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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全文阅读

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49 旧事再起波澜

    清化坊金吾卫官署中,由翊府中郎将安排昼夜巡警事宜,今日则显得尤其忙碌。这是因为从今天开始,原本许多值宿禁中的金吾卫将士便由大内撤出,就近安置于清化坊中。

    突然涌入进来这么多同袍,清化坊官署难免安置不下。人员的混乱还在其次,主要是官职也变得杂乱不堪。

    相对而言,值宿禁中的将领普遍要比在外巡警者散阶高上一到两个等级,从值宿清闲的禁中被驱逐到任务繁忙的坊间,心里本来就有落差,再被比自己官位还要低的人喝使,心情自然就算不上好。

    各式各样的摩擦与纠纷,使得整个清化坊官署都乱糟糟的,街鼓响起良久都还没有安排好夜中的巡警事宜。

    陈铭贞除了街使的官职之外,还担任翊府左郎将,本来也是翊府排名前列的将领,可是现在无论官职还是散阶便都有些不够看,本身又心事重重,情绪不高,便不想卷入这些人事纠纷中去。

    无论府中怎么安排,夜中巡警总是他这个街使的本职工作,于是他便率领一批街徒准备先作一番巡弋。

    他刚刚出门,便听到门前有呼喊声:“郎主、郎主……”

    陈铭贞转头望去,却见自家奴仆正被官署门前卫士给反剪双臂控制起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抬步上前劈手就是一鞭子:“瞎了狗眼,连我家人都敢刁难!”

    卫士新从禁中转出,哪里认识陈铭贞的家人,见人行迹鬼祟在官署门前流连张望便抓捕起来,这会儿却也不敢申辩,乖乖将人放开。

    “到这里来做什么?”

    陈铭贞又将不长眼的卫士呵斥几句,才又转望向家人皱眉问道。

    “家中发生异事,主母着我前来密告郎主,不可为外人知……”

    家奴凑近陈铭贞低声耳语,示意他到偏僻处才连忙将家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

    听到如此奇异,陈铭贞心里也是惊疑不定,不敢怠慢,当即便呼喊一队街徒各自乘马,跟随他直往家居殖业坊行去。神都城虽有宵禁之令,但对他们这些金吾卫将官而言自然只是形同虚设。

    一行人赶到殖业坊,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陈铭贞又使人呼喊坊中武侯、坊丁,叫开坊门,吩咐随从坊外暂候,自己则匆匆入坊行入家门。

    曲里陈宅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粪便气味且已经向四邻蔓延去,不乏坊里闲汉于夜色下跳脚指骂这户人家莫非在炖屎吃?

    听到这些叫骂声,陈铭贞心情更恶劣,策马几个来回将夜中浪语的闲人斥骂一番,待到左右清静,这才返回家中。

    “郎主终于回来了,妾真是心慌得要死……”

    夫君归府,陈家主母这才松了一口长气,并将陈铭贞拉回到中堂内。

    尽管已经有家奴详细讲述,可等到陈铭贞步入房中眼见满堂珠光宝气,仍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这些都是那几个粪工遗落?”

    堂中摆放着多件金银珠玉的器物,材质已经珍贵无比,造型更是精美异常,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这还只是一部分,后院家人仍在洗刷……”

    陈家主母忧心忡忡道,不乏狐疑并贪婪的望着陈铭贞:“是不是有人逢迎郎主势位,又恐冒昧登门不被接纳,这才……”

    “你愚妇懂什么!”

    陈铭贞暴躁的低斥一声,他这个官职虽然少不了灰色收入,但若说有什么人成车的往他家拉送金银财货,那绝对不可能,或许混到大将军丘神勣那种权位才有可能。

    这些器物虽然经过洗刷,但仍然有一股恶臭气味难掩,但那迷人的光泽又让人下意识忽略这些,陈铭贞上前拿起几个器物仔细观察片刻,脸色变得更加严峻起来:“这、这是禁器!怎么会入我家门?究竟何人送来?”

    发现这些东西都是禁中才有的奇异珍货,陈铭贞更是遍体生寒,只觉得一股浓厚的阴谋气息正要将他淹没。

    他厉问家人那几个粪工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家人也实在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粪工本就是不让人喜的贱业,谁也不会想象到他们居然携带价值连城的珠宝投入别人家门。事实上这种事情,等闲人谁也不会去做。

    不过陈氏家人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们之后警觉追踪,也打听到那几个粪工由安喜门出城,门监对那几人还有印象,是持着时邕坊弓家门引出城去的。

    “时邕坊弓家……洛阳令弓嗣明?”

    陈铭贞听到这话后,眉头又紧紧皱起,这件事实在是太妖异,他一时间也实在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本着小心为上:“这些禁器绝对不能留在家中!赶紧收拾好,趁夜于坊外掩埋……”

    “可、可是……”

    妇人听到这话,脸上明显流露出不舍,本就不是豪富人家,况且就算是真正的巨室豪门,任谁也很难做到视金钱如粪土!

    “蠢物!财货虽好,也要有命消受!”

    陈铭贞这会儿一脑门子的汗水,索性亲自前往后院,持刀监视家人将这些遗落的财货收捡起来。

    妇人却想到一家人内外操持的不容易,暗嘱贴身的婢女收起中堂几个不起眼的器物藏匿起来,婢女也是心思灵巧,当着主母的面捡起一些小巧金银器往内舍藏匿,出门后便又将几个造型精美的金钱抖落在墙角地上,用足尖碾入土中。

    饶是心中满满的危机感,但当所有器物都被收集起来的时候,陈铭贞心惊之外,也是暗生不舍。沉吟片刻后他才又吩咐道:“南曲不是有废宅?趁夜埋入其中偏僻处……”

    吩咐完这些,又有金吾卫街徒登门呼喊,言是另一队巡警已经上街。金吾卫巡警除了当街游骑之外,暗中还有武官跟随监视,陈铭贞也不敢长时间的擅离职守,更何况本就做贼心虚,更不愿被人看出行迹的可疑,厉声严嘱之后,便又匆匆出门。

    且不说陈铭贞眼下的焦躁不安,此刻洛北时邕坊弓氏家宅中,也是一副风声鹤唳的紧张氛围。

    弓家府邸远比陈铭贞家宅要豪阔得多,这会儿家主弓嗣明并家中亲属、亲信之类也都毕集中堂,几名奴仆正在堂外按在地上狠狠抽打,口中则塞着麻团,防止他们叫喊出声。

    两名家奴匆匆行入中堂,神情严肃道:“查清楚了,北市并无贺氏生药铺……”

    弓嗣明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北市虽然在他治下,但却自有独立的市监管理,上千的铺舍、人员流动频繁,想要搜查出特定的目标出来又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充裕的时间。

    “妾、妾只向丘门妇友透露内疾,那人凭此登门,应该是丘家无疑……”

    弓氏夫人端坐堂中,要将内疾坦陈于众,脸上也有着浓浓的羞恼,但因心知事态严重,不敢有所隐瞒。

    “能知如此隐秘,不是丘某又是何人……”

    弓嗣明神色凝重,手里则紧紧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便笺,这便笺正是从午后登门之人送来的药筒中搜出来的,上面书写的内容则更加令人骇然。

    便笺以丘神勣口吻密告弓嗣明,垂拱旧年谋逆而被流放绣州的徐敬真正被秘密押送回神都城,且朝廷刑司已经在搜罗弓氏与旧年徐敬业勾结的罪证,只因牵连广泛才没有即刻动手,但弓家一众人等已经被秘密监控起来,一俟徐敬真入都,即刻抓捕弓氏众人!

