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8 口是心非,有情无胆
“大娘子处事太不公道!既然一同入苑,凭什么出迎贵人都要遗下娘子?”
房间里响起一个少女薄怨声音:“这一家人真精明,既想让代王妃出在门内,又不想显出远亲!娘子你才貌远胜那几个近在的娘子,只是大娘子狭计冷落!”
嗔怨声落下一会儿,才响起另一个语调温和的声音:“阁中的娘子,妇功几桩,哪有什么恃才恃貌的说法?如果没有亲疏的对待,大娘子话事内庭里,要凭什么服众?”
“不说才貌罢,娘子妇德又逊给哪个?也不是咱们强要攀幸贵人,是他家使人强访,把娘子从乡里接出。现在事到临头,又怕娘子压住别家,刻意的冷落。这哪里是亲疏有别呀,分明是拿冷暖折辱旁人!”
怨声又响起来,接着便是一声怅然的叹息,温婉女声再响起来时,因为语调有些柔弱,上官婉儿听得不够真切。
她已经被那琴音加上这主仆对话勾起了兴致,心里也已经有了大致的人情勾勒,这会儿不免更加好奇,忍不住更靠近一些。
“……强攀硬结,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侍郎记得我家,亲戚之间不失关照。往返一遭,回应一份眷顾、得失不是我该深切记挂的……谁又不想幸配良人?但这样崇贵的人家,侍郎都要小心翼翼的奉承往来,我家本也配不得。妇德也不是口上夸夸,遇事才显出深浅,既已明知不配还要强求,那也只能贱折本质,失了自重……”
上官婉儿听得断断续续,但大体意思还是能联想明白,心中略作品味,倒是对房间中那个说话的郑家娘子略有赞许。
“侍郎殷请却不得,那是门内的情谊深浅。大娘子处事内庭,她有自己的轻重对待,只要不出是非,郎主都不能轻话。冷暖是各自感受,不当事的时候,不要随意挂在嘴边。此行也只是附应人情,不望得失,当面人情,背面各计,本也不需搅在一处,又何苦纠缠是非?”
温婉女声讲到这里的时候,那忿怨女声久久不响。
上官婉儿突然感觉膝下有潮意,垂首一瞧,这才发现自己为了听得更真切,身体已经半倾出石亭外,裙角垂入水潭,水流沿此上浸,甚至都浸透了履袜,身旁两名宫婢抬手虚撑,一副唯恐她失足跌出的模样,不免哑然失笑。
她本也不是如此失态之人,被琴声吸引入此,又听到感兴趣的人事议论而留下来,听完一番言语后,只是对房间中那个郑家的娘子倍感好奇。退入石亭后一时间也是有些犹豫不定,想要再行入见上一面,又觉有些唐突。
正当上官婉儿犹豫之际,内里门侧响起推拉声,不旋踵,花栏那一侧便显出一个身穿绿色襦裙的双丫髻少女,指着石亭中几人惊呼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被人发现后,上官婉儿倒是淡定下来,望着那个丫鬟微笑道:“我们是宫内行走官人,可否请阁中娘子一见?”
那丫鬟还有些惊慌未定,没来得及传话,房门前又出现一道倩影,是一个发结百合髻、身穿浅黄色宫式襦裙的少女。
身为女子,上官婉儿不能免俗的下意识望向这现身出来的少女脸庞,一眼望去,呼吸都不免为之一滞。
少女鹅蛋脸型,脸颊略显圆润,无施铅黛,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一种瓷胎一般的白润,明眸琼鼻,鼻梁挺翘,红润的唇线微微珉起,显得秀美可爱。
当然,若只是单纯的美貌,并不值得上官婉儿凝望良久。禁宫之中最不缺便是姿容上乘的女子,况且单说五官精致俏美,上官婉儿还没见过有什么女子能够胜过代王家的唐孺人。
眼前这个少女,美则美矣,但更让人关注则是那种五官搭配起来、特别眉眼之间流露出来的典雅大气。
这样的气质不该出现在一个花龄少女身上,当然也许是上官婉儿先入为主的缘故,自觉得能够说出那样一番话的女子该有一种这样的大气庄美。
少女见到站在亭中的上官婉儿几人,美眸也是微微一张,流露出几分惊讶,继而便意识到这么近的距离,主仆两人闲话怕是已经被听去,白润的脸颊泛起一丝羞红,但很快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神流露出几分不悦。
上官婉儿本就对这少女好奇,这会儿也是认真端详,被这样的眼神一望,竟罕见的生出一丝局促,未语先笑:“途行至此,被娘子琴音吸引,不觉入近。又见此处院墙塌坏,才知宫人用事有失,请娘子不要见怪,稍后即派宫人来修。”
“有劳内官人。”
少女闻言后点了点头,转又看了婢女一眼,然后便退回了房间中,而那婢女也转身退回,并拉起了房门。
上官婉儿被晾在了石亭,又站了片刻,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笑容,转身吩咐宫婢稍后派人来修理此处院舍,然后才提起了裙摆,小心翼翼退出了这里。
行途中,她还忍不住回望几次,并微笑着望向随行宫人问道:“方才所见那位郑氏娘子如何?”
宫人闻言后低头思忖,片刻后才有些迟疑道:“婢子觉得,这才是大家娘子该有的姿态。”
“哈?”
上官婉儿闻言后轻笑一声,片刻后则只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呢喃道:“口是心非、有情无胆……倒是绝配啊!”
她沿龙鳞渠西行,将要走上石桥回到龙鳞宫,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笑语声:“瑶台仙子自有踏波的翩然,上官应制今日未着飞羽,才被浮浪浸足?”
上官婉儿听到这声音,眉眼陡地一扬,只是转过身来时,秀眉却微蹙起来,望向正指着她被溪水浸透的裙摆笑语的代王,作薄嗔道:“凌波而行几人见?妾这俗质,滚浪拙涉,是扰了殿下悠闲寻仙的清趣?”
李潼闻言后愣了一愣,多日不见,在这里见到上官婉儿是有几分惊喜,再见她提裙行走有些狼狈,凑上来小拍个马屁,听这意思好像是拍到了马腿上?
见代王有些语竭,上官婉儿嘴角一翘,放下裙摆,避在道左,又问道:“殿下是要入见家人?”
李潼见状便也走上来,点点头说道:“衙中弄戏还在勤练,此夜怕是难休,趁日头还早,先来见上一面。”
待到代王行过,上官婉儿才举步随行于后,又微笑道:“殿下如此勤勉,那就让参礼诸众安心了,可以拭目以待殿下控鹤登仙的神采。”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嘿笑两声,并不多说什么。
上官婉儿察觉到代王步履有些沉重,及至眼眸一转,更注意到后方杨九腰际革带下沉几分,心中不免一叹。
有时候她真觉得这个代王是个妖孽,见微知著之能实在是远远超过了常人的想象。很多别人根本不会在意的细节端倪,他却能洞见鲜明。
如果不是一直以来对其人其事都保持着很高的关注,上官婉儿简直都要怀疑代王可能已经在圣皇陛下身边诸多耳目,能够深窥心意而不为外人知。
“是了,上官应制知不知魏王入居所在?比邻长居,转眼有见,一旦不见,倒是让人牵挂。”
走上石桥后,见左右人少,李潼又望着上官婉儿问道。左千牛卫并不直接参与值宿,他当然也拿不到神都苑中各家入住的详情。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嘴角下意识撇了撇,别的不说,代王这口是心非的能力是真的出类拔萃,鬼话张口就来。你两家在积善坊当街陈甲,早已经是满城皆知,居然就说得你侬我侬、难分难舍。
“魏王殿下昨日入苑,入居合璧宫,与殿下临居望春宫东西隔远,怕要暂忍别情。”
心里吐槽着,上官婉儿口中回答道,并又加了一句:“公主殿下也入居望春宫。”
李潼闻言后略有放心,他被那个升仙太子搞得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到了礼前一日才让家人入苑,既然跟自家姑姑住在一起,应该问题不大。望春宫,名字倒是听着挺吉利,把这个“望”字省去那就更吉利了。
不过得知武承嗣入居合璧宫,他心里又不免暗骂一声,这老王八蛋占他便宜!他新爸爸李弘,早年就是在合璧宫去世,现在被雀占鸠巢了。他倒挺希望他爸在天有灵,晚上能出来收拾一下武承嗣。
行过龙鳞宫将要分别时,上官婉儿又对李潼说道:“不知韦娘子今日是否随行?久时不见,难免牵挂。殿下今夜若不入宿苑中,那就免不了要叨扰了?”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但望着上官婉儿行远的背影却回味这话听着有点别扭,这娘们儿是不是暗指他是守不住腥的色猫?且不说你们感情好没好到漏夜长谈,为啥我不在你才入?
他的确不是什么坦荡君子,但也不是全无分寸啊。
韦团儿虽然入在王邸,但还是在籍宫官,他就算要把人睡服,也不会急在这一时三刻啊。起码也得等到阵营初步稳定住,再认真考虑下究竟要不要继续跟他奶奶假客气。
0389 郑女文茵
夜幕降临后,神都苑也并未完全没入黑暗之中,各处灯火闪烁,仿佛一片星幕降落人间。各种光辉交映之下,本就美不胜收的御苑春景更有一种朦胧与神秘,让人流连忘返。
龙鳞渠北岸郑家入住的院舍中,郑夫人带领着自家女郎们返回厅堂。各自落座后,少女们便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都是花季的少女,人前或还能维持庄重有礼,眼下既无外人在场,就难免流露出真性情的一面。
“天家民家,终究还是不同啊,这么广大的园池,竟是一家独享……”
“见不见到方才几位王妃身边侍用,都是真珠坠饰、金玉作佩?”
郑夫人坐在正席里,听着众女郎的议论声,也忍不住笑语道:“虽然家风禀传,在德在俭,不尚享用。但富贵本是天家寻常,莫说几位王妃,午后入院的那个上官内应制,不过一个刑家孽余,天家收用,都敢摆出一副富贵凌人的模样。你们这些娘子,也不必徒羡眼前,若能入侍代王殿下,所望诸类都不值一提。”
听到这话后,席中几个郑家女脸上也都各自流露出神往之色,但也有一个声音不乏忧虑道:“方才所见那位唐孺人,真是一位色貌绝伦人物。代王殿下已经有这样的绝色作嫔,未必还会青眼人间俗色啊……”
郑夫人闻言后则笑起来:“古来大夫家,姿色只是下流。先天得有的门第,后天修养的品德,这才是真正得享长眷的至宝。区区一个色伎罢了,但能入执家事,懂得恭事大妇,也不妨舍其一席,若真恃宠生娇,索性放逐庭外!”
说话间,她抬头看到黄裙少女主仆行入厅堂,神情略有僵硬,但又很快沉声说道:“三娘子有事?”
“知大娘子归堂,文茵入见告安。”
黄裙少女入前敛裙作礼,并又说道:“大娘子若无教诲,文茵便归舍早睡了。”
她话音刚落,下席一名石榴裙少女已经起身招手道:“三姑姑既然入堂,留下来闲话片刻罢。皇苑美景,生人几回能见?姑姑又不是贪睡的懒散人,声曲勤练,我们姐妹拙技都不及,有心请教,又恐打扰亲长。”
这话已经有几分挑衅,黄裙少女身旁婢女闻言后颇有几分不忿,黄裙少女闻言后则微笑道:“操弦曲戏也是修性,诸娘子妇功各有所长,我心里也常存企羡。趣意闲情,人各不同,哪有什么巧拙的定论。”
黄裙少女闺名郑文茵,虽然方满破瓜之年,但从辈分上却是侍郎郑杲的堂妹,这在大家族中也属常态。
这时,堂上的郑夫人也说道:“入苑参礼,不是常时。近来家门营事,三娘子你也心知,郎主大事托我,关乎这些在庭拙幼的长福,盼能有人商讨共计。三娘子既然同行参礼,可不要厌弃你这些侄女浅幼不才,眼前做事提携,事后也能人情分惠。”
“大娘子言重了,文茵自己尚且妇行不著,人事不知。今次出行随事,除了诸血亲言语,余者概是不识,怎么敢将亲人长福轻揽在身?人情固在,是此生此世,不是朝露晚霞、一时的美妙迷幻。大娘子推事问我,我如果真笃有才能,索性就一身领此家事,免了诸娘子寝食不安的忧计。”
郑文茵讲到这里,又对堂上的郑夫人作礼:“人事陌生,心计彷徨,除我诸亲,无有所仰。心弦绷成一线,冷暖不堪重受,寸力拨弹,恐或失态,所以要早睡自守。请问大娘子还有所教?”
郑夫人听到这话,再见那少女目光中暗含凛然,一时间竟有语竭,愣了片刻才又说道:“乍临生域,是难免如此,三娘子早些休息,去罢。”
待到黄裙少女郑文茵退去之后,厅堂中气氛也不复此前的热闹,郑夫人才摆手道:“你等也各自归舍,早早休息,明日参礼,不要疏忽失态。”
屏退众人后,她独留下石榴裙少女,并将午后上官婉儿送来的首饰香料等礼品递给少女:“明日精修仪态,不要让你伯母为人笑!”
石榴裙少女接过礼品,已是一脸欣喜,并又冷笑道:“一身领此家事,她也配!阿姨,你难道不能明日再把她留在舍里、不让外人见?”
郑夫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结缘代王殿下,这是家门大事,郎主务求万全,一定要普告各家。三娘子姿才确有可观,明日郎主也要参礼,不是我能阻。你自己用心些,但有一二可能,我也推你入前。”
这石榴裙少女既是郑夫人侄女,也是她同族妹妹的女儿,两层亲谊,当然有所偏向。但她知夫主郑杲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就算要搞些小动作,也只敢在分寸之内。
夜中子时过半,神都苑中便已经不复夜的静谧,诸多宫人、内宦并两衙禁军大批进入苑中,进行最后的节日筹备。整座皇苑中到处都充斥着各种人声号令,以及架设器具、文物的声音。
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寻常人尚且难入睡,而本就满怀心事的人,则更加的辗转反侧。
郑家居院西南角落的房舍中,小婢女辗转反侧,望着屏风内纹丝不动的床帏,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娘子,你睡了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床帏中响起轻微的翻身声,小婢女闻言后惊喜道:“原来娘子也没睡!晚间娘子真是勇敢,婢子瞧见大娘子脸色都泛青,却还要……”
“你好吵呀!”
床帏内响起少女轻斥声,不复平日的淡定,自有一股娇声嗔怪的味道。
小婢女听到这话,忙不迭捂上了嘴巴,然而又过了一会儿,少女的声音主动响起:“皇苑虽然华美,还不如乡里睡得踏实。早早参礼了事,即刻回家!”
“啊、这么快?可是神都城里比乡中热闹得多,娘子离乡前不是答应过,咱们还要去南市游赏?我还带了许多钱,是要买……”
婢女自顾自的絮叨,突然听到床帏内少女喘息声加重,顿时惊坐起来冲入内室,扯开帷帘,借着窗纸投入的微光,看到自家娘子蜷成一团,那白嫩娇美的脸颊上已经覆满清泪。
“娘子你这是、你哪里不舒服?我去……”
小婢女见状后更是一惊,转身便要去喊人帮忙。
“不要、不必……我、我只是,我好怕啊、莼儿、心里痛得很,我……”
少女一把拉住婢女,埋首于婢女怀中,啜泣声也变得明显起来:“我好傻、阿耶阿母都有劝,可听说是巽卿……侍郎家人说得那么恳切,我竟傻到以为自己真能……神都人心这么恶,我又自己犯蠢,无怪大娘子她们、是啊,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留在乡里不好吗?没了一点强撑的体面,什么也没了!”
“有的、有的!娘子还有我呀,莼儿伴着娘子,事了后咱们即刻归乡!娘子才不是那些贱婢闲言的、她们自己才是,她们样样不如娘子,担心自己不中,才要恶言娘子!娘子在家,是全家人的珠宝,难道我们都眼瞎,看错娘子的好?”
婢女莼儿见自家娘子如此失态,语调也带上了哭腔:“娘子别哭了,你一哭,婢子也怕了。娘子才不蠢,是那个、是那个巽卿,是他作艳词撩人……他也是个大恶人、”
“说什么!这关别人什么事?只是家门里的龃龉心计,发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春梦罢了……”
少女收住了哭声,抹去脸上的泪痕。
婢女见娘子情绪转好,便松了一口气,自觉得可以凭此安慰娘子,继续哼哼道:“我看就是他!真正好人,各忙活计,谁有闲时去写那些艳词美调撩人挂念?大郎主会吗?几个郎君也都……嘿,我早看破,只是娘子不许人说!就让那几家傻女子争抢,到了明日,看到人长得肥肥壮壮,癞痢脑袋,额上还有一个西乡朱里正那么大的瘤子、”
少女听到这话后,也是忍不住笑起来:“你住口罢!巽卿誉满当时,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么……唉,无论怎么样,那也与我无关。你这恶婢,积下口德,再这么编排毁人,我可要恼了!”
“娘子不难过就好,管他是俊是丑!”
