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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549 昭德强悍,群相喑声

    上阳宫地傍洛水,偏在神都城西。盛夏时节,这里水汽充沛,的确是一个避暑胜地。可隆冬之际,却有寒风呼啸,湿寒冻骨。

    大殿中虽有地龙火道,帷幔垂掩,但仍不能完全阻隔那穿堂的阴潮寒风。所以圣皇陛下在登堂接见过王美畅之后,便又退回了内殿暖阁之中。

    “这个王美畅,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暖阁中,武则天半偎榻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软衾,想起刚才与王美畅见面的情景,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

    王美畅登殿所言不多,主要就是陈述雍王在西京的定乱过程。但就算这样,武则天也能看出其人心计杂多且浮于表面。

    毕竟朝中多少老狐狸都在她指掌之间,区区一个王美畅所思所计又怎么能逃过她的法眼。特别王美畅还与皇嗣少子隆业同出同入,据说还要同往潞王府拜会太妃,那王美畅的意图就表现的太明显了。

    想了想之后,武则天蓦地一叹:“唉,皇嗣啊,宣仁近懦,不是大器之主。此类私欲暗逞、败坏家事人情的恶亲,正该扑杀,一念之仁,养祸于后!”

    讲到这里,武则天也是下意识的联想到自己,她也是因为亲徒矛盾不能调和,一朝爆发便大权骤失。可她所任用、纵容的亲徒,终究还是各有作用。但那个王美畅,则就真的是一无是处,皇嗣给予的纵容,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人所拥有的价值。

    此时暖阁中侍用之人不少,但却没人敢接话,甚至就连上官婉儿都在暖炉旁专心挑灰。

    武则天一人自言自语也觉得有些无聊,想了想之后便说道:“去将唐孺人招来。”

    不多久,雍王家眷郑王妃、唐孺人等一起到来。待到见礼完毕,武则天示意唐灵舒入前来,微笑说道:“雍王在关内的事迹,你们也听说一些了吧?唐孺人,我问你,你与雍王居乾陵长年,西京那个故衣社,究竟跟雍王有没有牵连?”

    唐灵舒听到这话,不免一惊,连连摇头道:“妾真不知陛下所问,妾随殿下居守乾陵时,起居饮食都恪守规矩,外事无问……”

    武则天认真的看着她,片刻后突然微笑起来:“看来是有了,小贼腹计深刻啊!”

    “没有,真的没有!”

    唐灵舒闻言后便连忙再次否认,并转头望向郑王妃等以示求助。郑文茵上前道:“妾等安守宅内,陛下问事无知,仓促应答只是趋利避害。一点短念,不足为凭。陛下若求真知,还是要问在事者。”

    “罢了,围炉闲话,不必紧张。小娘子们时运不错,恰逢你们祖母荣养豁达。”

    武则天脸上还是挂着微笑,眨眨眼之后叹息道:“雍王有烈性啊,恭谨事人非其所长,长线落力不逊其祖。朕尚且难治的旧弊,他敢向根脚刺杀,单单这一点,便不是朕的儿子能够比拟的。他祖母余生长福、身后荣辱,还要看他。”

    讲到这里,武则天突然又望着几名娘子微笑道:“想不想西去长安,与你家夫郎长聚?”

    听到这话,几个娘子下意识端正坐姿,都不乏期待的望向圣皇。甚至就连炉边调香的上官婉儿都手腕一颤,并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男欢女爱,生人至情。但短年之内,你们怕要失望了。”

    看到几个娘子如此表情,武则天脸上露出恶趣的笑容:“雍王是以身许国,难逞私意。他落力除弊,未来几年只怕都难得从容。关内上下整顿,周边几处贼患,都不是短年能够镇定下来。你们留在神都,还能给他保守一个退路,但若全都西去,他将更加的东归无期。

    安心留在此境吧,好好侍慰祖母,让她能顺心长年。朕虽遭反制,但也盼我孙能成于辉煌。朕一日不死,雍王便非无根之人,可保后顾无忧。”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指着王妃郑文茵说道:“王妃近日归省一趟,回告亲家,不必贪顾政事堂一席的虚位。关内客民泛滥,雍王想要凭此一隅成势克敌,区区一个乡社不能覆及广大,造籍存抚刻不容缓,此亦重中之重。狄仁杰想要分执政事堂,门下省便不得不争,趁此进望户部正是良时。”

    郑文茵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连忙说道:“妾谨遵陛下使命,明日便入坊探望家人。”

    此时的政事堂中,也在就西京事务进行讨论,十位宰相无一缺席,中书令李昭德自然当仁不让的主持会议。

    但会议刚刚开始,宰相韦巨源便举手发言道:“窦宣抚生死未知,至今仍下落不明,此时便议论酬功事宜,怕为时过早吧?若敕令发出,继而有窦宣抚被害于野,这也是大损朝廷威望的一患,不得不虑。”

    “窦怀让宣抚不利,害身害国,即便生还,也必要严刑惩治!其人身领宣抚,西京却生出爵士盗国、生民寇城的罪恶,上下俱失调和,即刻夺其宣抚使命,勿阻国事进程!”

    韦巨源话音刚落,李昭德便开口说道,语调强硬、不容置疑,不待众人再作议论,已经直接做出了决定。

    在场众人眼见李昭德如此强势,神情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虽然说你的确资历足、威望高,可大家坐在堂中都是宰相,而非俯首受命的刀笔小吏,你好歹留点时间让大家表达一下支持啊!

    而且早在雍王西行之前,便有朝士提议直接罢免窦怀让的宣抚使职,但却是李昭德坚持不该如此势弱。而现在李昭德却又改了态度,也让人感想颇多。

    李昭德却不理会众人各自感想,而是又指了指门下侍郎杨再思,说道:“西京所奏犯事人家,吏部尽快除其名爵,以便于从速定刑。”

    杨再思闻言后便点点头,他倒没有太多心思,别说不敢直接顶撞李昭德,单单为雍王补全规章上的漏洞,他也义不容辞。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冷笑一声,崔玄暐自席中站起来说道:“近千人头都已经滚落于地,血迹干涸,尸身腐朽,现在朝廷再论定不定刑,是不是有些可笑?”

    “将在外,自有权宜之计。西京贼情如火,皇命不能及时传递,时机一旦错失,事情恐再生变故。雍王殿下典刑从宜,本来就是节钺之内的权柄。”

    郑杲举手发言道,说话间,他又望向薛稷问道:“薛散骑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薛稷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暗,他能有什么看法?在堂诸宰相,只有他是皇嗣提拔上来的,西京推案监斩的又是皇嗣的老丈人,他难道还能替皇嗣管教丈人?

    “罢了,案情已成定势,复核整卷录入即可。西京诸家,罪证确凿,雍王定乱杀贼,此事不必再议。”

    眼见薛稷沉默半晌,狄仁杰又开口说道。

    “既然狄相公这么说,那便如此。”

    听到狄仁杰发言,韦巨源对狄仁杰善意一笑,然后又开口道:“可是,雍王赈抚宣令,免除西京籍民庸调,这件事,有没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我记得年初大典,欧公以府库空虚而裁减文物、省俭铺张。

    狄相公在执户部,国用度支简在怀内,西京庸调免入对神都有没有影响?至今诸朝士俸料已经拖给数月有余,在朝为国捐力,归家则空灶冷食,长此以往,士将何养?”

    这话一说出口,在场众人神情都微微一变,特别是雍王一系诸宰相们都低下了头。神都朝廷用度艰难,就是雍王干的,府库搬空到能跑耗子,这个锅是怎么都甩不掉。

    到现在,更是直接影响了神都百官的生活指标,许多典礼都不得不因此推迟举行,实在是铺张不起来。圣皇旧年,群臣参礼,场面壮大不说,群臣还能又吃又拿,各有所得。然而现在,连月给的俸料都拖延起来,更不要说搞团建了。

    每年年初,正是核算、度支一年用度的重要时节。也正因此,尽管狄仁杰入主门下省的呼声颇高,但一直没有实现。现在,一年的度支方案还没有做出来,西京那里的庸调先被砍掉,再作预算自然更加困难。

    狄仁杰并没有正面回答韦巨源的问题,而是转头望向陆元方,说道:“陆相公领事漕运,于此可有建言?”

    “都畿漕事已经大见成效,眼下所困只是短时,开春之后,各州物料入洛,必能有所缓解。”

    陆元方对此倒是颇有信心,毕竟王方庆给他留下的底子不错。

    “终究还是远水不解近渴啊!”

    韦巨源叹息一声,但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坐回了自己席中。

    沉默片刻后,李昭德开口道:“西京闹乱,爵门犯法,宰相能无职责?建事则夸,失治则惩!”

    说话间,他冷冷看了韦巨源一眼。

    韦巨源见状,心中顿时一凛,心知自己这段时间过于活跃,已经触怒了李昭德。

    李昭德的意思很简单,既然神都朝臣们因为待遇降低而生怨,那就砍掉一两个宰相,先将群情震慑下来。

    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后,李昭德才又说道:“先了一事,再论一事。西京奖惩,诸位尽快拿出一个定案。”

0550 修身之巧,不逊名儒

    正月的长安城,总算是下了一阵稀稀拉拉的小雪,使得整座城池不再是灰暗色调。

    将近夜中时,皇城景风门处行出一队甲众,簇拥着刚刚结束会议的雍王殿下返回崇仁坊王邸。

    李潼身上裹着一件貂皮氅衣,头上的浑脱帽拨在一边,夹杂在夜风中的雪花拍打在额头上,有一股冰凉的刺痛,使得略显昏沉的脑袋变得清醒起来。

    “是了,刚才有没有叮嘱用事者夜中再巡营一次?”

    行走间,他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转头问向身侧乘马随行的乐高。

    乐高年少畏寒,缩着脑袋点头道:“殿下已经说过了,着宋参军、徐参军等巡察营地。宋参军也有禀告,营中目下还留两万客民,麻毡、草席、炭料等物也都备全,就算降雪转大,不至于冻馁害命。”

    李潼闻言后这才点点头,并微笑道:“这么说,那犯事十几家的人头总算没有白砍。”

    此前王美畅公审洗劫官库的那十几家勋贵,并披露出他们招引乱民攻破城东几坊的隐恶,这使得长安城相当一部分怨气都被吸引到这些人家身上,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长安城的土、客矛盾,也让乱民招抚的工作得以大大推进。

    现在绝大部分客民都已经参与到城池重建的工作中来,城南一些闲坊也拨给那些在役的客民居住。尽管土民们仍然没有完全接纳这些客民,但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抵触。

    当然这也是因为幕府筹措物料、赈济得利,长安土民们除了免除一年庸调之外,也获得了一些其他的补偿。特别是来自河东的物资开始大批进入长安城,尽管长安新经大乱、民生萧条,但物价能够控制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上,也收到了很大安抚人心的效果。

    不经人苦、莫劝人善,这一次长安土民们是实实在在受到了侵扰与损失,李潼也不能单凭红口白牙就劝人大度、包容闹乱的客民。像今天,就在讨论要不要直接发给籍民们一定财物的补偿。

    如今的长安城,失治多年,远没有达到开天时期的鼎盛,甚至都比不上贞观时期。籍户清点之后,在籍民户甚至不足六万户。当然实际的人口肯定更多,即便不论那些客民,单单权贵诸家荫蔽的人口起码就有万户以上。

    动乱之后,发钱补偿,既能抚慰人心,也能刺激消费。这也不算是什么前所未有的福利政策,历朝历代都有相关的举措。像他奶奶武则天在代唐革命前后,类似的行为便做了许多次。

    不过眼下长安府库空虚,就算有李潼之前从神都监守自盗、搜刮出来的物资输入,但这些物资绝大多数都是粮食等基本生活物资,也实在没有充足的财物进行全城补贴。

    李潼心里回想着刚才在政事堂的议题,不知不觉便行到了崇仁坊北坊门,看着空荡荡的长街,突然心有所感,又开口问道:“距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殿下,今日已经是上元节后第三天了!”

    乐高听到这问题,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回答道。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哑然失笑,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唯见雪花飘落,心里又是暗叹一声,这已经是他错过的第几个上元节?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见识一下大唐上元节盛会?

    “还要努力啊!”

    未来长安几年之内只怕都难恢复真正的繁荣,李潼也只能深怀这一怨念,继续加油,为真正大唐盛世的到来贡献自己的力量。

    崇仁坊王邸门前,冯昌嗣等员佐们早已经在门前等候,李潼下马时,看到迎接之众里面站着的田大生父子与苏三友等故人,心中也觉惊喜:“田翁等几时入城?”

    “仆等午后入城,知道殿下公务繁忙,不敢贸然奏扰,留在邸中安待殿下归邸。”

    田大生等人上前见礼,李潼托起了田大生,微笑道:“长安复治,正是乏人,田翁等归来正好,先在邸内短歇几日,就该要准备承担新的事务了!”

    与田大生等人交流,李潼多了几分随意,招呼几人入府,又转头问向留守王邸的杨思勖:“田翁等入城,通知郭四没有?”

    “郭四郎外使骊山,不在城中。”

    杨思勖闻言后便回答道,但也不敢笑殿下记性不好。

    李潼闻言后倒是拍拍脑门,才想起来日前骊山周边有匪寇活动,郭达率兵前往剿定。他近来需要处理的事务实在太多了,幕府也还没有形成稳定成熟的分权模式,大事小事都要亲自过问,倒也不是记性不好。

    原本李潼还打算拉着田大生等详谈一番,但几人跟随行至前堂侧方便停下了脚步,只是说道:“寒夜入深,殿下必也疲劳,仆等实在不可再深夜滋扰。”

    眼见几人匆匆告退,李潼倒是一愣,只是当他穿过前堂,见到廊下一道倩影端立等候,心内才略有了然。

    “又不是新人初见,何必在这里冒寒等候。”

    他解下披在身上的皮氅,上前搭肩围在杨丽身上,手心抚上那更显清瘦且微有寒凉的脸颊,继而便将佳人拥在了怀内,贴鬓低语道:“辛苦了!”

    杨丽紧贴那宽厚胸膛,耳鬓厮磨间只觉得疲劳尽消,口中轻笑道:“殿下大权任使,都还深夜难归,勤恳劳碌。妾如果只是暖阁闲卧,落人眼中,再多的辛苦也要削减一半。就是要同心同劳,同饮冷风,才能有情浓滋味,否则哪有底气投怀求暖。”

    李潼闻言后笑起来,揽过这娘子同入暖阁中,入门前吩咐低头欣赏自己靴尖的杨思勖:“且入大内取二十员宫婢侍奉娘子。”

    杨思勖闻言后连忙点头,接着便转身往外行去,乐高本来提着扫雪的麈尾上前,见状后也忙不迭跟着杨思勖溜出门去。

    王邸规模虽然极大,但李潼在京中也无亲眷跟随,忙起来甚至干脆就住在皇城。因此邸中也没有安排太多仆役,但现在杨丽来了,总要安排一些内外听用。

    “城内仍然不乏骚乱,居坊多有不便,就居在邸中罢。”

    入阁后,李潼便对杨丽说道:“日前出入都少人气,内庭事务懒于整理,让人心里空空,不知所归。”

    杨丽闻言后自是欣喜,但还是低头说道:“城中还有一团家事,留在邸内,恐扰内庭清静。”

    “家院为的宜居,又不是囚禁。谁家开门生活,能免于柴米油盐的琐事?我知娘子担心什么,无非是恐商事盈门让人见笑看轻。但我家人作何营生,还轮不到别人过问!”

    李潼微笑摆手,示意杨丽不必为此担心。这娘子为了他辗转奔波、不辞辛苦,如今他在长安也算略有从容,自然也该尽心保护这娘子。

    杨丽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眸间水雾氤氲,口中喃喃自语道:“一道门槛,分出内外,妾旧年惶恐入拜,做梦也不敢想能列此庭中……”

    “这里又是什么绝地仙境?能得娘子错爱,深情寄我,自当共活一处屋檐之下,甘苦共食,苦乐并受,再也无分彼此。”

    李潼在席间抱起这娘子,叹息道:“前时诸事忧困,累娘子为我消受。眼下总算是短得从容,倾心于忧苦,自当誓成于白首。从今以后,未必事尽如意,但不离不弃乃是当然之事。”

    “殿下……”

    杨丽听到这话,反应更加热烈,紧紧抱住李潼,只愿身心融为一体。

    感受到这娘子火一般的热情,李潼也将之揽抱在怀,起身往内室行去。情迷意乱,裂帛袒对,譬如春汛潮涨、水到渠成,烛火摇曳,光影所覆,尽是欢情。

    垂帷之内,声息各有短长,门外风雪漫舞,却也难有丝毫窥探,两情之内,不容滋扰。

    第二天清晨,李潼醒来较平日要晚了一些,枕边佳人已经临镜贴钿扫眉。他披衣而起,自有昨夜入邸的宫婢匆匆入前更换榻私用物。

    眼见佳人侧脸娇艳,李潼俯身轻揽细腰,却听杨丽轻笑低唱道:“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听到这吟唱声,李潼便也侧坐妆席一旁,拿过一面铜镜侧后映照起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杨丽画眉的手轻轻一顿,细听殿下唱词声,片刻后眉眼间尽是甜蜜,继而又觉胸前酥麻温热,接着耳边传入殿下低语声:“娘子体脂消减,却不损丰美,玲珑玉体,增减得宜,修身之巧,不逊名儒啊!”