    “丘大将军还是信人,这种关键时刻还肯冒奇险通知我家,不枉我与丘二……”

    弓家儿郎弓六叹息道,但话讲到一半,其父弓嗣明便拍案道:“你懂什么!丘某其人奸诈无比,我是看错了他才错委张相公……唉,他今日示警,怕也担心遭受我家牵连,但信中所嘱,恐怕也不是良善……”

    信中除了告知这一桩生死大危机之外,还提供了一条退路,叮嘱弓嗣明秘密干掉眼下仍被关押在洛阳县狱中的罪徒傅游艺,然后趁夜赶紧离都逃亡,安排金吾卫街使陈铭贞护送他们一家出城,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弓家旧年确与徐敬业有瓜葛,毕竟当年徐敬业声势闹得那么浩大,神都城又有宰相裴炎态度暧昧而被太后武氏诛杀,左右下注是他们这些豪宗谋生的常态。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弓家当时做的也隐秘,叛乱平灭后的几场清洗也没有被牵连,只当阴云已经散去,谁能想到旧事再掀起波澜?

    眼下摆在弓嗣明面前的问题是,丘神勣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日前朝会之后,丘神勣节操碎尽的去无底线迎合神皇,也让受弓嗣明说服、认为其人值得拉拢的宰相张光辅恼怒不已,派人对弓嗣明破口大骂。

    如今看来丘神勣还是选择紧紧跟随神皇,而不愿与外臣们有什么紧密的联系。那么其人这条示警,究竟是给弓家指了一条死路,还是担心此前的往来或会波及连累自身、而对弓家做出的营救?

0150 俱入彀中

    丘神勣其人慑于淫威、风骨全无,本身便已经值得怀疑。眼下能供弓嗣明采信者,也仅仅只有手中这来历诡异的秘信,面对关乎整个家门生死的大难题,弓嗣明一时间也是难以做出决定。

    “派人通知你二伯,有了回信没有?”

    厅堂中一片死寂,针落可闻,弓嗣明有些受不住这种压抑,便又开口问道。

    “还未。”

    弓家长子摇头回答道:“洛州州廨远在宣范坊,不会这么短时间便有回讯。”

    这一点弓嗣明自然明白,宣范坊位于洛南合宫县治中,且不说路途方面的问题,单单最近这段时间合宫县与洛阳县之间的积怨矛盾,持他手令的家奴只怕也很难在洛南夜中畅行无阻。

    他族兄弓嗣业官居洛州司马,能够接触到的人事也比他更加广泛,自然也能做出更加靠谱的判断与决定。但若信中所言是实,相应的更加显眼的弓嗣业肯定也已经被严密监视起来。

    骤生如此横祸危机,弓嗣明其实已经是完全的懵了,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是正确的。

    这会儿他满腔愤懑,又指着儿子弓六破口大骂道:“瞧瞧你结识的是什么奸恶门第?若非将积德坊园宅低价典给丘家子,我家也不会如此被动!”

    弓六低头承受着斥骂,也不敢反驳父亲骂的究竟有没有道理,但在低头沉默片刻,又蓦地灵光一闪,说道:“事态如此严重,丘大将军还念念不忘要除掉犯他园邸的贼徒,是不是那傅游艺真掌握他什么罪证?我家若能审问知晓,不就可以反过来胁迫丘大将军?”

    “形势已经万难,能容你从容布置?丘某又是什么善类?他若知我家持其罪证,只怕全家更要没了活路……不、不过,这倒也是一条思路。”

    弓嗣明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出尔反尔,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信报不能不应,你们兄弟今夜便先秘逃出城,试一试那街使陈铭贞是否可信可用。若真能逃出城去,切记不要逗留,即刻奔回汴州乡里,召集家众财货,速往河北相州去投你叔祖……”

    弓家几子听到这话,脸色俱都一变,纷纷开口,各执一词。有的说这报信真伪难辨,贸然出逃恐怕落入陷阱。有的则担心他们一旦出逃,留在都中的弓嗣明等就危险了。

    “既然旧事已经被引出,留在神都确是死路一条。无论这信报后路是真是假,试一试儿郎或还能有一线生机,但若不试……你父年过五十,死不为夭,儿郎仍有可望,逃出后尤其谨记保全家业!”

    弓嗣明讲到这里,已有几分决绝:“奸后弄势,视人命为草芥,若都邑家众难免一死,也不必再留恋中国家业,远投突厥去罢。我家虽非名族,但也历任显宦,熟知中国事务,是边胡渴求的贤良。唐家基业短或难保,但奸后也已经年高,且连谋立边地,待到乾坤归正,化胡归国,又是一功……”

    讲到这里,弓嗣明已经做好为家业牺牲的准备。但他们弓家也是家大业大,相州刺史弓志元是其族叔,另有蒲州刺史弓彭祖等族众显宦,只要这些人能保全下来,眼前这场祸患也成不了灭族大祸。

    做出决定后,弓嗣明也不再迟疑,即刻吩咐家人给几个儿郎收拾行装,趁夜行动。

    至于他自己则返回县廨,派人秘密将牢狱中的合宫主簿提出来,如果丘神勣报信是真,他家几个子弟真的能够平安被送出神都城,他便直接干掉傅游艺算是报答丘神勣,但若丘神勣仍是陷害,那就抱着一起死罢!

    盛夏月初,天边一勾弯月,另有繁星如洒。

    此前一段时间,陈铭贞因为《街使曲》一事被搞得心烦意乱,为求避嫌力请日后只在洛北巡警。本来以为到了洛北能够稍得清静,却没想到遇到的烦心事更多且更加严重。

    他率着街徒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脑海里却仍充斥着家宅中堂那珠光宝气的画面,同时心里也在想究竟是什么人在如此玩弄他?目的又是什么?

    那么多的宫禁器物,绝不是寻常渠道能够得来,可以想见那幕后黑手必然不同凡响。

    陈铭贞不是没有怀疑对象,而且下意识就想到,是不是嗣雍王一家在陷害他?众多禁物送入他家门,然后污蔑他趁职务之便偷窃王府器物?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因为太牵强了。他此前负责巡警洛南,是知道嗣雍王一家被守得牢牢的、死死的,出入都有监望盘查,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的将这么多王府器物运送出坊,甚至准确无误的送入洛北他家宅邸。

    而且这个罪名也太牵强了,他此前在洛南虽然受命刁难三王,但却一次都没有登入少王府邸,有大量金吾卫兵众、甚至王府佐员可以作证。

    更何况,真正要为难嗣雍王一家的又不是自己,而是大将军丘神勣、是了,丘神勣!

