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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28 野狐宰相

    唐代宰相还是挺威风的,比如出入官衙,都有通鼓迎送。可见能有bgm的都不是一般人,这个道理古已有之。

    李潼与张说行出侧堂的时候,便见诸官吏已经列队整齐,一个个姿态恭谨的迎接宰相归署。配合着那略显庄严的通鼓声,这场面也是很威风。

    不过考虑到武周一朝的政治氛围,李潼听那鼓声,便感觉有种丧钟为谁而鸣的悲壮感。

    他这里还在发散思绪,人群队列前方的官衙门口已经响起了杨再思的询问声:“应敕者入省没有?”

    鸾台每天都有众多的人入此领取敕令,但能够让杨再思这个长官如此上心、还没来得及走进衙门便急急发问的,今日自然只有一个。因此众人在听到这问话后,俱都不由自主转头望向李潼所站立的位置。

    李潼迎着众人目光,快步向前,正待举手为礼,杨再思已经上前按住他手臂,不乏亲切的笑语道:“皇城衙舍众多,此前入朝的时候还担心大王不能直入省中。归来已见美材入此,真是让人欢喜。”

    说话间,他还对张说点了点头,神态间不乏赞许的味道,似乎张说将少王引至此处,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杨再思这番做派,实在是媚态外露,以至于周遭许多鸾台属官都将头转到一侧去,不愿看此丑态。甚至就连李潼都觉得这家伙实在太刻意了,但也不得不说,这熟悉的味道还是让他心里暖暖的,觉得杨再思这人挺不错。

    武周一朝,政事堂可以说就是修罗场,能够善始善终者实在罕见,杨再思就是其中一个。虽然没有什么脾气,但却无灾无险,不独爵封国公,最后更陪葬乾陵。

    《新唐书》中记载,有人曾经问他身份已经这样尊贵,何苦还要如此折辱自己?他则回答世道艰难、直者先祸,不这样做,怎能保全自身。

    可见这人并不蠢,谄媚阿谀只是保全自身的手段。道德感虽然不强烈,但察其一生,倒也没有害过什么人,所谓具位庸臣,就是此类了。

    “卑职入省为佐,不敢当杨侍郎降礼下就。见过崔相公,见过杨侍郎。”

    李潼到鸾台终究是为了做事,也就不摆什么皇三代的谱,还是端庄见礼。

    这时候,宰相崔元综也行了上来,对李潼点了点头,示意群僚各归堂案,只留下两名书令史,然后才示意李潼跟随行入鸾台正堂。

    时下并没有什么为官不修衙的规矩,所以鸾台这座正厅也是极为宏大,内饰同样不俗,流苏帐幕、嵌玉屏风等等一应俱全。厅堂内外两重,左右三间,正厅厅壁上的书画则是圣皇武则天所主编的《臣轨》节录与周公画像。

    书令史登堂宣读敕书,李潼自在堂下蹈舞拜受,没有太多人围观,倒是不怎么尴尬。

    待到李潼领过官锦衣料并符印之类,崔元综才又望向杨再思问道:“稍后导引给事登殿……”

    “卑职与给事旧知,引行即可,相公自赴政事堂,无需念此。”

    杨再思起身拱手说道,崔元综闻言后便点点头,又对李潼说道:“省中事规,之后有掌故诸众为给事一一分讲。至于察判案事,明日堂会再论。”

    说完之后,他便起身离开,自赴政事堂,堂外便又响起了那隆隆鼓声。看这架势,如果宰相腿贱一些,这一天下来光敲鼓就能把人累个不轻。

    虽然崔元综态度不冷不热,李潼倒也没有往别处想。这才是宰相该有的架子,如杨再次此类,则就是异类,当了宰相,腰也硬不起来。

    “大王,咱们这便入殿?”

    杨再思又走上前,一脸笑容的请示道。

    “人事非故,实在不敢再当旧称。”

    李潼又有些无奈的重复一遍道:“侍郎直称姓名、行第即可。”

    “那就称巽郎吧,如此便速行,不要让陛下久候。”

    说完后,杨再思抬手虚引,待到李潼迈步,他才又跟了上去,并齐行进,不敢越前。

    李潼见他这样子,不免感慨活着真累,他虽然也舔,但只对他奶奶一人。不过再一想生人谨慎谦卑者不乏,能凭此当上宰相的却寥寥无几,也就不觉得杨再思可怜了,该!

    两人自则天门行入大内,自有宫官导引,送到圣驾所在的仁寿殿。短候片刻,便被召入殿中。

    登殿之后,李潼又是一通蹈舞谢恩,武则天放下手中诸物,端坐殿上看着孙子在下方又蹦又跳,嘴角挂着轻松笑意。侧拜一旁的杨再思将这一幕收在眼中,眼珠子也是一闪一闪的。

    “既然已经入事,故日散漫性格都要收敛。在家失行,还只是触怒亲长,在公出错,则就是见犯国法。”

    武则天随口敲打一句,然后才又说道:“鸾台事务繁大,虽有长才循吏引领,未必能匆匆上手。眼下还是兼判司礼诸事,助用元号。”

    除了鸾台给事中这个新的任命之外,李潼原本兼领的内教坊云韶府使也并没有撤除,仍是兼领。改元长寿诸礼事已经在筹备,诸多文物器设都需要重新打制,而云韶府也需要进献礼乐。

    但李潼听到这话则有些不乐意,又下拜说道:“臣闲养内庭,疏远于事日久。君亲不意才力卑鄙、事迹寡无见弃,仍付机枢显用,感此殊恩,岂敢自恃亲徒之近便行易避难,触惹怯事之议!”

    好不容易当上了鸾台给事中,还让我去内教坊搞乐子,我不依啊!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叹息一声,抬手对杨再思说道:“侍郎庭中可有儿郎恃才骄勇如此?总觉得自己几分薄能,天下事都能过问,却不体会亲长的关照。”

    杨再思闻言后连忙说道:“给事显才,世道熟知,廷推入事,已经是公论。臣大爱此少年勇志,只憾门庭多瓦质,难拟珠玉。”

    “谦虚了,谦虚了!”

    武则天摇头轻笑两声,然后神情又有肃然:“那么,此不器后进便交付南省诸长。若有事用不济,直需教训,勿因杂情包庇容忍!”

    杨再思自然是点头受命,心里则不免哼哼,这话你敢说我也得敢听,我又不瞎,你们祖孙和睦都秀了我一脸。总之,凡事对这小祖宗迁就一些就是了。

    眼见他奶奶如此态度,李潼心里也颇感满意:算你识趣,夺了老子王爵,末了如果还是只能做个如夫人,凭我现在有人有物的底气,我都不清楚自己会作啥大死!

    又吩咐几句后,武则天便摆手,示意两人可以退下了。

    等到出了仁寿殿,杨再思望向李潼的眼神更加炽热,一口一个巽郎,那语调殷勤得让人骨头发麻。

    待到行至途中,甚至担心李潼走得太累而提议先到鸾台内省歇歇脚,却被李潼摆手拒绝了,要返回皇城本省揽权!

    于是杨再思也只能迈着小碎步、一路颠颠儿的随行,看那模样,分明行在前方的李潼才是上官。

    李潼本来对杨再思这种做派并不感冒,但见其人做到这一步都不尴尬,心里还是挺舒服的,打算以后没事就招呼杨再思在大内之间遛一遛。

    毕竟能让紫袍大佬做跟班,如果不是遇到杨再思这种活宝,那得是皇帝才有的待遇。更何况,国家高官厚禄的养你,你却正事不干,让我遛一遛又怎么了。

    一路返回鸾台本身,李潼便算是正式入职了。

    杨再思又吩咐令史传告各直堂,让那些案头没有要务的,全都到直堂来,正式礼见同僚。

    结果一通传令之后,到来的却寥寥无几,而且基本上都是年纪已经不小的,甚至就连张说,在行至堂外廊下,看到堂内情景后,都只是远远对李潼拱手致歉,然后便又退了回去。

    眼见这一情形,杨再思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这是公开不给他面子,当即便要下堂,自己亲自去将人众唤来,却被李潼抬手阻止了。

    鸾台同僚们这幅态度,李潼倒不怎么介意。毕竟这里是南省要枢之地,处理国家军政要事的地方,如果尽是溜须拍马之辈,那国家还怎么好。这样的人,有杨再思一个就够了。

    入堂几人也被打发走,然后李潼便打算仔细游览一下鸾台外省。这官廨规模极大,保守估计要比李潼原来就事的麟台大了四五倍有余,几乎赶上了外城一坊之地。

    杨再思还要体贴的跟随导引,却被李潼拒绝了。你这家伙自己在鸾台都快被孤立了,我再跟你混一块儿,以后还怎么跟同志们打成一片。

    杨再思见状,只能安排两名书令史导引。

    鸾台虽为南省要枢,但除了氛围要更加肃穆一些,内中建筑倒与坊居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也是曲巷院舍的布局。入门街道直通官长坐堂的正厅,两厢各有十室,用以存放诸典章文物,并录事、主事们办公所在。

    至于给事中、散骑、谏议大夫之类,则都有自己独立的官厅,各因品秩、事宜而错落分布在官廨中,除了需要通堂议事的事务之外,余者杂事则就在各自官厅处理。

    李潼绕行过半,心里有底,然后便又转回正厅,准备挑选一下自己的官厅。

    刚刚转过曲廊,却见转角墙下他的小跟班乐高正小心翼翼的站在那里,在其对面则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脸厉态,似乎在斥责乐高。

    眼见这一幕,李潼心中顿生不悦,转步走了过去,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0329 巽郎警声,各宜自省

    听到李潼的声音,乐高那满是局促的小脸顿时一喜,快速的看了大王一眼,又瞥了瞥对面的年轻人,便又低下头去。

    年轻人也收起倨傲的表情,转向行至近处的李潼拱手道:“卑职左补阙崔湜,见过给事。”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便看了对方两眼,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指着乐高问道:“怎么回事?”

    “这个宫奴,擅自行走于省内,卑职正要将之逐出,以免干扰官佐案事。”

    年轻人崔湜又说了一句。

    李潼闻言后,眉头便皱了起来,乐高见状,不乏惶恐的小声道:“仆只是立在道外闲处,不敢游走扰事。”

    “扰不扰事,是你一个阉奴能自度?南省要地,难道是你们下奴栖身的场所?”

    听到崔湜再发话,李潼这才转过头去,正眼望着他,但仍不说话。崔湜眼见此状,自然也察觉到他的不悦,连忙小退半步,闭上了嘴,不敢再作抢白。

    “究竟什么事?直接道来,不必忌惮。”

    李潼上前拍拍乐高肩膀,再次不乏关切的问道。

    乐高身躯颤了一颤,眼圈隐隐有些泛红,这才低语道:“仆在道左闲处偶见一名家门故宾,旧在司农时受其关照,斗胆入前见礼,并想请问远流家人……”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

    乐思晦遭殃之后,乐高作为他的幼子,没入司农寺为奴。虽然是宰相的儿子,但垂拱以来,遭殃的宰相门庭便有十几家之多,区区一个垂髫下奴想要上书诉变,又谈何容易。而且又是赶在诸宰相蒙冤入狱的敏感时刻,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推动。

    此前李潼没有问得太细,这本来跟他也无关,也不想多问故事让这小子难过。但见乐高眼下伤心的模样,便猜到应该是见到早前运作此事的人,其人或许给了小家伙儿什么承诺,之后却没了下文,乐高在见到对方后才急于上前求证,然后便遭到了崔湜的驱逐。

    “是哪一个故人?”

    李潼又问了一句,不论前事如何,眼下乐高是他的门生,他当然不会不管。

    “是、是给事中周允元。”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又转望向崔湜,这才开口问道:“周给事官厅在哪里?引路。”

    崔湜这会儿自然也看出来这小宦者与新给事关系不同寻常,虽然遭受冷落、心中颇有不忿,但也知这位新给事身份特殊、凶名赫赫,也不敢计较于当面,只能头前引路。

    鸾台这些官员们虽然总体反应并不热切,但对这位新给事也是保持一份关注的,这会儿便不免有人跟随上来看看热闹。

    给事中是鸾台中坚要职,是够资格于官署中享有一座独立官厅,处理一些杂情小事。给事中周允元的官厅位于鸾台正厅侧后方,在崔湜引路之下,李潼与乐高很快便抵达这里。

    官厅中行出一员身穿绯袍的中年官员,望着李潼抬手微笑道:“未知巽卿入此,有何见教?”

    李潼入事鸾台,让这些鸾台官员们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单单一个称呼问题就让人头疼。

    已经不可再称大王,若直呼姓名行第,他名字是圣皇赐予,不好随便指称,无论李三、还是武三,都有点尴尬。官称的话,鸾台眼下光给事中就有十几个之多,私下里还好说,公开场合的话,如果不加姓,仍是混乱。

    所以在他正式入职之前,鸾台官员们单单就此私下里便讨论好几次,最终决定只称小字,亲近些的那就唤郎,正式些的那就呼卿。

    “入事微浅,岂敢称教。只是想请问周给事,还记不记得这一位故人之后?”

    李潼就是来找茬的,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将身后的乐高拉出来,望着周允元说道。

    周允元见到小家伙儿,脸色就变了一变。而周遭其他鸾台属官们,这会儿神情也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即便不论太过曲隐的故事,乐思晦在遭殃之前,本就官任鸾台侍郎,是门下省的长官。而且其人去年秋天才遭殃,虽然说人走茶凉,但往年入拜长官时,这些官员们多数也都见过乐思晦这个爱子。

    更不要说乐高年初上书诉变,出了一把风头,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此前李潼考虑到入职第一天,不宜过于招摇,在进入鸾台官衙时没有让乐高贴身跟随,而这些官员们也不会太过在意一个青袍小内宦,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联想起来。

    当然,这些人里边并不包括周允元。他本就不是今年才入鸾台的新僚,而且此前正是他亲自前往司农寻找乐高,并将其引达天听。

    此时见到李潼将乐高引来,周允元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如果是在别处见到,或者乐高换一个身份、而不是内宦下奴,他也不至于如此难为情。

    须知此前不久,他还因为帮助上司乐思晦鸣冤而颇受同僚称许,但转眼却被人看到故宰相之子竟然成了一个小太监,总是会惹人非议。

    所以刚才他在官厅外见到乐高之后,便远远避开,并示意补阙崔湜将人逐走,却不想还是被找上门来。

    情形如此,周允元便猜到这位新给事应是要借此敲打他这个旧人以立威,为了不给对方借题发挥的机会,转身返回台阶之上,并沉声道:“鸾台南省机枢所在,自非徇私叙旧之地,巽卿若只问此,请恕无暇奉陪。”

    李潼自然不会被这么简单就打发了,闻言后冷笑起来:“周给事有观人知事之能?未作垂问,便知是公是私?你的官厅,竟比宸居还要让人难企!”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脸色无不一变。特别是周允元,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乐思晦这个儿子直登陛前,此事满朝俱知,他却不审缘由便将人拒之厅外,也的确是容易落人口实。

    一直对李潼保持非凡关注的杨再思,这会儿也匆匆走入此间,听到李潼厉声,便也指着周允元说道:“周给事,还不速向巽郎告罪!”

    “不需告罪于我,周给事还是应该自审自察!”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说道,并又环视周遭围观之众:“我等黔首之身,君王授用,显在南省,布政天下,抚恤百姓,重任唯在勤恳恭事,岂是袖手高居阁堂便能夸夸胜任?”

    从群众中来,就要到群众中去,瞧瞧你们现在,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像什么样子!刚才让你们拜见老子,你们不来,现在群众上访,又不接待,找削呢!

    “巽郎警声,如晨钟街鼓,我等南省恭事诸众,都要谨记在怀,不要失守于此!”

    杨再思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表态道,可谓是十分的捧场。

    首当其冲的周允元脸色青红不定,默然半晌后才走下台阶,先对李潼拱手,然后才又垂首望向乐高:“案事杂多,未能敏察。乐氏小郎陈情诸种,稍后入我官厅,翔实诉来,若在法理之内,必不延时耽搁。”

    乐高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闻言后只是拱手道:“仆年浅计短,趋拜周给事,未尝没有贪故狭念。如今诉事已经为巽郎给事受理,不敢再有劳周给事。”

    听到乐高的回答,李潼大感满意,这小子年纪虽然不大,实在是识眼色。既然你周允元忙得错不开身,那么以后相关案事,我就勉为其难替你代劳一部分吧。

    此前他有些不理解乐高何以对武则天那么感激,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

    周允元等人或是促成他面君诉冤之事,但目的也并不单纯,最主要还是为了营救狄仁杰等人,帮乐家鸣冤仅仅只是捎带手的事情。

    或许在这些人看来,这也是了不起的大恩德了,也无愧故人。他们太过看得起自己,但其实乐高这个具体执行人又何尝不是有恩于他们?