婢女不敢再继续编排,转又说道:“但有一事可知,他如果只是选中郑七娘,不见娘子,眼神肯定是不好。”
“傻娘子,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啊!大家聘妇,首重门庭。阿耶居乡在守,本来就无势益人。七娘子父执南省衙官,母族卢氏高第。就这样,大娘子还要战战兢兢,担心不能附上龙尾。
唉,人患论亲不足贵,我恨良人太显达。他、他有这样的才性,哪怕真是额顶生瘤,黔首小民,我也能织能绣,不、不患不能成家……”
讲到这里,少女郑文茵又是一脸的怅然,拥着自家婢女并躺在榻,望着床帏痴痴道:“天家豪贵,为了享尽春色,能兴修浩大园池。至于咱们,探入篱墙,一瞥风光,已经是有失分寸。但求明日看上一眼,知道倾慕是谁,也就没了遗憾。”
“那还去不去南市呀?”
小婢女莼儿又弱弱问道。
0390 韦娘事露,怀义忿声
黎明时分,群臣毕集大内北面的玄武门前,拱从圣驾直往神都苑而去。
李潼既是亲王,又是南衙大将,自然位列前班,策马随行于圣驾侧方。而在他的对面,魏王武承嗣同样策马缓行,虽然位置已经极为显眼,但武承嗣的脸色仍然阴郁得几乎跟繁星隐没的夜幕融为一色。
不过武承嗣此际脸色这么难看,倒不是跟李潼比肩而行的缘故,而是圣驾之后随行的小辇,皇嗣李旦今日同样有份参礼。
虽然这对李潼来说也不算啥好现象,但见到武承嗣脸色更难看,他心里也是暗笑不已。你老小子再跟我瞪眼呀,现在傻眼了吧?
悲喜来得都太突然,年初正月大飨,武承嗣还美滋滋作为亚献参礼。至于现在,则有一种浪潮退去、谁人裸泳的恍然感。原来无论再怎么折腾,终究还是人家娘俩亲,你武承嗣也只能跟孙子一样,并随左右。
当然,对于见识过太多他奶奶骚操作的李潼而言,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明确指向。局势进行到这一步,他奶奶无论有什么政治层面的意向表达,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混淆视听,确保自身的权位稳定。
无论是皇嗣李旦,还是魏王武承嗣,当然也包括现在的李潼,他们都是武则天手里的一张牌,什么时候该打哪张牌,只是当时的一个时势所需,绝不代表最后的结果。
其实大凡稍具政治智慧的人,都能看清楚这一点。但是因为各在时局中、有着深浅不一的利害瓜葛,所以也都无可避免要受到或轻或重的影响。
特别武承嗣这种人,本身脑子不够聪明,更容易沉迷于浅表的刺激。李潼严重怀疑,未来武承嗣所以活不久,应该是有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人生大起大落、日常患得患失,实在受不了这份刺激。
这么遐想着,圣驾进入龙鳞宫。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除了值宿拱卫的禁军将士们,随驾百官可以偷闲先去看上一眼已经提前进入神都苑的家眷们,等到天亮时再返回龙鳞宫参礼。
李潼身为南衙大将,倒是没有这样的便利,与诸大将一起坐在侧殿中,等待传召。
如今的禁军系统,北衙左右羽林军分领屯营并千骑,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宁,可以说是最具权势的大将。南衙当中,以左右卫为首,左卫薛怀义、右卫薛默啜。
这四卫,可以说是禁军大将中的四大天王,直接掌控神都城超过一半的禁军力量。
其他南衙大将,虽然名号听着威风,但其实各有各的水,包括左右金吾卫在内。金吾卫下那些街徒们,虽然数量众多,但基本上都是乌合之众,恫吓平民还可,真正的战斗指望不上。
禁军系统,既有其环环相扣、彼此制衡的缜密性,但其实也存在很大的危机。只要能够搞定这四卫,甚至只是当中一部分,看似严密的宫防,都会变得漏洞百出。
李潼坐在殿中,视线随意在这几人身上打量,心里不乏杂计闪过。想要在禁中搞事,绕不开这四个人,特别是左右羽林军。
北衙羽林军是高宗时期在左右屯营的基础上扩建而来,其中一个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兵士长上,不同于南衙府兵番上或者归耕,属于职业的战兵,所以在战斗力方面,是很有保障的。
除此之外,羽林军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存在着大量的蕃兵。
这也很好理解,高宗一朝对外开拓的力度之强、在整个封建时期都名列前茅,而战争除了消耗人命还要消耗钱粮。
整个初唐,一直到开元盛世之前,其实财政状况都是马马虎虎。
高宗既要维持高速的对外扩张,同时还要营建东都,摆脱关陇集团的限制。在这样的情况下,哪里还有丰裕的钱粮去扩建羽林军这种几乎完全脱产的职业军队。
羽林军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很关键一个因素,就是立足于战争红利的基础上,将大量的蕃兵精锐直接引入进来,以增强中央的军事力量。
也正因此,在唐前期会有许多蕃将出任羽林卫大将军,诸如此前的黑齿常之、泉献诚,眼下的麹崇裕以及再往后的李多祚等人。除了因为他们在政局中乏甚根脚,也在于蕃将掌蕃兵是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李潼想要继续在禁军中扩大影响力,关键位置插人虽然直接有效,但也太显眼,需要慎重。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扩大他在蕃兵蕃将群体中的影响力。
这件事其实也有基础,不要忘了,他还有一批高句丽遗民的朋友。时局渐入未测,李潼也猜不透他奶奶接下来会有什么骚操作,所以对于自己眼下能够控制影响的每一分力量都思之深刻。
眼下他就在思忖自己有没有可能直接插手北衙军务,如果可以的话,说不定就能以他的高句丽朋友为突破口,快速在北衙当中扶植起一批亲近自己的力量,而不再仅仅只是一个念想大于实际的千骑旅帅郭达。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眼前人影一晃,抬头看去,是薛怀义来到他身前,举手示意他去殿中偏僻处。
李潼跟上薛怀义,口中笑语道:“薛师有何见教?”
到了角落里,薛怀义脸色一拉,回望李潼,语调有些不善道:“韦团儿那贱婢眼下在王邸,我看在代王脸面,前事不再计较,但请你回告她,如果再作故事,我对她不客气!”
李潼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脸色也沉了下来:“薛师能否明示?小王或不才,但门用诸人若有行错,自信能担当一二!”
“代王不必此态对我,我对你无歹念,也知那贱婢、嘿,总之,事已告你,有人不愿见我安好,你若一味包庇,那也只能各道保重吧!”
薛怀义说完这话,也不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
被薛怀义没头没脑的问责,李潼心里当然也有些不爽,同样没有心情再留殿中算计北衙军事,行出了殿堂,站在廊下望着薛怀义向内殿行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
正在这时候,另一边殿堂里闪出武承嗣的身影,望着李潼,笑得阴沉。
李潼这会儿正是一肚子火,看到武承嗣那贱样,心情更加不爽,整了整胯间蹀躞,手扶仪刀刀柄,直往武承嗣而去。
眼见少王神色不善的阔行逼近,武承嗣愣了一愣,下意识小退两步,招手唤来后侧两名持殳士站在身后,这才稍作稳定,望着李潼昂首道:“你、你要做什么?”
“怀义刁难,是不是魏王间说?入事以来,我与魏王泾渭无犯、不争干支,你如果引事入我内宅,我绝不放过你!”
李潼手敲着仪刀刀柄,望着武承嗣冷声说道。
武承嗣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相信的瞪大眼,抬手指着李潼怒声道:“竖子尔敢、敢如此与我对话!你敢威胁我?”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魏王如果以为我胆略只在言语,那你且试观!”
李潼冷笑一声,召来一名殿前巡游的禁军直长,开口问道:“右金吾卫元将军是否在直?着他来见!”
嘴上说着,他还回望武承嗣一眼,并不掩饰眉眼间的狠色。
他虽然还不清楚薛怀义那番言辞的确切原因,但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无非韦团儿给他奶奶介绍新男朋友,让薛怀义知道了。现在见韦团儿已经离开禁中,所以来敲打一番。
他暂时还没想好该要如何对薛怀义,但武承嗣这个老混蛋一副看热闹的态度让他不爽,他当然也不能让武承嗣舒坦,给这家伙添点堵。
若是此前,还不至于如此直接,可现在,他奶奶跟他四叔隐有冰释前嫌的意思,那还怕啥。武承嗣哪怕脑袋再不灵光,也不会把眼下的李潼当作第一目标。
武承嗣这会儿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是看到代王在出口威胁他之后,转头右金吾卫将军元璘便匆匆行入来见,脸色不免更加阴沉。
退回侧殿之后,他便唤来曾经旧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武懿宗,开口询问道:“右金吾卫元璘,与代王有什么瓜葛?”
武懿宗低头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这还真不知,殿下见他两人勾结?”
“还用我见?代王方才直言威胁,转头召入元璘,他两人有无勾结还用问?”
武承嗣恨恨道:“怪不得,这小子有恃无恐,敢在邸中大肆铺张人势!元璘其人究竟如何,你仔细回想,我要拆掉那竖子臂膀!”
“代王威胁?这、他怎么敢?”
武懿宗这会儿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怀义已经问责他,哼,这小子,只是自迷艳福不浅,还不知自己揽入怎样一个祸种。为了区区一个艳婢,居然连怀义都不放在眼中!”
武承嗣又说道:“继续深挖,那贱婢与太平招引何者入宫,拿住实迹,再告怀义。”
“但、但这是否圣皇陛下……我担心,深挖下去,或会触怒陛下啊。”
武懿宗又忍不住说道。
“此事诚是一虑。是了,你不是说国官进报河内国中有沙门异士在野?引来神都,助怀义固宠。”
武承嗣讲到这里,又说道:“贪求长命,生人本性。陛下弥勒化身,现在却招使慎之戏作王子晋,不是一个好兆头。了结皇嗣之后,要把这邪风打压下去!”
0391 朕有佳孙,与卿论好
三月三上巳节,历史由来已久。最为后世所知者,当属东晋时期王羲之等兰亭集会。
入唐后,这一节日又称为官方钦定的礼事活动之一。而对武则天来说,上巳节又有一个特殊的意义,那就是通过礼事活动,彰显出她女身母性的一面。
上巳节有几项重要的内容,分别是郊祭、祓禊与宴饮。这其中郊祭便是祭祀高禖,高禖即就是掌管婚姻与生育的神明,因此上巳节还有求偶与求子的意思。
天色放亮之后,百官家眷特别是各家命妇一起进入龙鳞宫叩见圣皇,然后伴从圣驾前往神都苑中的凝碧池举行郊祭。
至于百官则就拱从皇嗣,在凝碧池南畔修禊,即就是临水沐身,当然不可能脱得光溜溜的下水扑腾,只是兰汤洒身、沾湿衣袍,取个意思。
李潼率领诸备身与卤簿乐众们待在一起,倒是不需要参与到礼事中,不能近览武承嗣等人跟随在皇嗣身后作礼的情形,但想来脸色应该不会太好看。
不过武家人再怎么不爽,那也没有办法。
无论是武氏诸王,还是李潼,再怎么于时局中瞎折腾,但在这种关系到基本家庭伦理关系的礼事中,他们就是不如皇嗣李旦,人家娘俩才是全天下最亲密的关系,也只能怪自己不是那个肚子里出来的。
当然,就算是从那个肚子出来的,也没啥值得自豪的。今日皇嗣虽得参礼,但妻儿仍然不见,命妇那一方紧随圣驾入礼的,是太平公主与雍王太妃,以及干女儿千金公主。魏王武承嗣没有正妃,梁王妃出身太低,不为武则天所喜,因此派位还要往后。
今天参礼,还有武氏诸王各自家眷。李潼看到武承嗣他们虽然年纪比皇嗣李旦大了十几岁,但儿女年龄却都差不多,其长子武延基不过十三四岁,再往后则是一溜的垂髫小儿。
这也并不奇怪,武氏诸王年轻时各遭贬谪,每天活得战战兢兢、朝不保夕,自然也没啥条件娶妻生子。一直等到贺兰敏之这个小号练废了,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得以上线,所以一个个也都是晚婚晚育。
如此也就造成了在李武两家这一代皇亲中,除李潼兄弟外,并无后进成人,一个能打的也没有啊。以至于在看到皇嗣一行往凝碧池去的时候,李潼觉得他二兄李守礼在队伍中都显得鹤立鸡群、英武不凡。
高禖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是有着不同的形象,但这对武则天而言并不是什么难题,一并祭拜就是了。所以当凝碧池南岸修禊举行完毕,群臣跟随皇嗣一并来到北畔的时候,这里的祭祀才刚刚举行了一半。
李潼看到他家小妹李幼娘作为斋娘参礼,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提着花篮,但心思早不在典礼中,频频转头望向不远处禁军将士把守的兽栏。
兽栏那里自有鹰鹞之类的飞禽,虎豹之类的猛兽,但最引人瞩目,则是数头体态庞大的大象。
这一批大象,是天授年间林邑国所贡,已经被驯化的非常温顺。象是沙门中的护法兽,所以这会儿那肥厚的象皮、包括粗长的象牙上也都描绘着许多佛法图纹,很是引人瞩目。
一直过了正午,冗长的礼事才终于完成,艳阳当空,照耀得神都苑里风物更加鲜明繁美。皇嗣入请圣皇移驾凝碧殿,然后鼓乐声响,李潼身披绣甲,率领众备身们登场,与金吾卫一同入前挽弓健舞。
与此同时,诸鹰舍、兽栏也都纷纷打开,自有鹰奴呼哨,放鹰飞行,虎豹等猛兽伏地而行,各作咆哮。至于那几头最引人瞩目的大象,则分列两排,拱从在圣驾侧前方,更映衬得圣驾威重庄严。
“瞧见没有?瞧见没有,我阿兄敢在那些凶物面前作舞,真是勇敢啊!”
李幼娘行在队伍里,伸长脖子望着前方表演,看到自家兄长在距离大象几丈之外的地方健舞英姿,更是一脸的惊喜,满满的自豪并向左右炫耀。
诸斋娘年纪都不甚大,听到李幼娘这炫耀声,各自也都流露羡慕,谁不希望自家父兄英武不凡。
但也有不和谐的声音,李幼娘这里还在炫耀,旁边已经有一个身穿翠裙的少女冷哼道:“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大兽只是看着凶恶,凶性早被拔了,又不会伤人!”
李幼娘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乜斜对方冷笑道:“生人都有口舌,说得轻松,让你家兄弟入前较量啊!”
翠裙少女闻言后先是有些语竭,片刻后又撇嘴道:“前方作舞的人多了,也不见别人炫耀。一点小事就不断吹嘘,让人生厌!”
“我自说自话,怪你耳长舌长,听不得,滚出去!”
队伍行走起来,已经有些散乱,不像刚才那样班次严明,李幼娘口上说着,手中花篮已经甩起挥向对方。那少女后仰躲避,裙带绊住足踝,竟直接摔在了地上,自觉露了丑,索性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眼见这一幕,李幼娘也有些慌,收回花篮,环望周遭并说道:“我可没有碰到她,你们诸娘子要作见证!”
一众斋娘们距离圣驾并不远,此间骚乱很快便引起人注意,有女官匆忙入前,稍作打听知是两名县主口角纷争,在地嚎哭的乃是梁王爱女,自觉有些难办,忙不迭抽身出来往前方趋行奔告。
不多久,一身盛装的太平公主行至近前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长信县主作恶,用花篮砸倒了我!”
地上那娘子收起哭声,爬起来指着李幼娘恨恨道。
“我只是虚晃,她自己失足!”
李幼娘也作忿声,太平公主则一把抓过她手中花篮,抬手往武三思女儿身上砸了一记:“倒了没有?知不知什么场合?头破血流都要端庄直行,你阿母什么样的教养,养成这样小家拙态!”
说话间,她将李幼娘拉出队列,往队伍前方行去,李幼娘跟随在后,忍不住感慨道:“姑姑好威风!”
太平公主闻言后哈哈一笑,回手拉起她:“有理无理,我家娘子都要强人一等!若还不忿,回头继续收拾她!”
很快,队伍便抵达了凝碧殿。凝碧殿不同于寻常殿堂那样深阔方正,而是回廊式的建筑群,正北当中一座开阔主殿,两侧庑舍周回衔接,圈起当中一片开阔广场,四方庑舍都可直望中央。
群臣并各家命妇拱从圣皇并皇嗣登入主殿,其余眷属则悉入左右庑舍安坐。按照武则天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接下来自然免不了大作封授。
封授的主要内容,则就是针对一干外命妇。
这其中,太平公主又增实封三百户,加上前封,已经达到史无前例的一千七百户,远远超过包括魏王在内的诸亲王。大概是母爱无从倾注,甚至就连干女儿千金公主、如今的安定公主,也加号大长公主,并加实封共前两百五十户。
除此之外,文武三品以上其母、妻,年过六十五、并加号国夫人。五品以上、母年过七十者,则加号郡夫人,以表彰她们为社稷教养才士。余者凡在品命妇,也都各有钿钗礼衣的赠授。一通封赏下来,自然又是满殿谢恩之声。
殿中群臣、命妇谢恩完毕后,太平公主则又入前下拜道:“臣家有拙息,草草成物,鸿信殷望,渴求良缘。访得嗣雍王守礼庭中幼妹号长信,皇宗兰芷,佳姝长成,借此嘉辰,盼赐成姻,壮大宗家!”