    如果排除少王,那么另外一个能够做出这种事的,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但丘神勣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算是因为那《街使曲》怀疑他与少王暗通款曲,不肯尽力构陷少王,但这似乎也不值得丘神勣将他狗陷入死。而且凭着丘神勣的权势,本身又是统领左金吾卫的大将,要收拾他一个属下将领,也完全不必用这种手段。

    还有,那几个贼徒粪工,他们所持洛阳令弓嗣明家门引,又有什么深意缘故?

    满怀杂思,使得陈铭贞头疼欲裂又完全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恨不能大声嘶吼以发泄心中的苦闷。但又唯恐被人瞧出言行诡异,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巡警。

    前半夜街上安然无事,可是时间刚过子时,突然另有一队游骑对面驰来,远远便呼喊道:“陈街使可在伍中?”

    “我在,发生了什么事?”

    陈铭贞越众而出,开口应答。

    对面街徒游骑策马向前,并回答道:“安喜门长街,时邕坊左近发现犯夜几人,不肯透露身份,只言要见陈街使。”

    陈铭贞本就心弦绷紧,提防会不会有新的意外发生,听到这话后心跳更是疾若擂鼓,语调都变得有些颤抖起来:“人在何处?速引我去?还有无旁人知晓此事?”

    “卑职等将之暂扣景行坊武侯铺中便出寻街使,转过街来便见街使,还未及上报……”

    听到这话,陈铭贞先松一口气,然后便打马当前而行,很快便抵达了景行坊的武侯铺子,踏入门中,便见几人背缚两臂,面墙而立,他沉声斥问道:“尔等何人?因何事要见我?”

    几个人将头转过来,陈铭贞一见,更觉惊异:“弓……你们先退出去。”

    见到当中一个乃是翊府弓六,陈铭贞惊诧之余,也是满怀的谨慎,摆手驱退铺中其他人等,自己留在这里,才又发问道:“弓六你今日不在翊府值事,怎么浪行犯禁?”

    “今夜何事,丘大将军难道没有通知陈街使?”

    听到陈铭贞发问,弓氏诸子俱都神色一变,弓六更是忍不住开口惊问道。

    陈铭贞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心神大震,背过身去掩饰其惊容,口中则徐徐说道:“大将军当然道我,否则我怎么闻讯之后便即刻赶来。说说吧,你们的打算。”

    弓六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转又继续说道:“大将军果然信人,多谢陈街使今日义助。我兄弟若能生离神都,来日必有厚报!”

    “生离神都?”

    陈铭贞喃喃重复此语,眼眸中则惊疑不定,转过身来后则又强自镇定,抬手一指弓六说道:“但做事之前,我还有一事嘱你,且随我来。”

    说话间,他便抬手示意弓六跟随他进入武侯铺的内堂,待见左右无人,他才上前将那弓六扑倒在地,抽出腰际佩刀横在对方颈间,神情也转为极度狰狞,口中则低吼道:“丘神勣与你家谋划何种奸事?我家今日被投送禁物,是你弓家指使?”

    “我、我……丘大将军、陈街使你怎么……”

    眼见陈铭贞如此,那弓六一时间也惊骇欲死。

    然而陈铭贞却不给他谎言蒙混的时间,手中刀锋一沉,已经割破对方颈皮:“休想隐瞒我!稍后我一个个逼问,若你言有偏差,即死此中!”

    “卑、卑职……是、是丘大将军,知我家门将祸,秘信示警,安排陈街使接应我兄弟逃离神都城……”

    弓六这会儿也是彻底的慌了,尤其颈间刺痛吓得他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将事情尽数交代出来。

    “果然是狗贼要害我!”

    陈铭贞听完弓六讲述,脸色惨淡如纸,没想到自己懵懵懂懂中竟然卷入这么大的一桩事件中!

    弓六一人所言,他不敢采信,之后又接连逼问弓家其余几子,招供都大同小异。而这时候,陈铭贞也已经是大汗淋漓,仿佛被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身躯更是犯了疟疾一般止不住的颤摆。

0151 神都此夜多惊魂

    审问过弓家几人之后,陈铭贞又寻找杂物塞住他们的嘴巴,因为用力太猛,其中一个弓家子甚至连下颌都被弄得脱臼。

    但陈铭贞这会儿满心惊恐,哪有精力关心这些。弓家到底犯了什么大罪,丘神勣又与他们一家有什么样的勾连,陈铭贞统统不关心。可是他想不通的是,丘神勣为什么要将他牵连进来?

    弓家居然相信丘神勣会善心到冒险通知并解救他们,这让陈铭贞感觉这一家人真是愚蠢的可笑。丘神勣怎样凶恶,陈铭贞是亲眼有见,去年博州平叛,其人一声令下痛杀数千乡户良人以冒军功……

    是了,是不是因为这一桩事,丘神勣才要将他牵连进来,一举杀人灭口?

    陈铭贞本是外州折冲府果毅,正是因为在博州平叛表现优异,受到丘神勣的赏识才被提拔进入南衙左金吾卫中。

    本来陈铭贞也欣喜于能够被一位南衙大将军引为心腹,像是谋害少王这样敏感的事情,他都热心参与,只盼能够巩固在丘大将军心目中的位置。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一腔热诚,换来的竟是这种回报!

    陈铭贞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他懵懵懂懂与弓家这一群谋逆罪犯混在一起,丘神勣大可以派人当中格杀,污蔑他与弓家同流。而他家中还有大量宫禁器物存在,人赃俱获,罪实分明!

    一想到这一点,陈铭贞更是惊得魂不附体。幸在他家人机灵小心,追查那几个粪工而发现一点与弓家有涉的痕迹,他在夜中巡逻的时候才下意识绕行左近,这才能够提前发现此一桩阴谋!

    当中诸多曲折,陈铭贞一时间也无法想得太透彻,但却心知时间每流逝一刻,自身的危险就会越大。或许丘神勣所派出的心腹杀手已经在沿街搜索他了!

    “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人皆乐生,陈铭贞自然也不例外,尤其他自问没有丝毫对不起丘神勣,却被如此陷害,更让他愤懑难平。

    他站起身来行出武侯铺子,对外间众人说道:“这几个犯夜者身份不凡,我要尽快回署汇报,你们安守在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提问几个罪徒!若有丝毫闪失,小心你们各自性命!”