    但具体目标达成之后,这些人自然就不管那么多了。更何况经手乐家罪事与狄仁杰等案事的都是来俊臣,当时来俊臣气焰仍然嚣张,担心继续纠缠下去会生出更多变数,便不再细致去管乐高这个小鬼的安危。

    按照来俊臣的脾性,没能搞定狄仁杰他们,是很有可能迁怒乐高这个坏事的小鬼。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女皇将乐高收留于禁中,虽然挨了一刀,但又何尝不是救了他一命。

    李潼对乐高颇有好感,除了小鬼本身聪慧之外,也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自己的影子。

    他自己旧年又何尝不是苦苦挣扎,朝中老狐狸们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利图,对他不理不睬,今日所有,那都是一口一口舔回来的。

    政治人物,利弊当先。对于那些所谓的唐家老臣,李潼从来不报太大希望,包括那个后世美誉不浅的狄国老,与其费心费力跟这些老狐狸们玩聊斋,还是专心拍他奶奶马屁、培养自己心腹更靠谱。

    今日借乐高之事小作发泄,除了新人新作派的立威,也是发泄一下自己心里的积郁。一个一个人五人六,还不他妈的都是两姓家奴!老子虽然也两姓,但不大不小也是个主子,败家子跟你们卖国贼能一样?

    想到这里,他又横了杨再思一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舔老子,过几年还不是五郎六郎叫得黏糊热情。等老子大权在握,谁再敢跟我瞪眼,眼珠子给你们抠出来!

0330 给事真干才

    在周允元官厅前抖了一把威风,李潼便又被杨再思引回了正厅里。

    杨再思对李潼的要求还是颇为上心,一边命人前往尚书秋官官署去讨取乐思晦有关的卷宗,一边也在旁敲侧击的将此案始末稍作讲述。

    一般上升到宰相这样量级大臣的祸福荣辱,其原因都绝对不是表面上呈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乐家也不是什么周朝鹊起新贵,父子两代为相,特别乐思晦,既掌门下要省、还监典选重事,其人死在天授二年朝中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刻,原因其实不言自明。

    杨再思言语中还隐隐透露,其实乐思晦与窦家关系匪浅。

    这些人情曲隐,李潼势位达不到便难了解到。不过此类人情故事,即便了解到,意义也已经不大,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儿子都被牵入宫中一刀割了,可见余势已尽。

    当卷宗送来的时候,李潼小作翻看,虽然朝中乐思晦已经被平反,但其涉案远徒的其余家众相关卷宗、果然都被抽起,没有发赦放免。

    这其实只是一桩小事,毕竟平反基调已经定下来,只需要关键位置上的人一句话敦促,有司自然会加紧办理。但对那些远流的罪人们而言,可能就是生死两种局面。

    乐思晦荣显半生,最后却连这一句话的交情都没有遗留下来,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

    李潼唤来乐高,随手写了一张便笺,吩咐由刚刚从司宫台返回的杨思勖领着他前往尚书秋官敦促此事,甚至连正式的公文都不需要下达。

    这件事本来就该做,无非刑司怯于来俊臣凶威、加上朝内也无人发声才耽搁下来。

    乐高见状,已经是泪水涟涟,扑在李潼席前不断的叩谢,可怜模样让人觉得心酸。

    李潼也懒于凭此卖恩,只是摆手让其速去。人情冷暖、世道常有,所以才显得不忘故义那样可贵。

    “巽郎真有仁人风范,恩及微庶。这乐家小子能够入事府下,也算是苦尽甘来。”

    杨再思又微笑着吹捧一句,李潼则看他一眼,心里不免念叨:要不你把鸾台侍郎位置让给我,到我家来做奴仆,我也待你一样好?

    经过这桩杂事,才又讲起李潼署中官厅位置所在。杨再思所安排的是正厅左侧第三个小厅,这座小厅跟李潼还有渊源,原本是他故友李峤在署官厅。李峤年初复审狄仁杰等案事,也受牵连,被放为外州司马,所以归都至今,李潼都还没有见过他。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私属的官厅更多只是一个临时的休息场所,真有什么台省大事,都要通堂办理。靠近正堂的哗噪所在,睡个午觉都不踏实。

    这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也到了官署放饭的时间。于是杨再思又领着李潼前往食堂用餐,一路行走间,遇到的那些鸾台官佐们,对他态度就显得端正许多。甚至在食堂用餐的时候,还有人主动上前致礼。

    对于这些变化,李潼泰然受之。他也是混过机关的人,明白职位与威严虽然相辅相成,但也并非绝对唯一关系。比如对案的杨再思,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面例子。

    他自有一系列的立威计划,眼下还只是牛刀小试,总要给人一个循序渐渐接受的过程,不要真把他当作一个穷极无聊的宗枝纨绔来糊弄。

    朝廷提供的伙食还是不错的,应季时蔬、包括各种蛋肉食材,品类丰富又足量。当然味道是比不上王邸中厨下精心烹制,但对工作餐而言,已经是非常的丰盛。

    李潼旧事麟台,所提供的工作餐就要逊色许多,他都不稀得吃,正好那段时间跟他奶奶关系好,可以去禁中蹭饭。

    不过其他官佐们自然没有他这种贱矫情,吃得还是很开心。而且还有人直接将食盒带进食堂里来,一边吃着一边将一些食材收进食盒里,是打算连吃带拿。

    李潼注意到这些官佐们收拣的食材,大多是鱼、肉之类的荤腥,然后才突然意识到,年中五月朝廷刚刚颁行禁屠令,禁止民间一切屠宰行为。

    他自己饮食是向来不受此困,偶尔就忘了这一节,此时见到鸾台这南省要枢也公然违禁,就不免好奇,开口询问杨再思禁屠令已经废止?

    “司农等诸司所辖近畿场厩,难免会有牲畜伤损,自然收入有司,助补百官食料。”

    杨再思一边解释着,还一边眨眼,大概是觉得这样显得亲切又俏皮。

    李潼闻言后则不免一叹,这就是乱政害世啊,就连牛马猪羊都过得不踏实。那些畜生们活此一生,无非是为了供人驱使、饱人口腹,结果现在却连个正常死亡都落不到,还要死于非命。

    不过他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官员们连吃带拿的行为。他向他奶奶提出本钱公营的设想,虽然主体是将诸州百司公廨本钱集中经营,但一项重要目的,也是为了节省各项行政杂耗。

    这项目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落实到每个人身上,那就是别谈什么社稷大计,每一个在职官员都会关心落袋的钱财、入口的饮食。

    譬如眼前,哪怕是鸾台这种南省要枢,官员自己享受便利的同时,还要惦记家中妻儿久不食肉,我拿半拉羊腿,大周社稷就因此垮了?老子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不值这半条羊腿?真要拿垮大周,我还是大唐忠臣呢!

    本身就是在体制内动刀,而且涉及面覆盖上下,李潼也明白,无论政策好或不好,都不可求诉急功。该要怎么由小及大的推动改革,也是非常考验人。

    一个搞不好,给时局带来的触动还要甚于他奶奶所施行的酷吏政治,毕竟酷吏们所针对的只是少数,群众当中有坏人,百僚里面有奸臣。虽然看着心慌得很,但如果顶头上司被搞掉,兴许还能给我腾位置呢。

    李潼心里想着这些,吃完饭后也没有返回官厅,只是让杨再思给他安排一名熟知典故的书令史,背着手一路溜达到鸾台官署门外,也不急着离去,只是在门前往复徘徊,好像在饭后消食。

    时下虽然由唐入周,但官员们基本待遇也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往往只有上午坐衙在堂。而到了午后,基本上就是放羊状态了,前来鸾台办事的官员们也是骤减。

    鸾台虽然事务繁重,不同于其他诸司,但省中本身事务也有多寡轻重的差别,也是有着一些闲署存在。诸如谏议大夫、拾遗补阙这些本就没有定事的官员,如果没有分判省事与待制的职事,那么午后基本上也就没有正事了。

    李潼在这里溜达未久,便有几名官员结伴由署中溜达着走出来,待见这位新给事在官衙之外散步,自然上前小作见礼。

    “你们几位是有杂使离衙?”

    李潼微笑颔首,上前随口问道。他也是明知故问,早在衙门外便听到这几人谈笑要去喝花酒,其中两个还絮叨着先把手里食盒送回家顺便拿钱。

    但有的事情是能做不能说,几人听到问话,神情俱是一滞,片刻后连忙摇头道是并无杂使。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也不说话,就这么背着手看着他们。几人被盯得有些发慌,一会儿之后才有机灵些的拉拉同僚的衣袍,示意先返回官衙。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新给事势位如何先不说,单单来俊臣都遭其毒手、险被当街勒死,也让这些官员们不敢小觑,自知这俊美无俦的皮囊下,是隐藏着一个不可轻触的暴虐灵魂,实在不可当面交恶。

    见几人行回官廨,李潼才露出满意的神情,并背着手继续向左近溜达。

    几人退回官廨,也并未归署,只在门后暂避,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人探头看看给事去远没有,这一探头,恰好又看到给事走回此间,并问他:“有事吗?”

    那人连忙摇头,讪讪退后并向同伴们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见这位给事溜达的挺过瘾,一时半会没有离开的打算,只能垂头丧气的先退回本署。

    看着几人背影,李潼冷笑一声,新人新作风,你们连吃带拿的,还想早退?没门!就算是磨洋工,也得给我滚回去坐衙坐满八小时!

    崔元综这个鸾台官长去了政事堂便不回来,也没给他安排具体的事务,杨再思则不好越俎代庖。但治理国家终究是自家买卖,李潼是不打算白拿工资,索性先抓纪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识趣,毕竟常年积习哪能一朝更改,有人一脸急色行出,道是家中儿郎有病,需要尽快回家。

    李潼也不阻止,只是转头吩咐书令史将其人其事记下来,并一脸关心的表示,稍后一定奏报官长,捐助医药,自己也将亲自登门探访。

    见其不依不饶,有人讪讪退回,有人似乎真的有事,道谢离开,李潼也不强阻。

    也有人不乏忿色的分讲此为百司故俗,给事新入,故不知也。李潼对此也不强争,只是微笑表示来日可以就此通堂辩论。

    如此到了傍晚时分,宰相崔元综归署,意外发现满衙官佐几无早退,简直前所未有的整齐。问明缘由之后,他一时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要如何评价,只能叹息道:“给事真干才也。”

0331 自视甚重,目人为轻

    崔元综的评价,李潼也只是听一听,并不入心。

    他自然明白自己这一行为并不讨喜,并不符合他与群众打成一片的定位。

    所以在傍晚时分,趁着群僚出迎宰相,又说道:“今日新入省事,诸多懵懂,尚需在事群长提携。虚辞不足表意,家邸远在城边,特嘱家人在城西戏场布设薄宴,礼待群长。眼下已经是事外闲暇,诸位可愿同往娱戏?”

    城西戏场不少,但名气最大、且够资格让这位新给事摆宴待客的,自然只能是太平公主的戏场。

    众人被堵在官衙中几个时辰,心中难免颇积薄怨,但在听到这话后,许多人便忍不住笑逐颜开,原来这位新给事将他们强留署中,原来是还有这样的安排。

    就算当中有人的的确确对李潼心存不满,不愿过于亲近,但听到集会是在太平公主戏场中举行,便也点头应承下来。

    “你们诸位且去,只是记得欢愉适量,不要误了明日省事。”

    崔元综身为宰相,自然不会加入下僚们的聚会中,甚至不发声阻止,都已经算是给面子了,教训几句便摆手让众人退去。

    杨再思倒是很想加入,但他还要留堂值宿,只能一脸惋惜的祝巽郎夜生活愉快。

    此时皇城中,百司诸员除了留直本署的,其余员众也都已经早退的差不多了。鸾台一众官佐几十人众闹哄哄行出,很是夺人眼球。

    一众人行至皇城南门,排队检验符令以出城的时候,李潼便看到有左近宪台御史们在道路边沿身影摇晃,正密切关注着此处。

    对此他也不怎么在意,宪台本就耳目爪牙之地,谁身上不积攒几桩弹劾都显得不够红。想要谨慎言行满足这些职业杠精,一头撞死都得考虑姿势对不对。

    下了天津桥便入民坊,还没有入事的李守礼早已经等在天街道左,见李潼与众同僚们行来,便摆手招呼。

    鸾台众官僚们自然上前恭称大王,李潼听到这称呼后,心里又不免酸酸的。

    他收起杂绪,先让李守礼安排一些显官或车或马的先行一步,他则与一众下僚们安步当车,一同行往城西月堰。

    这一举动也不免让人对其有所改观,觉得这位新给事自有平易近人的一面,并非一味的倨傲难近,可见世上终究还是图样的人多。

    一行人悉数抵达月堰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周遭彩灯高悬,自有一种不同于白日喧哗的气氛。

    时下已经进入深秋,洛水边渐有阴寒,但是戏场里也有篱墙帐幕阻隔河上潮气,行此灯火通明之境,道路边露台上胡姬旋舞,诸堂厅伶乐高歌,让人心底自生一股燥热,自有驱寒之效。

    此时戏场内巷道间也是人来人往,气氛热闹。李潼与众同僚们行入此间,也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倒是途行所闻声乐,不乏他的旧作,也让同行之众忍不住对他才情大加夸赞。

    如今这座戏场,已经不再是一座孤立厅堂,一大片的建筑群,前半部分公开面向大众。后半部分则就封锁起来,只接待特定的人群,有一种会所沙龙的味道。

    这些具体的经营模式,都是太平公主自己探索,李潼于此建议不多。

    毕竟后世无非物质条件更丰富一些,但是讲到上层人物的消遣玩乐,无非男男女女那点事,而且古代还更环保。李潼后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无缘出入那些所谓高档场所,也就犯不上凡事都指手画脚的刷存在感。

    太平公主早知李潼要在此宴会同僚,为了给这个侄子捧场助阵,从白天开始就吩咐人布置一处戏堂。先前李守礼已经引来一批,待远远看到跟随在李潼身边这批更多,不免感慨道:“这小子还真能集众作势,赶紧再让人布置一处戏堂。”

    她当然不知道她这个侄子一整天讨人厌的查早退,把人拖到现在,再去别处寻乐也晚了,索性留下来吃大户,也能稍稍发泄一下心里的积忿。

    鸾台诸众自有戏场走员接待,李潼先脱离队伍准备来拜见一下他姑姑,刚刚走近小楼,便见太平公主对他摆手示意他去做自己的事情,于是便点点头不再拘礼。

    鸾台诸众被安排两处戏堂接待,其实这戏堂规模本就不小,容纳几百人都绰绰有余。但虽然说是合流同乐,总还要讲一个上下尊卑,如果太过混淆,反而会得罪宾客。

    李潼在两堂都短留片刻,一样的华庭彩灯、歌舞动人,自然最能勾动文人骚情,几杯美酒下肚,两处都不断有人请李潼选韵赋诗,李潼闻言后只是摆手拒绝,让同僚们各自取乐。

    一个阶段就要做一个阶段的事情,他如今已经不再是事外闲散的宗室少王,需要追求的也是事迹与官威,而不再是一两首美辞艳曲。

    今天肯请大家喝花酒,已经算是体恤同僚和下属,如果再在席中一脸醉态的跟同僚们一起狎妓戏弄,那便是有失分寸,让人以为他只会左右溜达的寻花问柳。

    不独李潼,其他几名给事中在短坐片刻后也都各自起身离开,或是各归各家,或是在左近寻找一些带颜色的服务。这里毕竟是帝宗公主的产业,即便再怎么浮艳躁闹,也绝不会公开卖肉。

    李潼坐了一会儿,又有公主府家人来召,于是便起身离开,自往太平公主所在阁楼。

    太平公主身穿一身华艳宫装坐在楼里,见到李潼行来便笑道:“本以为三郎新入南省,还要时间从俗就宜,知你今日所为,真是大有干练姿态。”

    权力的体现,从大处讲是对时势进程的推动,从小处讲,那就是我让你刺挠难受而你又奈何不了我。

    李潼闻言后只是微笑摇头道:“还未行入事中,且先小作声势,让人知道此中有我。”

    其实就算是后世,许多大机构往往瞎折腾,很多没有必要的规定,但如果没有这些事外功夫,你又怎么能够感受到领导对你无微不至的关心?

    如今鸾台本就冗员众多,单单给事中这一级就十几个,尽管听人介绍一通,但李潼能够记住的仍是寥寥无几。

    对于更下级的办事人员来说,抬头眼见都是官,我知哪个是哪个?但如果说就是那个不准早退的,记忆点就更深刻,所接收的指令也会更快执行。

    太平公主对这些倒是挺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但李潼见她这模样,反而不敢多讲了。

    姑侄两人闲聊片刻,太平公主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一样,拍手说道:“本来是想向三郎你引荐几个鸾台才士,眼下聊得尽兴,反而忘了。不过看来也没有必要了,三郎想必已经早见。”

    李潼闻言后,哪能不明白他姑姑的意思,便笑道:“再见一见也不妨,事中琐细,尤待亲近使用。”

    “把人引进来吧。”

    彼此都是玲珑心窍,太平公主也就不再多说虚辞,转头吩咐家人。

    李潼抬眼,便见一个年轻人被引入进来,正是日间所见的崔湜,眸光不免微微一闪,暗道这小子门路挺广,白天得罪自己门下,夜晚就请托到他姑姑这里来。

    “卑职拜见给事,日间不知小奴是给事用员,言有失礼,退后忐忑难已,私庭再拜,恳请给事恕此无知之失。”

    口中虽是上下级的称呼,但崔湜入前行的却是拜礼,并没有因为请托到太平公主而有所怠慢。

    李潼对这人本没有成见,也不值得记恨,但这会儿却有些不爽,手中茶杯重重一放:“本也只是一桩小事,你既无错,我也未追。杂情扰在门私,如果你真的事有失职,难道我亲长就是你徇私求庇的方便之门?”

