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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全文阅读

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3 加官加封

    黎明时分,群臣大集端门之外,等待上朝。

    李潼在鸾台官舍逗留一夜,现在则与鸾台一众官员们并行入班。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不免窃窃私语,他们日常或是顾虑种种,不与少王交际过多,但少王身份毕竟摆在这里,多多少少会存一份关注。今日只是常朝,非望非朔,少王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且与鸾台官员们同行入班?

    李潼其实也有些无奈,幕后黑手做久了,都不太习惯被人如此关注。不过今天以后,他想不引人注意也难,看到官员们躲躲闪闪打量他的视线,心情也是有些复杂。

    他不知在场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心向李唐,自己步入时局中的方式肯定会让一部分人觉得难以接受。但想要谋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中,想不沾脏身又哪有那么简单。

    活着才有未来,砧板上的鱼肉再怎么清白,也只是人盘中餐食。他既不甘心那种任人宰割的处境,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做出这样一个选择,不可避免就会受到人的抨议,这种觉悟,李潼还是有的。

    当他行入前列爵散横班时,这些朝堂大佬们已经多多少少对昨夜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对他也不再如此前那样视若无物,或微笑颔首,或冷眼观之,不一而足。

    不过,李潼所吸引的关注也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很快另一名大臣的到来又让在场官员们大感吃惊,那就是担任新平道行军长史的杨执柔。

    较之出兵前相比,杨执柔相貌显得清瘦憔悴一些,满脸风尘仆仆,眉眼之间都暗结一股疲倦。但其人精神状态如何,显然不在大家关心的范畴内,众人之所以纷纷色变,就在于杨执柔这个行军长史都已经抵达神都且公开露面参加朝会,那北攻突厥的大军归朝日期还远吗?

    见到杨执柔的到来,李潼心里也是微微吃了一惊,继而便意识到假使如果他昨日没有被召见的话,他奶奶只怕要忍不住以力破局,大开杀戒了。

    杨执柔返回,意味着薛怀义大军已在近畔,武则天向来最拿手的又是虚张声势。

    那些长途远征的士卒本身并不能直接加入到平复神都局势,而武则天就有可能选择通过血淋淋的杀戮来彰显自己的有恃无恐,赌的就是那些挑动神都局面的人不敢真正站到前台来,发起什么武装暴动。

    至于现在,有了《佛说宝雨经》这样一个绝佳的宣传手段,接下来的局势演变就有可能以相对平稳的方式继续下去。毕竟,每一次的杀戮,武则天自身也要承担不小的政治风险。

    当然,杨执柔的提前返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如果没有须臾可待的远征大军可以倚重,武则天只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掉丘神勣。

    又或者说,武则天眼下正急需一种说法来稳定住即将归都的大军军心,让这些远征军众们不要受到神都目下局势的影响。

    李潼所提供的是一个增量的变化,而重新启用丘神勣则有太多隐患,所以当李潼那么直白表示要除掉丘神勣的心迹时,他奶奶才会决断得那么干脆。

    想到这里,李潼又是忍不住叹息,人的思路有时候还是不能这么清晰分明。他昨晚因为他奶奶的举动都有些感动了,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点隔辈亲的感情因素,结果转头来看到杨执柔,才明白又是精明的算计。

    卤簿乐声响起,群臣班次登殿。相对于望朔朝参,日常朝会规模没有那么大,参加朝会的不过只有在京各署五品以上职事官与台省供奉官。所谓的供奉官就是郎官、舍人并诸言官,更广泛的供奉官还包括殿中、麟台并学馆待诏官员。

    今日朝会安排在了更加靠近禁中的仁寿殿,百官抵达此处时,天色已经大亮。

    礼官唱名的时候,又发生一桩小插曲,礼官直接当殿宣布,河东王李守义更名为李宝雨,这不免又让李潼获得在场一众官员们的瞩目。

    李潼出班受敕谢恩,看到群臣目光探照灯一般在他身上不断扫射,特别武三思望向他的时候更是一脸嫉恨,更让他心里生出丝丝甜蜜,这种傍上领导的感觉,如果不施加道德评判,那是真的好。

    手持敕书归班之后,李潼不乏挑衅的看了武三思一眼:瞧把你能的,怎么不让你姑给你改个名字?三思、三思啥玩意,你咋不叫武承祖、武承宗呢?

    然而当他看到武三思身上官袍又换上了三品尚书时,心情顿时又变得没有那么高兴了。他想要弯道超车,迈过武家人而成为他奶奶真正贴心小棉袄,仍是任重道远啊。

    不过他也并不着急,这才哪到哪。改了这个名字后,最近几年只要他不作大死,基本上也没人能动得了他。这难得的几年也是他耐下心来打基础、搞事业的绝佳时期,往后武三思这吊死鬼再随便拿眼瞪他,直接把这老小子眼珠子抠出来!

    仁寿殿规模不如明堂诸殿那么庞大,李潼随班登殿之后,距离上方御床也没有太远,抬头就能看到端坐在御床上的武则天。

    这一打量不免又是感慨,权力果然是能够让人青春焕发的好东西,今天的武则天较之昨天见面时,风貌已经大为不同,鬓发齐梳拢于冕下,两眼精光投射,又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气概。

    似乎是察觉到李潼的打量,武则天在堂上也微微侧首垂眼望下,并对这个孙子点了点头。

    这一点小互动自然又落入满殿这些人精眼中,望向少王时脸色又大有不同,看来这位少王今日登殿似乎还蕴藏着不小的玄机啊!

    常朝仪轨简单一些,群臣班列立定之后,昨日值守政事堂的宰相武承嗣先一步出列,面无表情的诵读起一些章奏。

    武承嗣心情自然不能高兴起来,原本今天流程首先应该是他作为文昌右相、主持尚书省六部政务以来的第一桩大的提案,那就是将要在十月举行的制举诸科拟定名单。

    可是这一桩提案却被神皇陛下临时抽起来,转而加塞了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谋反入案、于昨夜在诏狱畏罪自杀。

    武承嗣虽然兴致乏乏,可是满堂廷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议论声已是轰然大作。包括几名已经提前知晓此事的宰相们,这会儿也仍存几分惊疑不定。

    丘神勣这个人人缘本就不太好,其人生死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惊惑,自然还是作为神皇心腹这一层身份。虽然近来这段时间,有关丘神勣流言不乏,特别其人被幽禁之后,喊杀声不少,但却迟迟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流出。

    可是没想到当听到真正准确的消息时,丘神勣这个神皇在南衙禁军中最大意志体现的人已经成为了一具死尸!

    武则天抬手虚压,殿中议论声稍微停顿下来,然后她便说道:“朕临朝以来,礼贤下士未尝敢懈怠,卿等凡才器有献,犹恐禄位不足,所谓礼士如渴,只盼君臣能相得益彰,勿负我社稷苍生。丘某自出国爵门户,或门风不美遭于雅士哂论,朕重其忠勇、略其简陋,京宅安危仰其一身,礼遇之厚甚于甲班。贼不思国恩,轻试我法。朕治此世,情义、章法而已,名爵、法刀,人所自取,卿等宜自察!”

    听到这番乏甚感情的宣言,殿中诸众一时间都噤声无言。又过片刻,武承嗣才又继续宣读起下面的事项,新进归都的杨执柔代表新平道军众向神皇进献舆图、旗鼓并诸勒功凭计。

    李潼立在班中,听到他奶奶那番不乏中二气息的宣言,心中也是感慨诸多,未尝没有我也好想说一说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以至于就连丘神勣这个心腹大患的身死都感怀不多。毕竟人还是要往前看,过去了那就过去了,也不值得念念不忘。

    朝会参与人众诸多,又有时间的限制,许多事情都不可言之具体,大概类似后世大机构简报之类,让这些官员们能够及时了解大略的方针路线问题。

    真要每件事摆在朝堂上议论,那这些官员们也不用再做别的了,从白到黑站在这里开会就是了。

    朝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这还是因为近来实在多事之秋,内外都不平静。

    真正参与到这种事务性质的朝会中来,听着一件件大事被略言简述,李潼心里难免生出几分“以万物为刍狗”的冷漠感,不是人变得有多傲慢,而是因为大事实在太多,许多事情罗列在这当中,也真的就是不过如此。

    比如丘神勣的死,一个南衙大将死于非命,这无论怎么说都该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可也仅仅只是引起群臣短暂惊奇,接下来精力又被其他的事件所分流。

    眼下最重要的事件,一是薛怀义大军凯旋,二是西征战败的处理,三是太州地震的赈济问题。第一件事没有什么好说的,这种水功就连武则天自己都不好意思再作吹嘘。

    第二件事又有一个让人意外的安排,那就是秋官侍郎周兴罢为监察御史,即刻前往河西押解庶人韦待价归洛。

    听到这一桩消息,群臣激动之态较之听到丘神勣之死还要更加过甚。周兴这个家伙治冤无数,被其陷害的人数不胜数,让人憎恶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丘神勣。毕竟丘神勣南衙大将,即便作恶,也不会面向这些普通的廷臣们。

    现在周兴这个满手血腥的恶人居然被外派出去,这也让许多人心内蠢蠢欲动,深切盼望周兴能够一去不返。

    眼见群臣如此,李潼也是一乐。他并不清楚周兴这一次外放跟他此前操作有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如果真的有的话,他倒可以聊作安慰,自己这番折腾除了败坏祖业、讨好奶奶之余,或许还能间接救下许多条的人命。

    关于太州地震,政事堂奏章陈述说是太州山涌之后,发现许多经幢碑石,刻录疑是梵义经文,有司奏请朝廷派遣大德法师并学馆经师速往验证。

    然后奏章的末尾又提到:河东王李宝雨于龙门得获经幢一部,验是古典瑞经,疑与太州事物系出同源。河东王献瑞有功,加封实邑三百户,并进散三阶为中散大夫。

0164 官拜尚辇奉御

    早朝散会之后,神皇自归禁中西上阁,但李潼觉得他奶奶多半是又回去跟魏国寺和尚们讨论怎么继续充实佛经的问题。

    武则天居然把李潼献经直接与太州地震联系起来,这让李潼大感他这个奶奶思路可真是开阔的很,如果他不是仗着一点先知的优势,还真是有些跟不上这思路念头。

    《佛说宝雨经》虽然经文直称女身为帝,但造势宣传总是需要一段时间,对于当下都邑内外人心动荡的局面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直接影响。

    可这件事如果与太州地震直接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效果就大多了:原来所谓的地震并不是天谴示警,而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世道俗流对女主称帝的偏见与抵触,特意降下警示,将经文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世人!

    同样的一个契机,有人连抓都抓不住,有人却能将之利用到极致,武则天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一开始被李潼黑手操作搞得原本计划提前泄露而显得有些焦头烂额,之后兵败与天灾接连的打击,更是让她倍显无能为力。可是一旦回到她所擅长的领域中来,那操作真是骚得飞起。

    见到他奶奶的操作后,李潼虽然节操不高,但也有一种吃了人血馒头的羞耻感。唯一一点可以安慰自己,就是太州赈灾这件事被摆在了真正重要的位置上来。

    既然这不再是什么天灾示警,反而可以运作成自己天命所归的一个佐证,武则天自然也就没有要回避的道理。

    此前是因为上下冲突、人情纠结于此,才使正常的赈灾工作都展不开,可是现在形势又不一样,武则天对此变得异常积极起来,先于畿外乡野索扩闲田用于安置游荡到河洛之间的流民,又任命一人为太州刺史,即刻押运一批钱粮物资前往太州,配合赈济大使狄仁杰共同行事。

    李潼从不敢把自己摆在什么道德高地,但如果能够在谋求自身处境改善的同时,也能给世道带来一些向好的转变,又何乐而不为。

    早朝结束之后,他被中使留在禁中小食便餐,然后又匆匆赶赴鸾台,去领取他正式的加封敕书。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都还没有领取到一次食邑收入,但又加了三百户,直接顶上他长兄李光顺的全部食邑,这当然是好的。

    一直处心积虑要构陷他们一家的丘神勣死了,酷吏周兴又被外派出去,武家诸子还在忙着给他们姑姑筹备履极革命事宜,李潼又凭此献瑞之功而圣眷在享,短期内也没有什么人会再来刁难他,正适合安享一下他的小日子。

    白天的鸾台较之晚间又忙碌数倍,人员出出入入,忙得几乎足不沾地。

    但当李潼到来的时候,还是有鸾台官长亲自出迎,原肃政大夫邢文伟接替武承嗣担任鸾台纳言,亲自站在直堂阶前等待少王行至,那客气的样子很让李潼感到欣慰,混到如今,他总算不再是能够随便打发的小角色了。

    “大王英俊秀逸,绝非长久寂寂之人。《万象》曲式庄美于前,《宝雨》瑞经眷隆于后,名王敦雅,正是少彦楷模!”

    邢文伟直行几步到了李潼面前,开口一番夸赞,抬臂引请少王登堂。

    鸾台颁行诏敕所在,多有官员流连官署内外,未必人人认识少王,但见鸾台宰相都如此礼敬有加,也都大感诧异,纷纷向左右询问打听,待知少王身份之后,人群中便有一些年轻官员摆臂呼道:“逍遥王!”

    李潼先是客气谢过邢文伟礼迎,待听到周遭呼声后便也笑起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头示意并说道:“风流自在闾里韵长,鸾台庄重所在,不可浪言逍遥。”

    说话间,他与邢文伟并行走入堂中,之后便拜受敕书。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除了朝堂上宣告加封与加散之外,这份敕书中也终于给他授予了一个官职,官职倒是不大,正五品、殿中省下属的尚辇局奉御。

    当然这个所谓的不大,那是相对而言。他以郡王身份得以望朔朝参,位列前班,左右张望所见都是三品大员,眼界也是就高不就低,觉得三品以下都是稀松平常。

    但事实上真要以官职而论,他到现在都还是一个屁都不是的白身,所以常以“事外之人”自称,如果此日之前谁跟他交朋友,还可以说是布衣之交。

    解褐既授五品,这绝对是了不起的恩宠。正常情况下,像他这样的郡王初登官场,一般授个六品清闲或者五品东宫官算是正常状态。

    殿中省下属六局,尚辇局专职舆辇、伞扇等诸器物。李潼自己还想着在神都搞点公交车船的副业,到现在也没正经去做,不想转头就做了皇家马车站站长。

    当然这个官职也仅仅只是寄禄而已,大概是正好有缺且品阶足够,便被他奶奶随手丢来哄孙子玩。

    接受了官职敕书之后,他又在鸾台官长礼送下行出官署。见到鸾台官员们迎来送往的殷勤,更加有感于自身的处境际遇真是大不相同。类似他这样的闲职任命,鸾台一名起居郎来颁宣足够,又何须长官纳言亲自出面。

    不过本来应该是极为融洽的气氛,随着一个人的到来很快便荡然无存。

    一个绯袍中年人自道左行来,当见到鸾台官署门前的少王与几名鸾台属官之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当他行至李潼身侧时,更是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李潼几眼,然后才说道:“大王荒居多年,一鸣而惊人。爵禄厚享,人世称羡。但少年得意之外,还是要谨慎克己。一点厌语,循情相告,听或不听,大王自察。”

    被人冷不丁敲打几句,李潼也有些挂不住脸。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旁边已经有鸾台官员上前不乏尴尬的介绍道:“这位是新将履职的太州刘刺史,也是一位帝宗近戚的仁厚长者。”

    得知对方身份,李潼便有了然,怪不得敢对自己这么不客气,原来是既有底气,又有怨气。

    新任太州刺史名刘延景,这个名气或许不大,但身份却并不寻常,乃是他四叔皇帝李旦的老丈人,皇后刘氏的父亲。

    既然有着这样一个身份,刘延景肯定就是一个铁瓷的保唐派,保的自然是他女婿李旦,不保也不行。

    李潼这一次进献瑞经而获得诸种尊崇,虽然刚刚在朝堂上被提了一提,但台省中枢最不缺耳目灵敏之人,那一部听都没有听过的《宝雨经》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在一些特定的人群间自然也不再是什么秘密。

    少王献经拍他奶奶马屁,宣扬女主当国,这件事别人看法如何且不论,但落在国丈刘延景眼中,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啊!再听刘延景的语气,肯定也是在心里将少王看作李家的败类。

    李潼心里原本还有一些气恼,可是得知刘延景身份后,心中便有释然,退后一步然后对刘延景说道:“小王虽失怙孤幼,久居禁中,但也久承亲长昵教,不敢一时就于恭情而自贬为荒。府君良言相警,会意体情,唯交浅不敢言深,或寡智不敏,敬谢而已。”

    说完后,他也不待刘延景回应,又转头对鸾台官员们稍作示意,然后便告辞离去。

    之所以不再与刘延景继续辩论,李潼也不是怕了他,反而有些担心闹起来会连累到刘延景。

    这个国丈本身或许没有什么可夸,但也的确可以说是出身道德门第,其兄长刘审礼于天皇旧年跟随李敬玄出征吐蕃,战败流落虏境,至死难归,刘审礼之子刘易从徒步徒步远行万里、求回其父遗骸扶棺归乡,是一个大孝子。

    生在这样的门庭,刘延景肯定是也有着极高的道德操守,如果李潼只觉得对方因为是李旦的老丈人才对他出言不逊,这就把人想得狭隘了。

    李潼当然也明白,他这一次献瑞对他叔叔李旦和一些忠诚道德感强烈的李唐忠臣们而言,的确是不地道,是一种情感上的伤害。可就算是没有李潼的搅局,这群战五渣也的确是有些一言难尽。

    他四叔李旦好歹还有个皇位与人望的庇护,可是李潼有个啥?他要不是靠着那些市井尚义豪杰豁出命去帮他搞小动作,到现在可能都还被丘神勣的金吾卫街徒们堵着在坊中出不来呢。

    我尊重你们的道德操守,但如果让我用小命去满足你们的道德尺度,对不起,我做不到。说句不好听的,我真要被弄死了,你们这些人未必有心到我坟前流几滴泪。

    去年一身殓装的苏醒,一步步行到如今,我真的不欠你们什么!说破天去,武则天那个老娘们儿也不是我惯出来的,现在要是能弄得了她,老子早动手了!

