑的统领。由罗特勤亲自率领斥候外探,就算遇到强大的敌人,起码也能将消息带回来。
陌生的旷野中行走,尤忌耳目失聪。能够被选作斥候的,那都是军中第一流的悍卒,而且野恭也说了,此境左近并没有强大的部族分布,能够解决掉突厥斥候的自然不是什么俗类,因此默啜心里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派出斥候继续查探的同时,他又快速下令另一路人马向四方查探,寻找适合的诸营地。尽管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而且大部未来两三天的营宿地其实都已经提前探好选定了,但突然发生这种意外情况,默啜还是不敢怠慢。
且不说默啜一行紧张的寻找地点扎营,率领斥候外出查探的罗特勤飞马驰骋于高原上,冲出了十多里的距离后,仍然没有发现什么人烟踪迹。
高原上沟岭纵横,且多有牧人小径纵横交错,易于潜伏而不易详查,地形较之漠上要复杂得多。罗特勤下令给每一名斥候十枝鸣镝响箭,以他为中心向前方扇形推进,他则率领百余轻骑缓慢向前方移动,以此来扩大探查的规模。
每隔一段时间,罗特勤便让人向天空射出一支鸣镝,之后四野间便陆续传来回应声。当十支鸣镝用完后,他们所铺开的这个扇形区域也已经极大,再远的话,彼此将难以联络,于是罗特勤便让人吹响号角,将斥候们召集回来。
可是当斥候们返回后,罗特勤却是脸上大惊失色,他分遣出百名斥候,每五人为一小队,前后左右交错前进,能够最大程度避免被敌人围杀。
而且在刚才查探的过程中,二十次鸣镝不多不少,可是当斥候退回的时候,却足足少了三十多人,而且分别处于不同的方位!
这说明,敌人已经潜伏在了这一片荒野中,数量不少,而且战斗力惊人,起码是拥有着超长距离的远程杀伤力。
“是唐军、一定是唐军!唐人来了……特勤,咱们赶紧归告可汗啊!”
损失了这么多同伴,那些突厥斥候们一时间也是脸色大变,特别一想到如果他们不巧被分配在了那几条道路上,死掉的可能就是他们,心里就充满了后怕。
突厥复国以来,因其机动性强、作战灵活,加上大唐内部的高层动荡而影响到边事防务,所以崛起的过程也是颇为顺利。
但亡国之祸却不是能够轻易淡忘的,整个突厥部族中也都弥漫着一股恐唐的情愫,否则以上代可汗骨笃禄为首的一众贵人们,便不会放弃攻掠唐国,转而抄掠西突厥故地。
眼见到此前还相聚谈笑的同伴们在短暂分开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在这些突厥斥候们看来,眼前这一片荒野便仿佛一个静默无声、择人而噬的凶兽,充斥着恐怖的气氛。
“闭嘴!既不知敌人甲仗、兵数,又不知具体是谁,怎么能这样回告可汗!”
罗特勤同样眉头紧蹙,心里未尝没有颤栗感,但想了想之后,还是咬牙低喝道:“继续随我上前,抓取几个耳目舌头!”
他自恃勇武,又有百数众精锐斥候跟随在身后,只要保持不再分散,自信遇上了任何对手即便不敌、也能端详之后撤退下来。
于是罗特勤便率众纵马冲向几队斥候消失的方向,荒野中并没有大量人马转移的响动声,而且他也观察了天上的飞鸟并没有在天上盘桓不敢降落,并非大队人马潜伏的迹象,所以才有如此豪胆。
他们一行人沿道路冲行一段距离后,罗特勤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有丝丝血腥气息,于是便向后打了一个手势,后方自有突厥骑士下马攀高,占据了制高点引弓待敌。
之后罗特勤一行继续向前,转过一大块塬土后,所见画面顿时让他们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这一路五名斥候,都被剥光了衣袍聚在一处凹坑中,他们身上各有数量不等的血洞,应该是在中箭身死后被敌人挖肉取矢,尸体伤疤血洞仍未凝结,还在向外渗着血水。同时,他们的颅后头皮都被剥取,露出惨白的骨膜,使得整个尸身显得狰狞又诡异。
“是谁?究竟是谁?”
眼见部族勇士被如此虐杀抛尸于此,罗特勤顿时目眦尽裂,抽刀在手大声吼叫道:“既然杀我部勇士,为何不现身来战?唐人如此胆怯,可笑、可耻!”
然而任由罗特勤怎样的愤怒咆哮,四野却并无余声,当斥候们散开搜索周围的时候,才发现些许敌人残留的活动痕迹,分明是已经撤离。
“特勤,这里有字迹!”
一名斥候在翻看同伴尸体的时候,从下方抽出一块用血涂抹着字迹的木板,连忙转身呈上。至于木板上写着什么,他们并不知,因为包括罗特勤在内统统都不识唐人字迹。
“默啜埋骨之地……”
正在向临时选定的宿营地转移的默啜接过斥候们搜索来的木牌后,看了看然后随手抛在了地上,冷笑道:“唐人势弱技穷,真是丢尽了他们先辈的脸面!往年大军直攻漠北,是胜是败也都不失豪迈,现在却只敢潜伏在暗处,恐惧我大军雄壮,不敢上前来战!”