    崔湜弱冠之龄即供事鸾台,担任士人解褐的美职,兼又出身名门,自有几分负气高傲,肯主动低头认错,还是因为恐惧李潼凶名,担心哪天直接在官廨里就被揍了。

    此时听到教训的语气,便打算起身,但视线余光却扫见太平公主冷眸,心里一慌,只能再低头说道:“卑职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

    太平公主见状,也觉有些冒失,摆手让人将崔湜引下去,并对李潼歉然一笑。

    李潼自不会给他姑姑摆脸子,神情稍作缓和,但还是说道:“我气恼的不是这人是否犯我,浮尘轻掸,甚至不需言辞。但他若将此事请托姑母,可知其人自视甚重,目人为轻。姑母如果雅其才情,这性格还是要磋磨几分!”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心中也是一叹,对李潼的话不无同感。

    她对这个崔湜是有几分赏识,其人匆匆来见,陈告事情,太平公主也觉得一两句话就能解开的误会,但这崔湜还是力请引见,让太平公主有些不满,觉得其人将她的面子看得太轻。

    她们姑侄再怎么情谊深厚,那是她们相互的事情,可其他人加入进来浪费这份情谊,则就有些不知分寸。

    “姑母有荐,我是绝不推脱。且让这崔湜随我用事,若能琢成美器,也不负姑母对他的抬赏。”

    李潼想了想之后又说道,他跟他姑姑感情正融洽,犯不上因为这种小事积存龃龉。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摇了摇头:“罢了,闲人一个,不值得深刻挂念。我家儿郎新入事,即便要荐才用,也要选真正的美材。”

0332 安西告捷,台省振奋

    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李潼索性住在了太平公主园邸中。至于那些鸾台同僚们,自有两家家人妥善安顿。否则,要请这么多体制内的人吃饭,单单逐个安排就是一件麻烦事。

    因为住处距离近,李潼比昨天晚起了将近一个时辰,赶到天津桥的时候,群臣还在陆续抵达,不免越发有感要在左近坊区置业。

    时隔数年,再次感受到这种群臣由天津桥头等待入朝的喧闹气氛,李潼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唏嘘。不过他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穷发感慨,行下天津桥后,便不断的有朝臣入前攀谈寒暄。

    永昌旧年,他虽然服紫于前班,但也就是那么回事,前排老家伙们即便是闲聊,也不带着他,可以说是很无聊。眼下虽然五品服绯,但却是大省要员,站在群臣当中,自有一股掩饰不去的存在感。

    “巽郎少年高及,真是让人羡慕不浅啊!”

    沈佺期挤入人群之中,看着李潼身上那簇新袍服,眼神颇有炽热,只觉得虽是一样的官袍,但还是李潼身上这件更好看。

    他如今仍然官居天官考功员外郎,想要再进一步,最好的选择无疑就是凤阁舍人、鸾台给事中这样的美职,所以嘴上说的羡慕也真不是客气。

    人的心理很奇怪,旧年李潼解褐便为四品,更是麟台少监这样的士林美称职位,但也并没有让人感觉如何。可他现在做了鸾台给事中,却让人多多少少感慨做得好不如生得好,劳苦半生不如人家亲长随口一言。

    无非前事距离太远,乏甚感触,后事则近在傍身、幻想我亦能为。人事乖张,就在于最幸运那个,总是我朋友啊。

    “拙幼幸居,诸君都是忠勤奉献之类,时缘际会,易我不难。”

    在这样的公开场合,李潼倒没有在鸾台的那种张扬,仍然保持着谦虚姿态。

    说话间,桥头又是一阵骚动,人群左右避散,继而便露出了梁王武三思的身形。

    武三思目下官居天官侍郎,但并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宗王正装,身后五六名仆佣,或提笏袋,或捧符囊,看着很是威风。

    李潼见状后只是嗤之以鼻,老子都不稀罕玩的,你还摆谱摆的挺过瘾。

    武三思走过来,原本围聚在李潼周围的朝臣们稍稍退远,当他走到李潼近处时,特意顿足停了片刻,视线余光扫过,原本还有几个站在近处的也都退的更远。

    沈佺期暗里拉了拉李潼的袍带,担心他气盛之下当面冲突,李潼转头笑了笑,便往侧后退了一步,并抬手拍了拍沈佺期手背,单凭你面对上司还跟我站一块儿,就是朋友,等我以后高升了,这个位置是你的!

    一桩小插曲后,端门缓缓开启,群臣依次行入,走进皇城之后,李潼与沈佺期等人道左话别,然后便直往鸾台本省而去。

    给事中属于供奉官,本来也是需要朝参的。但是天授革命以来,供奉官群体集聚膨大数倍,如果悉数上朝,可能会挤得那些政务官们站的地方都没有,所以也是需要排班轮番。

    李潼新入职,还没排上值班表,只能先入省坐衙。

    入省之后,自有留值官员上前转告宰相的吩咐,让他先并案理事,退朝后再安排具体的职权范围。

    对此李潼也不挑剔,先胖不是胖,那就先给人打下手。

    他在令史导引下,走入正厅左厢,这里是一排通堂的办事厅堂,所谓通堂议事就在这里。纳言、侍郎等偶尔会下厅,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召人登堂禀事。至于右厢的通堂,则就是散骑、谏议、拾遗补阙之类的公用办公厅。

    李潼行入通堂的时候,诸给事中已经各自在席,见他行入便颔首示意,态度还算友好,毕竟昨天刚喝了人家花酒。

    只是当看到书令史将李潼引到距离正厅最近的席位处时,几人各自神情也是有几分微妙变化。毕竟如今都是一个层次的人,各自心底对于资望、位次之类还是有着不同的计较。

    “百司奏抄已经入省,诸案分执,给事是否要先作扩检?还是要安排下省?”

    听到书令史的汇报,李潼抬头望向对面靠墙一排箱笼,那些箱笼里盛放着多少不一的文卷,便是百司汇总入省的奏抄。

    以下通上,其制有六,一曰奏抄、二曰奏弹、三曰露布、四曰议、五曰表、六曰状。凡此六事,门下官长总而览之。而在送达官长案头之前,负责将之初步处理的便是给事中。特别是前三种,更是给事中日常文案主要工作。

    所谓奏抄,便是祭祀、支度、授官、断罪等相关文书。奏弹是御史纠劾百司违禁不法之事。露布则是各边军情上奏文书。

    李潼想了想之后问道:“尚书夏官有关安西露布,有没有分案审理?”

    他虽然在朝中瞎折腾,但还是关心军国大事,时间已经到了九月末,算算收复安西四镇的战事应该也有了大的进展,他想要看一看进度如何。除了单纯的关心之外,他还有部众在河源准备打打顺风仗、发点顺风财呢。

    书令史听到这话,脸上便露出为难之色,指了指北堂一处房门紧闭加封且有贲士把守的房间,说道:“天官、夏官文事仍在封仓,需要官长楔令勘合才能开仓。”

    所谓楔令,便是木楔勘合制度,用于财货收支、重要文书管理以及各方仓储诸事的管理。受事双方分持雌雄木楔,诸书文符令检验完毕后,还要勘合木楔,才能完成交接。

    李潼本来还兴致勃勃,听到这话后顿感索然无味,最重要的人事、军事现在还不能处理,那还管个屁事?

    他转头看看侧席几人都在伏案疾书,不因事小而怠慢,满意的点了点头,并对书令史说道:“先讲一讲日常杂规诸类吧。”

    给事中日常事务大体可分为供奉待制、坐衙与下省三类。前两桩不需多说,重点是这第三桩下省,最能体现给事中的官威。

    南省之称,最初只是特指尚书省,因为尚书省位于中书、门下二省的南面。不过洛阳皇城格局与长安又有不同,尚书省被踢出了皇城而位于东城。

    所以眼下所言南省,是统称三省,但在官署便宜行文中,南省仍然专指尚书省。下省便是到尚书省六部诸司视察事务,偶尔一些出京外使也可称作下省,但这机会并不常有,一般外使主要派遣的还是御史。

    唐代官制,三品便是最高,三省六部九寺官长,达到这一级别的时候,其职权已经不在具体的事务,端坐衙堂,受其成事,负责具体事务管理的,往往都是侍郎。

    而如今,三省侍郎也往往加知政事,所以五品的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尚书左右司郎中,便是具体的省务执行人。给事中下省,南省诸侍郎虽然品秩更高,但是也需要通堂待问。

    听书令史讲解到这里,李潼便乐起来,并立刻就爱上了下省这一工作内容。武三思那货已经不是一次当面惹他,尽装大尾巴狼,得空就下省收拾一下这老小子。

    他这里还在盘算着下省耍威风,省中通鼓又响起来,宰相退朝归署了,于是便起身行出相迎。

    宰相崔元综疾行入署,侍郎杨再思也趋行于后,两人神情都有几分急切,后方还跟着一队禁军武士并两名大内中使,看样子似乎是有大事要发生。

    崔元综并没有停下来回应下属们的问好,入衙后便匆匆走入直堂,然后又转入通堂,中使跟随入内,禁军把守厅堂,不准人靠近过去。

    李潼站的位置还算靠前,眼见这一幕,便目露询问的望向站在廊下的杨再思,杨再思只是给他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并不多说其他。

    不多久,崔元综便走出来,身后中使并走力搬抬着硕大箱笼,他在廊下短立片刻,抬手指着属下们说道:“周给事、苏给事,你们、唉,还有巽卿,一同入宫!”

    说完后,他又大步流星的往官衙外行去。被点名几人也连忙跟随上前,这会儿,杨再思才凑上来,在李潼耳边低语道:“安西大捷,四镇已复!专奏已经送入凤阁,相公归衙、拾取露布,以作犒奖之凭!”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暗暗喝彩,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向来不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但也担心自己这小翅膀瞎扑扇、或会给时局带来坏的影响,如今听到安西四镇还是顺利收复,心里也感到非常高兴。

    鸾台一众人等行入宫城后,李潼便感到气氛颇为欢快,往来所见人众步履都轻快许多,显然也都为四镇的收复而感到高兴。

    垂拱年间迫于内忧外患的局势不得不放弃四镇,虽然四镇远在西陲,但也跟时局人心带来不小的积郁。女主当国以来,外事又一言难尽,逢此大胜,自然也能让人心有所安定。

0333 党羽无数,权倾内外

    “王孝杰,真壮才也!”

    李潼等人刚刚行至禁中武成殿外,便听到殿中传出他奶奶充满喜悦的喝彩声,不免也乐起来。

    垂拱初年,徐敬业作乱于扬州,怎么看都跟旧隋杨玄感作乱有些类似。武则天虽然急召大将黑齿常之归朝从速平叛,但心里也是慌得很,担心会还有余祸未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收缩边防,放弃四镇。

    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丧权辱国的骂名是洗刷不了,而且由于四镇的失守,也让吐蕃所带来的边防威胁更大。因此国中局势有所平稳之后,武则天也一直在尝试收复四镇。

    这当中,报以希望最大自然是永昌元年韦待价的西征,不独投用的人力物力最多,武则天也一反对大臣的猜疑态度,给予韦待价极大的信任。

    从垂拱三年韦待价便赴边备战,哪怕中间发生了越王李贞等宗室作乱的事情,都没有将之召回。更是在开战之前便对韦待价加官进爵,极尽恩宠,结果却一败涂地。

    这一次西征,虽然派出了黑齿常之与王孝杰两员大将,但老实说,武则天信心其实并不大。前一次韦待价是宰相典军,还未开展便加封郡公,而这一次朝堂上几乎都没有怎么宣扬过,一些离事太远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朝廷又有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远征行动。

    也正因此,眼下的武则天才会加倍喜悦,以至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屡有失态。她太渴望这样的大胜了,以至于就连薛怀义那样的佛将都宝贝的不得了。

    崔元综自登殿堂,转又吩咐同行的属下们速入偏殿,尽快将相关露布审读署奏。居然将官属拉到现场办公,可见君心真是急切的不得了。

    李潼等人行入偏殿,箱笼开启之后,当中文卷便分发各案。其他两名给事中已经伏案快速的审阅起来,至于李潼,则颇有一些不知所措的迷茫。

    他终究不是专事刀笔文案,乍一入手便面对这样的急情要务,根本就没有一个熟悉的过程,也没人教他相关的经验,一时间自然就有些生疏。

    不过他这里局促未久,杨再思便行了过来,坐在他的对案,拿起文卷审度起来,处理完之后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推在李潼案上。

    李潼搭眼一扫,心里便隐隐有些明白了,这就类似于阅读理解,通篇审读,将要点批注下来,同时修正一些文辞的错误,使整篇文书看起来更加简明扼要。

    这样看起来,给事中的工作似乎有些无关紧要,好像只是上下之间的冗员,其实不然。

    下边人是不清楚上位者关心所在,因此所任事务只能极尽详录,担心遗漏重点。而上位者每天都需要处理大量的事务,也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抓住一件事死抠。所以给事中就是夹在中间的一个网筛,提取要点,筛去杂芜。

    李潼之前也混过机关,相关经验是有,更兼有杨再思对面打样指点,很快便也提笔审读起来,最开始效率仍低,处理过的文书还要经过杨再思复审一遍,可是渐渐的摸清了窍门,效率便提高起来。

    两人一起做事,案头文卷很快便处理完毕,其他两名给事中则还在继续努力。

    趁着一点余暇,杨再思又将李潼经手的文书复核一遍,再抬起头来,望向李潼的眼神已经满是赞许。

    而李潼也是不乏欣赏的望着杨再思,能够混成宰相,这家伙也不只有拍须溜马的本领,事才也是不凡的,相关典章格式都运用的很纯熟,顺手拈来。

    虽然两人共事,但杨再思处理了其中大多数文卷,还有余力兼顾帮李潼更正错误。单单这一点,便超过了其他两员仍在伏案的给事中。

    且不说一对舔狗之间的惺惺相惜,宫官也是几次来问,好不容易其他两员给事中将案头文书处理完毕,便连忙将处理过的文书整理起来,送入殿中。

    “诸位暂且在此短候吧,稍后或许还有其他加命。”

    杨再思很有经验的说了一声,然后便起身转往别处去了,他虽然没有登殿参议的资格,但也身在高位,人面广阔,趁着群僚陆续抵达殿外,去打探一下消息。

    这座偏殿侧厢面积不小,除了基本的坐具、凭案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寝卧张设,供人于此短歇。其他两员给事中,一个是周允元,一个名为苏长希,听介绍是苏轼他祖宗苏味道的堂兄。

    两人虽然做完了手头事务,但也并没有放松下来,仍然端坐在席,一副随时待命的状态。

    李潼则感觉有些无聊,想起刚才所观露布内容,移席就近想要跟这两人讨论一下相关军事,但见两人都正襟危坐、谨慎言行,也觉得没意思,索性转到屏风后侧躺下来闭目假寐。

    时间又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外人语声将李潼吵醒,他起身行出,见到韦团儿正领着几名宫婢站在门前。

    “正食早过,知郎君等还要待命殿外不能就餐,妾小备薄餐、先作果腹。”

    韦团儿见到李潼便笑靥如花,上前作礼然后便亲手将食盒提入进来,里面的饮食依次摆在案上。

    李潼这会儿也真是饿了,先对韦团儿点头道谢,刚要举箸,视线转到其他两人,便笑道:“两位给事不妨移席共餐。”

    那两人这会儿虽然仍是正襟危坐,但这会儿也已经是饥肠辘辘,心底不乏自怜,看看别人待遇那算是到家了,做完事倒头就睡,睡醒了就有美婢奉餐,反观自己坐得腿麻屁股疼也没人过问。

    韦团儿送来餐食都精致量少,很明显不足三人餐,两人倒也识趣,听到邀请便摆手拒绝。

    “唉,君王也不能穷驱饿使,可否有劳韦娘子入问能否赐食?”

    李潼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大块朵颐,又抬头望向韦团儿说道。

    韦团儿像个温顺小媳妇,闻言后便点头道:“大、郎君说得有道理,妾这便往。”

    说完后,她便匆匆行出。

    时间约莫又过去了大半刻钟,自有宫人搬抬着几个硕大食盒登入侧殿,虽然送来的都是温冷食料,但对这些忍饥半晌的朝臣们来说,也实在没什么可挑剔。

    特别与李潼同在一舍的周、苏两人,望向李潼的眼神又大有不同,态度也变得亲昵许多。

    许多事,哪怕再要强也得承认不如人啊,别人眼中的庄严宸居,却是有些人能够随意点餐的食肆,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好羡慕。

    吃完饭后,李潼也不在房中安坐,迈步行入廊下,与其他几个无聊张望的朝臣站在一起,远远的听武成殿里传出的动静。相隔遥远,其实也听不到什么,也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除凤阁、鸾台之外,南省其他朝臣也有一些等候在此。李潼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便见到一嘴油花的武三思也从一间庑舍中行出消食,便微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武三思见他如此,先是稍有错愕,然后有些不确定的低头打量自己衣装,并左右望了望,末了掏出锦帕擦了擦嘴,横了李潼一眼便转行回去。

    老小子贱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潼见武三思如此反应,心中暗诽,稍后就去尚书天官衙署摆谱,让这老小子给他擦鞋。

    时间悄然流逝,将近傍晚时,武成殿里中官行出,高声宣令道:“除凤阁、鸾台所属,余官各归本廨。”

    听到这话,周遭厢殿里陆陆续续有人行出,殿阶下向武成殿遥作礼拜,然后便各自离开。

    与此同时,又有宫官行入此处宣令道:“圣皇陛下召臣宝雨入殿。”

    李潼就没有听人这样称呼过自己,先是有些茫然的看了其他两人一眼,这才醒悟过来,忙不迭起身道:“臣宝雨领旨。”

    李潼跟随宫官登殿,先向殿上叩礼,然后便退至殿左供奉横席。这里早已经坐了两人,俱是凤阁舍人。

    由此可见凤阁还是较鸾台更显重几分,他们三个给事中还在殿外坐冷板凳,人家两个凤阁舍人已经在殿中听大佬们吹了半天牛逼。

    不过他们南省跟对面宪台相比还是有点势弱,人家一台就在对面坐了四个侍御史与殿中侍御史。

    登殿之后,李潼才知道这是中场休息,群臣并在殿中进食,他奶奶这是特意叫他进来吃饭的,于是一边心里默念自己不是抖m,一边喝了一碗满满爱意的肉羹。

    一边吃饭,旁席两名凤阁舍人也小作介绍,其中一个名为王勮。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便愣了一愣,暗道莫非自己文抄要遭报应了,怎么今天净遇文豪的亲戚们?