    抛开这些杂绪,李潼倒是有感于他的奶奶是真的很有恶趣味,在太州安排那样一场戏,又专门把他四叔的老丈人派过去,也真的是存心恶心人。更作险恶之想,也是在着手剪除他四叔这些外戚羽翼了。

    当李潼行到则天门附近,将要离开皇城归家时,突然又有中使疾步行来,在后方大声喊道:“大王请留步、请留步,神皇陛下又有恩授降下,请大王再归鸾台领取敕令!”

0165 一日三敕,高授麟台

    鸾台:中散大夫、尚辇奉御、河东郡王宝雨,椒殿习规,皇苑贮秀,承日月之辉,泽雨露之润,宗枝琼实,神庭玉笋。登朝受服,宸居日馨。芳声韶容,冠诸藩邸;雅操茂风,隆列名门。虽门室之隽,实廊庙之珍。可太中大夫、检校司膳少卿,勋封如故,主者施行。

    当李潼返回鸾台时,仍是鸾台纳言邢文伟亲自向他宣读敕文,当听完敕文内容后,他一时间甚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说的是我?

    我连尚辇局大门开在哪都还不知道,就又升官了?

    “恭喜大王,恭喜大王!神皇恩重,佳孙良称,实在是人道美谈。”

    邢文伟一张老脸笑得都略显僵硬,降阶行下亲自将敕书摆在少王手中,态度较之此前要更亲近和睦许多。

    李潼有些迟疑的接过敕书,在鸾台官员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该要谢恩了,这才忙不迭再作拜礼,然后起身跳起了那让人感到异常羞涩的锅庄舞蹈舞谢恩。

    少王一日二受敕封,李潼来回一趟还不到一个时辰,但消息却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台省。人总是爱八卦,许多人得讯之后便忙不迭赶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们围观,这不免让李潼感觉加倍的羞涩。

    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失礼,只能更加起劲的蹈舞,这一跳就跳了大半刻钟。停下来的时候,李潼已经是大汗淋漓,旁侧则有鸾台吏员体贴的送上冷饮、汗巾。

    这时候,鸾台官署外聚集的人更多了,这不免让李潼腹诽连连,国家养你们这群人正事不干,就是为了在这里围观美男子跳舞?

    不过也怪不得这些人好奇,饶是眼界高如李潼、觉得三品以下都不叫官儿,这会儿对他奶奶雷厉风行的大手笔都感觉有些吃不消。

    正五品的尚辇奉御,对他而言都已经是一个难得的殊荣。可是仍然没想到,他这里连皇城都还没走出去,就已经又加了一级,直接成了正四品小九卿的光禄寺少卿,这升官速度,实在是太刺激了!

    李潼并不清楚这一次升官究竟是他奶奶计划之中,还是在听到国丈刘延景为难自家孙子后临时起意。但见到身旁一脸和煦笑容的邢文伟,真想问上一句,你到底有啥好笑的?

    堂堂四品官的任命啊,被你们搞得这么不庄重,玩笑一样,要不是我舞艺出众兼颜值动人才满足了大众看热闹的兴致,场面该有多尴尬、你自己体会!

    当然这一点腹诽也只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这个升官速度虽然很夸张,一日之间白身解褐、跃居四品,但跟武家那几个老舔狗相比,也算不上什么。

    他这个司膳少卿也只是从车库挪到了厨房,除了品秩好看之外,职权同样还是很寒酸。武家那一群舔狗早已经是宰相、尚书、南北衙禁军大将,军政两把大抓,远不是现在的他能比的。

    周遭围观者太多,也让李潼大感吃不消。他也不想再遇上刘延景当面讥讽那种尴尬事情,领取敕书之后便径直离开了鸾台,担心继续留下来,还会有什么妖事发生。

    行出皇城这一路,李潼身后不少尾随者,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皇城内人是真的多,几乎一步三顿,到处都是迎上来跟他打招呼的官员。

    不过幸在没有再出现刘延景那样的人,李潼倒不是庆幸自己免于尴尬,而是有些担心会连累到别人。无论他这一次加官跟刘延景当面怼他有没有直接关系,他奶奶的态度已经是表现得一场明显。

    打狗还要看主人,老子现在已经是我奶奶的亲亲小奶狗,谁要惹了我,当心你的小命!

    当然心里生出这些念头的时候,李潼心里是半点自豪都没有,只有一种被架在炉子上的窘迫。

    现在这种形势,他就是他奶奶丢出来惹仇恨的小玩意儿,别人惹了他而获刑,人们也只会敬畏神皇威重,但遭殃之后一定要将仇恨投注在李潼身上:如果不是你这个李家小败类丢人现眼,我们就不会气得骂你,就不会得罪神皇,归根到底,李家江山丢了,全怨你、全怨你!

    不过抛开这些太敏感的危机感,李潼也不得不承认,坐着火箭往上冲真他妈的爽!唯一一点遗憾,就是想摆谱没摆出来,这些廷臣们或冷眼、或恭维,都是不太适合的耍威风的对象。

    他倒是想往武家子们面前溜达溜达,比如武三思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吊死鬼:你再瞪眼啊!你眼珠子瞪出来,老子也是四品官了,明天就顶了你夏官尚书的位子!

    可惜的是,往常出入皇宫,走哪都能见到的武家子今天倒是异常的低调,李潼一路行出端门,扰民诸多,居然就没有看到一个武家子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背地里在憋什么大招。

    不过就算是武家人憋大招,李潼最近这段时间也不会太担心。现在的他基本上已经跟他奶奶利益一致,某些方面能够发挥出的作用更是无可取代,武家人真要罔顾大局、向他呲牙,老子奶牙不换、都能咬残你们家几条老狗!

    就算你们避着我,我也有办法收拾你们,老子现在管伙房的,你们以后在禁中别想再吃一顿可口饭菜!天天来我家蹭吃蹭喝,不要脸!

    心里发了一通狠,李潼终于行出了端门,跨过天津桥后,一路拱从的禁卫将士告辞离开皇城,而王府诸众包括二兄李守礼早已经等候在这里。

    “恭喜大王,恭喜大王!”

    王府诸官佐仗身们可以说是齐齐出动,眼见李潼行下天津桥,登时便一股脑涌上来,连连拱手道贺,笑逐颜开,丝毫不顾及周遭行人的观望视线。

    “若非诸位良佐襄辅,小王敢有一二事迹能夸?天街庄重,不宜叙情,归府之后设席欢庆,共谢皇恩!”

    被府佐们团团包围,李潼心情也变得轻松许多,笑着环揖回应众人的礼贺。

    众人闻言后又是齐齐道好,簇拥着李潼登上王府车驾,之后便闹哄哄的一路沿天街向南。

    车行一段距离,便抵达了积德坊的东坊门,李潼心中一动,抬手示意队伍停止下来,他则打起车帘,由车窗向外望去。

    此刻积德坊坊门大开,因是神都畿内贵坊,并没有太多闲杂人等出入,一眼便可以望到坊街上的情形。

    此时的坊街中,甲士林立,一座直冲坊街的宅邸门前人员尤多。男男女女许多人衣衫狼狈的被从宅邸中驱赶出来,蓬头垢面、神情惨淡之外,有的人身上衣衫还涂抹着明显的血污,胥吏们呼喝驱赶声甚至在坊外天街上都清晰可闻。

    “怎么样?要不要入坊去看一看?我刚才等你良久不出,已经入坊去看了好一会儿,这是司农寺在抓捕丘氏罪众入刑狱,来年我家官奴或许就有丘家子女入事。哈哈,恶贼终有今日啊!”

    同在车上的李守礼抬臂揽住李潼肩膀,言语之中满是快意,继而又有几分不满道:“巽奴你与阿兄去做这种大事,却独把我留在家中,实在可恼!难道我不是阿耶儿子?这一次快意得报大仇就算了,以后你们再有大事遗我,可不要怪我翻脸!”

    “我也不知事情会进展的这么快速、顺利。往后只盼望家门和美,亲徒安养,又有什么大事要谋划。”

    李潼叹息一声,摆摆手说道:“看就不必看了,刑人无非一种凄惨。这些丘氏徒众分享丘神勣啖割血肉多年,倒也称不上无辜。但首恶即除,也就无谓再遗人情恩怨,走罢。”

    说话间,他抬手敲了敲车板,示意继续前行。

    一众人穿行小半座神都城,当返回履信坊的时候,又见坊正田大生组织一批坊丁坊民于坊门外列队欢迎。还有合宫县丞萧至忠也站在人群最前方,眼见到少王步下车驾,便趋行上前,拱手过顶并大声道:“恭喜大王圣眷垂降,高登朝班!”

    “多谢,多谢!多谢府君,多谢诸位乡义。府中简备薄食,请诸位欢贺!”

    李潼抬臂环揖,示意刘幽求等府佐上前代为招呼这些前来祝贺的人众,自己则告罪一声,先归邸中去拜望嫡母房氏,并入家庙祭告亡父李贤。

    一番忙碌之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李潼仍然没有精力移步王府宴贺,因为按照惯例,他除授新职需要先呈谢表让位,往来几次之后才会正式履职。

    早在李潼归府之前,已经有府佐代拟谢表,但是他们所拟乃是代谢尚辇奉御的,然后便匆匆出门迎接少王。却没想等赶到天津桥的时候,少王官职又变成了司膳少卿,原本的谢表自然不能再用,只能原封带回,这也真是幸福的烦恼。

    眼下府佐们都还忙于接待来贺的宾客,分身乏术,李潼索性自己提笔写了一份谢表,然后趁着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让府员赶紧送往皇城有司。

    可是李潼仍然没有想到,当府员返回的时候,同行还有中使。中使入门之后便大礼而拜,并语调热切道:“恭喜大王,恭喜大王!神皇陛下又有恩授,大王新除麟台员外少卿,卑职先行走告,敕书暂存鸾台,请大王明日随朝班入署领敕!”

0166 门庭若市,名门为仆

    一日之内,官职三迁。因为事关自身,李潼对武则天的用人策略感触更加深刻。

    尽管他自己也很明白他奶奶用心如何,无非将自己竖作一个标榜,用以向世人宣告一些东西。经过这么来回的折腾,哪怕再怎么迟钝、对时局世道并不敏感的人,想必也已经对他的事迹耳熟能详。

    就算李潼对这些官职本身并不上心,且本身一直有着很强烈的自己当家做主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官途勇进所带来的际遇变化的确是让人很沉醉。

    他不过仅仅只是一个闲散的宗王而已,一日之内变得炙手可热,由原本的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如果自己内心稍微失于把持,必然要对他奶奶强权舞弄的手段俯首帖耳,心悦诚服。

    司膳少卿与麟台少监虽然同为从四品上的官阶,但彼此之间意义却并不相同,一个是管厨房的,一个是管书房的。所谓校理文籍,缉宣大典,惟国所重,非才勿居,既清贵又显要,一旦任此,必然广受士林瞩目。

    像是初唐大手子陈子昂,虽然在682年中了进士,但之后仍然是白身守选,像是李潼府中的小倒霉蛋刘幽求一样,落魄难免。当然陈子昂本身便是四川大土豪,家境优渥,倒是不必像刘幽求那样寒酸的用两坛咸菜给上司送礼,但政治上没啥前景可言。

    一直等到高宗去世,陈子昂一篇《谏灵驾入京书》,上书劝阻高宗灵驾回返西京,以洛阳作为新的帝宅,由此才获得武则天的关注与欣赏,授为麟台正字。

    校书、正字等官职,已经是官员解褐首选清任,由此可以想见李潼区区十六岁的年纪便被除授麟台员外少监的惊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中使前来通知这个消息之后,整个王府欢庆氛围顿时再攀上一个新的热度,刘幽求等府佐们更是兴奋得无以复加。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些府佐本身也的确是因为落魄而不得不委身王府任事,此前真是做梦也想象不到少王竟会有今日的风光。

    别的不说,少王成为麟台官长之后,所掌握的话语权自然也是激增,他们能够侧身于王府供事,于自身资历便是浓厚一笔,日后无论是为官做事又或与人交际,都能大收裨益。

    与此同时,前来王府祝贺的人数也是激增,尽管宵禁早已经开始,但登门来访者仍是络绎不绝。

    寻常坊民婚丧嫁娶都可以申请临时开启坊门,如今少王高授四品清要,坊门大开供宾客出入都是应有之义。毕竟新郎官儿只要是个男人,都有机会去做,但能够拜授高官者却非人人都有的幸运。

    此前少王以司膳少卿归府,前来迎接的还仅仅只是合宫县丞萧至忠,中使入邸未久,合宫县令李敬一便亲自登门来祝贺。

    李敬一出身赵郡李氏,又是官宦名门,对于这样重量级的宾客,李潼也是不敢怠慢,亲自出门相迎,见面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客气寒暄。

    “卑职沉迷案牍廨事,一直未能拨冗来拜,实在是失礼。”

    对于李敬一的告罪,李潼自然也不会深作追究,闻言后只是笑语道:“小王久居皇苑,入坊后便能幸在府君治下。若非府君忠勤王事,善治民生,府邸几能得于清逸?仁力已经在享,受惠日久,怎可再以私情劳扰。”

    听到少王的回答,李敬一脸色微微变化,少王一日之内骤显至斯,常情以论,他本以为对方多多少少应该会有一些恃宠生骄的傲慢,倒没想到少王如此的谦和知礼,更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淡定。

    李敬一出身名门显宦的家庭,对于一些幸进之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瞧不上眼,特别少王的情况要更加复杂一些。今天之所以登门,除了顾及礼数周全之外,也是因为心里对少王存有几分好奇。

    原本他是打算如果少王真的骄横傲慢,他露个面、不留人情礼数的把柄也就够了,不必牵涉太深。可是这第一次见面让他对少王颇生好感,于是便决定留下来再作一番更细致观察。

    此时王府门前因贺客太多而显得有些混乱,刘幽求等府佐们虽然也在竭力控制局面,不断将宾客们引入府中,但门庭骤然变得热闹起来,他们也实在少于处理这些情况的经验,难免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特别少王拜授麟台少监的消息还只在上层官员群体之间流传,所以今日登门的主要还是一些官宦人家子弟。要作这些人情交际,可不仅仅只是笑脸相迎那么简单,他们各自的门第家世包括本身爵散官位都需要考虑到。

    可是此一类人情世故的经验,刘幽求他们这些人又哪里知晓。包括史思贞这个官二代在内,其父虽然官居司仆卿,但是胡人门庭少与士流往来,对此也是陌生的很。

    往常门庭冷落,府事不多,对于这方面的要求也并不高。可是谁又能想到,短短一天时间里,少王就极速蹿红,从一个闲散宗王直接成为都邑之内的当红炸子鸡,完全没有给这些府佐们留下适应并成长的时间。

    所以尽管刘幽求等人也是忙得一脑门子汗,但也仍然难免忙中出错。当然就算是有一些错漏,眼下这种情况谁也不会借题发挥,直接在王府中吵闹起来,但局面这么混乱,总归还是有些不好看。

    李潼将李敬一迎入王府正堂之后,转头又有府员通告言是南衙大将军泉献诚家人登门,他又向李敬一稍作告罪,转头吩咐桓彦范前往相迎。

    李敬一坐在堂中,跟先到的几名权贵宾客闲聊几句,心里则在小作权衡,过了片刻后,他便抬手招招唤来自家随行的门仆,耳语吩咐道:“速速归家,将七郎引入王府。”

    门仆闻言后便领命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引着一名相貌周正、身穿白色纱袍的年轻人行入王府。

    “阿耶有什么吩咐?”

    年轻人名为李思年,乃是李敬一的次子,登入王府之后先向在场宾客稍作致礼,待到退至李敬一席畔后才又低语请示。

    李敬一抬手示意儿子站在自己身后,等到少王归席之后,他便移席而就、笑着指了指儿子并对少王说道:“大王府员简少,虽然得于日常清趣,但是誉望秀颖,仰慕之众难免云集府中,人情勤来,非是夺趣。此小儿去年曾为拜洛斋郎,虽无才器可夸,但迎送勤劳,可作驱用,不知大王可愿将这劣才笑纳府中?”

    李潼听到这话,难免惊喜,席中对李敬一拱手为揖并笑道:“往常只知清简自守,人情事务多有生疏。此前还能矫饰笃静守趣,一旦世道炽情加我,门疾积陋便毕露无遗。府君不因门事疏忽轻我,更荐才郎入为肱骨,小王实在感激,情急惶恐,难拟谢言,虚席以待,盼与俊才同美。”

    听到少王的回答,李敬一也是颇感满意,抬手指着儿子不乏严肃道:“还不快来拜见府主,大王雅量包涵,肯赐你一事自立。日后一定要谨慎感恩,以勤补拙,勿使你父颜面损失于你的拙劣陋才中!”