上巳节本就有古礼求偶的传统,在这一天议论婚事也是应景。去年上巳节礼日上,千金公主还为儿子求婚于魏王武承嗣之女,并得到圣皇赐婚。
只是听到太平公主求婚之后,殿中不免响起一片议论声。太平公主所享圣眷有目共睹,而代王如今也是风头正健,这两家如果结亲,各自声势无疑会更加相得益彰。
武则天在殿上微笑颔首:“儿女长成,婚嫁应时应景。两家本宗枝亲近,如今再加情缘,诸卿家作证,正宜成美。扬乐作贺,你两家礼程自论,有司使员参办!”
此言一出,殿上的李守礼并房太妃也连忙离席,与太平公主一同叩谢皇恩。至于李幼娘,也早知会有这么一出,这会儿则被几名禁中女官们拥入殿后,换下了斋娘彩裙,一番妆点后再归殿中,身穿红艳艳的礼裙,看着很是喜庆。
殿外响起欢快乐声,诸伶乐舞姬次第登场,各依名目次第演过。不过殿中场合庄重,群臣也都各存思计,少有真正关注外间的戏演。
很快,随着外堂乐声一变,到了代王登场戏演《登仙乐》的时间。
殿中的武则天眸子一亮,俯瞰满殿群臣并诸命妇,笑语道:“方才门私论亲,诸家只作旁观。但天家成才者,不独一人,朕有佳孙,欲与诸家论好,海内名家,今日济济在堂,放眼臧否,细赏人物!”
0392 仙踪杳杳,还我巽卿
殿外庑舍中,各家士女聚坐,不同于殿中气氛多多少少还有些凝重,氛围要显得更加轻松欢快。
尽管这些眷属们各自也都是养尊处优,并非寻常家境,但也少有机会能够欣赏到禁中如此盛大繁美的歌舞表演,诸曲目表演下来,也都在认真欣赏。
特别当禁军诸卫翊府将官们各自登场、踏歌表演时,那些士女们更是看得专注。甚至还有各家奴婢专程站在了廊外,遵照各自主人的叮嘱,视线不断在踏歌队伍当中游弋搜索。
上巳节又是求偶日,禁军翊府将士主要便由诸勋爵散人家子弟所构成,少有寒素人家。精选之后,一个个也都高大英武,勇健不凡,对于这些官宦人家而言,自然是适合的婚配对象。
而在诸卫翊府当中,所受关注最多便是千牛卫这批纨绔中的纨绔,当中郎将李令问率领一群翠袍备身们踏歌登场时,周遭庑舍内更是不时响起悦耳的喝彩声,甚至还有女子行出庑舍,在场外唱应作和。
唐时风尚本就奔放热情,在如此欢快热闹的氛围中,这也并不被视作失礼。礼道庄谨或散漫,世间总是生人不断,男女情悦本来也就是乾坤和睦的一种表现,率真坦白自有一种不加修饰的动人意趣。
殿堂一侧,听到诸千牛备身登场,被其母苦苦安抚还在啜泣不止的梁王家小县主,这会儿也擦干泪目,瞪眼向堂外望去,并询问道:“哪个是裴家小子?”
梁王妃也在仔细打量,并让婢女下堂确认,踏歌过半才确认当中并无裴光庭,于是便安慰自家女儿道:“登场备身十几人,肯定是有裁选,裴氏门风庄谨,儿郎未必喜弄这些趣乐。”
那武氏县主闻言后则拉下了脸:“日常戏弄都不入人前,这就是阿耶要给我选的良配?也不知是怎样的拙才,恃着门第诈骗贵人!长信县主一个庶出的卑贱,尚且能作高选,我是名王嫡女,选配一定要压过她!”
说话间,诸备身已经踏歌完毕,入前叩拜而后绕行退场。此时场外已经不乏各式香囊投送入怀,更有婢女疾行奔走,忙碌的打听着众备身们家世、年龄并婚配与否。
“娘子,这一番戏演,并没有巽卿、”
婢女莼儿站在廊外打听一番后,才匆匆返回庑舍中角落里,向着自家娘子小声禀告。
郑文茵有些失望的点点头,此前代王在行仪前率众健舞,她们这些眷属还在后方遥随,并不能得赏代王英姿。
她见婢女在外间站立许久,晒得脸庞红扑扑的满是细汗,便说道:“你就留在这里,不必再上前细望。”
婢女莼儿闻言后则微笑摇头道:“婢子又不累,要帮娘子了却心愿,见到巽卿登场,就来回告娘子。”
说话间,她又绕堂从侧后方行出。
“礼场选婿,只是下等门第、无人问津的人物拙选才有的杂计。三娘子召回那婢子,不要人前失礼!”
郑夫人是五品的县君,虽然登堂随礼面圣,但却没有资格坐在殿中,引她在席,使得郑家所处这所庑舍也显得气氛沉闷,并无周遭那样欢快。
郑文茵听到这话,也是俏脸泛红,召回自家婢女,默坐不语。
一场歌舞演毕,新的节目还未上演,郑杲匆匆自外廊行入,落座之后,对自家夫人小声道:“陛下果有明示,要与诸家论亲,代王即将登场。稍后进献贺表,便要随奏心意。魏相公、姚相公等也都愿为我家牵缘,能否成事,便看我家众娘子造化了!”
郑夫人闻言后也是一脸惊喜,连忙吩咐家人们为诸待嫁娘子移席至廊前醒目处。
“三娘子入前去坐,良缘眼前,哪需羞赧!”
郑杲见堂妹郑文茵落后众人,只道小娘子内向羞涩,举手吩咐家人将其席位往门前正中移去。
郑夫人见状,脸色有些不乐,轻拉夫主衣袍低声道:“如此大缘,忍舍别个?”
郑杲闻言后则一瞪眼,回望自家夫人低斥道:“我家门大计,容你拙妇阴算!在场各家,不知多少记挂代王!三娘子是我家门珠秀,最有望压倒群姝,余者才是拣选俗缘的材质……”
“可、可是……”
郑夫人还待分讲,突然场外爆发一阵猛烈的喝彩声,再抬眼望去,只见中央彩台上已经有羽衣小冠、俊美无俦的少王登场。
“那、那就是巽卿……”
刚刚落座前席的郑文茵望向台中,眉眼顿时一痴,片刻后惊觉过来,有些心虚的左右一瞥,才发现旁边诸娘子也都直望台上,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心里暗松一口气,视线又落回舞台中央,这一次便再也没有偏移。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西垂的阳光洒落下来,照耀得少王身上羽衣五彩斑斓,仿佛一团炽热绚丽的烟火。金灿灿的莲花小冠笼住髻发,俊美的脸庞在夕阳的照耀下,覆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辉,乍一望去,生气内敛,仿佛岁月雕琢、一座不属于人间的雄美雕像。
悠扬的乐曲声响起来,舞台四角烟气弥散,少王头颅昂起,并缓缓抬高双臂,又像是化身为振翅欲飞的神鸟,蓦地高跃而起,周遭庑舍之间则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
当然,少王终究是没能破空而去,仍然还是落回了舞台上。舞台两侧又有彩衣健舞者穿插行上,或举鼎、或托钵,神女献草,灵猿采芝,在香烟弥漫的舞台上,借助各种道具的搭配,一幕幕神仙轶事的画面在舞台上活灵活现的体现出来。
但无论再怎么神怪繁美的画面,那道金冠、羽衣的身影都是场中绝对的中心。
他闲卧于松柏之下,手谈于高岭之巅,出没于云海之内,蹈舞于山水之间,采芝服饵,拨弦长啸,有时恬淡如处子,有时癫狂若疯魔,有时邀月同舞,有时捧杯独酌。
种种姿态,种种画面,勾勒出一个虽然遗世独立、但仍业障缠身、超脱不得的凄美形象。而舞台下众人,心神也不知不觉为之攫取,尤其那些堂前观戏的少女们,更不乏感情丰富者,已经是清泪长流,只恨造化何以如此无情,丝毫无顾苦索不得的玉人。
舞台上,王子晋脱去了金冠,褪去了羽衣,形容虽然落魄,但素氅之下的身躯依然健壮。他攀岩而上,却被罡风吹下岩壁,翻滚着跌落深涧,就连管弦诸乐都一时喑声。
舞台下,郑文茵捧心闭眼,泪水如断线的珠帘簌簌掉落下来。她当然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心里仍有绵密的悲伤,已经忘了身在什么场合,只想没有顾忌的哭泣一场。
正在这时候,一声清亮的鹤啼响起,一只体态轻盈但展翼巨大的仙鹤出现在素帛扎裹的峰岭之间,并在少王再一次翻滚腾空之际,稳稳的将此身形接住。
祥乐响起,诸如仙音,天地为之感动,风暴为之平息,甚至就连那高不可攀的山岭都不再傲慢,陡壁缓延,草木俯首,仙鹤翱翔而上,载着那道终于得有超脱的身影,直往峰岭最深处行去,最终隐没在嵩岳之间。
余音仍在袅袅,曲声将止未止,突然舞台下响起一个凄楚悲声:“还我巽卿!”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各方呼声此起彼伏,甚至不乏裙装女子冲进舞台近侧,拨开舞台上那些帐幕的遮掩,只想看清楚巽卿究竟还在不在人间。
一番长舞小半个时辰,李潼体力也是耗损得严重,控着木鹤隐入描摹绘彩的幕布之后,直接便坐在了舞台上,抓起氅衣擦拭脸上的汗水,同时感慨装逼真是一个力气活儿。
然而他这里喘息未定,便听到外间杂乱的呼喊声,幕布后又冲入两名乐工宦者,架起他便往舞台另一侧冲去:“殿下快退,那些娘子们发癫了!”
诸乐工拥着代王殿下由侧方退出,然后直入殿后,而这时候,也有十几名士女登上舞台,在那一团香烟之间翻找寻索,使得场面混乱不已。
“人间长情多眷顾,不可轻弃、不可轻弃啊!”
殿堂里武则天看到堂外舞台上这一幕,一时间也是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场混乱,一直持续到代王自殿后更衣转入、登殿叩拜,才得以收场。而这时候,夜幕也已经降临,外廊宫灯高悬,苑树琳琅,繁花似锦。
舞台经过重新布置,继续有歌舞上演,但这一整天的礼事,算是已经将近尾声。
圣皇陛下今日优待群臣并其家眷,群臣自然也要有所表献,随着礼官唱名,群臣陆续登殿,进献贺表,同时还有礼物。
郑家庑舍中,郑杲也在准备登殿入贺,除了贺表之外,并让家人拿出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精致箱笼,并对自家众娘子们说道:“献礼传情,能否为至尊所赏,便看你们各自心机并造化了。”
众女依次上前,将各自早已经准备多时、自觉能够表现妇才的礼品摆在了箱笼里。
“娘子、娘子,该你了。”
婢女莼儿推了一把站在角落里的郑文茵,并晃了晃手里自家娘子所抄的经卷:“我帮娘子送上?”
“不要,不是这一物。”
郑文茵抬手制止了婢女,转从身侧掏出一份卷起的画轴:“进这一份。”
“这幅画、这,娘子不是说难得走入皇苑,要细描美景归家给耶娘赏览?”
婢女见状后便诧异道,郑文茵闻言后脸上浮起羞赧,将画轴塞在婢女手里、推其上前:“景在心里,几时都能重绘。余生遗恨,却在眼前……”
0393 势在于朕,何问旁人
入夜之后,庆典虽然仍在继续,但也已经不再像午后那样热闹。一些不喜喧噪的大臣,如魏王武承嗣等在入献贺表之后便离席告退。
后殿里,众女官们正忙碌的整理着群臣贺表并诸类礼货。
“又有一份!代王殿下真是招人青眼啊!”
一名女官展开箱笼中一份贺表,略作浏览后便又大声说道。庆典中圣皇陛下已经当众表态要为代王挑选正妃,群臣有意联姻者也都在贺表中作出表意。
“我这里也有一份,司宾少卿李贺度,将他家献礼拣选出来。”
另一席上官婉儿也抬头笑道。
听到这话,不免有女官倒抽一口凉气:“赵郡李氏?又是山东名族!这、这些人家是怎么了?一个一个,门仪难持,争幸少王!”
不怪这女官大惊小怪,加上刚刚挑选出来的出身赵郡李氏的李贺度,五姓人家已经凑齐,而且有的人家还不止一户求幸。这些人家无不各标门第,以名列禁婚为荣,皇家威严并不怎么放在眼中,寻常人家想要乞得一女,更是困难无比。
可是现在,这些人家却争相表意,希望能与代王结亲,也实在是让人震惊不已。
上官婉儿闻言后,嘴角微微一翘,同时心里也暗叹,圣皇陛下以代王为饵,让诸家争作求幸,手段虽然只是小巧,但收效却是巨大。
当然,诸禁婚家虽然各自争表,但细品之下,其实也并不夸张。这些大族传承悠久,本身也是房支众多,虽然共享一个郡望,但也并不是家家都有权有势。
在这些房支中,族传主支又被称作定著房,换言之只有这些房支,才能代表各自的郡望与声誉。哪怕一姓之内,是不是定著房,本身也有着天差地别,不可一概而论。
一些大族庶支自仗门第,本身又乏经营事业的才能,借子女婚配勒取钱财而过活,才能猥下,风评也是颇为不堪,甚至不如寻常人家。
求亲代王的这五姓之中,真正是本族定著房出面的,其实只有太原王氏与荥阳郑氏。至于其他几家,则都只是徒负其名的庶支,是真正打着攀龙附凤的念头,想要分润代王的声势。
由于众所周知而又不能细说的原因,太原王氏哪怕是定著房出面、态度再怎么殷切,也很难得选。至于荥阳郑氏,则就摆出一份势在必得的架势,单单北祖一脉就出动两房,分别是洞林房的天官侍郎郑杲、连山房的太子右卫率郑歆。
尽管时下荥阳郑氏无论是时誉还是势位,都远远比不上崔、李高第,但矮子里面拔高个,郑家这两房较之崔李几家出面的庶支又要胜出许多。特别是天官侍郎郑杲,一任选职,时望倍增。
群臣贺表除了直接表意结亲之外,还有就是有的大臣也在附议推荐。
其中宰相魏元忠与姚璹都在贺表中推选郑杲,同时还有其他几份贺表也都程度不同的提及荥阳郑氏,但他们所推举的则是郑氏北祖五房,即就是千金公主驸马郑敬玄这一支。
上官婉儿参谋机要已经不是短时,几份奏表翻看一遍后,心中便大致梳理出这当中一个人事脉络,将这几份贺表整理起来,并将地官侍郎狄仁杰贺表摆在了最上方,于封表下作墨点。
正在这时候,突然一名宫婢匆匆行入,视线略一打量,直奔案后的华阳夫人厍狄氏而去,入前低语几句。厍狄氏闻言后脸上稍露狐疑,起身跟随宫婢行出,绕过殿堂转入侧间一所庑舍中。
此时庑舍中人众已经退去,只在正当中端坐着一个翠裙少女,正是梁王武三思家的小县主。
厍狄氏行入舍中,还未及入前开口询问,武氏县主已经举手吩咐道:“把门关上,你等全都退下!”
“未知县主相召,有何垂询?”
厍狄氏见状便皱起眉头,自觉气氛有些不善,也不入座,就这么望着武家县主说道。
那小县主坐在席中,抬眼望着厍狄氏说道:“今夜召夫人至此,确有事告你。本来这桩事不该由我出面,但父母此际无暇,又恐当面伤情,事情又与我关系密切,也就顾不上失礼与否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夫人寡母养息,的确不容易,为了傍住圣眷,还要骨肉分离,长事禁中。我是体谅夫人的,也请你体谅我,视问谁家女儿不想自家夫主如璋如玉?我知日前两家或有什么声讯在意,但现在不妨直告夫人,这件事我不答应!”
厍狄氏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僵,继而整张脸都拉了下来,并沉声道:“县主何出此言,恕妾不能参详!妾分承圣眷,入侍宸居,甘苦无关余者。至于其他,更无言于人!”
那县主听到这话则冷笑起来:“你以为几句虚辞,就能蒙混过去?世道后进真正秀才何样风采,你难道没有眼见?自问你家拙息能拟几分?那些庶流民女都要争幸少王,我宗枝嫡出,绝不能落人后!如果你还要贪图攀结,不止此议,害了我争选良人,我绝不放过你!”
厍狄氏闻言后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凝声道:“这一点,请县主放心!妾但有一息尚存,世间但有一雌能选,绝不敢贪图权势、强引瓜葛!”