    一众金吾卫街徒见他言辞疾厉,也都不敢怠慢,连忙叉手应诺。

    之后陈铭贞便翻身上马,拍马疾驰,离开景行坊后,他却不敢行走大街,一路曲折绕行,尽量避开那些巡警城中的街徒,实在避不开便亮出符令,三言两语将人斥退,丝毫不作停留。

    现在的他,满满的危机感,只觉耽误一刻自身就会有性命危险,就这么一路疾行,抵达皇城北侧的含嘉门。这里原本也是左金吾卫巡警区域,但在北衙军事调整之后便被羽林军接管。

    陈铭贞快马疾行入此,很快便有羽林飞骑闻讯赶来阻拦并喝道:“犯禁者速速下马!不可再前,否则即刻射杀!”

    “卑职左金吾卫街使陈铭贞,巡警坊间、惊获大恶,需即刻上奏!”

    陈铭贞慌忙下马,并将自身鱼符、兵符解下远远抛出,然后自己则深跪在地。

    “为何不先奏上官?”

    羽林飞骑捡起陈铭贞丢过来的符令后稍作验看,然后便又斥问道。

    “恶事所涉金吾卫,本署已经难决!”

    在没见到真正能主事的人之前,陈铭贞自然不会说得太详细。

    羽林飞骑们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数人上前下马,搜遍陈铭贞全身,然后将他捆绑起来,然后才以空马驮着陈铭贞,一路向西往玄武门而去。

    玄武城右屯营中,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刚刚巡警完毕返回营中,便听营卒上前禀告言是有左金吾卫街使驰行投营揭露大恶,心中也是一惊,摆手道:“速速将人带上前来!”

    陈铭贞被带入营中直堂后,汇报了什么,寻常羽林将士并不知,但却见将军武攸宜出门后已经是神情异常严肃,喝令道:“击鼓集军,随时待命!传告千骑,即刻精军入坊,控住清化、时邕、景行、殖业等诸坊。传告安喜门警戒,凡有靠近即刻擒捕!”

    做完这些交代后,武攸宜已是全身披甲,喝令打开玄武门,直入禁中而去。

    神皇此夜留宿仙居殿,当武攸宜寻至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听到示警传告之后,武则天也不敢怠慢,强打起精神来披衣出殿,听到武攸宜上报街使陈铭贞所揭露种种,武则天脸色也是陡然一变,再作喝令道:“羽林军速速接管禁中宫防,南衙诸军安在各署,敢有异动者即刻扑杀!千骑入坊,搜捕弓氏满门,不准一人遗漏!右卫入捕、不,丘神勣,先控起来!诸宰相居坊坊门即刻接掌,鼓响不开,等待后命!”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但整个神都城却仿佛在一瞬间就活了过来。羽林军所有军众自玄武城群出,刚刚新扩还没有完全整编的北衙千骑也驰行而出,直冲坊中,先入清化坊左金吾卫官署,将整座官署控制起来,并强夺调遣兵众的符令。

    “哪里来的军卒?敢在左金吾卫署中放肆,你们是想死……”

    一名金吾卫将领不知利害,持戈呼喊,还想让军众将千骑军士逐出,然而对面千骑飞来一支劲矢,当场将之射杀!

    控住清化坊官署之后,千骑将士又分取金吾卫兵符,沿坊街召回那些巡警城中的金吾卫街徒。同时一支队伍直入洛阳县廨,喝令其中人众速速出集空庭中。

    听到外间喧哗声,洛阳令弓嗣明脸上泛起一丝悲怆:“看来还是赌输了,丘贼是要害我满门!”

    他整衣行出,束手待擒。

    县廨的另一偏厢中,衣衫褴褛的傅游艺听到外间嘈杂呼喝声,脸上顿时涌现出狂喜之色,他也不敢出门,就在门内叫喊道:“洛阳县官奸邪,隐匿祥瑞不报,还要构陷贤良!某为合宫主簿……”

    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名威武贲士行来,傅游艺蜷缩于角落中,大声道:“我是被洛阳县令构陷的贤良……”

    那名武士并不管他叫喊的什么,提起刀来一刀便将傅游艺斩杀并割下首级,行出门后将首级随手抛在庭中,并对同伴说道:“一个逃囚,藏在了这里。”

    天亮时,整个神都城都沉浸在一片恐慌的氛围中。而在禁中,情况也并没有好转多少,神皇武则天已经移驾到了明堂后寝殿,殿中则跪着武承嗣、武三思并武攸宁等几人。

    “还有什么能做好?你们告诉朕,如此简单一桩小事,做成了这个样子!究竟是谁泄露徐敬真北行的消息?”

    听到神皇语调冷峻的斥问声,武承嗣等人俱都噤若寒蝉,满头满脸大汗淋漓:“懿宗入洛尚需短程,待他归都,或能……”

    “或能?目下畿内已经乱成一团,是一‘或能’能了?”

    武则天拍案怒喝,继而又说道:“丘某可有所陈?”

    “涉入如此深重,无论是真是假,他又怎么敢有发言……”

    武三思恨恨说道:“非我门徒,心怀必异!臣请直接刑讯逼问,并速择可靠人选出掌左金吾卫,如此才可确保乱情不作继续蔓延。”

    武则天闻言后又皱起了眉头,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你们老实交代,这件事,有没有涉入其中?”

    听到这话后,自武承嗣以下几名武家子额头俱都冷汗直涌,纷纷以头叩地,武三思更是直接咧嘴哭起来:“臣怎么敢、臣只是贪求权位,哪敢妄动干扰姑母谋设……”

    “罢了,无论什么原因,先做好眼前。弓家诸众囚在丽景门内,外州其余,即刻抓捕。至于丘神勣,指告他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其人名为陈铭贞,现任左金吾卫翊府街使,早前曾奉丘某之命于履信坊困扰嗣雍王……”

    听到武三思言有暗指的禀奏,武则天顿时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少王言诱阴使,让他指控上将?今日诸种乱象,都是几个小儿谋划?小儿出入都不从容,徐敬真事哪里探来?就事言事,不要攀诬!几个小儿,事外闲流,碍你几分富贵?”

    “臣不敢、臣、臣愚钝,只是事发仓促,情急智短,只想万事无漏,不敢大意放过丝毫可能。”

    听到武三思又说蠢话,武承嗣回首狠狠瞪他一眼,什么叫丝毫可能?

    ‘可能’就是,凡知徐敬真被秘密提取归都的人都有可能走漏消息,相较而言,他们这些参与谋划者要远比懵懂于事外的少王大得多!

    没听到神皇已经对他们几个都起了疑心?武三思居然还有心情去纠缠几个少王!

    另一侧武攸宁对武三思接连应对出错也有几分看不下去,便说道:“左金吾卫乱事,不可与徐敬真此案混为一谈。案事索查,必令畿内人心震荡。一旦金吾卫再生乱,臣恐情势将更加难定。丘某久执左金吾卫,此际不宜深作追究。”

    武则天闻言后便点点头,之后又说道:“告诉丘神勣,请病暂隐,攸暨检校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从速平复群情。传告怀义,自率前部加速归洛!”

0152 潜龙怒音

    “大王、大王,坊外金吾卫街徒都退了!”