    “在、在下……卑职、卑职拜见大王!多谢大王能容不才,卑职一定入侍勤恳,为府事捐以丝毫之用。”

    年轻人李思文连忙上前下拜,言行举止都很有一种教养良好的熟稔。

    席中其他宾客见状后也都纷纷起身上前道贺,一时间内外喧哗的窘迫都被驱走许多。其他在场的宾客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李敬一已经先做了,他们若再效颦,又担心会被看轻,心情不乏纠结。

    “既然已经入府,速速下堂礼宾待客。”

    李敬一对儿子也不客气,待到拜礼完成,便摆摆手将儿子驱赶下堂去做门童。

    有了李思文这个耳濡目染、长于世故的官宦子弟加入接待,王府内外喧哗的混乱便很快得以收敛,宾客们出出入入很快就变得有条理起来。

    倒也不是说这个官二代能力就比刘幽求等人高多少,主要还是家教的熏陶,经多见多,处理这种人情世故的往来自然不在话下。

    眼见宾客满堂,井然有序,李潼也不得不感慨权势动人,这一整天下来,际遇转变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以前的他想要跟人说上两句话,都得看人心情好不好,可仅仅只是因为讨得他奶奶欢心,整个世道在他面前都没有了此前那种矜贵傲慢,对他极尽迎合,近乎投怀送抱。

    昨夜宰相韦方质才刚刚跟他说完要举荐一名同宗子弟入府供事,今天晚上更有同样宰相门庭的李敬一更是亲自将儿郎送入王府。

    只要他能宠眷不失,类似的现象日后肯定会陆续有来,跟早年身在禁中、苦于无人对话的际遇更是云泥之判!

    因为明早还要随班入朝、领取敕命,等到送走李敬一等几个重要宾客后,李潼也就返回王邸准备入睡。不过他刚刚回到王邸,田大生却又来夜访并辞行。

0167 唐家气数,应在大王

    “深夜来扰,还请大王不要怪罪。”

    田大生刚才在王府帮忙接待宾客,小饮几杯,虽然没有什么醉态,但脸庞也是通红。

    “我与田翁,不必言此。”

    李潼让人送上冷饮,示意田大生入席座谈,望着田大生略显清减的样子,他又忍不住叹息道:“早前初入坊居,田翁便犯险来陈。至今境遇小有转机,俱仰众力啊!”

    对于田大生等人,李潼是真的心存感激。人在困境中时,哪怕几句能够暖人心脾的话语都足以让人铭记不忘,更不要说田大生他们是真正帮他良多。如果没有这些不起眼的市井义士奔走,他也不能把握住机会、争取到真正的转机。

    “大王不因仆等卑鄙而看厌,肯托事驱使。仆等所劳只是奔走,实在不值得功事夸美。”

    田大生讲到这里稍作迟疑,然后继续说道:“仆夜中来见,是向大王辞行,怕明日没有机会当面诉情……”

    “辞行?田翁要去哪里?”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是不是在外那些义士有什么疑难?你等忠力、性命事我,我自有责任庇护你们周全。无论大小疾困,直言即可!”

    “大王仁义无双,仆等幸遇恩主,只是故情难了,事积年久,也该有一个了结。”

    田大生讲到这里,神态变得严肃起来:“周兴狗贼被逐远外边,正是杀贼的良机。故义诸众性命相约,要野中奔逐诛杀恶贼!仆旧受郭公大恩,血仇岂能置身事外!如今大王恩眷在享,四郎也已经安在北衙千骑,人情事务都有托付,这些余事自有仆等担当!”

    仗义每多屠狗辈,田大生此人样貌或是不乏市侩精明,但是尚义不落人后,尤其讲到这些的时候,更是语气坚决,颇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气概。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从席中站起来,并也正色说道:“郭公余恨,我也一直记在心里。田翁若以事问我,我是觉得周兴多行不义,如今衰态已露,待我入朝之后,必会广结同仇之众,明罪杀之!即便不为人间的公道,只为诸义士深情助我,同仇尚义,岂田翁等不落人后。”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对于周兴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酷吏,李潼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此前受困于丘神勣的威胁暂时没有将周兴列作首要目标,可是现在已经没有短困,随着自身处境转为安稳,他也想为世道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倒也不必夸美什么道德大义,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够过得去,人生在世,活命之外,总要要为自己留下一点可供咂摸回味的事迹。

    所以刚才在与李敬一闲聊的时候,李潼也在旁敲侧击的试探这些人对周兴其人有没有什么想法,希望能够寻机借力的搞掉周兴,让这家伙不要再继续为害人间。

    田大生听到这话,自席中俯身而拜,并将发顶幞头解下,额头紧贴在手背上:“仆等有此决定,正是不愿大王介入太深。周兴这个狗贼血食人命,一身脏污,即便除之,也要被溅半身脓血。

    大王身位所系,绝非区区眼前,未来、未来……仆是拙言浅见,所见唐家气运流转,复兴也将应在大王。草莽之徒,或许不足相论大事,但一点赤诚血性,今日不动,又怎么能空待来时?”

    李潼闻言之后,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弯腰将田大生扶起来,且真挚言道:“气数兴废,不在几人私论。眼前今日,苍生不必待我,唯门下几人休戚相关,田翁与我,相契微时,我如果只是临事惜身,又怎么敢自夸天时感应?

    你等闾里义士故情执念,我是由衷敬重这一份顽强。既然心意已定,我不强阻你们趋义赴险,但是心意拳拳之外,也要小心观情,不为惜身,只为成事。短留几日,容我小探周兴驿路行程,咱们内外施力,便在行途除此恶贼!”

    原本李潼是准备在规则之内解决掉周兴,但田大生等人这一点用心也让他感动。

    不过周兴此番离都,也不是白身流放,是作为监察御史前往河西提押韦待价等罪徒,这一路行去,身边肯定也少不了军士护从。田大生等人如果只是仓促出寻、伺机截杀,成功的几率不会太高。

    此前李潼被金吾卫兵众堵得死死的,消息来源有限,能够施力也实在不多。不过他如今处境又有不同,想要打听一下周兴的行止底细,也只是几句话的事。更何况周兴这个家伙仇家遍野,也不会有几人乐见他仍招摇在世。

    世道繁复,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旁人风光与否,无改周兴眼下的忧困。

    得知丘神勣被私刑处决之后,周兴心里也是充满了危机感。如果丘神勣是被明论于案,周兴反而不必这么担忧自身。

    他经手的罪案不知凡几,对司法的各种程序也都了然于心,也有信心在论刑的过程中,将自身与丘神勣撇得干干净净。可是现在,丘神勣就被这么不明不白的干掉了,也让周兴没有了为自身洗脱的机会。

    早朝结束之后,得知自身新的任命,周兴心里也是喜忧参半。喜是喜在神皇陛下并没有完全放弃他,虽然暂免刑司职事,但还给他保留了直达天听的渠道。

    丘神勣久为南衙大将,其人一死,余波势必不小,而周兴与丘神勣过往联系密切,在这样的情形下暂时离开神都,倒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免于遭受波及。

    可是他这样的幸进刑徒,也尤其需要依傍在神皇威压之下,一旦离开了神皇的羽翼庇护,自身也会沦为旁人攻击的目标。

    返回官署之后,周兴趁着还未卸职,即刻吩咐人将弓氏罪卷送来己处,希望能从这当中挖掘出新的内容出来,想要给自己争取一个留在神都的余地。

    他是希望自身既能留在神都,又免于遭受丘神勣之死的波及,弓嗣明入刑之后留下的这个洛阳令职位就是一个上佳的选择,既可以保证自身留在畿内,又可以避开台省中的暗潮涌动。

    “外边在吵闹什么?”

    本身便烦躁不已,苦思对策,突然外面又传来人语喧哗声,周兴更加的不耐烦,开口喝问道。

    一名刑司吏员上前小心翼翼说道:“回禀侍郎,河东王短时转迁,再归鸾台领敕,部员们所论正是此事。”

    “这位少王,呵,也真是好运气啊!”

    周兴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自嘲似的苦笑起来。尤其想到此前不久,丘神勣还催逼他构陷少王,可是眼下原本威风凛凛的丘大将军已经是死无全尸,但少王却否极泰来,变得风光起来。人生际遇,也实在是玄奇难卜。

    “是了,不知少王与丘某之死究竟牵连几深?”

    周兴心里念头偶生,此前由于丘神勣施压的缘故,他对少王一家倒也保持了不小的关注。

    此前对丘神勣说唐家余脉、一一剪除,倒也并非纯是拖延,前日将恒山王之子李厥送入南市处决之后,他就在考虑有没有可能将嗣雍王一家也卷入进来。毕竟就算没有丘神勣的缘故,这也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可是朝会上发生的逆转打乱了他这一思路。

    “少王献瑞经、求自保,得取神皇欢心,短时之内或是不能撼动。但武氏诸子必不乐见少王此时的风光,如果能够案指少王,或能借武氏之力留在神都。”

    想到这里,周兴心情变得燥热起来,他倒是记得少王与弓氏罪案似乎有什么牵连,不过一时间倒是想不起具体细节,于是便又拍案喝道:“刑卷怎么还没有送来?”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年在三十多岁的刑司主事缓步行入,并对周兴拱手笑道:“侍郎、啊不,御史真是勤恳,解事之日,仍然操心案牍,实在是我辈楷模。但阁下也久在刑司,应该体恤卑职等为难之处,卷宗隐秘,事关重大,实在不可滥示事外之徒……”

    “胡元礼,凭你也配来面辱刁难我?你信或不信,即便我不在刑司,要案杀你等区区下吏,不过转念之内?”

    看到对方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周兴神情顿时不悦,拍案而起,怒视对方。

    主事胡元礼听到这话后只是撇撇嘴,却没有多少畏惧之色:“卑职虽是不才,幸在坦荡无垢。秋官诸事,不属宪台,阁下若再继续咆哮此中,恐是要失迎送的体面!”

    “好,好得很!我虽然短解案事,但归来之期不远,待到复直此案,便以此獠立威!”

    周兴气得脸色涨红,顿足喝骂两句:“滚出去!郎官交割了事,不是卑鄙下吏能见!”

    胡元礼闻言后嘿笑退出,只是站在门口又指着几个吏员训斥道:“你等走卒,侍在廊下,眼耳都要精明一些。署中笔墨器用若有遗失,唯尔曹是问!”

    周兴听到这话后更是大怒,但心内也是警觉暗生,自知人缘实在不算好,一旦久离机枢,必会被人离间疏远,还是要想办法,尽快重回神皇视野之中。

0168 大凶出洛,人共杀之

    神都洛阳自有“天中”之称,由此所出四通八达,连接海内四方名邑。

    这其中,西向连接西京长安的道路是最重要的,两京之间相隔八百三十五里,单单相连的道路便有数条之多,既有供圣驾往来两京的御道,也有沿途多设驿、馆的驿路,至于民间县乡之间那些私路、便道,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

    这其中公私、客货往来众多的最主要干道,自然还是要数驿路。沿途旅者众多,车马不绝于路,仿佛一条川流不息的生命大动脉。

    时入八月,几场雨落下来虽然带走了一些夏秋之交的酷热,但也让道路变得有些泥泞。大凡行途旅人,不论目的为何,总是各有各的辛苦,远不及安在家室之中那么舒服惬意。

    行途之中突然道路中央传出一声惊人闷响,原来是一驾载满货品的马车车轮陷入坑洞中,以至于车轴直接断裂开,车上的货品也都洒落在道途中,原来是一捆捆稻草捆扎的药材。

    “瞎了眼的苦命鬼,怎么不看好道路!”

    一名青衣幞头中年人似乎是货主,眼见药货洒落在泥泞的道路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前方拨马返回、冲上前来便挥起马鞭对那个同样摔倒在地、一身泥浆的车夫一通抽打。

    此时道路前后行旅们见到这一幕,反应也都不一而足,有的人幸灾乐祸、捧腹大笑,有的人则小心翼翼检查自己的行李、货品,更有一些品性猥琐者则已经冲上来,开始哄抢泥浆中那些药货,场面顿时变得混乱无比。

    中年货主眼见货品被哄抢,神态变得更加气愤,一边更加大力的抽打惩罚着犯错的车夫,一边暴躁得呵斥其余行**仆们赶紧抢回药货。

    车夫在泥浆中挣扎着,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泥人,惨叫求饶声凄厉无比,这时候旁边便有人看不过去,一个年轻的骑士打马上前、劈手夺过货主手中马鞭,怒声喝道:“错事已经发生,正该尽快补救,你这个贾客真是凶恶,难道还要把人当街打死?”

    “我教训自家犯错奴仆,你这闲人……”

    货主正心疼并气恼,抬手便要指骂多管闲事的年轻人,转念却见年轻人反手扣住佩剑,且已经抽出一截寒芒闪烁的剑锋,脸色变了一变,后退几步招来几名健仆拱从左右,胆气才又壮了起来,指着年轻人怒声道:“这贱奴毁我一车良货,死不足惜!奉劝足下,闲事少问!”

    敢行商野途者,哪个也不是善类,这货主前后几车的货品,随从者不少,已经有奴仆持着铁杖上前,只是畏惧年轻人腰间利刃才没有上前。

    年轻人见这架势,一时间也有些踟蹰,尤其在见到货主有恃无恐还待惩戒犯错奴仆,半是羞恼、半是可怜,犹豫片刻后开口喝道:“你惩戒罪奴,外人莫问。但我既然开了口,不可没交代,反正你是要将这奴仆打杀,索性卖给我!”

    货主闻言后更冷笑起来:“还是一个尚义好生的义士,你要多管闲事,好得很,这贱奴往常半匹细绢不值,但今日毁我一车重货,你要救他一命,也要把这罪过应下来。五十匹绢,拿得出,你将人引走,拿不出,记住道途闲事莫问,自己滚开!”

    此时驿路上聚集起不少的看客,听到这番对话,反应也都不一而足,有的指骂那货主贪婪残忍,有的则劝年轻人不要强出头,更有此前参与哄抢者眼见这一幕,主动将药货还回来,劝那货主留一线余地。

    “刘长史,咱们要不要……”

    围观诸众中,有十数名精壮骑士勒马于人群外围,其中一名骑士转头请示中间身穿灰色圆领袍的刘幽求。

    “不必,大事要紧。”

    刘幽求闻言后便摆摆手,视线则在围观人众身上观察一番,然后才又将手一招:“继续上路吧,已经行过数个驿馆,俱都不见周兴。狗贼却仍能应时入驿,可知必有藏匿的手段,还是要尽快将他揪出来!”

    之后一行人便继续上路,而驿路上的事故却仍然没有解决,货主咬死了不肯松口,管闲事的年轻人虽然鲜衣怒马且有三五随从,但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的财货,沉吟半晌,他翻身下马,一拍自己那神骏的骢马坐骑,说道:“此马直价五十金有余,以此易奴,你若不肯,今日算我受个教训。来年野途再遇,你只盼自己仍有人多势众,否则……”

    话讲到这里,语气已经非常的不善,货主闻言后,脸色也变了一变,再见年轻人坐骑乃是毛色漂亮、体态神骏的连钱骢马,一时间也是心生贪念,便笑道:“如此,那就多谢义士惠我。”

    围观诸众看到这里,一时间也是群情涌动,原本一开始还有人取笑年轻人不自量力的多管闲事,待见他竟然连如此名马都舍得送出,只为解救道途相见一个不起眼的奴仆,自是对其刮目相看。

    唐人世风本就勇健尚义,在场众人夸赞年轻人高义之外,对于货主的贪婪残忍也都分外的不耻。这会儿人群中便有人叫喊道:“人间血气,岂在一人!义士无需折马,咱们在场人众敢捐半端一钱,也能凑足这奸商货钱!”

    那人可不只是说漂亮话,喊话的同时越众而出,行囊中掏出数百枚扎成一束的开元通宝,直接摔在货主脚前的泥地中,怒声喝道:“点收!”

    说完之后,他更头也不回的离开此处。有了这一个人作为表率,周遭围观者纷纷做出响应,或钱或绢,很快便在货主面前聚成一小堆。

    所谓众怨难犯,那货主虽然人多势众,但当此要道上,往来者络绎不绝,人人怨望向他,也让他惊悸不已,连连拱手作揖:“够了、够了……”

    一件事情到此已是圆满解决,那个年轻人脸色变幻不定,突然振臂大喊道:“请群义留步,容薛某报还!”

    喊话间,他转过头去,望着骏马一脸不忍,但还是咬牙挥臂,抽出剑来斩在马颈,一匹骏马就这样哀号倒地。

    年轻人转望向惊愕众人,神情虽有几分悲伤,但很快又振奋起来,面向众人微笑道:“良驹虽难得,我独好公义!道途杀马、犒请群义,也请捐输财货、行善助义之类饱餐此途!”