    王勮便是王勃的哥哥,而且跟殿外给事中苏长希还有点关系,跟苏味道是连襟,都是裴行俭的女婿。不过好在李潼也没有向王勃和苏轼下手,倒能坦然对之。

    吃过饭后,殿议继续进行。其实有关军功犒赏,主体已经讨论完毕,现在讨论的则是安西都护府之后的各类安排。

    大佬们在那里高谈阔论,李潼自然插不上嘴,只能做个看客,不过倒是听到一桩跟他有些关联的议题,那就是他老婆的爷爷唐休璟被提名安西副都护。

    尽管这层关系短期之内用不到,但听到任命确定、且唐休璟又加司仆卿虚衔后,李潼还是有种自己党羽无数、权倾内外的错觉。

0334 巽郎勤勉,鞠躬尽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朝廷内风向都是在围绕着这场安西大捷,甚至就连改元长寿这件事都隐隐被冷落。

    对此,武则天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甚至主动表示将改元一系列的庆典延后到新年之际、与献俘夸功的大典一并举行。毕竟她长寿与否,与时局是否安定也有着莫大的关联。

    因此关于改元诸事,朝廷中也只是上了一通贺表,李潼也凑趣写了一篇《贺见老人星赋》献了上去,转又投身到忙碌的省务中去。

    这忙碌也真不是说的,那是真的忙,诸司送入鸾台的奏抄文书都已经不用人力搬抬,而用牛车拉运。每天行入通堂,看到摞在墙边那高高一垛的箱笼,李潼都有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感。

    他还兴致勃勃要在鸾台揽权,这一看真要全揽过来,他妈的可能自己就先累死了。

    往来文书之所以这么多,事关三桩大事。

    第一件自然就是安西大捷中,有关功士叙论的问题。朝堂上大佬们讨论不休,但也都是集中在诸军总管与各州刺史这一级别之上。但是六品以下、包括流外各色人众,才是这场战事的参与主力,自然只能诸司分理、鸾台审察督办。

    第二件则是冬集放官,唐代铨选规定,诸州选人要在冬十月毕集京师,参加吏部天官所主持的铨选试,通过之后再进行授官。虽然这件事主要负责部门是吏部,但是诸选人档案还要在鸾台审察一遍,称为过官。

    这项任务有多重?去年即就是天授二年,冬集选人五万余众,选举月是从冬十月开始,一直忙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改元如意,李潼一家都除服到了长安,这才勉强搞完。

    第三件就是支度计量,各州租庸并诸课出在入秋后陆续运抵神都,同时各州并在京诸司也要将一年财报入录,由尚书户部、刑部所属的比部以及鸾台进行勾检核对。

    军事、人事、财政三桩大事,鸾台都需要深刻参与。饶是李潼这么不安分的人,面对这么多的事务,一时间都想不清楚该抓哪一部分的事权,也可以说是幸福的苦恼。

    李潼来到鸾台第一天,就美滋滋的抓早退、搞纪律,眼下事务繁忙,自然也不好划水摸鱼。每天从早到晚的坐衙,那密密麻麻的竖排文字看下来,特别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真的是头昏脑涨、苦不堪言。

    但这忙也是分层次的,他们诸给事中、包括下面的录事、令史们诚然忙得昏天黑地,但高层们却是过得挺滋润。杨再思那个老小子,甚至请了十天假,回去娶了一个小老婆,才又满面春风的回来上班。

    这一天退朝,李潼见杨再思一脸贱笑的行入官廨,便推案而起,跟着杨再思钻进了他的官厅里,准备歇一歇、透口气。

    “巽郎近日用事,躬劳勤恳,过手事务也都井井有条,今日在朝,崔相公还提名夸奖,言你不作贵体自矜的姿态,真是可贵。”

    杨再思笑着让书吏给李潼送来一杯茶,他则自饮酪浆,喝不惯那苦涩饮品。

    “恪守职内罢了。”

    李潼坐在席中,视线有些呆滞,低头看看自己握笔都快僵成鸡爪的手,也不因这夸奖感到开心。

    杨再思见他这模样,也只是呵呵一笑,顺手打开自己案侧箱笼,开始处理自己负责的省务,先将那些文书草草翻阅一遍,略显意外道:“崔相公评人论事,向来谨慎有度,归衙后本来还想欣赏巽郎美判,怎么案事竟然不见?”

    李潼闻言后便横他一眼,还不是你这老家伙害的!你这家伙拍拍屁股回家弄小媳妇,老子在鸾台没靠山,当然要被欺生!

    机关衙门的道道,李潼不是没有经历过。他竟日忙碌的审批奏抄文书,结果能够呈到长官案头的却寥寥无几,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分配给他的都是杂事小事。

    这一点李潼不是没有察觉,但就算是察觉到了,又能怎么办?甩手不做了?还是闹到他奶奶面前,老子这么大才,结果净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真要这么干,他奶奶哪怕再宠他,也得来一句不想干就滚,小事不想管,老娘位置给你好不好?

    他虽然有通天的关系,但这关系也不是上下贯通,只能在一定层面发挥作用。诸给事中联合起来挤兑他,尽推给他一些杂务,这一点就连他奶奶也不好过问。

    但是上司崔元综也默许下属这么做,李潼就有点怨念了,妈的都看老子不顺眼,想要让我知难而退、自己退出鸾台?

    这几天趁着他奶奶召他进宫赐食,李潼也不是没搞小动作,诸如墨汁洒到衣袍上、或者吃饭的时候打瞌睡,总之就是让他奶奶看看、你孙子都累成啥狗样了。

    看来这么做还是有效果的,近日朝堂大事那么多,崔元综还要多嘴夸奖他两句,显然也是受到了他奶奶的敲打。

    感受到李潼满身怨念,杨再思干笑两声,直接说道:“近日省务杂多,巽郎且在厅中助笔。”

    说完后,他抬手吩咐胥员将侧旁靠窗摆设坐具案几,并贴心的让人将绳床、屏风都移过去,换言之你在这里睡觉都没人管,可千万别再去你奶奶那里装可怜了。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并换一副笑脸对杨再思说道:“那卑职就多谢侍郎抬赏。”

    说完后他便走到窗下,竟然真的伏案而眠。

    杨再思见状也是一乐,抛开那些趋炎附势的计量,他对李潼也是颇有好感的。才情兼备、仪容俊美,已经让人不讨厌,虽然偶尔做事有些张扬,但跟武家诸王相比还是有规矩得多。

    不过这年轻人虽然不乏机灵与事才,但跟武家诸王朝中经营十多年的人脉相比,还是有些稚嫩。

    单杨再思自己所知,诸给事中投入武家王邸门下的便有三四员之多,至于更下级的官吏,他就不清楚了,但肯定是有,毕竟魏王武承嗣、建昌王武攸宁先后担任鸾台纳言数年之久,想要动用人事关系去阻挠一个新入者用事,也根本无需大费周章。

    杨再思哪怕再怎么精虫上脑,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也不会赶在这样的时刻回家纳妾,也是受人警示、不想趟浑水。

    但前日宰相崔元综派人入他府中一通斥问,显然是受圣皇敲打然后迁怒于他,杨再思这才匆匆归衙。

    背后曲隐,李潼即便不知,猜也能猜个**不离十,他这些日子虽然被使唤得忙成一条狗,但也在等待机会反击。此刻虽然伏案假寐,但一直在听着官厅外的动静。

    “禀侍郎,尚书天官昨日奏抄已经审定。”

    听到一名书令史禀告声,李潼连忙睁眼坐起,举手说道:“送到此案来。”

    书令史闻言便一愣,看看李潼,又看看杨再思,有些犹豫不定,杨再思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点头道:“送过去罢。”

    书令史将箱笼摆在李潼案侧,李潼打开箱笼便翻看文书,并说道:“相涉原抄,一并送入!”

    鸾台汇总诸司文抄,小事由给事中直接署而下行,大事则翻抄入上。

    虽然诸司文案诸事都有专养的楷书手,但相对而言肯定是上省水平更高,诸如钟绍京,原本就是由凤阁楷书手提拔成的主书,其人《灵飞经》更是后世习楷范本,可见三省文吏水平之高。

    鸾台主官们自然不会细看下司那些鬼画符的奏抄,更何况许多事情都需要再入政事堂。正因为有着层层筛选翻抄,所以下司奏抄行文往往就不够谨慎,肯定是有错漏存在。

    杨再思听到这话,哪里还不明白这小子是在憋坏招,刚待发声阻止,却见李潼正瞪着眼直勾勾望着他,心里也是不免一慌,只能点点头,并在心里暗叹,在家搂着小娘子高床软锦不香吗,为啥要犯贱回省?

    审定的奏抄虽然只有小小一个箱笼,可是相关的原本文书却足足搬进来七八个箱笼,可见近日选人事物杂多。

    李潼随手抓起一个箱笼里的文书便匆匆翻览,看着看着,心里便不断冷笑。他近日案上分配诸司柴炭物耗相关就多,虽然也有部分吏部选人相关,但往往只是流外杂色,现在狐假虎威,才算见识到吏部核心文抄。

    严格说来,这些文书也并非全都是选人事,其中相当一部分还与边事叙功有关。

    这一次安西大胜自然朝野振奋,趴上来想要分食这一块大功蛋糕的自然也不少,即便当时不得叙功升迁,但只要资历中写上也曾参与此事,年考自能得优。这个窍门,古今皆同。

    也不知是比例太高,还是事有凑巧,李潼翻看几份文书,都与武氏亲徒有关,或其亲徒、或其门生府员,总之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助益军事。

    虽然只是雨露分沾,功劳不大,但只要事迹录入,接下来的冬集铨选,肯定是能获得不小的优势。

0335 给事巡衙,群僚恭待

    李潼翻看着这些文书,杨再思则不乏忐忑的不断偷瞄着他,心里不无担心这小子可能要作个大死、或许就会连累到他。

    杨再思那点小心思,李潼也能看得出,翻看一会儿之后,放下手里的文书,又望向杨再思问道:“卑职宅内孺人远事陇边,常有思念,想要移事于近,以慰思情,当然最好是能直入畿内,不知侍郎可有教我?”

    杨再思听到这问话,心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是担心李潼就具体事务向梁王发难,这在眼下来说可是一个牵连众多的大雷区,但听到李潼也想搭这一趟顺风车,安排几个员众,这才放下心来,并端正神色问道:“不知贵亲官在何地?身居何职?”

    “应是甘州司马,但是否确凿有功,我却不知。毕竟相见日短,才量如何,也不尽知。”

    李潼又回答道。

    杨再思闻言后则笑起来:“既然任在近处,那就好办得多。即便不叙事功,其人能门养佳姝、入侍宗枝,已经是于国有益的功劳了。”

    李潼闻言后不免咧嘴一笑,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他娘的可真是个人才!

    接下来,杨再思又说了几种擦边球分润军功的方法,李潼听完后也大受启发。

    他打听这些,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丈人唐修忠谋职位,人家老子已经做了安西副都护、军区大司令还兼领一个九寺大卿的虚职,而且本身就是收复四镇的倡议者,真有什么功劳分润,当然不会忘了自己儿子,无需自己这里瞎操心。

    倒是他那些故员们,李潼觉得需要拉一把。虽然说位置低不显眼,但关键时候也帮不上大用啊。刘幽求且不说,现在是他的头马,现在在陇上负责的事情也挺重要,如果位置再高一点,肯定能得更多便利。

    还有诸如张嘉贞,秩满之后如今还没有过守选期,仍然居乡在野。如果能够越格授用,安排到中枢来,自己能有一批党羽呼应,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群下僚挤兑得没脾气。

    至于说拿着这些奏抄去检举武三思营私舞弊,李潼虽然想过、但很快便放弃。这事太刺激,应该是满身正气狄仁杰那种朝廷大员才干的事,而且就算是狄仁杰如果敢干,李潼都得佩服他是条好汉。

    因为这件事一旦揭开,牵连面会非常的广。别的不说,这件事干得最狠首推西征大总管王孝杰,近日入朝露布,王孝杰所举功士便达两千多人,以至于省中戏言王孝杰家里厨子都勋授上柱国。

    当然,人家王孝杰这么干是有底气,实实在在功事换来的,带契一下身边亲近人无伤大雅。可武三思这么干,那就纯熟打秋风、不要脸。

    不过这件事如果捅到官面上来,是不可能只局限在武三思一身。后世水军玩洗地,都懂得混淆视线、转移话题,更不要说古代这些官场人精。

    不过就算不用这一点,李潼也有法子折腾武三思,将几份奏抄甩在案上冷哼道:“南省要司、奏抄国事,笔法如此潦草不得体,半点庄雅都无,发还本司重拟!”

    听到这话,且不说候命的书令史一脸愕然,杨再思也是忍不住的掩嘴咳嗽。他觉得自己底线已经放得挺低了,没想到这小子比他还没底线,你找茬能不能找个好理由?因为字迹潦草就要驳回,朝廷养你们给事中吃屎的?

    听到杨再思一串急促的咳嗽声,明显不认同自己这理由,李潼索性移席坐在他对面:这茬我是找定了,理由你帮我想一个,否则朝廷高官厚禄养你何用?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出口,遇到不识趣的难免诘问,朝廷养我跟你有半毛钱关系?这话现在不好回答,但等老子真发了飙,你就知道跟我啥关系了。

    “且先退下。”

    杨再思抬手屏退厅中余者,这才抓起那些奏抄审视一遍,勾勾写写并叹息道:“尚书天官用事者行文草率,多犯格式,也真是需要督导教训一下!”

    李潼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举手道:“请侍郎详教。”

    杨再思见状后便叹息一声,暗道难怪宰相崔元综此前要默许衙官们挤兑这小子,谁属下有这样一个人都挺难受的。身份敏感且不说,关键是家长也不是那种笃守规矩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有无妄之灾。

    但现在既然开了一个头,他也不好打住,得罪武氏诸王是挺慌,但转头再被这小子告一把刁状,也落不下一个好,于是只能认真细致的将行文所犯格式一一分讲。

    朝廷章法,自有律令格式之分,其中格式类似后世《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同时也有官衙行文规范有关的内容。毕竟奏抄每日所积函文就成千上万条之多,如果没有一定规范,那行政还怎么搞?

    杨再思自是精于案牍,然后才是谄媚之能。如果不能凭着真材实料爬到一定位置,想谄媚也无处可表。所以他这一番讲解也是深入浅出、提纲挈领,加上李潼本来就领悟力不低,很快就将相关问题了解个七七八八。

    他也自觉得由此发难,要远比他那字迹潦草得体的多,受教之后便将文书稍作规整,然后便对杨再思拱手道:“尚书天官做事如此粗疏简陋,岂有南省首曹姿态!卑职请下省督导训告一番!”

    “去罢,去罢!”

    杨再思摆摆手,有些无力的说道,只是又叮嘱一句:“训告则可,只是不可误了正经曹事。”

    对于这一点,李潼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下省就是为了收拾不正经的武三思,其他人事当然不会扩大打击。真要耽误了正经的铨选事务,武三思不报复他,他奶奶也得收拾他。

    报仇隔夜,李潼已经忍得挺辛苦,这会儿有了上司的许可,则更加按捺不住,摆手喝令将尚书天官今日所有奏抄全都封箱装车,随他直往彼处官廨。

    吏员们装车的时候,省中官员们见到这么大的阵仗,不免纷纷上前围观,张说更是直入近前询问道:“郎君这是要……”

    “去尚书天官署,奏抄错漏连连,下省训告。”

    李潼也不隐瞒,直接回答道。

    张说闻言后,脸色便微微有变,片刻后则举手道:“郎君初番下省,卑职理应随从,但案事杂多……”

    “不妨事,你去忙,又不是什么远使。归来再问各案失察之责!”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说道,张说这家伙也是个小机灵鬼,其家本就洛阳本地大族,其人又在永昌元年制举中一鸣惊人,人脉路子都很广,心思自然活络,不同于刘幽求、钟绍京这些在神都举目无亲、无从依傍者。

    李潼也不强求所有跟他交往的人都要死心塌地的站队交投名状,反正日后对人对事、他自己心里也会有亲疏的差别。

    吏员们封箱装车完毕后,李潼便一摆手,一群人浩浩荡荡行出官廨。

    省中其他人已知去意,不免有人想随行上来想要看热闹,杨再思心情正恶劣,见到官廨中一片乱糟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站在阶上顿足冷哼道:“还要不要做事!”