那武家小县主见厍狄氏如此态度,一时间也有些发慌,但还是张口道:“夫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是有意结怨于你,只是有的事情不能强求。还有,夫人你如果能帮我……”
厍狄氏这会儿气得头脑都嗡嗡作响,哪还再理会这小县主说什么,直接推门而出,头也不回的往后殿而去。只是行到殿左阴影处,终于忍不住掩面悲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后殿有宫婢绕廊轻唤夫人,厍狄氏这才抽出锦帕,擦干脸上泪痕,深吸了几口气,从阴影里行出,迎向宫婢点头道:“我在这里。”
“陛下已经退殿,请夫人随驾回宫。”
宫婢见到厍狄氏便松了一口气,也无暇关注其神情如何,入前匆匆说道。
此时前殿欢宴已经结束,凝碧殿格局并不适合值宿防卫,所以圣皇还要转驾龙鳞宫。
返回龙鳞宫内寝殿后,武则天兴致仍浓,召来众女官询问道:“大臣具表,几家贪望我那佳孙?”
自有女官上前,将已经整理出来的贺表名目呈上,武则天翻看一遍后,脸上喜色更浓,忍不住笑语道:“说什么门庭矜贵,还不是因为没有好物可恋!玉树在庭,百姓求访,只是想入我家作新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只凭几根冢中枯骨,配不上我家儿郎,有什么美器选出?”
女官们听到这话,便连忙将所涉各家进献礼货呈送上来,在寝殿中诸箱笼摆列开来,一个个装的满满当当。诸多事物,或衣或珮、或巾或冠,或琴棋雅物,或书画巧技,每一件背后就代表着一位待字香闺的娇娘。
武则天在箱笼之间缓缓踱步,随意翻看着这些进献的巧物,口中也是偶尔啧啧称奇,感觉有些挑花了眼,索性返回榻上摆手道:“你等入前,各捡所喜入进。若能凭此定得良缘,也让代王承情作谢。”
众女官听到这话后,也都各自微笑着上前挑选,凭着自己喜好将那些器物摆在圣皇榻前。
有了女官的挑选,武则天再查看起来便轻松得多,一边把玩着器物,一边听着女官各自阐述理由。
及至上官婉儿手捧一份画轴入前,武则天展开一看,眸子顿时一亮。
这是一幅两尺见方的小画,画的是苑中花栏一角,并没有太多繁复色调,只是笔墨浓淡的勾描,但即便如此,却将繁花盛开、生趣盎然的园景勾勒体现的淋漓尽致。
“婉儿雅性深在,真是出手不凡。”
武则天捧着小画赏析好一会儿,抬眼望着上官婉儿笑语道:“这墨画是哪家娘子巧妙图绘?”
“是天官侍郎郑杲家中娘子。”
上官婉儿入前禀告道:“这位小娘子闺名文茵,是郑侍郎同宗堂妹。妾日前入访十六院,途中巧闻这位文茵娘子精湛弦乐,心中已经有了留念。方才也是凭此细寻,才知这位娘子才趣生动,实在是罕见。”
武则天闻言后点点头,但还是说道:“欲作名王大妇,才趣虽然不是首选,可代王本就才高之选,如果没有意趣唱应,内庭也难免寡味的很啊。这个娘子她家世如何?”
上官婉儿又仔细禀告,当听到这个郑文茵之父旧任只是一中县县令,如今则首选在乡,兄弟也并无解褐任事,武则天则皱眉道:“家势还是有些低啊。”
上官婉儿闻言后则微笑道:“论势谁过于天家?代王殿下享眷隆厚,誉满当时,若凭势索问,则是逐末了。”
“是这个道理,势在于朕,何问旁人?若真有妇秀温婉,能够补益皇家,何吝分势酬之!”
武则天也拍手笑道:“转告表意几家,明日禁中流杯殿留席会宴。这个郑女文茵,也劳你等张目细睹。”
说话间,她又望向御正厍狄氏笑道:“知夫人家有幼息成人,不久前慎之还向我言赞。诸多良选,夫人可有心动?不过日前梁王语我寄意,你两家事务自论……”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蓦地一变,匍匐在地泣声道:“妾拙息猥琐,实在不敢妄结尊贵!”
0394 梁王虽强,自有能者
武则天本来只是一句戏言,不想厍狄氏如此反应,略作错愕后,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沉声道:“当中有什么隐情,夫人直需道来!”
厍狄氏这会儿的确是有些心态失衡,听到陛下这么说,当即便悲悲切切将武家小县主寻她并作刁难一事道出。
武则天在听完之后,先是默然不语,片刻后蓦地劈手将手畔器物摔落在地,并怒声道:“速去,速将那厌物引来此处!”
眼见圣皇陛下如此震怒,满堂女官包括厍狄氏在内都惊恐起来。
“华阳夫人供奉宸居,忠勤尽责,是朕的内良佐,岂是区区一个宗家闲养的米虫能作轻贱!梁王夫妇年齿虚长,滥生不养,教出这种骄横失礼、品德全无的厌物,一并引来!”
武则天继续怒声说道,自己则站起来,行至厍狄氏跪拜处,亲自弯腰将之搀扶起来,并闻声说道:“是朕对不住夫人,家门竟生此种厌物,一定会给夫人你一个交代!”
厍狄氏这会儿已经没有了此前的悲苦,取而代之则是懊悔与惶恐,忙不迭摆手道:“陛下大恩,妾怎敢、怎敢……生人情事,未必合于道理、梁王、梁王身在国用,家事未必能够关照周全。妾华发暗生,尚且遇事不定,县主人事未经,一时偶有小过,并不是、并不……”
“夫人不必多说,安心归舍、静休一宿,不必摆事在怀。朕庭门失仪,朕自处理!”
武则天拍拍厍狄氏手背,吩咐宫官上前,将之送回寝室。
回到自己的寝室后,厍狄氏仍是坐卧不安,焦急的等待着一个结果。
时间一直到了深夜,才有相熟女官至此将处理的结果略作交代:梁王封数直削两百,梁王妃则被夺册命,收入内佛堂削发奉佛,至于那个挑起事端的武家小县主,同样封命尽夺、贬作庶人,甚至不得制命、不准婚配。
厍狄氏听完后,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仅仅只是一桩刁蛮县主无聊小过,没想到梁王一家竟得到如此严惩。
“陛下今次裁事公道,一威一慈,妾等私议,也都深感君恩厚重,夫人再不必因此伤怀,安心供奉,无人能侮!”
那女官讲完这些,又一脸笑容的对厍狄氏笑道:“若非幸奉如此恩主,世道又有何人能为我等寡弱声张屈气!”
“是的、是的,君恩厚重,唯尽忠竭力、不作贰念!”
厍狄氏闻言后也连连点头,一脸感激,以至于眼眶中都蓄满了泪水。
送走了女官之后,厍狄氏合衣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她身入内供奉多年,当然是能明白陛下今次处事深意所在。
陛下年龄渐高,她们这些女官们也更加频繁的参谋机要,但本身存在就极为特殊,即便是积累了事功,也不能像外廷朝臣们那样获得正常的奖犒封授,所以只能通过别的方面将这份恩眷表达出来。
仅仅只是一个女官受了皇亲刁难的委屈,陛下便如此大发雷霆,痛惩梁王一家。老实说,如果自己不是涉事一方,厍狄氏闻此事迹,也要对陛下全无杂念的身怀感恩。
可是现在,她却把梁王一家得罪狠了,彼此再无缓和的余地。如果她只是区区一身,对此也不必在意,安在圣皇羽翼庇护之下,梁王即便再怎么怀恨,也是无计可施,伤害不到她。
可是她还有家人,还有儿子,就不得不认真考虑梁王后续会有的报复。她的儿子人生刚刚开始,就不得不面对如此大敌,而自己入拱宸居多年,意义又在哪里?
这一夜,厍狄氏呆呆的躺在床上,第二天天还未亮,便连忙强打起精神,入内殿参拜叩谢。不过陛下昨夜震怒,入睡已晚,眼下还没有醒来,厍狄氏于殿外再拜谢恩,这才起身悄然退出。
黎明时分,夜风潮浓,厍狄氏行在廊下,忽感头重脚轻、一阵眩晕,身躯直接向侧方栽倒。等到她再醒来时,已经身在自己的寝室。
“几时了?我这是……”
厍狄氏强抬起头,低声说道。
“夫人醒了?”
房间中响起一个温婉的声音,不旋踵,屏风后闪出上官婉儿的身影。她入前来弯腰托住厍狄氏的后背,并轻声道:“夫人昏迷在外廊,内医已经入视。只是风寒小疾,安养即可,夫人请放心。陛下已经返回禁中,临行前特嘱夫人暂居别苑休养,并准令郎内入探视。”
说话间,有宫婢托着汤药走进房间,上官婉儿接过汤药递入厍狄氏手中,厍狄氏接过汤药,对上官婉儿强挤出一丝笑容:“老病之身,哪敢劳上官应制。应制不需顾我,速速入宫伴驾去罢。”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微笑道:“今天也无事务,只是各家有序离苑,赐宴也在午后,赶得及。夫人素来柔善,关照后进实多,眼下病气缠身,只需安享前惠。”
说话间,她将软枕塞在厍狄氏腋下,退在一侧静静看着厍狄氏将汤药饮完,然后又说道:“夫人若不嫌弃,让我为你施妆理鬓?少辈不久即入,面容庄美一些,也能让亲者少作忧念。”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精神也是略有振奋:“那就有劳上官应制了。”
她下了床,披起一件外衫坐在窗前,上官婉儿并坐下来,一边细调胭脂,一边与夫人说着闲话。
施妆之际,上官婉儿纤指轻抚过夫人微蹙的眉头,蓦地叹息一声,转头吩咐宫婢:“我记得我舍中还有一份西域青黛,速去取来。出入匆匆,器物摆设得杂乱,你们几人一起去寻,速去速回。”
“哪用这么麻烦……”
厍狄氏连忙说道,上官婉儿则微笑道:“夫人眉纹深刻,不是俗料能遮。我也是假手慷慨,前日入访韦娘子,得其馈赠。”
待到几人悉数退去,房间中只剩下两人,上官婉儿才又轻叹道:“事不在身,俗言难慰。陛下厚爱如此,于人确有几分难禁之重。我等简洁附庸者,自不必受此忧扰,但夫人也的确难作轻松之计。”
被上官婉儿言及心事,厍狄氏眉头皱的更深,脸上也泛起一丝苦笑,反手握住上官婉儿的手腕:“唉,若早知事况如此,我真是不该……”
“事已至此,再怎么杂念也已经无补。唯自我珍重,更加忠勤用事,不让这一份圣眷错施,这也是咱们用事者唯一安身之计。”
上官婉儿轻抚华阳夫人后背,同时继续说道:“至于夫人的杂忧,宫墙内外,本就施力不及。与其忧结在怀,不如托付能者。”
“这我又何尝没有想过,但先夫弃世已经年久,故旧也已经疏离往来。若非如此,又哪会……”
厍狄氏讲到这里,语调又不免隐有哽咽,她入事禁中多年,即便亡夫还有什么遗泽隐存,但久不走动,如今又怎么好贸然相托,面对梁王这样的势大宗王。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些伤感,想到此前不久在郑家的遭遇。她们这些宫中女官,看似依傍宸居,入参机要,但事迹本身就是隐在,在外全无存在感。
尽管圣皇陛下是有恩宠眷顾,但毕竟天下之主事务繁多,如果她们大事小情都全无尺度的一概相扰,带来的麻烦比助益还多,那她们还有什么用?
自觉得宫婢已经快要返回,上官婉儿便语调快速的低语道:“梁王迁怒,诚是可忧。但历数宗家诸亲,在势者又岂独梁王。我等宫用附庸,着眼不需长远,但为后辈长计,其实也并非全无选择。”
说完这话后,她便又起身用檀木小梳为厍狄氏整理鬓发。而厍狄氏闻言后,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几十息后,宫婢们匆匆返回,将一份青黛颜料摆在妆案上便退到了一边。
这一份颜料细腻色纯,再由上官婉儿妙手施点,看到铜镜里自己样貌又恢复了些许精神,厍狄氏也忍不住微笑道:“韦娘子出侍王邸,难得还细心牵挂宫中旧事。”
上官婉儿帮助厍狄氏整理完妆容后,又有宫人来告华阳夫人少子裴光庭已经在龙鳞宫外等候,于是上官婉儿便起身告辞,离开神都苑往大内而去。
“阿母、阿母你怎么了?我听说……”
少年裴光庭匆匆走进舍中,见到自家阿母便一脸急切的行上前来。
厍狄氏看到儿子后,沉重的心情略有松缓,在席招手道:“阿母只是偶感风寒,我儿不必担心,入前来坐,阿母有事嘱你。”
裴光庭到了近前,跪在席侧抬眼仔细端详着母亲,眼中的担心消去一些,但很快又低头垂泪道:“儿子不孝啊!阿母病气侵伤,不能入前侍药……”
厍狄氏本欲抬手将儿子拥入怀内,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来,神情严肃道:“你母入事禁中,不能细享儿辈孝迹,错也并不在你。母子分隔两地,贪的不是你侍药问安的俗功,若能由世人口中听到我儿少壮才名,胜过许多灵妙汤药!”
“儿子一定厚养才器、尽力于事,不让阿母失望!”
厍狄氏听到这话,脸色稍缓,并又说道:“如果觉得自己孤幼难进,世道也不是没有才流能作表率。代王殿下生自天家,是多少权门高第、自恃尊贵者所不能及,却不自矜于此,凭一身才力得享盛誉,常作访问求教,但有分寸所得,都能裨益长远!”
0395 王戏闲苑,殿中选妃
神都苑中,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李潼猛地挥起手中球杖,木球高高飞起,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然而木球还没有达到最高点,另一侧李守礼便推了推头上的席帽,摇头道:“冒了、冒了!慎之,不是我说你,击球哪能徒恃两膀蛮力。且退到一边,让阿兄教教你该要怎样一杆入洞!”
说话间,李守礼便上前取代李潼的位置,甩着手里的球杖,不断抬眼瞄向十几丈外插着彩旗的球洞,甚至还煞有介事的掏出一方锦帕抛向空中去观测风向和风速,一副很专业的模样。
李潼站在一侧,微笑看着二兄一番装腔作势,只是当木球被击出时,竟然真的落在了距离球洞不过几尺外的草地上,周遭随员们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望着一脸自得的李守礼,李潼也向这家伙竖起了大拇指。
上巳节后,忙里偷闲,兄弟俩又来到神都苑东南角落里这一处球场击球,也算是忆苦思甜。不同于旧年还要逃课、偷偷溜来,如今光明正大在这里游戏,随员几十众,各自还有家眷随戏,处境已经大不相同。
步击球如此戏耍,还是李潼的原创,不过数年下来,他的球技倒是被李守礼远远超过,二十洞打下来,反倒被李守礼远超几十杆。
李守礼难得在某件事情上压过李潼,兴奋得无以复加,还要拉着他继续比试,却被李潼无情决绝。偶尔让你赢个一两次,激发一下自尊心,没完没了的比下去,老子不要面子的?
他收起了球杖,往望春宫外帐幕处行去,李守礼追上来,抬手搭住他肩膀,低声问道:“三郎,你真不往禁中去入宴?娘娘和姑母都已经先行,你就不好奇陛下要给你挑选哪家良姝?”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那种场合,去了也尴尬,静听音讯罢。”
对于这一次他奶奶公开给他选妃,老实说李潼心里是存几分抵触,倒也不是有没有感情的矫情,纯粹是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有点强烈。如今的他,看起来也是人五人六、威风得很,但这生人基本的求偶、交配权仍不在自己手中。
从一开始,他也清楚自己的正妃人选决定权并不在自己,而且随着他越成长,他奶奶对此干涉力度就会越大。
事到临头,对这件事并不存太大的好奇心,最好的结果无非是他奶奶满意的同时、他也满意,最坏的结果则就是他奶奶满意、而他只能憋着。
别说他还是娶媳妇了,他四叔李旦俩媳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能怎样?还不是得没事人一样,偶尔让他妈牵出来溜一圈,做场大戏?
显达时,烽火诸侯博一笑,困蹇时,抛妻掷子只求活。人间再怎么不值得,一根骨头抛过来,该舔还得舔。
帐幕里,两家女眷也在作击球游戏,倒是时下比较正统的玩法,烈度并不高,更加考验技巧。李潼看到自家娘子手捧纸板,站在场边记录,便入前笑语道:“怎么不入场游戏?”
小娘子风帽掀在脑后,小脸晒得红扑扑,有些委屈道:“我太厉害了,幼娘她们不让我登场!”
“哪有这样道理?我来计数,上场去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
李潼接过纸板,把这娘子又推回场中。
唐灵舒欢呼一声,抓起球杖便往场地中跑去,一边跑一边不无自得道:“殿下让我回来的!”
