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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03 凶逆作恶,宰相罪大

    大内西上阁,李潼身着明光铠、手扶千牛刀,并没有站在殿上御席一侧,而是率领众备身们站在朝席后侧。从他这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在席朝臣颈后寒毛不时微耸,甚至有的人冷汗都已经浸湿了幞头裹脚。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西上阁内外仍是灯火通明,除了在殿拱卫的千牛卫之外,羽林军并南衙诸卫也都各以精锐入防,宫苑内外所聚甲士两千余众,氛围较之大朝还要更显肃杀。

    殿堂中,政事堂诸宰相悉数在场。除此之外,还有肃政台诸御史、刑部秋官并司刑寺诸员。甚至就连久不参政的魏王武承嗣都列席于此。

    “案事发生于昨夜戌时,王城驿役卒张四斗……”

    肃政大夫魏元忠站在殿堂中央,沉声汇报案情。

    李潼站在朝臣们后方,心里则在默算,潼关与神都洛阳之间距离六百多里,王城驿则在潼关西侧还有一段距离,将近七百里的路程,昨夜戌时事发,到了今天酉时消息便传递回了神都,在古代这交通条件下,这效率已经可以说是极为惊人了。

    长安与洛阳这条线,李潼也往来过一次,单程一趟几乎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当下的驿传水平还没有一个直观的了解。只看这一次驰驿传递,两京之间一天八百里真的是并不困难。

    李潼虽然还没有条件全天下的浪荡,两京之间作为帝国中枢,又在武周这种特殊时期,驿路设施肯定是全天下第一流的,所以这之间的消息传递肯定也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如果要往其他地方传递消息,应该不会超过这一水平。

    考虑这些,当然也是因为他始终怀有一颗不羁的心。

    虽然说时下是轻中央而弱地方,搞定了禁军基本上就可以说是搞定大势,但地方上也是存有一定武装力量的,特别是西北一些防备突厥的边州。

    了解各方消息传递的速度,对于搞事情也有极大帮助,打好时间差,不要两京这里闹腾嗨了,却被各边勤王之师给凑上来围殴了。

    砰!

    殿上一声闷响打断了李潼的思路,抬头看去,只见到他奶奶武则天脸色铁青,握起拳头重重砸在了御案上。

    “可笑、可笑!社稷命途,竟有如此大胆贼逆!这天下,还有几处可称王治之地!”

    口中说着可笑,武则天脸上却殊无喜色,微陷的眼窝里凶光闪烁,紧咬的牙关更是显得脸庞都宽大几分,张口便将此事定为逆乱,可想心情已是怒极。

    也无怪武则天如此震怒,就连李潼在乍一得讯后都大感震惊,由衷佩服背后搞事的那位好汉。

    侯思止押引案犯东行归都,行至王城驿,在押七名案犯,窦希瑊等四名窦氏族人、前御史薛季昶并两员西京官员,统统被扼杀于驿馆中!

    即便不考虑这几人身上的案事,他们各自本身身份已经不凡,被杀的地点又是在帝国控制的核心地带。无论其意图是什么,这行为就是在**裸的挑衅,挑衅整个帝国的威严!

    武则天话音未落,诸宰相齐齐离席而起,再拜请罪:“凶逆作恶,臣等罪大!”

    宰相位重,对上参辅、制约君王,对下节制百官、布政天下,发生这样的恶**件,绝对是难辞其咎。如果事态继续发酵,当下这套宰相班子都极有可能被集体颠覆。

    看到诸宰相叩拜请罪,李潼下意识望向坐在席中的魏王武承嗣以及梁王武三思,心中自有浓浓的怀疑。

    当下这一套宰相班子,尤其是凤阁侍郎李昭德,本身就是在架空武氏诸王执政权之后搭建起来。如果能借由此案将一众宰相都扫出朝堂,武氏诸王处境自然会得到极大改善。

    别的不说,如果不是武氏诸王被扫出政事堂,李潼也不可能上位如此顺利,甚至连眼下这套王府班子都未必能组建起来,更不要说闲得没事便跟武家这几个货瞪眼了。

    跟李潼怀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此刻殿中不少人都在用视线余光打量着魏王等。不过武承嗣脸上却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同样也是神情肃穆,眉头深皱,尤其在感受到众人视线扫射之后,额间更是隐现冷汗。

    “朕以国事相付,却有狂逆凶恶至斯,罪当然是有的!可是论罪之前,眼前事该要怎么做?”

    武则天继续拍案怒声,眸光一转,盯住魏王武承嗣:“魏王可有计陈?”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一突,绕过诸宰相直问武承嗣,虽然也表示他奶奶有怀疑而作试探,但也何尝不是武则天心里已经对宰相们大为不满。

    武承嗣被点名提问,忙不迭起身行入殿中跪拜,口中则说道:“臣高位荣养,久离时事,乍闻凶迹,实在、实在未有……但贼徒如此罔顾国法天威,臣请严查到底,一定要将凶徒极刑示威!”

    听到武承嗣的回答,李潼对其人的怀疑不免打消些许。如果这事情是武承嗣使人做的,自然是要有后续衔接,但武承嗣眼下的表现,却是一如既往的低能,一通废话,啥也不行。

    当然也不排除这家伙涨智商了,扮猪吃虎,保持低调,并不呲牙,通过自己的低能无害来摘取胜利果实。

    殿上的武则天在听完武承嗣的回答后,眉头也是一舒一皱,显然跟李潼是有着类似的思考过程。她默然片刻后,又望回凤阁侍郎李昭德,说道:“魏王所教,恰指当务之急。深查凶案,严索恶徒,决不轻饶!”

    李昭德叩拜道:“臣请率员亲往调查!肃政台、尚书秋官并司刑寺即刻推审旧案,内外通讯,并力追凶!”

    贼徒如此大胆,敢在两京之间行凶,而且还没有即时落网,可见绝不是什么跨境作案。翻引旧案,追查相关,同时实地调查,这也是正常该有的操作。

    但是如此一来,便不免会引发新一轮的震荡,直接打断长寿改元之后酷吏冤狱被暂时压制住的状态。旧案翻引之下,究竟还会翻起什么波澜,实在不可预知。而一旦这么做,最直接的后果是酷吏们又会横行于世。

    不过站在李昭德的立场上,他不这么建言也不行。这一桩案事打的是整个朝廷的脸,他身为宰相,如果还要提议大事化小,那真的是在找死,而且还是身败名裂的那一种。

    李昭德话音刚落,肃政大夫魏元忠也表态道:“此番凶迹,狂悖至极,已经不可目作凶案,当作谋逆察之!臣请出两衙精军,从严追查!”

    “可,授河内王懿宗左金吾卫大将军、行军总管,与凤阁李侍郎同往追逆,一旦查实,就地诛杀!”

    听到宰相陈奏,武则天便点头说道:“肃政台等有司各遣干员,随军而出,从速追查,不可纵失一贼!”

    听到这话后,在殿武氏诸王脸色明显一喜。李潼闻言后则暗叹一声,别管平时怎么样,到了这种关键敏感时刻,他奶奶对其武家侄子们还是有一分偏信。

    武则天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作此任命,宰相们眼下自身尚且难保,也都不敢强阻这一桩任命。当然,就算想阻止那也阻止不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指令,比如失职的侯思止以及案发所在州县官员,悉数褫夺官职、暂以白身领事。甚至就连西京留守娄师德,也被夺除一应散、爵、职,暂守西京,听候发落。

    如此一来,娄师德可谓是一朝回到解放前。而在案事还没有新的进展情况,武则天便对娄师德作此严惩,也透露出其人对于西京官员整体的怀疑,或者说是对关陇勋贵们的怀疑,认为他们是要做弃车保帅。

    其实李潼也有这方面的猜测,被搞死的窦希瑊等人干系实在重大,本身就是一个个火药桶,在没回到神都前将之引爆,也能收到一个止损的效果。

    甚至就连李潼自己,都不是没考虑过窦希瑊等人不能活着回到神都的可能,毕竟他自己也不干净啊。

    一场临时的会议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群臣陆续退殿,而李潼则率众备身、与羽林军一起继续宿卫殿中。

    他出殿后安排完众备身各自值宿位置,刚刚返回殿前,便有一名女官行出说道:“陛下召代王殿下内殿用膳。”

    来到内殿中,李潼便见到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宁已经在席用餐,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登殿见礼然后入席用餐,突然听到上方当啷一声,原来是他奶奶打着瞌睡、打翻了杯碟。

    李潼连忙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离席深拜,膝行上前,眼泪汪汪叩告道:“臣无能,坐见恩亲寝食不安,竟不能长力分忧……”

    武攸宁见状,忙不迭也丢下饮食,并跪上前道:“臣惟愿肝脑涂地,盼尊体昼夜安康!”

    武则天也醒转过来,见两人并跪席前,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笑容,抬手摆了一摆让这两人归席用餐,却连话都不想多说。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慎之啊,大婚在即,不必勤直,明日归邸,先用心宅事。”

    “恩亲操劳,昼夜失常,臣怎能专顾家私,愿持戈宿内,守夜长警!”

    李潼话音刚落,武攸宁便连忙说道:“代王忠孝可嘉,但朝廷并非乏士可用,又何劳代王……”

    “建昌王良教深刻,是慎之情切失言。入宿此夜,明日归邸,守在份内,不增事扰。”

    不待武攸宁说完,李潼抱拳作礼,而后侧在席外,只是望着他奶奶暗抹眼泪。

    武攸宁看他一眼,试探着抬抬手,终究做不出来那样子,只能闷头退回席中。

0404 人人自危,谋定相位

    第二天一早,千牛卫将军豆卢贞松带领另一批备身入直轮换,李潼不想满身疲惫回家,回到卫府衙堂准备小憩一会儿,但却怎么样也睡不着。

    接下来这一轮的风波,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爆发开,实在是令人始料不及。

    政治斗争多种多样,而刺杀无疑是最不讲规矩、同时也是性质最为恶劣的一种,这种手段甚至比武则天所奉行的酷吏政治还要更加不可控,隐患更多。

    昨夜武则天让李潼暂时归邸,专心婚娶,其实也有存意保护这个孙子的意思。

    在幕后黑手调查清楚之前,眼下时局中无论哪一方其实都有不同程度的嫌疑,跟其他诸方相比,李潼毕竟根基仍浅。下手之人连这种手段都敢玩,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新的恶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潼作为一个新秀人物,出入宫闱之间,无疑是要承担着不小的风险。无论是武家,还是关陇勋贵,他们在禁军体系中可都是有着不浅的根基,远不是眼下的李潼能比的。而武则天自己,对于眼下这一局面其实也是有些失于掌控。

    李潼表态愿意执戈入宿,就是表示他并没有被眼前事吓破胆,只要他奶奶有需要、肯用他,他就敢迎难而上,不作龟缩。

    武攸宁当然不希望本就声势不弱的代王更进一步,发声阻止也是理所当然。李潼眼下也没有继续争取的必要,只要确保局势更加恶化的时候,他会是他奶奶的一个选择,那就够了。

    在官衙中枯坐片刻,昨日已经受敕的新任胄曹参军入衙登堂拜见。

    狄光远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其父狄仁杰一些影子,登堂之后,态度也是恭谨有加,郑重谢过代王提拔。

    李潼眼下没心情应付这个小伙子,稍作叮嘱,便让长史许景将他引出交割事宜。

    少王如此冷淡,倒让狄光远有些意外。须知昨夜他父亲专就此事可是跟他交代到深夜,重点解释代王此番提拔、存心绝不单纯,让他谨慎小心。

    他自己也是心弦绷紧,设想诸多,遭受这番待遇后,心里是有一些失落。同时也暗暗警惕自己不可松懈,就连他父亲都评价代王殿下城府深厚、手段狡黠,绝对不能被麻痹。

    衙堂闲坐片刻,李潼又来到云韶府,准备以新婚用乐为名义,招用一批乐工安排在王邸中,增加一下王邸的安保力量。

    云韶府这边,太监杨绪已经被召回闲苑担任狗坊使,这可不是什么污蔑,鹰坊、狗坊在宫苑防卫体系中都是位卑职重的存在,经过精训的鹰犬也都承担着一定的宿卫任务。

    在云韶府一众迎接官员中,李潼发现了裴光庭这小子,将其唤到面前来,笑问道:“于此任事还习惯?”

    裴光庭有些拘谨并激动,拱手道:“卑职一直想当面告谢殿下提拔之惠,只是担心有扰,不敢冒昧求见。”

    “好好做事,不必杂计其他。”

    李潼拍拍这小子肩膀稍作鼓励,转又道明自己的来意。

    云韶府也算是他的基本盘,听到殿下的要求,管事诸众便召来诸在番乐工,任由代王殿下拣选。

    李潼挑选了五十名膀大腰圆的寻橦百戏乐奴,再加上一部音声,直接便引出了云韶府。至于向司礼寺报批,自有云韶府诸员代劳、补足手续,都是老关系了,不必事事因循章程。

    返回王邸的时候,李潼便发现积善坊中甲士增多,除了两座王邸亲事、帐内增加许多,就连右金吾卫也增派许多街徒驻守。

    王府典军桓彦范在坊门前迎接殿下,并禀告道:“尚书夏官今早传告,诸亲事、帐内加番入卫,确保殿下起居安宁。”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刺杀这种事,最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搞得人人自危。积善坊中有他和魏王武承嗣,真要闹出什么乱子,那才惊人,或许就会给时流传递一个讯号,局势已经紧张到需要进行武装革命了。

    李潼行过魏王邸,看到门内似乎都架设起了拒马之类的防护器械,心中又是一乐。这也并不足证明前番刺杀不是武承嗣派人干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武承嗣当然也怕会被一群关陇勋贵组织人手、冲进府邸砍翻。

    不过这件事对李潼而言也并非全是坏的,昨夜武懿宗被授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并在今早便率领三千禁军将士与宰相李昭德一同往案发地王城驿而去。

    武承嗣已经吓成这番模样,再加上李潼早在几日前神都苑里便已经上过眼药,肯定会抓紧时间把右金吾卫将军元璘搞掉。

    然而武家已经得了一个左金吾卫,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则天也不可能将右金吾卫交给武家她侄子们。尽管李昭德出都影响了李潼的计划,但也因此少了一个劲敌,争取起这个位置来,无疑把握更大。

    王府中府员齐聚,甚至就连代王师欧阳通这老先生也坐在堂中。

    李潼入堂坐定之后,先是叹息一声,然后说道:“昨日凶讯,想必诸位也知。近畿所在,居然发生这种事情,简直骇人听闻。但李相公、河内王同使出都,不久之后必会真相大白。眼下诸位朝事之余,谨守府事本分,无需杂计。”

    将府员们稍作安抚,他留下欧阳通并王方庆,不再掩饰自己的忧虑:“我担心姚相公今次怕不能免于事外,要受牵连。今次祸发畿外,乖戾至极,于诸相公也是无妄之灾,姚相公顾我良多,就算这一次不能免,也希望能够尽量从轻。”

    这一次事情无论真相如何,政事堂宰相们肯定会有一个变动,哪怕为了震慑群众,也一定会摘掉几个。

    因为事发突然,为了确保对朝局的控制力,武则天应该不会动李昭德和魏元忠,但姚璹这个江南宰相则就有点危险。

    姚璹是李潼这一方的核心人物,一旦没了这个政事堂位置,接下来肯定会更加的步履维艰。而李潼也一定会尽力保全姚璹,否则凝聚力便无从谈起。

    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能够在他们这一派推举出一个接替姚璹的人选,同时给姚璹选择一个近州刺史的位置,主动退下来。

    李潼这一方,眼下资望足够的是欧阳通,但欧阳通这老先生说好听点叫耿介不群,说难听点就是食古不化,接下来时局动荡肯定会异常的剧烈。在这种情况下把欧阳通推出去,未必是好。

    李潼将自己的看法稍作陈述,欧阳通对此也表示认同,转而说道:“扬州格长史,阅历深厚、资望足堪,是有定势之才。”

    王方庆则说道:“凤阁陆舍人,久参机枢,若能递补,也是合宜。”

    听到这两人各有属意,李潼也有些头大,众人虽然因为他凑在一起,但在更下一级的诉求,又各自不同。略作沉吟后,他还是说道:“事发突然,就近不就远,陆舍人本在机枢,递补两省,情理应当。至于格长史,考秩未满,非有超情,难得拔举啊。”

    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选择了陆元方。至于格辅元,远在扬州,而且李潼与其也没有达成更深一层的默契,眼下来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宰相一级的选任,君王心意当然是占最大比例。除此之外,最有发言权的则就是在朝四品通贵与宪台御史。李潼现在能够影响到的四品官员不少,甚至他二兄李守礼那个大宝贝儿都能拉来凑数。

    而江南士人中,在朝四品与言官也有不少,如果再加上荥阳郑氏所提供的助力,也能给陆元方营造一个众望所归的情况,锁定一个政事堂席位。

    欧阳通见李潼已经有了选择,便也不再固执己见。他与格辅元是有同僚的故谊,提议其人也是想到格辅元旧与少王有些交集,但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也就不必再多此一举。

    确定了人选之后,李潼当即提笔疾书,让王方庆借论婚前往郑杲府上,告知此事。

    除了宰相人选之外,李潼还希望将郑杲稍作调整,由天官侍郎调出,最好是担任洛州地方官。

    一方面朝局动荡,几个显在位置肯定会被人盯着,要保住郑杲这个天官侍郎职位需要付出不少,而眼下选月已过,半年后还不知道朝廷会是什么样的形势,守住这个位置难免会得不偿失。

    另一方面,洛州虽然畿内,但毕竟是有一套自己的地方行政系统,这对于巩固故衣社与深入的发展是有极大帮助的。

    而且,南省郎官虽然显要,但想在中枢继续进步却很困难。郑杲已经有了执掌典选的名望,如果再有主政大州的政绩,后续冲击宰相职位也更有希望,须知狄仁杰都是在洛州司马的位置上拜相的。

    当然中枢与地方终究还是有不小差别,郑杲未必乐意这一安排,但李潼也不打算跟他好好商量,还想不想你家娘子过门后有好日子过?