    听到这话,杨丽俏脸绯红,更甚胭脂涂染,两手握住殿下的手掌并娇嗔道:“既是殿下爱物,玩弄则可,怎么又来取笑?”

    李潼见其娇羞不胜,便也笑着站起身来,召来袍服穿戴,并说道:“今日幕府颇多事务,夜前未必能归。内庭用物有缺,娘子随意增补,若要出邸,让阿九率众随行。忙过眼前,我再伴随娘子细游长安。”

    杨丽虽然情有不舍,但也知殿下所言不虚,连忙起身为殿下抚顺袍带,轻声低语道:“妾便在邸,安待殿下。”

0551 镇国雍王,陇右军使

    正月近末,返回神都述事的王美畅再次返回了长安。与之同行的还有两位宰相,李道广与杨再思。

    得知一行人的行程后,李潼特意抽出一些时间来,亲自在春明门外、龙首渠畔迎接。王美畅自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两位宰相身领皇命而来,还是要礼貌一些。

    彼此在龙首渠见面之后,先是稍作寒暄,然后两名宰相便先将此番皇命封授稍作递告,当然主要还是针对雍王。

    雍王加镇国雍王号,食邑增至五千户,散官则进为武散第二等的镇军大将军,使职方面又加了一个陇右诸君大使。

    饶是李潼西进之后,便已经打定主意自立于关中,但也对朝廷此番封赏手笔之大暗感咋舌,他四叔这是打算不过日子了吗?

    镇不镇国,李潼倒不在意,原本历史上他姑姑太平公主还有个镇国号呢,该死照样死。

    可是食邑陡增至五千,增封幅度之大,也实在是让李潼吓了一跳。他在神都发动政变那么大的功劳,此前所得实封不过两千三百户,现在居然直接翻了一倍有余。

    再加上一个对陇右诸军的节制权,莫非朝廷已经默认他割据关中的事实?

    不过接下来回城途中,通过杨再思的讲述,李潼才了解到神都朝堂中最新的格局变化。

    矛盾的焦点,便是皇嗣继位形式问题,李昭德坚持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承大统,至于其他人则反对如此。而作为政事堂另一大佬的狄仁杰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哪一种,但也表示了并不支持李昭德。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李潼才明白朝廷何以给予自己如此优封。

    李昭德虽然强势,但猛虎斗不过群狼,他如此坚持,算是一意孤行,根本找不到太多人支持他,甚至可以说是对他所出身的关陇勋贵们的背叛,关陇勋贵是很难接受皇嗣以皇太子继位的。

    所以李昭德只能在朝外寻找助力,而关内的李潼便是当然之选。李潼权势足够,在对圣皇的余威维持方面,与李昭德还有类似的需求。

    当然,单凭李昭德一人,也难操作出如此殊封。另一个人,自然就是他四叔李旦了。

    虽然说眼下皇嗣继统已经在朝内达成了共识,但李潼一日不开口,谁就能保证皇嗣便笃定可以继承皇位?我不支持四叔,支持三叔行不行?

    而且朝中单单因为皇嗣继位方式便吵闹得不得了,这本身就是对皇权的摧残。老子要怎么做皇帝,还得听你们瞎哔哔,这叫什么事?我妈在位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有想法?别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理由,本质上你就看不起我!

    面对群臣喧闹的局面,加强宗室的话语权,也是增强皇权的一种手段。尽管这手段可能有点饮鸩止渴的味道,但起码李潼这个糖衣炮弹眼下那层糖皮还没被嘬破。有了他这样一个例子,李旦再去提拔扶植其他宗室来拱卫自己,效果也会更好。

    这就是权力分配中的马太效应啊,李潼已经在时局中确立了自己的位置与话语权,所以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加入到核心的权斗中,僵持不下的几方也不会忽略他,而是要对他示好拉拢。

    比如狄仁杰,他就不需要旗帜鲜明的跟李昭德搞对抗,只要作有限度的态度表达,时局中一些不爽李昭德的人自然会向他身边汇聚。

    李潼眼下对于神都城的权斗兴趣已经不大,否则便不会抽身来到长安。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能够继续吊住他四叔,让他四叔不能顺利继位。

    但他也明白这不现实,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年号都改了,他四叔如果再不登基,那天下都会彻底乱套。

    这一次朝廷之所以再加他陇右军大使,就是因为陇右道宣抚进程很不顺利。诸羁縻州都乏甚响应热情,虽然也有长安动乱的缘故,但朝廷此前所任命的那些胡酋官长们,在元月大礼的参礼比例创下新低,甚至都比不上天授年间。

    国内的斗争还不可怕,大不了大家各退一步、相忍为国,可如果朝廷丧失了对诸羁縻州的威吓能力,那所带来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李潼也绝不希望看到这一点。

    朝廷之所以加他陇右诸军大使,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如果诸羁縻州真要闹到不得不发兵震慑的程度,朝廷眼下也没有再作征发的能力,只能委于雍王。

    所以当杨再思问起他的态度时,他只是叹声说道:“改元正朔,君王归位,这是当然之义。无论朝廷如何决定,我自附表赞同。”

    “可、但是,如今朝内对此也是纷争不下,声调不一,人心焦灼、左右两难啊!”

    杨再思闻言后便叹息道,并策马凑近雍王低声道:“昭德刚硬强倔,已经颇惹众怨。其人今次示好殿下,未必存心良善。卑职绝非私怨进言,但昭德其人的确不可长久为友。”

    口中说着不是因为私怨,可讲到李昭德的时候,杨再思脸上还是忿态难掩。他这一次前来长安,是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而且也并非只是宣达皇命,而是被发配过来,将要长期留事长安。

    虽然国子监祭酒也是清贵上卿,但跟政事堂宰相相比,则就不值一提,因此杨再思自然愤懑不已。

    王美畅此番前往神都,神都城中权力结构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直接有四个人被踢出了政事堂。

    其中李潼一系有两个,杨再思以国子监祭酒坐镇长安,复建长安的国子监。郑杲则从本职的洛州长史入省担任户部尚书。与杨再思同行的李道广也罢知政事,专事兵部尚书。另外一个就是尚书左丞韦巨源,转任鸿胪卿。

    另外,狄仁杰进位门下侍中,正式获得与李昭德分庭抗礼的地位。宰相崔玄暐加领殿中监,散骑常侍薛稷则担任门下黄门侍郎。至于礼部尚书欧阳通与中书侍郎陆元方都无作调整。

    单从表面上来看,这一次李昭德与李潼都颇受损失,特别李潼直接就丢了两个宰相席位。

    不过李潼在神都的核心利益只有漕运和北衙,此前之所以要在政事堂抢位,那是因为不占白不占。占到了手里,拿来进行政治交换也是好的。

    比如这一次,他虽然交出了两个席位,但自身权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而且还掌握了重要的户部。郑杲担任户部尚书,无论是对漕运还是对关内客民入籍,都能产生极大的作用,这远比一个政事堂虚席跟人放嘴炮要更加有意义。

    至于杨再思这个家伙,节操本就不高,留在神都李潼还担心他会不会狐假虎威的给自己惹事情。现在被发配到了长安,正好看得牢一些,放心使用其才能。

    李昭德交出一个宰相席位,其实也是出于此类考虑。政事堂一下子裁撤四个席位,只保留下六名宰相,这无疑会让宰相们的权力更加集中。

    李昭德本身就作风强势,一个能顶五个,就算在政事堂孤军作战也根本不怵。而且不要忘了,政事堂这六个宰相中,其中两个还属于雍王一系。

    就算有什么大事难定,拖到需要投票表决,只要他能跟雍王保持亲近,也根本不惧其他。场内平分秋色,场外还有雍王这一个强大外援,在最高的决策层面仍然占据优势。

    而且李道广退出政事堂后,又顺势掌握了兵部,这对李昭德的权力又是一大补充。甚至于李昭德走上这一步,本就是以退为进,奠定与雍王合作的基础。

    到了这样一个层面,大凡身具大局观者,个人的利害得失并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看的还是政治立场与主张。并不能说李昭德在西京此事上帮了李潼一把,李潼便一定要与他合作。

    可是现在,李昭德掌握了兵部,李潼就必须要与李昭德靠拢起来。因为他们两个人对外策略都是激进的,都想打出去。如果换了狄仁杰这样的保守派,前线奋勇作战,后路不断被穿小鞋,想想就觉得难受。

    当然,这一次调整,得益最大的还是皇嗣李旦与狄仁杰等河北佬儿。殿中监非亲信不用,崔玄暐能够兼领,起码说明与皇嗣之间关系更加密切。

    原本李旦手下唯有一个薛稷在政事堂,而薛稷的本职仅仅只是左散骑常侍,简直比洛州长史拜相的郑杲还不如。但是现在薛稷进入了门下要省,那就绝不再只是一个样子货了。

    当然这也只是针对局面上的分析,具体究竟谁更得利,终究还是要靠事实来检验。比如李旦跟河北人亲近起来,那么他的姻亲们该怎么安排?能不能够兼收二者之力,又能让他们达成平衡,这也很考验他四叔的操作。

    尽管杨再思对李昭德拿掉他宰相之位愤愤不已,但李潼却明白,朝廷目下这种局面,跟李昭德合作才最符合他的利益和立场。内有权相,外有强将,这从来都是把持权力的不二法门。

    李道广一行人抵达大兴宫皇城后,便当着长安诸众的面正式宣读朝廷的封授制书。

    可李潼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后,却发现仅仅只是名位上的变动,却无涉财货封赏,忍不住便开口问道:“制命宣达,仅止于此?西京府库空虚,将士忍饥耐渴为战,若得重货激励人心……”

    李道广听到这话便瞥了雍王一眼,眼神颇有哀怨,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龙首原上货车交头接尾,都是从神都搜刮出来的民脂民膏,你当我瞎啊!

    被李道广那副眼神盯着,李潼也觉得有些尴尬,得了,本来还想着从神都掏点财货来刺激下长安的市场,现在看来,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钱粮都不给我,也就别怪我把关中圈成私地,什么都是老子的!

0552 交粮入学,纳钱凿井

    过去一段时间里,长安城闹乱虽然停止了,但城中氛围却仍然很紧张。

    特别是西市法场上杀得人头滚滚,京中权贵二十余家同日赴刑,也让整座城池上空都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恐惧的威压。人生活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或是提心吊胆,或是通过一些乖张行径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安城内那些勋贵人家可谓是过得分外辛苦。一方面担心雍王幕府继续审察、刁难他们,一方面则还要承受民众们的骚扰。

    毕竟洗劫官库一案公审之后,许多长安城居民都觉得此番长安闹乱,根源就是城内那些勋贵人家蛊惑、煽动,用以达成自己的**。

    就算那洗劫官库的十几家已经伏诛,但其他勋贵人家也未必干净,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城中许多人家也频频遭到骚扰。

    若是寻常时节,那些勋贵人家们自然不将寻常小民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整个长安都在雍王大军控制之内,而雍王西进以来,也少有对他们表现善意。

    尽管这些人家各自都有相当数量的私曲,但在雍王数万大军管控之下,他们也实在不敢聚集部曲家丁们,去反抗、回击那些民众的骚扰。

    往常这些人家自然是长安城的主人、是人上人,哪怕此前长安闹乱那么严重,乱民们对他们人身以及财产安全的影响也极小。

    可是现在长安城里变了天,官府多番审察,民众们频频围堵骚扰,让他们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有的人家家院都被冲破,人身受到威胁不止,家财也被哄抢一通。过得甚至不如那些闹乱的客民,毕竟那些客民还有王师大军跟随保护。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人家也在试图进行自救,或是争取加入雍王幕府获得保护,或是筹划着暂时离开长安,去望神都躲避。

    可是前者非常困难,尽管雍王入城后也表态要招用一部分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但审查的标准却非常严格。雍王入城一个多月的时间,真正被选募进入幕府担任员佐的却只有寥寥数人。

    至于后者,倒是许多人家普遍生出的想法。此前他们担心卷入到神都城内那波诡云谲的权斗,选择留守乡土,放弃势位的追逐。

    可是现在神都发生革命,国业归唐,且皇嗣将要再登大位,如果现在赶往神都,一则可以避开长安城里这些纠缠麻烦,二则或许还能分享到一些拥从之功。

    许多人这么想着也这么做,暂时抛下长安城的一切,整理行装离城东去。对此雍王倒也没有刁难阻止,全都放行。

    但还有许多人,则舍不得放弃长安城里的家业,想要人财两全。

    可雍王幕府入城之前便颁行了禁止西京物料输出的命令,如果说此前他们还幻想自己能够高人一等、不受律令约束,可是随着近千颗人头落地,在见识到雍王杀性后,他们便也不敢再存幻想,去公然违抗雍王所下发的禁令。

    当然,许多人家不只有城内的宅院与家财,在城外县乡之间还不乏田园产业。所以也是有人暗中调集物货,向神都方向转移。

    毕竟雍王大军虽有数万,但也不可能将长安周边道路完全封锁。他们常年生活此乡,潜运一些物货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这么做也并非十足保险,除了要躲避王师夜中巡察之外,长安周边也有一些县乡骚乱频生、盗匪肆虐。所以这些物货也都会有遭劫失窃的风险,遇上了此类损失,他们也都不敢报官处理,只能自认倒霉。

    而且从长安一直到潼关,主要的驿路关隘都在雍王控制之中,他们想要成功将家财运往关东,就需要在商州南下武关,经山南兜一个大圈子,然后才能抵达洛阳,风险与沿途的损耗,无疑都会增加数倍。

    因此对长安这些勋贵人家而言,最大的希望就是朝廷能够出面调走雍王,不要让这个煞星继续留守长安。原本他们所仰仗的底气,在雍王面前全都丧失了原本的效果,躲又躲不开,加入又加入不了,只有让雍王离开,长安才能重新成为他们的长安。

    可是随着兵部尚书李道广一行西来抵达长安、宣达朝廷制命之后,这些勋贵人家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雍王非但没有被调离长安,反而再加殊号,权柄更胜从前。

    “朝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弃我等长安元从诸家,任由雍王在此刻薄迫害?”

    “难说得很,皇嗣殿下进位在即,雍王作为宗家强支,自然要付以大用。城中那十几家自寻死路,搞出这种事情,朝廷对我长安诸元从门第怕也既惊且疑,正需要雍王留此把控局面。短时间内,怕是不会调走雍王了!”

    “说到底,武家巨贼虽除,但朝内妖氛仍未彻底荡尽!妖后仍居尊位,昭德恨我等乡徒此前不肯施救,所以要放任雍王留在长安,以此报复!”

    又有人恨恨说道,去年王城驿爆发凶案,李昭德奉命来查,许多隐情按捺不表。

    可是当李昭德遭到打压的时候,他们长安这些人家却不敢发声搭救,只是袖手避嫌。没想到一转头,神都发生革命,李昭德再次上位,权柄更胜从前,现在想来,对他们这些长安人家能无一二怨恨?

    “李相公应该不会如此狭计,倒是狄仁杰等壮大于妖后覆下,如今又要争求拥从之功。恐雍王在都夺势,所以让雍王留在长安,还能让咱们长安人家与雍王彼此消磨,以壮大自身势位!”

    众人议论不断、众说纷纭,可无论他们持怎样看法,也都无补于事。甚至于越讨论,越想不通神都眼下究竟是怎样一个形势。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人家争相前往拜访李道广,想要询问究竟、顺便去做求救。一时间,李道广暂时入居的长乐坊西京留守府官廨门前车马拥堵,人群往来、络绎不绝。

    “今日又有多家入坊李尚书,长安诸家人心确是已经乱了,倒是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若再拖延下去,人心更加涣散,恐将再生波折。”

    皇城政事堂里,讲到留守府门前热闹景象,姚元崇微笑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也点点头:“那么明日,便请杨祭酒、姚侍郎两位出面接见一下诸家爵者,转告给他们、幕府下一步举措。国子监乃社稷才储、宣扬教化的重地,不可再常年荒废下去,诸家各荐生员入监受业,学时课满一年之后,策试得优,可以进入幕府担任职事。”

    他倒没想过完全将长安勋贵人家排斥在幕府之外,但如果这些人太简单就加入幕府,未必会珍视这个机会,反而会将此作为幕府向他们妥协的证据,可能会变本加厉的狐假虎威。

    “爵、散五品以上,每人必须举荐一名监生,笔墨食料等费用,每人每年暂定折粮一千斛罢。”

    杨再思新到长安,对长安局势还有些不了解,所以在席中都是少说多听,但在听到雍王这番话后,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国子诸学,诚是学术重地。可每名监生年供千斛,这是否太过优厚了?入读学馆,终究还是以受业养才为主,以俭养德,如此优养,恐害学风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便愣了一愣,你说啥?

    倒是满载而归的武攸宜闻言后便笑起来:“杨祭酒误会了,长安府库空虚,百事待兴,哪里还有余钱贴补学业。年供千斛,是监生入廪幕府啊!”

    杨再思听到这话,忍不住诧异道:“一名监生入粮千斛,他们肯?”