    清晨时分,街鼓刚响一通,李潼还没走出寝室,便听到门外奴婢们奔走叫喊声,声音中自有一股惊喜与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也难怪,生人居室无论华堂又或陋室,所求一个清静舒心而已。可是过去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履信坊内外巡警街徒众多,昼夜人声喧哗,已经极大的影响了正常的生活。

    这些府邸内外的奴仆们,或是不知缘由所在,但周边强卒聚集、早已经超过了正常该有的一个度,心中自然惶恐难免。

    听到家人们叫喊声,李潼也暗暗松了一口长气。过往这段日子,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煎熬,除了要殚精竭虑思忖对策,每天出入行止还必须要维持一副恬淡安详的样子,避免自己戚戚于面,使得府邸内氛围更加惶恐。

    “退了就退了,不必大惊小怪。”

    大概是伪装得太久了,尽管心里也是欣喜异常,但他仍是一脸平静,没有什么丰富的表情变化。迎着清晨的阳光,走到日常练鼓的树荫下,挥起鼓槌,鼓声随之而响。

    大概是心境不同的缘故,今日李潼练鼓只觉得更加得心应手,两根鼓槌仿佛化作了身体的一部分,往日许多尚不熟练的鼓调变化都在今天从容灵活的敲击出来。

    此时街鼓已经响起了第二通,隆隆轰鸣的鼓声催促着坊间民众们为了生计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羯鼓音色虽然清亮通透,但毕竟只是堂中器乐,又哪比得上街鼓的雄厚警众,因此羯鼓声很快便被淹没于更加浑厚的街鼓声中,让人无从辨细。

    击鼓的李潼很快也察觉到这一点,心气被街鼓声扰乱,挥臂敲击的节奏也变得散乱起来,相应得鼓声凌乱低迷,不能成调。

    若是往日,李潼多半会停下来,等待街鼓完毕再继续练鼓。可是今天他心里却有一股躁动驱使着他继续敲击下去,两臂挥舞如飞,鼓点绵若骤雨,想要通过急促的节奏冲开街鼓的声浪掩盖。

    这样一通急促的敲击,声调自然大失,甚至就连羯鼓原本俱有声透醒神的音质都丧失掉,更像是顽童斗狠的胡乱敲打。

    内外两种鼓声,纠缠成一团令人心意烦乱的噪音,王邸中有的奴仆已经忍不住掩耳避走。至于树荫外侍立的家众们,虽然不敢将那一份烦乱表现出来,但一个个也都眉头微蹙,并都好奇少王今日何以显得如此暴躁?

    李潼闭着眼只是用心敲鼓,他心里早已经不再对鼓曲故调念念不忘,与其说是在练习,不如说是发泄,身外诸种不再深想,只是不甘于自己的羯鼓微声被弥漫全城的街鼓声所埋没。

    这种较劲,也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只是一种稍显无聊的任性、斗气。只是这种没有意义的斗气争胜,让他在这一刻乐此不疲。

    “嘟、嘟!噹!哐!”

    凡鼓声俱都有停顿,哪怕是雄浑响亮的街鼓也不例外,就在街鼓一声骤衰而新声未起之际,突然一个小片段的羯鼓声乍响即逝,时间虽然短暂,但却让人听觉陡然一清,精神亦为之一振。

    但这一感觉很短暂,很快街鼓新声又将人的听觉完全占满。闻者无不期待下一次的间隔醒神,然而这一次两鼓声之间只听得到“突突”杂音,让人颇感失望。

    沉迷于敲鼓的李潼也察觉到这一点,他不再只是一味的求快,当街鼓声响起时,两臂陡然一顿,片刻后便急促的接连三击,三声清脆的羯鼓声响顿时流泄而出,那独特的音质与明快的节奏顿时便脱颖而出,令闻者再次感受到那一股精神为之一振的感觉。

    只是一点小技巧的把握,却给了李潼以极大启发,他不再只是一味的敲击发泄,而是对于节奏前所未有的专注起来。

    伴随着街鼓一声一声的起落,羯鼓声则见缝插针的不断响起,两种迥然不同的音色交互响起,哪怕是不通音律者也并不会将之混淆。

    这种交叉的和鸣,初听只觉新鲜,但渐渐地羯鼓声起落之间已经自成宫调,初时还只是微弱零散,但很快便逐渐贯通起来,以至于那雄厚得多的街鼓声竟成为其衬音,在人的听觉中逐渐变得不重要,被人下意识的忽略,羯鼓的通透之音极富变化,很快便攫取了人的听觉关注点,让人忍不住去用心捕捉聆听。

    街鼓声响多少次都有规令,数通而息。当街鼓声完全消失后,这一方天地间唯余羯鼓清亮通透的敲击声,鼓声之间有着或长或短的停顿,但无论停息多长时间,下一次鼓声响起时,都能快速抓住人的听觉关注,不由自主的沉湎其中,以至于心情都受鼓声浸染,或慷慨激昂,或豁达恬淡。

    此刻的李潼,心中也自生一股明悟的奇异感觉,只觉得眼前羯鼓不再只是一件器乐物品,成了他心声的表达,意动而声随,不必因循旧法,不必博采故调,咚咚的鼓响是他自身情绪的映衬,鼓声响起于这一方天地,自有一份坦然与酣畅。

    “大王技脱俗骸,上和情志,已成方家!”

    王邸别院,负责管理音声伶人的乐工康多宝站在廊前,听着那基调明快、节奏变化丰富的羯鼓声,颇为入迷的叹息说道。

    另一个房间中,刘幽求则缓缓放下修剪胡须的小刀,口中喃喃道:“这是潜龙怒音啊!”

    咔咔两声脆响,手中鼓槌同时折断,羯鼓声自然也戛然而止。李潼酣畅淋漓之余又有几分意犹未尽,虽然满身的热汗却没有多少疲惫的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都思路清晰,精神愉悦。

    这大概就是武林高手打通任督二脉的那种顿悟感吧,只是自己这个技能的升级似乎没有多大用处,又不能飞檐走壁、窃玉偷……唉,想多了,总不能别人来弄他的时候,求人刀下留情,打鼓给你听啊!