    商讨完这些,李潼转入内堂,又得府员苏三友禀告,蜀中的杨丽已经出蜀,且不日便要抵达神都。

0405 都水使者,畿内藏丁

    洛北清化坊,唐家一众族人们出迎归省的唐孺人并同行的代王殿下。

    “亲家入都安居,憾于事务繁忙,未能尽力。”

    见面之后,李潼又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唐先择微笑道:“殿下实在太客气了,神都繁华,更甚西京,若非贵邸府员劳走奔波,循就人事方便,也难这么快就置业安居。”

    这话倒也不是客气,自高宗营造东都以来,特别是武后临朝以后,神都城的发展可谓是日新月异。

    跟西京长安相比,神都洛阳地处天中,包容性要更大,但洛阳本身的城池规模则远远小于长安,这也就造成了置业方面难度要远远超过长安。许多人在洛阳为官十几载,都还只是寓居。

    唐家今次入都族众不少,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便购置大宅,而且还是在清化坊这种城池的中心地带,如果没有强权人物作为后盾,是很难做到的。别的不说,就李潼他们一家早年离宫时,都被安排在相对偏远的履信坊。

    唐家这座宅业位于清化坊的西南角落,占地二十亩出头,是由两座宅业组成,距离西坊门极近。而出坊之后便正对东城宣仁门,如果子弟入事,步程二十多分钟便可抵达东城的文昌尚书省,地理位置可谓非常优越。

    清华坊中还有左金吾卫外设的官衙,治安方面当然也是非常的有保证。正因有着这样的便利,此坊并周边几坊都有众多的禁军将领定居。

    入邸之后,唐灵舒自被女眷们迎入内宅叙旧,李潼则与唐先择、唐修忠兄弟留在中堂。

    “天心眷顾,府中近日颇有人事嘈杂,不想娘子遭受那些喧扰,暂且归省短日。”

    落座后,李潼又解释一下,让唐家人不要误会他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不能相容。别的不说,他丈人唐修忠待他是真的好,发迹之前的尽力辅助要比锦上添花情重数倍。

    “这娘子疏于礼教,性情草率,难得殿下珍爱不弃,这是她的福缘。往年宦游在外,不暇仔细教养,如今居在一城之内,也想引入家中短居旬日。殿下无需别念牵挂,专心家事,不负君恩。”

    唐修忠在这方面倒还豁达,不入神都、不知势位轻重,他们一家最显重便是父亲唐休璟,立功立事于西疆,在边地当然是了不起的人物。

    可是到了神都,权门贵第比比皆是,也实在谈不上出奇。代王如今势位出众,不知多少人家想要依傍上来,他们一家若还想专享这份眷顾,无疑是不知分寸的树敌。

    听到丈人这么明理,李潼更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又转对唐先择说道:“伯父入朝就事,我这里已经有了规划,日前使娘子让人传话,不知伯父心意如何?”

    唐先择听到这话便也打起了精神:“一身志力虽然不称非凡,若能蒙恩入直宿卫,自当忠勤尽力。只是边将转作衙将,人事上会不会太过为难?”

    “为难当然是有的,但事在人为。伯父边功可称,胜过畿内许多夸夸虚言、门第自标之类。如今朝事并不安静,畿内稳定犹赖勇士。”

    李潼也并不大包大揽,随口许愿,继续说道:“我这里当然会着力引荐,伯父也不必谦虚自隐,若有言路能上表陈事,那是最好,会更有把握。”

    唐先择闻言后沉吟片刻,才又说道:“原安西监军张仁亶,与我有故,此番入都时也曾表态愿意助我陈述事迹。但他如今也并不在朝,未必能有太大言功。”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一喜。张仁亶就是张仁愿,避睿宗李旦讳而改名,历史上在中宗朝修筑三受降城以抗御突厥,去年以殿中侍御史跟随王孝杰大军征战吐蕃,眼下则留任安西。

    李潼欣喜于唐先择跟张仁愿交情不浅,不过真要讲到为唐先择争取右金吾卫将军的职位,远在安西的张仁愿发声也帮助不大。这也看出唐家在中枢关系实在乏乏,在这种关键时刻也难有什么人脉使用。

    唐家虽然也出身关陇,但却不入关陇勋贵圈子,唐休璟本身是明经及第,文臣转边用,经历与娄师德不乏类似,但成就还要晚于娄师德。虽然结亲弘农杨氏庶宗,但见杨居仁旧年敢那么对待他家娘子,可见对这一门亲戚也是轻视得很。

    “那么伯父近日准备一下,入录兵部夏官,事态有什么进展,彼此及时递告。”

    商量完这件事,李潼才又转望向唐修忠,笑语问道:“不知丈人对于之后任事可有什么规划?”

    唐修忠闻言后便说道:“我是文武皆无成就,今次入都,家事私计还要甚于谋攻。就事如何,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先让阿兄定事。”

    唐修忠不想过于麻烦,对自身仕途没有太高的要求。

    不过李潼则不这么想,唐先择还是妻伯,而唐修忠则是正牌的亲戚,待他本就情分极重,他当然也要更加用心。更不要说接下来朝事动荡,本就是攻城略地、积极扩展自己势力的时刻,所以他也帮唐修忠有所设想。

    “丈人若无属意,都水使者如何?”

    听到殿下这么说,唐修忠脸色先是一喜,片刻后则皱眉道:“我先任不过一个外州司马,入朝显居五品,这会不会太冒进?”

    唐修忠旧在地方担任甘州司马,只是六品官职。如果按照正常仕途升迁,想要归都就职的话,品秩可能还要再放低一等。

    但是对于自家丈人,李潼自然不能太过冷落,谋事五品乃是一个底线。

    这也是为了他家娘子考虑,郑家本就名门大族,他也不知将要迎娶的那位王妃究竟品性如何,若唐灵舒父族连五品都不到,不要说王妃会不会刻意留难,只怕就连那些家奴们都要有所看轻。

    李潼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家事,既不想让娘子受委屈,提拔一下唐修忠也是应有之义。

    若单纯只是为唐修忠谋求官职的话,品秩从五品的诸宫苑监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也比较符合唐修忠虽为外戚但资望不著的情况。但这一职位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帮助实在不大。

    都水使者官在正五品,掌川泽、津梁之政令,下属有舟楫、河渠两署,在漕运方面极有话语权。这个官职本身不属清要,偏向于方伎实务,争取起来要简单一些。

    在下一轮的朝局动荡中,只要李潼他们能够保住一个政事堂宰相的职位,甚至不需要特殊的运作,通过正常的人事调整,就能进行加授。

    那一桩惊天凶案发生之后,都邑之内已是人人自危,也让李潼不得不考虑改变一下原本的人事计划。

    本来他是打算尽快将李葛所组织起来的那千数名故衣社丁壮送往河东,可是接下来京畿之内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是很有必要在神都城就近安排一批人手,即便不作大望,关键时刻也能作自保。

    想要将千余丁壮不着痕迹的安排入城,难度自然不小,特别也要给那些故衣社丁壮们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此前安排他们前往河东,是为了参与漕运、谋求活计,现在同样也可以以此为理由。

    清化坊南的立德坊当中,有一片面积极大的水域直通洛水,名为新潭。新潭本就属于畿内漕运的一部分,而且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节点,诸漕渠汇聚于此,可以通过舟船将物货运送到城中各坊。

    如果唐修忠担任了都水使者,便可以通过官方用役并商户佃工等各种方式,将那一千多名丁壮引入城中。

    这一千多壮力,数量看似不少,如果留驻在乡野之间,自然是一个非常扎眼的存在,但只要能通过合法的途径进入人口有几十万之多的神都城中,就能收到大隐于市的效果,只要不是有明确意图的追查,是很难发现的。

    “如果丈人没有异议,近日可以着重游走京畿内外诸漕渠、津渡,先将事务稍作了解。我也会着人访问相关伎术官佐,集思广议,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督管近畿漕运的方略,既能补益国用,也能养庇生人,积攒事功、资望。”

    眼下整个神都城的漕运,用工主要还是诸州征发的脚力庸工,这既耽误了外州的正常生产,也让近畿那些无田分授的迁民们生计无仰。

    如果能够将这一状况加以改革,直接招用近畿丁力,既可以给这些迁民们一个活计,还能让诸州不需再上遣力役,让民众得以安于耕桑生产、免于往来奔波服役的辛苦,节省的这一部分工力、又可以给朝廷直接增加课钱的收入,上下内外、包括李潼自己都能得享便利。

    “我一定用心筹备,绝不辜负殿下荐用!”

    唐修忠也郑重点头,明白这个机会对他而言也是极为珍贵。如果能够做好,绝不逊于父兄扬威边疆的军功。

    与唐家兄弟就他们的职事稍作讨论之后,李潼又暂借他家家院,召见了已经入都的杨丽一行。

0406 飞钱激涨,暴利惊人

    杨丽一行前日便抵达了神都,因为携带了数量不菲的财货,同行还有杨显宗并百余名留守西京的敢战士作为护卫。

    如今的积善坊驻扎有众多甲士,王邸本身也备受瞩目,所以李潼并没有直接在王邸召见她们一行,借着送自家娘子归省之际才能见上一面。

    “属下拜见大王!”

    杨显宗当先一步走入房中,叉手作礼,模样较之年前分别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蓄起了浓密的短须,较之早前看起来更显稳重威武。

    随后行入的杨丽样子仍是俏美,但看起来却有明显的清瘦,蜀道出入本就艰险困难,就连正当壮年的男子都有些吃不消,这样一个弱质女流转行几千里,劳心劳力,也难为她能坚持下来。

    “辛苦了,不必拘礼,快入座!”

    李潼上前扶起了杨显宗,并又望着杨丽说道:“杨娘子出入蜀川、涉险艰行,谋事的气魄不让须眉,此番入都,杨娘子该要认真休养。”

    杨丽行入房间后,美眸便直望住大王,一直等到一边的堂兄轻咳提醒,才突然反应过来,低下头说道:“入都之后,才知大王婚喜在即,今次入都诸货,多有应景之用,稍后使人敬送王邸,还请大王不要见怪蜀货简陋。”

    “这些稍后再说,我让府员代为安顿,起居诸用,凡有所需,直告即刻。”

    各自落座之后,李潼才又望着杨显宗说道:“日前两京行途有凶事发生,你们此行有没有受到什么滋扰?”

    杨显宗闻言后便摇摇头,并好奇道:“何等凶案,竟连大王都有闻知?”

    “是西京故案人事,窦希瑊、薛季昶等案犯于行途中被害。此事震惊朝堂,政事堂宰相并南衙大将日前出都调查。你们能顺利行入神都,也是幸运,若再晚上几日,行途只怕不会这么畅通,或要遭受途阻盘问。”

    李潼将事情简单解释一下,这案事性质太过恶劣,眼下还处于一定范围内的保密期,时下又不像后世那样资讯发达,杨显宗等人不知也是正常。

    “竟有此事?”

    杨显宗听到这话后不免倒抽一口凉气,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侯思止在西京这几个月,闹得也是非常过分,西京人家多受其骚扰。就连咱们社事,也被打扰许多。为了避开其人骚扰,西京人事多半遣出,只敢用功于乡野……”

    李潼本就担心西京那一摊子事务会被侯思止察觉,对于杨显宗的讲述也是听得认真,并不时发问。得知侯思止在西京这段时间主要是在针对关陇那些勋贵人家,与故衣社人事倒是没有发生什么直接的接触,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侯思止一番折腾,也是给故衣社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其中最重要便是跟窦家有关的一些产业,侯思止紧咬着窦家不放松,其中许多都被牵连出来,故衣社为了保持低调、隐忍,不得不主动放弃。

    听到杨显宗的讲述以及呈交上来的损失名单,李潼也是心中暗恨,心中暗暗决定等到侯思止被押回神都后,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一定要推波助澜的搞一搞这个家伙,搅屎棍实在太讨厌了!

    不过除了这些之外,故衣社整体的发展倒没有收到太大的影响。

    八百里秦川,因为有着关陇勋贵这一群体的存在,人事纠纷庞杂深刻,远不是侯思止一个酷吏在极短时间内就能够厘清。

    跟台面上那些显赫人家的祸福前程相比,故衣社在草野之间所搞出的这些动作还不值得上层人物加以重视。

    了解完这些之后,李潼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无论未来局面如何发展,故衣社这些草野力量都是他未来能够立足关中且深入发展的重要基础,如果没有这些直达底层的人事力量作为后盾,他种种努力只怕最终都难免沦为一些人所扶植的傀儡。

    还有一些更加机密的内容,杨显宗都没有当着杨丽的面仔细讲述,而是详细记录在文卷之中呈交上来,以供大王仔细阅览了解。也不是刻意隐瞒,只不过杨丽了解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多一人知还多一份危险。

    等到杨显宗讲述完毕,杨丽才开始她的汇报。

    她前番返回蜀中,主要就是构架宝利行社的飞钱业务。由于李潼归都之后将这一份业务上交,他长兄李光顺又作为官使前往蜀中,有了大内的一层背景,信用方面无疑更有保障。

    去年下半年,飞钱汇兑开始正式运作,在西京长安开出的第一张飞钱汇票数额不过只有一百缗、十万钱。当这一张飞钱汇票在成都城中兑付成功后,在整个蜀商群体中,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成都城的宝利行社就吸纳飞钱数额达百余万缗,十多亿钱之多!

    之后西京方面也承担了极大的汇兑压力,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陆续承兑支付近百万缗,作为准备金的武攸宜家财甚至都变现不及,还是在李光顺到位之后,紧急传书给西京留守府,靠着官方的力量,应付过这第一轮的兑现狂潮。

    在证明行社是有着足够的承兑能力之后,后续的事情发展就步入正轨了。

    虽然承兑的压力仍然极大,但很多商贾在将飞钱兑现成功之后,往往又会选择转存回来,毕竟大宗的钱货随身携带也实在不方便,一张飞钱在手,最起码在蜀中与长安两地,已经可以做到随用随支。

    “如今西京与成都两处开柜飞钱已达四百余万缗,仓中积财更有六百万缗之巨,营作不过短时,得利已经有一百五十余万缗!”

    杨丽讲起这些数据,激动得神情振奋、俏脸上神采飞扬,眼神中更是充满了对大王的崇拜。她执掌家事以来,虽然也展露出许多商事才能,但做梦都想不到,一项新业务的展开居然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获利如此丰厚。

    “居然有这么多?”

    李潼听到这个数据后也是惊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的接过杨丽呈交的账簿,仔细翻看确认,良久之后才合卷长叹道:“蜀商之豪,果然名不虚传!”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钱,但蜀商豪富也真是刷新了他的三观。账簿中所列使用飞钱业务的商户有千数家之多,虽然也有关中地区的,但主体还是蜀商。

    这些商贾们存钱少则百数缗,多则数千乃至上万缗,而这当然也不可能是他们财产的全部,只是在西京这条商路上需要投入动用的活钱,便已经支撑起如此庞大的体量!

    业务如此井喷式的爆发,一则自然是蜀商真他妈的有钱,言之富可敌国都不为过。二则也是蜀道艰难,骤然有了这样一个方便法门,需求自然爆发出来。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有了大内这一层背景作为信用保障,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业务搞大。如果仅仅只依靠信用口碑的发酵,虽然业务也会快速发展,但绝对达不到如此惊人的程度。

    震惊之后,李潼不免就心疼起来,足足一百五十余万缗的收入啊,这些钱如果全部都是他的,那能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然而现在,却都成了他奶奶的。

    飞钱业务刚刚展开,利润方面是极高的,基本是有着两到三成的净利,这几乎已经直追商户亲自押运财货出入的损耗了。

    但要知道,飞钱所提供的可不只有便利,还有安全,能够避免沿途遭受盗匪劫掠,所以尽管抽利很猛,但对商户具体而言,还是值得付出的。

    不过随着这一模式被打磨成熟,抽利方面肯定是要陆续降低。如果手续费一直高企不下,自然也会引得其他民间资本介入此中,参与竞争。但就算未来陆续降低,随着体量增加,利润肯定也会继续攀升。

    一百五十余万缗,绝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须知朝廷整年租庸调数不过才两百万缗出头,新增的课钱收入更是仅仅只有一百多万缗,这已经需要维持整个统治结构的运作。哪怕是武则天,在看到这个数字后肯定也会惊掉大牙。

    “杨娘子近日准备一下,我会择时引你入宫面圣。”

    李潼思忖良久,还是放弃了中饱私囊的打算。眼下这个形势,政治处境的安稳对他而言还要超过单纯的钱货所得。

    飞钱业务如此惊人,肯定会引起别人的觊觎,他首先是需要确保这一条财路为他们兄弟所掌控,以此来增加话语权,没有必要一开始就暴露出贪婪从而为人攻讦。

    只有政治处境更加从容,他才有机会、有时间将账面上的数字徐徐转变为切实可控的力量。所以眼下是非常需要账目清晰、坦坦荡荡,不可贪求一时的短利。

    就算有人想从他们兄弟手中夺走这一项产业,他奶奶也得仔细想想继任者能不能像他们兄弟这样有能力、有节操。一般的大臣不可轻托此事,而如果交给武家那些货,则不啻于耗子掉进米缸里。

    “我、我要面圣?妾一介乡野民女,怎么敢、怎么……”

    杨丽听到这话,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她虽然是有不逊须眉的气概,但一想到要面对天下至尊的皇帝,心中也是大感忐忑。

0407 嫁女骤显,爵封县男

    见杨丽只是听到这个消息便满脸的紧张,李潼便笑语道:“圣皇陛下自是雌中英迈,雅重才士,不拘一格。去年归都之际,我便进言杨娘子你的事迹,陛下当时便表态要见一见你这位蜀中巾帼。如今壮迹在身,更有何惧。”

    听到大王这么说,杨丽心情稍有安定,默然片刻后又点头道:“既然大王让我面圣,那妾便斗胆拜见。只是大王能不能亲自陪护?否则妾恐失于应对,暴露浅薄……”

    “这是当然的。”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继续说道:“神都这里,人事繁杂,我还有许多事情要托付杨娘子,能够面圣一次,来日娘子你在神都许多作业都能享更多便利。至于眼下,也不必考虑其他,安心休养,扫除疲惫,等你自觉能够应付,我再引你入见。”

    “虽然东西奔波,但也有车马代步,称不上疲劳。”

    杨丽又摆手说道:“听出面接待的田翁说起,近日畿内粮荒,大王颇受此困,妾也准备往汴州游赏风物,倒可以顺路采购一批谷米,输入畿内供大王使用。”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大生感激,望着杨丽那已经颇为瘦丽的脸庞沉声道:“小王何幸之有,能得巾帼如此重顾相助。神都这里不乏才力使用,但邸外财物的确有缺,娘子不必奔波亲往,只需将财货交付田翁,让他安排徒众前往。”

    “旧年困顿西京,如果不是大王施眷照顾,妾也绝难再享今时的从容。但能有助于大王,又何惧劳累。”

    杨丽口中这么说着,杨显宗在一旁看着堂妹,心中则长叹一声,又入前说道:“属下兄妹虽只蜀中简陋,但忠义在怀,自有千钧之重!外人所目,阿妹或只蒲野之质,但在我看来,却有兰芷馨香,她……”

    “阿兄,不要再胡说!”