    “这由不得他们,元从诸家,与国同荣。祖辈勋业,本已各得回报。如今社稷新稳,国事艰难,却无德才进献,留之何用!诸家无荐监生者,批报朝廷,革除爵号!定员之外,若还有荐,可以免除入廪。”

    办学敛财是一定要做的,当然李潼也不希望国子监就被搞成一盘买卖,真要这么搞下去,未来国子监名声堪忧。

    所以各家除了一个定员之外,还允许他们举荐其他子弟入学,扩大生源规模。反正这一千斛粮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多荐几个名额,对各家而言总是赚的,举荐越多,便有越多机会加入幕府。

    让长安各家买监生学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李潼又指了指苏约说道:“西京各家宅地丈量完毕没有?国子监复学后,准备颁行《宅居令》,三品以上甲第二十亩,五品以上乙第十五亩,品内十亩,流外及庶人五亩。凡有超居,丈量补钱。凡宅居凿井,俱需备案,每井年纳千钱。”

    杨再思听到这里,不免又是惊了一惊,难怪长安人家都因雍王到来叫苦不迭。连宅地与水井都被明码标价,这简直就是刮地三尺的节奏啊。

    这么一想,神都虽然也被搜刮的挺严重,但主要还是府库受害,雍王还是手下留情了。

0553 不择手段,敛物备战

    李潼倒是不知道杨再思心中感想,就算知道了,多半也只是笑一笑,这才哪到哪,他给长安这些人家准备的节目多了。

    他倒并不仇富,人有钱了,当然是要享受更好的生活。但相应的,也要为更美好的生活付出更多的代价。

    此前全城搜查窦怀让,算是把长安各家基本情况摸了个大概,像是园宅规模、人丁数量之类,这都是接下来一一会用到的数据,《宅居令》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长安城很大,比洛阳城将近大了一倍,所以城池资源有很大一部分闲置。城中大凡稍具财势者,兴造大宅都是基本操作,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也没人管。

    但没人管并不意味着合法,闲置着并不意味可以随意侵占。你说你元从之家,祖辈为大唐流过血、出过力,这的确不错,但是名爵田邑、养生送死,国家也没亏待你。凡事总该有个尺度,逾越了规矩就要任打。

    居大屋、造大宅,这没问题,有钱你可以包了半个长安城,但是要交钱!

    至于水井交钱,这也很正常。长安周边开发多年,讲到居住条件,已经远不如洛阳。坊间虽然都有水井,但水质浑浊苦涩,饮用起来体验非常不好。

    所以许多权贵人家都选择地下水质优良的地方私自开凿水井,以满足自家饮用需要。甚至许多佛寺道观都将此当作招揽信徒、募取钱财的一种手段。

    眼下李潼暂时还不打算招惹那些宗教人士,所以暂时只针对权贵人家私凿的水井进行收费。西京人家乡望已失,搞他们还不至于激发民怨。

    可那些佛寺道观真要搞了,分分钟可能引起暴动,雍王贪婪无度,甚至不准长安生民饮水。虽然说这些水井,他们也不免费。搞宗教管制,必须要有极强的群众基础与行政能力,眼下幕府还不具备。

    此前幕府已经经过一番核算,《宅居令》如果颁行全城,应该能够带来六十万缗左右的收入。这其中,逾规的宅邸属于收入的大头。

    六十万缗的收入,哪怕神都那种全国性的行政中心,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眼下李潼暂时能有效控制的还只有长安城,当然可以做许多事。

    眼下城外客民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比较稳定的以工代赈的阶段,这笔钱李潼打算用来进行城池的修复工作。除了修理那些闹乱中被破坏的坊居之外,还可以用来兴建一些基础设施。

    比如说将隆庆坊的隆庆池深挖、阔整,开掘一段渠道将之与城外的龙首渠连接起来,直通渭水,改造成一个类似神都新潭那样的漕运中心。这样一来,沿河渠周边土地又可以卖上一笔,也能改善整个长安的漕运环境。

    毕竟李潼又不打算再建一个南内兴庆宫,长安城中已经有了两大内,再造也是浪费。虽然说大兴宫闷潮湿热、大明宫不利防守,但洛阳还有一个紫微宫,明堂也保留了下来,造太多也住不过来。

    另外,还可以依托城东乐游原的高地势、引曲江与其他园池的水,改造一个供水系统,即便不能覆盖全城,大半城区是没问题的。

    这项工作技术难度不大,只是园池征用等宅地纠纷不好解决,但这对李潼而言不是大问题。乐游原上那些豪贵人家不闹一闹,总感觉武攸宜养着没啥用。

    客民们有工开、有钱拿,自然也就有了消费能力。只要产生了交易需求,哪怕看在钱的面子上,土民们也不会过于排斥客民,这也有利于土客矛盾的进一步缓和。

    长安缺水,有自然因素、有人为因素。特别是京西那些碓硙,截流造堰、囤聚水力,有的时候下游农田干涸、没有收成,上游河水反而泛滥成灾,这极大破坏了关中的耕种条件。

    李潼早已经命令李湛收集这些碓硙资料,不过眼下距离春汛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拿出来勒索长安权贵们效果不佳。

    等到河水涨起,碓硙正式开动的时候,河流每时每刻都能带来收益,这才是下手敲诈的好时机。要么你们坐望财水东流,要么乖乖交钱。

    抽长安这些勋贵们的血,是一个技术活儿,并不好所有大招一起招呼上去。真把人逼急了,破罐子破摔,翻脸吵闹,对大家都不好。软刀子割肉,才能吃得香,吃得饱。

    现在交钱买学位和宅居令,估计能让长安这些人家肉疼一阵,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养上几个月,等到春夏之交,又可以通过碓硙收割一波。

    年底的时候,国子监应该能洗脑……优选一批关陇子弟加入幕府,边地胡寇问题应该也能得到初步解决。

    这样明年开春就可以针对权贵们的园业下手,扫掉一批,让一部分客民可以划土归籍。总之,谁敢在朝中跟我同党李昭德瞪眼,我就在长安抄谁的家!

    算计完了关陇勋贵们的家产,李潼又开始算计自己的产业。

    神都革命之后,他的爵号从代王该封为雍王,食邑虽然高达五千户,但至今却无一落实,是时候要整理一下了。

    “此前洗劫官库那十几家田业资产,一半划入王国田邑,一半归于幕府公廨田。王国邑产,主要选在京南杜陵境内。”

    李潼略作盘算后,又对武攸宜说道。他如今兼职众多,手底下几套班子,虽然各自的事务不同,但俸禄、福利等还是全都归入幕府、即就是总管府下,别的官职虽然也显赫,但还不够资格称为幕府。

    抄了二十多家,收了三千多顷的土地,一半划入邑产,一半归入公田。但即便是这样,李潼也谈不上是长安第一大土豪。,比他阔的人家有的是。

    像他选定邑产所在的杜陵,便是关陇大豪门韦家和杜家的乡居所在。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大半个杜陵县,都属于这两家。

    本来李潼是不打算这么快对韦杜人家下手,毕竟他们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关陇勋贵群体,而是经术有传的世家。

    可韦巨源这家伙,此前李潼在神都的时候,看他老实巴交、不爱表现,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敢插手他跟关陇勋贵的纠纷。所以李潼就打算跟他家做邻居,别管弄不弄你,老子先吓死你!

    当然,李潼这么做也并不纯是为了吓唬韦巨源。他怀疑韦巨源这家伙此刻跳闹,可能还有别的想法,比如迎回庐陵王之类的骚操作。

    毕竟李显是他们韦氏正牌女婿,只看王美畅女儿还仅仅只是皇嗣侧妃,就跳得不行。京兆韦家这些人,难道不盼望庐陵王回来,带挈他们一起鸡犬升天?

    对于这一点,李潼自然不能答应,那可是我的亲三叔,只能我拿来吓唬我四叔,别人谁插手都不行,想也不行!韦巨源如果敢这么搞,李潼就直接冲去杜陵抄了他的老窝!

    “昌嗣近日与宋参军交割一番,邑户不必抽选土民高户,直选一批客民即可。”

    留守长安的冯昌嗣,被李潼任命为王国大农。

    这个薛怀义的侄子在长安历练几年,已经逐渐变得精明能干,李潼也放心将王国事务交付给他,

    冯昌嗣闻言后便起身应道:“卑职一定优选客民壮者,壮大王国田事。”

    身在长安城得知叔父死讯后,冯昌嗣也有一些心痛难受,但同样也明白他这个叔父是有几分自作自受。

    他心里虽然暗恨武攸宜,但对雍王殿下却是感激,雍王是信义之人,尽管他叔父生前对雍王多有得罪,但雍王仍然顾念旧情,哪怕他叔父已经死了,还包庇他们母子,给他们一份生机,也给自己一份前程。

    “王国田事,勤耕即可。昌嗣你虽任国官,但在幕府还另有使任,要帮助苏县尉尽快把社监署搭建起来。”

    李潼眼下图谋的是京西半壁江山,区区王国邑产,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将一部分客民编入役户,能够解决一些客民问题才吩咐一声。

    长安豪富者,并不只有那些勋贵门户,四方云集的商贾,也都手握大量财富。宝利行社利润那么惊人,李潼又怎么会忽略这些人。

    两市各有市监署,维持市场、平准物价并收取税资。但这种管理模式还是比较粗放,并不能延伸到生产、运输等行业内部秩序。

    李潼又创社监署,是作为市监署的补充,并不面对具体的商户,而是城中百业行社,其中也包括景教、祆教这些宗教社团。

    至于社监署该要怎么运行,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章程,需要先将各行社社首们汇集起来,才能进一步商讨拟定。

    诸事吩咐完毕后,员佐们各自退出处理事务。李潼坐在堂中,手里捏着一份信报,转头望向北方,口中喃喃道:“盼望春前人事能定、物资集聚,可有一战之力……”

    他在长安城中虽然一派强势作风,但也明白自己前来关中本就是一步险棋,走得好可以进窥天下,走不好怕就要功败垂成。现在危机已经浮出,需要专心应对。

0554 贵人入坊,平康震惊

    长安平康坊里,气氛稍显冷清,坊街上行人稀少,许多艳名远播的馆阁门户虚掩,访客不多。原本张挂在坊曲之间的也都不见了,使得平康坊全然没有了此前那种风月胜地的繁华风光。

    坊中风物黯然失色,一则自然是受长安此前闹乱的影响,二则就是那些富豪恩客们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也都颇为消停。

    特别是那些勋贵子弟、五陵侠少们,他们是来平康坊消费的主力,可是由于眼下长安局势前景仍然不够明朗,各家长辈们也将子弟禁足家中,不敢任由他们在市井之间恣意浪荡。

    恩客久不至,优伶懒梳妆。有的艺馆积储丰富,索性趁着这个时间训练伶人、排演曲艺,有的则就没有了这种底气,为了开辟客源、增加收入,像是中曲、南曲那些往常只是坐待宾客主动上门的名伎们,也不得不走上街头,招揽客人。

    午后,一驾垂帷安车自平康坊北门驶入坊中。车驾本身并不吸引人,但却是从春明门横街对面的崇仁坊驶出,而且车驾前后有近百名骑士随从拱护。

    如今整个长安城,出行敢摆出如此阵仗的并不多,坊中民众们下意识就想到如今居住在崇仁坊的镇国雍王。

    特别驾车的那名车夫,虽然长相孔武,但却面净无须,甚至一些有幸曾经近观雍王仪驾出入的人已经认了出来,那名御者正是雍王身边近宦杨九公。

    “难道是雍王殿下入坊?”

    察觉到这一点后,小半个平康坊几乎都沸腾起来。

    “肯定是雍王殿下啊!否则京中何人还够资格让杨九公驾车跟随?”

    有的人一脸笃定说道,雍王殿下新加镇国殊号,如今又是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内权位最高的贵人。杨思勖尽管只是区区一个宦奴,但却是雍王身边亲信随从,只怕就连一位国公都未必够资格让杨思勖担当御者。

    但也有人心存狐疑:“应该不是雍王殿下,这位殿下大权在揽、日理万机,可不是执迷风月的权门浪荡纨绔。眼下长安百事待治,雍王殿下又怎么有时间入坊来访问风月?”

    “这也说不准,雍王殿下本就风雅多情,况且咱们平康伎与雍王殿下本就有前缘待叙。旧年殿下还在微时,新入长安,群伎出迎,当街戏演。雍王殿下也赏此热情,在曲江集弄盛会。入城多日,来访故人,也并不稀奇!”

    “是啊,雍王殿下才情雄壮,风采卓然。换了别个入治长安,或还要愁困不已,但对雍王殿下却不是什么难题。忙完了公务,入坊消遣一下雅情,这也再正常不过!”

    “雍王殿下入坊,也未必就是访问伎色,坊中还有几户爵门,或许就有事务入府降教!”

    许多人站在坊街两侧,望着仪驾行过,议论纷纷。但更多的人则纷纷返回各自居在,回报雍王入坊的消息。

    很快,整个平康坊都热闹起来,许多艺馆佳姝对镜整妆,穿戴上箱中珍藏的华美衣裙佩饰,盼望能得一顾。

    如今的雍王殿下,已经不再只是早年那个才情富丽、风采无双的富贵闲人,手握大权、动静惊人,她们如果能够赢得雍王殿下的关注青睐,也不再仅仅只是一段风流韵事,更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各种好处。

    虽然车内之人究竟是不是雍王殿下,大家都还不能确定。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机会就在眼前,总要搏上一把。

    一些艺馆清闲的伶人们一个个紧张忙碌的准备着,那些还有恩客在席的平康伎,也都各自想办法将客人推脱敷衍,全然不像此前那样曲意逢迎。

    或许此前在她们看来,这些恩客们此时仍来光顾,简直就是一个个面目可爱的散财童子。但那也要看跟谁比,哪怕席中恩客们腰缠万贯、才高八斗,可跟雍王殿下比起来,那也不过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席中宾客还好打发,有的客人都已经入帐登榻、白日嬉闹,可是一些艺馆管事直接指使仆役破门而出,不由分说便将榻上娘子扯出来去细致打扮,这自然让那些客人们大为不满,撒泼吵闹都是寻常。

    “真是抱歉,对不住了,这位郎君改日入馆,一应酒水戏资全免,另有美货奉送,今日娘子委实不方便。”

    那些管事们也不敢强硬逐客,毕竟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

    “入得此中,便为欢愉!兴致破坏,是你些许皮肉资财能补?伎儿有什么不方便?老子囊中羞涩、不方便的时候,不见你等贱奴笑脸迎人!”

    能入平康坊来寻欢销金的,自然不是什么俗客。提枪上马、兴致正浓,结果对手却跑了,任谁都忍不下这口气。有的人还止于口角宣泄,有的则已经喝令奴仆打砸吵闹,发泄心中的不满。

    “是、是雍王殿下入坊……若非如此,奴等怎么敢来打扰贵客!”

    那些管事们一个个作揖道歉,心里也是慌得不得了。

    “雍王殿下来了平康坊?”

    客人们听到这话,脸色全都一变,原本的气焰顿时消散大半,有的人忙不迭穿戴衣衫,有的则一脸紧张并期待的拉着管事追问:“雍王殿下来此为何?是向此处而来?”

    曲中一干艺馆自是忙得鸡飞狗跳,而东曲那些勋贵人家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忙不迭吩咐家人收拾家院,门内门外洒水冲洗,打扫得纤尘不染。

    他们倒未必觉得雍王殿下一定会来访,可万一呢?哪怕只是门前行过,站在车边问候一声,兴许就能获得一些机会。

    雍王如今在长安城中作风强势,虽然风评上是毁誉参半,每个人位置不同、处境不同,各自都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们看法不重要,雍王的教令在如今长安城中,就是唯一的王法。大凡能够凑到雍王面前说上一句话,谁也不会排斥这样的机会。

    安车行到北曲的时候,平康坊里还是一派冷清,可是车入南曲之后,曲中诸艺馆已经是张灯结彩,伶人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恭立街侧,或临窗招摇,各自风情绽放,恍惚间让人觉得平康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热闹。

    街东那些勋贵门户们也都家门大开,一边指使着家人们往来净街,一边紧张的关注着安车究竟行往何处。

    与此同时,各边坊门也有许多人涌入进来,雍王入坊的消息已经在极短时间内传入了外坊之中。

    “雍王殿下车驾行往南曲,去了莫大家院门前!”

    得知这一消息后,坊中人众们便又纷纷往南曲涌去。只可惜,那位莫大家园居并不临街,曲里巷道已经被随从的甲士们给封锁起来。但即便如此,众人也都不愿离去,聚在巷子口翘首以望。

    远远的,一个身穿翻领胡服的年轻人下了车,身影一闪而逝,很快就进了莫大家家门。

    “怎么样?是不是雍王殿下?”

    有人焦急的问道。

    一些站在高处观望的人则微微皱眉:“好像不是,虽然没看清那位郎君面貌,但雍王殿下身形要高大得多!”

    听到这话,许多人不免大失所望,逐渐散开。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流连巷口,徘徊不去:“能当得杨九公驾车,即便不是雍王殿下,也必与殿下关系匪浅。等一等,看一看,总能有收获!”

    且不说坊中的一番躁闹,隐在闹市的这一座小院里,气质温婉恬静的莫大家已经站立在前庭,眼见客人行入便欠身作礼道:“难得杨娘子顾念旧情,入门来见,妾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一身男装的杨丽上前拉起莫大家,微笑道:“京中能交心的故识不多,入城多时,本来应该一早来访。闹乱消散,彼此能安然重逢,这也是一桩幸事。”

    莫大家闻言后也点点头,接着又看了一眼跟随杨丽入门的杨思勖并门内门外标立的甲士,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终究还是没忍住,凑近过去低语道:“杨娘子这是已经……”

    杨丽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羞色,但也满是心喜的点点头:“幸在殿下包容不弃,妾得列门墙之中。”

    “这、这真是要恭喜杨娘子!”