言虽如此,但默啜心绪却陡然下沉。须知被猎杀的可不是什么寻常部众,能够被选作斥候的全都是他部中精锐,也有最优良的武装,却仍然无阻唐人残杀,可知潜伏在暗中的这一支唐军绝对不凡,远非原州那些一般守卒能比。
更恐怖的是,唐人能够准确猎杀他所派遣的斥候,但却一直没有将自身的实力暴露在外,这说明此路唐军对他们的行踪就算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也是跟随了一段距离!
“怎么会这样?”
尽管口中对唐军极为蔑视,但默啜心里却早已经是翻江倒海,因为这一路唐军的出现,实在大大有悖于他的设想。
须知为了筹划今次奔袭原州,默啜从去年就开始布局,先是在漠南小规模的侵扰唐国边州,引诱唐国代北道大军聚集在单于都护府附近的漠南区域,而他自己则率精锐部族们返回郁督军山竞争汗位。
待到成为可汗后,默啜又下令让阿史德元珍率领军队集结在丰州附近,将河曲附近如银州、夏州包括灵州的驻军都吸引在河套周边,这才造成了关内州县几无设防的空虚状态。
而且唐国长安爆发动乱,神都洛阳更加不必说了,唐国各种乱象简直就是在鼓励默啜对其内部用兵。他也一度以为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所以才大胆南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此际在庆州境内都不该出现这样一支伏杀他的斥候如杀鸡一样简单的唐军精锐!
尽管默啜狡黠多谋、智力不俗,但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因为所掌握的敌军情报实在是太少了,遭遇了他们的斥候几乎没有活口返回。而默啜也因为杂想太多,心情反而变得越发忐忑起来。
临时的宿营地选在了马岭川附近的一处河流转交,三面环川且多滩淤,可以大大缓解原地驻守的压力。但美中不足的是,此处营地位于马岭坡下,没有居高之势,一旦遭到敌军俯冲,便处于仰击的劣势。
但仓促之间,能够选到这样一处宿营地已经算不错了。尽管大军再前进十几里便可抵达原本所定今日宿营地,但突然出现的敌踪,还是让默啜不敢犯险。
河谷处聚车成墙,而默啜则自率两千精军登上不远处的坡岭,分营两处,彼此呼应,也算控制住了一定的制高点。虽然这坡岭上光秃秃的一片,罡风勇劲,并不适合宿营,但眼下也只能从宜了。
部众们扎营的同时,默啜又分遣斥候绕着营地周边十几里的范围内向旷野喝骂。这样的辱骂绝非简单的情绪发泄,能够有效的打击到敌军士气。若能直接将敌军给激战出来自然最好,毕竟看不见的敌人才最可怕。
此时位于此处坡岭稍远处的山谷里,李葛所率千余前锋正聚集在此。
他们这一路大军轻装简行,比默啜大军还要早两日抵达此境,如今总管契苾明正统率主力坐镇更北方的马岭堡,而李葛一行则负责决战之前的扰敌。
突厥的精锐斥候自然不好杀,但唐军前锋既是主场、又以逸待劳,特别高原上沟岭交错的复杂地形,简直就是小股精锐伏击敌人的上佳场所。
李葛一众敢战士们,本就是关内府兵精华,又在秦岭、陇右等地练兵多时,仗着弓弩等远程优势,凡被他们遭遇的突厥斥候,罕有能够逃出他们的伏杀范围。
“禀将军,突厥贼众又在骂阵,且还骂得很难听,咱们要不要出去杀上一阵,打杀他们的气焰?”
几名趴在岭上观望贼情的前锋士兵满是不忿的说道。
李葛闻言后冷笑一声,只说道:“贼徒慌了,以此壮胆罢了。我部职责是为扰困贼师,只要他们困顿不前,就算完成任务。大军还远在三十里外,由得他们喝骂就是。骂的口干舌燥,他们稍后才会懊悔。”
众前锋士卒们闻言后,也都纷纷笑了起来。他们之所以选在此处露头袭击突厥,自然是有原因的。大军营宿,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水源问题。就算人能耐渴一时,马却受不了。
马岭川这条河水有妖异,其源头分为左右两处,东侧水质齁咸苦涩,西侧水质则清澈甘甜。李葛等人于此境伏击,正是为了逼迫突厥临时选择东侧河谷宿营。
突厥从西南而来,自然是涉过西侧甘流,必然下意识认为两水合流、东侧必然也是如此。但等他们宿营用水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大唐山水对他们的满满恶意。
事实也确如李葛所料,突厥人马车队在进入河湾整地扎营的同时,其中一部分人也负责牵马近河饮水,但马匹虽然已经大汗淋漓,可当口舌没在河水中后,却一个个打着摆子不肯低头。
“蠢畜生,还不快饮!”
那些马夫们不明所以,见状后只是拍马按首让它们尽快饮水。
整支队伍驮马并战马足有一两万之数,此前因为远离水源,饮水本就不够充足,且都要优先满足战马,许多驮马都不同程度的出现了脱水虚弱,今日傍河而宿,自然是要补充水分。
但很快那些马夫也发现了不妥,若一两匹马如此就罢了,但足足数百匹马沾水即嘶、一直抗拒饮水,自然是有蹊跷的。
有人试着掬了一捧水送到嘴边用舌头一舔,顿时被那苦卤齁得打了一个摆子,然后用悲愤震惊的语气大吼道:“唐人在水里下毒!”
此言一出,周遭人众俱惊,有人自是吓得连连后退,有人却看着那虽然水流平缓但却河面却宽阔的河水,下意识有些不相信。这么宽一条河流,唐人要下多少毒药才能维持把人毒死的药性?