    听到堂兄这么说,杨丽脸色顿时一变,在席中疾声喝止。

    李潼见状后,一时间也有默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二郎是我肱骨,心事可以不假俗言。令妹国色佳姝,气概不逊英男,才色兼在,世道人眼有见,并非只有亲徒见重。如今所谋诸类,凶险万分,并不敢一味求好、遐想长计,来年究竟如何,尚未有定,所以不敢畅论人情诸计。但能功成定势,绝不辜负此番长情!”

    “能得大王此诺,属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杨显宗大礼下拜,神情庄重道。而另一席中杨丽掩面低泣,因为情绪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送走了杨氏兄妹后,李潼自有几分做贼心虚,不好再入唐家内院与娘子话别,留下二十员帐内于此守护,然后便返回了王邸。

    接下来的时间里,代王婚礼礼程也正式开始进行,纳彩之类的礼节,自有礼部官代劳,倒是给已经颇为紧张肃杀的畿内氛围增添了一丝喜色。

    很快礼程便进入到了纳吉,一大早李潼便换上了华彩吉服,在诸贺郎并护卫们的簇拥下,先入大内皇宫,于殿中拜承礼书,然后离开皇宫,往太庙去卜吉祭告。

    不过太庙里所供奉的都换上了武家的祖宗,所以在离开太庙后,李潼又往城东孝敬皇帝庙去,得告诉他爸爸李弘一声。

    吉礼完成,返回禁中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在城中奔波一天,粒米未进,李潼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饥肠辘辘,先在侧殿匆匆吃了一些果点,然后又得行出玄武门,亲自迎接赶来禁中接受礼数的郑家一众人等,同时今天还要正式完成王妃的册封。

    此时的玄武门内外已经是彩灯张结,甚至就连驻守在此的羽林军将士们,额间都扎着一根彩条抹额,冲淡了几分肃杀,显得有些俏皮活泼。

    行到玄武门的时候,郑家一众人等还没有抵达,李潼跟一众贺郎们站在一处,望着贺郎中已经长得英武不凡的李祎笑语道:“阿郎已经渐壮,可有了人事的打算?有花堪折直须折,如果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家长宦游不便论事,可以直告于我。”

    李祎听到这话,脸上便有几分忸怩,垂首说道:“卑职年浅位卑,兼无事迹,还是要先求功名,再论其他。”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赞赏道:“有志气,少年英武,自当功名为先,谨守志向,时机顺应,当助后进成名!”

    他们李家宗亲已经被搞得差不多了,活下来这些也都节操有限。所以对于李祎这个小伙子,李潼是非常看重的,一有机会便加强一下联络,今次也是特意点名让李祎担任自己的贺郎。

    听到代王殿下对李祎如此赏识,其余贺郎们也都流露羡慕,其中就包括裴光庭这个小妈宝。如今的代王势位正隆,想要提拔几个初入官场的小年轻再简单不过,若能得其欣赏,无疑会令仕途更加顺畅。

    这里刚刚闲话几句,对面已经出现了郑家的队伍,左右鼓吹齐鸣,李潼便也整装策马,与众贺郎们上前相迎。

    郑家今次出动人众极多,足足有百数众,浩浩荡荡行至玄武门前,为首一个便是李潼的新任丈人郑融。

    郑融年纪四十出头,面相清癯,蓄着长须,一副很标准的士人模样,及至代王一行到了近前,得了后方的郑杲提醒,翻身下马,举手作揖。

    李潼也下马步行至近前,举手回应道:“小王奉皇命于此导引府君并诸亲员入宫见拜成礼。”

    郑融神情严肃,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王,片刻后神情略缓,并说道:“有劳殿下亲引。”

    两方人并作一行,李潼与众人并行于前,后方群众跟随。

    李潼还是第一次与他这新丈人一家见面,一边走着一边也在用视线余光打量这些人。虽然只是粗看外表,但第一印象还不错。

    他这新丈人郑融做过两任外州县令,如今还在首选,官品虽然不高,但气度不差,不卑不亢,举止得体。

    另外还有两个舅子,大的已经及冠,名为郑浮丘,小的十三岁,名为郑子晋,都还没有解褐任事,虽然看起来有些拘谨,但行走在族人当中,目不斜视,应该是家教不差。

    行过玄武门的时候,郑家女眷们也要下车步行。李潼与众人一起站在宫道一侧等候,还没从那些宫装妇人们当中寻见新娘子,便有宫人入前以步屏、羽扇将人给团团围住,然后便先行入宫。

    众目睽睽之下,李潼也不好追上前去仔细打量,便与郑家的男人们一同来到禁中仙居院别殿等待圣皇召见。

    众人落座之后,氛围便有些尴尬沉闷,姻亲之间仍是陌生,乏甚共同话题。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李潼主动打开话题,指着他那两个舅子问道:“两位郎君不知就学何处?”

    两个年轻人有些拘谨,郑融主动回答道:“大郎旧学国子,两试未名,如今在乡养性。次郎随族亲治学,浅通一经。”

    “乡里风物简朴,少于滋扰,虽然能修身养性,但少年气壮,立志需早。神都城百流汇聚,人物多有可赏,见才思齐,闻事知勇,只要谨奉亲长良教,不患德才不进。”

    听到李潼这么说,另一席郑杲便也笑语道:“殿下故邸西园,正是都中才流荟萃所在,良缘喜结之后,子弟少不了要出入园宴,增长见识。”

    李潼闻言后便也微笑点头,郑家作为山东名门,其底蕴与影响并不体现在具体的势位上,在士林中自然享有极大的号召力。

    那些在势位中的人选,诸如宰相魏元忠都以能够与郑家联姻为荣。后来的姚崇,几次拜相,身当国用,但儿辈论婚还只能选择稍次一等的郑家连山房,这都还算是高攀。

    一个时期自有其独特的价值观,哪怕这标准很扯淡,但当多数人都认可且追逐,那就有其存在的价值。如果能将荥阳郑氏引入他的西园集会,无疑会更加增强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

    说话间,宫苑另一侧响起了礼乐声,这是在正式册封王妃。之后又有宫人入告圣皇陛下召见,这一次再起身,李潼便要对郑融持一个晚辈之礼,行出时让其半身。

    众人登殿时,除了端坐殿中的武则天之外,在场还有礼部春官并司属寺官员。

    众人登殿拜见之后,郑融入前由春官侍郎卢应贞手中拜受礼书,如此便算是正式接受了这一门国婚。颁授礼书的卢应贞也是他们荥阳郑氏的姻亲,由此可见这些大族在政局中那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拜受礼书之后还不算完,作为代王妃郑氏的直系亲人,郑融并其二子都得加授散爵。其中郑融直授四品太中大夫,并封爵阳城县男,长子郑浮丘加授八品承务郎,次子郑子晋则授九品将仕郎。

    听到郑融父子所得封授,就连李潼都忍不住暗暗咂舌,他奶奶可是真阔气,他给他老丈人谋求五品都还没开始,结果新丈人便直接四品了。至于郑杲,则更是羡慕得瞠目结舌,啥叫做得好不如嫁得好?

    他混了好些年再加上捡漏,好不容易才混到四品通贵。可是他这位堂叔仅仅只是嫁了一次闺女,便直达四品,而且还是他忙前忙后的张罗,可谓十足的躺赢。

    特别那个县男爵位,更是馋得郑杲直咬后舌根,阳城县位于洛南,本就是他们这一支郑氏族人栖息地,如今直接封于郑融。

    单凭这一点,郑融在族中地位便可以直接超越他,封爵乡土乃是世族荣耀,郑融有爵而他却无,乡土祭祀时,有爵者在前,这既是荣耀,也是世族对皇权的妥协。

0408 蜀女英才,羞煞男儿

    郑融父子得获殊荣,于纳吉之礼中加官进爵,很快也在神都城中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其实相对于真正的骤显骤幸,郑家父子所得封授也算不上什么。不过周世天家亲缘本就寡淡,武氏显在几人诸亲戚门户都乏于可陈,自然便将郑家给凸显出来。

    特别是跟如今正麻烦缠身、随时都会有大祸临头的窦家相比,郑家所享的荣宠眷顾则就不免更加羡煞旁人。

    如今整个神都城中,还因王城驿凶案一事惴惴难安,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牵连多深。越是传承悠久的门第,人际关系就越复杂,管得了自家管不住亲戚,会不会被裹挟入案,谁也不能笃定。

    郑家赶在这样一个时节,得幸于代王,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说是提前上岸,这也让一些人家羡慕之余不免有些懊恼,自觉得当时如果能够更加积极的主动争取,未必不能压过郑家。

    即便不论更长远的算计,哪怕仅仅只是为了免于遭受接下来的动荡波及,这桩亲事也是大可做得。

    在这样的氛围当中,王城驿案事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调查结果。

    宰相李昭德传回神都的奏告当中写明,窦希瑊等七人遇害,排除是强人入驿杀害,窦希瑊、薛季昶并其余三人,胸腹有明显尖刃洞穿之伤,悬梁之前已经遇害。至于另外两名同案犯人,则初步判定是悬梁自尽。

    如此得出一个初步的推导,那就是这两人暴起杀害其余五名案犯,然后再自杀身亡。至于更进一步的调查,后续再继续呈告。

    虽然排除了强人加害,但案情仍是晦深不明,两名案犯具体身份、作案动机以及如何得到的凶器,每一桩都能深作牵引。

    相对于案事的调查,李昭德另一桩行为就可以说是有真正宰辅担当了。其人入境,将案事初步审查之后,就地杖杀负责押引案犯的侯思止!

    宰相终究不是刑吏,而这件案事本身也不是寻常的凶案,如果李昭德只是遵循一般的刑事流程,拘泥于追查案事真相、案情未明之前不敢有更大动作,那就辜负了此番出使的意义。

    侯思止被杖杀的消息传回神都城后,时局中一大批人、包括李潼在内都暗松了一口气。

    侯思止其人本就酷吏出身,逗留西京数月,谁也不知其人究竟罗织多少所谓罪状,如今在押引案犯途中又有了重大失职,为了本身脱罪,一旦回到神都细审,绝对会大肆攀诬、牵引无辜,将罪事闹大。

    李昭德这么做,本身也是承担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可以说是主动将这个雷揽入自己身上。

    如果这桩案事不能妥善解决,他一定会被牵连其中、乃至于会有杀身之祸,但在当下而言,的确是收到一定稳定人心的效果,给本来已经非常严峻的局面争取到一些缓冲的余地。

    李潼本来对所谓的唐家老臣乏甚好感,但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对李昭德却有由衷的佩服。什么叫定势良臣?就是在关键时刻勇于担当。

    李昭德这一做法当然不聪明,甚至不排除是因为其人过于强硬刚愎的性格才这么做,而未来所以身败,多多少少也是由于这种性格所导致。

    但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在武周革命之后这一段朝局动荡的时期,李昭德所发挥出来的作用,当世无人能够取代。他就是这一时期中,保唐大臣里最靓的仔。

    侯思止的死,让神都城里凝重的氛围稍得松缓。而李潼也趁着出入皇宫、商议礼程,将杨丽引入禁中面圣。

    禁中安福殿侧廊,杨丽身穿着朴素的綀布襦裙,脸上无施铅黛、发顶也只是无钗的裸髻,因为衣饰妆扮毫不显眼,反而在附近频繁出入、裙衣鲜艳的宫人当中凸显出来,特别因为与代王殿下同行入宫,更是引得宫人们频频张望。

    “不要紧张,大内除了宫阁更高大一些,园池更宽阔一些,与市井之间,也没有太大不同。那些宫人观望,也只是少见多怪。竟日游走,也只在这方寸之间,更不如杨娘子你阔行万里的见多识广。”

    李潼见杨丽紧张的身躯僵直,转回头来微笑道:“所谓高低,也只是日常享用的不同,讲到秉性人欲,都是血肉的躯壳,又哪有什么差异。我少时久养深宫之内,出居之后才知外间人世更多艰深。人间百态,娘子都有所略,于此千人一面之境,更不必怯于言行。”

    杨丽俏脸泛白,闻言后只是嘴角颤了一颤,语调显得有些干涩:“在外人情偶失,也只是少于往来。若是君前失仪失态,天下之大,更避何处?天威转念,就能决人生死,草野来拜,哪能不紧张……”

    李潼听到这话又乐起来,略一转念后便又说道:“不妨这么想,杨娘子你陛前见拜,可不是只身前来,百数万缗的利得,这是在朝的大臣都短年难有的大功。陛下虽然威重,但与钱帛无仇,试问谁家不乐重金入门?”

    “圣皇陛下享有天下,难道也会短于财困、着重物力?”

    杨丽闻言后有些好奇道。

    “享有越多,分润越多,内外百官、禁中诸用,人眼所见,哪一桩不耗钱粮?钱财之用,自然是多多益善。”

    李潼又笑语道,他奶奶何止是缺钱,简直是极度缺钱。

    听到这话,杨丽眨眨眼,虽然仍有几分不能理解,但出于对大王的信任,心中的紧张倒也稍稍缓解。

    又等候片刻,又有女官入此传令召见。

    殿堂中,杨丽紧紧跟随在李潼身后,亦步亦趋,甚至就连入前作拜时,动作都一板一眼的跟随,看起来就像是少王的影子。

    殿上的武则天见到这一幕,脸上也浮起笑意,开口道:“蜀女杨丽,乍入宫廷,既是代王引见,不必强就宫礼,俗礼即可。”

    听到圣皇的声音,杨丽动作稍有紊乱,片刻后倒很快镇定下来,再作礼拜,伏地说道:“民女乡野草芥、寒户拙质,能为名王所引,曝丑于至尊座前。宸居威重,远世卑俗难抵,圣皇慈恩普降,人世无有不沐,得成此参,是民女幸甚、苍生幸甚!”

    听到杨丽的应答,武则天脸上喜色更浓,抬手道:“苍生亿众,概是王民。凡有慕道之诚,造化绝不远之。国朝恩恤,自是远迈前代,你有事迹能为代王雅重荐献,不须自谦卑贱,入席说话。”

    杨丽这才微微抬起头来,见大王也在点头,这才又作谢恩,然后跟在李潼身后,行入殿中侧席坐定。

    此际殿中除了武则天之外,还有上官婉儿等一众女官,这是因为李潼早就向他奶奶汇报、引杨丽入见是为了汇报飞钱经营,所以才让这些女官在殿盘账。

    武则天对杨丽兴趣极大,待到其人落座后,更垂眼仔细打量。包括对面的女官们,也都好奇区区一个商贾之女何以能够得到代王赏识,眼神中多有审视。

    “听代王陈述你的身世,颇可称奇,眼下在殿,倒想听你细讲一下。”

    武则天打量片刻,又开口说道。

    杨丽闻言后便微微欠身,便从父亲患病身亡、自己接掌家业讲起,一通叙述下来,言语虽然不多,但脉络都分讲清楚,一直讲到遭受刁难、困阻于西京时,便又望向李潼一脸感激道:“殿下当时身在西京,博爱施眷,使家业转危为安,得此从容,方有后事。”

    因为杨丽此前表现的那么紧张,李潼本来还有些担心,可是见到她登殿之后的表现,心里不免暗暗喝彩。这女人真是有奇才,事前紧张或是对未知的恐慌,但真正临事之际却能保持镇定,心理素质真是不差。

    听完杨丽的讲述,武则天脸上的笑容已经转为赞许,指着杨丽叹息道:“雌雄内外,只是世道的俗计。但人事乖张,谁又能畅言笃定?不测之事,生人常有,事到临头,勇敢能当,筋骨内壮自能彰于事情。你这娘子能不受世俗困扰,胜于人事,真是难得、难得!”