    听到杨丽这么说,莫大家也是由衷为她感到欣喜,忍不住叹息道:“旧年娘子来见使事,恍如昨日。难得殿下居高不倨,赏识知音,娘子一番苦心没有辜负……”

    “殿下真是宽宏博大,并不厌弃我这卑鄙出身。得与这样的丰美天人共居一厦,些许苦心不足说,舍去性命又如何!”

    在莫大家面前,杨丽并不怯言真心,也不掩饰心里的高兴,只是听到墙外传来的喧哗声后,又苦笑道:“莫大家乃是殿下都雅重的高艺之人,冒昧传见恐是不恭,却不想又惹来许多杂情。”

    “雍王殿下教法关内,有此人望也不出奇。娘子快快入舍。”

    莫大家闻言后叹笑一声,压下心中一番感慨,将杨丽请入了房间中,举止仍是端庄,但眉眼之间还是增添了几分敬重。

    她声艺不俗,隐居坊间也不乏贵客来访,旧年相见,杨丽虽是蜀中豪富,倒也能平等视之。但如今这娘子一步登天,自然要更加慎重的接待。

0555 一步登天,江山为靠

    房间里彼此落座后,看到舍内摆设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杨丽又望着莫大家笑语道:“幸在此前城中闹乱,没有影响到莫大家安居。日前殿下也有言及莫大家,但却分身乏术,无暇来问,并非疏远。”

    “坊居老伎,色衰财薄,纵有贼扰,也不屑惦记。殿下有心念旧,妾怎么敢妄求滋扰分心。”

    莫大家闻言后便又欠声说道,自知彼此身份悬殊,并不因往年些许交集便有什么攀附妄念。更何况雍王殿下如今公务繁忙,能被想起几次,已经颇感欣慰了。

    彼此寒暄几句后,杨丽又说道:“今日来访,问安之余,也是有事相询。请问莫大家,平康坊诸艺馆之间,应该也是有行社组织吧?”

    “自然是有的,曲里娘子,多是声色卖艺的苦命人,也都乐得帮扶互助。大大小小的行社,十几个是有的,或递授艺业、或奉佛求福,甚至采买脂粉、衫裙,多人相约,也能谈出几分让惠。甚至就连妾都担当一个社首,学唱声趣。”

    莫大家本是随口回答,但片刻后才意识到眼前这娘子身份已经不同,于是便又小心说道:“娘子问这些,是……”

    “是这样的,京中百业行社颇多,幕府创设社监署,莫大家你知不知?我家本就行商谋活,对此倒不陌生,所以来探问一下坊里伎乐,也是闲来无事,顺便用心。”

    杨丽见莫大家神情如此紧张,便笑着解释道,心里又颇有几分自豪。

    她自知雍王殿下权势惊人,但平日里倒没什么实际的感触,今日入坊一行,才真切感受到雍王殿下权威已经覆及长安民众方方面面,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坊中人见车奔迎,就连这位故人莫大家都满心敬畏。

    莫大家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摇头道:“此事妾并不知,雍王殿下才器伟然,幕府创策自然大益士民。只不过,这个社监署即便监察百业,但曲里营生毕竟只是娱人的浊业,未必能为章令覆及。”

    讲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其实妾倒盼望幕府能够监控所有,此前曲里几家奉佛的社徒们捐财祈福,几处大寺受财却不施法,让人失于庇护,不独人心恐慌,甚至还有几人死于非命。据说是新昌坊灵感寺得贵人施财,厌恶伎者卑贱污浊,毁了几尊佛堂供奉的法象,神佛断了供奉,惩罚奉佛不诚的信徒……”

    “居然有这种事?”

    杨丽闻言后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又问道:“那莫大家你有没有受到影响?”

    “这倒没有,只是见到曲里诸娘子谋生已经不易,真心不敢贪求,捐尽私己求一心安尚且不得,难免是有些心酸。”

    莫大家讲到这里,又不乏期待着望着杨丽说道:“杨娘子入坊来问,是有心结成大社、关照苦命?若真能报备幕府,得雍王殿下庇护,妾是极愿助成此事。也不是夸卖人面,搏求虚荣,有了官府看顾,总能维持几分规矩。

    往年京中还有内教坊分管,如今诸官不问,曲里多有欺霸。像是旧年曾有幸迎见殿下的一位杨九娘,去年秋里被一户贵人圈养,大妇寻入曲里,在庭前被生生杖死,官府也都全不过问……”

    站在门前的九公杨思勖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跳,顿时冷哼道:“主人贪欢,圈养外室,那主妇不乐、驱逐就好了,竟敢出门害人!伎儿虽贱,也是一条人命,家风如此凶恶,请莫大娘告是哪一家,我改天去试试他家权势。”

    杨丽听到这一桩惨事,也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才意识到莫大家所言苦命并非自谦,平康坊风月胜景之下多是血泪。

    想了想之后,她才又说道:“殿下曾言,庙堂雅乐宣礼明教,市井俗乐调气养性。声乐动人,能让人感知伤秋恨别、乐生厌死,也是教化的一种。君子远庖厨,可以称仁;小民明悲喜,可以称智。实不相瞒,我今次来访莫大家,的确是有借你几分情面的想法。”

    “娘子但说无妨。”

    对于杨丽,莫大家还是颇有佩服的,闻言后连忙说道。

    “平康坊风月可夸,但却艳名近秽,勾人放浪形骸、销人筋骨钱财,所以道德不容。即便结社备录于官府,官府又怎么能频频过问礼教之外的私秽?”

    杨丽讲到这里,望着莫大家歉然一笑:“还请莫大家不要怪我直言,如你这般洁身自好、声艺自立者,曲中虽然是有,但毕竟只是少数。

    余者唯以皮肉自卖,本身已经自立于贱业,孽业厚积,恶报于身,也实在没有什么公道可以伸张。往年可以说世道所迫,但如今殿下治境,百业营生规章整顿,还是不可把自己的懒散无能归咎世道。”

    “莫大家如果希望我能包庇平康坊所有伎者,那我真是做不到。开天以来,清浊有分,各自上下。我能帮扶的,唯有不甘于自贱、肯奋求向上的人。”

    莫大家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是有些不自在,大凡家有半斗积谷,谁又肯甘心做贼?但她还是按捺住心里的不快,低声说道:“妾继续恭听。”

    “莫大家可知神都太平公主戏坊?那戏坊声色绝艳,权贵云集,合城风尚,俱望于彼。并不胜卖皮肉,但声名已经远超平康坊。”

    “杨娘子是打算在长安兴造戏坊?”

    莫大家听到这里,顿时精神一震。

    杨丽闻言后微笑点头:“有何不可?旧年殿下在长安,曲江盛会,各方称夸。如果莫大家愿意助事,那就你我联名,结成一个艺社,不求姿色迷人,唯取声辞曲艺高超。殿下赐我芙蓉园一片阔地,大可于此造园设坊,不让神都专美!”

    杨丽是见识过莫大家登台献唱时,周遭拥趸云集的场面。神都太平公主的戏坊她也去见识过,觉得自己操持起来,未必就逊于太平公主。

    而且她还有一个大优势,太平公主戏坊传唱最高还是雍王旧作,可现在她天天陪雍王殿下入睡,自家产业总要关照。

    莫大家听到这话,顿时也是惊喜不已,起身作礼道:“娘子仁心宽厚,愿意扶助曲中卑贱苦命,若能成事,凡所受惠者,俱对娘子感激不尽。”

    “感不感激,只是其次。我也只是闲来无聊,作弄趣事。造园造坊,官路疏通,这无需莫大家操心。但访问伶艺,结社参事,我就不方便出面,还要有劳莫大家。”

    杨丽这话倒也不是假的,她被雍王收入府中后,虽然得偿所愿,但出入行动也变得不自由。

    不说今天这种群众围观,她自己也不能再畅游坊市、巡察自家买卖。家里商事可以托付给门中老人,但自己却闲了下来。想了好久,才想到可以搞这桩事业。钱财她又不缺,即便不能盈利,大不了自己贴补。

    “明白的,明白的!这些琐事,哪劳杨娘子操心,妾自任劳!”

    莫大家闻言后连连点头,她没有什么亲人,自己也衣食足用,并不热切于攀附权贵,但却天生热心,不忍见人受苦,心知这件事如果做得成,最起码对参社的平康坊伶人们而言,绝对是一个好出路。

    与莫大家议事完毕后,杨丽这才出门准备回府,可是一想到来路上惹起的那些骚乱,俏脸又闪过一丝烦躁,出门登车,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担心此番出行滋扰太多,殿下或会不满。

    “有什么好怕的!归家登榻,能奈我何?”

    心里给自己打着气,等到车驾出曲转入坊街时,杨丽却有些意外的发现周遭静悄悄的,全无来时的喧哗,撩开垂帷向外一看,只见街面上静悄悄的,忍不住问道:“阿九,怎么回事?”

    杨思勖没有答话,倒是车窗旁闪出乐高的身影。乐高一边骑着小马,一边咧嘴回答道:“回娘子,殿下今日早归,知娘子入坊,担心归路吵闹,正在坊外等待呢。”

    “殿下知我出坊?有没有气恼?”

    杨丽闻言后,心里更慌,连忙问道。

    “仆不知。”

    乐高摇了摇头,才不插嘴这种男女私情。

    很快,车驾便行出了平康坊,杨丽透过垂帷缝隙见到坊外横街上多有行人伫立,黑压压的一群人,同时又有两队甲士将道路给把守住。

    再往前行,便见雍王殿下正跨坐在一匹骏马上,马前站立着许多华服之人,姿态都殷勤有加。杨丽正在车内偷窥之际,却见殿下已经注意到此处,正策马向此行来,心情不免又变得忐忑起来。

    “遮掩这么密实,出门又能见到什么景物?下车罢。”

    很快,车外响起雍王殿下笑语声。杨丽呆了片刻,这才探身出了车厢,不待开口解释,却见殿下正勒马停在车厢一侧,并将手向她身来。她下意识将手搭在殿下掌心里,然后一股拉力便将她拉上马背,横坐殿下怀中。

    “内人好赏人情风物,不喜静居。今日乘兴出游,不愿滋扰坊居民生。诸家门户安守,不必迎送扰兴。”

    李潼将这娘子环抱身前,望着转步跟随来的诸家勋贵子弟们说道。

    众人听到这话,连忙齐齐后退应是,只是不免更加认真打量起与雍王共骑的胡服少女。

    杨丽虽然不怯场,但这样的场景也都少有经历,特别整个人都被雍王殿下拥抱着,更是紧张激动得俏脸发烫,下意识埋首殿下怀中,听到周遭议论声后,却又壮着胆子挺直了腰肢,满街人影只作无物,这一刻仿佛整个天下都在她背后倚靠。

0556 雍王坐衙,群众争见

    夜中,崇仁坊王邸,浓情如火,趣满香闺。

    良久之后,李潼仰躺在榻上,杨丽侧伏于身畔。眼见殿下并无睡意,她才开始讲起今日前往平康坊的目的。

    “这是好事情,人闲则废。娘子本有经营之能,若只闲守空庭,难免精神不振。”

    听完杨丽的讲述,李潼便微笑说道。他庭中几个娘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意趣,若只因委身于他便闭门不出、困养庭中,他也感觉很可惜。

    眼下身在长安还没有站稳,王妃等暂时不宜接到长安来,否则他倒愿意家人们聚集于此,给他们各自施展才能意趣的空间。

    “殿下不反对,那就太好了!妾也并非不耐寂寞,执于牟利。不过旧年殿下在长安,戏弄盛会,长安群众响应,声辞感人,既能安慰人心,也能宣扬政治。”

    听到殿下对她颇为支持,杨丽也是欣喜不已。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位莫大家也是一位端庄体面的艺人,人事托付给她,不愁回报。明日我吩咐苏约一声,艺社报备、批建园业都可行方便。芙蓉园都可圈用起来,现在此处试营,效果好的话,京内诸坊都可以再造分场。”

    “眼下还只是初计,怎么能劳烦官府人物使用?”

    杨丽本以为殿下口头上的支持,却没想到自己提了一嘴,殿下居然要用到官府之力来帮扶,一时间半是惊喜半是惶恐的拒绝,同时又说道:“殿下昵爱,止于帷私,妾已经感恩不已。少来执掌家事,妾也并非不通世务之人,旧年行走卑贱尚能勉力维持。如今得列门中,世道已经敬重许多,行事更加方便,实在不必因为这些风月闲情再妨殿下公务。”

    听到这娘子言语间不乏自信,李潼也笑起来,但还是说道:“帮扶这艺社,可不是为了私情。公门私邸还是要分开,用到官府之力,自然要有回报。民生寡欢,生人无趣,悲喜无从消遣,难免要求告神佛。娘子若能播乐坊曲,予民新戏,税物递增之余,来年整顿寺刹之所,也能更少阻力。”

    精神信仰层次的斗争,终究还是要从这方面解决。唐宋之交,是社会一大变革,国力或有消长,但在民生方面,大体上呈现一个上扬的趋势。

    世家大族逐步瓦解,他们所把控的社会资源也在一定程度的向下扩散,民生环境较之中古时期的庄园经济肯定是有所改善的。所以在精神层面上,也是有着非常大的需求,其表现形式就是宗教的发展越来越繁荣。

    佛教与道教,不仅仅只是外来与本土的区别,佛教的世俗性更高,宗教市场的扩大也滋长其敛财能力的牟利性,严重的时候,就会影响到民生,影响到国力的增长。

    人谁无有三分**,或求善果、或消孽恶,人心强大的毕竟只是少数,求神问佛获取慰藉是一个常态。后世民智普开,还不乏论调三武灭佛无一善果,好像是因灭佛召来的恶果报应。

    但是,能够逼到最高统治者以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有脑子的都能意识到当时的宗教势力已经多么猖獗。不灭可能就死在当时,也就不存在后报不后报的问题了。

    更何况,崇佛侫佛的下场就好?后赵石勒断子绝孙,梁武帝阴沟翻船,武则天老来被叛,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初唐民风,基本上还是昂扬向上,长安虽然新经闹乱,但只要有合适的引导,也不至于一味的就苦大仇深。所以对于杨丽开设戏坊,李潼是非常支持,市场就摆在这里,你不争有人争。

    佛教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市井俗戏发展史,到了唐中后期,许多佛寺开设的经场、戏场甚至就连达官贵人都吸引过去,成为市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就连印刷术的推广和饮茶习俗的扩散,与佛教发展都休戚相关,和尚们在古代可都是真正的营销大师。

    李潼眼下并不打算直接对佛寺下手,但也时刻在准备着,抢占民众们娱乐时间也是一个手段。艺社俗乐深入坊里之后,先拆掉那些佛寺的附属产业,然后逐步剥离其敛财手段,压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中。

    别的不说,你哪怕听听秦王破阵,也比听目连救母要更有爱国教育的意义啊!

    杨丽倒是没想到雍王殿下对她这事业如此看重,且提供了许多大受启发的建议,一时间也是欣喜难当,趁着思路活跃,索性披衣而起,就着灯火开始整理更详细的经营计划。

    李潼也不阻止这娘子,翻个身酣然睡去。他可是没有什么就此不早朝的资格,明早幕府还有一大摊事务要处理,还是要节省腰力,保证睡眠。

    几日后,社监署正式成立,官廨就位于长安西市东侧的延寿坊。虽然是新设的官衙,但幕府给予的配置却极高,雍王殿下亲领社监,平阳公武攸宜坐堂直案。

    官衙新设,自然要先颁行规章。这一天,雍王殿下亲自入衙,而长安并周边地区的众多行社社首们也都纷纷入坊拜见。

    许多人甚至为了能够见上雍王殿下一面,临时结社备案。当然,给这些行社归籍存档并不是免费的,视其社徒多寡收取一定钱财,但封顶也就是一万钱。

    长安城中想要求见雍王殿下的多了去了,往常投帖献礼、输入极多都未必能见上一面,如今只需要交上几千钱便能得见,这对不少人来说,也是一大诱惑。

    “前日报社者激增,单单所收笔资就得钱八千余缗。”

    及至殿下入衙,负责官署组建的万年县尉苏约便匆匆入前禀告道。

    李潼闻言后也是一愣:“这么多?”

    一缗一千钱,八千多缗就是八百多万钱。李潼根本没打算要在这方面牟利,收取一定费用,真的就是笔墨加上人工等管理成本,却没想到长安民众太热情,就这还争着入钱求见。

    且不说群众们眼下的热情,李潼倒是能够想到,之后他的名声肯定会更坏。入学国子监要交钱,住大屋、饮清水要交钱,现在见个面还要交钱,雍王真是索求无度!