    可惜他平时本就风评不高、威望不足,即便厉训,下属们也少感震慑。与此同时,李潼要往吏部去找梁王武三思的茬这一消息也快速从鸾台扩散出去。

    当李潼一行来到吏部官署门前时,这里街前街后并转角处都聚满了凑热闹的朝臣,至于尚书天官一众官员们也早已经门前等候。

    “天官吏部郎中郑杲,率群僚恭待给事下省巡望。”

    一名脸型方正的绯袍官员见鸾台一众行至近前,便上前一步,抱拳说道。

    南省六部,吏部号为首曹,因为主管典选人事,那真是见官高一等。但这一份威风,在鸾台面前自然抖不起来。署前十几名官员恭立,绯袍者就有三人之多,自吏部郎中郑杲以下,纷纷入前见礼。

    面对吏部群僚敬拜,李潼也是一乐,果然下省抖威风,远比省中坐衙有趣得多。今天先来吏部,明天去工部冬官,让武家这几个货轮番给他擦鞋。

    可是当他视线在群僚身上一绕,脸色当即一沉:“尔等上官何在?”

    天官尚书李景谌久病不事,主持日常曹务的便是两名侍郎,一个就是梁王武三思,另一个则是李峤的舅舅,名为张锡。可是现在两人都不在场,在场官职最高的,便是吏部郎中郑杲。

    郑杲闻言后便恭声道:“禀给事,张侍郎主持选举人事,午间前往成均监,尚未归衙。”

    成均监便是国子监,听到郑杲只言张锡而不言武三思,李潼便心有了然,武三思肯定是窝在官衙中不想出来迎他。

    这其实也没什么,南省侍郎本就四品通贵,这种迎送之礼可以不必,更不要说武三思本就是亲王之尊,更加不会走出官廨来迎接一个五品给事中。

    但李潼当然不管这些,老子本来就是来找茬的,你老小子还跟我摆谱,找抽!

    “堂堂南省首曹,竟无官长坐衙,人事如此简陋,看来这一次我是来对了!”

    李潼一跺脚,昂首行入官廨中,言语中已经不把正在坐衙的武三思当人了。

0336 梁王陋才,不学无术

    尚书天官作为南省首曹,本就属员众多。眼下又逢选月,并从其他衙署借调了一些衙官胥吏。鸾台一众人来得气势汹汹,许多人不免就凑上前看热闹,使得庄严肃穆的衙署官厅前竟有了几分市井躁闹的鲜活气氛。

    李潼步入衙署之后,抬眼便见正厅门前甲士陈列,颇有一番剑拔弩张的肃杀,脸色又是一沉。

    “时逢冬集,官厅中文事多涉机枢,防备是谨慎了一些。给事不妨转入厢左……”

    吏部郎中郑杲匆匆上前,小声说道,待见给事眉眼之间已生厉态,便说不下去了。

    李潼望着防备森严的官厅正门,片刻后嘴角已经浮起冷笑,武三思这家伙是真无耻,几番道左相逢都要来撩拨他,或还挑拨鸾台官属们排挤他,如今他行上门前,这家伙却又藏起来不敢露头。

    “好,好得很!尚书天官多涉机枢,鸾台要省偏多闲员!”

    李潼张嘴扣帽子那也是溜溜的,老子代表鸾台下省,你们居然看不起鸾台,他抬手一指随行来的牛车,喝令道:“卸下来!天官机枢,我是不敢擅干,但职责所系,索性在此明言!”

    小样,当缩头乌龟就收拾不了你?官厅私话或许还能留点面子,现在老子要当众办公!

    郑杲闻言后,心情也是慌得很,一边吩咐吏员入厅请示,一边将视线环视周遭:“诸官各归本案,不得在上省行使面前失仪!”

    他威望还是不低的,一番喝令之下,周遭庑舍廊前围观的官吏们多数散去,退进了房间里,但也无心做事,仍然扒住门窗向外望。

    这时候,鸾台那些随员们也将吏部奏抄悉数搬卸下来,堆在官厅前的空地上。

    李潼上前打开一个箱笼,抓起一份奏抄甩手丢给一名天官吏员:“念!”

    那天官吏员手忙脚乱的接过奏抄,转又一脸为难的望向郑杲。

    “给事,这怕、怕是不合……”

    郑杲也匆匆上前,抬手想要将箱笼再合起来,却被李潼示意鸾台官佐将之拉开。

    别人属下不好使唤,李潼索性吩咐鸾台官佐上前朗诵一部分奏抄内容,这当然是经他挑选过的,所涉也都是七八品乃至于流外入流的判书,算不上什么机密文件。

    待到鸾台官佐念完之后,李潼随口点了几个文书相关的名字,然后又问道:“此几人,所历何官?资格如何?”

    “裴大安官梁王府司马、王少义官梁王府仓曹、李庆官梁王国大农……”

    敢跟随李潼来尚书天官找茬的,自然也跟武氏诸王没什么关系,此时听到给事问话,便大声回答道。一连串七八人,齐刷刷的俱是梁王府官佐,虽然多是下僚,但这一通排比句回答上来,还是很刺人耳膜。

    官厅中,武三思脸色阴郁的坐在屏风后,两拳握紧置在膝上,同时也竖起耳朵,密切关注着官厅外的动静。

    得知李潼就任鸾台给事中后,他就一直在提防着这小子登门挑衅,现在果然遇到了,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可应对。毕竟下省巡察乃是中书、门下等上省官员们天然而有的权力,他如果敢公然抗拒,那是在挑战整个朝廷章制法度,圣皇陛下首先就不会放过他。

    现在听到鸾台官佐们在那小子授意下,公然揭发他营私舞弊的事迹,武三思自然是羞恼有加,狭长眼眸里满是怨毒之色,口中则恨恨低语道:“闹罢,闹得越大越好!等到不可收场,竖子当知人世险恶!”

    官厅外,一众尚书天官的官员们听到一串梁王府佐员受举过官,脸色也都变得很是不好看。单听那些过官判词,似乎这些人才是收复安西四镇的主力,而王孝杰并其麾下数万劲卒则只是冬游的样子货。

    虽然他们各自也气恼鸾台登门挑衅,让整个尚书天官署都颜面无存,但在听到这些奏抄后,一时间也是大感汗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拍着胸口保证这当中没有问题。

    更何况,他们心中也未尝没有积忿,梁王搞小动作、贪食军功,那也不会曹内通报。经事者或知一两桩,但在听鸾台官员们念出,才知梁王小动作竟然这么多,现在被人问责上门,连累整个尚书天官都跟着丢脸!

    郑杲脸色同样不好看,但是梁王龟缩不出,他作为在场官职最高的,也要为本曹颜面考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说道:“选月事项杂多,此类下僚过官,就难免有些……”

    “下僚过官,就可不谨慎?漫数朝堂,服紫佩金者几人?若事事都需上省查问,朝廷毕置下曹,又助益何事?”

    李潼无理都要争三分,有理自然更猖獗,他拿起一份奏抄直接杵在郑杲面前,并怒声道:“自己看一看,这写的是什么?通篇历数,有犯格式七八处多,朝廷所设规令格式,是供你等下曹翻越玩弄?即便不论禄食养耗,笔墨纸料,未尝有缺,就是为了让你们写这满篇垃圾!”

    “呃……啊?”

    郑杲还在思索该要如何说辞,但李潼话语转弯这么快,一时间愣在当场,没有反应过来。

    不独厅外的郑杲,厅中的武三思在听到这叫嚣声后,神情也是不免一滞,片刻后则更有羞恼涌上心头。这小子将他满身遮羞扒个精光,转又指责他幞头不正,真是狡猾又无担当!

    他挥起拳头,重重的砸在面前凭案,砰然一声闷响,引得其他留堂官员纷纷侧目来望,而后又忙不迭低下头去。

    官厅外,李潼继续板着脸训责道:“尚书天官乃是南省首曹,自领典选重事,度量人才,取为国用。结果曹事施用尚且有欠斧绳,如此态度怎能为百司表率?又配得起万千才士趋此待选?”

    郑杲被架出来接待,却被一个小年轻劈头盖脸一顿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其实李潼所指责这种情况,也是常年积弊了。

    朝廷旧年颁行《垂拱格式》,足足三十三卷之多,一些有上进心兼有时间精力的官员们或能钻研透彻、熟记在心,但是绝大多数下层僚属本身文墨水平便有限,也很难将这些巨卷格式完全掌握。

    更不要说每逢选月,尚书天官便曹事激增,还要从其他衙署借调人手,这些人对于相关格式自然更加陌生,也实在很难做到恪守格式。

    而且,这些奏抄曹事,重要的自有鸾台等有司筛选更正,不重要的则署而行之。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一般也很少有人借此发难。

    但李潼本来就是来找茬的,不见错就上,难道还等你蓄谋造反啊!

    他大手一挥,沉声道:“相关奏抄,一并发还本曹、从严自审,再有此类犯错,那就前往鸾台自领训诫!”

    说话间,他脸色又渐转和缓,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指着郑杲并其他在场官员们说道:“诸君都是任事的长才,这一点,我自心知。但近日尚书天官用事却颇集非议,你等也要谨慎自省因何得此。自知曹中人事设置是有简陋所在,就该加倍的勤用尽才,岂能为区区案牍所拘?只要能群策群力,何至于会有今日训问?”

    我都不是针对你们,既然知道你们那个上司是个废物,努力点、架空他呀!你们不架空他,我改天还回来找茬!

    听到李潼这话,郑杲等人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实在是不好回答啊。他们那个上司废,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但也实在不好说出口。

    而这会儿,一直躲在官厅里不露面的武三思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大步冲出官厅,站在阶上指着李潼怒声道:“狂徒住口!南省人事曹务,是你区区下僚能论?简陋何在?凭你此番乱言,我必奏达天听,惩问失言!”

    李潼见这家伙急了眼,自然也乐起来,向上一拱手,笑语道:“既如此,那请问大王,《垂拱式》《垂拱留司格》《垂拱新格》都是何年所版?陈事几卷?”

    武三思闻言后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则眸光一闪,似乎抓住了李潼的痛脚,语调更显高亢:“如今圣皇在朝,大周新世,旧贵入俗还要阔言垂拱故事,你是怎样心迹!”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副看傻子的神情望向武三思,真的是不试不知道,一试就暴露出这家伙不学无术到了什么程度,但他面容一整,又抱拳道:“大王此言甚嘉,大周新世,万物维新,百司用事再推垂拱旧格的确不合时宜。来日朝参,卑职必奉大王此言,章奏启上,追问深情。”

    武三思听他这么说,自觉得抓住他的把柄,仍是冷笑道:“旧事如何且不论,你以旧令格式追问新曹新事,此番有失,绝不会轻易揭过,现在即刻退出衙署,误我曹事,罪责更深!”

    “卑职受教,卑职告辞!”

    李潼拱拱手,然后望着武三思又作了一个默念“傻……哔”的口型,然后摆手率众退出尚书天官署。

    三言两语将人逐走,武三思自有一股豪迈在怀,但回想李潼离开那表情,又不似挫败,有些不确定的望向郑杲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郑杲张张嘴,不知该怎么说,如果那位给事说到做到的话,明天朝日你就会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0337 廷参奏事,直劾宰相

    第二天李潼起一个大早,斗志昂扬的过了天津桥,来到端门前。

    武三思早已经提前来到这里,眼见李潼行来,也顾不得矜持,疾行上前凝声道:“本就寻常杂事,你是真要闹上朝堂?”

    “卑职若入事天官,必向大王详奏案事诸类。”

    李潼听到这话便乐了,怎么,知道自己傻逼了?可惜啊,你管不到老子!

    武三思肯低头问上一句,已经是很勉强自己了,听到李潼这样回答,脸色又是一沉,继而冷笑道:“既如此,那你也准备一下,迎受弹劾吧!”

    李潼自然不怕武三思的威胁,老子让你半扇牙,照样咬得你遍体鳞伤。

    端门开启,群臣入朝,行过则天门的时候,宰相崔元综上前,神色有些为难道:“巽卿今日能否代直衙堂?”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爽,不让老子上朝?你怕事,我可不怕!

    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不怕事的。宰相李昭德行至此处,望望两人,问道:“有事?”

    李潼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崔元综。崔元综则有些尴尬的摇摇头,退到了一边。

    李昭德微笑着对李潼点点头,并低语说道:“鸾台若不容,可入凤阁。”

    李潼举手道谢,心里也不怎么把这话当回事。李昭德这家伙也是个搅屎棍,真要跟他走得太近,李潼想不刺激都难,他奶奶也绝不可能把俩棍安排在一起。

    朝臣趋行登殿,叩拜之后,各自分班,李潼则站在了供奉横班中,安心看着一桩桩廷议过事。

    终于,日常程序走完,不待殿上中官唱令,李潼便跨步出班,两手举过头顶高声道:“臣鸾台给事中宝雨有事奏。”

    殿上的武则天见李潼抢步出班,眼里闪过一丝好奇,举手示意道:“入前奏言。”

    由于担心具表的话会被他奶奶提前抽起,所以李潼直接当殿言事,行出班列步入殿中,在群臣或期待或怨望的眼神中行再拜之礼,然后才又说道:“臣所奏事,垂拱格式旧年框定,如今时入新世,仍然沿用,诸多陈旧,有悖时宜。百司用事,多有不便,案情浮于事上,推理不能切实……”

    听到李潼所言是此事,武则天便安心听下去。

    格式之令,本就是百司用事的方便法门,有着很强的即时性。垂拱格式编订的时候,正是武周代唐最紧张的时刻,沿用至今,的确是有些不合时宜。但这话,不该由武三思来说。

    果然,接下来李潼语调一转,话锋就尖锐起来:“陈事陛前,追问过错。臣弹劾魏王、特进、前文昌左相承嗣,建昌王、冬官尚书、前纳言攸宁,地官尚书、前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杨执柔,此三者自为国亲、身领国用,却居不任事、怠慢于政,使我皇朝久承因陋就简之弊,百司用事、不得从容……”

    武则天听到这里,直接干咳了两声,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眉头也微微皱起。

    至于班列中被点名的几人,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杨执柔更是一脸怨念的盯着李潼后背,我平时待你也挺不错,你弄武家子就弄武家子,牵连我干啥!

    李潼说话间,又望向班列中的武三思,对其认真点点头,然后才又继续说道:“臣蒙君恩厚授,用事机枢,事能尤浅,不能略尽方面。日前所观尚书天官奏抄多违格式,下省追问,得梁王、天官侍郎三思教诲,方悟周世维新,诸令变革,曹事就宜、难免违规,退而自审,遂成此奏。”

    “宰相自衣冠之首,群臣表率,一旦怠政,所害尤深。臣所见、所言犹在事表,梁王久掌省曹,想必更有疾切,所以教臣,俱痛感时弊、肺腑之言。臣请梁王出班,附议此奏,更陈事端,使陛下更知百司车陷旧辙、执迷陋规之弊苦。”

    说完后,他便转望向武三思,不断给其打着眼色,来呀,你来嘛,你说不是你的错,我也觉得不是你的错,咱们一起上奏诉苦,追问罪责呀!

    武三思这会儿脸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姑姑冷厉的视线不断在他身上游弋扫过,至于百官群嘲的视线,那简直就快要将他淹没了。

    武则天这会儿也是心情恶劣,垂拱旧格式沿用至今,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天授革命以来,朝堂纷争不断,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推新格式。

    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格式之中所涉诸多审断逆案的规令内容,在武则天看来还需要维持下去。所以近年来朝廷虽然也有推新格式的呼声,但武则天要么就不予理会,要么就搁置拖延。

    可是现在这件事又被抖露出来,而且还是她的两个亲徒,一个小的唯恐天下不乱,一个大的蠢钝如猪!

    被李潼点名几人,除了并不参加朝参的魏王武承嗣之外,其他几个都要出班受参。而且在弹劾者没有讲完之前,他们是不能发声为自己辩护的,否则朝堂上喧闹起来,跟市井闹剧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李潼弹劾这三者,也不是随口攀咬,一则格式推新本就是宰相的职责,二来从天授年间到如今,政事堂宰相走马观花的更换,到如今,除了这三人之外,其余的流放的流放、身死的身死,如果要追责,当然只能追责到这三人头上。

    不过李潼这一行为也真是够刺激,以一人独弹三名前宰相,这势头大概只有全盛时期的来俊臣可比了。但就算是来俊臣,搞别的宰相不手软,也没敢直接对武家宰相们下手。

    也不能说是一人独参,李潼还是有一个帮手的,那就是梁王武三思。

    既然被点到了名,又被群臣瞩目,武三思心里哪怕再怎么羞愤懊恼,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列,再拜叩礼并说道:“给事所奏,臣确有言,但所以言此,事出有因,亦不敢直诘宰相过失……”

    他哪怕再蠢,也不敢在朝堂上重复旧辞,只能避重就轻的说道:“曹事粗疏,错失良多,给事骤临训问,诚惶诚恐,未能及时受诫,反左引格式陈规不合时宜,臣实有罪。但给事不审臣言之未尽,直诘宰相过失,亦是妄参!”