    虽然是在夸着杨丽,但李潼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感觉他奶奶有点找到灵魂知己的自剖。可问题是人家的确遭到了不测之事,但你这所作所为,大概是旁人没测到你敢这么干更多吧?

    但无论如何,武则天对杨丽的欣赏那真是溢于言表,特别在听到杨丽禀奏飞钱运营这几个月来的营收时,更是激动得有些失态,指着呈送上来的账簿对上官婉儿等人说道:“速速核实!”

    众女官这会儿也都是惊诧有加,实在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有多达百数万缗的盈利,这数字几乎已经超出了她们的认知,各自入前、展开账簿,便摆筹核算起来。

    当这些数据核实无误后,武则天更是激动得从席中站起,走下殿堂直接将杨丽拉到身边来,拍着她的手赞叹道:“蜀女英才,羞煞男儿啊!”

0409 巨财将入,可议封禅

    武则天缺钱,方方面面的缺。

    一则从高宗后期开始,国事便外亢内虚,一直在透支维持。二则她彻底掌权之后,边事连亏,几次对外作战损兵折将不说,还大耗钱粮。三则国中大兴土木,各种典礼、铺张浪费。

    李潼虽然拿不到具体的国用数据,但通过方方面面的体现,也能感觉到如今国用的窘迫。最直接的一点就是,自他归都以来,所见他奶奶在财帛上的封赏已经保守许多,远不像永昌年间那么豪迈,很明显是进入了剁手后的冷静反思期。

    其实要说清楚唐代前期的财政收入并不容易,因为所施行的租庸调制,是以实物作为赋税收入。田租、户调所收物料,本就很难简单的对标钱数。而包括府兵征战在内的诸种丁庸与各种杂徭色役,则更加不能以钱财进行衡量。

    当下朝廷岁收两百余万缗,这是能够统计折算出来的一个数据,但并不代表租庸调所收全部。

    起码朝廷内外大大小小的工程,诸如建造明堂、维持大运河等等,所使用的大量人力成本,根本无从对标市场进行数据化。如果这些都能加以核算,朝廷岁收当然会更高。

    这样的财政收入构成,能够确保朝廷的物料储备与征调效率,能够经得起折腾。但哪怕再经得起,到如今也已经将要油尽灯枯,特别是均田制这一基础制度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

    面对恶劣的财政现状,武则天也不得不收敛剁手败家的力度,像是天授年间已经在议的封禅嵩山,到如今也没定论。除了政治层面的动荡、不稳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没钱、玩不起!

    为了改善财政状况,朝廷不久之前还颁行令式,禁止民间蓄锦,让财帛流通起来,以增强朝廷各项收入。但想想也知道这样的政令能收效多少,越不让藏越要藏,有种你挨家挨户的去搜、去挖。

    武则天跟她老公高宗皇帝差不多,花钱是把好手,讲到敛财,则就全都乏甚创意,无非横征暴敛那一套。高宗旧年恰烂钱,铸造新钱乾封泉宝,结果被民众们自发抵制,还没流出长安便无奈收回,到现在西京城里还在说。

    所以当听说飞钱运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获利百数万,武则天自然惊喜有加。不过在称赞完杨丽之后,她眸光又闪烁起来,沉吟道:“蜀商藏货惊人,丝缕不产、只凭囤积,竟能兴聚如此重财。府库空竭,原来是财在私门!”

    李潼听到这话,顿觉头疼,这老娘们儿明显是觉得坐地抽利已经不过瘾,想要直接来抢的。可问题是,还没你的时候,人家蜀商就已经这么有钱了。至于府库空竭,那不都是你造的?你个败家娘们儿居然还挺仇富!

    他连忙起身说道:“货殖均输,盈缺互补,这是商贾能够通行古今四方真义所在。蜀地闭塞,却有物饶。作业诸众,多有累代事此。财货重屯私室之内,诚然有害国用民用。往年朝廷并无良策治此,但如今既然已经有飞钱通达两地,百代所积、一革此时,徐徐抽引,久则不患不均。”

    老子好不容易发现这一片韭菜地,让你割上一茬已经挺痛心了,你还想连地皮都铲走?我不答应!

    杨丽自是蜀商一员,闻言后也连忙跪地说道:“民女生自蜀商门庭,幼时便见父执所以勤此,所见乡人虽有物产、却仍长困,物料沉积、同于尘埃,人工物力、一概虚置。正因有感乡事之困,才勇行蜀道,以命压货、泛于江湖。虽无丝缕之产,却能通沟壑深阻、人物两绝之疾弊,蜀内蜀外,人物两安……”

    武则天一时间被这巨利刺激到了,所以才有此言,听到两人陈辞,便又笑起来:“朕为天下主,牧治百姓,所见勤耕者无足衣食,贾徒不产却能暴利横夺,一时有感罢了。生人百业,各有所司、各有所得,调剂多寡,也是治国治民的道理。慎之你能呈献良策,更引荐良才,真是不错。”

    “臣不敢居功,蜀道艰行,人物所耗、岂止千年!飞钱此计,古时未有,陛下襟量宏大,能够不循千年旧格而引试此法,虽有小得,概是陛下宏量能享,小臣能夸者,无非勤思善事而已!”

    李潼担心他奶奶还不放弃吃完砸锅的绝户计,便又继续说道:“蜀人或擅商事,所精钱帛而已,百代之众俱困于道途险阻,朝廷小计略施,便能解此危难。所抽虽是巨利,但若要化实为国事物用、千家惠利,仍欠变通。”

    钱财到了一定程度,真的只是数字而已。飞钱获利虽然惊人,但若只着眼巨利,也就只能局限于金融领域之内,仅仅只是一个账目上的加减法。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路子不够野,这么多钱想花都花不出去。

    武攸宜为啥被李潼釜底抽薪、抄了家底?想象力不足,钱财只能满足他的囤积**,却不能产生其他。但是到了李潼手里,就能作为本钱,搭建一个谋利更大的飞钱体系。

    朝廷岁收课钱虽只百万缗数,但背后所控制的则是几十万的成年男丁,又不是简单的财富多寡能够衡量。

    李潼是希望他奶奶能够明白,飞钱不仅仅只是一个谋利的工具,更可以将之作为管控蜀中与关中的一个标尺。

    只要飞钱系统能够健康发展,就意味着两地商贸的交流正在频繁进行,意味着民间没有大规模的骚乱滋生,商品的交换有序进行,民众对生活仍然存有美好需求与愿景,这也是加强国家宏观调控的一种手段。

    武则天能够走到这一步,当然也不是俗道妇流,很快就从最开始的惊讶中抽离出来,望着李潼重重点头:“能作此计,能有此见,政事堂缺我佳孙,真是名不副实。”

    李潼听到这话,便心中微哂,漂亮话谁不会说,你真把我送进政事堂才算你牛逼!

    返回殿中坐定之后,武则天又略作迟疑,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这些飞钱盈利,短时之内能否调入神都?”

    看他奶奶那神情,李潼严重怀疑这是见到横财入门、这是又打算放飞自我了。不过他本也没打算现在就开始截留盈利,先做一段时间的孝顺孙子,只负责搂钱,供他奶奶败家。

    略作沉吟后,他便回答道:“如果只收利得,在账利钱都能抽出,短时之内便可运抵神都,但臣不建议这么做。”

    “为什么?”

    武则天先是眉梢一扬,然后又皱起了眉头。

    “飞钱新营未久,民间尚在观望,恐怕朝令夕改。一旦大批钱本提出,必会令群情惊恐,争相挤兑,再想让民财附于案簿,那就要作十倍之功。”

    飞钱虽然属于汇票性质,并不担心挤兑的问题,但作为新兴事物,眼下还在树立信心的时期,还是不可贸然作打击信心的举动。

    两地开具的飞钱虽然只有四百多万缗,但盈利却能达到一百五十多万缗,这就是在于民众信心仍然不足,一笔钱频存频取,来回转调,所抽取的手续费自然会加倍。

    李潼之所以要在初期设定那么高的抽利比率,就是为了促使大家养成钱沉案簿的习惯,不要那么频繁的调取。

    武则天对于人心是有足够了解,很快就能想通这一点,但还是有些不满道:“如此财利仍是虚在,几时才能得真利?”

    “飞钱钱本比日在增,重财存于诸境,也是不便,自当徐徐抽引。更不需朝廷大费周折的转运,只需两地利率各有高低,财帛自能专汇于西京,届时再作押运,更省途中折耗。”

    只要飞钱盘子做得足够大,由蜀中发往西京的飞钱抽利增加,而西京往蜀中的飞钱抽利减少,那么商户们自然会把更多的钱存在西京,从而获取这当中的利差。西京存钱变多,便可以直接抽取。

    武则天是权斗满分,金融小白,但胜在理解能力不错,听完李潼的解释后,脸上便又流露出笑容,拍案说道:“慎之真是妙才,那么能不能在年前调出五、七十万缗钱帛押运入都?来年将作封禅大礼,朝廷却乏钱物储备。”

    “臣并未专事飞钱,陛下还是降敕提问阿兄,料想应该不难。臣兄弟毕竟人力寡弱,若再增补才士为助,运作必定更加从容。譬如蜀中集财数百万缗,眼下还未显为人知,但防备贼盗,也是不可不加以重视啊!”

    武则天闻言后便点点头:“光顺虽无令声驰誉,但笃静自守、不辞辛苦,隐于人后、作此大事,可见才器不只当下。此事从谋至定,俱你兄弟所为,增补宫用,不假外人,且加益州大都督府司马!”

    听到这话,李潼顿时一乐,果然世上没有用钱砸不晕的人,如果有,那就是钱还不够多。

    李光顺出都的时候,还仅仅只是几个不尴不尬的使职,结果搞出了成绩后,便直接被加官大都督府司马,掌握了益州大都督府实际权力。

    远在蜀中的李光顺都被重赏,入宫拜见又深得武则天欣赏的杨丽自然也不例外。

    杨丽出身蜀中商户,本身又不曾婚配,武则天询问其人心意、知其不愿入宫担任女官后也并未为难,内外命妇皆不能赏,但这也难不住武则天,授为大内玄坛道场女观主,秩比四品郡君,随节时入参。

0410 皇恩厚赏,代王迎亲

    陶化坊郑氏宅邸,自纳吉之日后便门庭若市,一直热闹喧哗。但在这喧哗之下,却也有一份人情的困扰。

    中堂别厅里,郑融坐在席中,看着自家子弟逐一检查那些宾客来贺所奉送的礼货箱笼,一些礼货简单的抄录簿上,但若是送礼过于厚重奢华,则就封存起来,此时对案墙边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加以封存的箱笼。

    不多久,郑融长子郑浮丘与郑杲一同走进房间里。

    郑浮丘没有入坐,站在父亲席前垂首道:“阿耶,宅业已经选好,位在洛南兴教坊,一进三亩的庭宅,是我国子旧友故业,年前得授,将要远游,知我家要在畿内访买宅业……”

    郑融闻言后便点点头,又问道:“比拟市价多少?”

    “近年畿内居户激增,宅价也是高涨,若要购得,还差三万钱。”

    听到儿子的回答,郑融不免皱眉道:“这么多?”

    旁边的郑杲听着父子对话,有些无奈道:“叔父,三娘子得幸代王殿下,本就是咱们合宗大事,带挈家门。全家人众都望此,只待叔父一言,捐物捐力,又何必要一味的寒俭、冲淡喜气?”

    郑融闻言后便微笑道:“这个道理我怎么会不懂,也不敢将此荣幸专据。得幸权贵,礼事铺陈,甚至就连待礼发嫁,都在族宅。亲徒共力,才能作成大喜,且在心中,不作言谢。但这女子生在我家,如今将入别庭,为父为兄,岂能没有表现,让她妆奁空空便走入陌生人事之内。”

    说话间,他又对郑浮丘说道:“若你那故友能容短时,乡中我还藏有一些旧器,即刻着人取来,市中变卖。”

    郑浮丘闻言后便点头退出,郑杲见这族叔仍是顽固,叹息一声便也告退往前庭去接待宾客。

    待到这一批礼货清点完毕,郑融吩咐将那些录入的礼品送入存放妆奁的房间,然后拿起名目便往内宅行去。

    房间里,郑文茵正在伏案写文,得知父亲行入便连忙起身相迎。

    郑融将那礼货名单递给女儿,吩咐她收起来,然后便坐在房中望着女儿。

    “阿耶有话要说?”

    郑文茵见父亲这副模样,便发问道。

    郑融叹息一声,示意女儿近前来坐,说道:“你兄弟外出访买,将在洛南置下一处三亩的小宅,届时添入妆奁。文茵,你会不会怪父兄做事寒气?”

    “阿耶这是说得什么话?比权论势,我家又有什么出奇?所以得选,便在于一份清素自守的节操。阿耶半生为人做事可称清白,如果为了争求一时的浮华、为了强幸贵邸而自损品格,女儿才是不孝罪大。”

    郑文茵见父亲情绪有些失落,便微笑道。

    郑融看着女儿,又是叹息一声:“我家不过乡居的门庭,让你这娘子骤入繁华人世,是有些为难。但这是合族心愿,事通天家,我也不敢孤僻强阻。所以不借别人丝缕、舍尽家财都要给你添置一处宅业相随,是给你日后留一份底线、留一份保全。若贵邸实在难居,不患没有一个去处。

    如今世道,人事繁杂,你入天家,更加艰难,若有族人循此强作非分之请,你也不要拘泥旧惠、不敢回拒。这三亩小宅,便是你父你兄给你备下的从容所在。贞格自守,俯仰无愧,这天下永远都有一处我家小女容身之地!”

    “阿耶教诲,女儿铭记……”

    郑文茵听到这话,已经是忍不住的泪水涟涟。

    父女两个还在舍中闲话,突然前庭里又响起一阵喧哗声,有郑家子弟匆匆入告,言是又有中使入邸宣敕,郑融便也连忙起身出迎。

    这一次中使宣敕,主要内容是赐永丰坊甲第一所为阳城县男邸,并加赐绢帛金银等等诸物。整整十大车的礼货运入邸中,当郑氏家人受敕入前搬卸时,更是忍不住的惊叹连连。

    绢帛之类财货并各类器物暂且不提,单单用作婚礼的礼钱便有三千枚之多,俱由赤金打造,每一枚半两重,上有“百子万福”铭文。更有各类真珠、玳瑁、珊瑚之类奇珍,各自满斗满斛,几乎摆满了大半个厅室。

    郑家本不以豪富著称,待见满室珠光宝气,一个个也都惊得瞠目结舌。

    当然,仅仅只是单纯的财货也算不上什么,最近这段时间宾客盈门,入门的礼货较之眼前这些只多不少,只不过其中大部分都被郑融吩咐封存起来。但眼前这些礼货出自禁中,意义则又有不同。

    这一批赐货不入聘礼,聘礼多少自有定制,哪怕皇室论婚也不例外。换言之,这一批赏赐是可赐也不可赐,是直接表明了圣皇陛下对这一桩婚事的态度。

    与此同时,跟随中使前往临坊永丰坊验收赐宅的郑家家人们也返回来,入门后便手舞足蹈的介绍,那座宅邸深阔数进,占地足有二十亩,在整个洛阳城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宅。而且装修张设一应俱全,直接便可入住,很明显是圣皇陛下体恤照顾,希望代王妃能够在自家宅邸中出嫁。

    如此一番厚赐,也让这桩婚事以及整个郑家都更受时流瞩目,一时间整个神都城里都热议此事。更有甚者,许多人家甚至无顾婚礼还未完成,已经在打听门路,想要将自家女儿也塞入代王府,不计较为妾还是为婢。

    代王邸中李潼得知郑家受此殊赏,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打算找时间跟郑家人解释下,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们所受的恩宠那都是我真金白银的巨款砸出来的,可不要被我奶奶慷他人之慨挖了墙角。

    总之,在圣皇陛下大手笔的恩赐之下,这一桩婚事一时间成为都中时流瞩目的焦点。甚至就连原本牵动时流人心的王城驿凶案,都变得不再那么受关注。

    在这万众瞩目的氛围中,时间终于到了四月上旬迎亲这一日。

    整个上午,积善坊代王邸中人员出入频繁,全都在准备着傍晚迎亲的事宜。整个积善坊都是张灯悬彩,沙堤铺出了坊外直接连上定鼎门天街。

    东西坊门都由代王邸亲事、帐内接管,在坊的金吾卫街徒包括众武侯坊吏也都暂时被代王府接管,全力筹备迎亲事宜。

    偌大一座代王邸,人声鼎沸。

    后堂自有房太妃与太平公主领衔督事,指挥着几百名奴婢张设装点,单单各类彩灯便悬挂上千个,阳光的照耀下已经是美不胜收,可以想见夜幕降临后一.asxs.燃又是怎样的美不胜收。

    太平公主对婚事筹备可谓是热心十足,亲自游走于各房舍之间,指挥每一件器物的摆设位置,甚至吩咐奴仆们将后院诸多本就繁花盛开的花木全都缠绕上彩帛,看得房太妃一阵心疼,忍不住劝道:“孩儿圣眷在享,势位贵极,又何必再耗用这些闲力,浪费铺张。”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大笑道:“天家论婚,哪有奢俭的算计。慎之他邸库充盈,不用此时,更用何时?今日铺张,有了做事的经验,来日两小儿作礼,可以忙中有序,嫂子你不用操心,诸事有我看顾,一定作弄得惊艳全城!”

