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3 慈爱如春风温暖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潼便住在禁中闲苑,算是深刻感受到了他奶奶春天般的慈爱关怀。每天早晚赐食,并嘱令宫婢每天起居勤奉,那都基本操作。
同时武则天本人对这个孙子也是非常上心,每天退朝归苑,若不召集宰相公议事务,必定召少王入殿,哪怕处理政务的时候也不例外。有时候遇到一些可堪咂摸的章奏事务,甚至直接将奏章推给少王,并询问少王对此的意见。
祖孙之间讨论最多的,自然还是有关百司诸州公廨本钱缴公处理的问题。在这方面,李潼的许多看法,都能深得他奶奶心意。
像李潼所主张的百司事外余惠进行归纳统筹的处理,武则天除了深表赞同之外,甚至已经开始讨论具体的细节问题。
其实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朝廷也并非视而不见,只是管理的力度一直不够高。
像是李潼眼中所涉的诸司库余、回残等等名目,其实早在垂拱初年颁布的《勾帐式》就有所涉及,最主要的内容就是确立了四柱记帐法的应用。
原本朝廷所采用的三柱记账法,只有收、支、余三项内容。而四柱法则新增了旧账余这一项内容,将旧库剩余也纳入了统计之中。
但这样的改革,仅仅只是在勾检审计上进行管理。至于具体的管理操作,则就一直延续到开元、天宝时期,在宇文融、杨慎矜这些理财能臣的努力下,才成为政府行政的一部分,并扩展成为一项新的财政收入。
回残、库余名目虽然不算好听,但却不可小看当中的利润之高。
像是李潼在西京时,他丈人唐修忠曾经向他引荐陇右马王张万岁的儿子张克己。李潼与之谈论马事,其中便涉及到有关陇右诸厩税草与死马处理的问题。
陇右马事繁荣,诸厩饲马几十万匹之多,这当中所牵涉的物用之繁可想而知。
像是每年的税草出入,往往每年季末的时候,诸厩仓邸中还会残留着多少不一的旧季剩草并食料,但是新的税草又需要接收入库,于是这些旧的只能压价处理给当地牧民。
张克己本身便拥有着规模颇大的私人马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每年单单通过这一项买卖,便能节省成本数万缗。
还有就是那些病马死马的处理,朝廷只是规定马皮要上缴司府寺备用,但是马的肉骨胶等材料,则就由地方各厩自己处理。
每匹马这些材料加起来,能得几十、上百钱不等,单独来看不算多,可是数量一旦大起来,竟年所出,绝对是一个惊人数字。而这些所得,既不入账,朝廷也就无从勾检。
张克己还仅仅只是陇上一个私人马场主,所论也仅仅只是马事一桩,言语中所透露出来的朝廷各种虚耗流出,每年就已经有十几万缗之巨。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如果朝廷能够有一个专门负责此事的机构统筹处理,那么每年额外的收入,必定惊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开元、天宝年间,仅仅只是关西马事围绕这些回残进行的剩利经营,在不考虑朝廷所增加的成本投入情况下,便直接将马政规模又扩大数分。
至于将常平仓作为飞钱汇票的物质基础,李潼主要意图也不是贪此便利。常平仓的基本操作是贱买贵卖,以平抑物价,防止谷贱伤农。
但在天宝年间之前,诸州常平仓各自为政,只是负责自己的一摊事务,不独盈利有限,甚至就连基本的维持都很困难。特别是在一些产粮的大州,更是每年都需要耗费朝廷大量的钱财贴补才能维持。
不过安史之乱后,名臣刘晏改革常平法,将各州常平仓进行统筹管理,采取贸迁制度,常平买卖不再只局限于谷米,万货入法,仅仅常平盐一桩,便为朝廷创收巨万。
甚至由此延伸出一个专门的使职,那就是盐铁转运使,并在唐中后期包括北宋前期,成为财政大臣三司使重要的职能部分。
时下虽然以农为本,但是各地物产多少不均却是一个天然的问题,互通有无也是必须要进行的,商业行为作为社会行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有其存在的意义。
李潼的整体构想是,以官府公廨本钱作为成本,统筹包揽各项行政冗余和虚耗,借助常平仓这本来就已经具有的仓储系统,打造一个国营的商业体,或者可以干脆直接说,就是国营的供销社。
当然,设想这些的时候,李潼的目的也并不纯粹,因为这涉及到这对朝廷百司包括各州县职权方方面面的侵害。
比如清点各方库余、回残,涉及到财政勾检审计,这本来是秋官刑部下属比部的职权范围。而常平仓,本来隶属于司农寺。至于诸州土贡的收储并支用,则就隶属于司府寺与少府尚方监。
正因为涉及到方方面的事权与利益分配问题,所以才要拿诸司公廨本钱作为运营成本。因为这关乎到官僚集团整体利益,你敢瞪眼抵触,伤害的是大家的钱包。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消弭各个方面的抵触与阻力。至于最终完成度如何,那就要看具体的操作实施了。
如此一个计划,武则天的兴趣之大可笑而知,最近这段时间,脑海里几乎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情。同时,对于提出这样一个构想的少王也是欣赏到了极点。
这一天,祖孙二人又讨论到了深夜时分,待到少王退殿休息,突然风雨来袭,气温骤降,武则天本来已经登榻休息,听到暴雨拍打门窗的急促声音,便又睁开眼问道:“闲苑中帷帐可曾加设?”
旁边奉寝的宫官上前,小声禀告道:“日间还秋燥未消,不想寒气转眼来袭,大王入住的闲苑不常使用,还没有来得及加挂帐幕。”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便皱起了眉头,开口道:“速遣人往宫库……算了,先拆下此殿帐幕,速速加设少王寝居。”
宫官还待劝告,武则天却摆手催促速行,于是便也不敢再多说,只能吩咐宫婢做事。
所拆除的帐幕当然不是女皇陛下寝居所设,但哪怕仅仅只是外殿的张设,这一份恩宠体恤也实在是令知事者大感惊讶,自然也原原本本将圣皇陛下这一份厚爱转告河东王,以至于李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默念几十遍“我不是抖m”,这才缓缓睡去。
禁中祖孙关系,一片融洽和谐,但宫外人事情景则就有所不同。
且不说朝堂上针对河东王与来俊臣纠纷的种种讨论,来俊臣这个当事苦主,最近一段时间就很是意志消沉。
来俊臣虽然出身不高,但是自从凭着告密解褐入事之后,便极受圣皇宠眷,加上本身又的确有罗织弄奸之能,过往几年之间,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青云直至如今,何曾受过这样的闷气。
可是这一次,却被河东王当众殴打几近至死,**上的创伤不用多说了,自尊更是被践踏的一地渣滓。
当日被人送回家邸,一直休养到了第二天,来俊臣才能勉强坐起。第一件事便是召来他的那些党羽们,商量该要如何炮制报复河东王。
当得知河东王在事后便逃入了东宫重光门内的慈乌台,他便冷笑道:“他得罪了我,无论逃在何处,又岂能逍遥法外……”
只是这一笑,气息又难免摩擦触伤了几被勒断的喉咙,痛得他一脸青筋,好久没缓过劲来。
但他报仇心切,虽然不能随便大声说话,在听到武氏诸王因此事而齐齐入宫时,念头一转便又提笔疾书,当门徒拿着他的手令去拜访魏王、梁王等,既是探一探口风,如果二王急欲将河东王置于死地,顺便再打一把秋风。
同时他又吩咐党徒们去履信坊王邸昼夜盯守,记录下出入诸众,要扩出河东王在神都的人事关系,以方便接下来报复用事。
可是他这里刚刚布置妥当,转天一早便得知河东王被圣皇陛下召入禁中,且当晚便直接留宿于禁中,心中顿觉不妙。
他自己便是一个弄刑构陷的行家,自然明白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谁能距离决事者更近几分,便能获得更大的主动权。
与此同时,司刑少卿杜景俭又派遣属官登门,询问来俊臣几时可以前往司刑寺交代案情始末。
听到门仆禀告,来俊臣更是恼羞成怒,将此当作对自己的羞辱。他被殴打一幕,神都城里亲眼所见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眼下还来问他!
他一边吩咐门仆将司刑寺官员打逐出家门,一边让家奴备车,自己则拖着伤痛病体,直往皇城而去,希望能够在圣皇陛下面前诉冤。
虽然被少王殴打一番,但来俊臣凶威震慑也没有折损多少,车驾直接驶入皇城丽景门,可是在抵达大内隆庆门的时候却遭到了阻挠,只得到值守禁军传达圣皇陛下让他专心在家养伤。
可是仇人如今起居都在宸居左近,来俊臣又怎么能安心休养,每天不断入宫请见,如是几日之后,才终于获得了圣皇陛下的召见。
0314 枝冠渐茂,回护近人
禁中西上阁侧殿中,来俊臣一脸忐忑的等待圣皇陛下召见,时间悄然流逝,他心里也越来越慌。他自以圣皇陛下爪牙心腹自居,凡有请见,可从来没有如此多的困难波折。
感觉如坐针毡,自然要思忖对策。趁着宫婢们不注意,他抬手在胸口上用力推按,顿时吃痛得连连倒抽凉气,却也拉扯得纱布包裹下的鞭痕伤口再次破裂开,血水缓缓渗出来,很快就连胸前衣袍都印出血迹。
自觉得模样已经足够凄惨,来俊臣才满意的抬起手来,哆哆嗦嗦的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同时心里暗骂为他治伤的医师,这么用心做什么?伤都快治好了,让他怎么能在圣皇陛下面前卖惨?等到出宫,就收拾这家伙!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来俊臣才终于等到宫婢传告圣皇陛下召他入见,他这才扶案颤颤巍巍起身,并示意旁侧宦者上前搀扶,一步一缓的登上西上阁殿堂。
入殿之后,他不敢再如此失礼,垂首趋前,一脸的扭曲吃痛之色。这倒也并不是伪装,伤口本来就被他自己拉破,此刻行走起来,结痂的纱布戳刺着伤口,自然疼痛得很,衣袍上渗出的血渍也越来越显眼。
待到行至殿中,来俊臣微微抬头窥望圣皇神情,待见女皇眉头紧蹙,心里自觉一暖,缓缓俯身下拜并语调沙哑道:“臣、来俊臣,叩、叩见陛下,请陛下恕臣失仪失态之罪。”
殿上武则天开口道:“既然自知不能端正仪态,安心在家休养,几番往来宫苑,是担心臣格体面丢得不够尽?”
来俊臣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惊,吸气张口欲言,气流却又触痛咽喉,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逆气上涌,直接吐出了几口血块,脸色则惨淡如纸,这一次不需伪装,也足够凄惨了。
武则天见这一幕,也抬手让宫婢上前探视,来俊臣则强压下胸口逆气,叩首哭告起来:“臣、不过闾里蚁徒,幸为陛下拣选、授以司刑勾奸重任,天恩浩大,须臾不敢有忘……唯以忠勤事君,无惧群众声讨。本意此身才器、性命俱捐陛下,却不想没有丧命事中,反而祸发道左……”
听到来俊臣充满凄厉的哭诉,武则天眸光微有波动,但片刻后又变得冷厉起来,转为冷哼道:“你若行事都在律令之内,会有群众擅作声讨?河东王何者?皇宗久养、亲长殷望的俊秀少流,是你悍臣能以私欲触之?即便不察自己的过失,哪怕考虑为少王保全仁义时誉,也不该以此形容毁失的姿态行走人前!”
来俊臣听到这话,更加胆寒,他本以为就算圣皇陛下存心包庇河东王,多多少少也会给他一些安慰,却没想到遭遇如此苛刻的指责。
武则天于殿上继续说道:“你既自知出身微贱,世道微众入事、登此显途者能有几人?忠勤不是应该的?才力捐报,积事有功,朝廷酬你、只多不少!如此恩重,非但不能让你谨慎励己,反而滋养出了骄性,连朕的亲徒都敢逞私勒索,如此心迹,还能感几分天恩?勒索不成,还要叫嚣杀王全家,朕的伦情所系,都被你一言斩断!”
“臣。没有……臣不敢,臣实在没有作此厉言……是、是河东王、求陛下明辨,臣真的没有……”
连番诘问之下,来俊臣已经顾不得再卖惨或是攻讦河东王,连连叩告申辩自己被冤枉了。
可是他这一番申辩,又能取信何人?如果不是自己确知的确是河东王诬陷他,只怕自己都不会相信。
“今日还肯见你,是念你往日任事确有可称。”
武则天抬手,让人将河东王旧衣取来,抛在了来俊臣的面前,并冷声道:“此事此物,予你自警。退下罢,自赴刑司待决。”
来俊臣当然不想退下,可是自有宦者登殿,将他扯出了殿堂。
在来俊臣入宫的同时,韦团儿也匆匆走入李潼所居闲苑,口中疾呼道:“大王,不好了,圣皇陛下召来中丞入殿陈情……”
听到这话,李潼倒没有过于惊讶,放下手中书卷,指了指案上凉茶,示意一路跑来、已经一脸汗水的韦团儿喝茶解渴。
韦团儿坐下端起茶杯,喘息片刻后,口中还是忍不住劝道:“妾久侍御前,常见来俊臣巧言说邪,他眼下登殿陈情,大王还是不可不防啊。”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他刑徒事窄,就算邪言巧进,不过是更露自己不知分寸的浅薄。我若为此惊慌不定,则就是不能体会君恩眷顾的深刻,反而是拙念辜负圣皇陛下的包容与关怀。”
韦团儿闻言后,大眼珠子扑闪扑闪,却是满满的不解,但情绪倒也因此稳定下来,转又脸色羞红道:“妾于人情形势实在浅拙,只请大王能包容愚态。”
李潼闻言后,抬手指了指腰际的承露囊,并又笑语道:“一丝情寄,一分回甘。往年我也只是禁中一个不入世道的小株而已,如果不是诸多良善关照,难得茁壮至今。如今枝冠渐茂,当然也要荫护左近傍身的人众。眼下韦娘子尚有君恩可恃,暂且谨慎守此,也不必为后计彷徨,日后自有荫情长久。”
韦团儿听到这话,美眸泛彩,不久之后则蓄泪欲垂:“妾只是户奴中的卑贱人物,荫顾之下能有寸土相容,余生再也没有憾事……请大王放心,妾自知拙能,唯谨守分寸,绝不招惹闲情杂扰大王!”
正在这时候,廊外又响起脚步声,韦团儿连忙拭去眼角泪痕,侧身避出席外。来者是另一名近侍宫官,奉女皇之命赏赐少王新衣,至于那穿入宫中的旧衣去向,言语中自然也略作交代。
房间中,韦团儿听到这话,脸上已经忍不住泛起惊喜笑容。
李潼虽然起身谢恩,但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激动,来俊臣荣辱如何,他并不关心。但他奶奶对来俊臣的态度,则表明单就此事是绝对站在了他这一边,说明他近日陈策种种,的确是让他奶奶对他更加看重。
其实关于这一点,李潼近日也是深有体会,只是不如这件事感受得如此清楚明白。他奶奶近来对他的关心,不独体现在生活起居的过问上,而且还将一部分政务细节向他透露,这应该是已经要将他当作一个政务助手来培养,而不再只是一个只能兴凑闲趣的小孙子。
李潼近来陈策诸种,是真正上升到国务大计的高度,特别是有关财政方面。初唐时期一直到高宗年间,开国红利逐渐消耗。
而到了武周时期,时局动荡更加频繁,使得内耗加倍,国家社稷该要如何往前行,也是武则天心里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原本的历史上,她在高宗时期忙于巩固自己的地位,跟大臣斗、跟儿子斗。高宗死后,又一直忙于代唐履极。就算是代唐成功,又要面对李武夺嫡、以及大臣们那种试图复唐的或明或暗的尝试。就这样磕磕绊绊,一直熬到了神龙年间。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武则天的一生可谓是一个极端,从踏入这个时局中,她就一直沉浸在与人心搏斗的纷争中。虽然也不乏尝试,但最终也没能摸索出一条明确的前行道路。
李潼近来所论国计诸事,可以说是完整包含了开元、天宝时期,乃至于安史之乱后,历代财政人才的种种尝试与探索,既能切入时弊,又没有超出时代太多,绝不是置身事外的夸夸其谈,有着很高的可行性,可以说一旦认真执行,必能收得成效。
这对武则天而言,自然是有一种如拨云见日的明朗。
对于来俊臣这个家伙自取其辱,李潼真要说上一句:你这家伙还只是自己丧尽天良,可老子都已经数典忘宗了,怎么比?根本不成对手啊!