    这么一想,一点小技法的进步也实在没必要搞得热血沸腾。

    李潼有些索然无味的丢掉手中鼓槌,再抬眼望向四周,不免吓了一跳,只见树荫外站了许多的听众,里三层外三层的。

    眼见少王抬眼望过来,王邸这些听众们忙不迭拍掌喝彩,十分的捧场,这又让李潼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家里闲人真是太多,得给他们安排一点事情做,别每天闲得没事干,只会捧场喊六。

    返回房间里冲凉换衣,不久后李潼才神清气爽的走出房间,杨思勖行上来,言是府佐诸众已经在中堂等候。

    昨夜神都城爆发大乱,特别后半夜,本来只是值宿玄武门附近的北衙千骑入坊、驱集遍布全城坊间的金吾卫街徒,使得骚乱氛围也被坊间民户们感知到。

    履信坊周边本就多金吾卫街徒聚集,所以感受到的骚乱气氛也比较深刻。街鼓响过之后,坊门打开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坊民们甚至还不敢轻易出坊。

    李潼来到中堂的时候,一众府佐齐齐起身相迎,见礼之后,昨夜负责府邸值宿的桓彦范便开始汇报夜中乱情种种,但语调总体而言还算是轻松。毕竟虽有骚乱,但都发生在坊外,没有波及到坊中。

    特别清晨时候,坊外集聚对三王府邸不乏恶意的金吾卫卒众们尽数撤离,更给人一种拨云见日的轻松感。

    虽然同为府佐,但关系也是有近有疏。倒不是说李潼对他们各自操守还有什么差别保留,只是有的人如王仁皎、桓彦范,本身还有卫府军职在身,眼下还不适合让他们知道并参与到过于隐秘的事情中来。

    畿内动荡发生之后,府佐们虽然欣喜于能够免于耳目环绕的窘迫,但各自也有几分好奇并忐忑,清晨入邸拜望,也是想从少王这里听一听王府会不会卷入这一场风波中。

    “畿内虽有风波滋扰,但王府本就事外清静之地。少作人情纠缠,独守一份安逸,便是第一等的良善。诸位安守府事职内,小王等也会竭力张设一方净地……”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潼也无须更作安慰,只是向府佐们表态自己不会也不想卷入事中,至于接下来世道中谁又会在风波中倒霉或显达,他也并不关心。

    当然,不关心是不可能的,背地里搞了那么多的算计,李潼心里也非常好奇能够达成怎样的效果。不过眼下他也站不到太核心的位置,就算心里好奇,一时之间也打听不到太多内情消息。

    安抚过一众府佐,让他们各安其事之后,李潼才又召集起他的搞事小分队,开始讨论眼下畿内形势可能,以及接下来该要怎么继续行动。

    借着穿越者料机于先的优势,李潼一记盲狙打在了丘神勣的身上,能不能直接把丘神勣送入死地,眼下还不好说。

    但如果丘神勣以为黑手只有这么多,那也大错特错。已经结束了吗?不,才刚刚开始!不把你老小子坑得鸡毛鸭血,对不起老子被堵门这么久做的那些噩梦!

0153 则天门前,死机隐现

    李潼的这个搞事小分队,眼下能够聚集在王邸中的不过刘幽求、杨思勖、田大生,并一个接下来将要派上用场的钟绍京。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田大生及其背后那群神都市井尚义之徒们可谓是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这些不起眼的人能够不畏凶险的供其驱使,李潼就算有什么计谋,也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眼下虽然还不可称一竟全功,但成果也是堪称辉煌,李潼也一直在考虑该要怎么犒奖这群人。

    “接下来一段时间,神都必定多风雨。这群义士们不必急归,暂且先留外地,最好是能寻机入籍外州,之后再以清白之身陆续归洛。对了,他们在外有没有足够的财货用度?”

    李潼望着田大生,细心问道。

    田大生闻言后便点点头:“此前苏先生便多支财帛,衣食耗用足够。”

    王府虽然财货不缺,但一切都摆在表面上,李潼出阁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也没有经营起太多隐秘的财货渠道。眼下提供资金最主要的金主,还是隐藏在禁中司宫台的老太监杨冲。

    像是这一次派人送去街使陈铭贞家中的那些禁物,自然都是通过杨冲的渠道运送出来。这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策反陈铭贞,还有后文等待引动,不过因为事涉禁中的杨冲,李潼也不好公开讨论,先按捺不提。

    “都邑逢此剧变,不知又有几家悲凉。卑职近日也会勤访凤阁故旧,打探一下时局声讯。”

    钟绍京主动表态说道,他如今也在积极进入状态,虽然到目前为止,仍然不清楚都邑这场风波真正缘由何来,但通过昨夜喧闹已经可以料想风波肯定不会小。

    凤阁作为台省核心所在,肯定也是风浪凶险最为猛烈的地方。如此看来,自己此前被逐出凤阁,倒也并非全是坏事。许多时局大佬都风雨飘摇,他们这些卑职下官能否安然无恙,也真是全凭天命。

    “打探凤阁声讯,倒也不必急于操切。”

    接下来凤阁乃至于整个外朝台省会发生什么,李潼也有一个大概的预测,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就算能够掌握细节、有什么机遇呈现,也不是他现在这小胳膊小腿能够加以利用、壮大自身的。

    他将钟绍京留下来,主要还是有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吩咐:“此前走访魏国寺,僧官许我可遍览经籍。典签近日可以勤往走访,我会吩咐王司马安排人员护从出入。”

    之后,他又吩咐刘幽求道:“府中人事琐细,还要靠刘长史维持缜密,守于谨慎。门仪勿失,邪情不入。不要因为金吾卫街徒退走就言行浮浪,自持懈怠。”

    “卑职明白,一定慎守仪轨。”

    刘幽求点头应下之后,又开口说道:“金吾卫街徒虽然一时退走,但还是要防其复来。毕竟多事之际,难免人心浮动,时局维稳,金吾卫之力无可取代。”

    就算没有刘幽求的提醒,这个道理李潼自然也明白。反派死于话多,只有打死的对手才会安全。

    在他一番构陷之下,丘神勣虽然麻烦缠身,但丘神勣并非单纯的南衙大将,还有一个身份是他奶奶武则天的忠狗。

    他这一波搞了一次大的,可以说是打了他奶奶一个措手不及。为了维持大局,武则天直接干掉丘神勣的可能微乎其微。毕竟就连他王府这群人都能看清楚,如果眼下金吾卫爆发什么大乱子,会让神都局势变得更加紧张。

    哪怕为了防止宰相们伺机反扑,武则天也应该不会在此际就对丘神勣下死手。

    此前的小动作,仅仅只是为了废掉丘神勣的南衙军权,让他不能再仗势左金吾卫来对自己一家进行施压。无论武则天相不相信李潼给丘神勣安上的罪名,剥夺其人南衙军权这都属于基本操作。

    想到这里,李潼不免暗叹一声,他的根基仍然太浅,经营的时间太短暂了。否则,单凭他提前泄露掉徐敬真北进这一件事,当中仍有大把潜力可挖,甚至于给他奶奶塑造一个众叛亲离、谁都不敢相信的局面。

    至于眼下,他虽然把这个导火索引线点燃,但具体效果如何,只能侧身事外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当然,除掉丘神勣这个基本目标是一定要达成。如此良机,如果他全无动作,已经不叫恬淡无争,而是懦弱无能,只怕他奶奶武则天都不会看得起他。

    有的时候,适当的折腾并不会让处境变得更加凶险,反而可以表示他没有什么城府,有什么小心思都摆在表面上,让人可以一眼看破。

    当然,折腾也要有一个度,否则就会落为不作就不会死。

    傍晚时分,有中使入坊通知,新平道大总管薛怀义塞边创功,大军凯旋,归洛在即,神皇下令在都内凡五品以上勋散爵并职事、供奉官明日都要参加大朝,并具贺表,共庆此功。

    薛怀义所谓的塞边创功,李潼自然明白是一个什么成色。但也不得不说,在这样一个形势下作此虚张声势,对于稳定都邑人心是有很大效果的。

    别的不说,单单三王府邸人众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都是多有喜乐。毕竟薛怀义与少王交情不浅,三王出阁之后在很多方面都受到对方的照顾。其人战胜归国,相应的三王也能借势更多,处境会变得更好。