    说完后,她又着急忙慌的的走进王邸库房中一通搜拣,练起手来热情十足,别人想拉都拉不住。

    李潼偷闲往后院逛游了一圈,心疼得有些笑不出来,角落里抓住李幼娘忿忿道:“你这阿姑有点疯,拿我家财货作粪土使用,来年你要成礼,可不要怪阿兄出手寒酸!”

    李幼娘闻言后嘿嘿笑道:“阿兄你就由她造弄,总之废了多少,待我去了她家,全都给你补回!”

    李潼听到这话,大感欣慰,总算感觉到这妹子是没白疼养。

    午后,外堂百子帐已经搭起。百子帐即就是青庐,后世多有人论这是所染鲜卑胡俗,但这一习俗古已有之,《玉台新咏》便有“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魏武曹操跟袁绍做街痞混日子的时候,就拔刀入青庐、抢人新娘子。

    这时候,迎亲的队伍也已经整装待发,为首四名傧相分别是王方庆、李峤、苏味道与沈佺期。这四人年纪都已经不小,但为了配合喜庆的气氛,一个个也都帽上簪花,骚气外露。

    后方二十名贺郎,除了原本的李祎、裴光庭等人外,薛崇训也加入进来。一众贺郎们打扮的要比傧相们还骚气,各着团彩锦衣,各自熏香浓郁,顶风估计都能传出一里路,就连坐骑都批挂彩缎,首尾结花。

    再加上各类车驾随员,整支迎亲队伍足足千余众,浩浩荡荡从积善坊王邸出发。李潼倒是不需要跟随迎亲队伍同往,但也要跟随队伍同出,在坊门外等候。

    路过魏王邸门前时,李潼发现门户紧闭,甚至就连列戟都收了起来。他自不觉得这是武承嗣要给他面子,多半是憋着什么坏主意。

    来到坊门外,目送迎亲队伍离开后,他便又抓来二兄李守礼,吩咐他赶紧召集人手聚在邸中,并加派人手控制住坊门,如果婚礼一切顺利那就罢了,如果真要有人搞事,肯定要予以还击,总之有备无患。

0411 风吹鸾歌早会迎

    代王邸迎亲队伍出发的时候,对面的郑家也在紧张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婚嫁自是生人大喜,而对于一些高门大族而言,婚庆诸事更是彰显门风、门仪乃至于整个家门底蕴的时刻。尤其这一桩婚事如今已经是全城瞩目的焦点,如果郑家有什么应对失礼,那对整个家门都有着非常大的负面影响。

    简而言之,你既然已经享受到了人所不及的荣耀,当然要拿出足够匹配的底蕴,否则必然要遭受世人的嘲笑。

    所以这一天,不独郑氏洞林房这一支族人全都汇集坊居,就连其他房支的族人们,但凡有余暇者,也都纷纷出面助阵。

    此时待嫁的主场地已经由陶化坊的郑杲家宅转移到了相邻永丰坊的新邸中,尽管这座新邸较之郑杲家宅阔大许多,但也已经是人满为患,自有郑家子弟来回奔走维持秩序。

    至于坊街间,前来观礼的民众们更是比肩接踵。平日坊门关闭后本就乏于消遣,哪怕寻常士庶婚嫁都不乏人围观,到了今天,民众们围观热情自然更加高涨,坊间几乎没有了闲土,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

    坊间的秩序,自有合宫县廨衙官们加以维持。时间很快便到达傍晚,郑氏门邸中诸类参礼人员也已经悉数就位。

    华灯初上,鼓吹声在坊外响起,迎亲队伍已经由长夏门大街南来。

    及至看到坊门处灯火下那黑压压的人群,傧相中王方庆脸色顿时一变,于马上抬手召来随行王府佐员,吩咐赶紧加派车马人员以应对稍后的障车,否则只怕到了天亮,迎亲队伍都未必能够走出永丰坊。

    迎亲队伍在坊外稍作整顿,趁着这一点时间,郑家族人们也匆匆行出,与维持秩序的衙役们一起冲入坊街上的人群,再加上拱卫王妃府邸的禁军将士们出动震慑,这才将锦障架起,将围观的民众们隔绝在坊街两侧,把通行的道路给开辟出来。

    迎亲的仪驾抵达门前,先将王妃稍后出嫁要乘坐的七香车引入庭中,之后郑家凡有出身品秩的男人们齐齐出迎,足足近百人之多,各着喜庆礼服,门前列阵,周遭看客无不齐声叫好。

    且不说势位究竟如何,单单这一份阵仗,便不是谁家都能摆出来的。

    王方庆等四名傧相们各自下马,先礼见王妃之父郑融,自有礼官于旁高唱请亲文。在喧杂的人声中,郑融也是满面红光,示意子弟入前奉上美酒以慰劳累。

    当然,能够享受这待遇的只有四名傧相,至于后方的贺郎们,则各提马缰在门前御马戏舞,做着各种惊险的动作,引起围观诸众们一片喝彩声。

    当然偶尔也会有人在戏马的时候失手,或帽上插花跌落,自有郑家门人眼疾手快的冲进马阵里将花捡起收走,稍后登堂下婿,可以当作戏闹的凭证。

    几名傧相被引入中堂坐定,贺郎们也纷纷下马,绕着庭中停好的七香车蹈舞歌唱:“代王赋新,催妆新妇。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催妆之礼,同样源远流长,最初也只是简单呼喊“新妇子,催出来”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逐渐变得文雅起来,并衍生出催妆诗这一特殊题材。

    催妆诗既是营造氛围、考校迎亲人家的才趣,有时候也有一些调侃取笑的味道在其中。

    晚唐陈峤大器晚成,年过六十才应试及第,后来归乡迎娶新妇,被乡人讥笑枯杨生稊、老树开花,陈峤自赋催妆诗“彭祖尚闻年八百,陈郎犹是小孩儿”,自嘲之余,满是风趣。

    代王诗名本就名动天下,也是今夜重头戏所在。贺郎们一诗唱毕,主人郑氏还未答话,门外已经有看客叫嚷道:“琼花欲折时尚早,新妇懒妆待诗催!不够、不够,继续赋来!”

    贺郎们准备充足,这会儿也都是表演欲十足,听到那些起哄的叫喊声,于是便又继续扯着嗓子唱道:“代王再赋,催妆新妇!玉漏涓涓银汉清,鹊桥新架路初成……”

    前堂里喧闹声震破夜幕,声音很轻松便传入后院,后院阁堂中,新娘子郑文茵端坐在席,钿钗礼衣早已经穿戴整齐,妆容也已施定,显得端庄秀美。

    周遭自有门中多福妇人们环拥,当贺郎高唱的催妆诗传入此间时,也都各自吟咏议论,望向王妃的眼神俱都十足羡慕。代王出身已是贵极,人物更是俊美绝伦,如今又以丰美诗情催妆迎亲,这样的如意郎君,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诗作三咏,外堂传来门人呼喊声:“新妇子、妆成未?”

    “未成、未成!”

    房间中妇人们争相作答,案前郑文茵也只是微笑不语,俏脸红扑扑的更显娇艳,只想这美妙时刻多享受片刻。

    前堂催妆已经到了第十首,而代王也只准备了十首催妆诗,自觉已经足够,然而却没想到观礼人众这么能折腾,仍是不依不饶的吼叫不足。

    幸在傧相中李峤、沈佺期等俱是一时时杰,备诗不足,索性当堂指韵戏作,以供贺郎堂下传唱。

    看热闹的人从来不嫌事大,不知不觉,礼程便被耽误在这里足足一个多时辰,贺郎们的催妆唱声都有些沙哑。

    阁中代王妃渐渐便有些急躁,向着门边侍立的婢女莼儿打个眼色,婢女便悄悄往门外退去,却被眼尖娘子见到,转手便抓住婢女,不准她去报信。

    “蒲质不堪久留,礼程恐将逾时。求诸娘子怜惜……”

    郑文茵见状,只能主动开口求请,阁中娘子们听到这话后,这才嬉笑作罢,转告前庭道:“新妇妆定,着诸小子登堂作请!”

    外堂那些贺郎们听到这话后,也都松了一口气,短歇片刻便队列往内堂而去,行至内堂外,便见到堂中红妆队列,各持彩杖正在等待着他们。堂中案上正摆放着他们刚才遗失的簪花之类,需要冲堂取回。

    登堂下婿也是礼俗之一,新郎要到堂中承受诸妇人戏弄杖打。至于这戏弄的程度,那就是因人而异,各有差别了。

    北齐皇帝高洋少时娶段氏女,被段妻元氏戏闹得有点狠,因此怀恨在心,跟他舅子段韶表示我一定要杀了你家那败家娘们儿。结果元氏吓得藏进娄太后家中,所谓终文宣之事不敢出,这就是喜事成仇的先例。

    代王并未亲临,这个戏闹的环节自然由诸贺郎承受。幸在郑氏礼仪门第,在这一环节倒也并没有刻意的留难,手中棍棒都是布帛卷成,只是取个欢闹的意思,任由贺郎们奔入堂中将簪花取回。

    但郑家人虽然已经手下留情,耐不住贺郎中有人自己不争气,便是裴光庭这个小妈宝。

    众人当中,唯他掉落的佩饰最多,别人顶多跑个一两次,便将佩物取回。

    唯独这个小妈宝上瘾了一样,颠颠儿的跑完一趟又一趟,开始两趟还有同伴们打掩护,后几次则是一腔孤勇的冲入女儿国,仿佛挑衅一般。

    到最后,堂中郑家妇人们都看不过眼,直接摆手让人将剩下的佩物送出去,实在这小子没完没了,揍吧有些失礼,不揍吧实在手痒。

    裴光庭这里好不容易装扮停当,突然又抓住一个绣着白头鸳鸯的承露囊大喊道:“这香囊是谁的?如果不是我手脚勤快,这个冒失家伙明日可要具礼来赎!”

    他这里话音刚落,诸贺郎低头自查,厅堂中却响起一个少女的惊叫声,众人都无遗失,结果很明显。薛崇训冲上来,将这香囊揣进裴光庭怀里,向着堂内大声嬉笑道:“今日礼请王妃,来日再请裴门新妇,喜事盈门!”

    如此一番嬉笑,王妃终于在阁中被一众妇人簇拥而出,登上了驶入内庭的七香车。

    这时候,郑家家长也行过来,高声宣读着女诫内容,自有郑家子弟登在车旁,将彩幔垂帷覆上车厢,鼓乐声大起,一直行到前庭大门前,又有一众郑家族人在郑杲率领下门前相阻,架起步障之物,不准车驾出门。

    “自古事冠人伦,世锦凤纪……”

    郑杲拍手,高声朗诵,所诵读的就是《障车文》,每读一段,后方便有家门子弟齐呼“儿郎伟!”

    所谓障车,就是摆设障碍,阻拦迎亲车驾的前行,讨要酒食、钱财以为戏乐。如果两家是和睦成亲,这自然只是戏乐,但如果本身亲事便不合人意,那就是强索钱财的敲诈了。许多高门卖婚,就是卡在这一点上强索钱财,如果不加满足,车驾便寸步难行。

    不过今日代王迎亲,当然不会有这样的问题,郑杲一篇《障车文》诵读完毕,郑家族人们便开始撤除步障,与此同时,迎亲队伍也早从车上搬下酒食、金钱等诸礼物,应景应时。

    庭中障车完毕后,在郑家的礼程便已经结束,两家迎亲并送亲的队伍合成一队,足足两千多人的大队伍便簇拥着婚车往坊居外行去。

    与此同时,迎亲队伍后车转前阵,从车上搬下一筐筐的酒食摆在道路两侧,任由观礼途人分取。

    障车是贯穿整个迎亲过程的,并不只有两家人参与,神都城中不乏人赖此维生,如果不满足他们的需求,自能将婚礼闹得灰头土脸。

    不过坊中这些观客们倒还守礼,闹腾了大半夜,眼见代王迎亲队伍又如此礼数周全,也都各自分取酒食,沿途喝彩祝贺。即便有几个想障车求财的无赖,早被群众们自发的按压下去。

    迎亲队伍行出永丰坊之后,便沿灯火通明的长夏门大街徐徐行进,足足两千余众的庞大队伍,再加上诸多车驾箱笼,在大街上摆出长达数里的阵仗,在夜色下的神都城仿佛一条火龙,向着积善坊代王邸缓缓游去。

    然而这时候,在天津桥南的天街上,则又是另一副情形。

    张灯结彩的积善坊坊门前,李潼正自率家人们等待迎亲队伍返回,突然天街对面的尚善坊坊门大开,坊门里涌出众多人众,为首一人大红僧衣、光洁的脑壳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锃亮,正是薛怀义。

    薛怀义乘着白骢马,身后有千数徒众跟随,各自怀抱棘藤麻帐诸物,浩浩荡荡的行过天街,直往积善坊而来。

    及至近前,薛怀义勒马顿住,身后徒众们便将棘藤、麻帐诸类当街架设起来,而他则指着李潼大笑道:“代王今日人伦大喜,恐不足尽兴,招引徒众不请自来,障车助兴,代王不会不欢迎吧?”

0412 薛师障车,魏王破家

    送走迎亲队伍之后,李潼便一直提防着会不会有人搞事,此时见薛怀义率领这么多徒众突然现身,自知来者不善。

    唐人障车礼俗,说好听点叫做聚众助兴,说难听点就是古时候的婚闹,借助兴为名勒索钱财。有的时候因为障车尺度全无,好好的婚事转变成凶案都有可能。

    李潼这一桩婚事,全城瞩目,且不说他奶奶对这桩婚事关注极大,单凭他自己的势位,敢于障车滋事的也不多。

    但不多并不意味着没有,如果是薛怀义这个混不吝,再加上武家诸王背后撺掇,借着婚事搞他一个灰头土脸也是能做到的。李潼已经注意到这现身障车的队伍除了薛怀义之外,还有武家几个小子也出现在队伍中,站在队伍显眼处,并不担心被自己发现。

    他深吸一口气,率领杨思勖等几员护卫上前,对薛怀义拱手道:“日前请帖送入白马寺,薛师肯来参礼,慎之自感荣幸,邸中自有上席美餐相待,何必作这样的俗戏?”

    薛怀义闻言后稍作沉默,然后又摆手道:“代王如果真心请我,何以礼前都不见?我与你有事还需旁人转告?既然不得请,我却爱凑兴,以此来贺,尽兴自去。”

    “那请问薛师,如何才能尽兴?”

    李潼又沉声说道,这一次不待薛怀义作答,武承嗣之子武延基已经抢先说道:“代王成婚,不独京畿俱知,宗枝几家也都受扰。为求助兴,中使收尽各家金货,铸钱赐喜。声势如此浩大,障礼自然也要匹配代王大喜。薛师已经说了,尽兴则去,代王不需再问,自去筹礼,或许还能不误良时。”

    李潼并不搭理这小子,指着薛怀义说道:“这么说,薛师是打算一点和气都不存留?魏王、梁王应该都在尚善坊吧?他们何以不至,只让薛师亲来?”

    “代王是觉得我不配来贺?他二人各自有事,你也不必杂论其余,今日只我至此,你能发退了我,再说其他罢。”

    薛怀义闻言后便冷哼道。

    李潼听到这话,是真有几分无奈并好奇,薛怀义这家伙虽然是混不吝,但也不乏狡黠。二人之间已有嫌隙,但若仅止于此,武承嗣他们也未必能说动这家伙,其人肯主动来挑衅自己,背后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略作沉吟之后,他退后几步,吩咐杨思勖先乘快马通知迎亲队伍先作缓行,然后自己则返回了坊居。

    “慎之,怀义率众来挑衅,你打算怎么做?”

    李潼刚刚行回邸中,太平公主便阔步行上来,抓着他胳膊说道:“我早跟你说过,那贼僧奸猾,是不能念旧纵容的。他引众障车,分明是要坏你喜事,我速速入宫奏告,一定让陛下严惩这个骄狂悖礼的恶徒!”

    李潼抬手制止了太平公主,说道:“此事我有定计,能不能请姑母先出坊去稍作抗阻?”

    太平公主早就盼着把李潼拉过来跟她一起对付薛怀义,闻言后便点头道:“你放心罢,我绝不让他逾前一步,只是你……”

    “我当然是筹措钱财,足他所用!”

    李潼沉声说道,转入内庭换下礼袍,再行出时,已经穿戴一身皮甲,在堂前唤来李守礼,吩咐道:“二兄往西坊门督令街徒守住坊门,不准人众出入!”

    午后他便觉得有些蹊跷,所以在府中召集了不少人众,特别诸亲事、帐内遣出不多,眼下邸中还聚有六百余众,此际便派上了用场。

    李守礼自引一批家众往西坊门而去,而李潼则率桓彦范等亲事、帐内浩浩荡荡出门。此时王邸中还有许多等待参礼的宾客,看到这副阵仗,也都不免好奇,纷纷跟随上来,李潼由得他们,并不驱赶。

    一众人行至坊街对面的魏王邸门前,李潼抬手道:“上前叫门!”

    有亲事上前拍门叫喊,门内自无回应,反倒有不少奔跑声和搬抬器物的声音,这是打定主意龟缩不出了。

    “砸门!”

    李潼等了片刻,直接挥手道。

    听到这命令,诸亲事们不免有几分迟疑,倒是桓彦范与李湛这些千牛备身们越众而出,抽刀便开始劈砍王邸大门,其他人众见状,这才一拥而上,劈砍撞击,如此一番折腾,魏王邸大门轰然而开。

    “你们要作甚……”

    门内自有几十员魏王府亲事护卫,各持棍杖于前庭队列抗拒。

    李潼望着洞开的魏王邸大门喊道:“今日作礼,有恶客障车索财,邸中存货不足,来向魏王求借,若有恶奴横阻,害我与魏王情谊,生死不论!入宅,搬货!”