当然,考虑到来俊臣的乖张身世,他想卖祖宗也卖不了,倒不是他祖宗值不值钱的问题,而是他还没有出生,他老子就先把他给卖了。
但也不得不说,来俊臣的养父对他是真爱,自己那破名字讲出来就是敏感词,给儿子取名倒还挺不错。讲到责任心,还是比李潼他老子一窝小鸡崽儿打发了要高一些。
不过李潼这一份心理优势也没能维持太久,当这案件最终处理结果出来的时候,他才又深刻领会到他奶奶折腾人的本领是真高。
0315 夺王封爵,沦为黔首
河东王与来俊臣之间的纠纷颇为牵动人心,而负责推理案件的司刑少卿杜景俭自然也就颇受瞩目。
女皇临朝以来,大用酷吏制造冤狱,这已经是一个标签。因此大凡与刑司有关的朝臣,往往给人印象不佳,但也并非所有刑徒都以酷戾为能。
天授年间,杜景俭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专理制狱,时谚便有遇徐、杜者必生,遇来、侯者必死。
虽然刑令本身就以威慑人,仁慈并不代表尽职,但在那样的氛围之下,此二人能够不一味的迎合上意,刑令法威之下能够不失仁恕,足见是有着公直的一面。
不过因为案件过于引人瞩目,杜景俭也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案情本身并不复杂,毕竟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公开场合,杜景俭所承受的压力,主要还是案件之外的人情请托。
其人甫一受事,朝野之间便不乏人奔走相告,而且有人专候在他归家的道路上,高声叫嚷希望他能主持公义、凭此案一举解决掉近乎毒瘤一般的来俊臣。
来俊臣入事以来,便以鲜血人命铺垫自己的上升道路,自然结仇积怨颇多。所以当其人涉入到罪案中时,想要置其于死地的人简直数不胜数。甚至有人直登杜景俭家邸,刺面出血,表示只要杜景俭能除掉来俊臣,愿意终生为奴。
当然,除了来俊臣之外,河东王也颇惹许多人情问事。只是相对于时流对来俊臣的积怨爆发,有关河东王的声议则要复杂一些。
河东王时誉不弱,甫一归都,便引得时流竞相趋迎,甚至想要以女妻之。可是当那些人情问事传到杜景俭耳中时,结果却让杜景俭大感意外。
他本以为那些人家应该是要为河东王求请居多,实则不然,真正为河东王求请、希望能宽容处理的并不多,反而是有许多声音希望杜景俭能不畏王势煊赫、人情杂扰,秉公处理。
身为一个法官,秉公处理本就是分内之事,这一点也无需人言。但杜景俭还是不免有些奇怪,时流何以对河东王的态度如此表里不一。
一直等到西京薛季昶将西京有关卷宗使人送达神都司刑寺,杜景俭翻看到一些有关河东王与关中窦氏的纠纷案事,才渐渐有所了然,转又不免叹息起来。世道变革,人情乖戾,身为李氏宗枝,总是难免遭受刁难,哪怕河东王这种还有圣眷所系的少王。
与事双方俱难引入案问,来俊臣自以伤病拒绝,尽管每天往来皇城请求拜望女皇。至于河东王则深居禁中,外臣根本难见。
抛开人情的杂扰,关于如何量刑裁断,杜景俭也是深思良久,一直等到政事堂连催几次,才将自己的意见呈交上去。
这样具体的案事,自然无劳政事堂诸相公亲自过问,之所以连番催促,则就是代圣皇陛下发声,所以杜景俭的判书递上去之后,很快便得到了批复。
关于来俊臣的判决,单纯此案以论,并不足以入死。但杜景俭也在规则之内做了最重的量刑,判决将之流放西南万里之外的爱州。
但是圣皇陛下的批复当中,则是循引旧功,将流放地量移到了江州,可见仍然没有将来俊臣完全放弃掉,直接将流放路程缩短几倍。
对此,杜景俭自然有些不能接受,准备再作申诉,认为即便是要作叙功量移,来俊臣的流放地起码也要不出岭南道。
不过,当他看到有关河东王的判决时,则不免又是大吃一惊,乃至于直入直堂宰相李昭德面前询问道:“如此判处,是否量刑过重?河东王虽然确有罪实,但不至于如此……”
圣皇陛下的批复,李昭德当然也过目了,此时面对杜景俭的询问只是说道:“河东王才器可珍,仍有用地,逐之事外,才是荒废了名王才力,是一事二惩。”
讲到这里,他又拿过了判决书,指了指有关来俊臣的部分,说道:“至于来某,罪事不只此案。此前数日,坐失官仪兼车行皇城,要一并入量。你如果不能将他系引案中问事,案事发回省中秋官,入呈政事堂,我亲自审理!”
李昭德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颇有几分不满,前日他就打算在南省道途直接逮捕来俊臣,但被别的杂事牵扰,等到转过头来,来俊臣已经闭门不出。
他虽然是宰相,但南省诸司做事都有章程,也不能直接越权插手下司问事,但言语之间已经对杜景俭的保守行事非常不满。
被宰相如此训斥,杜景俭心情恶劣可想而知,他本来不想接手此案,可是既然事情发在了他的案上,如果不能处理周全、还要呈送上司,年考的时候便是一大污点。
尽管杜景俭还在争取量刑轻重,但圣皇陛下的相关批复也已经流传开来。涉事两人俱高位,本来就不能完全按照刑律裁断,圣皇陛下既然已经公开表态,基本上就算是已经定论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数。
来俊臣流放江州,自然让人不满,感觉判处太轻。但也不能说完全的失望,起码这家伙是被踢出了朝堂,不会再毒蛇一样盯着在朝群臣,也能让南省诸众长松一口气。
而来俊臣被贬,本身也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圣皇陛下对这些酷吏们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过分纵容。所以朝内朝外也都不乏人摩拳擦掌,准备乘此势头去围攻其他仍在朝局中的酷吏们。
至于河东王,近日都居禁中,有关其人与圣皇陛下的相处细节,其实也通过一些渠道传递出来,时流不免有感少王所受宠眷之深。
可是当河东王的判决作出后,还是令人大跌眼镜,越发觉得天意高难测:河东王竟然被直接夺爵且免了司礼少卿的官职!
如此惩罚,不可谓不重。河东王既是李氏宗枝,又是圣皇陛下亲孙,即便是当街殴打宪台大臣,惩罚应该也以训诫为主,诸如削邑、削阶、罚俸、免官之类。如果上升到需要直接夺爵,那几乎已经是谋反之类的十恶大罪。
原本杜景俭的判决也是河东王年少性躁、资浅历重,不当官长,建议免官警诫。
杜景俭在做出这一判决的时候,虽然不失公正,但也不乏对河东王这宗枝少者的回护。
在他看来少王本就身世敏感,一旦再居事中,所招惹的情势纠纷难免加倍,避得了一次避不了两次,还不如干脆侧身事外,深居王邸、安享富贵。
可是圣皇陛下这一番加惩,实在是太苛刻,不只夺职,还要夺爵,以至于让人怀疑此前禁中流传出来的讯息究竟是不是真的。
且不说外朝的喧扰,武则天在将批复发放外台之后,转又忙起别的事务。
一日政务处理完之后,转又吩咐宫官去召少王入殿,宫官离去不久转又返回,却禀告少王自陈抱恙溃闷,不敢以病气递染陛下,所以不来。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道:“这小子日间还在练鼓,现在就染疾了?受此严惩,能不溃闷?婉儿去传告他,若入殿来,自有导气之言,如果不来,此际就收拾收拾自归邸中吧。”
上官婉儿领命而出,一路趋行直至闲苑,走入阁堂中,便见少王居坐调琴,也不抬头看她。
她上前一步,将圣皇言语转告,但见少王神情并没有多少变化,于是便又忍不住软语说道:“大王如此身世,显贵与否本不在于官爵如何,但有圣眷常在,何忧眼前并后事。”
李潼闻言后便哼哼一声:“不当上官应制此称,小民已是黔首,卑微纤弱,雨露尚且不禁,遑论堂皇圣恩。既遭言逐,不敢顿候,这便远离宸居,自放于野。请应制如此归告,并请赐我出宫手符。”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不免愣了一愣,但见少王言虽幽怨至极,但神情却仍平静,心绪略有安定,于是便转身退出。
望着上官婉儿离去背影,李潼神色转为郁闷。上官婉儿那番劝言,他当然也明白,但被如此涮了一把,心里当然芥蒂难免,对他奶奶充满怨念:你这老娘们儿不把孙子当人物,老子对你这么好,你却这么玩弄我!
当然他敢这么耍性子,也是感情到了这一步。会哭的娃有奶喝,武承嗣在禁中发了一次病,皇辇都有得坐。老子被这样敲打还啥反应不给,那也太卑微了。你要是对我连这点容忍都无,那关系还怎么继续下去?
上官婉儿趋行归告,武则天闻言后,眉头也微微皱起,略作沉吟后从案侧一堆早就拟好的敕书中抽出一份递给上官婉儿,并又说道:“送去示他,如果还不来,那就归家继续溃闷着。”
不久之后,李潼便从上官婉儿手里接过敕书,展开一看,嘴角便抖了一抖,转又觉得情绪太外露,显得自己肚量浅,控制住表情后,这才跟在上官婉儿身后一溜小跑行向殿堂。
0316 鸾台给事中
武则天坐在殿上,眼见少王趋行入殿,嘴角一翘冷笑道:“小儿自有调养之能,区区短刻,闷气已经消解了?”
李潼听到这风凉话,自然不免腹诽,但是想到怀里揣着的敕书,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上前见礼并恭谨道:“臣、小民确感溃闷之苦,但念及恩亲殷念频问,不敢久避,只能强支入叩。”
说话间,他还似模似样的咳嗽两声。
武则天见他这幅样子,又忍不住摆手笑斥道:“行了,知你屈气在怀,不用常作厌态。如果连体己诸众喜忧如何尚且不念,又怎么能有感天下百姓生人渴欲。夺爵只是短时,让你能从宜入事。用事积俗,岂有显在王者躬行入事人臣之下。”
这话倒也不是虚假,一般宗室王爵是很少出任百司佐贰官,要么外州刺史,要么遥领大牧,要么就是南省官长。哪怕是年资仍浅,也有亲府宿卫或者台省供奉,一般是没有辖属关系极为明确的上级。
像是李潼此前担任的麟台少监和司礼少卿,虽然表面上看来头顶是有大监、大卿这样的上官。
但是少卿本身属于通判官,即就是能够完全处理所判诸事,直接向君王或者政事堂汇报,这又属于通贵,上司并没有对他的人事任免权并处罚权。
不能再做大王了,李潼自然是满腹怨气,但之所以怨气消散的这么快,当然还是他奶奶给了他实际的好处。此前上官婉儿传递的那份敕书中,将他任命为鸾台给事中。
鸾台给事中秩为五品,单纯从品秩上而言,自然比不上司礼少卿这样的四品通贵,可是讲到事权,那加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给事中属于谏官群体,而且还是谏官中最为显贵的。所谓侍奉左右、分判省事。下驳百司奏抄,上封君王制敕。能复审刑狱诸事,能复核文武典选。奏发使臣,课察典藏。大事小情,无有不问。
这么说还有点虚,说的再精准一点,那就是鸾台门下省最重要的封驳权,给事中是直接责任人,可以直接提出驳回百司奏抄、封还君王制敕,呈交鸾台侍郎进行批复。
换言之,以后朝廷大小事务,老子如果看的不顺眼,都能插上一嘴!
诸寺少卿或是显贵,但事权也仅仅只集中在本寺本署。如果说要拿给事中职位去换少卿职位,相信不换的人寥寥无几。给事中虽然品秩不高,但路子却宽了。大臣所以能够出将入相,可不只是资历熬到就可以,这种关键职位的历练是资望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李潼吹牛自己有宰辅之才,但也明白这话只是说说而已,他想要做宰相,简直比想要做皇帝还难。而如果还是原本那个不尴不尬的河东王,能够被授予这种职位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他奶奶虽然夺其王爵,但却将他安排在给事中这样关键的位置上,所谓栽培,已经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已经落实到了行动上来。
即便不考虑事权显重与否,担任给事中这样的关键枢纽职位,也能让他更加深刻、细致的了解朝廷政令的定制与实施各种详细流程,而不再只是走马观花的浅历。
否则,他想要了解到这些的时候,除非是担任监国。但那是不可能的,别说他奶奶、他叔叔包括武家那些远房亲戚与各个派系的大臣不答应,他自己也不答应啊。
监国?老子监个屁,都混到这一步了,还不抡起膀子自己干。
看到这个孙子于席中挤眉弄眼的将喜色强自按捺,武则天心里也颇生感触。她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安排,但其实自己心里也仍有迟疑未定,不清楚如此安排,对时局还有对少王究竟是好是坏。
但是这个小子所表现出来的才器,也的确让武则天欣赏有加,眼下还浅在事表,对诸事已经有了相当深刻与长远的方略。如果能够历练出来,可以说是不逊于近世所有以才器称的名臣。
对于自己看人的眼光,武则天还是很有信心的。但唯一让她有些迟疑难定的,还是这个小子身份的敏感。倒不是在武还是在李,毕竟无论李、武,总是她自己的亲孙子,她担心的是这小子未来或将无地能容。
此前她将与少王近日讨论诸事向政事堂群宰相们稍作吐露,在没有透露少王与谋的情况下,宰相们自然都是众口一辞的称许不一。可是当她将少王言引出来时,反应就各不相同。
宰相们态度的变化,更让武则天认识到,这个孙子虽然才情可夸,但放眼天下,除了她之外,世道中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全无顾忌的去赞赏并使用。
甚至就连她,可能都做不到这一点。尤其是这小子实在太能折腾,西京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统合诸多官面人物,如果真不加节制的放出去,武则天都有些担心自己可能控制不住这小子。
所以她才决定如此安排,先让这小子以一个低姿态入局,看一看效果,再考虑之后该要怎么调整。而且通过这样一番高落的打压,她也希望能打磨一下少王的性子,包括时局中人都能稍微冷却一下,
祖孙两人各有思计,殿中一时间没有人声。
过了一会儿,李潼才猛地一拍大腿,起身再拜道:“臣自有罪实,夺爵应当,也甘领此罚。但想到后续人情刁难,还要求陛下护我救我!”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则皱眉道:“就连来俊臣这样的刑事干才,都被你痛打远逐。就算荣爵不再,世道中还有什么情势喧扰敢加害你?”
“棍棒加身,能养恭德。陛下以此教臣孰近孰远,臣也能大感深意。虽然说即便没有荣爵加身,守此恩眷,世道俗流无有能害。但世道之内,终究还是有俗流之外的人选。”
李潼讲到这里,已经是一脸忐忑有加:“建安王所以家财托臣,除彼此情义深厚之外,还有就是臣封食恒出,无患臣不能承担财事。可是眼下一惩加身,臣封食荡无,建安王能不惊疑生恐,邪计扰我?”
“建安王情缓念迟,心意淳朴,他再作邪计,能邪得过你?”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笑骂道。老娘这段时间为了权衡该要怎么安排你,都没睡几次好觉,你现在还想拉我帮你赖账?
李潼脸色一苦,又讪讪说道:“臣身不满丈,食不足羊,若只计人命续存,用度其实寥寥。但庭中并非只有这数尺之身,开门便有人情往来,入事还有上下过问,桩桩历数,日费实巨。封食痛失之后,家计更无所仰,若再遭建安王非情刁难,妻妾号寒、举家破败,已经可以眼见……”
武攸宜的钱,他是说什么也不打算还了。本来还担心他奶奶会将宝利行社飞钱业务收走,但他奶奶所谋甚大,要直接向体制发起冲击,看不上他这仨瓜俩枣。
既然不收,那就还要自己仔细经营。可是武攸宜那点小算盘,他又不是猜不到,眼见他封邑被夺,上门讨债那是必然的。
现在自己还在禁中,武攸宜一时半刻抓不住他,更兼刚刚被重罚,自然是卖惨的绝佳机会。
“你还有养家的困顿?远在蜀乡的女子,都为了你花柳戏弄滥撒金钱,即便赤身,还患无人供养!”
这小子纯粹就是睁眼说瞎话,即便没有封食,还有田邑,至不济还能仰仗禁中赐物和民户资助,无非就是满心的算计想赖账,也亏他有脸口口声声将与建安王情义深厚挂在嘴边。
人家乐意请我喝花酒,那是我有本事,跟赖武攸宜的账有啥关系?