这小娘子登场后,自有一股虎入羊群的气概,几番比试,俱都大比分的领先。
李守礼一副老司机姿态,主动上前担任其他人的场外指导,但那几人还是落后,气得捶胸顿足、喋喋不休,又被恼羞成怒的李幼娘挥着球杖满场驱赶。
帐幕中一片轻松欢笑声,韦团儿行至李潼身侧,低声道:“殿下,昨夜龙鳞宫中,梁王一家……”
她讲的是武三思一家被严惩的事情,因为刚刚发生,事情还没有扩散开,但韦团儿当然是有途径知晓。
李潼听完后也是一乐,在局面僵持的时候,真的是要比拼哪一方猪队友出错率更高。他这里还在算计着该怎么破坏武裴两家的婚事,没想到武三思他闺女先自己干净利落的解决了。
“离苑之前,娘子寻机见一见华阳夫人,告诉她名门少俊、不患无配。”
李潼倒也不指望能够跟御正厍狄氏达成多紧密的联盟,再说这些女官们无论再怎么亲近显赫,说到底只是女皇的附庸,讲到独立自主几近于无。但若能得有一份默契,关键时刻稍存立场,便能助益许多。
韦团儿闻言后连忙点头,又不乏忧虑道:“今日陛下或就要决王妃出在谁家……”
“放心,无论哪一家,门庭故事依旧。”
李潼对她笑一笑安慰道,但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些没谱。
选定哪家王妃,对他而言是政治上有了一个天然的盟友选择,能够在规则之内进行更深入的合作。但是一个新人入邸,背后还有着他奶奶的意志存在,无疑会让门邸之内情况变得复杂起来,韦团儿等人有所担心也是正常。
眼下这个时机,李潼虽然需要人势援应壮大自己,但其实不怎么乐意通过联姻的方式获取。但人选不是他能决定的,时机同样也不是。尽管心里也有一些筹谋打算,但这话题还是不好跟韦团儿展开的说。
“着衣尚新,择人恋旧。新人乍入,初时是少有情分上的担当。既然注定将要同活一邸,相处时也就和气当先。娘子人事经验不乏,我是放心的。孺人历事简单,若有行迹疏忽,希望娘子能稍作拾补。”
李潼的担心,主要还是来自他奶奶的压力。
这女人在处理家庭关系的时候实在太强势,对于他们或许还有血缘和政治上的考量,但是对于女眷们则就是零容忍了。无论他四叔的妃子们,还是刚刚遭殃的武三思妻女,也都用各自悲惨重复证明着这一事实。
与此同时,大内流杯殿中,赐宴也即将开始。
今次表意希望能与代王殿下联姻者,共有十几家。这数字看似不大,但在京五品以上者统共不过两百多家,扣除一些家世寒素、或没有适婚娘子在选以及其他各种原因者,比例已经是极高。
眼下各家也都被引入流杯殿外,等待圣皇陛下驾临。此时外殿中,在席各家相顾之下,既有几分羞涩,也都各有一种当仁不让的气势。
凡能入选的人家,自然都是不凡,彼此之间或许还沾亲带故,结果为了争抢一个婿子而齐聚一堂,面子上总是有些不太好看。
比如同为天官侍郎的张锡,就代表清河张氏在席,与同僚郑杲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延伸的接触。而郑杲与同族的右卫率郑歆,除了各自点头致意之外,也全无言语交流。
场面虽然非常的尴尬,但却少有人后悔这样的选择。圣皇临朝以来,特别是垂拱之后,天家事务腥风血雨就多,但论亲结谊的喜事却罕有。
特别圣皇陛下居然特意抽出一天的时间来,亲自主持此事,对代王殿下的眷顾之深也真是体现无遗。而且也不得不说,代王无论是才情意趣,还是入事以来所表现出来的干练,也配得上大家不顾尴尬的踊跃争抢。
至于那些跟随各家家长出席的众娘子们,这会儿则都已经紧张得不知尴尬为何物。虽然铅华浓施的脸庞看上去也都庄重典雅,但是凭案下的手也都各自紧紧攥住,汗水不断从手心里沁出。
各家聚齐之后,又有两人登殿行入,乃是宰相魏元忠并司属卿武重规。各家起身见礼后,又有一名女官行来,则是身穿庄重宫裙的上官婉儿,入殿后便说道:“陛下召诸家夫人并娘子入内殿见拜。”
众人闻言后又连忙起身,那位郑夫人见到上官婉儿行入时,就连堂上的宰相并宗王都起身而迎,心内已是一惊,忍不住凑在自家夫主身后低语道:“这位上官内应制,何得如此尊荣?”
郑杲回望自家夫人一眼,快速低语道:“上官应制内参机要、兼掌制命,眼下不及详说,谨记不要失礼!”
郑夫人听到这话,脸色不免变得有些难看,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引着自家几名娘子,随在几名高品命妇之后,垂首趋行,往内殿而去。
此时的内殿中,圣皇武则天已经端坐上席,左右席分别是太平公主并雍王太妃房氏,另外席中还有一位眉发半白的老妪,则就是安定大长公主。
待到各家女子登殿见拜时,殿上几人也都垂眼去看,特别是雍王太妃房氏更瞪大眼仔细打量,唯恐错过一人。
“今日不在礼中,诸夫人不必拘礼,各自就席。”
武则天神情和蔼,摆手说道,内敛的眼神也在认真打量其中几名女子仪态细节。
大概是过于紧张的缘故,众女子动作看来都缓慢得稍显木讷,跟随在郑夫人身后的郑文茵同样也是如此。
但在即将入席之际,她见到座具一侧的茵席上遗落一件器物,似乎是宫人不小心碰落的案上拜见,裙下脚步微作增幅,裙摆一扫,落座后垂手勾入手中,趁着同行娘子坐姿未稳,探手递在了前席案后郑夫人手边。郑夫人稍作错愕,片刻后略有恍然,接过后抚案之际,随手将之摆在了案上。
与此同时,突然另一席中响起一声惊呼,不知何家娘子因座具斜置而跌坐在了茵席上。同时也有女子在落座之后,才发现裙摆不知何时已经扫上一团或红或黄的污渍,然后脸色也都纷纷有变。
0396 何患无势,转瞬即来
内殿中,见到有士女因为张设不妥而仪态有失,武则天先是微微皱眉,而后瞥了左席的太平公主一眼。
太平公主只是正襟危坐,一直等到感觉阿母视线已经离开了她,这才转过头来,对另一侧的房太妃微微一笑。房氏见状后稍作错愕,片刻后低头浅笑,并对太平公主点了点头。
几名在侍殿中的女官匆匆入前请罪,武则天自知始作俑者谁,也懒得追究,只是摆手喝令速将张设重新换过。
尽管只是一桩小插曲,但殿中众人感想各不相同。这些机巧的小手段,让人有些反感,毕竟谁都不能保证时时保持警惕。
而一些贵妇人,也在这会儿意识到天家人情险恶,虽然代王乃是此世难得良配,但自家如此急于将门庭中的娘子推举出来,未必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心里不免便打起了退堂鼓。
至于堂上的房太妃,则就感激太平公主做出的这些布置。她虽然深居王邸,外事不问,但自知儿郎谋生于此世多不容易,若迎娶的新妇只是门第徒高,但为人处事却不够缜密,也实在祸福难料。
张设器物重新更换之后,宴会正式开始。圣皇陛下虽然是殿中绝对的主角,但说话并不多,虽然都是女身,但她跟这些命妇们实在乏甚共同话题,也犯不上放低身段去迎就这些命妇们、聊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倒是太平公主表现得比较活跃,她在都中经营戏坊,与各家命妇本就熟悉,甚至旧年少王归都时各家争幸、就是由她煽动起来,这会儿目标人群更少,自然更加的游刃有余。
只是经过之前小事,各家感受各不相同,反应也都不尽相同。有的人变得更加热情,有的人相对的则就更显拘谨。
郑夫人垂眼看看自家侄女兼外甥女裙角一块鲜明的黄斑,又看看案上摆设物件,心中不免叹息一声。
尽管心里还有些不情愿,但是当几次话题到了自己这里的时候,还是尽量往后席的堂妹郑文茵身上引,算是默认了自家夫主的判断,将机会留给家门中更有可能的人。
然而让郑夫人有些不满的是,这三娘子平日里看来落落大方,刚才也有心细如发,并没有失察失态,可是入席后表现却欠佳。几次递过话头,语调都显得颤弱,全无往日风采。
一场宴会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当中又穿插一些歌舞声乐的表演,郑夫人本来还打算争取让三娘子登场拨弦、小露乐技,转头却看到对方紧张得鬓间冷汗隐现,苍白的脸色甚至就连铅容都掩饰不住,心中不免更加失望,担心真成了献丑,只能无奈作罢。
之后诸命妇带领各家娘子起身告退,郑文茵更是紧张得两腿频颤,走路都有些勉强。及至退出殿外,郑夫人回头恨恨瞪了这娘子一眼,满心的失望,也不知该说什么。
本来还打算在殿外寻机再跟上官婉儿攀谈几句,但等了片刻却不见其人身影,无奈之下,只能心怀忐忑的退出。待见自家夫主不乏期待的目光,郑夫人也不敢细说,含糊过去,一家人随着队伍自玄武门离开大内。
待到诸命妇退出之后,内殿中太平公主突然从席中站起来,指着房太妃一脸笑容的说道:“嫂子,可不要因为你家娘子许到我家就觉得可惜。这一次,为了帮你家选一新妇,我可是真用了心思!”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端坐殿中的武则天便冷哼一声:“已经猜到你这娘子主动招揽事务,肯定要作隐计!但入拜者都是各家恭良秀女,如此诈试,能不让人惧我家门风?还有脸在这里显卖拙计,若因你的胡闹憾失良缘,来日如何面对少辈!”
听到圣皇斥责,太平公主还没来得及回答,房氏已经起身说道:“拙妇在庭,战战兢兢,恐误宗家所托在教幼少。门庭主妇,相夫教子,再怎么细心用计都恐不足。妾不望新妇能提携势力,但能谨慎用心于庭事几桩,让儿郎能心无旁骛、捐才报君,便再无所求,恳请陛下不要追责公主。”
武则天闻言后面色稍缓,指着太平公主继续笑斥道:“难得你嫂子也肯包容你的胡闹,那你又试探出什么良姝佳偶?”
“阿母你责问太急,我若是亮出我的隐计,只怕阿母也要赞我良才!”
太平公主一脸得意洋洋,步入下席之中一边翻看着一边说道:“先作声明,我计选出来的这个娘子,即便不作大妇,也一定要配在王邸,绝不会辱没我那侄子!”
众人听她言之笃定,一时间也都好奇起来,纷纷探头张望究竟什么样的隐计让太平公主这么信心十足。
太平公主在众席之间游走一番,突然停在一处坐席前,垂手一指说道:“坐在此席是哪家娘子?”
“是天官郑侍郎家人。”
上官婉儿对此正有关注,直接给出答案,又回望陛下说道:“正是那个郑文茵小娘子。”
说这些的时候,上官婉儿也满心疑惑。她对郑家这个小娘子一直有留意,甚至也注意到对方心细如发的特意捡起地上物品并不着痕迹的递回,心里自有几分赞许。
可是随着宴会开始,那小娘子表现就渐渐的流于庸俗,甚至郑杲夫人几次想要表现对方,但对方却都没有得体的回应。
这也让上官婉儿对这个娘子转而失望,只道对方平日或有端庄,但遇事则难免怯场。若是寻常情况,这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加以历练就是了。
可是如今,圣皇陛下大张旗鼓为代王选妃,肯定是要选出一个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人选,郑家小娘子如此表现,便很难入圣皇陛下法眼。但太平公主又是为什么特意将这小娘子专指出来?
见众人都是不解,太平公主弯腰扯下覆在座几上的锦布,露出竹制的座几。众人再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那座几的竹撑并非平滑,而是棱角斜支。
“这、这……那位郑家小娘子入宴、终宴,便一直跪坐这样一副座几?”
殿上的武则天也大步行下,望着那特制的座几问道。
“正是如此,原来如此啊!”
上官婉儿见状后也有恍然,同时自己忍不住入前,覆上锦布跪坐上去,膝骨一着那支起的竹棱,便忍不住暗吸一口凉气,强忍小半刻钟,只觉得两膝并腿骨更有一股刀锯一般、钻心的疼痛,终于忍不住摆手,在宫婢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望着太平公主说道:“公主殿下真是、真是……”
太平公主并不觉得这法子残忍,只是环顾殿中,指着众女官宫婢们微笑道:“我说这位娘子端庄入骨,你等凡有不信,可以入前来试。”
“都试一试。”
武则天也颇有兴致,摆手对众人说道。
诸女官见状后纷纷上前,小试一番后,各自痛得眉梢频跳、嘴角暗抽。不免想到整场宴会长达一个多时辰,那位小娘子居然不声不响的一直坐在这样一副座几上,那份耐性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此种筋骨、品性的娘子若不堪为配,何人更能?儿郎幸甚,多谢陛下、多谢公主拣选这样的佳妇!”
房太妃看到这里,直入圣皇陛下面前深拜下去叩谢道。
她作为圣皇儿媳,是有资格说一声什么样的品格才能够进入这样的家门,哪怕余者都不论,她也不想错失这样一位新妇。
世道出身名门者不乏,端庄婉丽者也多,但唯有忍痛耐苦,才能在这样的人家活下来。忍不住的,哪怕家世再高,不独害己,还会累人!
“有意思,有意思!”
武则天让人将那座几举在她面前,抬起手掌稍作按压,片刻后重重的点点头,并让人将房氏扶了起来:“如你所愿,此女堪配我孙!少王才情难掩,当有良姝秀质内蕴的冲和。”
说话间,她退回殿上,对上官婉儿说道:“去将这个郑氏女名籍详则取来,并着高平王提备宗牒,择良时册授代王妃。”
上官婉儿旋去旋回,武则天接过那名籍稍作翻看,转又递给房太妃,微笑道:“看一看,这样的家世能不能匹配少王?”
房氏闻言后则连忙摆手道:“门第攀比,只是世道俗人闲计。代王天家享恩,又何须困在这样的俗计中。但得陛下钦定,便是良缘,拙妇绝无异议。”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名门娇女多自矜,甘苦与共殊不易啊!这郑氏女才性、人品足够,只望少辈不要见怪亲长错配白头。”
太平公主的闲趣伎俩,并不足以让武则天选定这个郑氏女。但这女子没有太多事迹,便能够得到诸人的交口称赞,武则天对此也满意得很。
她翻回房氏不接的那份名籍,眉眼之间则更加满意,口中则微笑道:“何患无势啊,转瞬即来!能够养成这样的闺秀,足见家人的用心,速召这个郑融并其家人入都!”
0397 中使登邸,移取谱牒
神都坊里之间,上巳节庆余韵仍然浓厚,哪怕是已经到了宵禁时刻,坊中仍然处处可闻少年男女们作歌唱应之声。
陶化坊郑家府邸中,刚刚参加完宫中赐宴归邸的一家人聚坐中堂,氛围却有些沉闷。
郑杲是焦急的想知道内殿宴会情形如何,虽然他在外也铺张许多人情,但也明白这件事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于内殿的圣皇陛下。这样的事情,外廷能作置喙的余地本就不大。
尽管一路上自家夫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但郑杲大体也知道了内殿宴会的结果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差。
“三娘子,你那样的表现,对不对得住家人对你的期望?未入事时,说什么一身领之,入殿之后,却比寻常小户女子还要怯情!我几番引使你才情外露,你却全无理会!”
郑夫人偷眼看着自家夫主黯淡神情,又转头瞪着郑文茵、满是埋怨的说道。
郑文茵低垂着头,唇上全无血色,只是低声道:“大娘子不知,其实我……”
“其实什么?还不是你遇事惊慌!你自己裙带倒是素洁,却不管家人如何,这样的心机内藏,入了殿后又胆怯如鸡!一家人几个月的心血付出,全被你败坏一空!”
听到郑文茵还要狡辩,郑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喝,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其实她心里最忧恐还不是郑文茵在内殿上欠于表现,而是此前神都苑中当上官婉儿来见时,自己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对其所托之事只是一味敷衍,甚至为了迎接雍王太妃而直接逐客。
除了丈夫的叮嘱之外,郑夫人在内殿中又亲眼见到上官婉儿在陛前是怎样的行止从容,才更加意识到自己真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但她也有自己的苦衷,早年跟随夫主仕宦于外州,定居神都不过年余,而且一直等到夫主担任天官侍郎之后,各种人情往来才变得热闹,既没有门路、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打听禁中人情细则。当时满心都是家门大计,也实在没有心情去应付一个罪户出身的宫官。
现在,郑夫人只担心上官婉儿怀恨在心。她们一家在内殿上本就拙于表现,如果再加上一个御前亲近女官从中作梗,这件事基本上已经可以宣告失败了。
郑夫人自知夫主对这件事寄望深重,事已至此,她就算再讲出得罪上官婉儿的前事也已经无补于事,索性将错全部归咎于郑文茵。事实也的确是,如果不是这娘子在殿中胆怯、应对大失水准,事情也不至于全无希望。
听到郑夫人如此训斥,郑文茵俏脸更是一寒,在席中自作深拜,并哽咽道:“多谢侍郎人情深眷,良缘分惠,多谢大娘子起居关照,文茵命寒福薄、资质拙劣,未能得贵人青眼加顾,有负亲众所望。明日检点行装,回归乡野,不敢再叨扰邸上。至于侍郎此番厚眷,只能择时再报。”
郑杲这会儿满心的颓丧,听到郑文茵这么说,心中虽觉不忍,但一时间也是懒于回应,只是摆手道:“三娘子也倦了,回舍休息罢。明日事,明日再论。”
郑文茵撑席起身,行走仍有几分艰难,婢女莼儿忙不迭上前搀扶着自家娘子退出中堂。
行归客舍之后,婢女莼儿一边转身关门,一边忍不住抱怨道:“大娘子真是没有道理,这一家人也都……满庭男丁,却要仰仗几个娘子求幸贵人博取前程,本来就让人看轻。不能成事,反又怪罪娘子,娘子你不要入心……娘子你怎么了?”