但无论信还是不信,当他们各自尝试后,一个个也都是神情惊变,顿时惶恐不安起来,很快便流传出一种说法,唐人是对整条大河下了禁咒,要把他们毒杀在此!
坡岭上,当默啜舔食些许河水后,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连忙又问道:“傍河掘井,水质如何?”
“一样都是咸苦。”
部卒苦着脸回话道,同样不乏忐忑道:“众人都说,是、是因为咱们部众恶胆冒犯了唐国,所以才、才有这种……”
“胡说!难道不是因为天佑汗国,唐国不仁义,才让女子夺了国业!”
尽管默啜心里也不乏狐疑,但闻言后还是下意识顿足厉斥道,同时又喝道:“继续向周边探索水源,大河流淌,怎么会无水可用!”
“其、其实,庆州这些河流,有的从盐池附近发出,所以也是不免有河水咸苦……但、但仆实在不知,马岭川居然也是这个样子……”
野恭见可汗脸色阴郁,连忙开口解释道。
默啜闻言后便摆手道:“这并不怪你,唐人自己也难对他们的山川完全了然。”
当然,并不包括埋伏在暗处的那些唐军。默啜也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忙不迭又说道:“尽管再组取水队伍,沿来路折返,去昨夜经过那条川流,日落之前一定要运回水来!”
野中敌踪不明,所以今次的取水队伍加派倍余,足有将近三千人并两百多架大车同时出发。而当取水队伍出发之后,留守此处的突厥兵众便不足分兵两处了,特别是坡岭下正在修筑的营垒中更因苦水问题而人心惶惶,于是默啜也只能暂时退回河湾处镇守,等待运水队伍返回。
然而就在默啜退回河湾后不久,很快便有一队唐军精骑冲上了坡岭,直接扫荡了留在坡上看守可汗行帐的突厥军众,并一路俯冲而下,在河湾处纵横往来。
“单于都护府逃奴默啜,此为尔丧身之地!”
李葛等人在左近山谷憋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等到默啜分兵取水、营防虚弱,自然是要冲出来耀武扬威一番,以报复刚才被突厥军众噪声污染之仇。
“狼骑出营,攻杀这些唐人!”
默啜闻言大恼,又见来犯之敌不过几百员,便下令让狼骑出击。于是很快,便有同样数百名狼骑精锐冲出了营垒,直向那些绕营叫嚣的唐军杀去。
然而彼此还未接触,李葛等唐军便已经脚踏弩机,迎面攒射,直接射杀了几十名冲在最前方的狼骑,然后便转身飞退。
与此同时,默啜又敏锐的察觉到另一个方向飞鸟惊空、烟尘飞腾,像是有伏兵正快速靠近。这也是他退下坡岭后丧失了视野所致,如果还在坡岭上,则就会看到那一处同样不过几百唐军,用马拖着树干杂枝来回奔走,并将鸟笼所装的飞鸟不断放向天空。
“不要远追敌军,回防、回防!”
默啜自疑有伏兵将至,又恐营防空虚,忙不迭让部众吹响号角,将出击的狼骑召回来。
狼骑无奈回撤,而李葛等人也折返回来,跟在狼骑后方不断的或弓或弩进行射击,往返之间,便有七八十名狼骑士卒们丧生途中。
更过分的是,在察觉到山谷的布置已经震慑得默啜不敢再继续派兵出击后,李葛等人索性分兵下马,就在突厥营地之前剥除那些狼骑抛尸的甲衣并割下后颅连着发辫的头皮,都是钱啊!
0577 大军激战,力毙特勤
“唐人可恨!”
刚眼见到唐军竟然敢在营地之外便下马处理突厥战士的尸首,默啜脸色顿时阴郁到了极致。
他自不知长安幕府针对他们这些外寇所开出的赏格,因此只当唐军这种行为只是单纯的通过虐杀来羞辱他。当然就算是知道了这点细节,心里也未必会好受。
“可汗,出战吧!唐人实在太嚣张,竟敢这样羞辱我突厥勇士!”
车阵圈起的营地内,诸突厥将领们见状后也是羞愤至极,纷纷请战。
然而默啜在脸色变幻几番后,遥指烟尘升腾而起的方位,恨恨道:“唐人要以虐杀激怒我部,引诱我部出战,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我们洗劫了唐国的官仓,急于求战的是他们,而非我们。只要能够保住物资不失,唐军任何的行动都只是一个笑话!现在只有固守营地,等到外出的队伍闻讯返回,才能冲出杀敌!”