    众人见年轻人如此,更是哄然叫好。而那货主见状,神情更是惊慌,根本不敢收取摊在一地的财货,驱赶自家奴仆驾驶着货车赶紧上路,至于那个被他鞭打重伤的车夫,自然也被遗留在了原地。

    年轻人让自家随从将马尸搬抬到道左草丛,引渠水冲刷干净。同时也有人将那名被众人营救下来的车夫搬到溪流旁,当其人身上那些泥浆血水被冲洗干净后,更露出一具瘦骨嶙峋的身体,鞭痕罗列,血肉翻转,望上去很是凄惨。

    “在下略通岐黄,行囊恰有金疮药物,盼能稍尽人事。”

    人群中一驾马车上又走出一个身穿布袍的清瘦中年人,如果刘幽求等人还留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这正是他们离开神都后一路追踪却不见踪迹的周兴。

    周兴一身布衣的寻常行旅装扮,眉眼之间虽然仍有一股盘桓不散的阴鸷,但当他排开众人,耐心为伤者诊治的时候,谁也不会猜到这个望似寻常行人正是令天下人都咬牙切齿的周兴!

    周兴本就积年的刑徒,怎样凄惨之人也都见过,由他出手很快便将伤者伤势给处理一番,又获得周遭围观者一通喝彩。

    这时候,年轻人也主持分割马肉并众人捐输财货返回完毕,转过头来又对周兴连连道谢,想要支付诊金,周兴自然不会收取。

    “少年仗义行途,让观者钦佩。只是你这奴仆仍需细养,不可再受颠簸劳累。我行装尚有闲车一驾,不妨同行一程,到了前方邸店,再作计较?”

    周兴望着年轻人,也是一脸的欣赏,并主动邀请他同行。

    年轻人闻言后便点点头,他随从也有骑马或骡驹,也实在不适合运输伤者。

    “在下蜀中成都人士,杨门讳显宗,未知足下高第?”

    再次上路时,年轻人与周兴共乘一车,并主动自我介绍。

    周兴闻言后只是捻须微笑道:“区区不过高门一走吏,不足挂齿。杨郎奔行在途,归乡还是游离?”

    年轻人杨显宗对主动帮他的周兴印象很好,闻言后也不隐瞒,便笑道:“在下只是门中一厌儿,亲长敦促欲作举业,东行神都,游居几月也无起色。恰闻朝中有一大凶走出帝宅,世道多有尚义徒众要追逐杀之,左右无事,并襄盛举。”

    周兴听到这话后,神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开口问道:“杨郎言中所谓大凶,不只是……”

    “原秋官侍郎周兴,如今见厌斥出,此贼血啖人命以求荣,作恶无算,正当趁时杀之!暴恶者,天厌之,其人尚未离都,驿途行止已经泄露于坊野,神都市肆更有人明价数百金求其首级……”

    年轻人侃侃而谈,浑然不知正主就在他的面前。

0169 酷吏授首

    被人当面骂作大凶,还口口声声要仗义杀之,周兴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但他也自有几分不作七情上面的城府,待到年轻人说完之后,他才徐徐开口说道:“周兴其人其事,我在都邑也有耳闻,只是好奇杨郎何以如此急欲杀之?”

    “杨郎道途行义,为一不相干的走仆轻舍名马,在所不惜,可知必是家境优渥,周兴一命或直千金,也难蛊惑杨郎此类徒众。但若为公义,周兴凡案查诸众,俱在上意下情,公义不在刑司,反在草野?则朝廷律令格式,又置何地?”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不免微微错愕,但片刻后就笑了起来:“察足下言行心迹,怕不止高门走吏吧?朝堂有朝堂的章制,草野有草野的义气,如果能上下相通,一言论之,则海晏河清,大治之世。但如果各有不同的道理,则在朝论仪轨,在野讲伦义。

    我与足下相逢野途,不与你论堂皇是非,一人行恶以致群情汹涌,即是道左相逢,无问缘由,一剑杀之!朝堂朱紫者,难免昏聩,草野寒士中,亡命勇出。今日某在江湖,自然只是勇义。”

    “呵,原来如此,真是妙论警人。”

    周兴听完后,微作咂摸,然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与年轻人讨论起其他,重点放在对方家世出身方面。

    年轻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机心,再加上周兴本身便是一个刑案的高手,不动声色之间,已经用上了各种诱供技巧,很快便将这个杨显宗底细摸个七七八八。

    这个年轻人家门在蜀中应该也是一个望族,但本身并不属于蜀中土著,似乎跟弘农杨氏还有那么一点牵连。但这多半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什么确凿的门籍可以佐证,因是家门几代以商贾为业,行滇出川,产业应该做的不小,也难怪年轻人能豪迈到价值不菲的骏马说杀就杀。

    至于年轻人所言周兴驿途行止路线已经被泄露出去,这一点周兴早在离都之际就已经知道了,也就无需探问更多。

    他今次外派是有确凿具体的任务,因是有着具体的路线规定,每天途行几驿、沿途具体入住哪一处馆驿,都是有着一定的规定,要记录在行历中,等到返回神都后交付台省有司查验。

    周兴自己也清楚自己有多招人恨,本来是打算推掉这一桩差事,最好能够直接留在神都担任一个洛阳令。可是向武家子求助的时候,却遭到了冷遇,无奈之下只能起行。

    御史出行,是有着公使队伍随行。随着行途路线泄露,周兴也清楚若真有人要途中截杀他的话,靠着同行那十几个护卫是很难保护他周全的。

    所以他给自己准备了几套出行的备案,明面上的公使队伍自然只是为了吸引耳目,同时沿途投宿馆驿来补充行历。至于他自己则有别的身份掩饰,沿途交叉使用,以躲避仇家以及如年轻人杨显宗这种闻风而动的义士追踪。

    驿路虽然因为下雨泥泞,但也总好过荒野漫行。道路两侧草木茂盛,大道中央则车马川流不息。三十里为一驿,路边上还有记载着里程多少的里隔柱,能够推望行程,让行人能够调整赶路的速度,避免错过馆驿而露宿郊野。

    不过这一设定在两京之间的驿路上意义并不太大,本身便是繁华的交通要道,行旅众多,即便是露宿野途,遇到野兽扑食和盗匪袭击的几率也并不太高。

    而且就算是没有官府设置的馆驿,沿途也有众多的私邸旅舍,给行人们提供饮食住宿。

    前行七八里有余,路边便出现一家邸店,杨显宗本来打算直接投宿下来,却被周兴诈言说是伤者伤情严重,最好直行抵达下一处馆驿所在,于乡市村馆中访买一些药材施用一下。

    人命为重,年轻人听到这话便也不再拒绝,于是便继续同行一程。

    一行人再前行二十多里,便抵达一处相对繁华的馆驿名为桃园驿。这里是一个规模比较大的驿舍,最显眼的建筑便是那一座官设的驿站,以这一处馆驿为中心,左右建筑铺陈,自成曲巷,众多的行旅停靠在这里,场面喧哗、不逊闹市。

    “还要再劳烦先生惠赐一张药单,待我家人访买完毕尽快施药。”

    杨显宗落车之后查看那车夫伤势,发现其人脸色不是很好,便又连忙请求周兴。

    周兴递上一张金疮药方,并颇为殷勤的帮忙安排年轻人他们投宿邸舍,记下邸舍方位,留下一名随员在此盯守,然后才命人驾车直往桃园驿而去。

    馆驿大门前有一家食肆正在当街叫卖食物,还有许多行脚走卒聚在那里,一人站在土台上叫嚷:“两京豪客预支食钱,凡有追踪周凶义勇至此,可以拿取胡饼两张。”

    听到那叫喊声,周兴心中便冷笑起来,抬手示意随从也上前领取两张胡饼。那胡饼又干又硬,糙面酸苦,烘烤也不足火候,对那些行脚的苦卒而言倒是果腹口粮,周兴啃了两口之后便将之丢弃在道旁。

    他坐在车中,取出行历,让人递入驿馆,然后驿馆侧门打开,他便坐在车上直接行入了驿馆的院子里。

    “那又是哪方官使?”

    先一步抵达驿馆的刘幽求等人已经在驿馆入住,并安排人在门前观察,将周兴的行历小作询问,得知仅仅只是一户国爵人家的国官入住,便不再过多关注。

    入秋之后,各地租庸调都要准备押运入都,各家有食邑的国爵门户便要派遣国官家众前往封邑所在办理相关事宜,刘幽求此行出都便是以前往河东蒲州作为名义,验收封租之外,便是查探周兴具体行止。

    桃园驿是一个大路驿,能够同时接待十几路官使入住,周兴作为御史出都公干,是有资格入住大的驿厅。

    可他现在所持只是一户国官行历,所以便被安排在了侧边相对偏僻的居舍中,当他入住的时候,左右官舍都已经住下了人,只给他留下两间低矮闷潮的陋室。

    可是当他派人通知之后,很快便有他在公使队伍中的仆人匆匆赶来相见,观此陋室不免叹息:“真是委屈郎主。”

    “但能活命,辛苦几分又算什么?行历注实没有?”

    周兴问了一句,然后又说道:“我先去驿厅洗漱用餐,你持我手令招引卒员并馆吏,速往馆外巷左抓捕几人……”

    吩咐完这些后,周兴才在随员们遮掩下,趁人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到一座分配给他御史身份的驿厅中,自有温汤沐浴、美酒佳肴。

    酒足饭饱之后,随员才来通知几人已经抓捕入馆,并被押入了馆内囚室中。

    馆中囚室只是几间茅舍,换了一身衣袍后,周兴才缓步踱入囚室中,从外面便听到年轻人杨显宗的叫嚷声,入内后抬眼望去并笑语道:“杨郎,咱们又见面了。”

    杨显宗衣袍已经不复光鲜,蓬头垢面,见到周兴走进来便愣了一愣:“你、你……”

    “不必惊讶,不才正是你苦寻不见的周兴。”

    周兴微笑着坦陈身份,见到年轻人由惊讶转为愤怒,更是满脸恶趣得逞:“唉,馆舍简陋,待客不周。若在都内刑狱,我自有大礼奉赠,但眼下也只能彼此委屈。来见你一面,只是让你不要心存侥幸,该交待什么才能活命,你有一整夜穷思,明早再来问候。”

    “狗贼,狗贼……”

    年轻人破口大骂,却早被几个力卒扑上来挥鞭抽打。

    周兴走出这个临时的刑室,站在外面听了一听,并吩咐仆人道:“这种小事,你们自己料理,如果能挖出什么大的隐恶,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暂留他一条性命,明日带上同行,待到西京,我再来推查他门户恶迹。唉,此番出行,耗费实多,正愁无处找补,门库亏空,就落在这小子身上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周兴便唤起仆从们,再以国官的身份离开驿馆。这时候驿馆周围诸邸舍也多有早起贪行的客旅正在忙碌盘点,准备上路。

    仆从引领周兴穿过一条曲巷,这里已经有两架货车并一驾行车组成的一个小商队也在准备出行,周兴登上其中一驾货车,便看到埋在货堆里神情委顿的年轻人。

    年轻人遍体鳞伤,模样较之他昨日救下的车夫还要更加凄惨,至于昨日的意气风发则完全没有了。周兴检查了一下年轻人伤势已经被处理一番、暂无性命之忧,于是便摆手吩咐起行上路。

    这样一支小商队,半点都不引人注意,一行人黎明赶路,等到太阳渐渐升高的时候,已经离开桃园驿一驿的距离。

    上午时分,一行人停在道旁树荫下进食,周遭也都是进餐的客旅行卒,周兴自在车中用餐,自有车帷垂下阻人耳目,浑然不知另有一群走卒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短褐走卒打扮的田大生坐在一株树丫上,听着同行者汇报:“就是那一辆青帷车的车夫,他一个奴仆蹬靴已经出奇,那一对皮靴正是昨日杀马义士所有,靴前有白斑,我记得很清楚。昨夜桃园驿有人报、言是周兴派人抓捕那人……”

    “这时节也不必惜力,紧跟着瞧一瞧。途中逢见刘先生后,速报此事。”

    田大生等人虽然信誓旦旦要杀周兴,但老实说真不清楚其人长得相貌如何,毕竟彼此之间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即便是有图画默记或在神都街上作远远观望,但周兴一番乔装改扮之后,也很难做到一眼便能辨出。

    如此行至傍晚,周兴落车小解,仆从持杖随从,并用棍杖抽打着周边草丛,防备浓密的草丛中或会潜伏野兽,突然后方传来一个突兀喊叫声:“可是周侍郎在此?”

    被人叫破身份,周兴心中一惊,下意识转头望去,迎面所见一道刀光骤然劈砍下来,眼前一花,已觉头晕目眩,再作转念,原来已经是头颅飞起!

    “侠士取货,只此一车!余者速走,不准留观!”

    十数名勇卒强人突然亮出凶械,顿时惊得行人飞奔走避,率先亮刀劈飞周兴首级的苏三友冲上前去,趁着周兴随从还在惊愕之际,顺势劈倒几人,并弯腰从草丛里抓起周兴那死不瞑目的首级。

    与此同时,田大生等人也上前夺过周兴这一行几车,用刀背抽打驮马马臀,车驾陡然加速起来,沿驿路向前飞奔,并由道左林木稀疏的平缓处冲下了驿路,很快便遁入了草野之中。

0170 神都世情(鼠年吉祥!)

    八月的神都城,依然躁闹得很,不过这一份躁闹与此前那种骚乱又不相同。

    特别随着新平道大军前锋五千军众正式返回、并驻扎在神都洛阳附近的临京驿之后,原本遍及神都城池内外、强梁凶徒所引起的骚乱很快便有所收敛,渐渐不再影响都邑民众们正常生活。

    同时,由魏国寺高僧并诸学馆学士们所组成的取经团正式从神都出发,直往太州寻取天降瑞经。

    是的,七月下旬朝日,有关《佛说宝雨经》的讯息第一次披露人前,最初还是模棱两可,遮遮掩掩。

    但是很快,朝廷中枢内口径便达成了一致,特别太州方面信使入都送来许多所谓山涌之后出现的经幢、法器之类,都与河东王李宝雨所进献的龙门经幢得有吻合,异地同证,使得这件事在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可信度大增。

    朝廷派出访经团之后,都内各权贵人家也纷纷做出响应,其中最主要就是在神都周边以及前往太州方向的路途上捐输布施,赈济因地震山涌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们。

    当然这些赈济也并非没有回报,很快就有人家在赈济灾民的过程中,由那些太州灾民们手中获得许多有关现世瑞经的瑞物,如经幢、经卷之类,更邪乎的还有描绘成文的龟甲、羽毛之类。

    这些瑞物,自非寻常小民敢于私匿持有,自然统统上交朝廷。千奇百怪的瑞物,成车成堆的涌入皇城中,负责献瑞的礼部官员们,更是忙得昏天黑地。

    除了这些世情、事件之外,目下神都城中数风云人物,首推两人。

    一个自然是得胜归朝的新平道大总管薛怀义,原本薛怀义其人就因督造明堂而得封国公,高任南衙大将,如今有了更加煊赫的边功,自然更加的炙手可热。

    薛怀义归朝之日,宰相武承嗣、岑长倩等一干重臣亲自出迎,其他权贵人家纵然不亲自到场,也都沿天街两侧摆设帐幕欢宴,一直抵达天津桥南,可谓是全城轰动,风光无限。

    入朝之后,薛怀义论功改封鄂国公,实邑千户,加辅国大将军,并进位为左卫大将军,更令这位所谓的佛将红得发紫,所享尊荣几无可比。

    当然这一时期也并非完全没人能够匹敌薛怀义所享尊荣,那就是都内同为风云人物的神皇庶孙、出阁未久的河东王李宝雨。

    讲到这位少年宗王,时流诸众也都是情绪复杂,颇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自天皇宾天、神皇临朝开始,李唐宗室便开始行上厄运,尤其是去年的垂拱四年,以越王李贞为首的宗室谋乱落败之后,李唐宗室就是成批的倒霉,鲜有能够独守安逸者。

    毫不夸张的说,神都南市的刑场上,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这些李唐宗室们的鲜血!

    事到如今,神皇将欲革命已经是世道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残留的李唐宗室们处境不免更加的凄楚可怜。

    然而河东王李宝雨却能逆流直上,大得神皇宠眷,当中原因虽是不堪深论,但荣枯之间的际遇差别,也实在是令人唏嘘。

    少王虽然未及弱冠,但却已经以一个高得令人惊诧的.asxs.开始加入到朝局中来。麟台少监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职,论及权势,与薛怀义的左卫大将军不可同日而语,但职权不同,意义自然也大不相同。

    这两人便是目下神皇座前最得宠幸的红人,可谓是各有各的风光,但也各有各受时流诟病的地方。

    当听说自己被时流与薛怀义并论时,李潼一时间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自己做的选择,祸福自己消受,但也不得不承认,薛怀义对他是真的助益良多,包括眼下,因为薛怀义的归都受赏,纠缠在他身上的非议都少了许多。

    由于今年下半年要打开制举,天下凡选人、举人也都逐渐的云集于神都,不再遵循往年定例而随贡入都。文人们聚集在一起,以口笔论英雄的各种活动自然也免不了。

    且不说李潼自身作为李唐宗室,主动献瑞拍他奶奶马屁且闹出这么大风波,在伦情和大义方面受人诟病的地方。单单他在这一背景下出任麟台员外少监,就能让这些读书人直接**起来。

    麟台是什么地方?经典文萃所在,士林仰望的一个秘阁要枢,学富五车的读书人选举及第之后,能够在其中担任一个校书、正字,都倍感荣耀。

    结果一个乳臭未干、弱冠未及的年轻小子,仅仅只是因为血缘与献瑞求幸的缘故,竟然直接高居麟台官长,这无疑是直接亵渎了士林豪杰们的心中净土,他们对邪途骤显的少王又怎么会有好感!