李潼心念一转,然后又说道:“虽然前计飞钱汇利营作公廨本钱,但计前各类铺陈,不是短时能够做好。况且飞钱施用的利弊详实,也仍然需要检验。财归建安王,无非继续囤积深藏,无益于身,也无益于众。但若交由臣来打理,则能洞见飞钱此计的利弊,来年大计铺陈,也能有的放矢。”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倒是认真想了想,然后便点头说道:“这话也有道理,建安王那里,不需你劳心。至于你纳他诸货,稍后详造册簿,纳入宫藏。”
妈的,夸早了!一点也不大气!
见实在争取不来,李潼只能再转突破口,继续抱拳道:“臣兄光顺,笃静谨慎,十倍于臣。如今臣爵禄惨失,家门荣色顿减,二兄嗣王独身难支。恳请陛下垂恩,选长兄入事宫造,兼判宫藏飞钱汇通诸事,使家门内外有支。”
讲到这里,他又一脸郑重道:“如果蜀中这样的峰岭环拥闭塞之境都能本钱缴公,营张获利,其他诸州比日收缴,自然能更加顺畅。臣此计绝非谋私,能事此者,唯心腹谨慎守廉才堪使用,阿兄正在其宜。”
武则天听到这里,也认真思索起来,但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复,只是说道:“你所请此事,我记下了。今日先居禁中,明日归家除秽,告慰亲徒,准备入事。”
0317 尚方少监
虽然武则天没有当面答应,但是第二天李光顺与李守礼入宫准备接回李潼时,武则天退朝之后又召见了几个孙子,先开口自然是敲打一番,让他们以李潼今次之事为诫,不要自恃宗枝后进的身份就无视法令。
二人对这个奶奶本就敬畏有加,闻言后自是唯唯诺诺,恭然受命。
敲打之后,武则天才又讲起有关李光顺的任命,以尚方少监领宫造使、督课使,益州修造大使。
且不说李光顺受宠若惊的领命,李潼在听到这一系列名字后也不免满心吐槽,这他妈究竟啥官啊?啥官也不是!
所谓的使职,遇事则置,事了则免,本身就不属于正式的官职名目。武则天这一点倒是很大方,直接赏了仨,还有一个大使。但真正牛逼的使,一个就够啊!
大概武则天自己也觉得如此杂使打发有点不好意思,又给了一个尚方少监的虚职,但也难保不是向益州大都督府诸官佐暗示,这个少王的工作关系还是在神都,你们别当成自己人。
“蜀边官声不美,不足加任宗枝。虽然放事于外,但留位于中,切记人事勤勉,少辈无忧前程。”
武则天又温声笑语的激励几句,如果说她此前还好奇少王哪来的脸面说跟建安王情义深厚,那么很显然她眼下此态就是在打样。
对于这样的杂号官使,李潼当然是有些不满,但也明白能够争取到这一点已经有些不容易。
武则天说蜀中官声不美,这也并不是虚言。隋唐之际,蜀中实在没有什么太好的名声,虽然也是富饶天府,但却被认为巴蜀阻险、人好为乱。甚至就连陈子昂这个四川佬儿都说蜀中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凶险之徒即聚为劫贼。
唐高宗时期,诸子遥领天下各大都督府,太子李弘雍州牧、沛王李贤扬州大都督、周王李显并州大都督、殷王李旭轮冀州大都督。剩下的荆州与益州,荆州久为乱臣霸府,益州地阻风恶,官声不美,都不分任给儿子们。
当然这也是地域歧视,隋唐之际这些陕西佬儿们少有看得起外地人。
李潼倒也不奢望能给李光顺争取到益州大都督府的上佐官职,甚至就连这些乱七八糟的使职,应该都是他奶奶为了补偿夺他王爵的重罚。
虽然他也挺看重鸾台给事中这个职位,但位置再怎么重要,跟一个王爵还是不能比的。就连南省那些宰相们,如果能叙功封王,怕都要激动得感谢武则天八辈祖宗。
如果不是对自己未来有着极高的期许,李潼也实在很难平静接受这一处罚。但就算是这样,想到以后不能再被人称作大王,无非那小子、李老三,虽然那小子真帅,但终究还是不如一位英俊的大王那样动人。
李光顺受命之后却不起身,跪地请求希望能够将自己封邑分割部分给三弟,言辞极为恳切,可见不是虚言。李守礼也同样如此,可见来的路上,俩人已经商议好了。
“朝廷封禄授领,岂是儿辈一言能乱?”
武则天闻言后,神情严肃的沉声说道,但见少辈感情如此深厚,心里也颇有感怀,便又说道:“三郎自有才器丰美,即便受厄短时,也不会长困于此。你兄弟能亲亲相爱,也实在让人感动。不必再执论于此,未来你们两个,或许还要反仰少弟。”
说完这话,她便吩咐宫人将三人礼送出殿。
三人自宫城北面玄武门出宫,途中那两个又不乏忧色的打量李潼,李守礼更上前说道:“三郎你是不是还犯了别的罪事触怒陛下?讲出来咱们三人分受,我与阿兄并王,唯你一个黔首,实在太不和美。”
这意思未必不是好的,但从李守礼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怎么,你觉着我获罪夺爵让你强迫症犯了?
李潼哼哼一声并不答他,李光顺新得使职,这会儿也有些不确定道:“三郎得罪,我则家用,陛下如此安排,究竟是善是恶?”
虽然早在西京的时候,李潼就跟他聊过让他去蜀中的话题,但却没想到这么快,方式又这么特别,也让李光顺有些拿不准。
“阿兄尽管放心,稍后归邸我再与你细议此事。”
虽然李光顺这些使职名号杂乱,但督管蜀中织造是没错的,这也有利于继续深入接收窦家在蜀中的人事残余。当然,本着最大恶意揣测他奶奶用心的原则,他奶奶也绝不是单纯的让他享此便利,可能还是让他们兄弟与窦家继续交恶。
走着走着,前方廊亭里出现几人,为首一个便是早年李潼曾经见过的、他四叔李旦宫中听用的中官曹维。
曹维趋行上前,先向三王见礼,然后望着李潼说道:“皇嗣殿下着仆于此恭候大王多时,唯寄一言,大王宗枝少俊,亲长寄望深刻,请勿为杂情相远。”
李守礼上前一步冷哼道:“我兄弟也浅有为人处事的方略,殿下若有余情,不妨教问余者!”
中官曹维听到这话,神情也颇为复杂,只向三人再作拜礼,然后才转身离去。
“二郎,皇嗣殿下于我家旧年颇有关照,之前西京之事,也只是恶亲发难,不能归于皇嗣。”
李光顺终究品性仁厚,自觉得皇嗣如今处境可怜,也实在没有必要再作这种迁怒,一边说着,他又一边望向李潼。
李潼心情也颇复杂,只是叹息一声说道:“但能场面人情不失,余者无需多念。”
窦家派人刺杀他,他也自有手段去报复,倒也并没有因此对他四叔李旦怀有什么恶意,相信李旦也不会因此对他心存成见。至于他四叔那些妻妾儿女们,则就不好说,不过这也不重要。
几人行至玄武门附近,然后便看到了武家两个宗王武三思与武攸宜。
这两人分隔挺远,表面亲近都欠奉。武攸宜见到少王行近,神情是非常激动,匆匆上前拉住李潼便疾声道:“王在西京,思虑缜密,怎么回了神都,做事如此轻率?事情难道没有回挽余地?你终究是陛下亲孙,近日都居禁中,亲近相处,凭你巧性异能,难道还不能求得陛下恩庇……”
他语调急促,一脸的焦急,看起来简直比李潼两个亲兄弟还要更加关心少王荣辱,以至于李潼都心生几分感动,甚至不好意思说出什么伤害武攸宜的话。
“小民自有罪实,甘领惩戒,无怨别者。”
稍作沉吟后,李潼斟酌着对武攸宜说道:“不过建安王今日如果有暇,还是要常入禁中走动,窥情问意。”
家产被充公的消息,李潼觉得还是由他奶奶告诉武攸宜为好,否则这家伙心痛之下,还不知要做出什么失态举动。
武攸宜眼下也是罪身,听到李潼这么说,不免惊疑有加,没有心情再问少王前程,转而忐忑问道:“近日王在禁中,难道与陛下闲论及我?陛下究竟说了什么?我该不该做一些人情铺张?”
“禁中隐语,不敢私泄。建安王还是记住我的话,自己入前是好。”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视线转向正缓缓向此踱步行来的梁王武三思。
居移气、养移体,武三思如今显为亲王,几年修持下来,倒也颇有几分气度,不再是此前吊死鬼似的穷酸样。
见到少王视线转来,武三思便一脸的笑容,并说道:“世道艰深,哪能只凭乖邪巧弄作立身的根本。小辈取殃于此,不知可有回念长者旧年所教?”
武三思对少王怨念深刻,自然始于旧年明堂侧殿那番冲突,至今都还有人引言笑他。到如今,这份怨念也是历久弥新。
李潼见武三思小人得志的嘴脸,也不搭理他,放嘴炮那是在没有实际行为能伤害到对方的情况下才会有的选择。等到自己正式任命下达,进了鸾台之后,再让这家伙好看。
武家诸王今年虽然颇受打击,但主要还是在政事堂的最高决策层面,魏王武承嗣以特进虚职被彻底架出朝堂,纳言武攸宜退居冬官尚书。至于武三思本来就不是宰相,所受影响也不大,目下仍然官居天官侍郎司职典选。
给事中能够分判省事,品秩不高,事权却重。李潼心里已经决定,以后凡是天官奏抄,只要是武三思过手的,别想在我这里过,你个垃圾!
有关敕令还没有送达外省,武三思自然也不知少王将要入事鸾台,这会儿自是满心的幸灾乐祸,退朝之后甚至不回南省本署,专程绕道玄武门,只是为了当面奚落少王一番,你个卑贱黔首还敢冒犯亲王?
李潼不理会武三思挑衅,自与两个兄长行出玄武门。虽然说他有报复后计,但不能当面报复回去,心里总是有些郁闷,所以在离宫之后便又说道:“先不忙归邸,去来俊臣家邸!”
老小子害我被夺爵,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老子暂时弄不了武三思,还弄不了你?
0318 少王凶顽,夺人宅业
来俊臣的家宅,位于洛水南岸的道德坊,是原凤阁内史史务滋的家宅。
天授年间,来俊臣新攫未久,与时任凤阁内史的史务滋并推雅州刺史刘行业兄弟谋反一案,史务滋有心回护刘氏兄弟,来俊臣索性将之一并罗织入案,逼杀史务滋后顺便收取其人家宅,作为自己在神都城的住所。
凤阁内史便是中书令,号为宰相之首,史务滋这座家宅旧业自然也颇为可观。来俊臣入手之后又作营造,兼并周遭坊居,使得这座家宅更加宏大,一如来俊臣势不可挡的气焰,凌驾于周遭坊居之上。
但就算如此,来俊臣仍然感到不满意,因为道德坊不临天街,家宅再怎么华美,总让他有种锦衣夜行、无从卖弄的感觉。
在与河东王发生纠纷之前,他还计划着要在天街两侧坊区中挑选一处美宅据为己有,可是现在,他自己跌了这么大的跟头,这一构想也只能无疾而终。
来俊臣凶名赫赫,不需多说。往常时节常与党徒们在家宅中设宴饮乐,可谓门庭若市。而周遭坊民与这样的豺狼为邻,自然是常怀忧恐,小心翼翼的度日。
不过随着来俊臣遭殃,党徒自作鸟兽散,宅门也不复风光喧闹,整日紧闭。但道德坊反而因此恢复一些人气生机,坊民们才敢在街中喜乐游走。
坊中曲里一间食肆房间中,听到街面上的嬉笑声,来俊臣一脸的阴冷:“这些贼胆蚁徒,知我受难,竟敢当街调笑。等到来年情势有缓,一定要重惩他们今日言笑!”
房间中还有几人在座,一个个表情都不轻松,听他话说得凶狠,也没人给予回应。
“怎么?难道你们也以为我就此沉沦于下,不能再逆势而进?”
见几人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来俊臣又冷笑道:“世道奸恶常有,只要生人不灭,我等刑士便不患没有才用之地!罚令未行,圣皇陛下便加我量移之恩,可见圣眷不失。今日虽遭短厄,来年必有再用之期!”
当日禁中被圣皇陛下一通训斥,来俊臣自然惊慌欲死,归家后自作检讨,再见后续事态发展,心绪才渐渐有所稳定,情知圣皇陛下还没有完全放弃他。
“言虽如此,但杜景俭仍是穷追不休,要将中丞另置远乡,这也实在是让人不能安心……”
席中一人忧色忡忡的说道。
“他只是徒劳罢了,若案事只在我一身,或许最终还未可卜。但是夺除封国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轻易翻转!”
来俊臣闻言后便冷笑道,如果他的处罚量刑被更改,那么相应的同案河东王处罚肯定也要有人再作争取。无论圣皇陛下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如此严惩河东王,既然制令有出,就绝对不会再作更改。所以,眼下的河东王反而成了来俊臣的一层保护。
但在稍作沉吟后,他又皱眉道:“虽然杜某只是徒劳,但若再由其纠缠下去,迟迟不能行令,怕也不妙。”
从内心而言,来俊臣当然不想离开神都中枢。可是当日面圣,圣皇陛下对他表现出来的厌弃也让他惊悸有加。短时之内,圣心未必能有回转,他眼下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紧到地方上去窝起来,不要再逗留神都惹人关注。
就算官面上不会有什么反复,但是民情可惧啊。须知他们这些酷吏的前辈周兴,可就是被草野人士给干掉的。
来俊臣自知他有多招人厌,如今声势不再,党徒散尽,说不定真有什么亡命之徒摩拳擦掌的想要行刺。别说他了,甚至就连河东王在西京都遭遇这种恶事。
所以来俊臣从离宫之后,闭门谢客之余,甚至不敢留在家中,又恐官使传令不能及时迎拜而更添罪过,一直藏在坊里用作掩饰的别宅。
“这样吧,你们之后传告宪台诸众,让他们准备上奏弹劾杜某,言其沽直卖誉,要以大臣荣辱博求草野名声。我听说,多有草野奸人登门托财献命,请他重刑加我。便以此论事,他若还不肯罢休,必定身受其害!”
讲到这里,来俊臣又是一脸忿态:“我虽然屈势,但毕竟也是宪台官长。宪台所任,本就是直言积怨,既任于此,谁还没有几桩私怨加身?他们如果坐视杜某纠缠,来年自身能免于此?更何况,当中多有徒众是循我私情进用,我如果入事更深,他们也别想置身事外!”
如果李潼在此听到来俊臣这番算计,不免要感慨大家还是同道中人。不过他眼下据此也不远了,刚刚行下新中桥,率领一众王府仗身们,浩浩荡荡行入坊中。他自己虽然被夺王爵,但家中还是有着两个王,场面还是能够摆起来的。
少王并其随众入坊,自然惊动了坊中人众,坊街上闲杂人等悉数退避,另有家居于此的孤独氏门徒上前相迎。李潼也不掩饰自己的来意,张嘴便问道:“来俊臣家邸何在?”
听到河东王如此发问,独孤氏家人们顿时也是一脸的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少王。少王与来俊臣之间的纠纷,近日闹得满城皆知,甚至更因此惨失王爵,如今气势汹汹入坊,目的如何不问可知。
独孤氏一家与少王有交情,甚至已经到了论婚的程度,是不想河东王得罪更深,所以犹豫该不该告。
但坊中自有好事之人,闻言后便冲出来发声指点,而来俊臣家宅规模也实在醒目,李潼很快就搞清楚了方位,率众而去。
来氏家邸宅门紧闭,李潼入前便喝令家人上前叫门,不过来俊臣本不在宅中,来氏家奴们又多见少王凶残,当然不敢开门。
眼见到往常嚣张无比的来俊臣如今竟被少王逼得不敢开门露面,街面上自然是一片喝彩叫好声。
而在街道另一侧的食肆里,来俊臣站在当街铺面门后,看到自家门前乱糟糟场景,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举手挥拳砸在门扉上:“河东王如此恣意凶顽,几番辱我,不报此辱,决不罢休!”
说完狠话之后,他又闷声道:“速往永昌县廨告官,神都闾里,岂是权徒横行之地!”