众突厥将领们听到这话,虽然心中仍是愤懑难平,但也只能按捺等待。
李葛等人自不会给突厥里应外合的机会,在河湾营地外叫闹一阵后,眼见营中突厥军众只是龟缩不出,于是便也在突厥外出队伍返回前撤离了此处战场。
默啜见状,便又派出小股的队伍外出追踪,希望能够稍窥唐军虚实。但这一路唐军在离开此境后便一路向北而行,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后方突厥军众在追踪了十几里之后,眼见天色越暗,还是不敢再继续追踪下去,只能无奈返回。
这一夜,突厥部众们过得并不轻松,算是终于感受到身在敌国境中那种危机四伏的无力感。尽管他们与这支唐军仅仅只是试探性接触,但感受却不再像此前那样如入无人之境的恣意,束手束脚,忐忑不安。
默啜心里其实也生出一丝悔意,他此行之所以长入唐国境内,主要就是建立在唐国内乱、不能及时派遣援军的情况下。
河曲诸州虽然也分布着众多唐人的驻军,但却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调度管控,各自为战。再加上诸州境内胡部杂多,情况复杂,所以当地驻守的唐军,并不能有效制约突厥部众入境后的行动。
像是驻守在盐州五原城的唐军,就不敢跨境援救原州,因为他们主要职责就是看守河曲盐池。就算救下了原州,但本部骚乱,同样也是大罪一桩。
默啜久在漠南,与唐军摩擦频繁,对于唐军攻守法令自然颇为熟悉。此番进攻原州,看似冒险,但其实是避重就轻。
像是河套上方的丰州,驻有唐军并铁勒诸部足有五万多能战之士,以突厥目下势力,即便举族为战也很难攻克。而原州此境守军不过几千之卒,主要职责就是看守商路、节制诸胡,一旦攻之以猝然,并不难拿下。
进犯原州,所承担的主要风险就是道途遥远,但只要唐人援军不出或者援军实力不足,途中就算发生什么波折,也都在可控程度之内。
现在再计较唐人怎么能够及时增援已经没有意义,关键是接下来该要怎么办。所以当取水队伍匆匆返回后,默啜又率领一部分部众登上坡岭驻扎下来,一边防备敌军,一边与亲近之众商议后计。
“唐人援军已达,无论数量多寡,眼下唯是尽快离开此境,转入河曲藏匿游遁!此前诸胡只是自计,不管外界的喧闹,可他们毕竟生活在唐国庇护下,唐**使如果入部召集,他们不敢不应!”
野恭曾经常年生活在唐国羁縻州境内,自然深知这些胡部脾性,平日虽然各怀算计,但却并不敢旗帜鲜明的反对唐国政令,只要援军持有唐国朝廷节令,便能快速征调起周边诸胡。
他接着又继续说道:“庆州南部安定州,是党项羌拓拔部所居。这些西羌没有法令,散漫不知约束,所处也混乱不治。仆知一条小径可通党项几州,那些党项羌行迹如同野兽,只要进了那里,行迹就能掩饰下来,迂回绕开唐军的追击,转到银州行往河北。”
听到这一陈策,默啜眸光一闪,沉声问道:“既然还有别途,此前怎么不说?”
野恭连忙又说道:“这一条小径,不能通行大队车马,我部徒众太多,一旦入此,迂回蜿蜒,所以不说。可现在唐军直当前面,如果真到了危难时刻,这也是一个选择。”
默啜闻言后便又沉默下来,他当然不舍得抛弃资货,转行一条不在此前计划中的路途。身在敌国,危机四伏,像眼下大军仅仅只是偏离原定路线十多里的距离,便遭遇了一条苦水河的困扰。
行帐中还有几名向导,但也没有提供什么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新东西。默啜隐隐有些后悔此前在原州将那些胡部放弃的太早了,如果还留在队伍中,即便不能助战,起码也能提供一些应变的新思路。
“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返回故道,不能再被唐军逼迫行上别道!明天如果唐军阻拦,一定要先胜一阵,让他们畏惧暂退,必要的时候,需要放弃一部分收获,用唐国自己的财富困阻他们的追击!”
沉吟良久之后,默啜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意外出现的唐军,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冲出唐军的阻挠,至于此行收获,能保多少那就保多少,已经不敢再作乐观之想。
如今突厥所部人马还有六千五百余众,其中包括默啜从漠南带来的将近三千人的精锐与已经不足两千人的狼骑,其他的便是从牙帐跟随至此的一些部落小酋人马。再加上他们所裹挟把控的诸胡劳力以及唐人俘虏,还有人众一万出头。
这其中默啜本部与狼骑都是武装精良、战斗力极高的精锐,这样一股力量哪怕遇上过万的唐军,也能恶斗一场。当然如果损失太大的话,对默啜的实力以及对整个汗国的控制力,也是一大消耗。
因为不知唐国究竟有多少军力,为了增加能战之力,默啜便下令将那些捆绑起来的杂胡壮力也给解绑松开,发给他们简单器械,并将他们与那些唐国俘虏杂编起来,用于消耗唐军第一轮进攻的锐气。
接着默啜便出营巡察,准备将士气激励一番。可入营之后,他便发现部卒们多有饥馁之色,一问才知,这些部众们贪图财货,各自行装根本没有准备足够十天消耗的口粮。
此前数日行军,为了隐藏行踪,大队一直远离水源,也没有劫掠补充的机会。
到现在,大部分部卒口粮都已经消耗一空,甚至从前两日开始,营中就有杀马充饥的现象,而那些小头目们同样如此,还帮忙进行遮掩。到现在,一些主力战卒都没有足够的战马备用,要用驮马充数。
得知此情后,默啜自是愤怒的无以复加,但大战在即,他也不敢再严刑惩众、打击士气,只能再作一番调整,务求确保战斗力的维持。
将近黎明时分,旷野中便不断的响起各种鼓号声,这应该是唐军在部署兵力,围困突厥人马。
虽然那些鼓号声听来仍然颇为遥远,但此境突厥军众们心情仍然不轻松,他们所选择驻守的此地水源出了大问题,如果不作主动出击,极有可能就会被唐军直接困杀在此。所以无论如何,天亮后他们是一定要继续出发的。
在这种焦灼煎熬中,天色渐渐放亮。因为没有足够的饮水,突厥营中也没有正式起灶,只简单使用了一些干粮。
接着,默啜便派遣勇将罗特勤率领一千精骑离开营地,外出查探他们原本行军路线的状况。
眼下也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反正无论怎么绕,前方的马岭堡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突厥军众了解这一点,唐人自然也知。如果唐人大军选择以逸待劳,他们还能趁机转移一下营地,最起码解决一下饮水的困扰。
但默啜显然失算了,今日唐军不再像昨天那样只是小股的侵扰,当罗特勤率部出营后,行出没有多久,前方谷口便出现了唐人的军队战阵。
彼此相隔数里,遥遥相望。正当罗特勤还在犹豫是进是退的时候,对面唐军已经吹响了出击的号角声,上千人的骑兵军阵自成矢形,直向突厥队伍行来,虽然还未正式发起冲锋,但唐军整齐的装甲行阵仍然给突厥军众们以庞大的心理压力。
唐军先发战队主要由铁勒骑兵组成,率队的乃是契苾明长子契苾耸。契苾明虽然是唐国大将,但本身也是出身九姓铁勒契苾部的大酋长,与其父契苾何力乃是铁勒诸部蕃将入唐后最得朝廷信重的大将。
契苾耸年未三十,但因其父功勋,已经身领三品荣衔,今次随父出征,也是斗志满满。及至彼此接近到一定距离后,他便抽出佩刀,遥指前方大吼道:“雍王典武,推尚义勇,杀贼报王,功成此日!”