    所以在一日三敕的风光之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潼过得并不轻松。士林对他担任麟台少监一事简直就是深恶痛绝,乃至于口诛笔伐,以至于直接有人冲到履信坊王邸外高声吟咏讽刺诗章。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这个世界对他这个穿越者真是不友好,刚刚搞掉了丘神勣、解决了围堵坊居的金吾卫忧患,结果又有一批文人接班,整日在坊居内外游荡叫骂,让人不胜其扰。

    有的事虽不致命,但是恶心人。

    不过抛开自身名誉上的损伤与日常所受的喧扰之外,李潼感触更深还是他奶奶眼下的权威的确是不如武周中后期那么强大,他眼下还仅仅只是一个麟台员外少监,可是武周后期他奶奶的小男朋友张易之可是直接被认为麟台监,也没见多少士流去拼死觅活的腻歪,反而不少人凑在张氏兄弟身边摇旗呐喊的热络。

    在这样一个群情汹涌的局面下,李潼纵有满腹华章,也实在不好大抄特抄。

    无数事实证明,当舆论形成一定风潮,人人对你非议的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缩头乌龟,等着风头过去,跟舆论硬碰硬的去针锋相对,只会死得更惨。

    大众舆论永远是随事而动,变幻莫测,那些选人、举人们本身就是事外之人,喊骂几句、宣泄一下也就得了,真要跟他们争论不休,他们有足够精力消耗,李潼可耗不起。等到这些人精力发泄完毕,或者新鲜感丧失、很快就会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

    到时候,才是李潼发力的时候,循序渐进、一点一滴的扭转自己的公众形象,也算是一条黑红路线。就算心里有一口郁气难出,几个月后制举正式开始,麟台也要负责一些配合组织工作,还怕没机会收拾几个跳货?

    而且这些人的叫嚷也根本不会给大势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扭转,最起码在朝官群体们之中,就算对少王担任麟台少监有些不满,但基本上还是保持缄默,并不就此表达什么鲜明意见。

    特别是随着瑞经造势轰轰烈烈展开,更多时人因此受惠,也就更加不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甚至有的官员在一些半公开场合讨论少王的作品,如那本就引起不小轰动的《万象》曲辞,还有早已经在坊间闾里流传开的,如《逍遥王》《天仙子》等曲子词,包括少王呈送有司的诸奏章、谢表之类的文字作品,虽然不可称为大手笔,但才情盎然是显而易见,绝不是闲人妄贬的一无是处。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短短十多天的时间内,李潼的口碑便开始有所扭转,虽然还没达到众口夸好的程度,但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一塌糊涂。

    薛怀义归都之后,很快便接棒李潼所掀起的舆论风潮。

    朝内阿谀者不乏人为之冠以“佛将”“佛帅”之类的称呼,野中便不乏讥讽薛怀义可谓名副其实,率领的是一支“慈悲之师”,远行万里不伤一人,功冠朝堂不沾滴血,唯一遗憾的就是突厥贼众们太粗鄙简陋,没能受到佛义感化,不能在塞上盛造浮屠。

    相对于李潼此前的处境,薛怀义所受到的抨议要更大得多。河西战败已经令人有些不能接受,原本还可遮羞的塞外功事居然又是这样一个底色,偏偏这个和尚还恬不知耻、招摇入都,无疑令人更加反感。

    薛怀义归都受赏未久,都市中已经有人组织黑驴骑队绕行白马寺,据说场面搞得极大,最多的时候又上千头黑驴在白马寺外徘徊绕行。寺外围墙下还有人杀鹿叫卖,只是标以马肉。极尽讥讽,引人发噱。

    当履信坊王邸中,李潼听到这些消息后,也是忍不住的发笑,感慨要在他奶奶手底下端碗饭吃可真是不容易。

    且不说他自己被架在麟台这个火炉上烘烤,就连薛怀义这个入幕之宾也难免要张嘴吃几口抹了蜜的屎。

    这很明显就是通过给薛怀义增加荣宠来转移大众的关注点,一场面子工程本就是他奶奶在操作,现在危机公关再直接将薛怀义摆出来,这和尚真要有能够指鹿为马的权威才出奇了。

    但当所有民怨沸腾都集中在薛怀义一身时,起码能够保证时局不会因此变得更差。

    有了薛怀义的仗义相助、吸引注意之后,李潼也终于能够从沸腾物议中稍稍抽身,正式前往麟台履职上任,他对这一天也是期待已久。

0171 人生若只如初见

    “巽奴,巽奴!准备好没有?咱们一同出门入朝啊!”

    凌晨刚到丑时,李潼起床梳洗未久,还在邸中用餐之际,一身五品朝服的李守礼便风风火火冲了进来,看到李潼坐在食案前正端粥慢饮,顿时一脸的不可思议:“朝时将近,路途遥远,你还有心情在家慢食?”

    “千里求官,只为衣食,上朝就不需要吃饭了?”

    李潼抬头乜斜他一眼,继续低头喝粥:“瞧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又不是没有入礼朝参过。”

    “这一次怎么相同!以前都是白身出入,这一次可是真正例朝,退朝后还要入廨会见同僚呢!”

    李守礼一脸的急不可耐,上前推着李潼肩膀:“快点,快点,不要磨磨蹭蹭,我这里早已经准备好了干粮古楼子,咱们边走边吃,不会误事!哈哈,我还多带几份,要能遇见大兄,也分他一份家食果腹。”

    说话间,他已经抬起系在腕上的鼓鼓丝囊,里面散出浓郁的羊肉馅饼的香气。

    李潼被催促不过,两口将瓷碗里粥食饮完,待到举步行出房间时,才又不解的看了李守礼一眼:“你一个东宫五品,又不是例朝常参,凑什么热闹?”

    “啊?我不需要常参?”

    李守礼闻言后便愣了一愣,转又有些不解并不忿:“为什么我不属常参?那我起得这么早……”

    “既然都起来了,那就同行,早早入廨,也能给上官留一个勤勉印象。”

    李潼转头拉了这家伙一把,顺势将那食囊取到自己手里来,掏出一张温热馅饼边吃边走,看着夜幕深重下几点星光,不免感慨当官也并非全是好处。

    常朝较之望朔大朝要提前将近一个时辰,这是因为唐代百官通常办公时间只到正午,午后除了直堂留守官员之外,剩下的就可以下班了。如果常朝不作提前,基本上退朝后就下班了,正常的办公时间都没了。

    在李光顺和李潼先后得官之后,几日前李守礼也终于得到人生第一个官职,倒是没有超出常例,五品的东宫官太子洗马。这让李守礼兴奋得不得了,几天来一直在念叨这件事,迫切想要履新上任。

    行出王邸后,早有家人从马厩中牵来坐骑门前阶下等候,李潼几口吃干净了馅饼,翻身上马。李守礼还在碎碎念为啥不让他上朝,但见状后也忙不迭上马追行上来。

    八月后几场初秋降雨,使得都邑内道路有些泥泞,但王府门前自有河沙垫道直通坊外,可以保证车马不入泥泞之中。这就是所谓的沙堤,只有在朝宰相高官才能享有的待遇。

    《唐国史补》有载,凡拜相,礼绝班行,府县载沙填路。自私第至于子城东街,名曰沙堤。这一传统到了宋代还有保持,龙楼凤阁九重城,新筑沙堤宰相行;我贵我荣君莫羡,二十年前一书生。

    李潼兄弟们自然不属宰相高官,邸前铺设沙堤也是加恩荣宠的一种。这一条沙堤自王邸门前延伸出坊,转入永通门北一横街,到了尊贤坊外,便与另一条沙堤汇成一道。而这一条沙堤,便是新拜宰相的杨执柔专属通道了。

    很多时候,优越感都是对比出来,人无我有便觉高人一等。

    对于行惯后世柏油马路的李潼而言,即便特铺的沙堤,行走起来也并不感觉多舒服,可是当转入定鼎门大街,所见许多上朝官员衣摆下泥星点点,坐骑四肢更是涂污严重,那种自豪感真的是让人心旷神怡。

    兄弟两人策马并行,很快便抵达天津桥南,下马过桥之后,李守礼一脸幽怨的在宫使导引下、往皇城左掖门行去前往东宫司经局。至于李潼自然是入端门而后趋行列班,准备上朝。

    虽然表面上不如李守礼那么急切,但是第一次以职事官的身份参与朝会,李潼心里也是充满了期待。

    他自班左趋行,视线也在打量着仍在列班的朝臣们,沿途行来,不乏朝官对他或拱手为揖、或含笑示意,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出出入入一个小透明的状态。

    所以大丈夫还是应该居高位、握大权,以前的他虽然得以郡王身份列前班、预大朝,但除了血脉所带来的岌岌可危的尊贵之外,本身一无可夸,哪怕是寻常卑品供奉官,都可以对他不予理会。

    可是现在形势又有不同,他如今官居四品,有了实实在在的职事在身,铁打的官廨、流水的官员,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归在少王属下任事任劳,即便不作深交、只求一个面缘,该保持的和气还是要保持。

    常朝乃是因事际会、以职列班,就是说李潼虽有着一品郡王的爵位,但在班列中也仅仅只能位列麟台官长之后,不能逾越本省官长位前。

    麟台监同样也是三品大员,位在肃政大夫并九寺卿之前。李潼官居麟台少监,班列也位于诸寺少卿之前。这样的班列,也体现出麟台秘书省之清贵。

    但是由于本身爵位高贵的缘故,李潼除了低在本高官官麟台监之后,对于其他诸寺大卿就没有礼让的需要,可以直接班列于麟台监后,因此位置也是非常靠前。

    麟台监名沈君谅,六十多岁,身材不是太高,颇有几分鹤发童颜、道德高士的风采。其人曾在垂拱初年短暂任相,之后数年宦海浮沉,到如今居此清望之职,颇有几分乐天知命、恬淡自守的味道。

    前日李潼前往麟台受任,已经见过麟台诸官佐,此时看到大监沈君谅已立班中,便径直上前见礼。

    如果强论起来的话,他与沈君谅这个上官还有一层亲谊的关系。沈君谅为湖州武康人,即就是南朝江东世族中的吴兴沈氏,而李潼的母族同样也是吴兴沈氏。

    不过这层关系也只是一个闲话谈资而已,谁也不会过分当真,毕竟世家大族本就传承悠久、族支众多。特别这些南朝士族入隋唐之后,或是为了各自前程、或是躲避灾祸,早已经转迁各方,彼此之间亲缘更加淡泊。

    “大王宗枝清俊,骤入朝参,能否耐此星月劳苦?”

    见到少王入班,沈君谅也对他点点头,神态很是和气,主动迈前一步给少王腾出身后的班列位置。

    “既然入职,便专臣事。恩禄厚享,踵迹先哲,宝雨区区后进,浅薄之徒,怎敢夸劳。”

    李潼一边笑着回答沈君谅,一边又对后方的左右肃政大夫杨再思与李嗣真颔首致意,这才步入前班立定。

    基本上能够混到这一步,也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臣子。此前望朔大朝,李潼身前好歹还有二兄李守礼为伴,可是现在一个年轻俊美的小鲜肉混进一群老家伙高官群体中,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不过好在前后班列者都不是什么棱角分明之类,如沈君谅早被多年宦海浮沉耗光了锐气,只是与人为善的混日子。

    至于后边的杨再思,本为尚书省郎官,之所以能够升任左台肃政大夫,还是因为沾惠于少王。其人算是第一批反应快速、响应宝雨经祥瑞的廷臣之一,上表夸称瑞经,因是得攫。

    所以在见到少王入班之后,杨再思反应也很是热情,主动退后一大步,袍带都扫到班列其后的右台大夫李嗣真,并抬手虚引,听到少王谦言更是摆手说道:“大王实在太谦虚了,生人材质、禀赋有差,积年齿之功,得勤恳之能,诸公是也;冲幼早慧,玉质天成,大王是也!”

    李潼虽然也知杨再思是一个乏甚节操的人,但听到一位宪台三品大员如此露骨的吹捧自己,心里也是有几分美滋滋的。

    只是不待他开口回应,前班却又响起一个稍显唐突乱礼的叫喊声:“大王已经来了?某已候你良久,怎么停在微班?速速前行并立!”

    口气这么大,将三品班列都视作卑微的,不用说只能是薛怀义。李潼侧首班外向前望去,便见满面红光的薛怀义正在宰辅班前向他招手,因其一番举动,前后人众也都纷纷望向二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且尴尬。

    李潼也有些无奈,抬手指了指前后班列,并作一个自己安列在此的手势,但他身后的杨再思却已经抬手虚引并笑语道:“大王与薛师深情笃交,并为人间秀枝,实在让人称羡。”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黑,强忍住才没有瞪向杨再思,心中却已经腹诽起来,你们全家都秀枝!你这么羡慕咋不把薛怀义这秀枝折去插自家妇人!

    前方沈君谅也对李潼点点头,说道:“大王不必囿于事班,不妨直去。”

    薛怀义还在那里摆手招呼,李潼也不想引人侧目过甚,又对沈君谅告罪一声失礼,然后才迈步疾行上前。只是当他行过一众文昌尚书班列时,又听到夏官尚书武三思几声轻微邪笑。

    薛怀义从来也不是一个关心他人感受的细腻人物,更不觉他这一番乱班叫喊让人反感,甚至可能早有御史已经在暗戳戳打腹稿参他乱礼了。

    “几月前与王凄慌话别,几知今日并为都邑时流荣耀?”

    待到李潼行至面前,薛怀义哈哈大笑,抬手拍着少王肩膀,一脸老大哥的欣慰并自豪。

    感受到周遭不少异样目光,李潼更觉头大,只是摆手干笑道:“薛师播威塞边,是真正慷慨事迹。宝雨阙下偶得小幸,怎敢比美。”

    薛怀义听到少王自称其名,眸底闪过一丝不自然,并下意识瞥了班中武三思一眼,转又哈哈笑着拍住李潼后背将他迎入班中。

    李潼将这些细节收在眼底,心中又是一叹,看这架势应是人生不再如初见啊。形势不同,他与薛怀义的关系怕是不能再如从前了。

0172 薛师人间英豪

    今天朝日也乏善可陈,基本上还是此前几场事件的余波,主要就是有关南衙军权的调整。

    如果说此前武则天还顾忌来自宰相和外州牧臣方面的掣肘与压力,不敢将其能力平庸的侄子们放置在显重的位置上,那么在拿下宰相张光辅并多名大州刺史后,这方面的忌惮便少了许多。

    原本武家诸子已经分任于南北衙禁军之中,还是检校、员外之类权宜设置,可是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便逐渐摘掉权宜、成为定制。

    另有新进转任的南衙大将如麹崇裕、泉献诚之类,也都因为其蕃将的身份而没有太高的政治号召力,并不构成威胁。

    除此之外,便是各类应瑞嘉奖事宜,多达数人因为符合献瑞而得到提拔或者白身加授高达五六品的散职。听到这方面的内容,李潼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淡定,并不流露身为始作俑者的羞耻感。

    朝日将近尾声,本来一直安安分分站在前班的薛怀义突然抢步出班,开口便大声说道:“臣有奏!”

    他这声音洪亮激亢,满殿群臣都被吓得惊了一惊,就连神皇武则天都有些诧异的看了薛怀义几眼,沉默片刻后才开口笑道:“大将军有何益国之言亟待殿陈?”

    “臣所奏或未敢称益国,但实益于养士……”

    薛怀义慷慨陈词,接下来所奏内容则是朝廷特别是政事堂诸宰相们做事拖沓、懈怠,迟迟不能落实征塞之群将士并勤助军事的州县良吏们奖犒事宜:“诸军群勇,俱为英壮儿郎,政令号之,悍赴边疆,未敢辞劳、未敢怯行……”

    薛怀义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只道是若不能盛犒将士,恐伤诸军勇义,国朝或再将无精勇可御强寇。如果不是那光亮的大脑壳让人看着有些出戏,这一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妥妥的立朝鹰派悍将无疑。

    只是他这一番话却没能引起多少共鸣,反而让满殿群臣窃窃有声。李潼则忍不住抬眼看了端坐殿上的武则天一眼,只见他奶奶面色沉静,不喜不怒,心中不免又是一叹,薛怀义出行这一遭,真的是飘了。

    有的人城府浅、感情奔放外露,易受外物迷惑。很多诗人、文学家就有这样的特征,得意时睥睨狂歌,失意时悲秋尚时。这样的性格未必不好,敏感而又感情充沛,哪怕自身不能显达于时,但或歌或咏,也能遗世华篇。

    可是如果有这样的性格,却又不幸没有生花的妙笔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那么一腔热情驱使之下,只能变着花样作死了。

    薛怀义眼下自然是红得发紫,不折不扣的神都顶级流量。老实说,身受如此荣宠,哪怕一个心志坚定、自知甚深的人,都很难再保持平常心,更不要说薛怀义这样的混不吝,远行一遭,归来后俨然将自己当做了真正的国朝柱石、定边名将。

    可问题是,你对自己能力判断有误也就罢了,公然在殿上叫板宰相,为将士讨功,为州臣讨封,你想干啥?