    苏约摇摇头,也是有几分苦恼:“单单今日入衙各社社首们,便足有两千多人。”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感觉更亏了,特别在翻看那些新进备案的行社,则更加哭笑不得。得知雍王殿下亲领社监,民间结社成风,甚至一个西市胡商编了两头驴、三头骆驼,结成一个脚力社,自认社首,交三百钱来见雍王。

    雍王殿下的名声啊,就被这些畜生给败坏了!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李潼也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会玩,集思广议之下,原本编拟自以为周全得当的规令章程,直接就被钻成了筛子。

    “要不然殿下还是回宫吧,卑职在此直案召见即可。小民奸猾嘈闹,何劳殿下亲临宣教。”

    武攸宜上前一步请示道。

    李潼倒是挺乐意让武攸宜分摊一些贪鄙恶名,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摆手拒绝了,新创行署总不好朝令夕改,他此日入衙宣教已经是群众俱知,既然来了,还是见上一面为好。

    不过他还是吩咐苏约道:“日后再有此类集众事宜,先查参众人数,再拟资费定额。”

    此风不可长,不来点狠的,李潼担心下次大家可能真牵着一群牛马骆驼来见他。

    入衙参见人数过多,幕府又增调千余甲士入坊控制秩序,开衙时间到了后,衙门大开,等候在外的诸社首群众们鱼贯而入。排在最前方的,则就是田少安、李阳等几名故衣社直案。

    社监署新创,对于备案行社只是记录了社众人数,分成甲乙丙丁四等。至于行社资产以及所涉行业,都还没有进行细致的分类。

    讲到人势,故衣社乃是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地区的第一大社,这还是因为长安、万年等几个大的分社分别记录的缘故。

    跟随在故衣社身后的,则是几个长得很有异域风情的胡人,他们多是早期内附的胡部酋长。趁着幕府组建社监署之际,索性族人结成行社,来见雍王殿下。

    李潼坐在衙堂,等待诸行社社首登堂来见。社众超过万人,便是甲等行社,这些行社社首足有十几人,当然故衣社直案与那些胡部酋长们就占了大部分。

    剩下的还有木炭、瓦窑、石匠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行社。这一类行社,倒不是从业者们抱团取暖的产物,而是此前官府为了征收课钱方便,勒令他们结成行社。

    甲等行社社首们登堂叩见之后,不待余者开口,田少安等故衣社直案们再次下拜,神情激动道:“小民等故衣社徒,与雍王殿下前缘深刻。故衣义社,本就感于先王仁恩才得创建。如今殿下牧治关内,小民等案前俯首,惶恐呈献社谱社籍,恭推殿下行为社首!恳请殿下无弃蚁民卑情,收此先王遗泽!”

    此言一出,在堂那十几人,特别是一些讨巧来见雍王的胡酋们,一时间吓得脸都绿了。

0557 百万巨资,不抵德音

    故衣社登堂献社,这本来就是预定的内容。

    李潼对此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抬手示意苏约下堂接过田少安等人献上的谱籍,又指着田少安等人笑语道:“故衣社之名,我久有耳闻。宣扬道义,救苦扶困,三秦士风,大有可观!故事或存曲隐,但情义却真挚无虚。先王在天有灵,得见壮义,也要畅笑这番奉持道义的民风!”

    “我奉朝廷所命,镇守关内故宅,治中百姓士民,俱在教令之内。即便没有谱籍所献,自当仁治顺民。但此忠义之迹可嘉,告尔社徒,春秋作礼,可祀奉先王。”

    李潼虽然要跟故衣社产生直接联系,但毕竟还是朝廷所任命的高官,并不适合担任一个行社社首。

    所以就算把故衣社管理权收回来,也要将职权进行分割,分配给幕府佐员兼领,类似于萨宝府掌管西域胡人那种存在,权不集中于一手,如此才能把故衣社转变为一个半官方的组织,得以长期存在且运行。

    毕竟这些故衣社众,首先是大唐子民,然后才是行社成员。幕府即便是参与管理,也要有限度的进行。

    但我就算不担任社首,还是允许你们祭拜我爸爸,咱们心连心、手牵手,共创美好未来。

    田少安等人闻言后自然大喜,连连叩首谢恩。不过因为早就知道这样一个结果,难免是有演戏的成分,看起来还是有些浮夸不走心。

    当然,眼下堂中也少有人关注这些演技上的细节,众人无不震惊于故衣社的表现。像是一些工匠行社还倒罢了,他们本来就是官府扶植起来统筹匠人、便于征收课钱的组织。

    可是那些胡酋们则是真尴尬,故衣社一见面便拱手将一个偌大行社献给雍王,那他们又该要如何表示?

    学故衣社那么做,当然是不行的。行社这种组织,本来就是民间私结,对成员的人身和财产并没有太强的控制力,但这自然不包括那些胡酋们。

    他们虽然已经内附中国,多学华夏礼仪并耕织技艺,但本身还是有着极强的部落习性。那些内附的胡民们虽然也编户授田,但大部分仍然直接附庸于他们,对于这一点,朝廷倒也没有过于严厉的勒令整改。

    如果他们也学故衣社这做派,那无异于将部曲财产拱手相让,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他们之所以费尽心机来见上雍王殿下一面,无疑是希望幕府能够对他们的权益稍作保障,可不是为了要舍家投诚。

    当然也并非所有胡酋都惶恐震惊,毕竟幕府组建社监署之前,还是跟一些人进行过沟通。

    比如高昌遗民的麹氏、高句丽遗民高氏,其各自首领跟雍王殿下还是关系密切,颇有往来。

    所以在其他胡酋们还在彷徨无计时,这两方社首已经迈步入前作拜道:“雍王殿下大军劳使定乱,使长安民生重归安定,痛惩祸乡**,使遭乱生民不再枉死。小民等感激恩威,无有所献,唯具薄资,请殿下笑纳,盛犒王师众将官甲士!”

    等到苏约将礼单收起,李潼随手扫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心里也感慨这些胡族还是识趣的。他大军初登灞上,这些人已经进献过一批物资,现在再呈献一份礼货,数量也颇为可观。不像那些勋贵人家,仗着元从旧功就是死倔,情愿作死也不愿老老实实的进奉。

    当然,些许浮财也不至于让李潼混淆了华夷之辩,关中内附诸胡接下来一段时间打破原有部族组织、正式编户治理,也是幕府用事的一个重点。

    这方面倒也不需要再怎么创新,朝廷一直以来治胡策略其实都进行的挺不错。虽然说在上层军事方面,有点胡风太浓的弊病,但在民间治理上,也没有什么大乱子发生。

    有了这两族头领表态,其他胡酋们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费尽心机来见雍王,本也就有礼货进奉的准备,所以身上也带了礼单,礼货多寡不说,大不了以后再做增补。

    接下来,又有乙等行社社首登堂来见,这一次人数就多了,足足有近百人。而且多数不再以人力结社,有了一些工商资本的味道。像是宝利行社,由杨丽的一个族叔出面。其余城内成衣社、织染社、香行社等等,也都在此列。

    诸社社首登堂,也都各有表现。多寡暂且不提,但如此明显的行为,也说明他们对这新建的社监署职能究竟如何,仍是颇有无知。

    如果说为了管控市场以及官市采买,朝廷已经设有市监署,户部、司农、太府、少府等官署也都有相关兼治。现在新设一个社监署,大部分人都觉得应该是敛财为用。

    让人往外掏钱,当然不乐意。可此前长安西市杀的人头滚滚,多是元从勋门,也让长安人众见识到雍王暴烈残忍的一面。

    长安乃是关西最大的市场所在,许多商贾累代于此经营,如果交钱就能免祸,也实在舍不得放弃长安城的一切。

    眼见众人虽然各有表现,但神情多有抑郁,李潼倒也渐渐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倒是觉得有一个贪财之名也不坏,起码省了许多唇舌。

    他需要在短时间内将长安沉淀累积的人力物力调动起来,以应对接下来的外患。数日前外州已经有急报抵达长安,突厥新可汗默啜引兵南寇,沿贺兰山南下,绕过河套直攻关内的原州。

    为了避免引起群众惊恐,这一条消息仍在封锁之中,幕府正在紧张筹备出击默啜的事宜。神都朝廷这次只有虚荣封授,却并没有给长安太多物资支援,甚至为了避免与神都朝廷彻底交恶,今年的租调课钱等等都还要筹措一部分上交。

    接下来,李潼就需要直当突厥、吐蕃两大边患,战线甚至需要延伸到西域,而且还需要兼顾到关内的民生恢复。他现在缺钱缺的眼都发绿,哪还顾忌什么名声清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脸肉疼的表情。

    在乙等行社里,有一个名为清城蜀锦行社的社首就显得兴高采烈,登堂见礼之后便迈过众人上前,直从囊中掏出两张飞钱汇票,两手上举恭声道:“喜闻雍王殿下屈尊坐衙,会见京中群众,仓促之间不暇备礼,单身直入又恐不恭,特奉飞钱票据一百万缗,恭请殿下笑纳!”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还有甚于此前故衣社举社投效。毕竟刚才堂内不过十几人,现在却有百余人在堂。

    而且这人手笔也太大了一些,长安城中虽然多豪富,可随手便拿出一百万缗的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就算那些勋贵门户百年富贵,囤聚诸多,但也都是物资产业,谁家没事搞个上百万缗浮财显摆。

    李潼听到这个数字,也是惊了一惊。朝廷周年所收课钱不过百万缗有余,就算他奶奶搞封禅都不过几十万缗的预算,虽然最终也没搞成。但那些钱运入神都,也缓解了朝廷的钱荒,甚至他四叔监国以来,就是用这一批钱在周转。

    李潼本来已经觉得他位高权重,不会再太小家子气,但一时间,也被这笔巨资砸的有些发晕。

    再看对方,一身锦袍,卓然而立,气质不俗,不像是一个满身俗气的商贾,更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士大夫。当然有一部分钱的缘故,但这人站在当场,仪容气度也实在很引人注意。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苏约一眼,苏约快速递上一张纸条,李潼低头一看,顿时乐起来,果然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方手笔如此阔绰,可绝不是单纯因为雍王长得帅。其人也非没有名号,乃是蜀中豪富宋霸子。

    得知其人身份后,李潼恢复了淡定,继而心里便生出一丝不满。你他么给钱就给钱,还要把数字报出来,显你能是不是?瞧瞧把大家吓得!

    老子敛财是敛财,大家都悄咪咪献上礼单,总算还有些许体面维持。你这一叫,最后一点默契掩饰都没了,彼此成了**裸的金钱关系,老子不要脸的?

    宋霸子登堂献钱,心里也是不乏忐忑,虽然低垂着头,但视线余光也一直在打量着雍王。待察觉到雍王眉头隐皱,心里又是暗暗叫苦,忙不迭再次下拜道:“殿下威名,如雷贯耳。小民有幸登堂拜见,进献钱货绝非凭物邀宠,非此重资不能表达对殿下的敬仰深情!

    殿下创设飞钱,票渡关山,解我蜀民险阻之困,此开天以来人所不及之德业,小民区区一介行商卑贾,积钱之外,无一可夸,唯此为献!殿下恩德,高逾蜀山,飞驾秦岭,乡徒领受此惠,性命都可捐给,何况区区俗物!”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才微微缓和下来。钱我要,面子也要。给钱是给钱,冒犯是冒犯,两回事。不过这个宋霸子还算识趣,圆说的很得体。别的不说,单单飞钱这一桩,李潼笑纳蜀商百万巨财也可无愧。

    话说回来,这个宋霸子行事虽然张扬,但也并不狂妄,倒是值得关注一下。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抬手说道:“但能生民得享便利,余者不必多说。钱财虽通百物,但穷困之时,饥渴不当。行商坐贾,虽然牟利为业,但忠义人伦,才是生人根本。输钱百万,不足为喜,但能察见乡士德音,此日并不虚度。”

0558 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唐代作为社会变革的重要时期,社会资源的积累方式要远远超过前代,所以也涌现出了一批民间豪富者。

    像是高宗时期的长安富商邹骆驼,炫富炫到皇帝面前,以绢裹树,终南之树可尽而架上之绢未竭。开元时期的王元宝,富比王侯,甚至以铜钱铺路,比宰相专道的沙堤还要更加的贵气逼人。

    这还仅仅只是野史逸闻记载下来的豪商事迹,至于其他未见经籍的则就更多了。比如李潼所熟悉的杨丽一家,便属于资本雄厚的蜀商一员。

    至于眼前堂中的这个蜀商宋霸子,则就比杨丽一家名气还要更大。原本的历史上,在武周后期因与张氏兄弟交游而出入于宫廷宴会,其名号甚至被正史都记录下来,可知本身就属于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

    当然,眼下时局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女皇武则天提前多年退居二线,张易之兄弟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

    不过,李潼之所以知道这个宋霸子,还不仅仅只是历史的记载,而是由于杨丽。旧年杨丽北上长安,正是因为这个宋霸子在商业上的排挤纠纷。而且宋霸子很早就开始进行政治投机,曾将女儿进献给魏王武承嗣。

    正因为这些前事,宋霸子投献巨资,必然也是存了用钱买命的心思。

    眼见雍王殿下脸色转为和气,甚至称其乡德,宋霸子原本绷紧的心弦也是微微一松。自雍王西进以来,他过得可谓是度日如年。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蜀商虽然资本雄厚,但如果没有官面上的关系支持,在权贵们眼中也不过只是待宰的肥羊而已。

    作为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宋霸子自然更有抱负,其人生目标已经不止于货殖牟利那么简单,一直积极向真正的权贵阶层靠拢。

    经过多年努力,也算是卓有成效,宋霸子不独与长安城中许多权贵门户郊游密切,甚至此前还攀上魏王武承嗣,算是初步接触到帝国最顶级的权贵圈子。

    当然,那是以前了。去年年尾,神都政变的消息恍如一道惊雷,宋霸子做梦都想不到,如日中天的武氏诸王竟然一日之内伏诛。

    武承嗣的生死,他当然不怎么在意,可是花费了无数钱财精力所经营起来的这条线却被就此斩断。更要命的是,干掉武承嗣的竟然是雍王李慎之。

    接下来的局势发展,每一次变化对宋霸子而言几乎都是一次折磨。雍王不只在神都干掉了他重点投资的武承嗣,更被朝廷派遣前来长安负责定乱并长期坐镇。而雍王在长安干掉的那些勋贵人家,若仔细追究的话,其实也与宋霸子都有着或深或浅的牵连。

    毕竟身为商贾,就要奉行和气生财,想在长安混生活,少不了要对这些地头蛇们打点示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霸子倒也不至于完全绝望。毕竟他与雍王层次相差甚远,雍王也未必就会在意他区区一个商贾。

    可是数日前,雍王在春明门横街当中宣告将同为蜀商群体的杨丽纳入门中,宋霸子就再也不敢心存侥幸。

    他此前不是不知杨丽已经搭上雍王这条线,不过蜀商们彼此之间的内部倾轧侵夺本来就是正常的商事行为。

    他得势时忍不住要排挤杨丽一家,而杨丽一家南北货运生意做得那么大,当然也不可能仅仅只是勤劳致富那么简单,无非大鱼吃小鱼而已。商贾们之间的利益纷争,也不值得身后的权贵们亲自下场帮扶。

    而且,在得知杨丽一家傍上雍王的时候,宋霸子便基本上收起了针对杨家生意的动作。尽管当时雍王还无如今这番权势,但宋霸子自知也不是他能够小觑的。

    可是如今,雍王当众宣布杨丽已经为之姬妾,而且看那架势,杨丽还颇得雍王宠爱。起码宋霸子将女儿进献给武承嗣时,也仅仅只是一个侍婢而已,甚至宋霸子几次登门,还见到自家女儿还要在厅堂作舞待客,他也根本不敢有所异议。

    世间诸般风声,唯枕头风最能入耳。得见雍王对杨丽的宠爱,宋霸子一时间颇有万念俱灰之感。雍王如果想收拾他,不过一个念头而已,更何况他本身就算不上干净。

    甚至不需要雍王开口,长安一些官员们察颜观色,哪怕仅仅只为了讨好那位新夫人,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而且宋霸子就算想逃离长安都安全不了,须知雍王长兄汉王李光顺,眼下还在益州大都督府担任长史呢。他就算逃回乡中,照样也是一死。

    所以这一次趁着雍王在社监署坐衙接见长安群众,宋霸子携巨资来见,也是死中求活。如果不能获得雍王的谅解,他的人生基本上也就可以说是已经到头了。

    百万缗的巨财,哪怕对宋霸子而言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为了凑出这一笔钱,他不只变卖了长安城里大量的产业货物,哪怕眼下大乱新定、行市萎靡。甚至还向一些亲密乡徒们拆解许多,央求之余不乏恐吓,他倒霉了,那些人家也难免受到牵连,如此才凑出一笔巨款。

    之所以只献钱财,而且要用飞钱票据,宋霸子也是考虑诸多。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人人都知经营飞钱的宝利行社身后本就是雍王,而如今长安大乱新定,商贾们对于飞钱的信用度也是不乏怀疑。如果这些巨资还不足以让雍王对他网开一面,那么飞钱的信用,雍王总要考虑一番。

    眼见自己一番苦心所达到的效果不错,宋霸子一时间也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狂喜,但也不敢因此而忘形,而是更加恭谨的作拜道:“小民旧年困迷于钱货欲海,全无礼义行径可称。如今纵有些微表献,也只因感知殿下仁义传教。殿下此番西进归镇,活人巨万,痛惩贼徒,时人莫不称颂感恩。小民身为世中受教一员,虽自惭卑鄙,但也斗胆觐见,只求稍证殿下伟义,不敢称德自夸。”

    李潼听到这番对答,对这宋霸子不免更加满意,忍不住暗暗感慨,这宋霸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料,难怪原本历史上能以一介商贾折腾到宫廷宴会中。

    宋霸子向雍王进献巨资并频作吹捧,虽然让彼此都非常满意。但在场其他人心情则就颇为复杂,特别是那些个第一批登堂的胡酋们,这会儿更加的狐疑不定,前有故衣社举社投献,后有宋霸子进献百万缗的巨资,让他们猜不准究竟是雍王的授意还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若是前者,雍王又要借此向公众传达什么信号?难道是要借这个新设立的社监署,将长安城所有人力物力尽收己用?