    “奉代王殿下教,入邸取货,敢阻者,生死不论!”

    桓彦范等几名骁勇者率先冲入门中,后方自有徒众蜂拥而入,魏王邸虽然还有留守两百余人,但魏王本身并不在邸中,没了主心骨,自然也就做不成有效抵抗。

    不多时,整座魏王邸中堂以前区域便都被代王邸护卫们所控制起来,李潼步入中堂,随手一指堂中诸类器物,喝令道:“能搬的全搬走,搬不走的就地砸毁!”

    你要给我婚礼添堵,我就抄你的家!

    虽然如他姑姑所言,向禁中求救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一,但李潼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更可况,他今日便已经算是成家立业了,遇到纠纷还要告家长,实在是没面子。

    时间过去小半个时辰,魏王邸前庭能够搬运的器物已经尽数被运到了坊街上。动静虽然闹得极大,但因坊中始终都有鼓乐交奏,再加上积善坊两处坊门都被代王邸人众所控制,坊外人众还是不清楚坊中发生了什么。

    特别那些薛怀义引来的徒众们,还在兴高采烈的当街布置障车的障碍,哪怕仅仅只是围住积善坊通往天街这一段,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所以当李潼再率众行出坊门的时候,看到障车工程还有小半没有完成,便摆手对薛怀义笑道:“薛师可以让这些徒众暂停,且看我所供礼货能不能尽兴,再设不迟。”

    说话间,他将手向后一招,自有一驾驾马车被从坊中押运出来,陈列于坊门前。能够摆设在魏王邸厅堂的,自然都不是俗物,镶金缀玉、在灯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薛怀义身边徒众们眼见这一幕,一个个笑逐颜开、怪叫连连,有几个胆子大的已经按捺不住,上前牵引马车,李潼也并不让人阻止,任由这些人将马车引向坊外街上。

    此时尚善坊门内,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等隐在黑暗中,听到天街对面传来汇报言是代王已经乖乖向外运送钱货,也都各自冷笑起来。

    “这小子渴于声张人势,当然害怕婚期受阻,不敢把事情闹大。如果闹得不可收拾,能不能继续成婚还是未定,再想联谊山东名门可就难了!”

    武三思冷声说道:“他榨取攸宜那个蠢物的家财,厚结一批蜀中商贾,巧施豪取,囤货丰厚,再将财货输入禁中,换得圣皇陛下殊恩频施。宫中耳目传告,所涉惠利亿万以计!如今有怀义出面索财,他也不敢悍拒,但眼前所得还只是短利,最重要是要把蜀中那条财线收回。”

    财帛本就能动人心,武氏诸王得知代王兄弟把持蜀中财路,以此获得圣皇专宠,已经非常不满。而圣皇居然还索取他们各家存金为代王贺喜,则更加不能忍,须知武攸宜的家财,包括蜀中财路,本来都该是他们的!

    “怀义出身草野,旧是从宜,才享专宠,可惜简慢不堪造就,爱弛难免。懿宗引荐河内佛女并嵩山隐修韦上师,这二者都有奇异玄计,能助他固宠,怀义才肯为用。”

    武承嗣也沉声道:“但这些都是小术,唯统序才是大势之争。如今怀义已经肯为我刀盾之用,可以**慎之,接下来就是皇嗣了!”

    且不说武家诸王在尚善坊的议论,积善坊坊门前,当薛怀义见到太平公主现身于坊门前时,还是心有忌惮、稍作回避,但见代王乖乖交出整整五大车的财货后,还是又拨马上前,望着李潼说道:“我与代王,旧有情谊,即便失和,本也不至于转头为难。但今日此态,代王你自己也要想一想往日错处!”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待张口喝骂,被李潼抬手阻止。

    “前情虽有,已经耗在事中。至于今日,只是满足薛师你的索求,借用薛师前言,余者不需多说。”

    李潼脸上也无多少怒色,只是平静说道。人的前程如何,都是自己走出来,到了这一步,再说别的则就有些矫情。

    正在这时候,人群中的武延基突然惊呼一声:“这一方青玉镇纸,是我阿耶房中用物,怎么会……”

    听到这吼叫声,李潼顿时一乐,回应道:“邸中存物实在不多,不知薛师所求深浅,只能求借邻人。幸在魏王关照,门邸并无设防,借来转赠薛师。仓促不暇细捡,但你两者可以细细论之,结成名录送来我处,等到哪日从容,我再归还魏王!”

    对面薛怀义等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那半大小子武延基更是跳脚大骂道:“代王你好大胆!我们只是障车戏闹,你竟敢操戈坊中,破我家门!”

    “为人做事,要求至美。既然盛情难却,那总要满足。魏王宗枝长者,捐施邸中闲物帮一帮我这幼弱,是人情,我会长记心中。如果连这一点通财的情谊都没有,你在我的婚礼上哗噪戏弄,就不担心我把你当场打杀!”

    李潼讲到这里,脸色也沉了下来,并继续说道:“我盼薛师襟量豪阔一些,眼下所取,还只是魏王前庭闲物,放胆索求,哪怕是内庭妇流贴身布帛,只需一言,我自命人剥取奉上!”

    听到这话,对面一众人脸色更加难看,那武延基更是气得哇哇乱叫。

    然而正在这时候,天津桥上响起军鼓声,黑压压的羽林将士如潮水一般涌泄下来,当先为首者,乃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策马上前,望着薛怀义等一干人沉声道:“圣皇垂训,代王良辰作礼,是天家难得喜庆,薛师世外之人,不宜轻涉俗尘,请薛师即刻退归白马寺!”

0413 良辰嘉缘,鬼魅难阻

    随着羽林军的出现,薛怀义自引两百党徒过天津桥、往洛阳城东而去,至于剩下人等,则悉数散入天街对面的尚善坊。

    出面逐走了一干障车闹事的人等,麹崇裕也并未上前与代王攀谈,只是远远拱手作礼,然后便吩咐羽林军们清理架设在街面上的诸多障碍物。

    李潼摆手喝令家众悉数退回坊中,将坊门的控制权交给羽林军,太平公主则皱着眉头说道:“我担心有人会先入大内进作邪言,慎之你自归邸作礼,我先入禁中等待。”

    李潼看看天色已经到了后半夜,举手说道:“是非分明,不差短时,为防不测,姑母还是等天亮入宫稳妥。”

    “他们敢!”

    太平公主自有几分底气,可是当行入坊中看到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魏王邸,信心便也不再那么足,于是便又说道:“这样也好,清晨时我同嫂子一起入宫。”

    听到他姑姑这么说,李潼心里又是一乐。今天这一场纠纷,他与魏王武承嗣算是彻底的撕破了脸,暂且不论后续余波如何,是少有人能再在彼此之间左右逢源。

    武承嗣他们撺掇薛怀义来刁难,或还只是存意羞辱,大概也想不到李潼反应会如此激烈。障车敲诈,虽然有些失礼,但也还算是时俗。

    可是李潼却直接抄了魏王邸,自然让事情的性质变得恶劣起来。他这一反应已经超出了常规尺度,而武氏诸王会再作什么样的回应,也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现在的情形就是谁如果还想跟代王保持亲近,那就一定会得罪魏王。像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干脆就保持距离。若是常情的话,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好歹登门作一下观礼,也算是给个面子。

    回到王邸后,李潼并没有换下皮甲,只是将大红礼袍又罩在外,叮嘱二兄李守礼严守家门,他则自率五百名护卫匆匆出门,去迎他的新娘子。

    一则是担心武家和薛怀义仍然贼心不死,不敢再闹已经被羽林军控制起来的积善坊,转而刁难仍在途中的迎亲队伍。

    二则是担心婚事会再生波折,郑家方面或会闻事心怯,干脆将新娘子再拉回家去,叫停婚事。李潼对世家大族的节操向来不作高估,这些人做惯了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难。

    他如今抄了魏王邸,双方彻底交恶,算是保住了面子不失。

    可如果婚事因此产生什么波折,那就不仅仅只是面子问题了,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武承嗣大可据此反诘李潼,因为他的狂悖无礼、肆意妄为,好好的一桩婚事被破坏,还因此连累到圣皇威严受损。

    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则天也未必会力挺孙子、转而追究郑氏。

    郑家虽然势位不著,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山东门户的脸面,王城驿事件已经搞得关陇勋贵惴惴难安,武则天如果还要穷问郑家悔婚的责任,那么山东门户也将人心不定。

    权衡利弊,最大可能就是严惩李潼的肆意妄为,将这场闹剧的所有责任归在他一身。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李潼莽上这一波,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愚蠢行为了。

    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郑家仍然坚定不移的站在代王这一边,那么意义就不一样了。

    这桩婚事是圣皇钦点,对山东门户屡屡加恩,意思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武家诸王跟薛怀义居然还要搞事情,这便不仅仅只是打脸代王、打脸郑家,更是打脸圣皇陛下!先撩者贱,抄了你的家都是轻的!

    李潼阻止他姑姑入宫,一方面是更加确定他跟他姑姑在这件事情上的同一立场,另一方面也是给武家人机会,让他们提前进宫去诉苦告状。

    因为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关键并不在于武则天的态度如何,而在于郑家能不能顶住事态压力、继续跟代王联姻。

    只要婚事继续进行下去,代王能惹事也能兜住,至于武家诸王,那就是干啥啥不行,捣乱第一名。关键时刻,时流中坚根本不鸟你,不就抄了你的家么!

    所以李潼也就不再拘泥礼程,亲自出迎,郑家如果真的打了退堂鼓,那就抢也要把这新娘子抢过来。应付过眼前,过后再收拾你们。

    与此同时,迎亲的队伍也已经抵达了洛水南岸的横街,因为杨思勖快马来告,速度陡然放慢下来。

    队伍中还有众多郑家的送亲人员,察觉到速度放满之后,自然不免疑窦,派人上前去打听,众傧相们当然不敢据实以告,只是含糊回答前方障车的闲员太多,需要肃清路障。

    对此郑家人也不感意外,障车戏闹本就是时俗,再加上这桩婚事满城俱知,神都城里不乏闲员,障车戏闹的肯定不少。甚至不排除有的人家嫉恨郑家因这桩婚事荣宠过甚,组织徒众刁难添堵,人心百样,又怎么可能尽是良善。

    可是很快,送亲的队伍还是很快察觉到异样,横街两侧树荫下不断有人影晃动,对着队伍大声喊叫:“新妇子,归家去!前方无良缘……”

    这一类的喊叫声,已经超出了障车该有的尺度,甚至还有一些无赖直接冲进队伍里戏闹捣乱。虽然是被两家人众不客气的逐出,但也更加拖慢了队伍的前进速度。

    武家这一次障车搞事情,除了平素便有积怨之外,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知道了代王兄弟掌握了一条肥得流油的财路。而这条财路,就是因为武攸宜愚蠢而拱手相让。

    如果是政治场面的纠纷,武家也并不是人人想要做皇帝,对此感触还不怎么深。可是一条惠利以亿万计的财路,就这么被代王兄弟生生夺走,这自然激起了武家徒众同仇敌忾的心理,更不要说圣皇陛下还收取他们各家存金给代王作礼。

    这一次凑起来搞事情,总之就是不能让代王这小子太舒服。所以除了薛怀义率领那千数徒众在天街横阻之外,这迎亲的一线也布置着许多人众,就是要给这桩婚事添堵。如果不是在外布置了这么多的人员,武承嗣也不会那么简单就被代王抄了家。

    各种超出尺度的滋扰,让郑家人自觉有些不妙,更暗觉这桩婚事似乎没有最开始所预想的那样尽是好处。特别随着时间的流逝,前方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确凿,甚至有人直接叫喊今次出面刁难的就是薛怀义与武家诸王。

    队伍勉强再行一坊之地,更有百数悍徒各持棍杖出现在街面上,叫嚷声也充满了威胁:“代王跋扈,忤逆宗长!今日不准成婚,归家可以免祸!”

    虽然这些徒众们被前方傧相下令驱散,但那些威胁的口号也传入后方队伍中,许多郑家送亲的人员脸上已经没了喜色,转为惊疑不定。

    有一些郑家人员脱离了队伍,往来路奔行,要把消息传回家中。更有几名胆小妇子凑近婚车,向着里面低声道:“三娘子,态势不善啊,还是暂停前进,等待家人后讯……”

    郑文茵端坐车帷内,虽然团扇遮面,但也能听到外间的喧哗嘈杂,及至听到那几名送嫁妇子的话,俏脸转为严肃起来,口中沉声道:“既然出门,便是王邸新妇,耶兄送我,已经尽力,岂敢行途回顾!转告前行傧相,无惧道途横阻,单车瘦驴、可以成礼,照常前行,不准逾时!”

    王妃嘱令很快便传到前方迎亲队伍中,王方庆等傧相们这会儿也有几分迟疑不定,待听到这话,神情也转为笃定起来,大声道:“王府诸员,叉杖开道!加速行进,不误吉时!”

    正在这时候,后方也传来奔马声,近百人众各持棍杖,纵马加入到送亲队伍中来。

    王妃之父郑融更策马行入婚车前,手把长杖指于身前,大声叫道:“名门淑女,得幸天家!皇恩浩大,名王垂青,良辰嘉缘,非鬼魅能阻!”

    他翻身下马,亲自登上婚车,驾车而行,微微侧身对帐内女儿低语道:“娘子勿惊,阿耶送你成礼!我女贞格固在,谁也不能强损丝毫!”

    李潼刚刚率众行至尚善坊北侧横街,便见到对面迎亲队伍正加速行来,心中略感诧异,但很快就心绪大定,挥手让诸员上前驱赶那些游窜的闲员,并清理掉乱七八糟的路障,策马入前,对王方庆等人说道:“诸君临事能定,信能托事!助我成就嘉礼,此惠铭记不忘!”

    “殿下言重了,是王妃与郑家亲翁……”

    王方庆拨马上前,小声将刚才的事情快速讲述一遍。

    李潼听完后,先是略有错愕,然后也不免大感汗颜,他本来已经想好要冲去郑家抢亲了,却没想到这个新丈人临事这么靠得住。

    小觑了对方,自觉有些惭愧,连忙让人腾出一驾车来,自己下马行入队伍中,站在路上对仍在驾驶婚车的丈人郑融抱拳道:“少辈作礼,岂敢劳丈人亲引,请丈人换登前车。”

    御者上前换下郑融,郑融落车后对李潼点点头,然后摆手道:“此夜出行,本不在礼,礼成归省,再款待殿下!”

    说完后,他便退出了送亲的队伍,翻身上马,率着几十员自家子弟原路返回。李潼担心途中或还有乱,连忙吩咐杨思勖引出百数员,一路追随护送。

0414 后进小子,恃才薄我

    当婚车驶入积善坊的时候,时间已经完全到了后半夜,距离天亮不过只有一个多时辰。

    若是朝日,在京群臣都已经需要赶到天津桥准备上朝了,如果看到被羽林军层层环卫起来的积善坊,又不知会有怎样感触。

    当然就算没有亲眼所见,这一夜风波也会在最短时间内传遍全城。

    积善坊里,彩帐通街架设,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魏王邸自然也被遮掩起来,没有对喜庆的氛围造成破坏。婚车一路抵达代王府邸门前,在热闹喜庆的鼓乐声中,王妃郑文茵被几名等候多时的命妇簇拥落车,跨过了门前拜访的马鞍,府员前后传毡递进,足不沾土的步入青庐中。

    王邸后堂中,听到拜堂的礼乐声终于响起来,提心吊胆的房太妃终于松了一口气,口中喃喃道:“儿郎总算成家……”

    另一侧的李守礼生母张氏则低声道:“这位代王,锋芒总是太露,平日但能忍耐一些,也能免于这些骚扰、波折……”

    她话音未落,便见太妃厉目凝望着她,心中一凛,不敢再作抱怨,低下头不再说话。

    太平公主瞥了张氏一眼,心中不免一叹,拉起房太妃说道:“慎之行到这一步,许多事已经不是私意能决。一举一动,要受世人审视,露怯一分,又会滋生杂情无数。”

    房太妃继续瞪着张氏,口中则沉声道:“儿郎是家门柱石,自该有坚毅勇当的气魄,非此何以支撑门庭?宅中诸人,只需安享从容,再有什么厌声抱怨,决不轻饶!”

    此时的外堂中,一对新人对坐礼床,自有力仆搬来大筐大筐的干果金钱于畔等候。

    在一片热闹的祝贺声中,新妇遮面团扇徐徐降下,露出一张端庄美丽的脸庞,更有眼疾手快的少年郎冲至近前,抓起落在床边的团扇,两手紧护在胸前便要往人群中钻去,却在观礼人众的戏闹围堵中只是原地打转。

    “新人交拜,百子万福!”