被圣皇陛下兜头兜面的训斥一番,来俊臣自然也知少王享眷深刻,虽然不知因何遭此重惩,但也绝非短时之内能够轻易撼动。
不过他向来信奉生人无不怀奸、无不隐恶,只要用心入深,就没有攻讦不到的人。虽然他这一次是栽在河东王手里,但也是因为过于自大轻敌,没有看准河东王在圣皇陛下心中的位置。
说到底还是被往年的成功所迷惑,想要弄倒河东王这样的人,势必不能只凭常计。
且不说来俊臣这里还在思忖该要如何用计,坊街上河东王已经下令让府员们上前拆卸来氏家门,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眼见这一幕,来俊臣更加目眦尽裂,他是亲身领教过河东王的凶残,到现在咽喉发声还困难呢。
见少王竟然下令要拆掉他的家门,而永昌县衙役们又迟迟不来,甚至就连坊中街徒都不知所踪,来俊臣心里也是急躁无比,但终究还是不敢露面,反而退入食肆更深处。面对河东王这样的凶残人物,一时的面子得失实在不可计较。
来氏家奴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王府仗身们,很快便被冲进了庭中,一通搜索之下却不见来俊臣。
李潼站在一片狼藉的来氏家门前,得知这个结果后一时间也有些傻眼,没想到来俊臣这个家伙如此滑溜,藏的挺深。
不过就算抓不住来俊臣,他也不打算就此罢休,绕着来氏家邸游走片刻,抬手让人将抓捕到的来家管事拉到面前来,冷笑道:“你家主人欺我,徒具礼单,却无丝缕入门,今天我登门访问,他却又不见踪迹。那就要问问你们这些门客,该要如何了事?”
那来氏家奴这会儿也是吓得哆哆嗦嗦,根本就说不出话。
“算了,也不为难你们下奴。终究是我跟你家主人情义来往,他既然厚礼献我,我也就回赠方便。知他离都在即,怕无财货傍身、行途辛苦,以此折钱,买了他的都中闲宅,让他能够无忧去远。”
夺人产业是真的会上瘾,李潼在西京时做顺了手,此时看到来氏家宅颇成规模,便又动起了念头。既然抓不住你的人,那就直接占了你的家。敢敲诈老子,还害我痛失王爵,能让你舒服?
他也是说到做到,一边派人入内将来氏家奴轰赶出来,一边让人去永昌县将衙官请来,要来一个当街过户。把这宅子盘下来,正好送给李守礼做新婚礼物,以后去他丈人家走亲戚、蹭饭也挺近。
毕竟钱都带着呢,来俊臣让人敲诈他的礼单,杨思勖一直收着,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就算是打官司,打到明堂他都不怵:我当街揍人是犯法,可我买人家宅又犯了什么错,而且价格还给的那么高!
由始至终,来俊臣都没有露面,只是窝在坊中食肆小屋里气得呕血。他敲诈别人就多,是真的做梦都想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家宅被敲诈走,居然还不敢露面阻止!
0319 巽郎才壮
在道德坊来俊臣家邸发泄一通,虽然未称尽兴,但也不再像初离宫城时那样郁闷。除了一些能够自得其乐的事情,果然人的快乐大半是要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上。
待到返回履信坊家邸,自然又是一番忙碌,李潼这里刚刚安抚完嫡母房氏,家人又来告说是太平公主已经入门。
兄弟三人连忙出迎,远远便听到刚刚下了车的太平公主在抱怨:“这一处王邸也实在太偏远,往来一程太不容易。你们兄弟都已经不是少幼,还是要在都中近坊另择宅居,这也便于人情的往来维持啊。”
“姑母与三郎想在一处,我兄弟刚在道德坊收入一处美宅,改修一番,短日后就能在那里待客了。”
李守礼刚刚助纣为虐,在他未来丈人门人们面前耍了一把威风,这会儿精神正是亢奋,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便也不无炫耀的笑语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乐得花枝招展,指着李潼叹息道:“来某人私欲迷了心窍,竟然招惹三郎,丢了官阶体面不止,如今连宅业都被夺。都邑时流如果听到这个消息,赶来拜谢者还不云集!”
李潼闻言后也是不免感慨,搞事情这种活动真的是要看天赋。他带着两个兄长去道德坊大闹一通,这两人只道他苦闷之下要寻人发泄,李光顺是不忍阻止,李守礼则是瞎凑热闹。但太平公主刚刚听完,立刻便挑明了他的另一层意思。
来俊臣这个家伙也可谓是个宝藏男孩,只是收获多少还要靠自己榨取。李潼近日虽在禁中,但也没有跟外界断了联系,当然也听说司刑少卿杜景俭近日遭遇。
杜景俭不敢收的人,他敢呀,如此痛惩一番,让人感激来拜,顺便收取几个才力听用。以后不再是大王,好歹也得有点人势底气。如果只是单纯的发泄怨气,也没必要搞得人尽皆知。
三人将太平公主迎入堂中,落座之后,太平公主又指着李潼感叹道:“三郎虽然年浅,但真有从心所欲不逾规的熟才!来俊臣骄横日久,畿内厌之者不乏,但真有勇气强折锋芒者却无。刚刚归都,便做成这种人情张望的大事,入事之后,一定会让人更作期待!”
她是从禁中赶过来,当然也知道了母亲后续的安排,因此对李潼的前途倒没有多大担心,心里反而颇为期待。虽然没了显爵,但宗籍仍在,而且还能更加方便的深入时局之内。
母亲的安排已经让她眼前一亮,如果这是少王本身就在争取的局面,那么对这小子评价无疑还要更抬高几分。
听到太平公主语调充满乐观,李潼不免叹息一声,你也只是看人遭殃不牙疼啊,没了王爵,谁疼谁知道啊!
“言虽如此,但人情终究冷暖有变。譬如日前归都盛态,日后怕将不复。”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也流露忿态,并恨恨道:“俗人计短,无需为此烦忧。我家儿郎英壮可待,本就不是寻常人家能配。如今杂尘飞退,倒是能够更加方便的辨识真情。”
听到太平公主也这么说,李潼心有了然,看来大家果然也是更加喜欢英俊的大王而不喜欢残缺的美。不过说实话,此前那种浮躁的热情只会给他困扰,他本身也并不怎么喜欢。
其实李潼也不喜欢眼下就把人情事务搞得太复杂,搞什么联姻,帮不上忙不说,或许还会召来一窝猪队友。他宅中既有娘子,明面、暗面也都有人情事务可发展,已经不再是刚刚出阁那会儿孤立无援,跟啥人产生关系都稀罕得不得了。
不过这方面,他也难自主,就算他奶奶塞给他一个武家女子,为了复兴大唐,他兴许也得忍下来。至于以后,当你家女婿跟灭你满门没啥关系。
当然这种可能几乎不存在,太平公主嫁给武攸暨,只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安排,眼下他奶奶也根本没有李武合流的需求,即便是有,李潼也不是一个好人选。
政治人物有了立场就有了矛盾,天无二日,皇帝跟储君天然就不对付,武承嗣想当太子,那他在武则天眼里,除了血缘关系更远和人势上比较弱之外,跟皇嗣李旦还真没啥区别。
李潼现在好歹也算是他奶奶的心腹,就算是要在武家内部搞离间、搞对抗,太平公主比他更适合。如果他奶奶要插手安排他的婚姻问题,李潼觉得最大可能会是山东或者江南旧族人家。
这两个地区的人才,也是武周朝局重要组成部分。像是如今政事堂宰相班子,单单出身山东世族就有三人之多。武则天如果要加强与这些人的沟通与笼络,武家那群货少有拿得出手,老三老四都是旧朝废帝,李潼他们兄弟三个倒是比较适合。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期待,关陇勋贵们眼下废是废,但如果交情和时机到了,还敢跟着搞革命搏个从龙之功,兴复祖业。
至于山东旧族们,纯粹就是老滑头,坐享其成的凑热闹可以,披荆斩棘的做先锋,想都不要想。所谓千年的世家,大凡腰骨硬朗一点,能传下来?
眼下想这些还有点远,听到太平公主又问起他近日要忙什么,李潼便回答道:“趁此短闲,主要还是人情走访,顺便拜望一下南省几位相公。旧署大卿本于家门有恩,如今又受我所累,是该要登门致歉。”
他要出任三省要职,不同于李光顺那种杂使,是需要政事堂公推审议的,否则便是斜封。玩斜封的那都是能力不强、搞不定政事堂却又想法贼多的机灵鬼,诸如李显他老婆韦后。武则天把南省宰相们都收拾成抖m了,当然不屑这么玩。
但他奶奶威风是他奶奶的,李潼以后要在别人手底下做事,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点点头:“南省要职,不同旧年所历,三郎才器是有,但人情上也的确需要周全。久别京邑,难免生疏。近日我也为你引见几员南省显在和后进才士,帮你尽快入事。”
李潼自然拱手道谢,心中却默念:能不生疏吗,光李峤那里,你都给人送俩小老婆了。
当然,他跟他姑姑眼下没必要分得太清楚,特别今年除服以来,前前后后他也多得他姑姑关照。起码眼下来说,太平公主是真心帮他这个侄子,这也让李潼颇为感动。
等到太平公主离开,李潼便吩咐家人准备名帖并礼货,在家休息一天,恰逢朝士休沐,便开始正式走访时流。第一站,便是司礼卿欧阳通的家。
欧阳通对于少王的来访也颇为重视,派遣子弟于坊门外远迎,自己则站在家邸门前等候。
对于欧阳通如此礼节,李潼颇感受宠若惊,眼下他还没有被正式剥夺王爵,但欧阳通也是他名义上的上官。即便不论这些,这位老先生也帮助他家良多。
像是早年李潼兄弟们之所以能往内文学馆读书,便出于这位老先生的进言,也才让李潼得以抓住机会,从而才有了后续一系列的变化。更不要说欧阳通更是负责将他亡父李贤灵柩运回关中,这更是大恩了。
所以李潼入坊之后也是一路趋行,行至欧阳通家邸门前便执后辈之礼长揖相见:“晚辈多承欧公德长赠惠,言行事迹未有所报,反而频累欧公,岂敢再当长者如此惠礼!”
他自己脸厚心黑,来到这个世界少有坦诚待人,真要说对什么人心存愧疚,那欧阳通绝对在此列了。这位老先生帮他不少,但却乏甚善报,旧年进言远贬几千里不说,眼下又受他连累,奋斗大半辈子将要入相,却被他给搅黄了。
虽然说武周一朝宰相是高危职业,但不做宰相就安全了?身在宰相位上死,起码还能在宰相世家里得以列名。
欧阳通对少王倒是和善,不言前事,上前把臂将少王迎入家门,各自落座后又指着少王笑语道:“旧年大王以游仙诗相示,只道闲才优养,好游事外。但近日所见大王策论几则,确有干才卓然,实在让人惊喜。日后能从宜入事,希望能持谨慎之心,裨益社稷。”
他虽然没能入相,但资望却高,政事堂有关讨论也有所耳闻,对少王不免更加刮目相看。
“爵将不继,也是自食恶果。欧公直以字号相称即可,宝雨小字巽。”
欧阳通略作沉吟,便又笑道:“如此便称巽郎,巽郎才壮可观,短厄不必介怀。如此恶果,不是俗人能尝,可惜老夫气血枯耗已经难奋,否则也愿细品这甘甜滋味!”
话音一转,他借着便将李潼引到书房,并笑道:“巽郎笔劲早有所见,但却不足慰渴。今日过府,盼能畅使相赠。”
李潼闻言后也不拘泥,提笔便写,欧阳通站在案侧仔细审视,口中不免啧啧有声,并不时发声指点。
欧阳通的书道水平不必多说,经其一番指点,李潼也大感受益匪浅。两人品评书道,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李潼这才起身告辞,待到行至前庭,却发现有两架马车停在那里,车上装载着重重包裹的物品。
“故人托我敬赠,巽郎不必推辞。”
不待李潼发问,欧阳通便举手说道。
0320 高句丽遗民
李潼一行返回履信坊王邸之后,当家人们上前见马车上装载的那些箱笼搬卸下来进行清点时,看到箱笼里珠光宝气的珍货,忙不迭匆匆上报。
李潼得讯之后,心中也颇觉惊讶,匆匆前往侧厢仓舍去查看。欧阳通为官清廉,为人耿介,李潼本以为这两车货品应该只是文墨用物之类,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走进仓舍后,看到家人们将车上货品铺陈开来,不免大有动容。
这些礼货,主要以貂皮、彩缎为主,甚至还有十几张光滑坚韧的兽皮。王府仗身上前验看,道是海豹皮之类的皮料,能够用来制作许多军用器物,鞍具并甲衬之类。
那些彩缎工艺不甚精美,用料却是不凡,展开抖动,自有一股朝霞一般的炫目光彩散出。这应该是属于高丽锦,虽然不如蜀锦那么精美,但材质自有可取,市面上行货不多,价格反倒要更高几分。
除此之外,又有斗量的真珠、光洁的冷玉,包括妇人化妆用料的雌黄,并能够制作丝乐器物乃至弓弩的韧丝、兽筋之类,全都是价值不菲的珍用材料。
“大王,这里有书册。”
杨思勖手持一封信呈送上来,李潼展开一览,心中才有了然。
这一批礼货,乃是神都城里一些高句丽入迁人家集体捐赠的,为的是感谢少王痛惩来俊臣的事迹。
来俊臣这个家伙结怨满京邑,不是说说而已,甚至就连高句丽这些亡国之余也颇受其害。年初索贿于右卫大将军泉献诚不得,便被其罗织入狱逼害至死。
泉献诚出身高句丽权族泉氏,死前更是以右卫大将军而兼羽林卫,南北两衙一身领之,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乃是高句丽内迁之众于朝中的代表与领袖人物。
得知何人送礼,李潼不免眉开眼笑。他本来就已经想到,自己如此张扬的痛惩来俊臣,一定能够吸引到来俊臣的那些仇家们来投他,倒是没想到首先入网便是这样一条大鱼。
高宗时期,高句丽被灭国之后,几十万户的民众包括包括高句丽王族高氏、权臣泉氏大举内迁。
这些高句丽亡国之众虽然绝大部分都被安排在边疆地区作为唐军的附庸城傍军,参与到大唐对周边诸夷的征讨中,但是作为帝国核心的两京地区,也是安排了不少。特别那些本来就显赫的高氏、泉氏等,更是入朝担任显职,参与到对高句丽地区的羁縻统治。
单单在神都洛阳周边,内迁的高句丽亡国之民便有几万户之多,他们虽然入录州县,但与那些旧国名宗还保持着很深刻的往来。
李潼之所以对此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泉献诚在神都城内家邸正位于他家履信坊王邸西南侧的集贤坊中。旧年他们兄弟在神都而泉献诚还没死的时候,偶尔途行坊外,也能见到泉献诚家邸门庭若市,广有高句丽旧人走访勤奉。
泉氏在高句丽遗民当中的影响力,甚至还要远远超过王族高氏,其祖辈便是隋朝时期曾经抵御隋炀帝东征的渊太祚与高句丽末代权臣渊盖苏文,因避讳唐高祖李渊而改为泉姓。
也正因为这一点,武则天才对泉献诚那样重视,南北两衙军权并置一身。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泉氏无论再怎么煊赫,终究只是一群亡国之余。
天授年间,时局本就变幻莫测,南省宰相都成批赴死,李潼正是有感于此,才借服丧之名,远远避开这斗争的高峰。军权本就敏感,再加上泉献诚站在那样显赫的高位上,被人惦记而攻讦陷害,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表面上原因是来俊臣索贿不得才予以加害,但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起码武则天想要保住什么人,来俊臣也绝难加害,比如这一次与李潼所爆发的冲突,家宅被夺都不敢露面。
“这些财货暂且收起,顺便着人打听一下这些高句丽遗民诸事。”
这些财货虽然价值不菲,不过李潼也没有太过重视。西京城里大发横财,虽然被他奶奶充公一大批,但李潼的眼界也被撑大,并不怎么看重这份财货价值,对于这些高句丽遗民们借此所表达出的善意,却是非常有兴趣。
虽然泉献诚被来俊臣轻易弄死,但当中肯定有着更深刻原因,并不意味着这些高句丽亡民们势力就弱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高句丽人具此重礼,肯定也绝不只是单纯的道谢那么简单,必然还会有下文。
李潼看到名单上所列送礼人家,就包括如今的朝鲜郡王高宝元,泉献诚的族叔、官任司膳少卿的泉男产等一些高句丽旧族代表人物。
李潼昨天才从禁中归邸,今天便去拜访欧阳通。这么短的时间里,那些人便能走通欧阳通的门路,借欧阳通之手赠送如此重货,可见能量仍然不小。
当然,李潼也不敢奢望能够借此将这些高句丽遗民尽数网罗为己用。毕竟如何治理这些人,包括高句丽故地,那已经是国家战略层面的选择,远远不是他一个刚被夺爵的落架凤凰能够操作的。
不过,就算这些人物势力不能尽为己用,保持一个良好互动关系也是不错的。相信这些人也是存有此类的念头,亡国之余本就凄惨,又痛折泉献诚这样一个头面人物,眼下应该也是广结善缘,希望能够多个朋友多条路。
相对于西京,洛阳才是李潼的主场,虽然离开了好几年,但一些人事关系也都还有维持。所以很快,相关的讯息便传回了王邸。
如今已经官居兵部夏官郎中的姚元崇借着休沐之际,亲自登门,顺便向少王讲述了一下有关这些高句丽遗族在朝中的问题。特别有关泉献诚的死,虽然表面出手的是来俊臣,但背后也不乏重要人物的推力。
比如拜相之前担任夏官侍郎的李昭德,就对蕃将典内的问题颇有微词。
如今神都禁军体系里,单单南衙大将军级别的蕃将就有七八人之多,除了泉献诚之外,另有黑齿常之、麹崇裕包括突厥阿史那家几人,还有南诏新投部族酋长。
虽然这当中也不乏虚位遥领的羁縻安排,但蕃将在十六卫大将军所占比例也颇为惊人,用李昭德的话说就是“我华夏显赫名位,岂专为蕃奴悍者所设”。
李昭德这种皇汉言论,李潼心里倒也比较认同,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想要支持一个幅员辽阔、兼容并包,能够统治不同民族与地区的大帝国,太过排外肯定不是好现象。
你只要肯为我卖命,那就是好同志,不必吝惜名爵封赏。
当然,这里面的分寸把握,就比较考验统治者的尺度拿捏了,终究还是要与整个大势结合起来进行权衡取舍。
像他奶奶武则天这样做肯定是过分了,过于滥赏,使蕃人不知我名爵威重。泉献诚的死,很难说归咎某个人,就算李昭德表示了不满,但当时其人还没有拜相,也没有可能与来俊臣沆瀣一气、对泉献诚无罪加诛。
姚元崇又提到泉献诚兼羽林军时,与武家几王也颇积龃龉,甚至武懿宗就曾在厢营破口大骂蕃人不知死活。想想武家子那脾性,也未必需要针锋相对的得罪,关键时刻、关键位置仅仅只是恪尽职守而不假方便,对于近年来自信心爆棚的武氏诸王而言,可能就是得罪了他们。
总之,这就是一笔糊涂账,那也就只能直接出手的来俊臣背这黑锅了。
了解到这些之后,得知泉献诚并非牵涉到什么公然犯忌的敏感事件中,李潼就放心了,转头吩咐家人拿着名单去分头拜访回谢几家,维持一个往来。
他对这些高句丽遗民还是颇有想法的,即便是做不到政治上的彼此援应,有关人、物之力也大大值得引用。
像是如今活跃在两京之间市场上的蕃胡商人,由于安西四镇未复、西域商道不畅,所以还是以安南、东胡等地远商占主流。送入王邸的礼货中也能看出来,这些远地蕃珍种类既多,也价值不菲,还有其他一些高丽姬、新罗婢之类的买卖。
换言之,这些高句丽亡国之余们或者政治上乏甚庇护,但经济实力还是不错的。像后来铸造的天枢,东胡各部酋长并商贾们便拿了大头。
李潼摊子铺得挺大,所谋也大,财货之用自然多多益善。
除了这些之外,内迁的高句丽遗民徒众数量极多,当中也颇有才力可用。
除了台面上高家、泉家这样的旧族之外,像盛唐名将高仙芝、王思礼之类,都是出身边地、高句丽城傍武装的寒士人才。
总之,跟这一群体保持一个融洽关系,无论眼前还是之后,都是挺不错的。他奶奶没能把这灭国红利完全挖掘利用起来,他当然没有客气的道理。
痛惩来俊臣一番,还侵占了其人的家宅,并又因此引得高句丽遗民主动表露善意,来到这个世界,李潼少有如此爽快过。
可惜来俊臣那家伙藏得太深,且离都在即,否则李潼真想挖出来再当众揍上一顿,简直就是一个大礼包啊!