    李潼也不急着向众人解惑,而是继续召见排在后方的诸行社社首。不过后方乙等、丙等行社数量激增,诸社首便难尽数登堂入见了,只能选取一些代表登堂来见,其他人则就在衙堂外席地而坐。

    “今日集见百业社首,为贺幕府新设社监署。想必诸位也都好奇,这社监署究竟章程如何,又监管何事。”

    李潼也不卖关子,在诸社首登堂拜见之后,便开始讲起今日主要内容:“国朝创业以来,仁治普施,百业兴盛。或有短厄之困,但世道终究昂扬向前。生民各司其职,行业蒸蒸日上。

    诸位都是各自司业翘楚,如今汇聚衙堂,人势壮阔,可知所言不虚。朝廷虽然章制完备,但世道日新,也需要追赶时势,格式增补,以求官民便利。社监署,顾名思义,非为治民,只为监社。”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毕竟谁也不乐意身上管束更多一重,遭受更多盘剥。

    李潼并不理会众人情绪变化,只是继续说道:“生人有长幼,行业有首尾。定序无存,则万物不兴。树有枯枝,不修则蹿,事有丑陋,不治则害。长安旧经动荡,虽所害未深,但可谓一警。如今京内坊市萧条,行业不振,往日繁华不复,人皆有感切肤之痛。

    今社监署新创,汇聚百业诸社,正为振兴诸业。署中将设社库,积钱五百万缗,分补所录诸社,盼能生民享惠,奋力生活!”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人人瞪大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瞪大双眼彼此相望,想要求证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潼倒是很满意在场众人的反应,所谓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行社是社会发展、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所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资源集中方式,现行的制度其实并没有太好的管理方式。哪怕到了后世,仍然如此。想要让相关民众们服从管理,自然要先向他们表达出制度的优越性。

    此前幕府便在讨论补贴籍民、刺激生产与消费的方案,提出了很多的设想,但李潼都感觉不太满意。

    佐员们所提出的补贴对象主要还是自然人,比如获得朝廷民爵嘉赏的公士之类,又或者年过几十、家有几丁,这也是以前惯用的手段。

    但这些方式,所针对的只是生民个体,而生民的需求普遍单一,无非衣食等基本需求。长安新经动乱,物资难免短缺,把钱发到小民们手里,或许会刺激他们积谷备荒的囤积欲,抢购几种有限的生活物资,这与李潼所设想全面刺激长安民生恢复有些出入,起码不会对诸行业生产造成太大的补益。

    所以他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将补贴的目标从个体转变为以行社为单位。如此一来,虽然会刺激行社进一步发展,但也顺理成章获得对行社的管控权。拿了我的钱,我总要查一查你用在了什么地方。

    至于这样会不会造成行社尾大不掉,这也是多虑了。因为古代东西方行社的发展,是有本质性的不同。

    西方行社或者说行会是在城邦建立伊始就产生,是平民从业者对抗城邦贵族的一种组织。而东方则是在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为了补偿统治模式而兴盛起来。

    二者产生的时机与动机截然不同,而且古代中国还有一个统治的根本法,那就是编户齐民。民众们首先是在籍之民,然后才有一层行社身份。

    生产性质的行社,主要是工艺的研究与传承,像是唐宋之际的制造产业,由官府提供官样等生产标准进行生产采购。商业性质的行社,则就主要是管控物价、避免恶性竞争,以及统筹资本,参与官买、互市等官方组织的买卖活动。

    可以说,古代中国的行社从产生伊始就没有反骨长出,未来的发展也根本不具备此类空间。至于官商勾结、政治投机,以及晋商们含辛茹苦滋养出来的大清国,那都是有着具体的时代背景和个人诉求,与行社这种组织模式没有本质的关联。

    当然,李潼所说的补贴,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与销售有关的行社。

    至于景教、祆教以及一些拜佛社等宗教色彩浓厚的行社,绝不会出现在补贴列表中,但会费该交还得交。我可以尊重你信仰,但你也得敬重我的权力,否则取缔没商量!敢再私自集会,那就谋反论处!

    不独诸行社社首听到幕府如此大手笔补贴、一时间震惊不已,就连在场那些幕府佐员们,一时间也有些发愣。因为此前幕府讨论,这一次补贴是以三百万缗为上限,而且主要形式都是飞钱白条,通过飞钱结算进一步确立飞钱的信用度。

    李潼之所以临时加码,当然也是被迫,就连宋霸子区区一个蜀商都举手抛出一百万缗巨资,幕府如果还只是两三百万缗的额度,也实在不够惊人,显得小家子气。

    而且他缺钱是缺钱,但缺的主要还是钱能换到的物资。如今可不是生产力爆棚、物资丰富的后世,物资的生产与汇集都有极大的制约,有钱未必买得到东西。

    譬如宋霸子所进献这一百万缗飞钱,李潼除了开始有些震惊其手笔不小,但过后也不怎么放在眼中。你有钱又怎么样,老子封锁了秦岭、陇道与河东,能让你抱金饿死。一百万缗的钱财,对他而言远不如十万缗的物资重要。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惊愕后,在场众人才陆续反应过来,齐齐叩拜谢恩。

    “补贴行社,稍后社监署自有章程公布于众。届时遴选补贴名目,诸位可自行入署查阅。此类补益,陆续有来,诸社所得也并非定额,或增或减,俱在社监章令之内。

    诸位既然担任社首,能否为社众更谋福祉,便能度量你们称职与否。市井结社,虽非官定士选,但声明各自有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先代君王于民意都不免慎重视之。

    诸位既然身当誉望,也要各自勉力!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讲到这里,李潼便起身离衙,后续颁布并讲解章令,自有在场佐员代劳。

0559 财助人势,百业将兴

    社监署的创设以及各种章式的颁行,在整个长安城都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以及民众们兴致勃勃的讨论。

    老实说,雍王西归以来,在长安城的评价并不算太好。虽然雍王也从速定乱,且颁行了一些赈抚民众的策略,但整体上给人的印象,仍然偏于负面,起码也是毁誉参半。

    比如国子监生员缴费、《宅居令》的颁行等等,虽然主要还是针对长安城的权贵以及富豪们,但其本质仍然是敛财。哪怕寻常小民几乎不会受到影响,但也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个雍王贪婪成性、聚敛成癖的印象。

    可是这一次幕府居然开出了高达五百万缗的巨额补贴,也实在是让人惊喜有加。

    “日前坊里还有蠢物居然说雍王殿下贪婪无度,要刮尽长安膏脂自肥!真是笑话,雍王殿下贵不可言,心系家国,凡事都为社稷、为生民谋划,竟被那些无知**污蔑,着实可恼!”

    “我早就说过,雍王殿下情操高洁,若不然怎么能写出那些举世轰动、东西传唱的声辞妙语!旧年曲江集会,与民同乐,雍王殿下是真正心念苍生,能够回镇长安,是咱们关中百姓之福!”

    “五百万缗啊!这么多钱物竟然舍得分散坊曲,难怪雍王殿下此前要多作聚敛,否则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贴补民生?”

    “那些污蔑雍王殿下声誉的鼠辈,定是心存嫉恨邪念,说不定就是此前没有扩查出来的闹乱贼徒!雍王殿下如此仁义,咱们长安百姓能不知恩?以后哪个狗贼再敢于我面前非议中伤殿下,一定要擒拿下来押送官府问罪!”

    市井坊间,到处都充斥着感恩称颂之声,在这种口口相传的氛围中,一时间雍王清誉无暇,再也没有什么恶言非议。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被那五百万缗的巨资迷惑,还是有些人不失独立思考的能力,认为这件事未必就像人们宣扬的那么好。

    “五百万缗钱物是多少,你们这些无知小民真的能知?那是足足五十亿枚铜钱!几座大仓都承装不下,折成物料,更能堆满半座长安城!整个西市,也难有如此重资巨货,雍王殿下哪里筹得如此重货分赐民众?说不定就是幕府刻意夸大惑民,为了掩饰早前用事疏漏,扭转风评……”

    有人如此言道,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智者姿态。

    但很快就有人笑骂道:“井底蛤蟆,不知天大!此前雍王在社监署坐衙,一个豪商便捐献百万缗巨财!说旁人无知愚蠢,怕是你自己囊里羞涩,不知人间富贵境地如何!当日与会者众多,即便不是人人如此豪阔,积聚起来也是海量。几百万缗财货,对雍王殿下而言也不是难事!”

    “就算如此,雍王也是假别人慷慨,别人迫于势力输财进献,他再转给长安百姓。五百万缗一手掷出,雍王所得只会更多,又何必如此狂夸恩义!若雍王能家财分给民众,那才是真正的仁恩高义!”

    “你这厌物,如此妖言炫耀,是怎样孽种?难道你家老母借了你耶精血孕你,就不必感激生养之恩?雍王势力雄大,旁人献他多少,与你何干?世间豪富者有,多少权门仓里硕鼠还要肥过你这孽种,他肯赐你一二谷食?”

    “我只是就事论事,不愿被愚昧民情裹挟!天地阔大,难道容不下一二发声?雍王若果真仁义,又怎么会计较民声质疑?官府尚且没有问罪,反倒是你这类卑贱伧卒气急败坏!你就算想做雍王门下孝敬子孙,雍王未必看得见你这卑鄙蚁民!”

    “雍王胸怀苍生,老子甘愿为其门下走狗!哪怕殿下不见,今天也要打杀了你这满口邪言的厌物贼徒!”

    此类场景,坊间不乏,单单城中两县县衙,一日之内便受理了数百起此类纠纷。严重的,有些人被送进官衙时,已经被激愤民众们殴打的只剩半口气。

    当李潼在皇城政事堂得知这些情况后,一时间也是乐得不行。杠精这个行业,古来不乏,只是没有键盘、网线等作案工具,行业风险无疑大了许多,那真是拿命来杠。

    虽然这五百万缗补贴,并不会实际平均分发到长安城每一个人手中去。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此议论不休,退一步讲,这五百万缗总是投入到了长安城这座大池塘中,人在其内,总能因此受惠。

    与此同时,第一批获得补贴的行社也新鲜出炉,故衣社赫然在列,而且位于榜首,独得足足三十万缗的补贴。

    李潼只在第一天出面坐衙,后续的工作都由幕府佐员们负责,平阳公武攸宜作为副监坐衙散财。

    毕竟飞钱的本钱还是武攸宜出的,而且武攸宜这个家伙很有几分开源节流的天赋,只要监管得宜、杜绝其人监守自盗,还是值得用一用的。

    行社想要获得补贴,也有一定的章程。本身的规模是一方面,各行社社首还要拟定一份提案,交代这些补贴的钱财具体用在哪一方面,如果行社本身水平不足,那也可以接受社监署所提供的方案,按照社监署的规划进行发展。

    故衣社作为京中第一大社,能得三十万缗的巨资补贴,也并不仅仅只是凭着与雍王的亲厚关系,还是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其中最主要一个内容,就是故衣社将会辅佐幕府在未来一个月时间内,于京畿周边组建多达一万人规模的乡团武装,守境防寇。

    这是将故衣社以敢战士为核心的武装力量收编的第一步,也是李潼组建嫡系军队的开始。他从神都带来的大军,多多少少是有着其他势力的痕迹,除了相对纯粹的千骑,其他队伍凝聚力都还远远不足。

    接下来幕府就会投入兵力反攻内寇的默啜,朝廷也不可能再增派新的军力来援,李潼当然要组织新的武装力量。

    除此之外,幕府又通过社监署下发了一个任务,那就是修浚关中最重要的水利系统郑白渠。想要在今年便收得效果,增加灌溉面积,投用力役最起码要超过五万人规模。

    长安城的这些客民们,能够抽调出两万人左右,京外诸州县也能分领一部分任务。剩下的缺额,李潼则通过社监署进行统筹。像故衣社这种社徒众多的行社,自然是重点目标。

    从这一点而言,将长安城这些行社统筹起来,就是为了弥补幕府在关中统治基础不足的缺点。幕府刚刚来到长安,还没有来得及构架起从上到下的一系列统治构架,甚至就连官员数量都大大不足。

    李潼既不愿意让关陇勋贵们对他的幕府渗透过深,这些新兴未久的行社组织,那也是当然之选。

    行社本身的组织结构比较松散,远远比不上魏晋时期的豪强、大庄园主们对资源和人口的把控,可以放心引用。

    除了故衣社之外,其他的行社也都获得了数量不等的补贴。类似其中一个脚力社,就可以为幕府提供从长安到原州的陆路运力。

    当然,这个脚力社可不是为了拜见雍王而临时组建的小社,而是几个大商团共同结成的行社,担任社首的,正是有陇右小马王之称的张克己,能够提供六千多名脚力以及将近两万匹驮马的运力。

    单单这一点,就能极大程度的缩减幕府筹备发兵的准备期。

    虽然民力参与进来,会让许多军事情报都无从保密,但这一次本来就是境内作战,李潼也并不打算眼下就与突厥全面开战,如果能够直接惊走默啜,让关中获得更多的休养生息空间,那是最好的结果。从这一点而言,薛怀义那种福将也并不是没有存在意义。

    至于未来,当然还是要建立起独立、周全的军事后勤系统,但这并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借用已经相对成熟的商路,可以避免关陇本地的豪强勋贵们施加掣肘。

    这一次所补贴的五百万缗巨资,并不是直接流向市场,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以及物流仓储。

    长安城作为原本的政治中心,在行政构架完整的时候,官府百司掌握着大量的奴户以及课役匠户,可以加工生产各类物资。同时百司还都有着配套的官廨、仓邸,用以收存物料。

    但是眼下,这些资源都被大量的闲置,幕府短时间内能够调用起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所以这一次通过补贴的形式,将这些沉积闲置的资本分授民众。

    像是东西两市行社在领取到相应的补贴后,社监署很快就组织了一次坊间闲置仓邸的拍卖,让这些空闲的仓邸流入市场,或是直接售卖、或是进行租赁。

    若仅仅只是直接的售卖,商贾们未必有此热情,毕竟长安新经闹乱,雍王立足未久,谁也不清楚未来长安政策走向如何。如果花了钱买下闲置官仓,转头雍王调走,官仓被继任者收回,乃至于货物都被直接抄没,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可是现在,既然幕府有补贴,并不用他们自己掏钱,态度自然就变得积极起来。

    人一旦聚集起来,氛围就炒热了,而且那些官仓也的确都有着不俗的地理位置,商贾逐利,很难有人按捺住不出手,一旦争抢起来,价格自然高涨,社监署给予的补贴那就未必够了。

    所以针对一些商业性质的行社所发放的补贴,发出去不久便又兜转回来,甚至还有颇高的溢出。别管事后大家回想起来是个什么滋味,但当时买买买的时候是真的爽!