    有充当喜娘的命妇抓起大把的彩果金钱往青庐帐中撒去,这些喜物有的砸落在一对新人的衣袍上,有的则洒落在青庐中。

    在周遭围观诸众的嬉笑争抢声中,李潼也抬眼认真端详对面的新娘子。好记八卦的清代纪晓岚曾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过,一对新人交拜、新娘却扇后,丑得新郎失声狂奔。

    李潼自然不会那么悲催,对面的新娘子钿钗礼衣、端庄得体,礼衣外一层辟尘的明纱罩衣,在灯火的映衬下被一团朦胧的光晕所笼罩住,显得有些梦幻。

    唐人那种浓盛的妆容,李潼本来有些接受无能,但对面的新娘子在这盛妆之下眉眼如画,却并没有被妆容喧宾夺主,自有一份大气秀美。

    对面的王妃也并没有低头回避眼神,两手交放于身前,微仰起脸庞凝望着代王殿下,眼神专注至极,就连身外的嘈杂都没能造成丝毫的游移。

    撒帐结束之后,有家人入前抬起了礼床,平稳的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宾客们在后方拍手喝彩、大声祝贺着。

    洞房里,花烛已经悉数点燃,高低不等,彩纱轻罩,将房间照耀得一团华彩。

    喜娘手托金绞剪缓步登堂,膝行床前说道:“请殿下、请王妃剪发合髻。”

    李潼接过剪刀剪下一缕头发递回,对面王妃同样如此。喜娘便在床前细编,一边编着两缕头发,口中还唱着喜庆的歌谣。

    合髻的发结又经合香之后,分装入两个绣囊中,递回新人手边。李潼接过绣囊、手指轻捻,心中方有一丝奇异感生出,对面却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抬眼望去,只见新妇两手紧攥绣囊,细描的眼眶中已经蓄起了泪花。

    “辛苦王妃了。”

    李潼只道经受半夜的喧噪惊扰,这新娘有些承受不住,于是便随口安慰了一声。

    “妾得幸天家,名王重礼迎就,礼成堂中,是喜极而泣,唯恐陋质、余生不能深报恩典……”

    王妃眨着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并收敛了这一点失态,垂首低诉道。

    接下来便是共牢合卺,诸礼作成后,喜娘们悉数退出,房间中只剩下十名婢女并一对新人。王妃自被婢女们簇拥送入内室,不旋踵内室中便传来窸窸窣窣脱衣声。

    李潼听到这声音,心中倒无多少绮念,此时外间天色已经逐渐透亮,接下来还要入宫行拜舅姑之礼,有那个精力也没那个时间了。

    趁着王妃换衣之际,李潼也吩咐女婢取来另一套礼衣,脱下了贴身的皮甲、换上新衣后,将这些甲具收在箱笼里送进内室。

    房间中王妃只着贴身的罗纨,有婢女小心翼翼的除去钿钗等佩饰,待见代王手中箱笼承装的器物,眼神微微一凝。

    李潼也并不避讳王妃,将箱笼摆在了床帐一边,回头对王妃微笑颔首,然后便退了出来。与魏王武承嗣撕破脸后,接下来形势将会更加紧张,他希望这位王妃能够尽快适应新的身份、进入状态。

    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从王方庆并其他员众口中、对王妃一家已经有所了解并放心。这一家人遇事不失笃定,能够风格自守,并不是只凭门第余泽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人家。

    走出洞房后,李潼行至中堂后,让人召来长史王方庆,稍作交代,让府员们代为接待宾客,余者等他归邸之后再细说。

    昨夜的骚乱波折,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最明显便是府中的宾客减少许多。有许多来贺的时流不待礼成便悄悄退去,当府员们簇拥代王夫妻离坊入宫的时候,李潼便见到坊门前许多人仓皇走避,唯恐被代王察觉他们早退而尴尬结怨。

    不过这些人倒是多虑了,当李潼决定撕破脸时便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

    随着他声势渐壮,一些虚浮的人气已经不再重要,想要在时局中再作进步,已经不是与人和气就可以,是要凭着自身的硬实力。

    一个首领人物做事风格如何,便能决定整个派系,如果就连他遇事都畏畏缩缩、委曲求全,能指望大事临头的时候别人为他拼命?即便是有,那也驾驭不住啊。中宗之所以除掉神龙五王,何尝不是彼此之间气质本就不搭。

    当李潼还在迎亲行礼的时候,武氏诸王早已经入了宫。讲到各自心情,自然是既有忐忑,又满是幽怨。特别尽管已经入了宫,但圣皇陛下却仍迟迟不见,则就不免更加如坐针毡。

    他们当然也想到此夜搞这些小手段,当然会令圣皇陛下不悦,毕竟陛下对这桩婚事的重视程度也是人皆有见。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圣皇陛下如此明显的偏爱,他们也未必会搞这些小动作。

    如今圣皇陛下竟派麹崇裕为代王作势,而代王又如此狂悖,忐忑之余,武承嗣等人也不免越想越是窝火。

    随着时间流逝,黎明时分,终于有一名女官行入侧殿,向殿上诸王说道:“殿下着魏王殿下、梁王殿下入见。”

    两人闻声起身,武三思上前一步说道:“请问夫人,陛下心情如何?”

    女官出身陇西李氏,嫁入河内司马家,夫亡之后为颍川王武载德募请入宫,如今在宫中担任御正,早前被代王黜免的千牛卫中郎将司马珙正是其夫家族亲。

    听到梁王这问话,李御正叹息一声并说道:“陛下自是心情欠佳,两位殿下登殿后还是要谨慎作答。”

    武三思闻言后点点头,并谢过女官,武承嗣则冷哼一声,直往殿中行去。

    殿堂里,武则天深坐御床,及见二王行入作拜,也并不说话,仍是闭眼假寐态。

    两人见状,武三思脸上忧色更浓,武承嗣则深跪在地,一动也不动。

    “起身罢。”

    过了好一会儿,殿上的武则天才开口道。

    武三思闻言后作礼道谢、便要起身,却见武承嗣仍是不动,便悄悄拉了拉武承嗣的衣带。武承嗣非但不起,反而撤下头顶幞头,再叩首而后悲声道:“臣此一身,敬拜陛前。陛下若觉得臣有罪,臣不敢狡辩。但臣与代王,势难两全!”

    武则天本来就在强压怒火,听到武承嗣这么说,抬手拍案冷哼道:“天家难得喜讯,与山东名家结成良缘,内外群众瞩望称贺,无不赞美。你是宗枝长者,即便不参礼诸事,也不该戏闹阻挠!闹出这种丑乱,使人讥我门风不雅,还敢作戾气声张!”

    “臣或有失长者气度,但代王所为,又几有恭谨姿态!障车俗戏,庶民尚且凑事助兴,代王却目我为仇,指使家奴劫掠臣家,如此狂悖,难道只臣一人过失?”

    武承嗣痛声道:“臣进事以来,或乏长才可表,但凡所任用,俱以忠勤为先!后进小子,恃才薄我,臣也只恨才器不及。如今盛世安享,能循旧情幸在势位,或因骄纵偶有小失,但即便诉于朝堂刑司,真有重罪至此?

    代王今次所为,使臣体面荡无,臣不敢问圣眷所施,但若代王仍不足惩,臣请罪臣一身,黜落刑监,臣自领受,盼能清静人事之外,但能避世人讥贬一二,臣谢皇恩仍然眷我不失!”

    武则天本来是一脸怒色,但听到武承嗣一番幽怨至极的抢白,脸色渐渐有了变化,眉头也皱了起来。

    武三思察颜观色,便也连忙跪在地上,低声道:“察迹论心,代王狂态彰显,区区小隙,敢作如此凶恶行径!随其势力弥张,臣兄弟恐再难富贵从容,一身享受只是小节,但我宗家享国不易……”

0415 慎之慎之,勿负乃祖

    殿中二王继续声色俱厉的控诉着代王,他们自知那小子狡黠难当,眼下是被婚礼困住、没能及时赶入宫中,换个时间未必还能再有这种畅所欲言的独白时刻,自然是各种诛心之论不要钱的往外涌。

    随着二王倾诉,殿上的武则天脸上也已经没有了怒色,转为神情凝重的思索。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东方已经露出鱼白,又有宫官入告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归宫复命,武则天这才端正坐姿,示意召麹崇裕登殿。

    待麹崇裕登殿见礼完毕之后,武则天才开口问道:“礼程后半,还有什么波折?”

    麹崇裕闻言后便摇了摇头,说道:“迎亲队伍依时入坊,后续礼程如序进行。”

    武承嗣又叩告道:“臣自诉或是不乏怨情,但请陛下垂问交河王,代王是如何践踏臣家?若臣所言有虚,甘受刑罚!”

    说话间,他又指着麹崇裕说道:“交河王无需忌惮,只需诉你所见!”

    麹崇裕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但在魏王连番催促下,只能垂首说道:“魏王邸确是遭强力破坏,门阁多损……”

    他是圣皇陛下肱骨信臣,虽然不想涉入二王斗争,但也没有多少忌惮,便将自己所见稍作陈述。

    武承嗣还恐麹崇裕描述得不够细致,还要发声催促麹崇裕继续补充,但武则天已经抬手说道:“少辈作婚,还要有劳麹卿看顾,非情强使,实在失礼,且归第休息罢。”

    打发走了麹崇裕之后,武则天脸色又是一变,敲案叹息道:“坊中事迹如何,说到底只是家事,何必强引大将频曝家丑!”

    武承嗣闻言后又瞪起了眼,悲声道:“如此恶行,能作家事视之?天家本就无私,臣在宗为拙长,在朝亦有虚尊,国法家规,代王全都无顾,如此狂悖,让人胆寒……”

    “够了!你也知你在宗在朝都有一席?登殿所说这番蠢话,可有一点这样的自知?生人在世,岂有万事俱顺、万众俱恭?就连朕,都竟日如履薄冰,博大推人,盼能广纳群才,不敢作势不两立的狂言!国恩宗眷,在你眼中是怎样轻微事务,能一言轻弃?能任大者,不以才取,唯重志坚!”

    武则天继续拍案怒声道:“代王事迹如何,暂且不论。你这样的狭计轻率,配得上你而今所享?君王在你看来是如何偏颇?世道在你看来是怎样乖张?究竟是人事离奇,还是你心胸狭隘?可笑、可笑!心腹中的族子且要狂言弃朕弃世,朕将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眼见圣皇如此震怒,武承嗣一时间也是愣在当场,片刻后才仓皇下拜,再也没了此前那种怨气冲天的气壮:“臣不敢,臣只是、只是悲愤结怀、郁气……”

    怒气勃发,镇住侄子之后,武则天又长叹一声,垂眼望着武承嗣,有些怒其不争道:“你一番蠢话长吐,但有一点没有说错,后进小子,恃才薄你。代王今次所为,的确是有失礼教,但这只能是家门内的闲情互扰,决不可喧噪庭外!他若真是秉性狂悖、逆骨横生,难道诸山东礼仪门庭都不能带眼识人?”

    听到圣皇这么说,殿下的武家二王神情俱都一愣,才醒悟到这一点,他们这里给代王泼脏水泼的挺尽兴,可是宫外山东人家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的立场啊。

    “代王巧诈,能隐恶自饰,他……”

    武承嗣还待争辩,武则天已经摆手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会给你一个交代,余者无复多言,退下罢。”

    武承嗣闻言后脸色涨红,愣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哀声道:“臣已无、已无归处……”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稍作沉吟,片刻后才又指了指梁王说道:“兄弟友爱不失,遇事相携互助,梁王先腾空半邸,供你兄长暂居。”

    两人失魂落魄退出殿堂,待至偏殿后,其他武家人纷纷上前询问,待听到这一桩临时的安排,武攸宁拍腿懊恼叹息道:“两位殿下真是失算,代王悖行是小,魏王失家为大啊!余者俱不足论,王道浩大,天家尊贵,广厦华堂,怎么能让王者漂泊江湖!若只陈情此节,魏王或许已经能……”

    听到武攸宁这么说,二王也是有些傻眼,特别是武承嗣,更是纠结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登殿之际,只是满怀的忿恨,咬牙切齿势要攻讦代王,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还能借助此事达成更多。

    懊悔之余,他紧紧抓住武攸宁手臂说道:“现在陛下已经有所示意,还能不能再作挽回?”

    武攸宁叹息一声,沉声道:“无论如何,殿下不可入住梁王邸,一旦循宜就低,再要企高那就难了!既然陛下不愿朝士追究代王事迹,那就要申论该将魏王殿下置在何处……”

    听到武攸宁这么分析,武承嗣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跟他能不能入住春宫相比,与代王的纠纷只是小事。这么看来,代王摧毁了他的府邸也并非全是坏事,又给他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不过刚才圣皇陛下那副震怒姿态,让他至今思来仍有余悸,武承嗣已经泄气,一时间也不敢再回殿堂承受怒火,几人凑在一起商议一番,索性先去玄武城暂作落脚,由武三思等人出面奔走,联络朝士作议此事。

    与此同时,新婚的代王一家也已经抵达了端门外,请求入宫见礼。

    本来这种家礼,是不该从南省入宫,不过李潼刚刚得罪了武承嗣,当然不敢再去玄武门招摇,失礼就失礼,毕竟小命重要。顺便让他奶奶看一看,我只是一腔孤勇的花架式,得罪了武承嗣后,现在吓得宫门都不敢轻入。

    不久之后,有宫官行出,将代王一家由隔城引入大内中,王妃郑氏被引入别殿与先一步出发的房太妃与太平公主汇合,至于李潼则被安排在了偏殿中。

    李潼在偏殿中一坐就到了正午,自然觉出了不寻常,须知按照正常的礼程,他们在禁中参拜之后,还要转去孝敬皇帝庙祭拜,然后再归邸接待宾客。

    眼下被他奶奶晾在这里,自然不算什么好事,但幸在也没发生更加恶劣的情况,比如武家那几个货冲进宫里来以多欺少的凌辱他。看来,他奶奶是已经暂时压制住了那几个玩意儿。

    眼见时间将入午后,李潼才终于得到召见,登殿之后不见别者,只有他奶奶武则天端坐在殿上,侍立的女官宫婢们一个个敛息凝神,使得殿中气氛紧张又压抑。

    李潼趋行入前作拜,还未及抬头,殿上已经响起了武则天低沉严肃的声音:“谁给你的胆量?”

    李潼自是做好了遭受诘问的准备,闻言后便低声道:“臣孤弱一人,陡遭发难,一时……”

    “你是孤弱?强使府员,穷驱坊丁,堂堂王邸,须臾攻破,若魏王当时在邸,怕将遭不测!如此凶恶的行径,是你狡言孤弱自怯能够免责?”

    武则天拍案怒声,眉眼间满是凛然。

    李潼则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臣不敢奢求免责,惟求能详陈事情前后。恩亲眷顾,臣幸能论成人事,结谊山东名门,竟日喜乐陶醉,盼能十全十美,不负群声称赞。殊荣在享,岂敢有一二寻衅滋事之念?

    薛师与我,旧情长远,不知何事存隙、竟得反目,率引徒众千数之巨,障车刁难,旧情痛失,陡遭非礼。

    闾里徒众阴结暗聚,沿途追扰迎亲仪仗,丈人郑融门风严谨、礼仪端庄,因此扰乱,竟不得不逾越礼规,持杖驾车、护引新妇。

    当时扰乱,绝非短时立就,金吾卫巡察闾里,竟无片言递告,主事者心迹如何,臣不敢深论。”

    讲到这里,他又深拜下去:“臣与魏王,积衅非是短日,何以积此,臣亦不敢论深。累卵之患,崩于一夕,仓促之间,内外失顾,当时惟念直溯根本,唯恐良缘败坏,不敢喧闹于长街,只求从速定势于坊内,遂作悖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臣于势中、只是浅行,但有一二进退余地,大婚在即,又怎么会轻作这种孤掷险计?螟蛉幼虫,指触既飞,人意未必加害,恐于力弱而已。臣荷受皇恩,缔结名族,恩情纠缠,不敢浪言轻弃,魏王恶我,既不能走遁以避,唯示以獠牙……”

    你说你到底吓唬我干啥,老子走到这一步,一半的原因在你吧?武家那些货本来就掌握畿内近半的禁军,现在又跟薛怀义搅和起来,突然发难,我知道他们是逗我玩还是要碾死我?你有空责怪我肆意妄为,咋不说说你那侄子心胸狭隘?

    武则天坐在堂上,目光闪烁,片刻后才又说道:“你礼求周全,情急失措,但那些府佐,不能劝导少王、妥善应对,不可轻饶!”

    李潼听到这话,免冠再跪,说道:“臣素以薄才夸巧,既然有罪,不敢求脱。亦知魏王遭此灾难,王者盛怒,岂卑流庶众能解。臣既破其邸,愿舍邸相赠,还归旧业,闭门自省。臣年华仍长,起伏只是修性,魏王马齿增生,春秋积厚,更兼体魄虚溃,一旦气结损于造化,臣罪大矣!”

    说别的都是虚的,我年纪还轻,就算想抢班夺权,也还等得起。但是武承嗣这家伙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谁能保证他还有没有耐心?

    武则天闻言后,顿时拍案而起,戟指李潼怒道:“慎之、慎之!你是逼朕加你严惩!”

    李潼伏地深拜,低声道:“臣忤逆宗长,罪有应得,若无严惩,家法则是虚设,恩亲更如何垂教亲徒?只盼臣一身之损,能让魏王郁气纾解,无涉更多。臣一身所有,在情则应当,在事则非分,生人至此,本非必然,言出肺腑,绝无矫饰!”

    武则天缓缓步下陛阶,行至李潼身前,弯腰抚着他的发顶,口中喃喃道:“慎之啊慎之,不要辜负了你祖母!我孙人物绝伦、敢当能事,你祖母是真的以你为傲……”

0416 此夜良宵,身心俱付

    武则天是不是真的以他为傲,李潼倒是不太确定,但可以肯定是被武承嗣搞得很恼火。

    祖孙俩会面还没有结束,有女官匆匆登殿,入前细禀,片刻后,武则天脸色便阴沉下来,也不回避李潼,当场便说道:“魏王暂在玄武城,无处安置,瞧瞧你一时任性,惹出的麻烦!”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便有了然,先是感慨武承嗣真的是想入主东宫想魔怔了,竟然眼下这样的机会都利用起来。

    同时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担心武承嗣会紧紧咬着他不放,正打算婚礼完成后跟郑家人碰上一面,让郑家出面组织一下言论上的抵抗,甚至都做好了必要时可以放弃几个已经在谋朝位的准备,却没想到武家转头又换了斗争路线。

    而武承嗣这一转变,又恰恰佐证了李潼刚刚给他奶奶上的眼药:你说你猫在玄武城到底想干啥?去北衙屯营体验军旅生活?