鼓号声响,马蹄雷动,诸骑士们虽然多出身契苾部,但契苾父子两代典军,早已经习惯了唐军的战法。骑阵冲起时,前队人马已经半伏扣弦,迅矢疾射!
反观突厥人马,同样以此相应。骑兵作战,首重离合,对冲缠斗乃是下下之计。
哪怕突厥这样的游牧部族,真正骑术精湛又能悍勇杀敌的精锐也并非俯拾皆是,特别狼骑这种百里挑一的勇士,一旦损耗过多,更加难以补充。
两支队伍交错而过,一轮游射给彼此造成的损伤都不大。
与此同时,随着战线互换,两方本部阵营中也都各自冲出一支队伍在营线之外阵列待敌,一则是防备战场上的骑众冲击本部,二则也是不给敌人休整短歇的时间,逼迫敌人继续游走。
于是两方队伍各在这一处战场上不断的变换战阵,游走杀敌。在这种游斗的过程中,彼此损失逐渐攀升,从局面上看来,唐军契苾部的损失还要超过了突厥军众。
毕竟突厥久为漠上霸主,狼骑作为可汗卫队,起码在当世的骑兵队伍中,就是第一流的精锐。彼此初战,轻锐不失,契苾部唐军很难占据明显的上风。
但战场上这轻微的优劣之势,落在各自统帅眼中,感受却是并不相同。
尽管狼骑占优,但默啜脸色却变得阴沉至极。他今日是怀必胜之信念,若是不胜,则大军前景堪忧。派赴战场的狼骑精锐,本以为首战能够轻松告捷,却没想到开始就是这样的胶着局面。
须知契苾部仅仅只是九姓铁勒中的一员,而整个铁勒族群在东突厥时代,都不过只是他们突厥的奴仆而已。眼下仅仅只是过去了几十年而已,契苾部精锐竟然已经隐有与突厥狼骑平分秋色的战斗力,可见实力增长之迅猛。
至于唐军统帅契苾明,虽然也睁大眼盯住了战场,但神情相对要轻松一些。
他今次身领方面之任,自知雍王殿下对他寄望之重,所以开战伊始便不作留私,派出了自己的本部精锐,更让嫡子亲自上阵搏杀,就是为了向众将士宣告与突厥贼胡势不两立,对雍王军令贯彻到底。
心中虽有这样的信念,但开战之初,契苾明还是略存忐忑,担心儿子不能匹敌突厥勇将。
但在观战片刻后,心绪渐渐安定,指着战场上己方冲杀队伍,对周遭将士们笑语道:“小儿辈豢养经年,常患不能继承祖悲壮怀之志,如今观来,已经颇有报国的勇力。诸位且容我稍作徇私,让小儿先搏头彩,今日此战,必使突厥来犯之贼片甲不留!”
旗纛下待命众将听到契苾明的戏言,也都笑语回应,各自应诺。
因为战场被封锁,骑兵虽有离合之势,但也只能在固定的区域进行变换。这对参战之军的战阵演变要求极高,非是精锐,绝难坚持长久。
特别短距离的冲杀,对人马体力全都消耗迅猛,所以很快的,战场上的冲杀节奏就变得略微缓慢起来。
朝阳逐渐爬升,阳光投射在战场上,唐军明光铠显得更加明光耀眼。反观突厥军众,则就显得有些暗弱。
尽管突厥锻奴出身,有着不俗的锻造技艺,但跟唐军相比,也只是不像其他胡部那样有着明显的落差。就比如唐军虽然强盛,但在尖端骑兵野战层面,仍然不能完全赶超突厥。双方各有所胜,只看应用如何。
战争毕竟是一种综合的博弈,抛开整体只谈方面,难免有失偏颇。特别上升到霸权层面,终究是要以势取胜。
场上的战斗,突厥狼骑虽然开始占有一定的优势,但随着气力损耗增巨,突厥久失休养的弊端便体现出来。
“集中卒力,冲杀敌军腰阵!”