0321 来君珍重
对于少王的回应,这些高句丽遗族们也颇为热情,之后几日都踊跃来见。甚至于这一代的朝鲜王高宝元还要以女相献,入为内侍,姿态可谓恭谨。
对此,李潼也有些哭笑不得,只能以庶人之身、难配王女拒绝了。我倒不怎么稀罕你闺女,但如果钱多的放不下,倒是可以再送点过来。
这些高句丽名族如此谦卑,也是很正常。本身就是亡国之余,人前第一等,再加上痛失了泉献诚这样一个头面人物,难免凄凄惶惶,担心遭到更加酷烈的清洗。
本来高句丽王族高氏跟权臣泉氏是世仇,泉家不独专权,而且还卖国。
甚至于高句丽灭亡之后,上一代的朝鲜王高宝元他爷爷高藏还曾经策划过谋逆复国,但被泉献诚之父泉男生给直接揭发了,惨遭身死。但是在高宗皇帝授意下,高宝元还是要乖乖与泉家结成儿女亲家,根本不敢有所抵触。
李潼虽然获罪夺爵,但转头就敢继续凌辱来俊臣,甚至欺霸其家业,足见有恃无恐。高宝元这样的亡国之君,哪怕嫡女献入为侍妾,都算是赚到了。
须知就连郭元振那种水货官二代,都能招纳一个新罗贵族大将的女儿为妾。这些亡国之余们,无论如何虚荣,也是只能追缅故事了,从泉献诚之死也能看出这一点来。
之后一日,泉献诚族叔泉男产便引泉献诚三子来见。泉献诚虽然入狱而死,但是他的家人们却没有遭遇太多牵连,甚至没有被没入官奴,仅仅只是革除了其儿子们获授的荫官。
由此也能看出来,武则天不是不明白泉献诚是被冤枉的,群情推动之下只能默认了这一事实,也可以说泉献诚虽然位重,但仍不入其心腹之选,只是没有让人再继续株连其家眷。
泉献诚长子泉玄隐年方弱冠,剩下两个,中男十五出头,小的不过**岁。三人入堂之后,便哭泣叩告,感谢少王为他们父亲报仇。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颇觉心酸,旧年他们兄弟三人,何尝不是如此凄凄惶惶姿态。
“大王高义惩奸,使我劫余徒众群情大慰,恩重难报,唯有叩谢!”
泉男产六十多岁的年纪,保养还算得宜,入堂之后站在三子身后,对少王连连深揖,姿态恭谨又谦卑。
待到少王示意免礼,他又指着那三子一脸悲伤道:“此三子痛失怙养,虽然仇家获罪逐远,但终究恶迹不绝。我纵有心收养在邸,又恐余祸未已,希望大王能再作仁义庇护,收入贵邸作仆役差遣,赐他们一条生机活路。”
“泉少卿言重了,我与大将军虽无深谊可叙,但坊居比近,旧年也承蒙关照走访,使我门邸不至于空空无人。所遗嗣血名门之后,但不厌我厅堂简陋,又何吝一席。”
泉男产闻声更是大喜,指着三子沉声道:“从今以后,你三人便是大王门仆行走,如果敢怠慢大王所教,不独损害自身,还要让你父蒙羞!还不快叩谢大王活命之恩!”
三人闻言又是连连叩首,看到那个小的额头都被地面磕得泛红,李潼也觉不忍,离席而起将他们拉了起来,指着泉献诚长子泉玄隐说道:“你且先入雍王府下供事,这两个少弟,中男随我出入,小郎且先受府中学官传教。”
“仆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听到少王如此安排,泉玄隐也是感激得泣不成声。
他旧年身为国公嫡子,因勋供事亲府,也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直到家门横祸临头,才知世道多艰。难得少王肯收留他们,甚至还允许少弟继续学业,于是又跪下去捧靴吮告忠心。
如今李潼府中也的确缺人使用,更缺能够吩咐**的死忠。泉家也是高句丽名族,家教自然不俗,穷极来投,也值得李潼加以考察,再考虑要不要更作信重。
之后他又与泉男产浅聊片刻,当讲到想要在京郊那些高句丽遗民当中招募一部分工匠来经营他家田邑产业,泉男产更是拍着胸口保证一定尽快安排妥当。泉献诚死后,他便是泉家乃至于整个在京高句丽遗民群体的代表人物,安排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对于泉男产的态度,李潼也颇感满意,索性又透露了一下自己将要进入南省担任要职的事情,以示彼此可以有更多接触交流的机会。
泉男产听到此事,自然是更加的惊喜。他虽然也是官在四品,但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虚职供养罢了。位高如泉献诚,都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家也的确是需要真正实权人物的关照。
少王虽然被夺爵,但家门仍有两王,且本身又将身领要职。如果以前泉献诚还在,彼此身位有忌惮,还不敢有什么亲密往来,可是现在势穷之下,反而可以少顾虑。
一开始泉男产还只是表示会尽快给王邸送来一批高句丽佣工,可是随着话题展开,已经变成了直接赠送几处园业,以报答少王帮他家惩恶而被夺食邑的损失。
甚至泉男产还表示自家也有儿子闲在庭中,如果少王仍乏力用,可以一同引入府中。
李潼对此只是敬谢,他虽然比较看重这些高句丽遗民的人物潜力,但也不想把自家变成他们的据点。收留泉献诚三个失怙孤弱,已经足够维持关系了,真要大举辟用这些高句丽人,他奶奶也不答应。
有了这些高句丽遗族作为表率,再加上李潼将要入省任职的消息也从政事堂流传出来,履信坊王邸中再次恢复了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给事中虽然只是官在五品,但却是南省承上启下的重要职位,常人居此都为美职,意味着前程远大。而以李潼这样的身份,居然能够得到如此任命,足见所得恩宠绝非寻常。
须知此前不久,魏王武承嗣被罢相时,其中一个理由便是宗枝本就千金清贵,不宜再居南省显在。
虽然少王是被夺爵加任,且鸾台给事中跟宰相相比仍是位卑,但圣皇陛下如此授用,起码说明绝非对少王厌弃。联想前事,反而使得这一份曲折授用显得用心良苦。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基本上除了出门拜访朝局要员之外,就是在府中接待访客。
这其中,单单以感谢少王痛惩来俊臣为理由送入邸中的礼货,就积存了几大仓库。以至于李潼每当听到前庭有人语声,就忍不住手痒的厉害。
不过,他就算再怎么手痒,也揍不到来俊臣了,那家伙日前便已经出都前往流放地。
九月中旬,李潼以扫秽为名,厚礼邀请魏国寺诸法师登邸作法事,让李光顺他们在前庭与中堂盯着讲经的和尚们,他则在西园里接见了搬抬法器、顺便入府的田大生等人。
“长时不见,大王风采更加绝伦啊!我等用事之徒苦待主上归都,简直思念如病!”
几年不见,田大生更显老态,也更加圆润,见到大王之后,那激动的心情简直从袍缝里溢出来。
“长时不见,田翁倒是音容如故。还有你们几位,不必拘礼,各自入座。”
看到田大生,李潼心里也有一股亲切感,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所接触到的第一个草野义士,不言助事多少,感情上就另眼相看。
待到几人悉数入座,田大生又说道:“大王,人手已经备好,要不要沿途追逐干掉来俊臣那狗贼?虽然他驿路行线绝密,但是如今咱们也不是旧时,耳目铺陈之下,一定能把他行踪揪出来!”
“不必多此一举,且由他去。”
看到田大生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李潼笑语回答道,莫非这个追杀酷吏也能让人上瘾?
旧年酷吏周兴被道左行刺,虽然最终追查无果、不了了之,但从此之后,朝廷对于流放官员们的行止安全上的要求也提高许多,基本上除了主事官员,任何人都打听不到其行走路线。
对此,朝士们也都深表赞同,毕竟时局变幻波诡云谲,谁也说不准他朝君体也同,这是在维护大家共同的安全。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李潼对来俊臣也大有改观,这家伙间接给他带来的人事利益实在太大了。当然这也不至于让他姑息养奸,只是没有必要自己出手去做。
而且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种事情做多了,难免不出纰漏。
如果不是来俊臣这家伙所带来的隐藏福利都是以残害时流人家为前提,李潼真想亲自送行,道声珍重,祝他一路平安。
“西京来的敢战士们,已经悉数入乡了吧?”
小作寒暄后,李潼便讲起了正事。神都自是天子脚下,故衣社的发展也要有所顾忌,不能像西京那么狂放,即便挑选出一些悍卒,也都要送到西京去集训。今次将敢战士们带回神都,也是对故衣社武力的补充。
“大王放心,已经安顿好了。如今社众分散神都周边县乡之内,底势已经非常的雄厚。”
听到田大生这么说,李潼满意的点点头,同时又正色严肃道:“势强则胆壮,你们要紧记得,我故衣社只是捐麻互助的商社,绝不可与官面人物发生什么纠缠!社众凡有犯禁入案,敢攀引社事者,即刻除名,永不再录!”
被魏元忠告了一记刁状,虽然也有回护的意思,但李潼还是难免心有余悸,所以对洛阳社事要求更高。
关中已经颇为壮大,神都城这里为了保险起见,他希望让故衣社变得更加纯粹一些,让这个行社成为单纯的互助民社,以赈济福利为主,哪怕放弃一部分发展空间。以后就算要搞什么事情,也尽量不让故衣社参与其中。
他以后在神都的行为,也将主要集中在官面上,顶多涉及一部分商事。至于藏兵流,还是回到关中再玩,你们只要敢回去,老子就一举把你们捂在长安!
0322 大事化小,耳目铺陈
李潼想要精简神都故衣社的职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乏人可用。
神都故衣社这里发展势头同样不弱,但跟关中相比,还是有一些距离。
两地情况并不相同,神都这里虽然有靠近中枢而不得不更加谨慎的缘故,但是秦雍民众多迁河洛,政府的行政效率一时间也难面面俱到,多达几十万的迁民要处理,如果方法得宜,一定能够吸引更多民众加入。
至于关中那里,自有乡情盘根错节,豪户人多势众,本身对乡势变化要更加敏感,做起事来其实阻挠更多。但是关中却后来居上,将神都给超过,除了过去几年李潼亲自在关中主持之外,也在于神都这一批做事人员能力有缺。
原本主持神都故衣社的,是田大生这一批人,包括苏约、史思贞等等,王仁皎、桓彦范等略知皮毛,但并不详尽,并没有参与到神都故衣社的具体发展与运作当中来。
随着李潼将一些才力抽走,神都这里只剩下田大生等人。他们当然是可信的,本身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但许多事并不是忠心就能做好,特别故衣社这种直接与底层民众产生交流互动的行社,所牵涉的人事繁琐复杂。
田大生他们在这当中,唯一可恃就是本身就出身市井底层,能够在感情上更加相通。同样的,也就更容易感情用事。
单就李潼在西京时所得信报,神都这里单单因为民户迁居、包括与官府和地方豪室发生纠纷乃至于冲突,就有十数起之多,而且随着规模越来越大,势头也越演越烈。
人多则胆壮,胆气一旦壮了,为人做事都会大为不同。那些社众们在加入故衣社之前,本身都是一个个离乡背井的可怜人,一旦入社,所见诸多相同处境与相同诉求之人,未必就还肯甘心忍气吞声。
李潼倒不是希望这些入社之人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关键是直接爆发冲突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且不说故衣社眼下这小摊子,规模再扩大十倍,真要拼起来,吃亏的也一定是他们。
而且一旦习惯了这种方式,那么神都的故衣社必然会走上与初衷相反的道路,成为一个黑化组织。
既然搞不过官府,搞不过地方豪霸,那我总得找俩人欺负欺负,那么那些同样离乡背井、无依无靠,而且与我还不是一类的人,便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当然眼下,他们是正义感十足,为了寒苦民众们迫切需求,不惧强大恶势力,敢于挥起拳头。
比如现在李潼刚刚讲完不要让故衣社直接介入社员与官府的纠纷中,跟随田大生同入的一名壮汉便发声讲到这些民众多可怜,如果没有故衣社人势助阵,一定会被刁恶衙役与凶横土豪压榨的渣都不剩。
“三友你住口!”
田大生见大王面色无喜,且隐隐皱眉,便连忙喝止其人,并上前说道:“这个三友,虽是草野鄙人,但忠勇可靠。他绝不是违逆大王心意,只是、只是真的事出有因……”
“不妨,你就是苏三友?早年匆匆西进,无暇见你,两地隔远,又不想你废事远行。如今才见,果然悍勇不凡,难怪能刀断周兴性命。”
听到大王居然还记得他旧事,苏三友也是一脸局促与紧张,但还是有些固执的说道:“那些苦民,所以入社,就是受够了没有依靠、遇事只能忍耐的苦日子。他们所求的也不是什么大愿,有麻盖身,有檐遮头……”
李潼耐心听他讲述,等到听他讲完之后,才又说道:“我听说你还因参与乡徒械斗被官府捉拿两次?”