    李潼倒不觉得薛怀义想干啥,此前交往过程中,他对薛怀义的了解也算比较全面。这家伙小聪明是有,大智慧是绝无,帷中讨巧、当街跋扈则可,但若真的处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是真的没有什么利弊权衡。

    按照李潼对薛怀义的认知,这家伙大概率是被人当枪使了。

    那些随同他出征的将士们,往来奔行一遭,眼见薛怀义归都后获得如此尊崇,心里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徒劳一程,他们这些外州将士即便讨功途径也有限,唯求诉薛怀义而已。

    薛怀义这家伙本就是闾里浪客游侠习性,撑不住三句话的煽动,自觉得与那些人有人生三大铁的交情,于是便大包大揽为他们仗义发声,宰相们刻薄功士,便是不给他薛大将军面子,因而才有此幕。

    可宰相们也是要脸的,如今塞边这一场功事究竟是一个什么货色,大家都已经心知,让你薛怀义夸功卖弄,已经是慑于神皇淫威、不得不捏着鼻子硬受,但你老小子还想搞个大批发,营树私恩,那是当天下人都瞎了?

    且不说群臣窃窃私语的议论,宰相班列中,就连素来热爱迎合薛怀义的武承嗣都低着头死盯住地面数蚂蚁,不敢在此际发声。

    至于其他宰相们,面上都多多少少流露忿色,内史岑长倩则转过头打量着新进拜相的杨执柔,意思是这事儿你搞定。

    被同僚如此怨望,杨执柔只得硬着头皮出班,语调缓慢回奏起来,所言无非此次远征将士品流复杂,既有诸折冲府远番府兵,又有征募来的健儿,还有各类奴户丁役,各种封犒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政事堂也需要从宜裁定,短期内并不能拿出一个统一的标准。

    最后,杨执柔还不忘把自己往外摘一摘,自陈新入政事堂,还不熟悉政事堂务,再加上本身也属征士、随军出入,所以在功事论定中需要避嫌,请神皇委任其他宰相处理此事。

    由头到尾看完这场闹剧,且不说武则天心意如何,李潼算是看明白时局症结所在。

    那就是他奶奶私欲难遏,所有政治层面的行为都围绕代唐履极这一目的,而女主当国又不属于典型的政治常态,诸多围绕这一目的的人事布局自然也就变得不正常。

    能够为其所用者,本身必然是或人格、或能力有着极大缺陷的人,别的不说,单单薛怀义与杨执柔这一将一相所流露出的浅薄与无担当,简直就是跌破底线。

    当然在评价别人的时候,李潼也没有忘记反思自己,他自己在旁人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最终,还是武则天发声暂时中止这一场闹剧,责令有司尽快拟定一个详细功簿、交付政事堂议定落实。

    且不说旁人对此感受如何,退朝之后,薛怀义倒是得意洋洋。

    他素来对宰相们心存怨念,也并不只针对具体某人,当年新贵骤显时,为了躲避宰相们的责难,甚至不敢在南衙皇城流连出入,进出宫闱只能选择北门。

    这一点心理阴影一直持续到如今,挟壮功归朝,当殿面忤宰相,宰相们却不敢作一二厉态以对,这让他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俨然打了胜仗一般。

    “王今日也是有闲?此番出征,道途多赏外州民谣俚曲,虽然不称雅观,但却自有滋味。同往内教坊,咱们再协力扩出,献曲宴乐,再成新美!”

    退出朝堂后,薛怀义便拉着李潼笑语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觉无语,你老兄在朝堂上一鸣惊人、直斥宰相,退朝后居然又喜孜孜去搞这种文娱小曲,这反差有点大吧?

    “倒要扰断薛师雅趣,今时不同往日,神皇恩授职事,新登台职,不敢即日告缺,总要支应几日以堵人口,免为人讥恩授失察。”

    李潼拱手告罪一声并作苦笑。

    “这话倒也不错,当时授事,即日起行,若非如此忠勤,哪得今日风光。王宜自勉,不负皇恩,声乐小曲,大可另择闲时。”

    薛怀义听到这话倒也没有什么特殊表示,神态间却有些扫兴并惋惜:“闲居有闲居的自在,任事有任事的繁劳,这也真是有得有失。罢了,我也懒于应付无聊闲人,暂且归寺。”

    李潼将薛怀义送至端门外,并摆手告别,约定来日再回。

    薛怀义在禁军士卒导引下行往天津桥,自有侍从牵来坐骑,突然又有一道人影闪出,乃是趋行至此的夏官尚书武三思。

    武三思上前抢过缰绳,引马行至薛怀义面前,并作诧异道:“薛师这是要去哪里?我还邀数同僚准备入廨拜望并听问戎行威风诸种。”

    “哈哈,谈什么威风,只是途行的枯燥。近日所见,都是趋势来扰的闲人,让我没有闲时乐聚故友。”

    薛怀义顺势上马,武三思则继续持缰导引,并不因周遭人众观望而觉尴尬,只是一边走一边笑语道:“见薛师与少王同出,深情让人艳羡。却不知少王何以弃随,竟让薛师独驭顽骑?”

    “少王自有职属,他是清雅素洁,少年傲慢,哪有细心关照杂情。”

    薛怀义随口答道,并有些敏感的抬起马鞭敲了敲武三思持缰手臂:“戎行一程,也曾鞭杀烈马无算,尚书不必如此殷顾,反让左右笑我马技虚弱。”

    武三思闻言便生几分尴尬,但还是扬起脸来对薛怀义说道:“为远征将士叙功邀赏,正乃尚书夏官职内。我还要多谢薛师殿上执言,导引致意,薛师不要辞情远我。”

    武三思的殷勤态度,也让薛怀义颇感受用,便由之牵引坐骑,一边前行一边闲聊他不在都邑这段时间的畿内事情。

    武三思追行上来,自然没安什么好心思,闲聊几句之后便又说道:“薛师真是人间难得英豪,在畿造设明堂广厦,在边勇建弓马壮功,还是沙门的法魁。只是都内总有闲流杂声,只因日前瑞经一事,窃论许多,见识偏颇……”

    薛怀义本来自我感觉良好,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仔细说一说。”

0173 算你跑得快

    送走薛怀义之后,李潼便返回端门内的皇城,往麟台官廨而去。

    麟台官廨位于西朝堂南第四横街、即就是端门内第一横街路西。这条横街上第一座官廨就是令所有朝臣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肃政台,也是整座皇城中最为活跃所在。

    御史就是专门挑刺的官员,官廨又被安排在依傍端门的位置,大概有种官员们只要进入皇城、就会处于被监控状态的这种感觉。

    李潼行过肃政台官廨门前,也是不自觉的挺直了腰,目不斜视。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一名青袍官员斜里冲出拦住了他,口气虽然还算客气,但却是质问的意思:“卑职监察里行张从廉,请问前后两员导从行走,是官出还是府出?”

    所谓里行,跟李潼就任的员外差不多,都是编制之外的加员,而里行则专指御史台的编外成员。这一制度起于贞观时期,唐太宗以马周布衣授为监察御史里行,之后逐渐加增,通常里行半员于职员人数。

    但是到了武后临朝时期,以武则天的尿性肯定是要将之发扬光大,而且里行的授任程序又比正式的御史简单得多,因此诸侍御史里行、监察御史里行大行其道,怕是有几十上百人之多。

    李潼指着身后杨思勖两人笑语道:“这两员中官,是官身府用,久在左右,熟悉城阙门令,特作请奏准在道路行走。”

    一般的朝臣,哪怕是宰相也不可带着自家奴仆在皇城办公。有种例外就是皇帝体恤臣子,特赏奴仆侍用,可以申请门籍通行的权利才能带进来。

    当然这究竟是体恤还是监视,那就见仁见智了,反正一般的臣子是极力推脱这种殊荣。李潼身份特殊,想推脱也推脱不了。

    不过也没有必要推脱,只要杨思勖跟在自己身边,除了那些南衙军职之外,他所掌握的武力值就是首屈一指的,谁敢跟他瞪眼,放出杨思勖生撕了你!

    尽管少王已经解释的很明白,那个监察御史里行张从廉还是一丝不苟的将杨思勖两人门籍出入凭证给抄录下来,这才告罪一声退到一旁,似乎是寻有司求证去了。这种端正的工作态度,倒是让人看着放心。

    不过这放心也只限于武则天这一上位者,反正李潼被当街拦住盘查一番,心里是有些不爽的。

    但他不爽也得憋着,只是转头看看肃政台那宏大官廨,不免腹诽几句,或许是肃政台这官廨还不够大、容纳不了太多人,才限制了他奶奶的发挥,否则按照他奶奶那尿性,组织一个几万人监察队伍都大有可能。

    这当然不是李潼恶意猜度,御史台监察百官,渊源由来已久。大概是武则天觉得肃政台名气太大,不太利于打入官员群体内部,干脆又在鸾台、凤阁两机枢之地加设拾遗、补阙的官职,直接贴身监视宰相们,前后加员几十人之多。就这样,还不算各官职区别于外朝的内供奉。

    不过这一点也无可厚非,历朝历代,哪有皇帝不防着百官的,更何况武则天本就是不那么的名正言顺。反正李潼觉得,假使有一天他当家做主了,这个传统也得保持下去,毕竟家业太大,太召人惦记了。

    行过肃政台,便抵达了麟台官廨。跟肃政台官门高大、门前还趴着两尊狰狞的獬豸雕像的威风不同,麟台官廨从外面看去有些不太起眼,也远不像肃政台那么人员充足、门庭喧闹。

    李潼行至官署门前,早有令史下吏趋行迎了上来并躬身行礼道:“大监早有嘱令,大王入廨后可直登直堂。”

    李潼点点头便拾阶而上,踏入门中迎面所见便是一道高大璧墙,璧墙正面并无涂绘,但是转过去在背面可了不得了,多有前贤墨宝存留,如虞世南、魏征、颜师古等贞观名臣,或经典警句、或名言训语。

    李潼骨子里本就有附庸风雅的文人酸气,当他第一次来到麟台看到这一面璧墙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第一个念头就是砸断偷走,这要能保存到后世,绝对是国宝级的文物啊,到时候上交给国家,怎么着不能大红花戴一戴!

    麟台官廨布局,颇有一种闹中取静的味道,有修竹几丛,庑舍环绕,廊下垂柳,兰芝盆枝,中庭开阔,远不像李潼所见别的官廨那样布局拥挤、人声躁闹。似乎只要走进了此中,哪怕最粗鲁躁闹的人都自然的浸染上一种儒雅笃静的气质。

    整座官廨规模不小,当李潼绕过璧墙时,便见诸廊舍中多有下吏趋行到中庭道路两侧,向他这位新入署中的长官拱手为礼,林林总总百数人,一直排列到中厅直堂阶前。

    这排列的位置也很有意思,基本上是官职越低,越靠近外围位置。但是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李潼的朋友李峤。

    李峤年纪四十出头,与少王年龄差了小三十岁,彼此倒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其人一身绯袍,站在一众杂色皂袍下吏之前很是显眼,眼见少王绕过璧墙,便揽臂拱手笑道:“前日待诏内署,憾不能见,今日先立庭前,只待大王入廨。”

    李潼见状便疾行数步,同样拱手笑语道:“学士久待者,未必是小王。《春江》篇久不能成,小王昼夜俯仰、搜拣雅字,戚戚不能成句,怕要辜负殷望啊!”

    李峤闻言后又作叹息顿足状,然后才拉起少王说道:“幸在大王巧入闲署,昼夜催促,还恐华篇不成?”

    说话间,他便领着少王往中厅直堂行去,并在途中顺便向少王介绍一众麟台官属。

    李潼跟在李峤的身后,一边颔首回应着官员们的见礼,心里却想起一桩历史故事。那就是东晋时期晋元帝司马睿南迁,因是宗室偏支、名望太弱,不为江东士族看重,因是名满天下的琅琊王氏王敦、王导兄弟们趁着一次节日亲自给司马睿牵马驾车,才让司马睿在江东立稳脚跟。

    之所以想到这一桩故事,是因为恰与李潼眼前处境有些类似。他虽然是根正苗红的李唐宗室,但政治上反而更加敏感,骤然被他奶奶安排在麟台少监这样清贵的位置上,难免惹人非议。

    麟台这些官员们或许不会像闾里那些选举闲人们公开讥讽,但也是难免冷落。

    这也是官场上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此前他前来麟台办理入职手续,就连一号长官沈君谅都对他客气有加,反倒是那些校书、正字之类的卑职们几乎一个都没有见到,这摆明了是不给少王面子。

    可是现在有了李峤亲自长立相迎,并与少王一副交情深厚的样子,顿时便在官廨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李潼已经可以看到不少本来还侧身庑舍中的年轻官员们匆匆行出,由此可见李峤在麟台还是很有威望和号召力的,甚至比曾经担任过宰相的麟台监沈君谅还要更强一些。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文人墨客本就纠结且矫情,既有孤高的一面,也不乏势利。沈君谅虽然担任麟台监,但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文学上,名气都远不如李峤。更重要的是,其人在仕途方面也没有了什么可望的前景。

    唐人评价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官品从来不是唯一标准。李峤出身赵郡李氏,远不是隋唐之后名望大跌的江东士族可比,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一个政治人物最是充满机遇的时候。

    而且李峤资历丰富,久任畿尉,又曾任监察御史监军出征,归朝后于禁中待诏多年。原本虽然只是六品的麟台郎,但攫升只在朝夕之间,像是此前不久便升一级担任五品著作郎,出掌麟台下属的著作局,任谁都能看出前途无量。

    本身处境不同,即便是做出不同的行为,落在旁人眼中怕也是不同的感受评价。沈君谅所以礼重少王,在这些小年轻们看来,怕是趋炎附势、敬畏权贵。李峤礼遇,或是说明少王真有值得敬重的地方。

    官场上之轻老敬壮,在这一刻便显露无疑。人世间许多道理,大体也古今相通。

    李潼前世不长不短也混过几年官场,对这些年轻的校书、正字们的心理把握还算深刻,明白这些人之所以冷落自己,也未必就是一味的耿介狂狷,更深处还是有一种自大与不忿。

    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你们不了解我,才会误以为我是只凭颜值和出身混日子,了解的多了才会明白我的才华同样令人惊艳,一点心结也就解开了。如果还解不开,那就自己憋着。

    话虽如此,李潼对这些官场愣头青们倒也并不过于倨傲,说不定其中就蕴藏着什么干吏、文豪之类的种子选手,比如陈子昂之类的大手子。满腹华篇,李潼可是很期待能够跟陈子昂碰撞一点火花出来。

    不过当李峤向他介绍一众麟台官员之后,李潼却没有听到陈子昂的名字,一问才知,原来陈子昂早在月前便升官离开麟台了。

    算你跑得快!

0174 天恩浩大,不敢辜负

    就算陈子昂已经不在麟台,但是麟台仍然不负士林精英集萃之地,经过李峤一通介绍,李潼还是听到几个比较熟悉的名字。

    麟台大监一人,少监一人,除了李潼这个员外少监之外,另一名正编的麟台少监名为薛克构。

    薛克构六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比大监沈君谅还要更苍老几分,河东人士。没错,正是去年被干掉的驸马薛绍的族叔,其人最为后世所知便是薛绍将尚公主时,告诫家人“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

    薛绍兄弟为人做事不谨慎,去年卷入到李氏宗王谋乱祸事中,虽然也波及到一部分薛氏族人,但这个薛克构居然还担任麟台少监,可见受到的影响不算太大。

    “少俊名王入事兰台,上下诸众也都窃怀欢欣。憾在老夫今日还要入直内署,不能久作陪伴,请李学士导引、小通故事,老夫便不久陪了,请大王见谅。”

    对于少王的到来,薛克构表现的中规中矩,既无冷落、也无过分的热情,上前通过姓名便举手告辞。

    薛克构再往下,便是麟台丞王绍宗。王绍宗同样六十出头的年纪,出身同样非凡,是江南琅琊王氏族人。

    李潼也算见过不少的在朝高官、道德人士,但见到王绍宗时,仍觉眼前一亮,这真是一个罕见的老帅哥,一部美须垂至胸前,得体的官袍穿戴在身,两眼炯炯有神,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使人站在他面前都颇感局促,唯恐失礼。

    “王丞自出礼仪高族,久为冠带领袖,时流瞩望赞称麟台仪表。”

    李峤或是担心少王会因王绍宗年高位卑而有所轻视,特意作了比较庄重的介绍。

    不过李峤的担心也是多余,李潼或是不知王绍宗究竟是怎样人物,但以貌取人、人之通病,见到王绍宗如此仪表不凡,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也惺惺相惜,举手抱臂笑语道:“人之幸,近贤而思齐。小王冲幼之龄,浅薄难免,君恩授重,惶恐负大。及见王丞,心弦始松,日后并事一堂,不盼人皆夸美,但得长者一二斧正,可称不虚此任,余生都感受用。”

    “大王言重,朽态痴长,难较韶龄。大王风姿俊雅,使人惭于形秽,惶然自察,单此一警,便不负圣眷。”

    王绍宗拱手笑语,谈吐姿态仍是端庄儒雅。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笑逐颜开。他听人吹捧倒是不少,但如王绍宗这种能够把凭颜值混日子说的这样含蓄高雅的还是第一次听到。

    虽然细思之下不排除老家伙笑他锦绣草包的嫌疑,但他不会计较。毕竟才华藏在胸腹中,我单凭颜值就闪瞎了你们的狗眼,以后接触下来还了得。

    接下来让李潼比较熟悉的还有与李峤一同执掌著作局的另一名著作郎魏知古,与李峤年纪相差仿佛,这也是一个宰相种子选手,武周后期将会担任他四叔李旦相王府司马,并在睿宗二次登基时拜相。