    李潼也顺应人情,夜里在王府加餐庆贺,并借着这一次的由头,又给府佐们发了一次财货犒赏。

    当然他最主要的意图,还是感谢过去这两个月时间里,在丘神勣步步紧逼的压力下,府佐诸众仍能对他们兄弟不离不弃。

    无论这些人能不能感受到李潼的真实心意,最起码财货发出去也能巩固一下人心,告诉大家王府或有诸多不足,但起码在福利方面是很好的。

    至于所谓的贺表,李潼也没有浪费自己的心力去搞什么文抄,只是吩咐进士出身的刘幽求代写三篇热情洋溢的贺文。

    除此之外,他又吩咐刘幽求加拟一表,以长兄李光顺的口吻请求入值禁中,就近督造慈乌台:我们兄弟年纪已经不小,也都懂事了,昨夜里坊间吵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希望能凭薄力为奶奶站一班岗,让你能睡个踏实觉,顺便缅怀我爸爸。

    武则天提前公布薛怀义凯旋的消息,可以想见面对这一错综复杂的局面也是有些技穷。变故被提前引动,肯定也是疑心大生,会对身边一群人产生猜疑。

    这种“总有刁民要害朕”的心理,李潼时常会有,由己度人,虽然他们兄弟也未必可信,但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两句便宜话,人情、面子都有,即便混不到太大好处,但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且他们兄弟三个身为武则天的孙子,也是目下李氏宗王代表,那存在感并不会因为埋头当鸵鸟就没有了。

    与其被人暗室密谋的惦记,不如索性直接站在明处:奶奶你大胆的往前走,亲孙子给你站场,就算能力不行,态度杠杠的,绝不给你拖后腿!

    至于为啥要让李光顺代表三兄弟上书,原因也很明显,李守礼这家伙明显不行,李潼则还要留在宫外搞点阴谋算计。

    兄弟一起上书的话,他怕他奶奶太感动了,直接把兄弟三人都提溜回禁中,他这里事业刚有点起色,怎么甘心再被弄回禁中圈养起来。

    第二天朝日,仍是天还未亮便动身。没有了坊外集结的金吾卫游骑们,本就不乏偏远的履信坊周围显得更冷清,以至于李潼都隐隐有些怀念。

    兄弟三人策马行入定鼎门大街,明显感觉氛围不一样。宽阔的天街两侧火炬通明,并广有游骑步卒往来穿梭游弋,也不知是为了巡警示威,还是要宣贺军功。

    不过对于李潼这种心向光明的人而言,这样的氛围还是让他感觉有点踏实的,反正接下来要倒霉的也不是他。至于说他乏甚同情心,这也没道理,毕竟他们兄弟被金吾卫一堵两个月,也没见有什么人出来仗义执言。

    端门班列,然后群臣向大内行去,这一次却不是直趋明堂,而是在则天门外便停下来。则天门前同样也是灯火通明,且神皇仪驾早已经抵达城楼上方,城楼前诸卫大将军各引司戈、执戟标立于此,气氛庄重,威风凛凛。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是不免感慨,他奶奶这虚张声势的功力真是不弱。如果他不是那个幕后黑手,且明白前夜那场动荡对局势撼动有多深刻,说不定真要被眼前这架势唬过去,以为前夜那场动荡仅仅只是一般的突发事件。

    在礼官导引之下,群臣在则天门外山呼万岁,并进献贺表。李潼一边行礼,一边贼眼还在滴溜乱转,很快便在诸卫大将班次中发现了同样身披甲衣肃立的丘神勣。

    不过此刻的丘神勣,可完全没有了年初大酺那甲衣登殿的威风,虽然仍是甲胄鲜明,但明显看得出满满的丧气,就像是一副精甲杵在那里,甲衣里边的身体则完全没有了生气。

    似乎是为了掩饰丘神勣的丧气,他的站位被安排在两处灯火边缘、略显阴暗的区域。在其站位左前方则站着另一个魁梧身躯,乃是新任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武攸暨。

    武氏诸子之中,唯武攸暨卖相绝佳,此刻又是特意的引人关注,其人风光更是完全掩盖了丘神勣的存在。

    但丘神勣既然还能出席眼下这庄重场合,可见武则天对其人仍有仰仗并纵容。最起码还要借助丘神勣久执左金吾卫的积威,给她侄子武攸暨扶送一程。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担心,抛开他那开挂的谋算,鼓动丘神勣的下属去检举揭发他,本身就是让他奶奶感受丘神勣的御下无能,业务能力明显不行。

    强塞进街使陈铭贞家的那些宫货禁器,则就是说这老小子技能树点错了,御下无能不说,还监守自盗、连吃带拿。

    就算不能证明这些宫货是丘神勣从禁中盗出,但他阴结宫人是真,严查之下必然无所遁形。

    这方面的黑材料,禁中女官徐氏与老太监杨冲可都收集了不少,此前不用是没有多大效果,可是现在便有可能形成致命一击。

0153 则天门前,死机隐现

    李潼的这个搞事小分队,眼下能够聚集在王邸中的不过刘幽求、杨思勖、田大生,并一个接下来将要派上用场的钟绍京。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田大生及其背后那群神都市井尚义之徒们可谓是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这些不起眼的人能够不畏凶险的供其驱使,李潼就算有什么计谋,也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眼下虽然还不可称一竟全功,但成果也是堪称辉煌,李潼也一直在考虑该要怎么犒奖这群人。

    “接下来一段时间,神都必定多风雨。这群义士们不必急归,暂且先留外地,最好是能寻机入籍外州,之后再以清白之身陆续归洛。对了,他们在外有没有足够的财货用度?”