说话间,婢女转身却看到自家娘子直接瘫卧在地,两臂抱膝,浑身战栗,顿时一惊,忙不迭上前要扶起娘子,却听娘子语调虚弱道:“慢、慢一点,好痛……”
在外还有一口气撑着,归舍之后,疼痛加倍爆发出来,这娘子终于忍耐不住。
“娘子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娘子你究竟是入宴、还是入刑?”
婢女小心翼翼将自家娘子搀回榻上,除下履袜,翻开下衣,见到自家娘子本来白皙如玉的两条小腿已经完全淤肿起来,更是慌得不知所措。
郑家娘子仰躺榻上,试探着活动一下脚趾,虽然肌肉牵痛,但还能作活动,一边倒抽着凉气一边惨笑道:“还好、还好,只是肿痛,没害到筋骨。”
“娘子你安躺着,婢子去寻人入诊!”
说话间,婢女便要起身外出,郑文茵连忙抬手制止道:“不用了,侍郎正在烦闷,我也成了他家厌客,不要再去滋事打扰。今晚先作轻敷,若不好转,明天告别之后再入市就诊。你是开心了,咱们或要短留几日,有时间游逛南市。”
“我开心什么?娘子都伤成这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婢女抹着泪转回来,看着自家娘子伤肿的两腿,又是心疼得直皱眉头。
郑文茵将内殿宴事小作陈述,并摇头叹道:“唉,失算了,当时几家娘子都起身更席,我却只想守住仪态。真是不好忍啊,这一忍就忍成了这副样子,高估了自己,也害了缘事……”
婢女闻言后更作忿声:“就算是天家贵人,这哪里是选亲,分明是拿人作践取乐啊!娘子你是不是傻,就算忍耐下来,又能怎么样……”
“呵,你家娘子就算有几分精明,乍入那样场合,又能怎么应变机敏、恰当应付?傻自然是傻的,否则怎么敢作那样的妄求?但也总算是做了事,缘事是害在自己手里,能甘心。”
郑文茵仰躺片刻,恢复些许精力,能坐起来轻敲痛痹小腿,嘴角挂着苦笑:“当时坐在殿上,每捱一分便觉得自己快要痛死了,但想到每捱一分,或能距他更近一分,也就捱了下来。”
“你是真的傻,又蠢又呆的傻娘子!世上哪有良缘是要这样折磨自己才能求到?就算求到,又算是什么良缘!”
婢女拍开娘子拳头,自己入前轻揉,一副怒其不争的口气:“现在伤成这样子,除了亲近人,谁又能心疼几分?那个巽卿,他能多望你一眼?”
“只是我自己的心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这种生痛都捱过来,往后再有妄想不得,又能催人几分?只是、只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郑文茵眨眨眼,深吸一口气,侧偎于榻上,视线渐渐入惘,不知不觉悄然睡去。睡梦中两腿偶作抽搐,婢女一边抹泪轻揉,一边望着自家娘子覆满清泪的睡容,作咬牙切齿的凶恶痛斥状。
第二天一早,郑文茵两腿肿得更厉害,但毕竟没伤筋骨,还能勉强下地行走。一大早梳洗完毕之后,在婢女搀扶下入内宅告别。
郑杲满怀心事,一大早便出门去打听最新消息,内宅只有郑夫人在。
见郑文茵来告别,郑夫人又皱起了眉头,开口说道:“邀请三娘子是郎主的指使,现下郎主不在家,我不能决断亲客去留。就算不想叨扰,也已经留居多日,三娘子还是暂留短时,待郎主归邸再说。”
她当然也不是诚心挽留郑文茵,只不过担心自家夫主外出打听到她得罪上官婉儿、归来斥问,将这娘子留下来,还能多个迁怒的对象。
听到郑夫人这么说,郑文茵便点点头,只是又说道:“常在乡居,难得入城,趁此闲时,入市采买一些物品,希望大娘子能允。”
“三娘子倒还有闲情,去罢,不要误了归时。”
郑夫人闻言后便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没有心情过问郑文茵已经明显艰难的行姿,也没安排家人随行导引。
郑文茵一家虽然久居在乡,但今次入都倒也并非主婢二人,还是有几员家众随行,借住在郑家外院。知道娘子要出游,而郑家却没安排车驾,便有家人入坊中车铺赁来一架马车,载着娘子入市。
主仆一行离开坊居不久,陶化坊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有百数员禁军士卒乘马队列,簇拥着一驾华丽的马车行入坊中,直往郑家门庭方位而来。
见到这幅阵仗,郑家家奴们也是慌了神,忙不迭往家门内通传,后院的郑夫人得知之后,也忙不迭往中堂行来,见到自家儿郎们都聚堂中,而禁军车马已入前庭,郑夫人更是紧张得冷汗涔涔:“怎么回事?这些兵卒们是……”
“是大内中使入堂降制,阿耶不在,我们实在不知……”
郑家子弟倒是淡定,已经知道对方来意,但父辈不在堂中,不敢贸然将中使请入。
“来了、来了!大喜事、大喜事……夫人速引三娘子入后堂等候,中堂设案,恭请中使!”
郑杲几乎跟中使同步回坊,由后门行入,回到内室换了袍服这才转出,此刻一脸的惊喜之色,再无早间出门时的忧容,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
“三娘子、三……”
郑夫人见状忍不住瞪大眼。
“三娘子已为陛下选作代王妃,今次中使入邸是提取谱牒、入造宗籍,接下来便是议婚入礼!”
听到自家夫主这么说,郑夫人更是惊得舌头险些吞咽入喉,身躯摇晃着喘息好一会儿,才涩声道:“三、三娘子不在邸,刚刚行出……”
“蠢妇,你在庭何用!快、快分遣家众,速将三娘子寻回!”
郑杲听到这话,气得险些要提手掐死自家娘子,数月忙碌只为此,结果中使已经入门,王妃却不在了!
0398 狄公出手
傍晚时分,陶化坊郑家府邸已经是门庭若市。
代王选妃一事,神都士流上层本就人尽皆知,也都在等待一个结果。如今花落郑家,自然也就难免群众侧目。
午间中官入邸宣制取牒之后,随从的禁军将士们则直接便留在了郑家府上,从此刻便负责保卫新晋代王妃、一直等到王妃正式进入王邸。
禁军将士门前列戟,映衬得门庭威武气派,前堂则聚满了众多前来道贺的时流,一个个翘首等待接见。倒不是郑家一朝得势就变得倨傲起来,门高难入,而是因为此刻中堂也早已经坐满了宾客,实在是无从安置。
相对于前庭、中堂的哗噪,内院里虽然稍显安静,但在回廊、檐下并跨院之间也都站满了跟随各家主妇登邸的婢女、仆妇们。
郑家虽然是尚礼门庭,但也少经如此门庭若市的场面,甚至入府的宾客较之家奴、婢女数量还要多出数倍。幸亏中使入府的时候,还带来了一批宫婢,而代王、雍王以及太平公主也都各遣仆役入府助事,才算勉强应付下来。
饶是如此,主持局面的郑夫人也累得满脸细汗,唯恐人前失礼,不断的穿梭于各厅舍之间。不过也有她应付不过的问题,那就是各家来贺宾客频频问起何以不见王妃?
“良缘新成,大礼在即,裁衣、定妆并学礼诸事急就,实在不是有意怠慢宾客,王妃眼下真的分身乏术啊。”
面对此一类询问,郑夫人只能如此作答。
如此一番喧闹,一直持续到街鼓声响起,外来的宾客虽然潮水般退去,但郑家本宗族人与宫中和各贵邸派来的人众数量仍然极多。不过没有了太多外人在场,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但郑夫人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完,一身酒气、满面红光的郑杲已经在家人搀扶下匆匆行入舍中,待见夫人坐在席中,脸色顿时一拉:“内外诸事繁忙,你还有时间在此闲坐?”
“妾、妾只是小息片刻,刚才贺客太多,实在应对疲劳……”
郑夫人有错在先,这会儿更不敢作什么主妇姿态,忙不迭站起来垂首道。
“棺椁横陈,能得长息!经年闲养在庭,唯此短时忙碌,还要推诿偷闲?”
望着自家夫人,郑杲又是忍不住的怒气上涌,指着对方恨恨低吼。
“大喜临门,郎主不要作怒。妾、妾知错,这就入堂视事。”
郑夫人这会儿半点脾气也无,说完后便低头往门外疾行。
“又去哪里?外间杂事,委谁不可?你、你速往三娘子处去,无事也要殷问!”
郑杲叹息道:“我家娘子自是温婉知礼,不会计较前事。但你这拙妇狭计伤情,若还只是避不入前,日后如何相见!”
夫人得此提醒,这才又忙不迭点头,急往郑文茵居舍行去。
午间被郑氏家人从市间寻回之后,郑文茵也没有返回原本的客舍,而是被安排在内堂主人寝室中。房间中张设诸物已经被悉数撤除,自代王邸赶来的郑金指挥人重作铺设,并也留在郑家府上管理诸宫人。
此时这一座内院都被宫人们环拥起来,郑夫人至此也要通报才能入内。听到宫人禀告,郑金只是摆手道:“且让她在外候着。”
略作沉吟后,郑金行入王妃居舍,入门便闻到一股淡淡药香,开口问道:“王妃伤情可有大碍?”
宫中派遣的女医入前细禀,郑金听着,抬眼见到郑文茵身影由屏风后转出,忙不迭上前道:“王妃行动有不便,安坐即可,不要勤走再伤筋骨。”
“大内良医施药,自觉转好许多。阿姨入邸之际,便没有庄重迎见,有劳阿姨行走作事。”
在婢女莼儿的搀扶下,郑文茵敛裙向郑金微作欠身。
“王妃说得哪里话,妾是邸中老人,阿郎逢此大喜,恭勤恭劳都是本分。”
郑金上前将王妃搀回内室,看看居舍中在摆放完张设器物后稍显局促的空间,忍不住皱眉道:“礼程还需月余才能成礼,之间不乏群众出入。为王妃起居顺遂计,不如先移居履信坊旧邸?毕竟此处也是借居,太多人员、物事的出入,太过打扰主人。”
郑文茵闻言后只是歉然一笑:“家居简陋,委屈阿姨并诸内官人了。侍郎虽然不是一户叙齿的至亲,但也是同案祭祀的手足,婚庆大礼,哪分宾主。”
听到这话,郑金忙不迭作礼道:“是妾失言、失言了,请王妃勿罪。是了,郡君正于墙外待传,急切入问,险些忘了。”
“快、快请。”
郑文茵闻言后忙不迭站起来,婢女莼儿匆匆入前搀扶,见自家娘子还要行出相迎,眉头便皱起来,只是脸色方变,便觉手腕被自家娘子狠狠一攥,不敢再作异态,忙不迭搀着娘子往门外迎去。
郑夫人入门,见到三娘子门前等待,忙不迭趋行至前,还未开口,已经被郑文茵热情的捧臂迎入房间中。
郑金在房间中作陪片刻,便又起身告辞。待到行出房间后,她在外廊游走片刻,看到一名相熟的雍王太妃身边宫女,摆手聚在一起,忍不住叹息道:“这位主母,倒是真的不错。”
“阿姨也是这么觉得?妾倒不曾近睹,但太妃归邸之后,对这位王妃可是赞不绝口,少见太妃如此称许某人。”
那宫女闻言后也点头附和道。
郑金这么说,又不是人云亦云。她主动承担此事,先来见一见这王妃是何种品性、人物,一则是对一手带大的阿郎爱之心切,二则是为唐孺人担心。那小娘子入邸伊始,郑金便与她相处起来,彼此感情可谓深厚,难免担心王妃品性太严肃,不能融洽相处。
她来到郑家的时候,王妃还没归邸,心中已觉有异,这种大事当前,郑家怎么容许娘子外出闲游?及至看到王妃入邸乘坐的竟然是车铺租赁的马车,甚至还有市间访买的药食,更加笃定这位王妃跟郑侍郎一家只是貌合神离,而且还被冷落排斥。
人在骤显之际,是最容易得意忘形、忍不住失态的。所以刚才郑金才作那样的试探,也因为王妃所作出的反应而颇感满意,能有这样的分寸与自持,起码不是一个性格孤僻、难相处的人。
且不说郑金心里的小算盘,一直到了夜深时分,郑文茵才得以登榻休息,虽然身体已经很疲惫,但心里仍是一团火热,全无睡意,手指下意识挪到小腿处,却被床畔婢女抬手一把拍开。
“娘子不要再戳痛处,不是做梦!若还这么戳下去,当心大礼时都不能养好!”
婢女俯身床侧,低声说道。
被婢女戳破自己的小心思,郑文茵脸色微有羞红,但还是忍不住抿嘴低笑:“莼儿,你觉得你家娘子哪处能赏,可被巽卿一眼相中?”
婢女撇撇嘴角没好气道:“娘子当然处处可赏,但是不是殿下赏中,婢子哪里知?待到入了王邸,娘子细细问他。”
“唉,我也只是自乐。当时来去匆匆,殿下未必着眼见我。但有一两分的惦记,盼相见时能不负所望。”
郑文茵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睡觉、睡觉,养伤、养伤!”
少女情怀总是诗,只可惜眼下的代王殿下还真没有心情惦记他那新娘子究竟何样人物。
郑家这一天已经是如此喧闹,积善坊王邸只会更有过之。平日王府已经是车水马龙,这一天则更加的热闹非凡,入贺的队伍甚至都排出了坊外,横阻于天街。
不过这样的阵仗对王府而言也只是寻常,自有一众府员负责接待各方宾客,至于李潼则就没有出席。倒不是对这一桩婚事怀有什么抵触,而是因为被一桩禁中的讯息扰乱了心情。
“狄怀英贼心不死,是要逼我与魏王深作纠缠!”
李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收到消息,在议论他这一次婚事的时候,狄仁杰并几名大臣联合推举千金公主夫家一系,实在是居心叵测!
千金公主驸马郑敬玄,虽然也是出身荥阳郑氏。但郑氏与郑氏又大不相同,郑杲这一系洞林房乃是荥阳郑氏定著房,而同为北祖一系的大房甚至已经绝传绝嗣。
郑敬玄出身的五房虽然也算人丁兴旺,但较之洞林房还是逊色许多。特别是这一家居然跟魏王武承嗣联姻,可想而知格调并不高。
不过士族嫁娶格调高不高,李潼倒不在意。既然连婚姻都出卖了,他当然是希望能够换到一些政治层面的助力,但武承嗣已经先插了一腿,他如果再后脚跟进,彼此之间关系自然更加紧张。
本来就是一个小水汪,容得下几台压力泵?争着争着,那就难免两嘴毛了!
此前这些家伙已经将他架在左千牛卫进退不得,好不容易他姑姑太平公主插一杠子让他解脱出来,结果这些人又将主意打到他的婚配上来。虽然没做成,但也足够让李潼记恨起来。
你们是大唐忠臣,要保老四那就保,搞老子干啥!还特么搞完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0399 行驿命案
李潼不知道的是,此前他入嗣他大爷李弘,就有狄仁杰的推动。毕竟当时那场对话太高端,在场除了他奶奶和狄仁杰之外,只有宰相两人。
只不过他奶奶把他推出来的力度之大远超狄仁杰设想,而他也在第一时间跟江南宰相姚璹勾搭成奸,就算有什么蔫儿坏的后续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此刻房间中只有大表哥房融,听到代王忿声,房融也忍不住叹息道:“西京方面已经传来声讯,侯思止已经押引窦氏诸众东行,不日便要抵达神都。届时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动荡,实在不可知。若殿下与魏王不睦乃至争斗起来,无疑能分压许多。”
外戚是一把双刃剑,好的外戚能助益诸多,坏的则能把人连累死。
更何况窦家这样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侯思止在西京待了整整一个年前年后,终于起行东来,想必是已经掌握到足够在神都政局掀起一场浩大风波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押引的窦希瑊等人无疑就是一个个火药桶啊,谁也说不准一旦爆炸开来,究竟会牵连多少。
其实李潼对此也是有些担心,毕竟他在西京布置诸多,而且与窦家关联不浅。侯思止凶名或许不如来俊臣那么大,但也是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一旦顺藤摸瓜搞到什么蛛丝马迹,对他而言也是一乐。
“肃政台于此难道就没有收到什么内情?”