    说话间,他又一脸怨毒的瞪向李潼。

    等到武三思将话讲完,李潼才又施施然说道:“臣职责所在,格式章规毕陈案前。凡有违触,必作纠劾,否则职将无使。所以弹劾宰相,则在于垂拱旧年格式,能通行益事,必有不变之圭璋在卷。宰相无能,不能审重辨轻,不能留珍削弊,遂使百司用事者无所适从,其中奸猾者某某之类,谤以陈规,一概而否,此因小失大、全己害公,若不严惩,则无以为诫!”

    老子这几天被你们使唤得狗一样,你自己犯蠢被我咬上了,还想让我松口?真男人就要正面干,我要打十个,一窝端了你们!

    殿上武则天神情闪烁,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此事计议需长,非在朝短时能决,且留政事堂长议,各自归班罢。”

    殿中几人闻言后又叩拜告退,各自归班,只是朝堂上的气氛则变得实在有些微妙。

    可是这几人刚刚归班,又有一名监察御史抢步出班,持章在手大声道:“臣有奏,弹劾鸾台给事中宝雨狂悖无礼,乱秩争案,所问非分,揽事自专,实为权贼!”

    李潼回到班列还未站定,听到有人喊他,忙不迭又一溜小跑返回来,待听到那名御史弹劾他的罪名,心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原来不知不觉间,老子竟然也成了一个专擅威福的权臣。

    那名御史出班之后,先定罪名,然后再从头桩桩历数李潼的罪过,诸如宴请同僚、典树私恩、与侍郎分案推事等等,桩桩种种,恍如亲见。

    这也并不奇怪,凤阁、鸾台节制百司,这么大的权力,当然是要有完善的监察制度。这两省可以下省坐堂,而宪台自然也会有御史在他们的衙堂官厅中进行监视,了解李潼入职以来的事迹并不奇怪。

    他们给李潼安排的罪名倒是深得《罗织经》精髓,事不至大,无意惊人,竟然直接弹劾他专权弄威。不过,李潼也不清楚武三思这个铁憨憨咋想的,你就算想弄死老子,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果然,等到这名御史讲完,不待别人发话,宰相李昭德已经行出班列,戟指其人怒声道:“一派妖言,夸奇邀宠!”

    小小一个给事中都能专权乱政,你把老子宰相们置于何地?真要能够定罪入刑,政事堂这班宰相不全得引咎辞职?

    所以不独李昭德,其他几名宰相也都纷纷出班,作为鸾台直属上司的崔元综更是直接免冠下拜道:“鸾台省事,有异百司。给事中宝雨长才蔚然,人所共见,能者多劳,此才用之法亘古永恒!横班供奉,俱近侍臣僚,良才施用,本就异于俗规,升案推事,只为彰才。所用是否非分,自然深在君心,臣分事无愧,恭待圣裁!”

    李潼原本还有些不爽崔元综对他的态度,眼见在关键时刻这上司还是能罩得住的,一时间也是颇感欣慰。

    殿上的武则天也沉声表态道:“宪台用事,虽有风闻之权,但事若涉君心几人,则忌杯弓蛇影,此事不议,退朝!”

0338 圣皇赐字,慎之诫之

    禁中西上阁侧殿中,李潼坐在席上,两眼仔细的盯着玉珠串成的珠帘,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珠帘摇动起来,仿佛瀑布被狂风摧折,不旋踵,便露出韦团儿那娇艳动人又颇有忧怅的俏脸,行入后那美眸便凝望着李潼并轻声唤道:“郎君……”

    唉,又没数到尾!

    李潼不无酸涩的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并伸了一个懒腰,抬眼望向韦团儿问道:“圣皇陛下打算见我了?”

    早朝之后,他便被提溜到了禁中,一坐就是大半天,他奶奶却始终没见他。

    李潼当然也明白,他这一次行为在他奶奶看来肯定是很恶劣,或许已经触及到他奶奶心里给他设定的一个容忍底线。

    毕竟终武周一朝,武家这群侄子们都是武则天稳定朝局、平衡形势的重要棋子,这是身份天然带来的便利,并不是其他方面能够取代的。

    不过,武三思那张大脸盘子自己凑到脚边来,不抬腿踹上一脚也实在太为难李潼了。

    韦团儿上前搀扶起李潼,并快速低语道:“大王稍后应答一定要小心,昨日有人私谒皇嗣,圣皇陛下震怒……”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突,看来他奶奶今天心情不好,也并不全是他的缘故。也难怪他昨天跟武三思纠纷在皇城里闹得动静不小,他奶奶上朝之前似乎并不知道,看来是有更大的烦忧。

    很快,李潼又心中一动,望着韦团儿凝重吩咐道:“近日千万不要前往皇嗣殿下宫苑,远离是非源头!”

    韦团儿闻言后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妾明白,一定不让大王分心牵挂!”

    听到韦团儿这么说,李潼暗松了一口气,转又想起来这一桩变数所代表的意义。

    原本的历史上,在李昭德为首的一众大臣努力之下,从天授年间便一直斗争凶猛的嗣位之争局面又发生变化,其中最主要便是武氏诸子罢相,形势有所好转。

    可是到了年末,局势却逆转直下,明堂祭典直接安排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梁王武三思为终献,根本就没有皇嗣李旦的份。之后一系列的变故,更是让皇嗣李旦命悬一线、岌岌可危。

    这一系列变故中,韦团儿便参与其中,因其诬告,致使刘皇后、窦德妃双双被杀,甚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依照李潼对韦团儿的了解,这傻大姐旧年脾性是真的敢参与进去,但究竟是不是诬告,这却值得商榷。李潼是在皇嗣殿中受过他四叔家人们的冷眼,如果刘皇后与窦德妃真做出这种事来,他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一连串的事件,火在宫内宫外都烧得挺旺盛。

    宫外有刘皇后、窦德妃厌胜案,宫外还有窦德妃的母亲庞氏同样案犯巫蛊,负责审理此案的正是眼下还在关中忙着给窦家擦屁股的薛季昶,当时便推理庞氏与窦德妃同案巫蛊,窦家求诉徐有功才保住性命。

    而恰恰是这个薛季昶,不独参与神龙革命复辟唐室,而且在李旦重登皇位后,又追赠为御史大夫。可见在这场风波中,薛季昶绝不是为了迎合武则天而蓄意加害窦家,更有可能是壮士断腕,剪除枯枝。

    想这些,李潼也并不是觉得刘皇后她们罪有应得,说破天也只是弱势者面对咄咄逼人的恶婆婆瞎折腾一般的徒劳自救。而且巫蛊这种事,根本就说不清,这罪名诞生伊始便是模棱两可、专门整人用的。

    现在,李潼叮嘱韦团儿,也只是不希望自己并身边人卷入这一场风波中。

    至于他四叔一家是吉是凶,那只能自求多福了。不过话说回来,无论风雨再大,他四叔看起来再怎么岌岌可危,安全性又比他们一家高得多。

    得了韦团儿的提醒,李潼也端正态度,尽量不在这种关键时刻继续触怒他奶奶。所以入殿没走几步,他便俯身下拜,膝行入前并沉声道:“罪臣宝雨,叩见圣皇陛下。”

    殿中武则天正默然端坐,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发问道:“你又何罪之有?”

    “臣不知罪在,但久候无召,想必是惹厌君上,心内惶恐,岂敢再作坦然。”

    该服软的时候就得服软,李潼姿态恭谨,再也没有朝会上一挑四的霸气。

    武则天见状后便嗤笑一声,摆摆手放缓了语调说道:“入案前来。”

    李潼小心翼翼凑过去,探头一看,见御案上摊开一张白纸,白纸上以飞白书体写着两个字“慎之”,不得不说,他奶奶这手飞白比他后世庙会见到那些手艺人写的漂亮得多,尽管飞白只是书艺小技,但字体看来还是颇为繁美有趣。

    武则天垂首看看李潼,抬起手指触在他的额顶,语调有些低沉:“人世诸恶让你们这些少辈都不能安养于庭,若是生在寻常门庭,小儿这样的美质,又怎么会有亲长狠心由之荒长?唯在美器自身不弃,天然生长也不至于见羞人前,让人欣慰。”

    李潼听到他奶奶如此感性的语气,心里真是有点慌,不知该要给出怎样一个反应。

    不过这会儿武则天还沉湎在自己的思绪中,倒也没有太过关注他的反应,抬手指了指案上文字并继续说道:“家庭幼枝,旁人只恐不能茁壮成器。唯是你家长辈,却担心你这小儿黠能过甚,恃此玩弄世道情势。知你及冠还有短年,但既然已经入事,该有操守自标,拟字赐你,慎之诫之,收起来吧。”

    韦团儿上前将圣皇墨宝卷起递在了李潼手里,李潼高举两手接过,并又说道:“恩长苦心良教,臣必铭刻心扉,不敢再轻作浪态。”

    “那是最好,下殿用餐,转去外省直堂休息,不要误了明天事务。朕倦了。”

    武则天摆摆手,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李潼见状,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识趣的谢恩告退。他倒不担心他奶奶的情绪问题,这样的人,消沉只是短时,过了这一段,则会有更多人因其情绪的变化而遭殃。

    第二天一早,李潼不需上朝,早早便走进鸾台正厅,很明显感受到鸾台众官佐们待他态度都有不同,变得恭谨有加,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

    他这里刚刚迈进官厅,便见到吏员早已经整理好他的席案,笔墨器物摆放的一丝不苟,另有书令史手捧案卷趋行上前,恭声请示道:“禀给事,诸司奏抄录籍于此,给事审过之后,便可分案整理。”

    分配省中日常事务,这本来应该是官长侍郎的权力,侍郎不在,则由资深给事中代执。李潼此前自然没有这样的待遇,所以才只能捡一些别人挑拣完毕后的一些琐细杂事处理。

    不过昨日朝堂上武三思指使御史参他揽权不成,反而让他拥有了揽权的合理性,就连长官崔元综都表态他这样的良才,就该升案用事。

    所以这些鸾台官佐们无论感想如何,也不得不默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别人都是给事中,而他则是给事上。

    对于这样的待遇,李潼安然受之,毕竟是自己奋斗得来的。他接过卷宗匆匆一览,随手勾批,便将诸奏抄分发于各案,当然一些感兴趣的曹司奏抄,则就留下来由自己亲自进行审理。

    退朝之后,宰相崔元综返回外省,巡察各案,看到省事已经井井有条的运作起来,心中也感几分满意。他特意行到李潼案头,勉励几句,但神态间还有几分未尽之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返回了政事堂。

    崔元综在担心什么,李潼当然明白。就在崔元综离开不久之后,凤阁便发来一份书令,要临时调他前往参事,乃是凤阁侍郎李昭德亲笔,语调很热情,就差直接说:你来呀,咱们一起弄武家这几个货。

    李潼当然不会去,他昨晚刚被他奶奶赏字,现在是叫武慎之,真要屁颠屁颠去了,那就是武作死了。他是只负责点火,不负责善后。

    就算没有李潼参与后续,武家人自己卖自己,大有操作空间,武家几人也没有落下一个好。首当其冲的武三思,由天官侍郎转司属卿,即就是宗正卿,大概是存着丢脸也只在自家门户之内丢的意思。

    武承嗣早已经被架出朝堂,倒是没有被波及。而武攸宁的冬官尚书也被免了,再转右羽林大将军,掌管北衙禁军。唯遭受波及的杨执柔挺惨,直接贬为外州刺史,但也没有成行,据说是病了。

    表面看来,局势自然一片大好,借由李潼这一次发难,大臣们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南省武家实权人物尽皆扫走。但李潼却明白,新的暗潮正在酝酿,一旦爆发,必将汹涌难当。

    暗潮爆发也很快,几天后,鸾台案头便摆放两份敕书,一份是再遣御史前往西京,继续深查西京匪事,并收斩御史薛季昶。另一份则是将流放江州的来俊臣调任同州参军。

    看着这两份敕书,李潼只想剁自己的手,让你闲得没事揽权!

0339 封还敕书,专事云韶

    李潼之所以为难,就在于这两条敕令乃是不折不扣的乱命,他要么巧悉上意、放而行之,要么恪尽职守,封驳奉还。

    首先是薛季昶,一事二使,即便是前使无能,也要提押归都、入案审明,就地收斩便有悖律令。

    之所以有这样的规定,那是因为各地情势都不相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了之前的教训,朝廷再派使臣也能更加有的放矢。

    其次是来俊臣,其人论罪审定,已经成实。结果刚刚离开京邑不久,便又获赦免量移,这根本无法可引。既不是逢赦放免,也不是积事量移,如果真要这么搞,朝廷刑威自成玩物!

    李潼不知道他奶奶是在怎样愤怒的情形下,强推这样两桩乱命,可是现在笔在他的手里,该不该封驳,却是让他为难死了。

    本来封驳正笔应该是鸾台两名侍郎,可是崔元综乃是直堂宰相,日常都不坐衙。至于杨再思这个老滑头,在给李潼出点子一挑四之后,担心遭到武家报复,又回家玩小老婆去了,反正最近他也几乎快被李潼架空了。

    如果李潼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给事中,他自然可以回避此事,他妈的谁爱封驳谁封驳,老子才不跟我奶奶抬杠!

    可是现在,他美滋滋的当了几天给事上,遇事要退缩,哪那么容易。别的不说,武家诸王虽然被扫出南省,但他们党羽还在。

    如果这两桩明显乱命的敕书在李潼案头发出,一定会被抓住这个把柄、穷追不放,搞得他鸡毛鸭血。即便不发难于前,必会发难于后,接下来一段时期,本就是武家扬眉吐气的反击,被抓住痛脚之后,李潼想踏实也难。

    所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自己这么跳,还想完全侧身于风波之外,怎么可能。

    几番权衡之后,李潼还是提起笔来,拟定一番判词,直接让人将两份敕书发还凤阁,然后自己也不在官衙端坐,召来杨思勖快速吩咐道:“即刻出城,吩咐西京诸众接下来深匿草野,不得告令,不准再作大图!召卫遂忠入府候命,待我归邸!”

    之所以决定行使自己的封驳权,除了担心会被武氏党羽以渎职罪论之外,李潼也是考虑到自身的切实利益。

    他在离开西京前虽然已经做了一番周全布置,但现在事态却变得严峻起来,两道乱命都是有涉关中,来俊臣将要被调任的同州,便是左冯翊,可见这一把火,是从西京烧出来的。

    万全起见,李潼还是决定让西京人事更加深藏,不要贪求一时之功。须知他在西京的人事安排,也是一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崩上一点火星都要命。

    而且前段时间他把来俊臣当个宝藏,挖了又挖,这家伙如果这么轻易就复起,气焰无疑会更加嚣张,如果回来看到自己老底都被抄了,李潼怕这家伙可能提前几年就得疯。

    当然,李潼也明白他奶奶如果不是怒极失控,也不会发出这两道明显过不了的敕令,如今被自己老实不客气的驳回,会是怎么样的反应,也是难测。

    所以在吩咐过杨思勖之后,他也不再归衙,匆匆行入禁中,打听到圣驾所在,便一溜小跑赶去请罪。

    等他来到武成殿外,便见诸宰相俱在殿外,神情紧张兼忐忑。原本他还抱怨崔元综这家伙遇事躲,火盆往自己这个属下怀里塞,现在看这架势,倒也不能全怪崔元综。大家都在这里伸长脖子等着,他也不好回去封还敕书。

    “巽卿因何至此?那敕书……”

    崔元综见李潼行来,便低语问道。

    李潼如实作答:“已经封还凤阁。”

    崔元综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欣慰,抬手拍拍李潼肩膀并说道:“巽卿任事,果有干才!”

    李潼往后避了一步,脸色有点不好看,得罪了我奶奶,正是慌得很,我干你一脸!

    腹诽未了,他还是忍不住发问道:“西京究竟何事,竟使朝廷作此乱命?”

    崔元综闻言后便长叹一声,大概是李潼刚正不阿的行迹博得了他的好感,示意他行至殿左偏僻处才低声道:“西京在监之人窦希瑊,阴结狱卒、递信于外,逾越宫防……”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联想到前几日韦团儿所言有人私谒皇嗣的事情,如今看来,暗查几日后,是顺藤摸瓜查到了源头。

    只是,西京窦希瑊?

    窦希瑊其人,是被李潼致使万年县令权怀恩收押在万年县牢狱中,但在李潼离开西京前,相关案事已经尽被御史薛季昶所接手。

    薛季昶接手案事后,则就一副和稀泥的状态,更将李潼这个苦主完全闪在了一边。而李潼也只求西京窦家内部混乱,让他可以更加从容接手其家业,也就懒于过问案事,之后更是被一纸敕书调回了神都。

    但就李潼所知,窦希瑊虽然在监,但本就是受牵连,不久之后肯定会被放出,又为什么作此大死、居然在牢狱中还派人联络禁中的皇嗣李旦?

    按照李潼的猜想,多半是这纨绔子弟少受挫折,自觉得受了委屈,办案大臣又不好说话,所以打算让人跟他姐夫诉一下苦,让他姐夫敲打一下手下们。

    这逻辑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李潼觉得应该跟事实相去不远。总不能窦希瑊派人通知他姐夫,我已经在西京拉起队伍,只要你在宫里喊一声,咱们就勤王革命!

    但李潼现在也没心情去管别人裤裆里的屎,他现在封还敕书得罪他奶奶,那是真真的!