战场上的罗特勤感受到胯下战马粗浊的气息声、汗水湿毛成毡,自觉已经不足维持与唐军继续游动,于是便决定奋力一击,用突厥语大声呼喊道,准备凝聚全力,腰斩敌阵,短时间内尽量扩大战果。
与此同时,唐军战队中的契苾耸也大喊示意道:“黏粘游斗,不斗短兵!”
双方将主各作指示,接下来就考校骑士们的执行力度。
在罗特勤的率领下,战场上突厥狼骑们骤作转向,侧方横冲正从战场左方掠行而过的唐军骑阵,然而这骤然的转向,顿时又将突厥人马气力不继的弊端显露出来。
有的战马转势不及,直接被甩脱出了队形之外。虽然罗特勤一行也横向冲击,迫得中路之后的唐军不得不转向与突厥骑队并向驰行,且双方刀枪互戕、伤亡激增。但是突厥后阵却发生混乱,没能联结成势、将唐军被分离出来的人马完全包裹起来。
“贼力穷矣!杀贼!”
眼见此幕,契苾耸顿时大喜,虽然中部被截开,但他却自引部折转自后路抄回,顺势从突厥后队混乱处掠行冲过,与本部首尾衔接,反而将突厥军阵成功截裹起来。
骑兵斗技,马势为先,一旦被敌军将行动轨迹裹挟起来,便丧失了马力的加持。尽管突厥狼骑也是长枪在手,甲衣坚硬,但势与力已经屈在下方,即便挺枪回刺,多半滑击。所谓的回马枪,只是双方缀接极近,出其不意的反戈一击才能凑效。
可现在,唐军契苾部掌握了战场的节奏与主动权,前路刀枪砍刺,后路骑射攒射,在高速的驰行中,不断有狼骑战卒受创落马。
至于另一部分被分割出去的狼骑,虽然也在努力尝试想要重新加入战圈。但骑兵搏杀,高速迅猛,因为马力不继,没能成功阻止唐军首尾的衔接,再想加入进去,已经颇为艰难,在战场上很快就成为被遗弃的一方。
“增援、增援!”
突厥本营中,默啜眼见局势逆转,一时间也是惊慌不已,忙不迭下令营外整阵的人马向战场增援。
然而唐军同样不是等闲,眼见突厥军动,契苾明大臂一挥,阵中诸路群出,足足三千人马压上战场!
各路唐军将士观战片刻,早已经斗志饱满,此时得以冲入战场,三路人马各成矢阵,很快便冲入了战场中。
此时战场上的焦点,仍然是契苾部与那千名狼骑的战斗。
因为厮杀节奏变得迅猛起来,双方骑阵也不再像此前那样泾渭分明,随着狼骑损员增多,唐军骑兵们向其队阵渗透严重,这一部狼骑前后俱敌,更难脱离战场,本身也丧失了协同作战的能力,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境中。
狼骑头目罗特勤横截包抄不成,反而自身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中,同时自己也受到了唐军重点的关照,唐军军阵中起码有十几名甲兵一路驱赶着他,使他与本部人马逐渐脱节。
以罗特勤这种层次的突厥贵族,一旦亲上战阵,身边必有众多嫡系人马追从,本不至于被如此针对。可就在此前不久,可汗刚刚剥夺了他对狼骑的统领权,临战之际虽然又让他率队出战,但嫡系的人马并没有及时抽调回来,使得战场上军众对他的追从并不紧密,竟被唐军逼出了队伍。
所谓沙场百人斩,那都是有着具体的作战环境,在这种高强度的亡命逐杀中,各种意外频频发生,虽无名小卒都能搏杀大将。
那罗特勤虽一身勇武,也曾力毙欺身几人,但随着气力消耗,两膀酸涩难当,手中长枪更在回格唐军劈砍的时候被失手劈落,只能伏于鞍侧仓皇躲避唐军后续追杀,大腿都被砍得鲜血淋漓,强忍剧痛夺过一柄唐军战刀,仓促四顾却发现视野所及俱是唐军。
此时突厥援军也已经逼近了战场,正在伺机加入战斗。匆忙间罗特勤见状,为了吸引部伍来救,横刀身侧,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大声呼喝道:“狼骑罗特勤于此,唐将敢来一战!”
罗特勤如此自报身份,只是为了拖延唐军追杀节奏。战场上斩杀敌国大将无疑是巨功一桩,更何况特勤之号本就是突厥最顶尖的贵族才能获得的官职,唐军将官在阵,一定会贪求这样的军功,约束部伍、希望能亲斩敌将,摘获大功,这就能给部伍救援争取机会。
然而罗特勤主意打得虽妙,可一通厮杀下来,早已经声嘶力竭,喊出的话也沙哑难当,战场上厮杀声混乱至极,根本没有多少人听到他的呼喊。
更严重的是罗特勤喊完这话后,胯下战马终于不支倒地,罗特勤顺势向侧方翻滚,竟凭此余势脱离了厮杀最为迅猛的战线。
在这种高强度的追杀中,人都要靠马裹带追逐,盯守罗特勤的那些唐军甲士们失于目标后,也不敢贸然转向以打乱整支队伍的追击节奏,只能转杀别的目标。
此前还有战马载人,罗特勤尚有行动之力,但落地之后,大腿重创,周身扯痛,更加难以奔行。但他还在努力向一匹失去主人而茫然游走的战马爬去,求生之念不失。
但混乱的战场上,却没留给他足够的求生时间,身下地皮震动,战马受惊而走,再抬头望去,罗特勤便见十几名唐人骑士向此冲来,其中正有人眼神灼灼望着他这个失马受伤之人。
“我是汗国特勤,活我可邀……”
罗特勤见状连忙大声用唐语叫喊,然而迎接他的则是唐军甲士随手回来的破甲大锤,直接将他兜鍪内的头颅砸爆!