“多得苏先生出面搭救、这个世道太恶了,上上下下没有好人!只有大王这样真正英明仁义的主公做了、做了……才能化解人间的苦难!”
听到苏三友愚直话语,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指着他说道:“找一个良身户籍,洗干净了出身,你以后就在邸中听用吧。”
苏三友听到这话,不免惊喜有加,田大生也连忙拍打着他示意他扣头谢恩。
李潼示意不必多礼,然后才又说道:“生人为活,是有三分薄气,不惧争强一时。但这气性耗尽之后呢,能补事几分?之前诸事,我听说伤损几十员,都是壮力,他们自有妻儿需养。
我是不吝钱粮,人众再多十几倍,也养得起。但生人血性,不该穷使在这样的荒处。故义互助,也不是激励他们要恃气逞强。先虑事,再使气。如果真的穷极困极,不死争不得活,那也不必惜身。
但是否真入此境,人心各自把握,如果只是觉得群助可恃,能搏一把,因此害命累人,那也不值得可惜。我与诸众,萍水相逢,结义于一麻,春秋有授衣,余味能长远。闻人疾困,慨然捐命,如此亢态,能禁几事、能续几时?”
说话间,他又望着苏三友:“可怜你这一份悍勇尚义,若不将你收在邸中,性命怕难长远。人情历深,彼此往来才更深刻。世道义骨、不绝于途,我这庭门纵然宽阔,能容几人?如果不是旧迹可表,你也难侧身入内!”
苏三友听到这话,脸色也转为复杂,沉默好一会儿,才抱拳凝声道:“如果天下都成大王庭院,还会有不能容人的困扰!”
老实人拍起马屁来,自有另一番滋味,李潼听到这话后也忍不住笑起来。
尽管田大生等人也用心努力,但讲到处理数万乃至十数万人的繁琐诸事,还是太过勉强。而想要如在西京那样选募才力,李潼还有一个最大的竞争者,那就是他的奶奶。
像来俊臣那样的市井无赖,因有邪才可逞,短短几年便高登宪台官长。这种对寒庶人物的提拔力度,李潼怎么比?
你别去朝中穿紫袍了,到我这里来收麻授衣吧。这话实在欠缺说服力。田大生等人是有着特殊的因缘,才能为李潼所用。而指望这种方式招募才力,效率自然低得令人发指。
如果不是摊子已经铺开,李潼都想直接停了神都的故衣社。所以现在,除了维持住神都故衣社互助的基本职能之外,她也要将神都这一摊子人物力用进行一番调整。
“之后田翁在社员中招募一批耳目灵活的徒众,将他们散入坊间闾里,各自营业。舟车邸铺、各从便宜。神都凡杂眼能及之处,都要有耳目加设。”
神都这里虽然情况不适合搞藏兵,但却适合搞情报。李潼今次返回神都,是要在时局中深刻经营,也需要一个专业的情报团队支持。
人员构架由大化小,对能力的要求不再那么全面,但是对忠诚的要求却要更高,自己也能有更多的时间予以关照,确保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田大生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并说道:“过往几年,城中坊里相关事务也铺陈许多。眼下加力去经营,还有大王就近教训,仆等也能更加放心用事。”
李潼要构建一个情报组织,近日也恰好有用,那就是筛选甄别时下那些自投入府的人众。他是不好招募草野才用,但是随着将要入事南省的消息扩散开来,想要入府听用、借此便利、循情以进的人却不少。
以前是没有条件,只要有人来投,一律笑脸相迎。
可是现在,他就要对那些时人的背景、意图乃至于入府之后的所作所为追踪调查,再决定是否留用、又该不该提拔,以后田大生就将担任他的政审主任,当然只是私下里。
不过他这个政审计划人员都还没有到位,便先挑出来一个隐藏的毒瘤,当然是凭着他的后世记忆。
“卫遂忠?他与来俊臣有仇,要报恩入府听用?”
听到杨思勖的禀告,李潼不免笑起来,就知道来俊臣那家伙贼心不死,小样还想跟老子玩无间道:“把人带进来!”
0323 欲保荣华,则必谋险
卫遂忠年纪三十五六,身穿一件剪裁得体的圆领袍,胡须也修剪的很整齐,整个人显得文质彬彬,颇有几分官样的气度。
李潼坐在堂中,手持其人递上的名帖,见其录名乃是左监门卫下属一名九品衙官,抬头再见其人仪表不俗,倒是不免一乐。
整个大唐官场,到处都充斥着颜狗,毕竟跟才干比起来,颜值要更加直观。如果长得帅、能力还不差,那么前程也就不差。譬如来俊臣那家伙,除了本身的罗织之能,相貌上根本就看不出会有满腹的黑心肠,可见以貌取人真是不可取。
“卑职卫遂忠,拜见大王!”
卫遂忠趋行上前,先恭敬行礼,然后又小声说道:“下仆籍在河东蒲州,故卫太保世传枝蔓,并是大王国民。”
听到这卫遂忠上来就套近乎,并自夸出身河东卫氏,李潼也没有什么特别表示,只是摆手道:“你既然循来某故事入见,自然也知国已不存,不必此礼相见。”
卫遂忠听到这话,脸色又变得充满愤慨,并眨巴着眼睛颤声道:“来俊臣这狗贼,构陷忠良,罗织虐众,横行世道久矣。卑职也曾有故交受其加害,恨之入骨,闻大王鞭刑贼子、折挫凶焰,感怀五内,情急入叩,只为当面告谢!”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大王宗枝贵种,深在命格,荣辱与否,岂在名目浅表。王在乡土,便是乡人毕生都要恭敬叩拜的主上,绝不会随时更迭!”
果然搞阴谋的说话都好听,饶是已知这家伙来意不蠢,听到这番话后,李潼被削爵的郁闷都化解些许。
再看这家伙姿态谦卑恭敬,不免有种自己深得封民爱戴的错觉,虽然他食封以来,连自己封邑都没去过,但这不妨碍大家敬爱大王啊。
“你既然已经在事军府,何必再转事别处?又有什么样的才力能供贵人使用?我府事虽然不称机枢,但也繁杂,如果不能了事解忧,不如虚席待才。”
卫遂忠登门之前,也是做过一番准备的,听到少王问话,便忙不迭从身边拿出一方锦盒,小心翼翼呈送上前,并说道:“入府之前,也曾细问同僚大王喜趣。章辞之才,卑职诚有未待,但书韵墨香,宗中浅有底蕴,余泽及后。此中有故太保真书布墨,如今奉献大王。”
听到锦盒中装着卫瓘墨宝,李潼真是吃了一惊,忍不住两手平举接过锦盒,同时小心翼翼打开,然后便见里面故纸苍黄,一股精缮的气息扑面而来,显然是传承年代久远的古物。
他让家人端来铜盆清水,洗干净手上的汗渍,并用丝布包裹的竹镊小心翼翼将纸卷夹出并徐徐展开,顿时便有古韵浓厚的文字透出纸面。
李潼对于书法也止于爱好者的水平,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因为氛围的缘故,倒是练习的更加用心。但如果说什么珍藏古物、名家真迹,则就实在鉴赏无能了。
但他没有这方面的本领,有人有啊。欧阳通对他关照有加,李潼前次登门倒要以一些名家书帖做礼物,深得其人喜爱。但那都是近古或者时人笔法,如果这些真是从魏晋时期传下来、且卫瓘亲笔的书法,正好用来送给欧阳通。
所以他也只是欣赏了一下书法韵意,然后便让杨思勖将之妥善收起。至于这个卫遂忠,究竟是不是河东卫氏族人,他也并不关系,就算真的是,几百年前的老关系了,也就过过嘴瘾。
“物诚可赏,但人既然在前,可有什么才表?”
他又望向卫遂忠,继续问道。
卫遂忠离席再拜,并说道:“大王身世贵极,盛誉当时,往来自多丰才时流,卑职不敢争美此中。长年入事,沉寂下僚,才器事迹乏善可夸,唯耳目锻炼,风物普识。大王虽是高近宸居的贵人,但生人在世,又怎么能免于人情事务的瓜葛牵绊。卑职行走门下,愿为大王浅分此扰。”
李潼听到这话,想了一想,然后又继续说道:“来俊臣派你入此,主动争求此事,是要让你借此探清我门邸究竟往来何者?”
“来、来……卑职、卑职、大王何出此言?”
卫遂忠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大变,话语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整个人深拜在地,颤声道:“卑职怎敢近此凶恶、家、家人受害,刑司旧宗可引,大王如果不信,可以派人索引、请大王一定相信卑职、来某仓皇出都,丧家之犬,卑职、卑职怎么会伙同其人,构陷大王?”
见其紧张的一脸冷汗的模样,李潼又笑起来:“我也希望与人为善,偏偏有人不从此愿。来俊臣如此,你也如此,你们要死要活也罢,何必在我面前喧扰滋事?我家人已经当街摔死来某一个家奴,添我凶名,如果你再横死我的庭中,也实在让人烦躁。罢了,你去罢,无论你二者有无瓜葛,记得以后不要再入我门庭!”
卫遂忠自然也是一个心思灵活的人,听到这话后更是吓得肝胆欲裂,少王言似逐他,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只是不想在自家庭门中将他解决掉。他如果真就这么退出,怕是就没有以后了。
似是为了证明卫遂忠的猜测,杨思勖又晃着膀子一脸凶恶的走上前来,并怒声道:“大王所教,你没有听清楚?还要劳烦人力将你送出?”
卫遂忠闻言更加胆寒,心中已经万分后悔答应了来俊臣的请求,同时也满是好奇,少王是如何知他与来俊臣相交深刻之事?
来俊臣虽有众多党徒,但卫遂忠本身也不乏矜傲,以名门子弟自居,厌与那些卑鄙之流往来,很少公开往来于来俊臣家邸。
这也是来俊臣选中他的原因之一,为此甚至准备好了一系列的旧案卷宗以取信少王,然而却没想到少王如此蛮横,一口咬定他与来俊臣关系,根本不作验证。
这会儿,杨思勖那高大身材投下的阴影已经覆盖在卫遂忠身上,那浓烈的凶横恶意扑面而来,更让卫遂忠惊慌的不知所措。
“大、大王请容卑职短时,卑职确与来俊臣有故谊往来,但绝不是……”
“赶出去!不要行正门。”
李潼一副不耐烦的语气摆手说道,杨思勖闻言后便弯腰抓起卫遂忠两肩,便将他拉扯起来往厅堂外行去。
“大王饶命、大王!来某离都前所设险谋,不独卑职,大王难道不想深知?”
卫遂忠为了活命,这会儿也顾不得义气,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喊道。
“带回来。”
李潼听到这话后才又开口道,待到卫遂忠复被带回堂中,便又说道:“说一说,我也好奇来某有何别致计谋。”
卫遂忠这会儿满脸的汗水,心情也是惊惧至极,颤声道:“来俊臣行前相嘱,言是大王如今看似圣眷厚享,但其实也有刑刀后悬,只待引发。世道革命,人情乖张,大王以李氏宗枝,急表争事,虽然能得短时煊赫,但久则必为此害。
一旦来年定嗣、大王则、则……如果大王想荣华久在,则就必会谋设奇途、即便没有事迹,也能据此牵引……除我之外,王邸坊近周遭还有设员监望……”
李潼听到此言,神情虽然没有变化,但心跳也不免加速。
世道之中聪明人不乏,他对此已经深有感触,听到卫遂忠转述来俊臣的这番话,倒也没有让他如何惊悸有加,只是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在武周革命过程中,表现的实在太急切了一些,众眼环望,做过什么那都是要还的,不报眼前,则报日后。李潼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对未来也不抱什么无聊的希望,只是积极准备着。
来俊臣兴弄那么多场刑狱,此前是骄横轻敌所以受挫,但在一番思量之下,凭其丰富的构陷经验,能够看到这一点并不奇怪。
不说来俊臣,甚至就连他奶奶武则天,应该都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身在至尊之位,便要承受群徒觊觎,君王多疑,乃是常态。但如果怀疑就要把人弄死,这世道估计剩不下几人。怀疑之外,还要看你本身有没有这个能力。
这样的能力,李潼当然是不具备的。就连他奶奶,有他爷爷这个大号带着,也是奋斗几十年,杀得人头滚滚,这才勉强压制住满朝臣子。
这些人就算是一盘金针菇,那也不是谁想涮就涮,起码眼下的李潼,是没有这个资格,这也是他奶奶肯放心的原因之一,甚至肯将他引入南省做事。
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他奶奶,我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年轻,跟你个老太太争啥,熬都熬死你。
比如说排队上厕所,里边那个蹲坑便秘的,他会防着排在门口几位,担心等得不耐烦,冲进去把他赶走。那要怎么办?最前边俩人你们猜拳,谁赢了我让谁先。然后再从队尾拉来一个,你监督这俩,让他们不要打扰我。
李潼现在就是在争取做那个监督的人,他如果体格不够健壮,便不能完成任务,所以他奶奶会给他适度的纵容。而在这段成长期,他最大的危险就在于猜拳那俩突然停下来,把他这个上前装逼的给踢走。
因此,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的壮大自己,有了震慑力,也能让他奶奶蹲的更舒服。
一念及此,他又垂首望向卫遂忠沉声道:“来某若真能细言天家事务,不会遭受此番苦难。至于你,想死还是想活?”
“卑职想活,想活!”
卫遂忠闻言后,忙不迭表态道。
0324 宝藏仍未枯竭
见卫遂忠表现得还算顺服,李潼略作沉吟后便又继续说道:“将来某都中人物铺设全都交代出来,不只限王邸周围。”
卫遂忠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只是涩声道:“来某底细详实,卑职所知实在不……”
“知多少写多少,你的性命便在这笔端!”
其实卫遂忠本来就有官面的身份,又不是来俊臣的家奴,况且今次登邸拜望也不是什么秘密行为,李潼也很难说弄死他就弄死他。
不过这家伙很显然也不是什么具有大智大勇的人,骤然间被意外戳穿来意,已经足够惶恐。更是亲眼见到就连来俊臣那样凶顽十足的人都被少王收拾得胆气全无,更不敢幻想少王会奉公守法、不敢加害他这个心怀恶意的自投罗网之人。
尽管得罪来俊臣也很可怕,但跟少王眼前实实在在的威胁,卫遂忠没有犹豫太久,还是决定先卖一把朋友,将自己所知跟来俊臣有关系的人事认真写了下来。
在这方面,他也没有打什么马虎眼,实在是眼下对少王的恐惧压倒了其他。刚在王邸露面,便被叫破底细,说不定少王已经将跟来俊臣有关的人事摸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是被来俊臣那个家伙所害,眼下更没有必要为了保全来俊臣的虚实而拿自己的小命试探。
看卫遂忠写起来便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李潼也不打扰他,担心影响他的思路,只在见到纸卷将要用完,才抬手示意婢女上前续一张纸。
“卑职所知,不敢说俱列于此。但仓促之间,心无定念,能够记起的,也只有这些。若能从容短时,或许还能记起更多要害人事……”
一直写了小半个时辰,卫遂忠才停了下来,一边擦着额间冷汗一边说道。他也是有谋身的急智,并没有把话说死,希望少王能为此而不对他施以加害。
李潼将纸卷接过,一边细览着,一边随口问道:“见你也不是什么人道败类,兼有出身在用,怎么跟来俊臣那种顽徒混在一起?”