0560 长安诸水,周游不顺

    过去一段时间里,在社监署进行报备的行社足足有两千多个。这数据当然算不得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凑兴、滥竽充数之类。

    毕竟如今整个长安城尚且不足三十万人口,眼下也仅仅只是行社的萌生与发展阶段,实际情况当然不可能这么兴盛。

    社监署所报备的诸行社,大体可以分成五类。第一类就是乡民互助结社,这其中尤以故衣社最为典型。

    但其实长安城里还有其他的义社,比如番上府兵与各色课役人员,他们远离家乡,生活在长安城中,难免疾病灾祸,因此组织起来,群力共助,救治疾病乃至于收殓社徒、运送棺椁回乡,只是规模不如故衣社那么大。

    第二类就是各种工技行社,其中比较典型的有织造、金银器以及陶瓷、砖瓦等匠人结社。这一类行社专注于工艺的传承,在各种手工业中广泛存在。

    第三类就是各种商团,特别是一些经营蕃货舶来品的商贾们,是最热衷于结成社团、降低风险的一类人,品流复杂且资本雄厚。

    第四类便是具有宗教性质的社团,像是比较著名的蕃教景教、祆教等等。佛家不同流派,敬拜不同神佛,也都各自结社。乡野之间的民众们祭祀某些不属于正式礼法的淫祀,同样属于此类。

    第五类就是文娱性质的结社,以诗文曲乐会友,一群意趣相投的人凑在一起吟诗作乐。杨丽与莫大家联系平康伎所结成的艺社,便是这一类了。

    社监署作为新设立的一个官府机构,短时间内也很难将所有种类的行社都管控起来。除了故衣社因为人势庞大以及与雍王的关系而得到特殊关照外,前期的重点主要就是二三类行社。

    如今的长安城里,原本由百司官府所控制的工匠以及奴户,其中相当一部分已经迁往神都洛阳,剩下一些也因多年失于有效管理,短时间很难重新组织起来。

    而且如果由官府出面组织恢复的话,绕不开神都城有关部门。像是一些匠户的户籍资料,绝大多数都收存在神都,长安幕府还要与朝廷进行交涉,才能拿到相关的资料。

    眼下幕府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与神都朝廷扯皮,索性绕开官府,直接通过行社下手,同样也能达成预期的效果。

    通过社监署所掌握的一些织造行社,幕府在极短的几天时间内,就掌握了足足四千三百多户的织户户籍资料,用于各类纺织的织机,则有两千六百多架。

    绢、缣等纺织品,本身就兼具一部分货币职能,这两千六百多架织机,几乎可以视作等量的印钞机。如果全力开动起来,每天都可以生产出可观的财富。

    当然,这个数量算不上多。须知整个神都城,单单官府所掌握的织机数量便有八万架之多,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官营的织场,生产出来的纺织品直接收为官用。这还仅仅只是河洛一境,河北、江南同样都有着发达的纺织业。

    跟中央朝廷所拥有的资源相比,如今的长安幕府可谓寒酸有加,根本不是一个体量。所以眼下幕府要对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物资进行管控,真要完全放开,任由民间自由交易,洛阳朝廷单单通过民间的商贸活动就能困死长安幕府。

    当然,长安幕府也不是没有优势,基础的生产资源虽然不如洛阳朝廷体量庞大,但未来还有增长的空间。

    幕府也通过社监署增强资源的整合力度,针对竹木工匠行社,每生产一架能够进行标准生产的织机,便补贴五百钱。织造行社每报备一架织机,同样补贴五百钱,若能提供一个织工,则补贴一缗。

    一台织机,既是一个纳税单位,也是一个生产单位。通过织造行社扩大税源,通过木匠行社增加生产工具。如此一来,幕府便有条件可以开设大量的官营织场,在短时间内提高生产力。

    而且,蜀中这个最大的高档纺织品生产基地临近长安,幕府在接下来也会逐步加深对蜀中的掌控。如果掌握了蜀中,那么幕府的财富生产能力和速度将会飙升数倍。

    位于长安城西的永安渠,下接交水、上通渭水,贯穿全城,并在西市附近与漕渠交汇成池,是长安城中最重要的水道之一,也是最近这段时间里,长安修整水利的重点工程。

    李潼在神都的时候,便有主持改革漕运而大收其利的经验,来到长安城后,自然也将此当作长安复兴的一个突破口。

    虽然长安的水利资源并不如洛阳那么充沛,但若能将有限的水利资源进行更加合理的利用,自然也能收得更大的利益。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李潼每隔几天都要抽空对永安渠的修浚工程进行视察。

    这一天,他又策马来到永安渠修浚现场,在场督工的长安县令马仁道得讯后,匆匆自城南入城,迎接雍王殿下。

    当马怀素来到现场的时候,便见到雍王殿下站在堤侧,正亲自用竹竿丈量渠水深浅,于是便悄悄行入一边的佐员队伍中,等待雍王殿下发问。

    李潼抽出水中的竹竿,见竹竿浸水尚不满一丈,而且下端还沾了长长一截的淤泥,不免皱起了眉头,转头见到站在后方的马仁道,招招手让其人上前问道:“春夏水丰时,永安渠水深多少?”

    马仁道连忙说道:“永安渠发自交水,永徽年间也曾有水量满渠的盛况,舟船可以在京南直入城中西市东。但是后来交水所流樊川之下再引别渠,分流向下浇灌韦曲、杜曲,水量便不如往年丰盛。而且城中地泉苦涩,京中傍渠人家多旁凿分渠以作取用,但、但若春夏水量充沛时,渠中也能通排航行……”

    李潼闻言后,眉头皱了起来,沿着河堤向南而行,走出一段距离后又问道:“近日排淤修渠,用工颇巨,依马县令所观,今年永安渠能否水量满渠?”

    马仁道听到这问题后,沉吟片刻后才说道:“长安诸水中,交水水量不少,只是樊川引渠过多,入城水势减少。若能于城南神禾原设堰围水,则今夏渠水必丰。”

    听到这里,李潼又沉吟起来。交水即就是潏河,是长安城南最重要的水道之一,灌溉了京南大片良田。如果要通过截流交水才能让永安渠运力恢复,无疑会损伤下游的灌溉条件,这么做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沿渠向下行到左近坊区,李潼抬眼看到渠堤一段被掏空,因为渠水水位下落,只有一段半淤的沟渠伸入坊中,一直延伸到一座院墙高高的园业。

    “那是谁家庭院?”

    眼见到这一幕,李潼又随口问道。

    “是、是韦氏宅,故宰相韦嗣立韦相公族人园业。”

    马仁道仔细辨认一番后,才又回答道。

    “此类分渠有多少?俱通向何家园业?”

    李潼又皱眉问道。

    马仁道这个县令当得还算称职,听到问题后便连忙作答,历数十几道分渠,各自流向也都交代得很清楚,可见也是用了心。

    李潼听完后,嘴角便泛起冷笑。他真的不是要揪住这些权贵人家不放,而是这些人总那么不巧的偏要往他面前撞。

    眼下的他,因为长安水路问题愁困的不得了,结果这些世家豪门倒好,城外截水灌田,城内截水饮用,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神禾原上设埭,春耕放水,夏运截流!还有永安渠城内渠道分水渠口,一概封堵,敢有私掘者,直问重罪!”

    吩咐完这些后,李潼又转头吩咐苏约:“乐游原上所架水渠,尽快投用,缓解城西用水之荒。”

    长安地下水质太差,城西因为地势低洼,情况要更加恶劣,几道运渠是重要的水源。但权贵们对资源的侵占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就连水源的耗用都高人一等。

    眼下李潼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筹措物资人力以应对胡寇外患,倒是并不适合在此际继续展开大规模的清洗。但就算如此,也不必束手束脚、委曲求全,还是有底气按照自己的需求对长安城进行调整规划。

    永安渠能否通航,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到长安这一段的水运状况,其水连接渭水与交水,可以将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连成一体,从而极大程度的节高官安周边的陆运成本与压力。

    所节省出来的这一部分运力,就可以转移到针对突厥的反攻以及对吐蕃的防备上去。死灰复燃的突厥都不愿意错过大唐这一番动荡所带来的机会,主动对关内发起侵扰。国力更胜突厥的吐蕃,当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突厥眼下还只是流寇作风,劫掠为主。可吐蕃一旦动兵,那就是直指安西、陇右的大战,想要成功防控住,所需要调动的资源也是海量的。

    如果不能将一些商贾民力调动利用起来,那么李潼唯有大肆征发关内各州民众参与到战事中来,这对民生所造成的压力与损失无疑会更大。

    这么想着,李潼很快来到城南大安社,此地已经有许多人等候多时,主要是城中豪商,就是为了讨论幕府借调运力的问题。

0561 豪商入府,犬马效劳

    大安坊位于长安城南安化门西,位于永安渠与清明渠之间,算是长安城西南方位难得水事便利的坊区。

    此坊民居不多,其中近半是原太仆寺草场,另有隶属于一些光禄寺与少府监的邸铺,主要用来收放外州入贡以及京外皇庄的食料物产。

    如今整个坊区也便成了一个大工地,此前幕府拍卖邸铺产业时,便有多处位于此坊。长安城诸商贾们花了大价钱购得这些原本属于官府的产业,自然要尽快改造、尽快投用,才能更早的收回成本。

    得知雍王殿下今日将要巡察此处,许多新晋的业主也都推开手头事务,早早的便于此等候。一俟得知雍王殿下已经渐近坊区,众人纷纷出坊,自发排列于街道两侧,趋行迎上雍王仪驾。

    “诸位不必多礼,你等投用重资购得此处邸业,为兴复长安百业都有贡献。此前事务繁忙,不暇亲见,今日入此,也是为了长安士民感谢你等慷慨捐献。”

    入近坊门前,李潼翻身下马,示意随员甲士们分在两侧,放那些商贾趋行入前,并笑着对众人说道。

    “殿下言重了,我等贾人虽然不事经术、田桑,但也是大唐治下顺民。此前领得社监署巨额补贴,幕府又腾出城地要冲供小民兴业,南北诸州少有如此仁治,我等深受殿下恩庇提携,应该要拜谢殿下!”

    听到雍王所言,众人纷纷表态。

    这话也的确所言不虚,长安城虽然规模宏大,但类似大安坊这种要冲之地,也并非比比皆是,且多掌握在官府手中。

    对于商贾们而言,备货问题绝对值得重视,两市只提供一个交易场所,铺业规模都有极大的限制,一些大宗的货品则就需要另寻仓舍进行安置。

    此前商贾们是不准随意在城中开设仓邸,一旦被发现,轻则破财免灾,重则家破人亡,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囤积居奇、又或者在两市之外私设草市,避开市监署的监察进行交易、扰乱市场。

    所以许多商贾在城中两市经商,却要将仓库安放在远离城池的乡野,不只安全上无从保证,来回运输货物也是一个巨大的损耗。

    大安坊毗邻安化门,即便不论夹坊的两处水渠,单单城门外便有大道连接,入城便可抵达。若能在这里拥有一份邸业,无疑会让他们的商事效率大大提高。

    听到商贾们的热切回应,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类似大安坊这样的仓储中心,长安城还有多处,其中最核心便是位于大明宫附近的太仓体系。太仓毗邻渭水,与黄河水道直接相连,其便利性及重要性远非大安坊之类可比。

    朝廷将这些要冲坊区都掌握在手中,自然是为了控制民间资本的发展与流通。即便这种流通能够带来不菲的利益,但在当时的集权与动员能力看来,也是不值一提。

    不过眼下局面又有不同,一则民间资本经过长期发展壮大,已经颇为繁荣,较之国初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二则府库空虚,行政荒废,幕府的动员能力远远比不上贞观盛世。

    以前是钱就在脚边都懒得捡,还得用脚踩进土里去。现在是穷得眼发绿,能用得上的力量统统都要用上。

    李潼步入坊中,迎面便见坊里一片阔达五十多亩的土地上,一座宏大建筑的雏形正拔地而起。看到临时设立的界碑上写着“清城社馆”的名字,他便微笑问道:“清城锦社的宋社首在不在场?”

    “小民在此,小民在此!”

    宋霸子费劲的在人群中挤了出来,趋行入前,抬手屈膝便拜。

    “不必多礼。”

    李潼见状后微笑一声,对宋霸子招招手,示意其起身答话,并继续问道:“此方土地,宋社首是赁是买?”

    宋霸子起身后,也不管锦袍上所沾染的尘埃,连忙又说道:“是买,此方土地折钱万缗,小民与社众合计,索性买断下来,一则与己方便,二则也捐献浮财更助幕府兴事。”

    一万缗即是一千万钱,绝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像李潼复兴长安百业投入补贴,也不过五百万缗。宋霸子进献百万缗巨资,家业都直接亏空近半。

    长安如今多空坊,地价还要低于贞观时期。像贞观时期宰相马周,于隆庆坊市买大宅,花钱不过千数缗,而隆庆坊已经是长安屈指可数的顶级贵坊,唐玄宗时期更直接被改建为兴庆宫。

    至于一些相对平民的坊居,地价则更加便宜。就连中唐白居易都有诗“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好基友元稹住在升平坊中,因为囊中羞涩,不能比邻为居。

    白居易在长安所居新昌坊,又有诗言“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卖了十亩园业、五顷良田,再加上坊居宅院,统共才收得两三千缗,这已经是白居易宦海多年在长安积攒的所有家底。

    白居易所在的中唐,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钱的购买力大大折减。毫无疑问,那五百亩良田才是大头。

    宋霸子所购买的这片土地,面积在五十亩左右,等于一亩地就作价二十万钱。长安城坊区规模远比洛阳要大,大安坊面积足有一千亩。如果按照这个价格,单单大安坊一坊土地就值二十万缗。

    当然买卖不能这么算,如此地价绝对是翻溢数倍,在别的坊二十万钱已经可以购买一座庭院、厅堂俱全的十亩大宅。但若说贵的话,整个长安不过百多坊,换算下来、两千多万缗就能买下长安城?

    价值如何,关键还要看各自衡量。按照此前商贾们争相抢购的架势,起码在他们看来、大安坊土地是值这个价钱的。

    “蜀商资本果真雄厚,先舍百万缗巨资,如今还能阔购大块土地。不过看样子,宋社首不打算于此兴修邸库?”

    李潼又饶有兴致的问道,他见别家购置的土地少有这么大,而且已经搭建起了仓库规模,唯宋霸子这个清城锦社较为特殊。

    “但能助益幕府兴治,小民岂敢吝惜私财。至于今次购地钱项,多是社员捐用。小民还要感激殿下赏识赠言,殿下夸我身具乡德,并补社众善钱,乡民才肯托财置业。”

    宋霸子闻言后连忙说道,顺便又捧了一捧雍王,接着再说道:“至于购得这片土地,则打算兴修客馆,专待蜀中乡人入京赁居。人离乡则贱,虽然长安乃是王治昌明的善地,但乡情难免有欠缺。小民盼能凭此告慰乡情,使我乡人能安居长安,为王治俯首献力!”

    李潼对宋霸子拍马屁的功底已经有领教,闻言后只是又笑道:“未来京南神禾原将造埭截流,永安渠水满通航在即,大安坊可以直通长安诸水。宋社首此片地块将要坐地吸金,不作商货周转,有些可惜了。”

    “殿下此言当真?”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无不纷纷变色。

    他们此前购买大安坊土地时,虽然社监署也有宣传说永安渠将要通航,但他们久在长安经商,也知永安渠所以淤浅,当中存在太多人事阻滞,对此并不当真,所以在购置土地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现在雍王殿下都这么说了,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有谱。如果大安坊真的能够联通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体系,那么此方地价必然会再次高涨。而他们这批抢先下手的人,则就是真的赚到了。

    当中利润之大,足以让人忽略尊卑,明知当面质疑实在冒犯失礼,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声询问。

    至于宋霸子,脸色也是变幻不定,除了心惊于这个消息的价值,也想不通雍王为何会如此发问。但在权衡片刻后,他还是又开口说道:“若果如殿下言,幕府有此构想,那小民此前所计真是有些欠妥。”

    李潼听他这么说,眸底闪过一丝失望。他对这个宋霸子印象不错,虽然其人有得罪他的前劣,但补救的还算得体,有种不同于一般商贾的特质,所以出言试探一下。

    但如果这个宋霸子仍是不能免于商贾逐利摇摆的做派,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关注下去。

    “小民此前所计只是乡人,但既然殿下有此雄略,小民占此宝地,自该奋进追从。原本此间物料人工所计用度不过三千缗,但大安坊既当城门要冲,若再水龙势兴,诸方人物汇聚于此,愿再追钱五千缗,兴造雄馆,使人能见之则慕殿下所治雄壮京畿!”

    听到这话后,李潼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就连皇宫大内兴造一座新殿,几千缗用度都绰绰有余,在得知未来大安坊改变后,宋霸子仍然不改前计,而且要用八千缗兴造馆舍。不得不说,这蜀商真是拿钱不当钱。

    宋霸子说完后便告罪一声,从旁边讨来笔墨,将界碑上原来的“倾城社馆”勾去,转又书以“八方社馆”几字。

    接着他又转回头来,拜在雍王足前继续说道:“小民卑鄙行贾,虽然敢于殿下教义,但狭计难以容大。八方社馆接待诸方上京之客,馆成之日,请献幕府!”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加满意,上前一步敲了敲宋霸子幞头巾子,笑语道:“贾客尚义,良才可观。宋社首屡以财献,幕府也该有所表示,一席赐你,愿不愿意入府用才?”

    “小、小民……不,卑职、卑职多谢殿下赏用!卑职必犬马效劳,忠事殿下!”

    宋霸子听到这话,顿时欣喜若狂,连连叩拜于地,甚至就连脸庞都没入尘埃中去。

0562 群商捐用,驮马巨万

    唐代社会对于商贾基本上还是持比较包容的态度,商人入仕也不算多罕见的事情。

    比如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原本只是一个木材商人,却能以元从之功混到开国公爵,甚至女儿还做到了皇帝。贞观年间也有富商裴明礼入仕,并一直做到九卿高位。

    李潼赏识宋霸子,倒不是因为家财丰厚、出手阔绰,而是这个家伙简直太识趣了。人只要识趣,运气就不会差,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能在富豪扎堆的蜀商群体中脱颖而出,才能也是有的。

    在场其他商贾们眼见宋霸子被雍王召入幕府,羡慕当然是有的。大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只要想在长安城混日子,搭上雍王绝对是一本万利。

    但羡慕是羡慕,宋霸子这一系列操作他们也看在眼中,是真的学不来。这家伙为了搭上雍王,那是真舍得下血本!