“一个贼奴,恁多废话!”
砸烂了敌将头颅后,唐军甲士忿忿说道。旁边有人则说:“观其披挂,好像身世不俗,该要问一问的。”
“这也不必,将主说了,突厥贼徒辫发越长,身世越贵,赏钱越多。他是什么价钱,稍后量辫就知。雍王殿下有令,概不留俘,他就算是突厥可汗也是一死。有这逼问时间,不如多杀几贼!”
0578 伏尸遍野,贼酋胆寒
战场上,惨烈的厮杀仍在继续。此前那千数狼骑与唐军契苾部的激战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战斗烈度则有增无减,越来越残酷血腥。
其实,马岭附近这一处战场,对于参战双方而言都不够理想。
对于突厥军众而言,被牵制在高原上的河湾与谷岭之间,其骑兵野战优势并不能完全发挥出来,只能在这小规模的战场上进行一定的离合变阵,完全不具备开阔纵横的交战条件,战斗力无疑要大打折扣。
特别人马气力多有消耗,一旦高烈度的战斗不能速战速决,其战斗力便快速下滑。像最开始参战的千员狼骑,如果是在一个广阔平原放手搏杀,战斗结果将会完全不同,即便突厥马力不继,起码也能保证全身脱战。
而对于唐军来说,他们所放弃的优势更大。他们本来已经先一步赶到了马岭堡,大可以据堡而守、以逸待劳,以轻微的代价,将突厥堵死在马岭堡南。
现在野战出击,放弃了城堡的优势地利,虽然仍然占据了战场上的优势,但伤亡也增加起来。
特别是首阵出战的契苾部将士们,尽管他们追歼了许多狼骑精锐,但自身也是伤亡惨重,在袍泽接应退下战场的时候,近千部伍战死三百有余,剩下的也多有伤在身。双方各派增援进入战场后,战场形势变得更复杂,他们是硬顶着各种变数,直接将那一部狼骑追杀殆尽,这才退出战场。
但对交战双方而言,此战又有不得不进行下去的必要。战争毕竟不是单纯的推演,优秀的将领能够尽可能的因势利导,给军队创造更加有利于作战的条件。
但往往许多战争,都很难塑造一个绝对理想的作战环境。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比拼的就是各自斗志能不能扛得住不利条件的制约。
对默啜而言,马岭此处苦水河湾本就不是预定的理想驻营地,一旦被唐军牵制在此,时间拖得越久,其部战力折损就越大,所以是一定要突破唐军对此境的封锁,若不然,便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至于契苾明,设想则要更加复杂一些。
一则来自雍王方面的压力,雍王有令此战概不留俘,就意味着一定要尽可能多消灭掉突厥入寇的有生力量,这就需要唐军掌握战场上绝对的控制权,据城而守虽然稳当,可一旦突厥势败溃散,来不及进行围歼剿灭。
二则就是要对河曲诸州进行震慑,突厥此番南来,虽然有借大唐内部动荡而趁火打劫的意思,但其部能长驱直入,沿途诸胡部羁縻州居然没有进行有效的牵制,这也暴露出河曲诸州这些胡部貌合神离,对大唐已经不复恭谨。
所以,契苾明今次就要取此堂皇之势,离城野战,干干脆脆的击溃乃至于围剿这群来犯之贼,从而对河曲诸州形成震慑,肃清那些各存诡谋的胡酋,重新梳理河曲之间的秩序。
契苾明虽然出身铁勒,但其父契苾何力少年时期便率部归唐,自此之后追从在太宗皇帝麾下,毕生功业成于大唐,而契苾明也同样如此。
铁勒诸部本就是一个松散联盟,通过上一代首领薛延陀被轻松抛弃就能看出来,彼此不过是因利苟合而已,这样的联盟又能有多大的感召力?
无论是出于各种考虑,契苾父子荣显于大唐庙堂之上,都远比在河朔塞边担任一个胡酋要好得多。因此在考虑河曲问题的时候,契苾明就是完全出于一个唐将的立场,不恭者需要震慑,乱法者需要诛杀!
在同袍们策应之下,契苾耸顺利的退出了战场,战袍染血但却不及卸甲,行至主帅旗纛之下叉手说道:“末将幸不辱命,引部出战,诛敌过半,归来复命!”
契苾明垂眼望向儿子,发现左肩微塌、血水洇透袍服,有心想问一问伤情如何,但既然身在军阵之前,也只将这一点怜意按捺不表,只是微微颔首道:“战法还算得宜,退后休整,稍作诊治。若无大碍,便归阵待命!”