“卑职所事左监门卫,旧年来俊臣入都拜阙,适逢卑职负责导引,因此结谊。其人时自立未稳,不乏人事要仰卑职关照……”
卫遂忠小心翼翼回答,并又连忙说道:“但卑职也是不喜他日后所为,常有规劝,逐渐疏远,直至今次他遭大王斥教,党徒飞散,无人托事,这才又请托卑职、卑职一念计错,不忍辜负旧情,这才、这才……但还是没有瞒过大王,大王千金之躯,自有苍天眷顾,兼有鹰狮的机警识明,卑职受损友蛊惑,竟欲邪情加害,实在是、求大王饶我一命,卑职一定不敢再……”
李潼逐渐被纸卷上的供词内容吸引,摆手示意卫遂忠不要再说下去,更加认真的看了起来。
来俊臣这个家伙虽然崛起日短,但行事张扬,肆无忌惮,这一次面对李潼的穷追猛打、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招架之力,但这几年在神都城里还是积攒不少人势。尽管颇有几分乌合之众的味道,但总量仍是颇为可观。
卫遂忠身为军府衙官,也常作笔案事务,虽是仓促写就的供词,但自然就用上了公牍中的格式分类,因此显得比较有条理,并不凌乱。
这里面分为来俊臣得罪过的人,以及与之有利益关系的人事。李潼对前者兴趣不大,但后者却让他颇为感慨,跟来俊臣这个擅长罗织庾翼的家伙相比,自己在神都还真是瞎混。
据卫遂忠所交代,单单朝廷宪台与刑司,跟来俊臣有利益关系、或受其提拔、或附从其后者,甚至不乏侍御史这种宪台高品官员。
来俊臣在朝中党徒已经颇为可观,而在闾里与草野之间,同样有着许多党徒的存在。诸如各坊坊正、武侯街徒头目,乃至于神都近郊驿馆主事人众,都有他的党徒耳目存在。
按照卫遂忠的交代,这些人定时向来俊臣汇报一些讯息,特别有关朝廷大臣与当世名家的事情,其中如果有来俊臣能用得上兴弄刑事的,来俊臣便会给他们一份回报。
正是因为铺陈出这样一张上及朝堂、下覆草野的耳目大网,来俊臣才能如鱼得水,兴弄冤狱,无有不中。
看完这些后,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有关构想都还在筹划中,可是来俊臣却早已经实现了他的构想且已经运作起来。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来俊臣已经上位、成为他奶奶的疯狗,李潼都有一种要将他招揽麾下的冲动。
这样的人出身闾里,历练丰富,路子要比传统官僚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才野得多,能够充分调动底层人物,怪不得在原本的历史上,能够轻松取代周兴这个一代目。
周兴虽然也凶狠,但还是正途出身,没有这种上下沟通的手段,或许也不屑于此,跟来俊臣相比,便不够全面。来俊臣不独手段丰富,而且还能著书立说,将手段上升到理论高度,翻遍史书历朝酷吏都罕有这样能力全面的。
抛开这些遐想,李潼将卫遂忠的供词摆在案上,这才抬眼望向其人并问道:“来某所遗这些有关人事,你能调度几分?”
卫遂忠本以为少王逼供是要将来俊臣党徒一网打尽,但在听到这问话后,先是稍作错愕,然后便是满心惊喜,连忙说道:“来某虽然结怨颇多,但可称强敌唯大王而已。他此番被贬斥远流,也忧惧大王继续、继续……使我入府,也是交代许多事务,让我能够笼络使用他这些党徒,要以此取信,能更近大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那就且依故事,你就暂用这些耳目人力,帮我搜拣一些应时需用的讯息。如果做得好,不独前罪勾销,还有加赏。来某或也许你前程之类,但他本身便行事在邪,你长随他,近或无虑,远则必殃。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够延长性命,那就看你自己把握了。”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尽力为大王效劳,绝不敢再怀贰念!”
眼见性命得保,卫遂忠也是欣喜有加,激动之下头颅磕得砰砰响,同时心里不免感慨来俊臣所见不差,这位少王绝对不是一个老实人。但这跟他关系不大,他只求暂保眼前,保住性命才能再思忖后计。
卫遂忠这番话,李潼也只是听听而已,入府不过短时,转头就把朋友卖的干干净净,三念四念或许都出来了,遑论贰念。
他虽然已经有了构建一个情报网络的想法且已经吩咐田大生去实施,但这终究是需要时间的。
而且神都城不同于关中,时流汇聚于此,形势与环境都复杂无比,并不同于敢战士的选拔,把人选出来丢进秦岭拉练打磨、再走出来已经十分具有凝聚力,敢战可用。
搞情报工作,所接触本就品流复杂,当中难免会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所以一开始肯定不能大范围铺开,需要逐步递进。
在自己的队伍还没有磨练成型之前,先把来俊臣的党徒们拉过来用一用,顺便也是给田大生他们所做的事情和自己之间加一层保险杠。
至于卫遂忠这个家伙可信不可信,李潼肯用他,当然是有让他服帖的手段。
他从席中站起来,指着卫遂忠说道:“随我出府一趟,再给你引见贵人,以后做事更得便宜。”
神都城西的月堰周边,本来多是权贵园业,果园花圃之类,虽然环境优美,但却人气不旺。但是随着太平公主戏坊开设在此,使得此处成为都邑热地之一,多有楼台拔地而起,昼夜都是喧哗热闹。
李潼一行来到附近,繁华气息便扑面而来。此前归都的时候,他虽然行经此处,但当时情况复杂,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仔细游赏。
这些新加的建筑,以太平公主的戏坊为中心,层层向外铺开,游人车马出出入入,道路几乎没有闲时。而且因为是在城外,没有了那么多的规令管制,使得氛围更加活泼。
李潼刚刚抵达戏坊附近,便有公主府家人认出了他,主动上前将他引领行往戏坊内太平公主的院舍。
太平公主站在楼外,指着他笑语道:“三郎入此,所见繁华是否可夸?本是咱们姑侄共作事业,你却弃我远走,如今见到事务没有荒废,惭不惭愧?”
听到太平公主不乏炫耀并抱怨的语气,李潼难免夸赞几句,然后又神色郑重道:“今日来访,请罪还在其次。实在遇到一件妖事不能自作决定,想请问姑母意见。”
“入内详说。”
太平公主见李潼神色严肃,便也不再多说其他,转头行回楼中,屏退闲杂人等,这才不乏好奇的望着李潼:“什么事?”
“你自己上前交代罢。”
李潼指了指随行入内的卫遂忠说道。
卫遂忠来时已经得了少王叮嘱,这会儿便行上前一脸忐忑将事情陈述一番,当然不会说少王直接戳穿了他的恶意,而是说自己不敢加害宗亲贵人,入府后主动交代恶谋。
“先将他引下去。”
等到卫遂忠交代完毕,李潼便对杨思勖说道,同时又转过头来望向太平公主。
0325 独枝孤标,圣皇加恩
“来俊臣这个狗贼,真是可恨!被远贬流外仍不肯罢休,还要再做滋扰,真当我宗枝诸众可欺可侮!”
太平公主听完卫遂忠的陈告,也是一脸愤慨,先是咒骂几句来俊臣,然后才又望着李潼说道:“三郎你打算怎么做?如果继续追攻,还是有些难作,咱们久在京邑,贵则贵矣,但外州却乏相识。况且,陛下似乎也没有更作加罪的打算……”
“来某一个流外的罪徒,纵有滋扰,不过穷吠,暂时不必计较。”
李潼沉吟说道:“至于这个卫遂忠,我是有一些想法,但却难决,需要姑母共作参详。”
“这个人,言表坦诚,心迹奸恶。来俊臣以此托他,可见不是俗情。他这么做,已经是悖义,卖故邀宠,绝不可信。”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又叹息一声:“三郎你能洞见情势,于此当然不必我来点拨。所以难决,是担心这人官职在身不能私决、系之入案又恐被来某党徒纵之法外?”
李潼闻言后摇了摇头,转将卫遂忠在王邸中的供词拿了出来摆在太平公主案上,并说道:“区区一个军府衙官,生死不值得挂念,但请姑母看过此卷,就明白我难决何事了。”
太平公主闻言不免疑惑,待到拿起纸卷细览一番后,脸色不免也是一变,口发叹声道:“不意来某区区一个刑徒,于人事经营竟然如此深刻!”
感慨过后,她也很快领会到李潼的意思,将纸卷放下后神色凝重道:“所以三郎你是想要招引这些人物用力,又担心会有隐毒反害?”
李潼点点头叹息道:“往年恬淡在事外,但有圣眷加身,余者无需细忖。可是入事渐深,越发觉得人物乏用便不脱穷困。早前在西京,要借建安王权势,却仍被豪族侵害、干扰于事。神都此地,板荡尤甚西京,如果没有在公在私的从容,也实在不能让人安居。”
对于这一点,太平公主也是深有感触,闻言后便点头道:“咱们这样的人,位处太高反而不甚从容,日常往来无非几种,要做什么经营也都乏人可用。我操持这座戏坊,便要竟日劳碌,更不要说其他的事业。”
他们这些宗亲贵属作此喟叹,也真是有些无病呻吟。只要不牵涉什么大的忌讳,从生到死可以说国家都是安排的周详有加,从起居侍奉、到洒扫护从,全有徒众使派。还要感慨乏人可用,那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心里不安分!
眼下两人密室相谋,自然没有太多顾忌,所讨论都是该要如何使用这些人力、达成某种方便。
李潼虽然打算将来俊臣在神都铺设的人事打包全收,但也并不打算专为一人所有,要跟他姑姑太平公主分享,同时也将风险分担。
果然他这里意思浅露,太平公主便流露出极大的认同感,并说道:“城狐社鼠,自有其用。炎夏酷暑,也难免会有大日无覆的幽隐寒荒。咱们这样的身世,自然不需要向邪而行,案下常备这样的卑鄙人物,也只求不要再受此类滋扰。三郎你如果觉得那个卫遂忠狐鼠可饲,不妨暂留府下,若真觉得所害大于所用,一念则杀,难道还怕他反咬贵上?”
李潼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不免感慨,你跟你妈真是亲娘俩。不过这么想又显得生分,咱们果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我所以疾于人用,也是有感入事以来,受亲长关照则多,回报助用却少。但也实在是人物所用自有窘迫,虽然有迫切的心意,但却不知该要怎样表现。姑母既知我收用这批人事,但有小事要循方便,一言即可。”
他又一脸真挚的表情说道。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颇有感怀,叹息道:“本是枝繁叶茂的贵族,苦受世道风雨的摧残,到如今,能亲情相托的无非寥寥几员而已。我浅长几年,俯瞰身侧,不关照你这少辈,又情寄何人?见你能自强自立,已经感到欣慰,只要常怀这样的心意,也不必急求一时的表现。亲徒相守,是一生一世的长计,等你人事历深,还怕没有回护亲徒的能力?”
讲到这里,她又抓起卫遂忠那份供词,在上面勾划一番,指着其中几桩人事说道:“三郎你将这些人事整顿之后,这几桩先分来我用吧。”
李潼顺着太平公主手指方向望去,见所涉都是有关白马寺的人事,心中自有了然,又抬头安慰道:“往者已矣,生人但务当时,有长情不忘,已经是一桩交代,姑母也不要幽绪常怀,太折磨了自己。”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两肩微微一颤,语调也罕见的有些悲伤柔弱:“人间乖戾,在于有屈难伸,我也只是小尽人事,求个心安。”
她一直不能释怀前夫薛绍的死,也明白这桩事真正的怨债在谁,但她母亲待别人虽然刻薄寡恩,待她却是真的好,这几年过来也让她恨不起来,甚至为了自身与膝下孩儿,还必须要用心维持这一层亲情。
但心里的怨念总要找一个目标倾泻,薛怀义这个见死不救的干叔叔便成了太平公主怨望不已的对象。
李潼倒是知道,原本历史上,薛怀义失宠之后火烧明堂,最终被幽杀禁中,太平公主便涉入此事,或许也跟这一份迁怒的怨念有关。
但无论薛怀义这个人人品如何,终究有恩于自己,他姑姑要迁怒,李潼是劝不动,但却不想涉入此中。想了想之后,他便又说道:“旧年幽在禁中,多仰薛师上下通情,一家人才得再入天心……”
“我明白,不会让三郎你为难。你只要把这些人事归在我的府下,余者你就不要问,我也不会劳你。”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说道:“你也不必切念该要如何报人恩惠,贼僧不知收敛,怕也不会辨你良言劝导。至于我家这里,你只要将你几个表弟帮我带教成人,就不辜负姑母对你的关照。”
见太平公主如此表态,李潼便也不再说什么。的确如他姑姑所言,薛怀义眼下正当红,李潼就算说什么,其人未必听得进去,反而有可能故谊结怨。
他自己还满身杂事料不定,也没什么精力涉入这种痴怨情长,如果来年薛怀义真的行上故途,如果其人肯听安排,李潼倒是真打算活其一命。
毕竟当年那种愁困无计的记忆实在太深刻,对于所受的恩惠也就感念尤深。正如她姑姑所言,生人在世,从容时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求个心安。
与太平公主沟通完卫遂忠的事情之后,李潼便起身告辞,自然也将卫遂忠带着。在事情没有进一步发展之前,这家伙别想脱离控制。
卫遂忠的供词,太平公主留了下来,因此勾起伤心故事,心情很是颓丧。自闭房中好一会儿,她才打起精神来,将这份供词收在身上,召来家人吩咐道:“准备车驾,我要入宫。”
太平公主抵达禁中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恰逢女皇罢事准备用餐,便登殿入席一同进食。
吃过晚饭后,母女闲话时事,寒暄几句后,太平公主顺势打开话题说道:“今日三郎入我戏坊,请教我一桩难决的事务,阿母要不要听一听?”
“那小子精明的很,还有什么事务难决要求教你?”
武则天闻言后只是随口笑应。
“阿母这么说,是显得我这个长辈有多混沌,尚且不足指教一个后辈儿郎?”
太平公主嗔怨一句,然后便讲起了下午的事情。
武则天在听完这话后,脸色也很是不善,冷哼道:“市井卑流,不识大体,来俊臣他是真的想死吗?”
言虽如此,她也没有继续就此深论,转而问向太平公主说道:“遭遇了这种事情,将那邪流入系刑司即可。这小子还有事要请教你,怕是还有什么兴弄法外的杂想吧?”
“阿母自己看一看吧。”
太平公主将卫遂忠那份供词掏出来,让宫婢呈上。
武则天翻看完毕后,脸色变得很是阴沉,将之重重掷在案上,并不评价来俊臣,只是冷哼道:“他有这样的邪念就是不该,你一个长辈不作规劝,还要陪他胡闹?还说自己不是混沌无教!”
“初时我也如阿母这般念,但再仔细想一想,这孩儿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啊。就连这样的华堂,巨烛彩灯,还有席案角落下的幽隐,人事何尝不是如此?今次如果不是恶徒临事之前有了醒觉、主动自陈,他自己耳目困顿,能知近身者孰善孰恶?西京故事已经险遭人害,如今更将入事,又不能锁厅空席,没有这样的卑力遣用,早晚还要受害!”
“那是他自己失于检点!”
武则天仍在冷哼,但语调已经不如最初那样严重。
太平公主闻言后继续说道:“方今世道,无人则不成事。显在几人,魏王教行乡社,一呼群应。梁王倡造天枢,至今不能成事,倒是两市诸社商贾并坊里蕃酋,日日应教府下,唯见巨货入门,不见成于事表。余者各类,或亲徒群应,或门人勤走,或故情网结。就连来俊臣这样一个骤贵的刑徒,都能网络这么多的私势。”
“凡事易纵难收,他这个年纪,正是气骄欠束的时节,贪求私己的方便,逾越了尺度,受害的还是自己!”
武则天又继续说道。
“此前那般重惩,还不能让他警醒?他如果没有这一点分寸,会以此请教于我?只是怯威不敢启齿,借我表意。”
太平公主叹息道:“阿母自知你这个孙子有多精明,他大凡还有别的闲计,会连这种藏毒登门、意欲加害的歹徒人力都贪求?约束管教是应该,但如果只是让他独枝孤标,怕也难禁邪风摧折。”
“有这样的亲长照拂,他算什么独枝?你呀,不要溺爱成加害!”
武则天讲到这里,语气已经和缓许多。待到太平公主退出之后,她便拿起案上那份供词再作翻看,同时节录一部分抄在便笺上,唤来宫婢交过去并嘱道:“吩咐河内王,清扫名录人众。”
吩咐完此事之后,她又唤来上官婉儿,并说道:“着令司宫台,挑选年幼知事宦者十员,入事嗣雍王邸。”
顿了一顿后,她又加了一句:“乐思晦那个幼子,一并遣出。”
0326 幼宦可养
第二天,宫使带着一批宦者、宫婢来到履信坊王邸,李潼见状,不免大感跟他姑姑这样的聪明人合作就是爽快,根本不需要多作操心,事情就能安排妥当。
他要经营自己的党羽,这事儿也没有必要瞒着他奶奶。用来俊臣相关的人事提起这样一个诉求,就是在表达一个意思,我也不跟别人比,就来俊臣这种货都有这么多的党羽,你总得给我放开点尺度,才好做事啊。
现在站外边瞅你蹲坑的,一个个都人强马壮的,你光把我拉到前边来也不行,我这里本来就后行一步,再束手束脚,真要搞不好,说不定咱祖孙俩都得被人摁坑里。
这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本来历史上神龙政变,武则天不就是跟她小伙伴张氏兄弟们都被踹坑里了。
当然,李潼也不奢望能够获得他奶奶对张氏兄弟那种程度的纵容,毕竟眼下朝局危机感还没有那么强烈。而且,他也只是相对的危害性要小一些,并不是完全没可能把他奶奶摁坑里。
宫使送来十名宦者、十名宫婢,年龄都不是很大,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这样的年纪都还没有定性,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人事牵扯,大可以当作心腹来培养,日后使用起来也更加顺手。
李潼略作询问,便发现这些少年男女宫奴们都已经在内文学馆进行过基本的扫盲教育,能够识文断字、处理一些粗浅的案牍事务,不免更加满意。
他长兄李光顺将要出使四川,李潼还在考虑该派什么人跟随去。大的事务层面上,他自然是另有安排,但一些寻常小事,也需要一些机灵聪慧的人在身边听用。
他奶奶派来的这些人正合时宜,李潼当即便分派给长兄五男五女,也是向他奶奶表示,在蜀中飞钱这件事情上,他不会打什么马虎眼,对宫中派出的人选都放心任用。
这里边,还有一个少年引起了李潼的注意,宫使也做了比较庄重的介绍,那就是前宰相乐思晦的幼子。
“仆名乐高,拜见大王!”