    且不说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企望不及的那百万缗重资捐献,单单眼前大安坊这五十多亩的坊地,众人都未必舍得。

    当然,也不乏人心中噱念,这宋霸子看似手段频出、视钱财如粪土,但跟同为蜀商的杨氏比起来,还是不知差了多少。

    蜀商杨氏,此前甚至还不如宋霸子资本雄厚、声势壮大,但只是献出了一个女子登榻入侍,就获得雍王殿下的帮扶。到如今,杨氏凭着宝利行社飞钱业务,已经成为蜀商群体中当之无愧的头马,而且还成为为数不多的皇商一员。

    但这宋霸子相对来说就蠢得多,投资魏王武承嗣这个短命鬼,献女献财,非但没能收得回报,反而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到如今,捐尽家财、多番示好,才总算是获得了雍王的原谅、接纳。

    且不说众人感想如何,李潼又继续说起了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永安渠通航,确是实情。幕府用役几万之众,正是为此。若事情进展顺利,今夏京畿漕运便可畅行无阻。”

    听到雍王说的这么明确,众人更加的笑逐颜开。漕运顺畅起来,不仅仅是货运便利,各种物料成本也会大幅度的降低,商货聚散更加灵活,也让他们的商贸活动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在一番歌功颂德的马屁之后,又有人问出了一个大家普遍关注的问题:“斗胆请问殿下,幕府兴治益民,用功颇巨,我等诸众领受恩惠,若有微力进用之处,还望殿下垂教明示。”

    听到这个问题,李潼不免更加觉得这些商贾们跟长安城那些权贵相比,真是一群可爱的人。那些人家自仗祖辈功勋,觉得有资格与国同荣,只知索取、却懒于回报。而眼前这些商贾们,则就知情识趣得多。

    当然,这些商贾在官方本就不受看重,虽然掌握了数量不菲的财富资源,但跟那些掌握土地与政治资源的世家豪门相比,则就完全上不了台面。被冷落久了,突然遇上一个对他们和蔼有加的雍王,不免是患得患失。

    “幕府不会作无用之功,诸位能助之事也不少。”

    讲到这里,李潼便见众人脸色俱是一寒,大概是口嗨之余联想到一些不好的情况,于是他又继续说道:“钱帛之物,虽然通于百货,但物用不兴,也与民生无甚大益。我需要你们诸位保证,于此兴造仓邸之后,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囤满诸货,盛销坊市!只要城中物用不匮,诸位俱是大功!”

    听到这里,众人脸色才缓和下来,运货销货,本来就是他们赖以活命的生业。豪掷重金买下大安坊的土地建造仓邸,为的就是要大干一场,对此当然没有什么可迟疑的。

    眼见众人情绪转好,李潼又继续说道:“幕府之所以不惜工本修整漕运,其实也有事情需仰民力。如今京中虽然局面稳定下来,但诸边仍有余患。特别吐蕃贼众,频寇陇右,窥我安西。此前朝廷加我节制陇右诸军职,正为备此。”

    “吐蕃狼子野心、穷凶极恶,贪我中国物华富足,为害已经不是短年,实在该杀!如今殿下雄镇关内,定能振奋国威,胜杀蕃贼!”

    众人听到这话,又都纷纷发声说道,有的人或还只是随口符合,但有的人则是真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毕竟陇右也是重要的商道,但却因为吐蕃的侵扰而让风险大增,商贾们损失财货不说,动辄还会有丧命之忧。

    像是贞观以及高宗前期,长安城真正资本雄厚的豪商应该是行走陇右、安西这一批,但是随着吐蕃寇掠日甚,特别在大非川一战之后,与西域的商业往来便日渐萎靡,这才让蜀中商人得以崛起。

    “神都革命,国业归唐,此乃殿下大幸。但诸胡深恐我中国势大,难免会有窥望滋扰之心。欲保关内稳定,则必需要痛击来犯之贼!若要兴兵于外,则就难免要大征役力,人物穷用于边,让长安新定之局面再生动摇。”

    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李潼也不必讳言:“永安渠发自交水、通于渭水,一旦截流兴运,则京南耕土难免会有失溉之困。幕府虽有良谋善计,但也难免顾此失彼,唯协同诸力,共渡难关。”

    “不久后,幕府便要整军西进,驮运牲力需采用于民。我知诸位货行关内,必广有此类储备。运渠通航之后,此类储备必会闲置下来,幕府引用于军事,未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潼讲完幕府的意图后便停了下来,等待在场众人做出回应。

    他本来还以为众人多少还要斟酌二三,但随着他的话讲完,旋即便有人举手高声道:“小民虽不器,亦深感殿下恩惠。殿下愿意用功沟通渠运,便利我等不事耕织的贩货之贼,岂能见殿下受此困扰!小民愿进驮马千匹,以供幕府驱用!”

    “小民也愿进用!耻无搏杀之技,胆怯不敢上阵杀敌,但能助军之贼,虽马骨垫路亦在所不惜!”

    “小民愿进!旧年冒行吐谷浑故道,为吐蕃贼徒劫掳,若非河源军出击搭救,此生难回故国!蕃贼不死,中国不安!小民不只献牲,更愿父子随军使用,一身伤疤,概是贼给,牟利小计而已,但能手刃一二贼蕃,不悔此生!”

    有人说话间,已经剥下衣袍,露出一身纵横交错的鞭痕伤疤,眉眼之间尽是狠色恨意。

    李潼眼见这一幕,不免也是大受感触,上前一步帮此人披上衣衫,并大声道:“吐蕃本就生于高原寒荒之地,与天斗狠得能活命,此强盗之邦,物产不足养息,唯四出寇掠才能得活。赠之一寸,则求索一尺,绝非能说以礼义之类。旧年部族离散,尚可因势弱而自守,如今赞普为其贼首,诸部统于一命,唯杀方可制恶!”

    刚被雍王召入幕府的宋霸子继续保持他的识趣,在众人还在激情表态的同时,已经开始捧着纸笔进行记录统计。

    李潼看到这一幕,不免满意的点点头,他也担心众人这番响应只是一时热血上头,事后恢复理智或许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就算有心让幕府佐员即时记录、留下一个证据,但眼下这义气满满的氛围实在不适合搞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现在由宋霸子出面记录,就算大家会有埋怨,但也是你们中出了一个叛徒,跟幕府关系不大。

    “启禀殿下,在场诸义商捐施驮马牲力三万余匹,余者各类使用亦都详录在册!”

    宋霸子进入角色飞快,人群中绕行一遭,很快就做完了初步的统计并呈报上来。

    李潼倒是很好奇大家捐输细则,但在众目睽睽下还是按捺住好奇心,没有接过来细览,只是一脸欣慰的点点头。

    驮马三万多匹,数量看似不小,其实算起价格来也不算多么惊人。唐代马事兴盛,民间藏马本就丰富。类似驮马之类的牲力,哪怕是正当年岁、马力充沛,价格也不过几缗之间。

    但还是那句话,钱是钱、物是物,有钱未必买得到物品。关内诸监虽然也有众多马匹,可是来回长安所用的时间及食料,都是钱财不好衡量的。特别若因筹措不及时而贻误战机,所造成的后果又非钱财能够弥补。

    “诸位捐输物用,幕府也不会凭白受惠。沟通渠运,是助你等盛集物货、市易兴旺。至于今次捐施,则另有回报。”

    眼见众人如此热情,李潼也就不作吝啬,又笑着说道:“几日后,社监署将要清理一批库余,凡捐输诸位,都可入场竞市,售卖坊里。”

    长安府库还是存有一些货品的,大多数都不是生活必须品,种类驳杂,不好运输。如果由官府出面处理,又会浪费许多精力和时间,所以李潼决定直接打包处理给这些商贾们。

    除了一些库余之外,还有此前一段时间在那些犯事伏诛人家里清理出来的大批物资,其中相当一部分也要进行处理,可以一并进行。

    在场众商贾们闻言后,不免更加欣喜。官库收储的物品,那都是有质量保证,如果能够承接下来,绝对不愁销路。

    此前他们对雍王的要求热情相应,细论起来,也未必全是尚义无私。一则自然是出于对雍王的敬畏,二则如果长安水运真的畅通起来,他们再供养那些闲置驮马本身也是一大开支。

    现在眼见回报来得这么快,众人也都不免感慨雍王真是仁义。起码他们各自行贾多年,从未遇见任何一地官长肯如此善待境域中活动的商贾。

    哪怕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他们也愿意帮助雍王渡过难关,最好能够永镇长安。若是换了别的官长继任,谁知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0563 天家德种,合御苍生

    随着幕府对客民们收抚工作的深入,一部分客民已经被获准进入坊中居住,城西永平坊就是安置客民的坊区之一。

    傍晚下工后,刘禺从永安渠工地上匆匆返回坊中,两手环在胸前,抱着一个不大的口袋。行至坊门处时,守门的坊丁对他也已经颇为熟悉,微笑着点点头。

    永平坊是长安城内一个庶人坊区,长安闹乱之前,居户不过百十家,显得颇为空旷。倒是闹乱发生之后,官府陆陆续续往坊里安排了三百多户客民人家,使得坊中多了许多人气。

    “刘三郎,下工了?你且等一等,你家娘子前日送来修补的衣袍已经补好,我去给你取出。”

    刘禺刚刚转入曲里,便被一个傍门闲坐的中年妇人唤住,妇人转入门中,很快就捧出一领布袍递给他,布袍里还裹着两枚鸡子,妇人笑语道:“知你家娘子将要生产,鬼门关里迈一程,该要积攒些气力。”

    刘禺连连鞠躬道谢,直至妇人都有些不耐烦了、笑着摆手逐他,这才收声离开,往自家行去。

    长安城里土民一直瞧不起客民,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刘禺一家入坊居住后,闲来常常帮助坊民邻居、与人为善,居住在这种坊区的也不是什么显贵人家,小小帮助生活便能得极大便利,一来二去也熟悉了起来。

    坊里民居不多,还有大块闲地,都被坊民们整理利用起来,种植一些蔬菜麻菽,也是贴补家用的一项重点收入。

    刘禺的家位于坊里中曲,面积一亩出头的宅地,外有篱墙圈起的半亩菜园,墙内还有一座刘禺闲来架起的鸡舍,不过眼下还是空着,但也不会太久,据说别的坊里已经开始发放鸡鸭等禽崽,不久之后应该就会轮到永平坊。

    院子里有几个妇人,一边剥麻、一边闲话,坐在屋门前一个腹部隆起的妇人就是刘禺的娘子,手背略有几分浮肿,但仍在专心顺麻。

    听到脚步声,几名妇人纷纷起身,一边打着招呼,一边问起自家男丁役工情况,并不乏人羡慕道:“三郎身怀才气真是不虚,入了官门还能日日归家探望,不似我家那拙人,月初出门就不见了踪迹,若不是坊里日日还有口粮送来,真是死都不知!”

    这几家都是客民家属,男人役工偿罪表现不差,所以家人也被安置城中暂时寄居。那些役力是没有什么活动自由,食宿都在工营。

    刘禺之所以能够放工归家,那是因为他被选作官府胥员,每天有半个时辰可以回家看上一看。

    想要获得这个名额也不简单,不知本身需要品行端良、识文断字,还要有十家乡户具保。一旦被保人发生什么差池,十家俱惩,若非深知为人、彼此又交情深厚,谁家也不愿平白承担这样的风险。

    刘禺简单应付过妇人们寒暄,便转去侧室的厨房,将口袋里一些谷粮倒进了陶缸里,并将手探进去,发现积攒的谷粮已经可以没拳,嘴角便泛起了笑意。

    幕府役工,也是有工钱的,每日二十钱。而像刘禺这样的胥员,工价更高,每天可以达到五十钱,全积攒下来的话,恰好可以在工营购买两斗谷粮。

    工营粮价比市里便宜了五钱,一斗二十五钱,只是每人只可限购一斗。如此一来,哪怕普通的役工,只要工满一天,得钱都能够勉强养活家人。至于他们这些役工,每日午间供食一餐,并不限量。

    这样的生活,老实说对刘禺他们这些本就流离失所的客民们而言,非但不是惩罚,反而是一种优待。往年他们在乡野佃耕,周年忙活、几无闲日,一年到头也是家无余子。

    如今只要用工,就能得钱养家,甚至几年熬下来,还有一个落籍长安的盼头。虽然役工很辛苦,但他们这些失家之众,谁又不盼望着能够落地生根?更何况还是长安这一京城所在。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不独此前那些参与闹乱的客民都在刻苦用工,许多外乡流民也在蜂拥入城。刘禺的工作之一,就是为后来这些客民整籍造册,单他近日经手便有几千人之多。

    “雍王殿下镇治长安,真是万民福气啊!”

    想到年前自己一众乡徒们来到长安那乱糟糟的场面,到如今涌入的民众更多,但长安诸事仍然运作的井井有条。前后差异如此明显,对于赐给他们这一切安稳生活的雍王殿下,刘禺真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同时,他也深深自豪于能够参与到这种安稳生活的缔造中来。只可惜,有日雍王殿下巡营,他却怯见贵人,若当时能踊跃挤到前方去,或许就能亲眼目睹雍王殿下的风采,也有话题向乡徒炫耀。

    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刘禺又在灶前劈柴,不久之后,自家娘子扶门走了进来,刘禺忙不迭丢下柴刀,上前搀扶,看着娘子裙上麻屑,又忍不住抱怨道:“你家娘子一人用工胜过两人,何必要这么辛苦!安心养胎,产下孩儿,胜过劈麻万斤!”

    “也不是什么沉重劳业,闲话间伴手消遣。”

    娘子闻言后,露出一丝温婉笑容,并又说道:“午间南曲苏大娘来看过一程,生产应该就在近日。林娘子、陈三娘子都说好要来帮活,三郎不必忧计。”

    刘禺将娘子扶至灶边坐定,安慰娘子道:“我家情况,宋参军已知,准我近日留宿家里,清早上工。只要产下孩儿,无论男女,都可直接落籍长安,官府还有庆生物料赐给。”

    “那位雍王殿下啊,究竟是怎样仁德的君子?三郎你能追从这样的主上,妾居坊里,也能得人敬重几分。”

    妇人听到这话,不免惊喜不已,忍不住感叹道。

    刘禺听到这话,也是眼眸生辉:“雍王殿下啊,那是唐家享国多年才积养出来的仁德贵种!这样的人,生来合当御使万民,盛享天命!”

    “可我却听说,雍王与当今圣人不是一家?”

    “是不是都不紧要,咱们小民难道无心无感?坊里生活,还要说一个有来有往。雍王恩泽普降,活人无数,这一条性命虽然不成器,但除了雍王殿下,谁配御使?”

    刘禺闻言后低语一声,怀里摸出十几枚宝钱,塞进了娘子手中,然后又说道:“小心收起,孩儿降生之后,到处都要用钱。我、唉,既然今天无事,我夜里还要代工,就不在家留宿了。”

    “三郎吃了再走。”

    说话间,妇人从怀侧掏出一张单布包裹的面饼递上前去,长安居大不易,起灶便是烧钱。为了让自家夫郎吃上一口温热之时,妇人从午后便将面饼贴身收放,用体温润软。

    “不吃了,营里餐食可比家里丰盛得多。我赶回去后,夜中还有一餐。”

    刘禺笑着将面饼推回去,继续低头劈柴并叮嘱道:“你一人居家,不要不舍得起灶。大不了邻居共用,不失关照。”

    夫妻细话片刻后,坊门关闭之前,刘禺又匆匆出了坊往工营行去。

    长安城营建工程众多,像是修浚永安渠更是重点要务,需要昼夜赶工。为了节约物料,夜里生火照明的同时,顺便还要烧水作炊。在这初春寒冷季节,热水也是一种奢侈享受。

    刘禺归营不久,便有吏员来通知他参军宋璟想要接见他。得知此事后,刘禺不敢怠慢,在营中取了行条,便匆匆往南门大安坊而去。

    位于大安坊的直堂外,许多人在门外排队等候召见。参军宋璟管理客民诸事,几乎昼夜都是这么繁忙,众人也都不敢催促。

    刘禺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了他。入堂之后,便见左右通厢都有文吏伏案忙碌,堂上的参军宋璟同样如此,案上文卷堆起来,几乎看不到坐在后方的身影。

    “卑职甲三营典事刘禺,见过宋参军。”

    刘禺上前作礼并开口说道。

    “刘禺?”

    案后的宋璟闻言后略一沉思,并抬头看了刘禺一眼,才想起来:“是了,召你来问,你要随军前往朔方?是贪那军役一年即可免罪入籍的政令?可我听说你家娘子将要待产,孩儿生出自可入籍,此事你不知?”

    “卑职知道,但卑职入军非为入籍,少弟前时曾被裹入朱雀街动乱,卑职查问尸首,不见少弟,多方求问,听人说此前发往朔方罪卒当中似有少年如我阿弟,卑职想要前往搜寻。”

    刘禺如实回答道。

    宋璟听到这理由,笔尖顿了一顿,又抬头看了刘禺一眼,然后才说:“不准去,明日登堂受事。你手足情深,但孕妻将产,生而不教,同样不德。”

    “卑职……”

    刘禺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急,还待争辩,宋璟已经再次低头批阅文书,并快速说道:“留下你弟名讳面貌,若能用事得利,我会托人帮你询问。”

    “多谢宋参军!我弟名刘干,家中行第为五,十六岁……”

    听到这话,刘禺大喜过望,他知就算自己前往,也是海底捞针、漫无目的,若能得宋参军相助,对于寻回自家阿弟无疑更有把握。

    与此同时,行往朔方的役卒营帐中,一个少年正掩面啜泣,临侧一人被吵醒,不免咒骂道:“王五,你若再夜里嚎哭扰人睡眠,休怪老拳招应!”

    “老子想我家人,关你何事!呜呜,阿兄……”

    少年不甘示弱的回嘴道,吼出声后又忍不住咧嘴哭了起来。

    “噤声!谁再嚎叫,滚出帐外巡营!”

    帐内兵长暴喝一声,片刻后帐中便只剩下鼾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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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7788/ 第一时间欣赏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作者:衣冠正伦所写的《冠冕唐皇》为转载作品,冠冕唐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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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