说完后,契苾明便不再理会儿子,而是继续观察战场上的情况。
此时的战场中,双方各自投入几千人,整个战场已经容不下此前那种骑兵驰骋变阵的战法,在交战的核心地带,双方将士早已经弃马步战。而一旦被拉下了战马,突厥士卒的战斗力起码要被削弱三成。
虽然这些突厥精锐们也都配有坚硬的铠甲、锋利的长枪,乃至于还有弓刀之类其他的器械选择。但若讲到军械的复杂、各种战法的配合与变化,则完全不是唐军的对手。
一个标准的唐军主力士卒,除了基本的甲刀弓弩配给之外,还有多达十几种的武器选择。尽管负重所限,这些武器并不能全都携带上战场,但只要将官进行有意的调配,各类军卒搭配不同的武装,便能极大的丰富各种战斗环境下的战术选择。
唐军步战中,最经典的战法有拒马枪林,当年苏定方远征西突厥,傍河设阵、竖枪为林,配以弓弩强射,西突厥虽十万之众,竟不能破。还有陌刀战阵,入墙而进,排杀强敌。
今日战场上局势要更加复杂,双方虽然都是以骑兵出战,但是随着交战越发激烈、彼此逐渐增兵,战场上所留有的空间已经极小,容不下骑兵再机动往来,战马反而成了拖累。
双方各自弃马步战后,在短兵交接的过程中,长枪这种武器反而不利于杀敌。双方都是具甲精良,一旦不能破甲被敌人欺近,长枪不利回防。
尽管枪锋尖长、有破甲之效,但那是在有极大惯势加持的情况下,若只单凭臂力的摆幅,很难进行有效率的破甲杀敌。所以下马步战后,突厥士卒们多数选择战刀,这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备用武器。
但是反观唐军,选择就多了起来,其中有陌刀成阵者,排墙而进,作为战阵中的主力不断向前逼近着。突厥军中所用战刀,远不如陌刀如此势大浑厚,挡者披靡,战线被节节压缩。
若仅仅只是陌刀,也并不足以完全锁定优势。毕竟陌刀对使用者要求极高,本身又造价不菲,唐军投入战场不过两百陌刀手,为了将这两百人投入杀敌,前后动用两千多人加以配合。而为了确保陌刀阵不被冲散,两翼还要安排数量不少的跳荡兵。
至于拱卫陌刀阵的跳荡兵,便不是传统的刀盾战士了。横刀虽然也有一定的破甲效果,但总体而言并不太理想。
因知此战所对阵的突厥甲具不俗,所以唐军中携带许多破甲之器,诸如锤铛之类,乃至于行军扎营凿井所用的铁镐等器物,以求震荡杀敌。许多突厥军众被砸击得甲衣凹陷,表面看来或无明显伤处,但内里却被震荡得脏腑离位,呕血而亡。
最让突厥军众们感到惊骇的,是这些唐军之所以如此悍勇厮杀,好像是受了什么邪法加持。因为唐军每毙一人,口中便大呼一声“十缗”,多数突厥军众不知其意,但明显感觉到每当唐军如此喊出一声后,气势便壮大几分。
于是战场上,也有一些突厥军众抱着一试的心态,陡地学着唐军叫喊一声,但还在等待感受异力加持的时候,便被旁侧里唐军一锤砸翻在地。
“狗胆贼胡,吓了老子一跳!还以为误伤同袍……十缗!”
吼叫完毕后,那唐军甲士便继续向前奋勇杀敌。
“不准退!不准……”
突厥一方的大营中,见到己方在战场上的部卒们不断被向后逼退,一时间也是焦躁不已,乃至于想要亲自出营压阵督战。
战场上人马损失惨重,默啜自然收在眼底,但同时他也察觉到,若真单就兵力而言,似乎对面的唐军比他们突厥人马还要少一些,因为有的唐军将士在短暂回撤、稍作休整后,便继续投入作战,很明显是没有足够的预备力量。
但这一发现,作用并不大,因为在正面战场上,首战失利后,唐军便一直在压制着他们突厥部伍疯狂输出,随着伤亡增多,部卒们战斗意志也在快速下滑。
尽管还没有发生严重的溃败,但唐军向前推进的速度却越来越迅猛。特别唐军的战术搭配远胜突厥,战场上步骑结合,骑兵们除了拱卫步卒冲杀,彼此之间还会内外交替,骑兵接替步卒冲击正面的突厥,步卒则立枪如林、阻拦突厥游骑的靠近。
虽然眼下战场上突厥兵众们也是步骑掺杂,但更多的还是迫于战场环境,一部分人不得不下马应敌,但却并没有相应的战法搭配。
眼见再这样下去,战场上的部众们可能要被直接逼回河湾,届时再想冲杀出去那就困难多了。
于是默啜便又下令道:“继续增军,一定要冲破唐军的封锁!唐军兵力不多,几番恶战下来,肯定也将要力穷!”
然而他下令完毕后,却发现周遭回应声寥寥,再转头望去,才发现几名部落小酋都隐有不情愿流露。
“可汗,唐国大军围堵前路,本身又杀性旺盛,就算部族勇士全抛在这里,也未必能杀出啊!儿郎们都是部族里的少壮,难道真要派遣出去任由唐军屠杀?”
一名小酋壮着胆子说道:“营地里还有过千名的唐人俘虏和几千杂胡,咱们可以作为要挟,让唐国息兵放行啊!就算他们不爱惜人命,咱们还能出让一些财宝。再杀下去,唐人也要损失惨重,现在把人和财富退给他们,让他们放行……”
默啜闻言后,脸色霎时间变得阴郁无比,但在沉默片刻后,还是作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态度,指了指那名发声的小酋说道:“这么说也有道理,那就由你去见唐军将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