    著作郎元行冲,是天皇宠臣、营建东都的韦机外孙,本身也是一位学术大能。

    著作郎刘光业,这是一个负面人物,唐书酷吏传排名第一,还要在周兴、来俊臣等人前面,主要事迹就是杀岭南流人,一日之内屠戮九百余。

    不过现在的刘光业还看不出酷吏的暴戾一面,李峤对其也是比较郑重的介绍一下,二者可以算是同期入仕,在李峤担任畿尉期间并以文采著称。

    李潼也认真打量这刘光业几眼,心里倒生出几分自身已经在引导历史进程的奇异感觉。天授年间,武后遣六道使杀岭南流人,始作俑者乃是早前刚被干掉的合宫主簿傅游艺。

    如今傅游艺已经死了,这个刘光业还能不能够完成其酷吏行径还在两可。但也不排除他奶奶就是不放心那些岭南流人,或会有别的人做出建言。

    李潼自己倒是跟岭南那些流人没啥交情,但同情之心人皆有之,本着达则兼济天下,防患于未然,尽管这个刘光业对他态度还不错,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热切阿谀,但他心里已经在思忖之后要不要给这刘光业穿一下小鞋。

    这也不算是断人前程,毕竟这个刘光业也没啥光辉形象流传于后,凭其残杀行为求幸一时,但却遗祸子孙,等到他们李家人重新上台,搞清算的时候被列为酷吏第一,重点清算的对象,可以说是终唐一代全无前程,家族气运可谓是透支到了极点。

    麟台人事构架,共有大监一人、少监一人,当然现在还要加上李潼这个员外少监,另有丞一人,麟台郎四人,校书郎八人,正字四人。这只是流内在品的官员,正字之下还有主事、令史、书令史等等流外佐吏共上百人之多。

    除了这些麟台本署官员之外,麟台原本还下辖太史、著作两局。

    太史局主司天文历法并玄象器物,唐代著名的玄门家族李淳风一家,便因祖孙三代俱都担任太史令而为人称夸。

    李潼王府长史李仙宗,本来是担任麟台校书郎兼任太史局司历,原本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将会循此家学方伎而担任太史令,不过现在其家三代太史令的美名还能否实现,李潼也不敢笃定。

    不过太史局早在光宅年间便更名为浑天监,这么霸气的名字不是寻常人能够掌控的,所以已经被拆分出麟台外,成为独立的事业单位。

    所以现在的麟台除了本署事务之外,只辖著作局一局。但就连这一局的职事,其实也早已经大打折扣。

    “国朝肇始,著作局原本还领史馆,著史、司天一省领之,所谓清要,名副其实。”

    沈君谅这个大监也实在是闲得慌,等到李潼见过麟台一众官佐后落座直堂,他竟然也坐了下来,向少王讲述麟台渊源并历迁。

    李潼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国亡而史成,信史传统传承数千年之久,这是用时间与历代史官苦心所营造起来的伟业,讲到信史传统,这是任何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为之骄傲的事迹。

    至于司天历法,上应于天时,下接于农事,这也是一个文明之所以得以传承的重要事业,绝不只是所谓的观星占卜那么简单玄幻。

    麟台一省领此两事,本身还肩负着藏书编典这样关系到意识形态构建的重要任务,言之清要实不为过。

    “正因如此清要,麟台于贞观之际也是名臣辈出,如先臣虞文懿、魏文贞、颜戴公之类,俱为一时儒宗言帅……”

    讲到这里,沈君谅原本恬淡知足的脸上也闪烁神采,可见本身也有要为一代名臣的愿望,可是很快这神采便黯淡下去:“但贞观年间,史馆别立省外,俱为宰相直领。光宅之后,浑天监也判出省外,至如今,麟台已是徒负清名,而无事系,号为病坊。如老夫之类清散不堪度闲之所,身虽在朝,不异在野,大王宗枝隽才,志趣高标,还请不要嫌弃署任清闲无聊。”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瞪大眼,你这叭叭一通讲得我热血沸腾的,原来现在麟台职权已经被剥离到只是高干养老院?

    他是知道麟台秘书省的名气,但讲到具体的职权沿革,了解却并不怎么深入。现在听沈君谅一通解释,才算明白麟台现在的尴尬处境。

    麟台在初唐时期,的确是很牛逼,像虞世南、魏征之类,更是以秘书监官位而直接拜相。可是著史事务被剥离,太史局又被拿走,就算是本职工作的藏书与编书,还存在弘文馆、崇文馆等单位竞争,事权方面是真的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

    “小王出阁日短,历事浅薄,事繁或简,职重或轻,不能辨明、不在度内,唯识天恩浩大、不敢辜负而已,虽琐细之劳,不敢辞任,恭待大监不吝驱用。”

    要不就说李潼也不愧官场浸淫几年的老油子,没有阅历说不出这种话。

    我年纪小你别欺负我,就算麟台被剥的只剩一个空壳,可烂船还有三斤钉,你总得给我点事干、分我点权力。老子年纪轻、精力旺,正是要干事业的年纪,就算是给你们老干部买茶叶、瓜子,你们喝茶嗑瓜子的时候还得看我眼色呢,夸几句小李真能干。

    老子为了当这个麟台少监,已经被冷眼讥讽挺久了,你要让我来这里只是喝茶看报纸,闲人一个,这不能答应!手里没点权,不能钳制住人,我还怎么挖我四叔墙角?

    听到少王这么说,沈君谅便低头沉吟起来。他倒不觉得少王有主动讨要事权的心机,之所以为难,主要还是他自己这个大监本身就被架空的严重,少监薛克构出身河东薛氏,绵里藏针,麟台丞王绍宗士林表率,统管省内庶务,再往下还有李峤之类少壮派。

    麟台事权只有这么多,突然加塞进来一个少王,如果只是六品麟台郎还好安排,随便分派一两个书库你守仓去,可是现在直接空降少监,就不好划分职权了。割了谁的一点,别人未必敢挑衅少王,但对他这个大监肯定是要冷眼待之。

    另外沈君谅还有一点迟疑,那就是少王弱冠未及,究竟能力多少、分派给他的职事能不能够胜任,这也非常值得怀疑。

    正当沈君谅还在迟疑不定之际,另一侧陪坐的李峤已经笑着说道:“大王长于禁中,受教椒殿,或是案牍不习,但大内仪轨已是起居常例,直日待诏内署正合其宜。”

    听到李峤这么说,沈君谅眸光微微一闪,只是看到少王仍存稚气的脸庞,一时间仍是迟疑难定。

0175 索性以身相许

    麟台秘书省之所以能够在士林中清誉独享,抛开其历史渊源而着眼于今朝,大体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去看。

    对于底层官员,特别是那些初解褐的年轻俊彦,麟台校书、正字乃是最为清贵且值得骄傲的地方。

    这些人并没有什么资望可恃,唯一可夸者便是自身的学识才器,麟台藏书丰富,享有极高的学术地位,能够居任其中,便是所谓的久居墨室、身亦流韵。

    而且麟台靠近中枢,魏晋以来此类清职便是士族子弟起家首选,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除了这些历史流余之外,国朝以来官场又有重内轻外的流俗。

    像是刚才李潼所见一名麟台校书郎倪若水,关于其人还有一桩轶事,开元年间,倪若水担任汴州刺史,于州境中接待一名归都担任大理少卿的官员,便发出这样的感慨:班公是行若登仙,吾恨不得为驺仆。

    汴州可不是什么偏僻远州,而是唐前期屈指可数的雄州之一,直当运河水利,环天子之居。在这样的大州担任刺史,绝不属于卑职贬用,即便是这样,倪若水仍然感慨恨不能给归都担任寺官的同僚担任车夫。重内轻外的流俗观点之深刻,可见一斑。

    所以对于新入官场的年轻人而言,麟台校书、正字这样的官职虽然品秩不高,但吸引力却是极大。一旦放到外州担任什么县尉、参军之类,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机缘或是过硬的背景,想要再升回朝中担任美职遥遥无期。

    武周之所以能够代唐成功,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一时期官员的内外流通实在频繁。对于一些渴求仕途上进的年轻人而言,他们是不会过多关注国统在谁,天大地大、机遇最大,朝中动荡越频繁,他们得以攫升的机会就越多。

    这里又要举一个例子,还是陈子昂。其人于682年进士及第,但开始也是如刘幽求一样守选待任,等到高宗驾崩上书《谏灵驾入京书》,得到神皇武则天的赏识,所以授为麟台正字。

    如果没有这一次的上书,陈子昂一个蜀人土豪子弟能够担任麟台正字这种美职的几率微乎其微。

    天授年间武周革命,陈子昂又上书《大周受命颂》,算是直接鼓吹武周代唐,继而加授右拾遗。

    所以武则天能够代唐,绝不仅仅只是依靠酷吏大杀特杀。她临朝执政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对寒门庶人所开放的政治资源获取途径前所未有的大,甚至还要超过南北朝与隋唐交替的战乱时期,当然泥沙俱下、良莠莫辨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李潼也不是在洗他奶奶,事实上从唐代立国贞观时期开始,他太爷爷李世民就一直在打压山东世族,到了他爷爷李治也是接过老子手里的刀,直接砍向那些关陇勋贵集团。

    接下来就算不是他奶奶上位,只要想坐稳江山,这种历史脉络是不会改的,只是他奶奶手段要更加激进一些,下药太猛,个人私欲与历史潮流纠缠在一起,反而不好评判是非。也正因为这一点,到了武周中后期不乏人抨议武则天,往往援引隋炀帝祸国的例子。

    扯远了,讲回麟台。中层官员如李峤这样已经积累了一定资历、名望的壮年派,他们所看重的麟台资源,是待诏内省的资格。

    魏晋以来,承旨诏诰便渐渐成为凤阁中书省的特权。这种态势发展到如今,特别是光宅年间宰相裴炎借着与武则天配合废掉皇帝李显的余韵,直接将宰相政事堂转移到凤阁之后,凤阁便成了当之无愧的外朝首枢。

    皇权与相权,是一个天然的矛盾,皇帝如果权威过盛,宰相形同虚设。宰相如果太过势大,皇帝则就被直接架空。

    武则天代唐履极,首要打击的也是宰相这一群体,对李唐宗室的剪除其实还要摆在次要位置。去年的越王李贞等人作乱也说明,没有宰相等朝臣们的支持,就是一场笑话。这种内重外轻的局面和印象,一直持续到安史之乱才被打破。

    皇权要稳,中书就必须要进行分权,于是便有了知制诰这一制度的产生,为的就是分夺中书省中书舍人拟作诏敕的权力。太宗时期的温大雅、魏征,高宗时期的许敬宗、上官仪,包括武后临朝时期的北门学士,便是因此而产生。

    武则天女主临朝,虽然培养了一批待诏女官,但这些女官们往往身在禁中,并不能完全取代朝臣。所以如麟台、两馆这样的机构,便需要有官员入事大内,充直待诏。

    麟台对于中层官员们之所以有吸引力,就在于这一点。虽然沈君谅诉苦兼自嘲,言是麟台职权被剥离严重,号为病坊。这虽然是一个事实,但也仅仅只是麟台外署的情况。

    麟台是有外省、内省的区别,其中外省位于皇城中,史官、太史局被先后剥离,仅仅只剩下一个半残的著作局,编书注书这样的本职工作也出现了两馆这样的竞争者,基本上可以说就是一个面向外朝开放的图书馆。

    但是麟台内省却位于大内,凤阁官署附近,仍然保留承旨待诏的职能,直省官员几近于凤阁舍人这样的供奉官。

    至于麟台对宰相一级高官的诱惑,那就是已经被剥离出体系之外的史馆了。

    像是刚刚离开外省前往内省直堂的麟台少监薛克构,其人有一个伯父名叫薛元超,是高宗时期的宰相。薛元超晚年检讨自己,言是平生三恨,一不能进士及第,二不能娶五姓女,三不能修国史。由此可见修国史这一件事,哪怕对位高如宰相都有着极大诱惑。

    李潼在入事麟台前,也考虑过一番自己能够在这个职位上做些什么。

    首先是对人诱惑最大的修国史,他其实兴趣不大,主要是肚子里没货,担心露怯,也不渴望能够笔削春秋而留名青史。就算是让他修国史,他难不成还能把《资治通鉴》抄一遍?

    至于底层官员们渴望的解褐清职,对他也没有意义。现在的他早已经跨过了这个阶段,起手就是麟台少监这样的领导岗位。如果有得选,他倒巴不得被贬逐外州,找个角落猫起来猥琐发育呢。

    算来算去,也唯有内省供奉待诏这一点对他还算有些作用。别的不说,起码能时常见到他奶奶啊。

    祖孙亲情实在淡薄,他之前捧着薛怀义,无非是希望能够将薛怀义当作与他奶奶进行对话的传声筒。当然薛怀义给他的帮助更多,这又是另话。

    但如果能够入直麟台内省,获得知制诰的职权,直接与他奶奶对话,就可以大大避免中间商赚差价这种情况。

    而且这种对话还不是那种私情上的沟通,而是在制度之内的框架关系,可以极大程度避免他奶奶那种反复无常的作风给他带来的压力,能够做的事情也更多:你别再老张嘴吓唬我,我可是外朝选举派来跟你对话的人!

    所以当李峤主动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如果不是顾忌着还有沈君谅与其他麟台官员们在场,李潼真想给这位神助攻的忘年交一个大大的拥抱。

    如果这事能成,别的不说,李峤后半生富贵他包了!别管执政能力是高是低,朕的宰相班子不差你一个位置!

    且不说李潼心里这些小九九,沈君谅在听到李峤的提议之后,心内也是大为意动。

    大凡身在官场,谁又甘心被架空?沈君谅本身年纪也不大,未尝没有再次拜相的期望。

    但他也明白自己弱势所在,那就是在下没有根基,在上没有强援,跟那些历任内外的宰相不同,他在朝中履历单薄,几乎没有自己的党羽。

    旧年之所以能够拜相,主要还是徐敬业谋反这一个特殊时期,神皇在内杀裴炎等一干宰相,在外需要稳定江南士情,这才临时将他安排在了宰相的位置上。但是随着时局趋于平稳,他的相位自然便被拿掉。

    早前格辅元拜相经历,在一众高官群体中也引起不小的波澜。如今少王成为自己的属下,而且圣眷隆厚更胜此前,这也不免让沈君谅心中大生联想。

    但是内省待诏乃是庄重章制,可不是祖孙亲亲、私恩授受的小事。哪怕以神皇之强势,也仅仅只是将少王安排在麟台做一个员外少监。如果少王才具不配,沈君谅作此倡议必会大受时流抨议,可能连这个二线病坊都待不住了。

    李峤也是仗义,见沈君谅还在犹豫,便又继续说道:“大王才器久蕴,虽不为外知。但峤蒙不弃,频为赐席宾客,知大王词章宏丽,笔功深厚,绝不可以春秋俗念、常眼视之。况大王旧制《万象》,庄雅丰富,眼耳俱悉,推作此任,必不辜负。”

    听到李峤这么力挺自己,李潼心里对这个未来的宰相实在满意,如果李峤闺女不是还没生出来,他都想直接拍胸脯给娶了,不能让你为我白说好话,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李,索性以身相许!

    但沈君谅终究还是欠缺几分锐进气魄,沉吟半晌后还是觉得有些欠妥,只是笑语道:“大王新入兰台,我还想直堂长对,多览丰神。骤作言别,情有不舍啊。”

    如果沈君谅用别的借口,李潼还好接受一点,可是听到这个理由,顿时一身鸡皮疙瘩:我长得再帅,是给你看的?

    话讲到这一步,李峤也不好再举荐过甚。

    至于李潼,人都夸到这一步,总不好说就不给你看,只能一脸假笑的说求之不得。他也看出来沈君谅顾虑所在,明白自己想要获得对方举荐,肯定是需要拿出更多东西出来。

    不过李潼倒是没想到,他在麟台直堂坐定未久,甚至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的专属办公室,表现的机会就来了。

0176 倒霉的独孤氏

    李潼来到麟台不久,便感受到了沈君谅等人所说麟台事务枯燥无聊真的不是谦虚。

    就比如说这官廨直堂中,虽然也积卷宗诸多,特别是大监沈君谅坐居的中堂,单单各类籍卷便堆满两大箱笼。

    但李潼凑近去看,才发现几乎没有什么事务性的籍卷,绝大多数都是各类书籍,由此可见沈君谅这个大监工作状态倒是很符合白居易诗中描述,尽日后厅无一事,白头老监枕书眠。

    直堂中厅最醒目的装饰便是当堂一面阔大的厅壁,倒与官廨门内璧墙有些相映成辉,这厅壁上同样写满了字迹。

    李潼闲观阅读一番,发现这一篇厅壁记主要讲述了麟台沿革并一些署内规章,再看那瘦挺的字迹,莫名有些熟悉感,一看落款书写者,居然是欧阳通这位老先生。

    想起欧阳通,李潼思绪不免有些发散,今年年初,这位老先生便从万州贬所被召回朝内担任司礼卿。算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却迟迟没有听到欧阳通归都的消息。

    念及此节,李潼便开口稍作询问,对此沈君谅也不清楚。倒是李峤稍作回忆后想起来,说是欧阳通途中生病,似乎逗留在了蜀中成都,日前还向朝廷上表告罪并请辞司礼卿。由此也可见入直内省的好处,最起码在消息获取层面上是有着很大优势。

    听到李峤这么说,李潼也不免隐隐有些担心。说起来,他与欧阳通虽然始终没有见过一面,但正是因为这位老先生建言请求少王出阁读书,才让他们兄弟命运有了实质性转机,继而发生后续一切,这也让他对欧阳通由衷感激。

    不过他现在担心也是枉然,能做的也是有限,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位老先生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归都,到时再登门拜访,寻机回报。

    几人在直堂闲聊片刻,李潼偶尔望向门外,便发现未到正午便已经陆续有麟台官员们早退离开,有的人还到直堂来通知一声,有的人则干脆直接就溜了。

    对此,负责麟台日常运作的麟台丞王绍宗也并不多作过问,仍是捧着一份古卷读得入迷。

    整整一上午,只发生了一件麟台正职事务,那就是麟台郎刘光业登堂求借一批与文字训诂有关的书卷,足足借出一大箱笼的书籍,由两名吏员负责搬抬离开。

    “凤阁宗相公奉命革创,普取诸馆库籍卷。”

    听到李峤随口一句,李潼开始没反应过来,片刻过后才意识到,他说的大概就是宗秦客奉命造字的事情。

    对于宗秦客奉命造字,李潼倒不好奇,只是有些奇怪问道:“麟台所隶不是文昌?刘郎何为凤阁驱使?”