    了解原委之后,李潼向崔元综稍作道歉,然后又走回殿外廊下,探头探脑准备找个相熟宫人入内通报,赶紧入内请罪。

    不过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他所认识、能递上话的宫人是一个也不见,倒是等候在殿外的宰相们,一个个被陆续召入殿中,谈话时间或长或短,待到行出时,脸色各不相同,也不继续逗留,径直返回政事堂。

    李潼在殿外等候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上官婉儿由南面宫道款款行来,身后跟着几名宫官,各自搬抬着箱笼。

    见到这一幕,李潼心里便一突,匆匆行下殿阶,望着上官婉儿强笑道:“上官应制这是亲自下省收取奏抄?”

    上官婉儿心思玲珑,自能看出李潼笑意勉强,略作思忖后便也想明白缘由,回指身后宫官搬抬的箱笼轻声道:“当中是有巽郎妙判?”

    李潼听到这话,垂首干笑道:“不敢称妙,不敢称妙,职守份内而已。公私不能两顾,今日始受其害,盼待制转诉此言,微臣恭待廊左,随召即至。”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继续向前,但行出两步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潼,见其仍望着自己,不免抬手掩嘴,并又微微颔首,然后才登上行阶,直入殿中。

    上官婉儿做事还是挺靠谱,这一次李潼等了不足小半刻钟,便被召入殿,同时上官婉儿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李潼匆匆趋行入内,恭敬下拜,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他奶奶念诵的声音:“兰文芝字,不容微玷。鸾司奉祚,事在清尘……”

    这正是他封还敕书的署词,此时听到他奶奶不喜不怒的念出来,李潼也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能恭拜在下。

    武则天将署文念了一遍,然后便敲案道:“入事虽短,判词已经有了清正味道。如果不是字迹端倪有见,我还道封还敕书者是何者庄直大臣。”

    “小臣不敢自美庄直,唯受世道俗标所累,虽窃占一时之职守,却痛失恩亲之心意。公私两对,譬如针锋,狡黠不容,唯在衙正事,入庭领罚,位不同,情不同也。”

    李潼连忙说道。

    “这一次,是知道世中也有不容狡黠的局促之地?不再觉得自己事无不能?”

    武则天又继续问道,敕书被封还,她当然愤怒有加,但见到这小子一脸窘迫,心情却略有好转。

    她所以发此乱敕,如果能行,那就定事,如果不能行,也是借此表达自己强硬的态度,为下一步行动作出铺垫。之前分批召见诸宰相,连消带打,便是为此而行。而这些宰相也滑头,把事情硬派在了她近来颇为看好的孙子头上。

    “知道了,知道了!世道艰深,岂区区小子能长袖舞弄。臣深知事苦,有心趋避闲处……”

    李潼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这会儿也不得不认清事实,这件事不会无端端降临在他头上,而眼下还是一个开始,他如果还留恋鸾台权柄,接下来就一定会被人打造成一道防火墙,此类事件一定会频频上演,消磨他的圣眷给其他人提供包庇。

    “明白这些,不算太蠢。亢进者诚然勇志可嘉,但能知止,才有长行之力。旧年你不是没有这样的明识,如今能重拾旧知,孺子可教。”

    武则天抬手一摆,继续说道:“鸾台案事,暂且放在一边,近日专去云韶府,阔制新乐。《万象》曲式,世道如今仍在称美。来年新典,盼你能更作美戏。”

0340 选月大图,宰相托女

    退出西上阁后,李潼心中不乏庆幸,然后便直往鸾台外省而去。

    衙堂中,宰相崔元综罕见的端坐堂中,堂下则站立着众给事中并其他官佐们,似乎正在训话,整个厅堂气氛都显得非常严肃。

    眼见李潼出现在堂外,崔元综登时换了脸色,自席中立起来对着李潼招手道:“巽卿快入堂!”

    说话间,他又指着行入堂中的李潼对群僚说道:“巽卿今日能禀直笔,实在是我鸾台群众楷模。你等也要以此为标,来年用事更加勤恳。”

    鸾台一众官佐们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都不见轻慢,虽然说这本来就是鸾台职责之内,但在当下这个政治氛围下,还能恪守典章、履行封驳之责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李潼心里虽然小小得意一番,但还是上前说道:“本分之内,不当崔相公赞誉。相公案设尺规,诸君勤勉用力,卑职入事以来,也是受教良多,来日即便不能朝夕相望,也必深记此中所得。”

    听到这番话,崔元综脸色变了一变,先对群僚摆手道:“你等且归案用事。”

    然后他才又转望向李潼,皱眉说道:“难道巽卿将要另用?”

    “也并非另用,卑职本就事兼云韶府使,于此稍存薄能,今日入见,陛下教我不可荒废乐案。鸾台中自有崔相公并诸才尽力,云韶府所仰卑职一人而已,圣意威示,不敢怠慢,来日用心便不能尽在此中,还请相公见谅。”

    李潼又拱手说道。

    崔元综听到这话,先是默然,之后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圣心牵挂真是入微,不乐巽卿才趣虚养。这一份圣眷也实在令人称羡,君心众誉,巽卿上下俱得,盼能不负美器,裨公益己,忠事惠众。”

    “卑职谨记相公教诲。”

    向崔元综禀告完毕后,李潼便退出了衙堂,吩咐乐高并通信归来的杨思勖收拾一下自己在鸾台的私人物品,然后便提前离开了官衙。

    虽然他还保留有给事中的官职,但也知接下来必然多事,该有的姿态做出来,老子不再做这给事上,你们自己玩吧。

    崔元综看着李潼主仆背影行出鸾台,神态很是复杂。最开始得知这样一位人物将入鸾台,他心里自然是有些不乐意的。

    可是眼下看到对方离开,却又觉得心里似是缺了一块,尽管他并不常在省中,但对李潼所作所为也都非常关心。做不来杨再思那样的逢迎,但心里也是很欣赏年轻人那份锐气敢当。

    如今朝局将要进入下一轮的动荡,每每此事,宰相总是难免遭受波及。老实说,崔元综是没有信心在接下来的风波中保全自己,眼见到李潼在圣皇包庇下转事别处,避开漩涡,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羡慕。

    他在官厅中站立好一会儿,蓦地叹息一声,似是自嘲般低语道:“为相短时,能御美器,已经可以无憾。罢了,且待风雨!”

    李潼离开皇城行过天津桥的时候,恰逢将要前往大内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见他一行如此,连忙车停道左,让李潼上前来疾声问道:“三郎被罢事?”

    李潼微笑着将事情讲解一遍,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风浪将起,能够趋避浅滩,这也是对的。我此番入宫,本来还打算在陛下面前为你助言几句,现在看来,你祖母真心牵挂你这佳孙,倒不必我再徒废唇舌。”

    听到这话,李潼自然又连忙道谢。

    太平公主不打算再入大内,让李潼上车要亲自送他归邸,途中不免问起此番风潮缘由细节。

    她终究不在机枢,许多事了解的并不透彻,待听李潼讲起事涉关中窦氏,便忍不住恨恨道:“这些外戚豪宗,恃此骄贵,真是该死。逢此变事,我唐家余血尚且战战兢兢,此类蠢物竟然还不知检点,直越宫防!”

    李潼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此事牵连尤深,绝非眼下浅相。我兄弟出入都要避嫌,姑母若有从容时刻,还请入告皇嗣殿下,外间纵有狂风骤雨,此际尤贵方寸不失,帷幄之内纹丝不乱!”

    “我明白,我明白!”

    太平公主点点头,转又叹息道:“想要帷幄之内纹丝不乱,我看却难。因我武家妇,殿中多遇冷,频频走问,只是让你四叔于中难堪。”

    感情并不是自己一个人遭嫌弃。

    听到他姑姑这么说,李潼不免又叹息一声。他倒不想借此评价他四叔妻妾们有多短视愚蠢,这其实也只是人之常情。

    像他自己旧年被圈养禁中,那也是满怀戾气,看谁都不爽,事外之人议论智短计长,总是没有那层切身的体会。别的不说,刘皇后满门几乎被杀绝,会对武则天的亲近之人笑脸相迎那就怪了。

    而且,婆媳矛盾本就亘古永存,只是她们不幸遇上了武则天这个从不为此犯愁的恶婆婆,解决不了矛盾,那就解决有矛盾的人。

    一路闲谈,车驾很快驶入了履信坊,看到王邸门前车马满盈,李潼不免愣了一愣。他近日忙于省务,要么住在皇城官廨,要么借住太平公主别业,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家了。

    太平公主见李潼那错愕模样,便又笑道:“你道自己还是旧年那个事外的闲流,只凭闲趣招人迎凑?三郎在省事迹,早已经风传都邑。眼下又逢选月,谒者争进自是寻常。”

    李潼闻言后便也笑起来,继而又听太平公主说:“眼下能够推开案事,不再操劳公务,正可以趁此悠闲将门下人事整顿一番。梁王因你弹劾憾退南省,继事者乃荥阳郑杲,念此事惠,三郎你为国举才,言途自然更加通畅。”

    听到太平公主了解的这么清楚,李潼自是了然,他这个姑姑权力的小火苗,也是烧得心里燥得很啊。

    不过今年的冬集选月对他而言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赶在选月正式开始之前将武三思斩落,吏部郎中郑杲顺登天官侍郎,此前便借着前往鸾台送奏抄的时候,对李潼稍作表意。

    而且眼下他奶奶对他正有眷顾纵容,也让他做起事来能更少顾忌。接下来又是一番板荡,朝中将会腾出大量的位置。

    至于他自己,无论是此前当街殴打来俊臣,还是朝堂上一挑四,包括刚刚封驳敕书,牌子也是响亮得很。

    虽然吏部铨选主要还是覆盖六品以下,五品以上则就需要凤阁敕授。但没有繁盛的苗圃,哪来秀出的大树?

    所以不需太平公主提醒,李潼也打算在接下来的冬集中大干一场,在朝廷里铺开自己的基本盘。就算短时之内不能呼啸一方,但以后也不至于啥事都自己上。

    为了避开前门的喧哗,太平公主车驾由侧门行入王邸中,家人们得知李潼归邸,自然又是齐聚迎接。

    李守礼见到李潼,更是眼泪汪汪:“三郎你总算回来,那些选人们不说人话,言则引经、叹则据典,我再在家中待客几日,只怕应举明经都够了!”

    一家三兄弟,李潼自忙于在鸾台揽权,李光顺虽然还没正式出发前往蜀中,但也在逐步接受并熟悉宫职事务,只能让李守礼居家待客。

    听到这活宝如此抱怨,李潼不免大笑起来:“二兄如果真能得此出身,也是光耀门楣!”

    他刚刚归家,也懒于应付庭外交际,先是询问家人近况,然后又召来忐忑不安的卫遂忠,吩咐道:“召还来某敕书,已经被我封还,短时之内,其人是不会返回。抓住这点时间,尽快将人事再作调配。日后他即便归都,你已经入事我的门下,但有厉态相逼,直需诉我。今年冬集选月,预你一位,用心做事。”

    卫遂忠闻言后,自然是连连叩谢,片刻后又说道:“来某临行前使我,本就是要投为郎主心腹,其在京爪牙也不知我已经向郎主坦白,留此分寸余地,仆能更为郎主尽忠,他若有谋郎主,必不遂其心意。”

    李潼想了想之后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他暗查武氏诸王,党徒行事不慎而伏诛,树敌满朝,一身生死,只系圣皇一念之内。长街短曲,则由你自度。”

    封还敕书之后,来俊臣短时之内肯定别想回来。但李潼也明白并不会阻他太久,接下来他奶奶自有倚重其人之处,大几率会在明年庆典之际特赦其人。

    卫遂忠想做两面间谍,也由得他,如果俩人都是不识趣,那李潼就不再只是当宝藏挖一挖,捏在手里肠子都给他攥出来!

    这里刚刚交代完卫遂忠,又有访客到来,乃是临坊杨执柔家人,道是杨执柔重病在身,盼能见郎君一面。

    见杨氏家人面有戚容,李潼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去见上一面。

    他与杨执柔没什么大矛盾,相反这家伙待他还挺不错,他们兄弟出阁受封的时候,杨执柔身为户部地官尚书,还专选高户。至于这一次搂草打兔子波及到对方,李潼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于是李潼便又前往临坊,眼见杨执柔担任宰相时所铺沙堤久经踩踏却乏修整,已经乏甚威仪。待如杨氏门邸,便见许多弘农杨氏族人已经聚在这里,看来杨执柔真是病得挺重。

    行出迎接的乃是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颌下蓄起了短须,看起来比旧年干练一些,见到李潼后也不敢再有什么怨色,执礼甚恭:“家兄新服药剂,精神小振,能免颓气冲犯郎君。”

    李潼点点头,便走进杨执柔居室,一股浓烈药味扑面而来,且还有医师居近照顾。看到这医师的模样,李潼倒是愣了一愣,居然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便见到的沈南璆。

    沈南璆并不知李潼还记不记得他,所以也只是小心具礼,李潼眼下也顾不上跟他叙旧,视线落在半卧榻上的杨执柔,见其一脸憔悴病容,不免叹声道:“日前朝中所见,府君仍是体貌端然,怎么倏忽短时,病气便催人至痛?”

    杨执柔惨笑一声,不敢让李潼到近前来,示意他坐在窗下,寒暄几句之后才说道:“如今体衰,怕难食明年新谷,还要丑态露人,使家人强请郎君入舍,实在有一事相托。”

    见杨执柔说的凄惨,李潼也不好发声拒绝,下意识看了站在一侧垂首不语的杨执一一眼,以为杨执柔说的是这桩旧怨。李潼本就不是吃亏一方,如果杨执一不再计较,为了自家娘子声誉计,李潼当然也不会抓住不放。

    然而,接下来杨执柔的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来人,去将六娘子引来。”

    说话间,他又望着李潼叹息道:“生涯末时,才知何者最贵。执柔一生,圣眷厚承,不患位不至大,只患才器不匹……”

    “日前论事,事出有因,并非专指府君。”

    李潼闻言后,按下心中狐疑,连忙又说道。

    “明白的,我也不会因此迁怒郎君。”

    说话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娘子被引入房中来,模样倒是清秀可人,入房后看到李潼在席便羞怯低头,趋行至杨执柔的榻前,口呼耶耶。

    杨执柔强支起身躯,将这小娘子揽在怀中,然后又望着李潼叹息道:“门中儿郎虽拙长,但也幸在有路可行,使我身后不必忧。但唯这小女郎,却乏良人相托……”

    李潼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家伙真要把他当光源氏?他忙不迭避席而起说道:“府君此际尤尚休养,切忌劳神。贵府宗枝繁茂,亲友群助,岂患一二人物托付。”

    杨执柔却仍自顾自的说:“这小女喜娘,得来最晚,虽有幼质招怜,却憾不能教成妇德,不能学成女功,恐其来年无善归,行人临别,贪一时情义,托付贵邻,为侍为婢,但能让她有檐遮头,有食度日,我能含笑去也……”

    李潼听到这话,已经无力吐槽,你真把你当杨白劳了?堂堂弘农杨氏,宰相幼女,会担心嫁不出去?再不济,等上几十年,还有一个职业为宰相们解决后顾之忧的李白啊!

    虽然杨执柔言辞恳切,但李潼当然不会自惹麻烦,只是摆手拒绝,勉强应付几句,近乎落荒而逃。

    “阿兄,你这是何苦呀!”

    送走李潼后,杨执一返回舍中,一脸的不解。

    杨执柔闭上眼,叹息一声,示意弄药的沈南璆等先退出,然后才让杨执一到近前来,低声道:“庐陵在幽,皇嗣在囚,武家诸众,几有为上姿态?罢了,不与你等在生者言深,稍后你具厚礼,将喜娘亲送王邸。若后事在测,这娘子身上有你一份生机,若不然,也能攀交一门雅亲贵人。去准备罢……”

    杨执一虽然还有些不能认同,但见兄长执意,便也只能领命退下。

    “喜娘,到耶耶榻前来。刚才那位郎君,可是合你心意?”

    待到杨执一退出,杨执柔复将女儿揽在怀内,语调幽幽道:“耶耶这半生余智,可都用在了我家娘子身上。来年晓事,可不要怨耶耶心狠,不伴你成长……”

    “耶耶会好起来的、耶耶会……”

    小娘子听到这话,已是泪水涟涟,扑入父亲怀内泣不成声。

0341 游戏鞠场,群众趋望

    道德坊东北曲,直当新中桥南,坊中有一片宽阔地境圈作鞠场。

    艳阳当空,鞠场周围聚集着众多的民众,鞠场中马蹄声疾若雷动,并有器杖挥撞、皮球飞舞之声,一旦击球入门,便引得周遭欢声雷动,久久不息。

    安西壮功消息传入都邑,由此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神都士民俱都燥得很。特别坊间闾里那些年轻男儿,虽不能驰骋边土、壮杀贼蕃,但也难免夸耀马事为能。集合技艺与观赏性为一身的马球运动,一时间便成时流追逐的新宠。

    洛阳城人多地少,生人居舍尚且局促,自然没有太多的空地鞠场可以供人嬉闹。道德坊中这一处鞠场本就地处闹市,一旦有什么马球游戏,自然引得时流争睹。

    鞠场上击球正酣,四周围一片喧闹,更外围则就不免有许多后来者心痒难耐,手脚并用要向内处去挤,自然引得喝骂声不断。

    一名身穿圆领袍的年轻人挤得衣衫凌乱却仍不能入内,不免忿忿不平的指着围观人群中许多张设的车幔怒声道:“马球决技自是男儿戏,这些神都女子不居庐勤修妇功,怎么也浪行街市,扰人趣致?她们又能看得出什么戏艺妙处!”