少年上前,一丝不苟的行礼。
而李潼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满满的记忆感扑面而来,心中唏嘘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打量眼前的少年。
少年行礼之后,便端正的恭立席前,面对少王的审视观察,也只是坦然对之,比起其他那些还显得有些怯生、拘泥的宫奴来,表现要从容得体的多。
李潼见其如此,也不免感慨果然宰相家教不凡,这么小的年纪便能上诉冤情、御前奏对。虽然背后肯定也少不了大人物推波助澜的帮助,但也证明这小子是远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得多。
小家伙儿时龄不过九岁,沉静的小脸稚气未脱,模样也是长得唇红齿白,颇为可爱。对此李潼也不感到意外,他奶奶也是颜党的一个资深成员,如果只是一个满脸鼻涕的熊孩子,怕也没有耐心亲自接见。
他简单询问了这个小乐高几个问题,少年都能从容应答,之后李潼又不乏好奇道:“小郎壮事,我也有闻,既然家变曲隐已得伸张,何不归家安居,怎么又入了宫?”
“家遭横祸之后,怙恃不存,亲徒远流,在京者已无故好。陛下怜仆孤弱无靠,纳入宫中收养。如今再蒙君恩使用,迁仆入大王这种宗枝英贵府下,仆虽弱质微力,但一定竭尽所能、承奉王教!”
乐高一丝不苟的回答,但在讲到最后时,脸上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些少年人该有的性情,不乏崇敬的望着李潼说道:“故恶来俊臣,横行都邑、无人能制,却自取辱于大王!之前他往来宫苑,仆等远见他的惨状,私下里都感喜乐,大王性如菖蒲,能祛人间邪毒!”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笑起来,抬手说道:“你以后就随我出入吧。”
小家伙儿实在机灵得很,能察情观色,并没有一般这个年纪常见的懵懂与顽劣。家门未生变故之前,大概也是父母怀抱中的爱物吧。李潼跟他聊了一会儿,便对他印象极佳,决定留在身边听用。
乐家虽然不是什么关陇著姓,但乐思晦也是父子两代为相,是当世颇为显赫的官宦门庭。
这个乐高不独性格乖巧,学识上居然都涉诸经,当李潼随口提问考一考他时,李守礼也过来凑趣,反而被比了下去,脸色羞红的退去一边围着几个新入的宫婢打转去了。
这样的学识,虽然未称精深,但应神童试已经是绰绰有余。不过出身宰相门庭,大概其父辈自忖未来不愁出路,不想儿辈还没定性便入世招摇,还要继续久养才智,却不想横祸临头,反而要靠这个小辈伸冤诉变。
不过李潼还是有些不解,那就是这小子在讲起圣皇陛下时,无论言语还是神情都充满感激,这种情绪流露不是作假,毕竟一个垂髫小童再怎么性巧,也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伪装。
李潼自知他终究跟古代人的思维还是有隔阂,或许在小家伙儿看来,家门生变真的只是朝中有奸流加害,而圣皇陛下则是为他家平冤洗罪的大明君。
但就算不考虑家门祸变,那老娘们儿虽然把你收养宫中,拉你一刀你不疼啊?还是觉得只是拉了一刀那么简单?
对此李潼只能感慨,小家伙儿虽然机灵,但毕竟年少,根本不知道失去了什么啊!
有了这些宫奴入邸,王邸中显得更加热闹。小妹李幼娘见许多年龄相近的少男少女入府,也兴奋得挑选合眼缘的作为玩伴。
家事向来以李潼为主,他吩咐了要选派一半分给长兄李光顺。
李守礼抱怨几句,但也不敢强争,但却对当中一对双胞胎的宫婢很是感兴趣,不巧被李幼娘选走,软磨硬泡的想要讨要回来。
李潼见状,直接抬腿给了他一脚。这家伙在西京被损友勾搭开了荤,血脉能力渐渐苏醒,已经渐有禽兽姿态,居然还挺会玩儿,搭眼就要选双胞胎,人家还是个孩子啊!
有三兄撑腰,李幼娘自然不惧李守礼,上前揽住李潼胳膊,对李守礼吐舌头做鬼脸。至于剩下几个,李潼则作主分配到了嫡母房氏并李守礼生母张良媛处,他自己只是收用了那个小乐高。
待到这些少男少女分配完毕,李潼又不免深想他奶奶这安排的意思,选派一些少不更事的宫奴,让他自己调教培养,大概也是消耗一下他过于旺盛的精力。
不过,本是宗室出身的俊美少王,却被削为臣籍,憋在家里玩养成,这剧本似曾相识啊。当然,跟光源氏那小泰迪比起来,他的私生活可就检点得多。
抛开这些杂想,李潼又唤来了卫遂忠,吩咐道:“今日你就出府,收拢一下来某相关人事,也不必长留邸中,昼夜来问,等候教令。”
卫遂忠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然后又有些不确定的请示道:“那么,卑职是要以来某故计遣用这些徒众,还是直陈大王教令?”
李潼一听这话,便明白这家伙还有首尾之心,不敢彻底得罪了来俊臣。
不过这件事他奶奶已经知晓,且已经做出了默许,李潼也不怕卫遂忠再有什么反复,如果这个家伙真的就是不识趣,等到上了轨道,直接弄掉就是了。
要是操作得好,顺便栽赃别人一把,让他奶奶看一看,我这里刚收了狗腿就被人敲断,贼人害我之心不死啊!
“由你自决,诸事都问,用你何益?”
他摆摆手,驱退了卫遂忠。有这家伙在台面上行走招摇,李潼也就不必诸事都仰仗田大生他们、在队伍还没打磨成熟之前增加暴露的危险,这对田大生他们也是一层掩饰。
不过卫遂忠离去短日之后,便又哭丧着脸匆匆返回王邸,见到李潼便疾声道:“大王,事态不妙啊……”
原来是他在走访来俊臣那些耳目设置的时候,却发现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拔除了,动作迅敏,不留痕迹,很明显是被某些强大的存在给针对了。
李潼对此也有预见,闻言后并不感到意外。实在是来俊臣所铺陈的这张人事网络涉及面太广,上通朝堂,下覆闾里,甚至就连魏王武承嗣家中都有奴婢暗通消息。
对于这些敏感人事,李潼也并没有隐瞒。他终究不是来俊臣那样单纯的酷吏刑徒,这些耳目的存在对他来说意义并不大,一旦被检扩暴露出来,反而会带来政治层面的危机。
他就算要跟武家斗,也用不到那些扒墙角听来的小道消息,将之交代出来还能示态坦诚,顺便给他奶奶上上眼药,你看你侄子们多不检点谨慎,还得要靠我帮他们指出监视的耳目。我就不一样了,藏众十几万,你们都不知道!
对此,他也没有跟卫遂忠解释太多,只是让这家伙将剩下多少人事收拢一番,能用多少用多少。
时间很快到了九月下旬,李潼就任鸾台给事中的敕书也正式下达,需要投身到新的工作内容中了。
0327 南省气象
九月下旬朝日,李潼起了一个大早赶往皇城端门。
跟所有放假久了、作息失调的人一样,是真的不想起这么早,一路策马缓行,便不断得打着哈欠,身躯也摇摇晃晃的。
乐高这小家伙儿第一次跟随大王出行,眼见这一幕,一路迈着小短腿,两手虚托着跟在马后,唯恐大王跌落下来。
当李潼注意到的时候,小家伙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还在咬牙坚持跟随着。
“会不会骑马?”
李潼也实在不忍虐待童工,问了一句、见小家伙儿直摇头,才指了指策行于后的杨思勖说道:“带上他。”
杨思勖上前,一把将乐高提起摆在自己鞍前,倒没有几分作为大王心腹的危机感,揉着小家伙儿脑袋笑语道:“本以为显宗遗孤、力不堪用,没想到这小子虽然筋骨稚嫩,却有韧性。”
乐高也是少年好强,闻言后哼哼道:“旧在司农,也不是闲养。言要敬奉王教,就绝不是虚辞!”
听到这话,李潼与随从诸众都笑起来,这小家伙儿也实在是讨喜。
一行人穿越大半城区,抵达天津桥的时候,群臣队伍正排列有序的步入端门。李潼今天倒是还不用上朝,等到退朝后去鸾台领了敕书,然后再登殿谢恩才正式履职,所以倒也不急于行入。
过桥之后下马等待,他也在思忖搬家的问题。此前王邸设在履信坊,一则没有选择的余地,二则也方便搞事情。
不过这次返回神都,的确是感到太不方便,天天起个大早从六环外赶到皇城上班、还没地铁,谁受得了这折腾。而且就任鸾台给事中后,所接触都是事务机枢并要员,别人有事找他也不方便。
虽然收了来俊臣在道德坊的家宅,不过那地方还是留给李守礼新婚之后居住,自己也就不必过去凑热闹了。李潼打算在天街两侧另觅宅邸,不过此间贵坊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是入事之后看看谁要倒霉再从长计议。
他这里还在杂想着,端门侧方已经有人在摆手招呼他,李潼循声望去,便见身材高大的张说正小步跑来,上前之后抱拳道:“卑职奉令,引领大王入省。”
张说如今官任左补阙,正是鸾台下属,前来负责导引,倒是合宜。
“鸾台所在,我又不是不知,何劳道济再奔劳一程。”
李潼行上前对张说点点头,并又说道:“如今人事翻新,旧俗也要一一更改,免得落人口实。”
夺他王爵的处罚是要比任官的敕书还要早一步下达,张说听到这话,脸上便有些迟疑,片刻后才说道:“卑职谨奉上命导引郎君,不敢称劳。”
李潼行入皇城,其余仗身都在宫外等候,杨思勖与乐高两名宦者则随行入内。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以前他有宗王的身份,倒也少人计较,可现在只是一个臣子,还是有些扎眼。但这两名宦者自有行走皇城内的符令,领着司宫台的杂使,他们恰好就与李潼顺道同行,也不是不可变通。
眼下还是早朝,皇城中略有冷清,倒也不乏百司下品官僚们行走,但都步履匆匆,少有驻足言谈。
鸾台外省比拟内省格局,位于皇城则天门下、城东第一横街,紧傍着东朝堂。
隋唐之交,王世充占据洛阳,有东朝堂纳谏、西朝堂治冤的规矩。国朝虽然没有这样的明文规令,但皇城东西朝堂往往也只是常朝小例会,下僚参议的场所,一般指定一名或几名宰相主持。
至于武则天所主持的朝会,即便不在明堂,往往也在宫城几大殿之间。李潼是怀疑他奶奶可能担心频繁出入皇城,兴许哪天就被捂在南省。
这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唐代宰相权力可不像后世那么残化,布政典兵都在其任。如果真把皇帝捂在南省,他们是绝对有权力控制朝局的。
不只武则天,其他皇帝对南省也都提防有加,正是因为这种前门提防,所以往往后院起火,北城玄武门之变频频上演,因为提防南省而给了北城过多的权柄。
神龙政变,以及之后的唐隆、先天包括中宗太子李重俊等一系列的政变,无一例外都是从玄武门发起,能不能够掌控玄武门,便成了政变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
当然也不是说这种提防没有道理,后唐庄宗李存勖就是被弄死在南省兴教门、即就是如今的明德门。
鸾台作为中枢三省之一,规模自然是极为宏大,甚至还要胜过东朝堂。无独有偶,对街的西朝堂以及凤阁中书省,同样也是这样的格局。
至于文昌尚书省,放在哪边都不对称,所以干脆不在皇城中,而是摆设在了皇城之外的东城。
堂堂三省之一居然成了偏房,不过这也不必委屈,李昭德拜相之后便倡议大修文昌省官衙,规划几乎占了东城半壁,近日已经动工。李潼在出入宫城的时候行过东城,便见到兴造已经热火朝天的进行。
李潼如今虽然也是回朝的老油条,但是此前往来多是鸾台内省,外省倒没怎么来过。毕竟他前番仕途也只是持续了小半年,严格地说只有几个月,主要工作还是埋首修书与检点祥瑞,也没啥事情到外省来。
此番在张说引领下来到鸾台外省,看到这建筑宏大,跟周遭其他官衙相比,很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架势,果然不愧是皇城两大山头之一。
对于李潼的到来,鸾台官员们倒也颇为重视,虽然主官上佐还在朝参,但下属衙官吏员们,已经在官署门前排列开来。
见到这一景象,李潼心里也是直乐,这才是兵强马壮该有的架势。像他此前就事的麟台,小猫两三只不说,他入台不久还就遇到宪台恶邻登门打脸,还要靠他这个新来的出头。
鸾台作为南省要枢,能够就事其中者,自然也都可以说是时流当中的佼佼者,言谈之间自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矜傲。
虽然出门相迎,但也没有因为李潼特殊的身份而过于谦卑,看起来应该还是好奇居多。礼见之后,便各自散去,只有负责接引的张说在侧堂作陪,等待宰相退朝降敕,顺便讲述一下鸾台内部相关人事构架。
鸾台长官为纳言,原本是建昌王武攸宁,但武攸宁此前不久被罢政事,转任工部冬官尚书,便一直缺员。
眼下主持事务的,是两名鸾台侍郎,分别是崔元综与杨再思,这其中崔元综入直政事堂,属于宰相序列,而杨再思仅仅只管理省内事务,还没有加知政事。
“崔相公色敦内厉,杨侍郎则能合流于众。”
听到张说这么介绍,李潼也是不免一乐。崔元综这个人,他虽然不熟悉,但也有耳闻,是由刑部秋官递补为鸾台侍郎,表面上看起来和气敦厚,实则是个狠货。
不过李潼感到好笑还是其他,那就是崔元综跟他奶奶一样,都是老牛吃嫩草、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家伙年近六十,但却是他门下故员韦安石的堂妹夫,其丈人家还住在李潼王邸所在的履信坊,算是邻居。
张说见少王发笑,自己也忍不住乐起来,并说道:“旧与韦郞等闲论,言是憾错良缘已经可惜,如今又拙配老翁,则就错上加错。追悔难补,此前不敢出迎郎君,也实在是故情难睹。”
听到张说此言,李潼有些直眼。他还琢磨着以后熟悉了,要不要把一树梨花写给崔元综,夸他老当益壮,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情曲隐牵涉到他。
只盼韦安石不要大嘴巴到处说这个,否则跟顶头上司成了情敌,给他双小鞋穿穿也实在难受。毕竟他做人也是有底线的,总不能你给我小鞋穿,我就给你小帽戴。
至于杨再思这个家伙,就不用多说了,李潼早前在麟台时虽然阴过他一把,但这家伙应该也挺识趣,不会念念不忘。
除此之外,鸾台正员构架再向下便是给事中,下方又有录事、主事、令史、书令史等属官。这是鸾台的主体人事结构,至于其他的散骑常侍、谏议大夫、补阙、拾遗等等,这都属于加员。城门郎、符宝郎与弘文馆诸学士、校书郎,则是下属成员。
听完这些之后,李潼自有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老子终于也是正式干部,不再是同正员、如夫人了!
然而接下来张说的话,又让他乐不起来:“如今鸾台之内,给事中并加员共有十人,其中六员分判六部百司,二者待制殿中,二者内监省事。郎君职事所在,还待官长裁定。”
“这么多?”
李潼闻言后有些傻眼,他记得《通典》是载鸾台给事中四员,心里光顾着美了,却忘了这是他奶奶的武周。而且听这意思,原来给事中已经有了十员之多,他还是被加塞进来的。
心中郁闷,不需多说,李潼已经暗暗咬牙,管那些,老子拿王爵换来一个给事中,就是正员,就要通判,就要啥都管!不行就当鸾台侍郎!
说话间,门外又有哗噪声,这是百官退朝,宰相归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