    “何止刘郎啊,此前廨中半数所出人员,应是直谒凤阁待用去了。如今的麟台,可谓事乏人困,各谋出路。”

    王绍宗合起书卷,微笑着对少王说道。只是他这话说完之后,堂中大监沈君谅并李峤神态都有几分不自然。

    沈君谅羞惭是因为麟台官长,在内不能统问职事,在外不能抗拒强征,使得整个麟台都人心涣散。至于李峤,正是王绍宗所言那种不安职事、另谋出路的代表。

    入署这半日时间,李潼算是看明白了麟台人情世故。沈君谅这个大监只是虚设,内外都乏甚存在感。其他人如果还有出路,也都各自奔走,根本无心守在麟台。眼下还安在此中的,也只剩下王绍宗这一类相对纯粹的老学究。

    用比较文青的语调说,这就是一座围城,外边的人挤破脑袋想进来,里边的人瞪大两眼想出去。

    距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又有吏员趋行登堂,带来一份文昌省任务:右威卫大将军独孤卿云前日病逝于坊中家宅,行状已经递入大内,文昌尚书局分付诸司任务筹备大臣丧葬,麟台下属著作局则负责草拟碑志、祭文等诸文稿。

    “独孤大将军已经病逝?”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他前不久上朝途中还跟独孤卿云的女婿杨执一讲起这一件事,没想到转天这样一位南衙大将就已经病逝了。

    不过这也并不值得过分悲伤,起码也算是一个善终。如今那些在位的南衙大将们,单就李潼所知,未来数年内将会有数人逃不过政斗的残酷,死于非命。

    抛开其他不谈,总算有一件正经事情可做。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尽管这是吩咐给著作局的任务,但麟台直堂几名本省官员也都凑到一起,讨论起来。

    尚书局吏员送来独孤卿云的行状,所谓行状就是一个人毕生履历,碑志、祭文需要用到的素材,若真是什么需要史书立传的功臣名将,还要再抄录一份送到史馆存档。

    也不得不说,当史馆被剥离之后,著作局的事务也实在少得可怜,只剩下给人写碑志祭文之类的小事了。

    李潼对此倒是很感兴趣,他此前扒过的古人墓碑不少,墓志铭之类的碑文也整理过许多,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工作性质,还来不到这个世界呢。成品见得不少,但这个行当的生产环节却还没怎么见过。

    行状是独孤氏家人在外找人撰写,洋洋洒洒数千字概括孤独卿云生平。传阅到李潼这里来的时候,他也颇为认真的看了一遍,这可以说是最原始的史料了,他虽然对独孤卿云其人其事兴趣不大,但翻看一遍也能了解许多后世许多史书所失载的时代细节。

    当看到结尾行状撰写者落款,李潼不免又是吃了一惊,这一份行卷作者居然也是一位大手子刘知几。刘知几在传统文学界或是名气不大,但在史学界的名气则就响亮得多,其所著《史通》乃是史学大著。

    李潼还在感慨麟台不愧士林瞩望之地,他来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到这么多大名鼎鼎初唐士人,后方几人传阅行卷,却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这一份行卷详略裁定,博采广引,如巧妇妙手,纤维缜密。这名笔者刘知几,我与其兄刘知柔颇有酬应,常听其人感慨家有俊幼更胜乃兄,如今看来,确是不凡。”

    周遭几人还在谈论独孤卿云有关事情,听到李峤这么感慨,不免都好奇起来,纷纷凑上前来等待传阅文章。

    人大凡有什么才艺,总是难免炫技比较之想,刘知几拟写的这一份行卷递入署中,很快便让麟台这些文人墨客们注意力发生了转移,讨论内容也转为对文章的品鉴。

    李潼站在直堂中,眼见这一幕不免大汗,暗道幸亏现在麟台没有独孤氏家人在场,否则见到你们这群家伙如此无顾人情的歪楼议论,一顿老拳是少不了的。人家死了长辈已经很伤心,你们就算品头论足,也得找准重点啊!

    李潼还在心里吐槽,从外面闻讯赶来的麟台郎元行冲在轮阅完行卷后,终于把话题又拉了回来,讲回独孤卿云的事情,只是他说出的内容却比前几个讨论文学的还要欠揍。

    “这一份行卷,倒是翔实具体,罗列分明。只是言及亡者身世,却与故事有差……”

    元行冲捧着这一份行卷,开口滔滔不绝分讲起来。

    李潼本来就有很大的八卦兴趣,听到元行冲讲起久前故事,也凑上去认真倾听起来。

    原来这个独孤卿云,虽然是独孤姓,听着像是鲜卑人,但追溯起来,其实却是根正苗红的汉人,而且还是李潼他们本家的陇西李氏。

    本来也是李唐宗室远支,结果却在隋朝因为有功而赐姓独孤,好好一个国姓,结果就因为祖上太争气给弄丢了。

    但这还不是独孤家最郁闷的地方,元行冲一番辩解,更是直接把独孤家的遮羞底裤都给扒下来了。

    原来这个独孤家赐姓可不是因为在隋朝建了什么大功,其真正赐姓还在北周时期,独孤氏祖上作为败卒被赏赐给当时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为家奴,因事主有功得到独孤信的宠信,这才被赐姓为独孤。

    听完这当中缘由,李潼心里也是乐不可支,只觉得这个元行冲实在太坏了。人家堂堂陇西李氏被赐胡姓已经很委屈了,现在姓也不好改,隐去祖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也是求个面子好看,结果你非要把人陈年旧事给翻出来,显你能是不是?

    元行冲有此坚持也是情理之中,其人出身可是北魏皇族拓跋氏,独孤信的主子宇文泰原来还是他家臣子呢,你一个家奴还想在你主子的主子的主子后代面前打马虎眼,当人家不读书不学史吗?

    不过除了心里觉得好笑之外,李潼再看元行冲一脸的认真,倒有一种历史车轮滚滚行驶的奇妙感觉:你北魏皇族又怎么样,现在见了我陇西李氏、大唐郡王,还不是得乖乖弯腰俯首?

    众人议论一番,才又转回给独孤卿云撰写墓志的事情上来。原本这种小活儿,李峤是不怎么接了,可是见到刘知几写的行状之后,心里倒生出几分争胜的念头,竟然打算亲笔撰写。

    看到李峤已经在沉吟构思,旁边的大监沈君谅心中一动,转望向李潼笑语道:“不知大王可有兴致小试笔锋?”

    这还有我的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那滚动的历史车轮顿时一停,再抬头便见满堂官佐俱都兴致盎然的望着他。

0177 大王才思敏捷

    沈君谅这个提议,其实是有些冒失。

    一则撰写墓志铭这种小事,乃是麟台下属机构著作局的任务,甚至就连著作郎李峤,如果不是看到刘知几这一篇行状写得行云流水、颇富文采,大概都不会动念出手,随口安排局中属官就做了。

    少王身份尊贵,官居麟台少监,倒不是不能出手,只是独孤卿云的分量还稍显不足。

    二则少王年纪摆在这里,虽然早有《万象》曲式在前,受到神皇激赏并百官称赞,但仍然不乏人对此部辞是否少王所写仍然抱有怀疑。尽管少王之后也陆续有作品流传出来,但都不是什么大雅典式,新意趣致是有,但也称不上惊艳。

    墓志铭可是真正的盖棺定论文章事,是真正的应用文体,其庄重正式与书写难度之高,远远不是几十字的曲辞能比。没有多年的书事磨练,是很难养出高明的UU小说功底。

    饶是一直对少王颇为力挺的李峤,在听到沈君谅这话之后,也是突然愣了一愣,有些担忧的望向少王。

    沈君谅有此提议,心里也是做了一番权衡。他也并不是刻意刁难少王,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少王究竟才力几许。

    凡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入直待诏可不仅仅只是在禁中执勤那么简单,君上一念,顿笔成文,示以百僚,颁行天下,诚然荣耀无比,但如果有什么笔法缺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如果少王连一份墓志铭都写不好,那干脆就老老实实在麟台待着,混个资历。像是如今的文昌右相武承嗣,早年也在麟台就任,虽无只字流传,但也履历清任,有了资望才循次拜相。

    不过,如果少王若真能表现出非凡的笔力才器,沈君谅也想力挺少王入直,将少王捧作他们麟台后起之秀,这对麟台、对他自身都是有极大裨益的。

    当然这一切都要取决于少王是否确有才干。

    至于其他麟台官佐们,想得或许不如沈君谅这样深刻,但对少王究竟有几分深浅,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凑了上来。

    眼见堂中气氛如此,李潼心知这事是不好推了,如果推辞,日后在麟台乃至于整个神都士林,怕是都不好混日子。

    就算现在他奶奶对他多有抬举,肯给他机会,但究竟能不能抓住机会站稳脚跟,终究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本领高低。

    如果他露了怯,被人看出原来也只是武家子那种全凭神皇恩宠混日子的草包,日后还有什么高位在享,也只会沦为他奶奶手中棋子,再想有什么自己的抱负可就难了。

    “小王虽是拙笔浅薄,但既然大监有命,不敢有辞。”

    李潼转身对沈君谅微微抬臂拱手,我想干事业可不是只凭一张嘴在吹牛,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所以你就自己掂量着办。

    听到少王答应下来,直堂中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且不说少王笔力工整与否,这一份胆量便已经让人对他颇有改观。

    沈君谅抬手吩咐道:“速给大王准备书舍……”

    “这也不必,小王新执书判,也多忐忑,还希望在堂事长诸位能即时斧正,如果确是拙笔难为,也就不要再徒废书墨物料,惹笑方家。”

    李潼微笑着打断沈君谅的话,语气已有几分绵里藏针,言外之意,如果我能写好这一篇文章,你们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以后谁再瞎哔哔,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在场众人如沈君谅、王绍宗等人闻言后,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但却已经有好事者取来笔墨文具陈设在文案上,恭待少王。

    李潼也不再拖延,举步行至书案前坐定,先作闭目沉吟,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敛息凝神,不敢打扰少王文思。

    “大王,墨已调好。”

    听到书吏轻声,李潼睁开了眼,又抓起刘知几所书那一份行状快速浏览一遍,然后便提起笔来,落笔缓书:公讳卿云,其先本姓李,陇西成纪人也……

    开篇平平无奇,不过是简述身世而已。直堂众官虽然心中好奇,但也都避立屏外,担心打扰少王,但是旁侧侍笔书吏见到少王笔势,口中已是惊咦一声。

    李潼听到书吏惊声,便抬头向他笑了一笑,暗道麟台果然底蕴深厚,就连一个寻常吏员都能看出他笔法异于前人。吏员见少王向他望来,忙不迭捂上嘴巴,又有些慌乱的叉手躬身致歉。

    见到这一幕,屏外众人不免更加好奇,沈君谅迈步向前,立在案侧垂眼望去,视线一触便似乎黏在纸上,观摩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对王绍宗招了一招。

    王绍宗见状便也走过去,这一看便惊容更盛,口中喃喃:“大王笔法工正神气,筋肉丰腴,满溢旧辙,将成体例啊!”

    听到王绍宗这么说,在场众人不免更加讶异。须知王绍宗出身琅琊王氏,书圣门庭,本身虽然不以书法著称,但其赏鉴之能却是麟台公认的高妙。

    国朝虽然广有书家,但追本溯源,所学二王旧法而已,王绍宗却说少王笔法满溢旧辙,这评价已经是非常的高。

    因是这会儿众人再也顾不得矜持,纷纷凑近上前,想要看看少王笔法究竟如何神采,竟能得王绍宗如此评价?

    众人纷纷围聚上来,顿时让这案牍方圆变得局促起来,李潼见状索性放下了笔,将所书数言推到案前,先供众人赏鉴一番。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书法虽然距离开宗称家尚远,所有的无非多年浅学的匠气而已,但有一点优势那就是起手所学便是颜体定势。

    颜体在后世被称为唐书正体,除了颜真卿本身书法出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一直到了颜体现世,唐代书法才可以说是完全摆脱了六朝特别是二王旧法的窠臼,开创出一个书法的新境界。

    当然也并不是说新就是好,毕竟任何艺术形式都是有其渊源传承,李潼的颜体之所以能够引起麟台诸众围观赏鉴并赞叹不已,主要还是在于彰显出一种书艺突破的前景。

    颜体所以能成正体,也并非凭空得来,而是立足于颜真卿对二王、褚书等先人书体的充分继承再加以突破,绝不只是简单的标新立异。

    “李学士盛赞确是不虚,单此书体一端,大王已经足堪坐堂。盼大王能够法度精研,早日脱工技上!”

    王绍宗在仔细赏鉴一番后,亲自弯腰将纸卷铺回并抚平,望向少王时,眼神也庄重许多。

    李潼颔首谢过王绍宗勉励,更觉得凡有炫技,还是要惊艳方家才加倍爽快。书圣后人都对他赞许不已,这一份称赞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别人哪怕舌绽莲花都不能带来的享受。

    众人此时聚在案旁也不散去,李潼索性继续提笔缓书:周室柱史,指树开宗;汉家飞将,成蹊表德。其后圭璋累袭……

    比起咬文嚼字的本领,李潼当然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士林精英,但他的优势还在于太多成章定法可以因循。

    见到少王后书,李峤原本还有些隐忧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这几句典例用得恰当妥帖且庄雅,哪怕他自己提笔来写,也无非就是如此了。

    开篇十六字,便将陇西李氏宗脉渊源交代得清清楚楚,老子李耳、飞将军李广,典故信手拈来,笔调已经大显从容。

    墓志述事而已,这一点刘知几的行状已经做得很好。

    李潼开篇溯源之后,接下来只需要笔削抄录行状内容,加以精简,简述独孤卿云一生,只在其人事迹关键位置加以褒扬即可,比如讲到独孤卿云解褐任官,便是“大鹏欲举,已化鲲于北冥;良马既驰,即友龙于东道”。

    公文写作,是有很多的技巧。讲到行文构思的技巧性,其实古今都差不多,李潼在这方面问题不大,他最大的弱项,还在于对大量典故的掌握与化用,这方面他就算再怎么博闻广记,也比不上常年沉浸于此的古人们。

    但墓志铭的应用范围本来就小,书写定式也多。特别他早前工作需要,就曾经接触过大量的唐人墓志文,即便不怎么认真记忆研究,也能水过地皮湿,记下一些定句范例。或许写不出来《滕王阁序》那样的雄篇,但要写一篇合格的墓志不算难事。

    “荣参建武之朝,宠洽元封之代……更锡期颐之寿,仍展悠游之志……独孤大将军逝魂若知平生志趣荣宠,能得大王立笔彰之,幸得知己、笑赴黄泉……”

    后方不知何人作此赞言,李潼听到这话后,笔锋都微微一颤,心里更是发毛,不会夸人你就闭嘴,你特么才是知己,交情好到难舍难分,直接把你带下去!

    洋洋洒洒千数言,墓志写完后,写到铭文部分,李潼笔速就快了起来。铭文精短活泼,韵感强烈,这才是李潼的文抄本业,信笔写来,素材无数,短短几刻钟内,居然就写出七道铭文,如果不是纸卷用尽,他只怕还要继续飞笔疾书。

    就算如此,当他落笔卷成时,直堂中仍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特别李峤更是上前不吝夸赞道:“志后铭文,最伤神思,即便我提笔谋构,短时难成。大王才思敏捷,峤不及也!”

    李潼这会儿也是颇感疲惫,并感慨难怪前人文抄主攻诗词,记忆清晰、抄得省劲,而他强写这篇墓志铭,不到两千字的内容,却几乎掏空了他。

    但是这种文抄又是很有必要的,大唐选官身言书判,这其中的“判”才是政治人物最该掌握的内容,哪怕身为皇帝也不例外。

    对人对事看法裁断如何,落笔成文,如果提笔就废,哪怕《唐诗三百首》全抄出来,无非一个闲人词客而已,政务上同样是一个废柴。

    墓志铭是对一个人盖棺定论,广义上也属于判的一种。单凭李潼原本的诗文储备,其实很难完成,也得亏他蹲在王府这几个月,除了阴谋算计之外,对于时下各种应用文体不乏接触研究,结合此前的积累,这才能够完成。

    现在看众人如此反应,看来他是完成的不错了。这也让李潼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跟古人较量咬文嚼字也算是以短击长,可问题是这种即时的较量选择权可不在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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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