    旁边同观途人闻声自是大笑:“不要小觑神都士女,她们不独观戏,还在观人!可知今日场中斗艺者有谁?巽卿登场,群众争望。扰了你的趣致不要紧,你这外乡人若遮了她们的识见,那就别想安居都邑了?”

    年轻人闻言后顿时瞪大眼疾声问道:“可是‘一身能擘两雕弧’的巽卿?”

    眼见对方点头,年轻人更是发了疯一般往人群中挤,一边挤还一边大声叫嚷着:“我爱‘相逢意气为君饮’、我爱‘笑入胡姬酒肆中’,金杯酒不厌,我爱巽卿!岂区区贪色妇流能阻!”

    鞠场外一片哗噪,鞠场中九九对决,较技也进入一个关键时期。

    李守礼一身骑装,两手握杖,上身伏在马背,视线则绕过高昂的马首,紧紧盯住前方策骑奔游的李潼,口中则低笑道:“不好意思了,三郎、今日自有非凡人场外观戏,只能让你遛马一程!压得住你,我便是这场里最风光!”

    李潼这会儿也有几分火气,这小子根本不是正经来打马球,就是要炫耀给场外观戏的独孤家娘子欣赏,全然不管什么阵势配合,入场后便牛皮糖一般紧紧追在他的马后,让他上场一刻多钟的时间几乎没怎么碰到球。

    而这会儿,鞠场周遭那些观戏士女们也早发现一路追踪在巽卿马后的讨厌鬼,让她们不能赏见巽卿击胜英姿,心底自然积满愤懑,含蓄些的只是秀眉微颦,直接些的已经拍栏喝骂:“那吊足小鬼,别处无你戏耍地?野蒲追芝草,丑态十足!”

    场外自然有人认出几者身份,闻声后不免苦笑道:“那位可是嗣雍王……”

    “大王又如何!扰我巽卿,就是丑陋!”

    另一侧独孤氏帐幕看台中,也有几人围在一名年轻端庄的女郎身边,一个个七嘴八舌的争言:“八娘子,入了王邸后要紧记得勤说夫郎,兄友才能弟恭!不论人物,只是场上较技,巽卿也是几倍长胜……”

    那独孤家八娘子也是一脸神情尴尬,只能一脸歉意回道:“大王知我观戏,恐我失望,日常不是……”

    “这话更不要对外说!娘子一人得望,满场人众失望……”

    此间絮言未了,周遭陡然响起雷鸣欢声,原来场中巽卿转马侧游,连穿数人,一记险传,球入杖端,盘球疾走,飞马过人,终于一杆入洞,不独自己扬眉吐气,也让周遭观者酣畅大呼!

    场上球阵再整,底线发球,又是新一轮的竞逐,这一次对方再派三人,前后夹马,尽管众队友一再喂球,李潼还是几番憾失,没能再重复上半场的高光。

    等到终结的锣声敲响,反倒是对面李守礼、独孤琼等一副得胜的喜悦,策马绕场欢呼,并不时张臂收抓场外观众们抛入场中的物件,其中自然不乏女子手边伴物,各类香囊都挂满了球杆,对周遭那些忿意十足的呼声,彼此间则是兴致勃勃的炫耀战利品。

    李潼这一队大分得胜,退回己方场区,下马之后,一身胡服骑装的小娘子唐灵舒快步上前,望着仍在场中招摇的李守礼一队,神态很是忿忿,片刻后拉住李潼衣角退在一边,低声道:“近日入夜,夫郎不要来访,待妾短休几日,登场为夫郎护行,看雍王有没有脸面贴缀弟妇!”

    小娘新破瓜,总是不方便,看着雍王一众在场上那么围堵郎君,唐家娘子自是不忿。

    李潼闻言后则笑起来,五指交叉反握小娘子纤手,回望场中的李守礼一眼:“场中较戏不足恼,憨儿逞能,且让他得意短时,若还阻我白头交颈戏,那才是真的情恶!”

    唐灵舒听到这话,俏脸自是娇艳红润,垂首不再言语。

    除了家眷观戏之外,场外还有其他的宾客,李潼吩咐家人于此短候,批了一件氅衣掩去汗尘,转又行向鞠场另一侧的帐幕中。

    这一处帐幕所坐的可就不是什么娇俏娘子了,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男人们。眼见李潼行入,纷纷起身相迎,站在最前方一个,便是刚刚抵达神都不久的陇右马王张万岁之子张克己。

    “郎君骑技精妙,不逊老能之类,更有人望拔萃,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张克己年近四十,颌下蓄着短须,自有陇边爽朗,夸起人来也不含蓄。

    李潼闻言后则笑道:“张君过誉,若只一味美我,则就冷落了神都时流的热情啊!”

    他直入帐幕正席,请众人各自坐定,然后才说道:“前日小聚,所言戏弄经营,诸君近日也都逐场有见,神都士众推尚马戏、热情十足,场场聚满,全无闲地,可见是大有可为。来日入朝,我便要请奏圣皇陛下,于城西人苑、城东温雒坊、城南龙门并设鞠场,士庶闲弄此乐。张马王之名,诸位自然也知,礼请名门高足入朝执事闲厩,兼弄此业……”

    张克己听到这话,便又起身向李潼行礼道谢。

    在场人众,都是神都城南北两市豪商大贾,听到这里,已经各自精神抖擞,眼神发亮,其中一长者起身道:“郎君屈尊提携,我等民户自然景从紧随,眼下唯一一疑,就是此经营业务当中,官本几多,又允民本几利?”

    “这本来只是一桩闲务,不足付在朝廷公论,只我一时贪戏,又恐劳伤惹谤。官本两分,出民四利,既能收料补养闲厩,又能与民同欢同利。事虽不在经典,但也会立契为令,这件事,稍后自有司宫台属众跟进。”

    李潼又继续笑道:“所以先告诸君、各自筹备,也是怀念旧年新入世,人事草草,诸君谒我门邸,人情助势,不至于客席空空。”

    他这话倒也不是客气,如今他虽然不是宗王,但区区一宗马球联赛的商事也不值得亲自邀见这些商贾。旧年他人势尚微弱的时候,这些商贾们便多献货结缘,如今从容了,随手分惠也算是回报。

    近日不再前往鸾台揽权,趁着闲暇之际,恰逢安西大胜、民风尚勇,李潼才又搞起马球联赛。

    这又关系到本钱缴公,任事鸾台之后,李潼才有感这件事想要做成并不容易,毕竟关系到诸多官吏们切身利益。

    本着挑软柿子捏的原则,他先将司宫台本钱抓来,投入到马球联赛当中,不过武周一朝太监们本就地位尴尬,公廨本钱也是微薄,真的不当什么用,所以拉引民本入股。

    人事关系都集中在神都,即便运行出错也好修补。对于这件事,他奶奶也表示赞同,如果能有一个好的开始,无疑对接下来诸州本钱缴公是有不小的借鉴意义。

    至于张克己,本就名门之后,本身又经营着规模庞大的马场。他丈人唐修忠举荐之后,李潼还一直没想好怎么安排,正好借此安排一个闲厩副使的职位,品秩虽然不算高,但是这个位置挺关键,尤其借此也能向北衙禁军进行渗透。

    李潼还在这里跟人闲谈,突然听到帐幕外响起喧哗声,行出帐幕向外看,便见一群市井游侠们正叫闹着冲进人群里打闹轰赶,开出一条道路,之后便见到身披大红僧袍、脑壳油光锃亮的薛怀义在一众人簇拥下行入鞠场。

    眼见这一幕,李潼只能率众人行至鞠场边沿等待薛怀义。

    “巽郎果然在此!早听人说你于此弄戏,今日得闲,来给你助阵。”

    薛怀义笑声仍爽朗,很快行入场中下马,抬高手臂拍拍李潼肩膀,环眼望向周遭观众们,口中则感叹道:“我白马寺也有鞠场,闲来游戏。讲到迎就众望,终究不如巽郎专能啊!如此热闹场面,不是我陋寺寡众能比美!”

0342 怀义说亲,结怨于人

    薛怀义如今爵封鄂国公,官在左卫大将军,更有几番率军出征突厥的功事加身,声势自然不同以往。

    其人入场,能够列席作陪的,唯李潼兄弟俩并几名同场游戏的勋贵子弟,张克己与那些商贾们只能帐幕之外恭立,使得偌大帐幕都显得空荡荡的。

    薛怀义坐定之后,抚摸着那锃亮大脑壳,视线望着李潼显得有些复杂,默然片刻后才又咧嘴一笑:“是了,还没有恭喜巽郎,帷中再添新姝。杨相公病榻托女,如今已经盛传都邑,能得弘农杨氏这样的名门礼重恩结,可知巽郎如今人势大壮,故识访见都变得不如往年便利。”

    听到薛怀义讲起这事,李潼不免又是头疼。他也没想到,杨执柔居然这么固执,明明在其家邸已经直言拒绝了,但过后却派家人将自家闺女直接送入王邸中,款行城中,重礼招摇,使得这件事想瞒也瞒不下来,早已经闹得满城皆知。

    李潼对此也是忧烦不已,他也不是假道学、虚客气,杨家那小毛丫头想想就觉得是作孽。

    但杨执柔摆出这幅架势,却让他不好拒绝,其人目下本就缠绵病榻,如果自己再不顾这份殷勤直接将其女送还,不巧之下如果这家伙短期之内挂了,说不得就会被人误解成是被自己气死的。

    真要发生这种情况,弘农杨氏那也不是寻常门第,结亲不成反成仇,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而且这也会让人觉得他太倨傲,连弘农杨氏面子都不给,会让其他想要结谊的时流都裹足不前。

    但直接认领下来,这也不是李潼的风格。先不说作孽不作孽的问题,杨执柔这都快挂了,真要两腿一蹬,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礼数去登门吊唁呢?

    所以他干脆把杨家那小娘子寄养在嫡母房氏处,自己则率娘子避居别业,等到这阵风头过去。如果等段时间杨执柔不巧真挂了,那也就好办,直接把这娘子再送回去服丧。

    父母重病本就不宜论婚,就算真有什么前约,都得仔细商榷一番,更不要说只是杨执柔一厢情愿。李潼料想就算杨家那些本族人,怕也不认同杨执柔这一做法,他现在只是一介庶人,若纳杨氏女子为妾,无疑会拉低整个弘农杨氏水准,这些以冢中枯骨为美的名门,是在乎这些的。

    不过抛开这些烦扰,杨执柔此番举动,倒也算是实实在在向世人说明了李潼如今声势如何。

    甚至就连弘农杨氏这样的名门,杨执柔这样的前宰相重臣都要上赶着以女托之,也让许多对时局变化不敏感的时流能更直观看到李潼如今的声势已经不同往年。

    比如就连薛怀义讲起这件事来,语调都有些酸溜溜的,这和尚又笑着继续说道:“杨家那个小女,早前禁中有见,虽未成人,但也雏态可怜。早前魏王殿下甚至还登杨相公门为子息求欢,却不想如今花落巽郎家邸,虽然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想也是人情之中。生人有眼,能辨优劣啊!”

    李潼闻言后只是微笑不语,他倒不担心这件事会挑起武承嗣什么玻璃心肠,自己落种下流,那也就不要怪别人出色。

    薛怀义见李潼不语,便又说道:“我与巽郎,似无旧怨?”

    “薛师何出此言?旧年施惠,铭感在怀,幸在薛师圣眷久享,无需宝雨稍作回报。但这一份故情记在心里,只待薛师一言传取!”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抱拳说道。

    薛怀义神色略有缓和,又指着李潼说道:“巽郎妙才自在,不会久藏,即便无我,也能扬名。倒是我,除你之外,半生交往便没有什么可夸。也正因此,人情冷暖,我是分寸计较。不说你回报不回报,你是知我亲缘寡薄,为什么又要将我亲徒远使西京?”

    听到薛怀义又拿此问罪,李潼便叹息一声:“薛师旧年托人与我,所言深刻,我是记忆犹新。昌嗣此子,才器健壮,难得志气也高人一等,不贪门荫前眷,要凭一身之能驰骋此世。我爱此志向,也愿意给与扶助……”

    “扶助?你是怎样扶助他?”

    薛怀义闻言又露不悦:“他远事西京,任你劳使,有什么可夸耀人前的出身没有?”

    “他职在西京南内宫苑……”

    “不还是一个流外的出身?一门只此两人,叔为国公、大将军,名满天下,侄则流外拙吏,羞入人前,这就是巽郎所说的扶助?”

    薛怀义敲案怒声道:“让人知此,谁能不笑我刻薄旧族亲徒!”

    李潼虽然感念薛怀义的旧惠,但也不会一味迁就其人,见其神态如此激动,便沉声道:“旧年是有一点相知,薛师将人托我,如今虽然不再,但应不至于如此误解。昌嗣入我门内,我是既不闲养,也不骤攫,他今日所有,俱一身才器搏来,昂藏男儿立此世内,俯仰无愧,言何羞入人前!”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变幻几番,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隐有不善,口中阴恻恻道:“所以巽郎是觉得,亲徒弃我,就是为了逐此昂藏?”

    “薛师圣眷厚享,几扬边功,守此际遇,世道谁人不羡?一身行止有所付,无需细言交待、曲隐诉人。剖肝沥胆,犹觉腥臭,人能赏我,不言亦知!”

    薛怀义闻言后,垂首细作咂摸,等到抬起头来,脸上厉态有所收敛,片刻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李潼,并说道:“那小子自己孤僻远行,我既不欠他,也不必追他。可是我那寡嫂,将我辛苦带大成人,我如今荣显,她是该享一份。这里一副告身,让他近任京县县尉,请巽郎转告那小子,他事母敢有寸失,我扒了他的皮!”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但却并不接薛怀义递来那告身,只是说道:“宝雨如今人势浅有……”

    “放心罢,干净的!”

    薛怀义将告身文书塞入李潼手中,然后便起身而去。

    离开道德坊鞠场之后,薛怀义驱散那些前后呼拥的走卒,自率二三亲近,转由城北玄武门行入大内,问明圣驾所在,然后便直行而入。

    殿中武则天正在批阅奏章,抬眼看到薛怀义行入,便微笑道:“阿师今日不作无遮会?倒是悠闲。”

    薛怀义微笑上前见礼,并嬉笑道:“佛理教人远世,小宝却贪世间繁华。知巽郎在坊中作马球戏弄,特意走观,真是热闹非凡。”

    “这小子有巧性悦众,别人比不来的。”

    武则天闻言后,也只是随口笑应道。

    薛怀义顺坐入席,呆坐半天,然后又说道:“日前杨相公将嫡幼使送巽郎府邸,那娘子陛下也有见,旧前魏王殿下还爱这幼质可人,为儿辈求亲,却没想到姻缘错失,转惠别家。”

    武则天放下手中毛笔,默然片刻后才说道:“执柔老病混沌了,将重事强加旁人,也不问别人是不是乐意。魏王更混沌,儿辈婚姻不是小事,他失在轻率,当面遭折,事无回缓,纵有浅缘,也要被阿师这样的闲言吹尽!”

    薛怀义干笑两声,然后又说道:“论人长短,只是俗人难免,小宝也不例外。但若讲回魏王,也实在有几分可怜。他虽然是贵极,但门内总有私务不能轻托旁人。如今他后庭乏人主持,当然难免疏忽,日常辛苦啊。若能有良姻相助,自然能免许多艰难。”

    说话间,他一指站在案侧的韦团儿,继续说道:“譬如韦娘子,久聆圣训,人事乖巧,如果能……”

    薛怀义话未讲完,韦团儿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然,手中器物失手跌落,然后忙不迭冲至案前直叩在地,泣声道:“婢子贱质,怎敢望高!此身俱在陛下眷中,若失于此,惟求一尺白绫、几寸利锋……”

    一边说着,她已是叩头如捣,很快光洁的额头便一片红肿。

    武则天见状,脸色也沉了下来,拍案而起,怒声道:“魏王使你来说?他一品爵享,门客无算,还要贪我近用几人?回告他,善养邸中,朕二三使员养成不易,不要穷念了!”

    薛怀义见圣皇陛下如此反应,也是愣了一愣,忙不迭离席告罪,之后又慌忙退出。

    武则天垂首看一眼仍是啜泣的韦团儿,叹息道:“退下敷治吧,你这娘子拙性啊,难得还有人肯问,还要赖性横生,朕也只能忍受。”

    韦团儿连连谢恩,待到退出殿堂后,窥准薛怀义去向,绕行之前上前问道:“薛师入夜还归不归禁中?妾要先作……”

    “不回、不回!某自归白马寺,拙辞罢了,难道还拙眼、不见人喜怒?”

    薛怀义殿中遭斥,自觉丢了面子,更看韦团儿有几分不顺眼,闻言后便拂袖而去。

    韦团儿目送薛怀义离开的背影,片刻后才退回自己居舍,召来身边几人吩咐道:“此事不要透露给巽郎知晓,急告公主殿下!贼僧以我惠人,可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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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