房融如今在朝中担任殿中侍御史,对于这样的事情,消息自然要灵通一些。
房融闻言后便摇摇头:“侯思止自有专奏使权,奏事不经宪台。为此魏相公还几番在台中怒斥,道是使员骄狂,宪台虚设。”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一乐,酷吏手段没有人不心存警惕,谁也猜不到侯思止这几个月在西京究竟憋了什么坏。大凡跟西京有关的人,也都难免忧心,魏元忠从西京留守入朝拜相,当然也不例外。
“案事之余,近日表兄不妨向魏相公多作请教。”
真要深查西京,李潼自然是一裤裆的屎,不过魏元忠也干净不了。起码无论侯思止在西京调查出多少代王罪事,魏元忠都有一个失察的连带责任,甚至侯思止如果步子迈的大一点,极有可能将两人办成一案。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李潼跟魏元忠立场是一致的。侯思止如果大嘴巴,他俩都会不舒服。不过双方若能就此达成默契,再加上宰相姚璹的一票,侯思止要搞他们,也得掂量掂量。
“还有一件事,若近日魏王要作弄右金吾卫元璘,表兄提前道我。”
元璘是右金吾卫将军,李潼想要动对方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在神都苑引诱武承嗣动手。只要腾出位置来,李潼手里已经有姚璹一票,再跟魏元忠达成默契,只要争取到李昭德,将唐先择送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不离十了。
魏元忠倒是好说话,这老狐狸多半是察觉到一些李潼在西京的动作,这样的时节你还不帮我出力涨势,当心我熬不住了,自爆炸死你。
至于李昭德那里,已经先占了李潼一个便宜,如果谈不拢,我可能要对你小老弟李令问不客气。
自立山头,虽然所面对的博弈环境变得复杂,但能够合纵连横的空间也大得多,这是格局、境界的提升。若是此前,李潼敢这么跟宰相们谈条件,多半要被大手一挥,滚一边装孙子去!
房融听到这话,便微笑点头,对于当下的情形不无乐观。
侯思止东来,他旧为长安县令,当然也是担心的。可是现在他能够跟代王殿下参详机要,只要代王不倒,他就不需要太过担心自身,这就是依傍大树的好处。
而且在如今皇嗣一系明显人人自危的情况下,代王这一边能够侧身事外,而且还有闲情操弄大喜,结缘荥阳郑氏这一山东名门,也的确是让人安心。
“人事纠纷,诚然可虑。但诸事自有门下分领,殿下也无须杂念太多,专注眼下大喜之礼,这可不是余子能作代劳的。”
因为心情不错,房融甚至开起了玩笑。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若诸事都需代劳,八尺筋骨、养成何用!”
不得不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荥阳郑氏缔结一份亲缘的确助益不小。即便不论之后因此衍生出来的什么人事操作,单单对他身边群众人心鼓舞就非常大。
“陛下亲选恩赐,殿下门户之内添一良助,这对太妃也是一大安慰。人生大事凡几桩,能定一桩便是生人大功。郑氏河南名门,近畿显宗,成此良缘,让人欣慰,殿下不登堂与众言欢?”
聊完一些事情,房融起身准备回堂,临行前又问道。
“表兄等自去宴乐,明日还要朝参当直,不敢放浪意趣。”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让人将房融引回前堂,他自己则仍坐在席中,掏出一些书卷伏案览细。
案卷上的内容,是府外田大生使人送来有关故衣社的一些进展。
这里面讲了两个问题,第一是故衣社的发展陷入了停滞,从去年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增幅,有的县乡分社甚至出现社众脱籍情况。
就在此前不久春衣分授时,有的分社甚至大量衣物都无人来领取,即便是有,也远低于录籍的数额。
发生这种情况,一则是李潼有意压制神都故衣社的继续发展,他的人事重点放在了西京,神都这里并没有继续加派骨干,以维持原本的规模为主。
二则就是朝廷的迁民安置已经步入正轨了,原本临时聚集起来的游食难民被打散发入乡野,新编户籍。而故衣社眼下的组织构架并不能跟随变化,由此便造成了大量社众的脱籍。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早有预料。
故衣社所以能够发展的基础在于大量关中民户短时间内迁出,已经远远超过了政府的组织能力以及地方上的接受能力。
特别在当时刚刚进行过武周革命,朝堂上因为李武夺嫡而杀得人头滚滚,宰相尚且朝不保夕,更没有什么成熟的安置生民的整套策略,民众背井离乡,衣食无着,急迫的要抱团取暖。
可是一旦当朝堂上最大的纷争被暂时搁置,整个行政系统再得以运转起来,效率又远远不是故衣社这个草台班子能够比拟的。
特别是狄仁杰归都担任地官侍郎,主管迁民入籍问题后,不得不说在民生行政方面真的是有一套。
如今李潼虽然不在南省要司任职,也不太清楚狄仁杰具体措施,但在政事堂也有耳目,是知道河洛之间这段时间里,户籍数增长势头颇为喜人。
故衣社捐麻互助,组织系统本就松散,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并不能够提供土地这种最重要的生产资源。
当迁民原本的聚集状态被重新分配之后,又不能灵活的调整组织结构,原本所形成的网络被瓦解是很正常的。
不过这也并不可惜,毕竟在朝廷行政能力完全恢复之前,李潼已经借由故衣社聚拢到足够多的人力,最大的收获自然是已经形成规模的武装力量敢战士。
而且生民虽然入乡编户,但想要真正扎根下来,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特别土地的分配,是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眼下可不像国初那样有着大量的荒田可以重新分配,越在近畿,豪强侵田占田的问题便越严重,这也极大阻挠了迁民的安置进度。
狄仁杰是一个能臣,但他不是改革家,也不是魔术师,不能凭空变出大量土地,根本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得以解决,其中一个原因是武周后期频繁的宫变、大量权贵的覆灭所带来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虽然权钱主体还是在权贵之间转移,但过手撒出一点,就能极大缓解社会矛盾。
所以尽管故衣社社众大量脱籍,但李潼年前吩咐李葛招募漕运力夫仍然很顺利。先头部队有六百多人,已经在王仁皎赴任蒲州的时候跟随去了,承担一些民间商货的转输,随着春汛到来,已经渐入正轨。
眼下李葛又在神都城周边组织了一千多丁壮,但有一个问题,走不了。一则是没有途径过关,二则是没有粮食随行。
前者还好说,接下来神都城内肯定又是一番动荡,以李潼如今的权势,疏通沿途的关卡并不困难,毕竟这一路也不需要经过什么军防要塞,只要在必须行经官道驿路的时候加以留意。
后者则真要命,河洛之间生民安置,近畿严查各州县仓储,很难购买到大宗粮食。即便是有途径,李潼也不敢在狄仁杰眼皮底下玩险的。
要解决的话,只能在河洛之外,比如汴州这样运河沿岸的大邑购买,但如此一来,所要调动的财货数额又极大。
李潼有钱,但神都故义社这边储备不足。在这样敏感时刻,他也不敢随意大额动用王府钱粮。而这件事越拖下去,那些聚集起来的丁壮被发现的几率就越大。
如果还不能快速解决,那只能就地解散,而且还得小心会被人循蛛丝马迹的调查出来。
李潼还在抓耳挠腮思忖对策,远在潼关西侧的王城驿发生一桩命案。
因有官使大队入驿,王城驿这些吏卒们忙活一整天张罗饮食,总算让官厅中的官人们酒足饭饱,酣然入睡。
这时候又有驿卒想起还有几名在押的囚犯没有供食,随便收罗一些剩饭送入临时的狱舍,可是刚一打开门,所见一幕便惊得驿卒呆立当场,只见在押七名囚犯,一个个乱发覆面,各有一根绳索栓颈直吊梁头,都已气绝多时!
0400 主动出击,意在狄公
第二天早朝后,李潼便来到礼部春官衙堂,询问一下有关自己婚礼的礼程安排,自有礼部官员详尽解答。
得知礼程正式开始还要安排在十天后,李潼便微微皱眉,又说道:“小王纳娶,不过只是一桩家事,岂敢久阻仁长朝士劳碌于此。况国家诸功勤用,不以铺张为美,作礼能不能从简从捷?”
负责接待少王的乃是礼部春官侍郎名为卢应贞,闻言后便微笑道:“殿下自为宗枝美器,能克己守俭,果然不负当时美誉。然良缘天定,既是家事,也是国礼,名门秀女,入补宗室,草草成事,则不显庄美。请殿下放心,卑职并春官群僚一定用心于事,助成嘉礼。”
听到这话,李潼还能说什么,只能笑呵呵点点头,受了这一记马屁。他本来是打算借婚礼频繁的礼货调动,从王邸抽调出一部分财货出来,往汴州采买粮食,先把李葛并一众力夫们送出河洛,所以才想让婚礼从简从速。
不过这婚礼并不是他一人私事,本身已经是他奶奶出面主持,对门又是荥阳郑氏这样的名门,礼部官员不敢变通从简,也让李潼颇感无奈。
离开春官衙堂后,李潼在左近徘徊片刻,便又往天官吏部官衙而去。
对于少王的到来,吏部群众表现得都有些紧张,自侍郎张锡以下,十几人在衙门外恭立相迎。少王如今虽然声势日壮,倒也不至于让吏部这一南省首曹如此严阵以待。
不过去年少王在鸾台给事中任上下省巡衙,旋即便引发了吏部人事的大调整,天官群僚对此旧事仍然记忆犹新。尽管目下少王已经不在省中任事,但他们还是不敢怠慢。
见吏部群众如此热情,李潼也是不免一乐,果然威风还是要靠抖才能显出来。
“今日登堂,是入补缺员。眼下卫府胄曹职缺,用事多有不便。”
待到登堂落座之后,李潼便微笑着对天官侍郎张锡说道。至于另一个侍郎郑杲则是在家里忙着张罗婚事,没有在衙。
“如此小事,岂劳殿下亲走。”
侍郎张锡是李峤的舅舅,与少王虽然没有直接的交情,但态度也很和蔼,听到这话连忙吩咐令史当堂记录在案。
他则打量少王几眼,忍不住叹息一声:“日前神都苑在礼,门亲群众所见殿下人才丰美,斗胆妄作结缘心计。如今良缘应在郑侍郎门庭,擦肩错憾,虽然深感失落,但还是要祝贺殿下觅得佳偶,礼成后琴瑟和鸣,光耀宗家。”
“多谢侍郎令言!人情错爱,慎之笃念,盼能不负人望。”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他只是一门心思搞事情,大家却总馋他身子,颜值太高,有时候也真是一桩负担。
张锡是贝州武城人,即就是清河张氏,虽然不如五姓世家那么声名显赫,但也是一个立足河北、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否则也难跟李峤出身的赵郡李氏联姻。
如果从李潼他奶奶角度而言,这也算是一个良选,至于具体错过的原因,李潼就不尽知了,毕竟在这件事情上,他只是一个木得感情的工具人。
千牛卫胄曹参军,仅仅只是一个八品下员,不值得张锡这个天官侍郎亲自跟随过问。
再加上李潼一副急得不得了、想要在今天就办妥,甚至主动提议要看一看吏部天官所存的补选名单,不是短时间能够打发得了,张锡在席作陪片刻后,便转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吏部天官本就忙碌,李潼也识趣,不再继续留在直堂、打扰人家正常办公,让人安排一间通堂庑舍,仔细翻看那些补选的名单,挑选自己想要招取的属下。
这么做当然是不合理的,毕竟诸卫文职的人事权是吏部范畴,发给你什么人你就用什么人。
不过凡事也无绝对,李潼身为在势亲王、又兼领南衙大将,想要安排一两个自己属意的卫府下员,这点面子吏部还是要给的。
当然也是因为眼下吏部没有什么扎眼的人存在,如果武三思还留在这里,给你面子?给个屁!
尽管冬集选月过去没有多久,不过吏部所积存的补选名籍仍然数量不菲,毕竟人世无常、官员的更新换代也不能只集中在冬集那几个月。像是此前把王仁皎安排到蒲州,蒲州方面一下子就上报了好几个缺职。
因为没有相熟之人在场,李潼也不好把意图流露的太明显,只是让人将资历合适的在籍补选者资料统统取来。
看到吏部属官们搬来那满满几大箱笼的文卷,李潼也不免有些傻眼,一边翻阅着一边感慨,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
冬集大规模的授官刚刚过去不久,吏部居然还有这么多下品待选的后备官员。人是源源不断,可职位就那么多,难怪有的人守选十几年都不得新授。
这些新入官场的年轻人,本就没有资望傍身,才器难得彰显,想要在这么多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如果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那真的只能是全凭运气。
循资格尽管千般不好,但起码提供了一个用人标准,能够让这些沉寂下僚者在漫长的等待中不至于完全绝望。这一铨选的标准并没有一直贯穿下去,也是中唐以后人才大量流失于地方藩镇的原因之一。
李潼翻看名目的时候,甚至还看到他爷爷高宗时期的进士出身、一直没有授官解褐,仍在守选。不排除其人确是庸才的可能,但那些授职者难道人人都有匹配的才器?长达几十年漫长的等待,对人志力的摧残可想而知。
可惜李潼这一次入省挑选下属,意图本就不良善,对这些人也就只能暗道抱歉。
他倒是很想招用这样一批人才,经过多年的敲打,肯定也已经磨去了骄性,懂得珍惜机会,就算没有什么宰辅之才,但既然能够列名吏部选册,较之市井闲流能更加胜任一些事务。
不过这样的人选在卷目中比比皆是,他偶作翻看就罢了,真要抄录下来,那就是搞事情无疑了。
正在这时候,沈佺期从门外行入,见到少王正在翻阅选册,便微笑道:“殿下入衙时,卑职正在外行走,不暇出迎。听说殿下要选录卫府缺员,不知可有心仪?”
“沈学士来得正好,按图索骥、浮在事表。诸多才流列此,实在让人眼花缭乱,正想求问良荐。”
李潼闻言后起身,对沈佺期招手道。
沈佺期落座后便又问道:“不知殿下属意何类?”
他与少王交情并非泛泛,甚至多次出席主持代王旧邸西园集会,自知代王殿下手中自有一批人才备选,如果只是寻常的选任,大可不必捧卷细翻。
彼此感情不浅,李潼也并不隐瞒,将自己意图浅露出来:“卫府事务虽然简陋,但诸备身多因身世矜傲不驯,所选参军,人才还在其次,是要有势可选,才能震慑桀骜。”
听到这话,沈佺期便有了然,在诸卷册中翻捡片刻,很快就寻出几名在势官员荫子在选者抄在纸上,然后递给少王。
李潼接过纸张一看,心中顿时一乐,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找专业的人来做。沈佺期所挑选出这几人,其中赫然便有狄仁杰之子狄光远。
狄仁杰身在地官侍郎任上,专掌户籍,卡得李潼很难受。故衣社摊子铺得太大,想避让也避让不开,而且那老狐狸搞了李潼好几次,李潼当然不会放过他。
这一次亲自来到吏部,就是想搞点人事把柄稍作反制,选取一个跟狄仁杰关系比较亲近的人进他千牛卫。狄仁杰的儿子列名选册,倒是一桩惊喜。
“就选这个狄光远吧,我记得去年政事堂诸公涉事,此子甚有表现,居然还侧立事外,这实在有悖于才流选用。”
李潼指着狄光远的名字直接说道。
沈佺期闻言后便点头道:“殿下既然选定,卑职这便行文?”
“有劳沈学士了,归程恰好行过鸾台,尽快敕授、尽快入事。”
李潼坐在房间中,等着沈佺期写完荐书,便与吏部的令史一同离开吏部官衙,直往鸾台而去。
有了他的全程参与,再加上这件事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还没过上午,选补狄光远补任左千牛卫胄曹参军的敕书便从鸾台发出,等着其人入台领命即可。
做完了这件事,李潼心绪大定。他特意留下卫府胄曹参军这个职位,本就没存好主意,打着监守自盗衙库武装的念头,选用自己人的话太扎眼,一旦事泄耐不住追查,正好让狄仁杰的儿子当个防火墙来顶雷。
卫府衙库只是军械回收的一个环节,只要接收单位尚方监那里人事安排更细致一些,狄仁杰的儿子也难阻止、难察觉。
他也不担心狄仁杰察觉蹊跷而阻止儿子用事,亲自下省提取名簿、又亲自入鸾台申报降敕,这是诚意满满、给足了狄仁杰面子。如果不识抬举,那他在势一日,狄仁杰这个儿子政治生命基本上就可以提前划上句号了。
就问你还搞不搞老子?互相伤害啊!