    略作沉吟后,他便也一脸苦笑,拱手拜道:“魏王进退失据,罪实在臣。臣家事简朴,动静从容,请陛下允臣前言、携妻入祷皇考,暂居庙中,收拾故业,可作安身……”

    武则天听到这话,先是有几分不耐烦的焦躁,片刻后则安静下来,沉吟少许后便继续说道:“天时不早,不再留你,归邸细作后礼,安心生活。”

    李潼闻言后便也不再拘泥,叩告谢恩,然后便退出了殿堂。他心知这一把算是稳了,能够平安度过。

    跟武家诸王作对,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很烦躁,但偶尔对方搞点骚操作,也能让人乐得不行。

    如果这一次武承嗣打定主意要把他追究到底,那李潼应对起来也会很难受,特别有可能错过这一轮的朝局调整,被再次边缘化。

    可武承嗣却主动放弃追究他,转而谋求更大目标。虽然说很多时候事情发展到临界点,只差临门一脚的莽一波,便可能受到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但现在明显不是那样的情况。

    这一次,武承嗣他们勾结薛怀义要破坏李潼婚事,本身已经在打他姑的脸,结果被李潼反击骑脸突了一波,接着又盯上了皇嗣李旦。

    李潼都有些想不通,武承嗣究竟哪来的底气,对他们祖孙三代手拿把掐的、狂得不得了。这时候武则天但凡还有一点纵容退让,那他妈的还混个屁!

    果然,李潼刚在宫里找到他新娘子、并在禁军护从下往南省端门而去,还没走出皇城便收到了最新消息:圣皇着北衙千骑将魏王武承嗣送入魏国寺,老老实实给你后奶奶念经祈福去罢,别瞎逼逼了。

    当拜完孝敬皇帝庙再回王邸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一对新人入宅换了新的礼服,然后再登堂见客,这才算是正式接待宾客。

    王妃表现端庄得体、落落大方,获得满堂宾客的称赞,李潼对此也颇感满意。虽然说这一桩婚事,政治上的需要是第一诉求,但谁也不想朝夕相对一个各方面都格格不入的配偶。

    他与这位新王妃虽然接触日短,交流也不多,但王妃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日后相处起来,应该也能相敬如宾。

    王妃登堂见客之后便退回了内宅,从昨天到现在李潼也都没有合眼,虽然已经颇感疲惫,但还没有时间休息。

    他让二兄李守礼在堂代为招待宾客,自己则退入后堂,将几名府员一并招入。

    各自落座后,虽然不敢直泄禁中言语,但他也从侧面讲了一下他奶奶对他昨夜所为的态度,基本上就是大事化小。特别在讲到魏王被安置于魏国寺的时候,诸府员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圣意包庇,成全王礼。但如昨夜事迹,还是要尽力避免啊!”

    王方庆开口劝告代王,他身为王府长史,从后半夜一颗心便高高悬起。

    特别在清晨代王夫妻离家入宫却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传出,上午时分,诸多参礼宾客不告而走,颇有一种树倒猢狲散的萧条感,让他们这些府员也都紧张得不得了,唯恐下一刻就会有如狼似虎的禁军将士冲入王邸,将他们一干人等抓捕入刑。

    李潼闻言后也是歉然一笑,说道:“请长史放心,也请诸位放心,昨日之事,绝不复为。当时怀义招引徒众巨多,实在是临事慌张,只恐良缘败坏,才有这样的险行……”

    昨夜之事,正常来说,李潼也根本不必去抄武承嗣的家。而且事实也证明了,当时只要在坊门前虚与委蛇一段时间,羽林军自然会南来将这些闹事者逐走。

    李潼之所以那么做,也不仅仅只是面子问题,也在存心打磨队伍。起码经过此事之后,上下之间的联系较之此前要更加紧密,这些府员们各自的前程利益、也与李潼更加的密切相关。

    大家都是聪明人,也不必解释得太透,起码眼下这个结果是非常的好。如果说此前对于保住政事堂的席位还有一些不确定,那么现在便可以说是已经十拿九稳。

    “姚相公那里,可有了什么具体的打算?”

    李潼又望着府员姚方沛问道。

    姚方沛闻言后便目露难色,垂首道:“卑职近日都在府中作业,还不曾归邸详说。”

    听到这回答,李潼便心有了然,姚璹终究还是不舍相位的。

    这也很正常,他们这些人或能基于全盘的理智取舍,但终究不是当事人。宰相之位尊贵无比,谁又能那么简单的放弃。

    李昭德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方式,也让神都这些人还抱有一些幻想,而姚璹在这当中也主要是一个连带责任,在真正危机显现之前,也实在很难放弃眼前。

    李潼与姚璹的关系,更多的是合作,而不是谁依从谁,太过强硬的督促对方,只会让关系变僵。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说道:“姚相公身在政事堂,知事肯定要比我等更全面敏捷。前时所议,只是允进允退的两全,不至于临事惶然无措。明日姚郎归邸,可转告我言,姚相公若需从容,蒲州、汴州都可作备选。”

    他现在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朝堂上的势位高低,地方上也亟待营张,最看重的便是漕运,蒲州、汴州分别位于神都洛阳的上下游,一旦控制在手,本身便有极大的利益相关,关键时刻还能作为重要的政治筹码。

    说话间,他又望向姚元崇,吩咐道:“金吾卫近日必有调动,日前南省所录唐先择,一定要名列在前!在选并递进之众有谁,稍后详录递入,分别走访。”

    姚元崇闻言后便点点头,如果说此前还是在谋,那么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迫在眉睫、不得不做的程度。毕竟代王连魏王家都给抄了,如果还没有管控城防禁卫的自己人,那真是连睡觉都不踏实,随时都得防备会不会被反杀一波。

    与府员们商议一番后,李潼这才起身往内宅寝室行去。

    新婚的洞房仍然掌灯悬彩,李潼站在门外,心中不免有些犹豫,稍作沉吟后还是举步入内。

    “妾恭迎殿下。”

    一俟走入房间,李潼眼前人影晃动,便见王妃已经换了一身宜于起居的时服襦裙入前见礼,干笑一声道:“王妃怎么还没有就寝?邸中没有什么严肃规令,惟求适宜,有时事务缠身,王妃也不必阁中长候,循时起居即可。”

    卸妆之后的王妃素颜端庄秀美,不知是灯火映照还是本色如此,两颊红润、娇态可人,闻言后便低头道:“入邸前郑阿姨已经多作告诉,妾知殿下尚简随和,不敢俗规繁扰,新婚望门,亦是本分。”

    李潼心里还有几分彼此生疏的尴尬,虽然乳母郑金在婚前已经频繁出入郑家府邸、观望王妃品性,但李潼则没有时间仔细询问了解,对眼前这娘子仍多有陌生。

    他举手虚引,手指擦过王妃裙带,然后陡觉手掌被一只滚烫的小手握住,先是微微一愣,再转眼便见王妃俏脸已经是更加的红艳。

    郑文茵壮着胆子抓住代王手掌,紧张得有些眩晕,侧脸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转回头来,抬眼凝望着那张频频出没梦境中、如今已经真实在眼前的脸庞,低声说道:“妾亦知邸中尚有唐氏孺人,与殿下长守情笃。新妇入邸,未敢作分爱夺宠的妄想,但既然要永世常伴,也希望殿下能细述这位孺人姿态诸种。”

    李潼闻言后也微笑起来,反手执起王妃香汗浸润的小手,一起行入花烛下的妆案前,对面相坐后便说道:“那个娘子啊,她是不如王妃端庄,活泼好闹,率性单纯,也正因此,总让人牵挂担心……”

    郑文茵神情专注的倾听殿下讲述那位唐孺人日常种种,看到那笑容轻松随意,心中难免是有几分涩意并暗妒,但一想到那位还未谋面的娘子久伴殿下、经事诸多,心中一些酸涩也就渐渐褪去。

    她微拢的手掌主动塞入殿下掌心中,并不乏动情道:“旧情自需长守,新缘也值得包容。今事虽然成于别者,但情义还是各自经营,此夜良宵,身心俱付,乞殿下雅怀怜惜。”

0417 抢位政事堂

    这一夜,有人花烛锦浪翻不定,也有人青灯素帷余恨长。

    一直等到被千骑将士们拱从抵达魏国寺,武承嗣仍然不敢相信圣皇陛下竟然如此待他。何以前脚于内殿中还在信誓旦旦保证会给他一个交代,后脚便将他发配到了魏国寺的佛堂中?

    他已经顺从圣皇心意,放弃了继续追究代王,仅仅只是希望能有闲苑宫室暂作容身,圣皇竟连这一点要求都不答应,又能奢望会给他一个怎样的交代?

    而更让武承嗣气得手足颤抖的,是他传告其余几王速来魏国寺见他的时候,可是一直枯坐到深夜,仍然不见几王踪影。

    这些家伙们,一个个见利忘命,遇事则怯,此前因为眼红代王兄弟所掌的巨财、还能凑在一起谋议,可是察觉到圣皇态度不善后,则又都纷纷龟缩不出,根本没有丝毫共同进退的觉悟!

    这一夜,武承嗣自然是过得愤懑不已、幽怨至极,到了第二天,甚至精神倦怠得都有些起不来床。

    一大早,暂住梁王邸的儿子武延基并其余家人至此,由众人口中武承嗣又得知昨夜梁王等迟迟不来,其实是去探望同样被幽禁于白马寺的薛怀义,不免气得破口大骂:“家长遭逐在幽,几个族中蠢丁却去拜望一个非亲非长的妖僧!如此贱堕门风,家业岂能长久!”

    “殿下慎言啊!”

    诸魏王府员佐们听到这话后,不免惊得脸色仓皇,忙不迭扑前劝阻。

    武承嗣又垂眼望着儿子,怒声道:“一样的耗费谷米,代王少时已经能巧诈取宠,伸张颓势,如今你父遭屈,却丝毫智力都引用不上,废物一个!”

    武延基不过一个半大小子,听到父亲如此厉斥,只是吓得瑟瑟发抖,眼泪汪汪。

    武承嗣见儿子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翻身而起踹了儿子两脚,武延基更痛得哇哇哭叫起来,武承嗣又顿足冷哼道:“收起这幅戚容,忍住泪,速速入宫觐见,只说你父郁气致疾,佛堂幽简、不足颐养。陛下若不准我迁出,你就嚎哭不断!速去!”

    这是他一夜无眠想出的一个或能扭转当下窘迫处境的伎俩,待到几名府员引儿子往大内而去,他又让人招引几名朝士来此见他。

    且不说武承嗣这里的算计,今日早朝气氛也是微妙。

    群臣泰半已知围绕代王婚礼的一系列波折,且不说各自感受如何,今日早朝将近尾声之际,突然一名朝臣出班,奏告凤阁侍郎李昭德久使于外,凤阁制敕多有不便,请再补大臣担任凤阁官长。

    此议一出,自然群臣侧目,包括地官侍郎狄仁杰在内十几名朝士出班,请补司宾卿豆卢钦望入事凤阁。

    朝堂上,武则天看着朝士们争相进言,脸上神情虽然平静,但案下的拳头却频频握起。这件事同样事发突然,不在她预料之内,而群臣之所以敢作此谋,自然与昨日那场纠纷有着极深的关系。

    这件事虽然没有宣扬到朝堂上来,但又怎么能瞒得住人。

    代王与荥阳郑氏这一桩婚事,是她亲自定议主持,而且频加殊赏。结果婚事进行过程中,薛怀义与武氏诸王却出头捣乱,这已经对她的威严有所触伤。代王凌厉反击,同样也可以目作失控。

    就连这些亲徒之众都大有失控的态势,又如何能震慑得住满朝心思杂异的臣子们?原本武则天还在思忖该要怎样善后回补,朝臣们却已经如此迅捷的串联起来。

    她强压下心中怒火,神态则保持平静,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只是抬手示意道:“诸卿所议,诚是事疾,此事且录政事堂,议定之后,即行制授!”

    退朝之后,肃政大夫魏元忠在行往政事堂途中,突然痛呼一声,然后便两手抱腹,额头上更是冷汗直沁。同行朝臣见状,纷纷凑过来搀扶住魏元忠,并关心询问。

    魏元忠只是呼痛,余者却并不多说,朝臣们见状,便将魏元忠送入皇城肃政台官廨,并赶紧召来太医进行诊治。太医仓促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叮嘱魏元忠赶紧归邸休养,不要操劳过度让病情转重。

    魏元忠突发恶疾、归邸休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皇城,特别一些在朝堂上请求让司宾卿豆卢钦望入补凤阁并政事堂的官员们,不免大叹可惜。

    如今在朝宰相本来就不多,如今魏元忠抱病退出,政事堂能作决议者更少,很可能会令豆卢钦望拜相的议题无疾而终。

    朝堂上所发生的事情很快便有府员传到王邸中,李潼本来还在内堂中闲坐,听到消息后顿时一拍大腿,怒声道:“一窝老狐狸!”

    老狐狸说的是狄仁杰等这一群唐家老臣,他们不断拱火,终于让魏王与代王矛盾彻底爆发,趁着圣皇还感焦头烂额之际,第一时间下手争取相位。

    当然老狐狸也是指的魏元忠,装病退出政事堂会议,给圣皇争取出一些做出应对的时间。

    李潼之所以愤怒,就在于狄仁杰他们这一抢先下手,意指凤阁,顿时就让他们这边在谋保留一个相位的计划变得充满不确定性。

    说到底,他这一派系新成,底蕴实在不足,关键时刻拿不出足够分量的人选。就连陆元方,眼下也有一点矮子里面选高个的味道。甚至李潼摁住良心也不好说,陆元方在资望上面就能比得过关陇老混子的豆卢钦望。

    陆元方当下官居凤阁舍人,在朝事大调动的情况下入补凤阁侍郎,是有一点水到渠成的意思。可如果豆卢钦望抢先一步担任凤阁官长,再从凤阁本省提拔宰相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什么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姚璹一时间不能痛下决定、主动作退,他再想平稳退下来、甚至举荐一个宰相人选,那难度就不是一般的高。

    他这里还在考虑,王方庆等府员也已经纷纷入府,神情也都不乏严肃。

    姚璹的儿子姚方沛更是一脸急色,入门后便说道:“肃政台正准备引参家门故事,不知何日将发……”

    所谓家门故事,说的是姚璹族人旧年曾经参与徐敬业谋反之事,毕竟姚家也是江南大族,族人众多,自然也就难免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旧年姚璹正是因为受此连累才被流放,漫山遍野搜索祥瑞,好不容易才又混回神都。

    这种旧事,究竟追不追究,其实是看形势需要。如果还是往年江南士人一盘散沙的状态,姚璹即便被攻讦,大不了暂时退居二线,毕竟与人无害又懂得迎合圣皇。

    可是现在,姚璹与代王往来密切,更因为其人的号召,大量江南人聚集在代王身边。如果这桩旧事再被翻引出来,很有可能就要把姚璹往死里搞!

    姚方沛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说起这事的时候,已经带上了哭腔。

    而李潼这会儿也是皱紧眉头,眼下所考虑的重点已经不是该怎么保住相位,而是尽可能保证姚璹该怎么平稳的退出。如果谁跟他挨得近就不得好死,那以后还怎么玩?

    略作沉吟后,李潼沉声道:“魏相公如今病养在邸,事情还有得做。回告姚相公,政事堂近日诸议,不置一言。还有,安排人去拜访杨侍郎、罢了,我亲自去!”

    肃政台要弹劾宰相,也不是简单的上奏就可以,必须要经过宪台官长的批准,否则政事堂可以不加受理,这也是对宰相的一层保护。如果随随便便谁都能啐上两口,那工作还怎么展开?

    想要让姚璹平稳落地,在己方没有更强力人员的情况下,安排属下递补是最稳妥的一个方法。

    鸾台侍郎杨再思乏甚筋骨,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派系,如果姚璹肯主动避位,让杨再思得以拜相,于情于理,杨再思肯定是要出力保全一下姚璹。

    杨再思这几年转任宪台、鸾台,资望也是足够,只是因为风评不佳才迟迟没能拜相。眼下李潼也实在没信心抬出陆元方跟豆卢钦望竞争,退而拱上一把杨再思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李潼之所以选定杨再思,跟狄仁杰他们推举豆卢钦望也有相似的理由,那就是这两个全都是混日子的老油子。

    别看豆卢钦望跟皇嗣李旦关系挺近,真要大事临头,他才不会撸起膀子来为皇嗣拼命呢,没有这种觉悟,也根本留不到现在。

    狄仁杰等推举豆卢钦望,也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既能最大程度的消除圣皇陛下的抵触心理,而且大事虽然靠不住,但小事还是能得方便的,能够尽可能收拢住关陇已经崩散的人心。

    李潼跟杨再思也是有点不太靠谱的交情,把杨再思拱上去,同样能稍借方便。

    一俟有了决定,李潼便即刻吩咐家人安排王妃归省,本来是要再过几天的,不过李潼担心姚璹耽误不起。

    杨再思家居永丰坊,跟他新丈人郑融算是不远的邻居,正好可以假道拜访一下,问一问老杨你想当宰相不当,你想当,我就把你弄上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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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