0401 恭喜狄公,后继有人
尚书地官,掌管天下户口、井田、徭役、经费、货藏等等诸事,职事繁重有加,一年到头几乎没有闲时。
这在供给百司职用物料上就可见一斑,户部地官所耗纸墨用料,远超在京其他曹司,牍事堆沉没案,各自埋首其中。
身为地官侍郎的狄仁杰自然也不例外,入衙之后每每伏案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如今主要负责河洛之间迁民游食的编户入籍,身为户部官长,虽然并不需要亲下州县、于乡野之间检扩亡众,但近畿诸县每日移交的文事也都需要尽快审阅、批复。
特别时令已经到了暮春,户部这里耽误短时,或许就会让数百上千户的民众彻底误过农事。狄仁杰久任州县,生民疾苦自有了然,做起事来也是不辞辛劳。
眼下编户事务虽然繁忙,但也并不是全无头绪,起码情况较之狄仁杰接手之前的设想要好得多。
自天授二年开始,朝廷便大举迁徙关中民户充实河洛,但其后却并没有及时跟上编户授田。小民之家本就薄于储蓄,耽误一季农事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原本在狄仁杰的设想中,如今河洛之间应是饿殍遍野,流民游窜不定。生民奔波只为活,可是一旦流动起来,无疑会让编户工作变得困难重重。
所以在刚接手这一工作的时候,狄仁杰甚至已经准备好,如果情况太恶劣的话,必要时要申请军队入野、搜阔那些流窜的民众。
这并不是残忍的鱼肉百姓,只有在最短时间内将生民安置入野、编户授田,才能尽快的让耕桑生产步入正轨。生民活计有仰,自然也就不再闹乱。
不过在真正入事之后,狄仁杰才发现情况比他原本设想要好得多。虽然也有生民流窜、聚众作乱的问题,但规模并不甚大,地方州县便能进行处理。
而在正式编户的时候,逐日所增户数更是大出狄仁杰的预料。虽然为此他也准备一些惠民的政策颁行,但按照他过往的施政经验,户数增长的速度与规模要远远超过以前的经验效果。
这些迁民之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彼此牵引着,一旦入籍便是几十上百户的规模。
这是很不寻常的,因为按照狄仁杰过往的经验,这种大规模的编户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在原本的生产环境与组织被破坏之后,政府也丧失了对民户的直接管制,想要让他们重新入籍接受管理,开头是最困难的。但是只要做成一定规模,接下来才会成倍的增长,毕竟人都是有从众的心理。
可是诸州县呈送上来的文告显示,根本没有体现出这样的曲线增长,从一开始就规模不小,之后只是平稳的递增。
对此狄仁杰也有思索,暂时认定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一批迁民本就多是关中府兵户,较之一般的民户要更有组织性与服从性。
但这样一个原因也不足以完全解释,须知就连战场上的在伍士兵,若士气长久的低迷,都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规模的溃逃,更不要说这些本来就已经归耕、又失田离乡的民户们。
狄仁杰自感这当中应该是存着一定的蹊跷,但这也是一件好事,大大缩短了编户的进程。
原本他是预计要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才会完成这些迁民编户造册的工作,但是按照目前这一趋势,今年之内事情就能初步完成。如此一来,便能活民无数。
尽管编户造册只是初步解决问题,后续还有更加麻烦的授田归耕等事务。但是要知道这一次的安置可不仅仅只是事关迁民群体,如果不能尽快将这些人编户入治,任由他们在野游荡,对于河洛本身的农耕生产也是一大破坏。
眼下事态进展喜人,狄仁杰也就不急于深作追究,准备先把最重要的编户问题完成再做其他。
不过虽然户数增长进度顺利,又凸显出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户的成丁数量有些吻合不上,在新造的籍册中,存在大量户中只有妇孺而无男丁的情况。
想要追究这个问题,那就深刻得多了,牵连的也极为广泛。成年男丁在任何时候都是宝贵的财富,不独国家需要,地方上的豪强不法之类,也都在盯着。
迁民久失治理,一定会发生豪强招隐丁力的情况。而这些丁力如果仅仅只是用于生产,那隐患还算小的,怕就怕聚集成寇,横行乡野。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狄仁杰也是深感忧心。丁力流失原因是有很多的,或许是生计无望、聚众为贼,或许是地方豪强招揽荫庇、作奴仆使用,还不排除是各州县衙门所为,将这些丁力编为奴户,承担各种官事徭役。
无论哪一种可能,深挖下去都会牵连不小。既不是眼下的狄仁杰能够全面处理的,而且他也担心一旦完全揭开,触怒某些得利群体,朝事再掀波澜,或许就连眼下的编户工作都不能正常进行下去。
所以狄仁杰也是将这些事情默记在心中,准备编户造册完成之后,便向朝廷陈告派遣特使深查。
他这里还在细批着文书,突然官厅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接着便听到有人告喜声:“狄侍郎,恭喜、恭喜啊!”
数人笑语入堂,狄仁杰放下手中笔,抬起头来有些不解道:“请问诸位,我又何喜之有?”
众人一通闲说,狄仁杰才知道原来是他的儿子狄光远新授左千牛卫胄曹参军。
“听说代王殿下入省报缺,在员册中见到令郎名号,知令郎去年上告诉冤、解救诸公故事,青睐有加,亲笔点选。如今敕令已经出台,恭喜狄公后继有人啊!”
听到众人道贺,狄仁杰随口敷衍着,心中杂念却纷至沓来,及见又有官员热情登堂,他连忙指了指案上积卷,苦笑道:“少辈事迹,岂敢当诸公走贺。案事积多,不暇畅谈,还请见谅啊!”
听到狄仁杰这么说,众人也都不再打扰,各自起身告辞。但打发走了这一波之后,又陆续有人以道贺为名登堂来见。
狄仁杰不胜其烦,索性让人关闭了衙堂,自坐堂中,连午饭都不去吃,快速将案头事务处理完毕,然后便匆匆行出了衙堂,穿过皇城,准备归邸。
沿途中,不断有人入前道贺,显然这件事已经传扬开来。那些上前道贺的人,有的只是单纯上前凑趣,有的望向狄仁杰的眼神就复杂得多。
狄仁杰自然心知,他的儿子狄光远虽然略有事迹可夸,但所授不过卑职,也不值得百司群众纷纷走贺。
大家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一来自然是因为代王出面,代王如今声势渐壮,一举一动都引人瞩目。二来便应该是怀疑狄仁杰跟代王之间有了什么默契,否则何必要亲自点选提拔狄仁杰的儿子?
怀有这样疑惑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当街就隐晦问及,狄仁杰对此也真是百口莫辩,只能含糊敷衍过去。好不容易出了端门、行过天街,招来自家等候于此的家人,登车后匆匆沿天街往南,不敢再停下来受人盘问。
狄仁杰家在神都城南尚贤坊,车驾入坊之后,远远便见到自家门前多有车马停驻,狄仁杰顿时又觉头大,吩咐家人转入曲巷返回家中。
“阿耶怎么后门归家?前堂可是多有亲好道贺阿兄新授啊!”
行入家门之后,狄仁杰刚刚落车,闻讯赶来迎接的少子狄光昭便快步上前,嘴里还大声欢笑道:“难道阿耶还不知,阿兄壮迹都为名王所闻,并得赏识,已经……”
“你小声些!”
狄仁杰正是不想被人烦扰,听到儿子这么大声调,顿足低斥道,同时又低问一声:“你二兄在哪里?”
“二兄得讯,已经前往皇城领受敕命。”
狄光昭放低了语调,又有些不忿道:“阿兄荣授之喜,阿耶怎么跟做贼一样?”
“你懂什么!”
狄仁杰横了这少子一眼,背着手闷头往内舍行去,同时吩咐道:“转告外堂宾客,今日无暇接待。你二兄归家后,着他来见我。记得,不要告诉那些宾客我已经回家,速去!”
回到房间后,狄仁杰换了家居时服,然后便走进书庐,伏案疾书。他真没想到代王来这一手,举授选录他儿子,却让他有些尴尬。
特别此前在一些相知故友相会的时候,他几次言及代王是局势当中的一个隐患,如今发生这种事情,是要给那些人一个说法。
代王势力渐成,且明显与武氏诸王矛盾深重,这是他们唐家老臣所乐见。但是代王这个人滑才黠能,精于作势,如果任由壮大起来,给皇嗣造成的威胁可能还要超过魏王。
大周维新之后,无论是继续周世,还是重新归唐,代王这个身份与表现出来的秉性,都有害于世道的一面。
大乱之后,国仰长君,唯此才能让世道尽快归安,代王本就天命之外,一旦入统乱嗣,必会掀起新一轮的震荡,更加消耗世道本就被摧残深刻的元气。
当然,眼下想那些还太长远。现在狄仁杰则有些拿不准,代王这么做究竟只是为了搅浑局面,还是另有他图。
0402 好长生者,必重医卜
李潼处理完狄仁杰儿子的事情后,回到左千牛卫衙堂小坐片刻,看到众备身们还在勤于操练,心中颇感满意。就是得练啊,别替国家省钱,你们不练,我哪来的军械武装自己的亲信们!
他又唤来中郎将李令问,交代了一下新任胄曹参军已经有了人选,准备衙库交接事宜,诸备身都是忠勇肱骨,可不能拿次流军械敷衍了事。
做完这些,他也没了事情,索性归邸。
积善坊王邸仍是门庭若市,李潼在中堂小坐片刻,便往内堂行去。刚刚行至廊下,厅堂中便走出太平公主,指着他说道:“一众亲徒,都在为你亲事忙碌,你反倒事外人一样,全不过问。”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诸亲助事,内外无缺,与其厅堂闲坐,不如忠勤职事。”
一边说着,他一边与太平公主并肩往堂中行去。虽然小妹李幼娘与薛崇训也已经敲定亲事,但小家伙儿不着急,是要等到忙完他的婚事才会作礼。
堂中与太平公主闲话片刻,李潼略作沉吟后,摆手屏退众人,然后望着太平公主说道:“日前神都苑里,与薛师共参值宿。薛师口出忿声,意指幽隐。”
他讲了一下薛怀义找茬,倒并没有直说是针对韦团儿。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态有些不自然,语调低沉恨恨道:“我确与韦娘子引侍员入宫,实在难以启齿,所以没有诉于慎之。那贼僧因此问你?他真是狂妄自大!”
李潼早跟韦团儿谈过,听到太平公主也承认此事,便叹息一声:“为尊亲所隐,我不该过问此事。姑母心结执念,也非事外之人能作闲劝。但薛师所以荣宠至斯,已经不是单纯的内眷得失能够伤之。”
薛怀义身上最大的标签当然是他奶奶的男朋友,但其人活跃至今,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面首。单单其人身为南衙大将,即便是本身并不能很好的运用手中权柄,就算他奶奶要动薛怀义,也得考虑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取代薛怀义的官职。
而且薛怀义在武周革命的过程中,特别是对武则天的个人神话,也有着很难取代的意义。真要凭着进献新的男宠就能取代其人,朝堂中这些大臣们也不会看着薛怀义继续招摇。
李潼到目前为止,仍然不想跟薛怀义直接为敌,一则是旧日恩惠,二则也没有跟薛怀义作对的动机。但他也不得不考虑,薛怀义那个家伙本就拎不清,醋意横生的情况下,再被武家人加以撺掇,不敢搞太平公主,却把怒火发泄在韦团儿身上。
“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但我一介妇流,又有什么法子能害到他?”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长叹一声,转又望着李潼不乏希冀道:“慎之,你现在也是知道那贼僧有多凶横,就算你不愿刁难他,他未必会放过你。你有什么良计,交给我来执行!”
听到太平公主仍是执念深刻,李潼又是一叹:“生人有情,后事千尺新鲜,不敌故情一寸。姑母你也是痴情人,当知一得一舍,微妙至极。没有故情因循,没有新事仰仗,俗人俗事,又怎么能让人分心?”
李潼倒是比较希望薛怀义能够淡出时局,享受过也风光过,欧气总有耗尽的一天,趁着还有余地、抽身而走,哪怕回白马寺乖乖念经呢,也比横死宫闱之内下场要好啊。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人又能指导谁的人生?那些唐家老臣还希望他能给他四叔遮风挡雨、做李唐子弟该做的事情呢,可不往玄武门走上一遭,算是什么李家子弟?
“慎之你能不能说的清楚一些?”
太平公主又低声问道。
“好长生者,必重医卜。”
听到这话后,太平公主眸光顿时一亮,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怪不得,怪不得啊,慎之你真是看得透彻!”
她前段时间也的确借着出入大内方便,往宫里带了不少的人员,但看得出她母亲或有短娱,但也都不入心,听到李潼这么说,才醒悟过来。
李潼听到这夸赞,倒有几分哭笑不得,他也不是什么妇女之友,不能细致体会他奶奶的生活需要,但毕竟是有一份先知的,能给他姑姑指一下方向。
他虽然不愿跟薛怀义正面为敌,但也不会乖乖交出韦团儿去平息其人怒火。更何况当日武承嗣那模样,很明显也有出言撺掇。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有拘泥保守,加上一道安全杠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他跟那位沈太医虽然认识挺早,但交情却不深。准备等几天安排人去访问一下,一则通过编修医书联络一下感情,二则提醒一下这位沈太医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如果沈南璆能够如原本的命运那样成功傍上他奶奶,李潼还打算借由沈南璆,把此前设想在州县设立药碑、搞搞医疗普及的事情搞起来。
既能造福大众,也让这位沈太医能够搞点事业出来,不盼望能够完全取代薛怀义,起码能够形成一点制衡。
其实如果薛怀义肯听从李潼的劝告与安排的话,李潼倒是想过通过沈南璆分爱,把薛怀义逐渐抽离神都,别在这汪浑水里折腾,去长安接手草堂寺,给我当印刷厂厂长多好。
太平公主得了李潼的指点,登时没了心情再留下来讨论他的婚事,急匆匆的离开了,大概是去给她妈妈寻找私人保健师去了。
送走了太平公主之后,李潼本打算去寻自家娘子。这小娘子虽然单纯豁达,但是看到一家人为了迎娶大妇而忙碌不已,心情必然不会好。
无论这桩婚事出于怎样的利弊判断,但感情上终究是不好接受的。
回到内宅稍作询问,李潼来到后花园里,看到这娘子正站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只是眼神痴痴不知望向何处,甚至没有察觉到夫郎行进。
李潼走过去,站在秋千旁摆手屏退侍者,亲自摇甩着秋千,但见这娘子心神不属的样子,也不敢荡得太高。
“啊!殿下你、你几时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唐灵舒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李潼,眼神一喜,直接翻身跃下了还在摇摆的秋千,落地有些不稳,踉跄两步才立定。
李潼快步上前,见娘子立稳才松一口气,抬手拨开她额间几缕乱发,并说道:“以后心神畅游之际,不要再作这些危险游戏。”
“知、知道了。”
唐灵舒闻言后便垂下头,较之往日的活泼沉静许多。
李潼拉着娘子坐在湖畔亭中,见她仍是沉默,便叹息道:“旧年情新,是想不到我与娘子还有相顾无言时。”
“不是的,我是有话说,但不知怎么说。我、我早知有这一日,虽然有心酸,但还不严重。可是家中人事不同往常,她们待我谨慎起来,反让我更难受。谁又没有妒情,我又装不起无事……”
这娘子皱着眉,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捂脸叹息一声:“殿下能不能让我先离邸几日?正好家人定居神都,我也该伴一伴他们。”
李潼也知这娘子心思单纯,让她亲眼面对这些太为难,闻言后便点点头:“邸中躁闹,外居避一避也是好……”
他这里刚一说,那娘子眼眶登时泛红,抓住夫郎手腕低声道:“殿下不会不去接我吧?”
“怎么会?娘子暂居于外,稍避嘈杂,其实我也有事嘱你。”
李潼抱起这娘子,对她说道:“入居积善坊以来,所处之地太过醒目,许多事情做起来不如往日从容。我想娘子在洛北稍作布陈,寄存一些人事……”
敢战士们随行返回神都后,一直隐藏在郊外,李潼也一直没有时间进行更细致妥善的安排。他打算在北市经营一处据点,将敢战士们安置城中,既能就近接手尚方监流出的军械,有事时也能从速驰援。
此前不想将一些机密人事透露给家人,免得她们无谓担心。不过现在也想通了,真要东窗事发,家人也难免同刑,稍作透露,遇事时也可避免完全的茫然无措。
听到郎君机密相授,唐灵舒小脸绷紧,郑重点头道:“殿下放心,我一定做得妥善!”
“也不需你亲问,知道有此事就好,具体营作,自有才力之选。我与娘子性命相连,不是俗情能作疏远。闲人杂望,不必在意。明日我送娘子去洛北……”
李潼还没有说完,突然亭子外奔来乐高的身影。他形色匆匆,冲进亭外帐幕中,看到殿下与唐孺人叠腿共坐,脸色顿时一僵,然后忙不迭转头侧望亭外,嘴上则说道:“宫使急传,请殿下入宫宿卫!”
听到这话,李潼心中也是一凛,左千牛卫本就不负责日常值宿,这时节宫使来传,一定是有大事急情发生。
“娘子先归舍,管住幼娘,不要外出!”
李潼站起身来,匆匆吩咐一句,带上乐高并召来杨思勖,率领二十员帐内卫士离开家门,直往天街而去。
回到衙署后,李潼看到众备身已经整装待发,而且不是日常绣甲,而是真正有着实战防护力的铁甲。同时,他的明光铠并千牛刀也早已经从衙库领出,登堂武装,而后率领众备身匆匆往宫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