    李潼望着田大生,细心问道。

    田大生闻言后便点点头:“此前苏先生便多支财帛,衣食耗用足够。”

    王府虽然财货不缺,但一切都摆在表面上,李潼出阁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也没有经营起太多隐秘的财货渠道。眼下提供资金最主要的金主,还是隐藏在禁中司宫台的老太监杨冲。

    像是这一次派人送去街使陈铭贞家中的那些禁物,自然都是通过杨冲的渠道运送出来。这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策反陈铭贞,还有后文等待引动,不过因为事涉禁中的杨冲,李潼也不好公开讨论,先按捺不提。

    “都邑逢此剧变,不知又有几家悲凉。卑职近日也会勤访凤阁故旧,打探一下时局声讯。”

    钟绍京主动表态说道,他如今也在积极进入状态,虽然到目前为止,仍然不清楚都邑这场风波真正缘由何来,但通过昨夜喧闹已经可以料想风波肯定不会小。

    凤阁作为台省核心所在,肯定也是风浪凶险最为猛烈的地方。如此看来,自己此前被逐出凤阁,倒也并非全是坏事。许多时局大佬都风雨飘摇,他们这些卑职下官能否安然无恙,也真是全凭天命。

    “打探凤阁声讯,倒也不必急于操切。”

    接下来凤阁乃至于整个外朝台省会发生什么,李潼也有一个大概的预测,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就算能够掌握细节、有什么机遇呈现,也不是他现在这小胳膊小腿能够加以利用、壮大自身的。

    他将钟绍京留下来,主要还是有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吩咐:“此前走访魏国寺,僧官许我可遍览经籍。典签近日可以勤往走访,我会吩咐王司马安排人员护从出入。”

    之后,他又吩咐刘幽求道:“府中人事琐细,还要靠刘长史维持缜密,守于谨慎。门仪勿失,邪情不入。不要因为金吾卫街徒退走就言行浮浪,自持懈怠。”

    “卑职明白,一定慎守仪轨。”

    刘幽求点头应下之后,又开口说道:“金吾卫街徒虽然一时退走,但还是要防其复来。毕竟多事之际,难免人心浮动,时局维稳,金吾卫之力无可取代。”

    就算没有刘幽求的提醒,这个道理李潼自然也明白。反派死于话多,只有打死的对手才会安全。

    在他一番构陷之下,丘神勣虽然麻烦缠身,但丘神勣并非单纯的南衙大将,还有一个身份是他奶奶武则天的忠狗。

    他这一波搞了一次大的,可以说是打了他奶奶一个措手不及。为了维持大局,武则天直接干掉丘神勣的可能微乎其微。毕竟就连他王府这群人都能看清楚,如果眼下金吾卫爆发什么大乱子,会让神都局势变得更加紧张。

    哪怕为了防止宰相们伺机反扑,武则天也应该不会在此际就对丘神勣下死手。

    此前的小动作,仅仅只是为了废掉丘神勣的南衙军权,让他不能再仗势左金吾卫来对自己一家进行施压。无论武则天相不相信李潼给丘神勣安上的罪名,剥夺其人南衙军权这都属于基本操作。

    想到这里,李潼不免暗叹一声,他的根基仍然太浅,经营的时间太短暂了。否则,单凭他提前泄露掉徐敬真北进这一件事,当中仍有大把潜力可挖,甚至于给他奶奶塑造一个众叛亲离、谁都不敢相信的局面。

    至于眼下,他虽然把这个导火索引线点燃,但具体效果如何,只能侧身事外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当然,除掉丘神勣这个基本目标是一定要达成。如此良机,如果他全无动作,已经不叫恬淡无争,而是懦弱无能,只怕他奶奶武则天都不会看得起他。

    有的时候,适当的折腾并不会让处境变得更加凶险,反而可以表示他没有什么城府,有什么小心思都摆在表面上,让人可以一眼看破。

    当然,折腾也要有一个度,否则就会落为不作就不会死。

    傍晚时分,有中使入坊通知,新平道大总管薛怀义塞边创功,大军凯旋,归洛在即,神皇下令在都内凡五品以上勋散爵并职事、供奉官明日都要参加大朝,并具贺表,共庆此功。

    薛怀义所谓的塞边创功,李潼自然明白是一个什么成色。但也不得不说,在这样一个形势下作此虚张声势,对于稳定都邑人心是有很大效果的。

    别的不说,单单三王府邸人众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都是多有喜乐。毕竟薛怀义与少王交情不浅,三王出阁之后在很多方面都受到对方的照顾。其人战胜归国,相应的三王也能借势更多,处境会变得更好。

    李潼也顺应人情,夜里在王府加餐庆贺,并借着这一次的由头,又给府佐们发了一次财货犒赏。

    当然他最主要的意图,还是感谢过去这两个月时间里,在丘神勣步步紧逼的压力下,府佐诸众仍能对他们兄弟不离不弃。

    无论这些人能不能感受到李潼的真实心意,最起码财货发出去也能巩固一下人心,告诉大家王府或有诸多不足,但起码在福利方面是很好的。

    至于所谓的贺表,李潼也没有浪费自己的心力去搞什么文抄,只是吩咐进士出身的刘幽求代写三篇热情洋溢的贺文。

    除此之外,他又吩咐刘幽求加拟一表,以长兄李光顺的口吻请求入值禁中,就近督造慈乌台:我们兄弟年纪已经不小,也都懂事了,昨夜里坊间吵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希望能凭薄力为奶奶站一班岗,让你能睡个踏实觉,顺便缅怀我爸爸。

    武则天提前公布薛怀义凯旋的消息,可以想见面对这一错综复杂的局面也是有些技穷。变故被提前引动,肯定也是疑心大生,会对身边一群人产生猜疑。

    这种“总有刁民要害朕”的心理,李潼时常会有,由己度人,虽然他们兄弟也未必可信,但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两句便宜话,人情、面子都有,即便混不到太大好处,但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且他们兄弟三个身为武则天的孙子,也是目下李氏宗王代表,那存在感并不会因为埋头当鸵鸟就没有了。

    与其被人暗室密谋的惦记,不如索性直接站在明处:奶奶你大胆的往前走,亲孙子给你站场,就算能力不行,态度杠杠的,绝不给你拖后腿!

    至于为啥要让李光顺代表三兄弟上书,原因也很明显,李守礼这家伙明显不行,李潼则还要留在宫外搞点阴谋算计。

    兄弟一起上书的话,他怕他奶奶太感动了,直接把兄弟三人都提溜回禁中,他这里事业刚有点起色,怎么甘心再被弄回禁中圈养起来。

    第二天朝日,仍是天还未亮便动身。没有了坊外集结的金吾卫游骑们,本就不乏偏远的履信坊周围显得更冷清,以至于李潼都隐隐有些怀念。

    兄弟三人策马行入定鼎门大街,明显感觉氛围不一样。宽阔的天街两侧火炬通明,并广有游骑步卒往来穿梭游弋,也不知是为了巡警示威,还是要宣贺军功。

    不过对于李潼这种心向光明的人而言,这样的氛围还是让他感觉有点踏实的,反正接下来要倒霉的也不是他。至于说他乏甚同情心,这也没道理,毕竟他们兄弟被金吾卫一堵两个月,也没见有什么人出来仗义执言。

    端门班列,然后群臣向大内行去,这一次却不是直趋明堂,而是在则天门外便停下来。则天门前同样也是灯火通明,且神皇仪驾早已经抵达城楼上方,城楼前诸卫大将军各引司戈、执戟标立于此,气氛庄重,威风凛凛。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是不免感慨,他奶奶这虚张声势的功力真是不弱。如果他不是那个幕后黑手,且明白前夜那场动荡对局势撼动有多深刻,说不定真要被眼前这架势唬过去,以为前夜那场动荡仅仅只是一般的突发事件。

    在礼官导引之下,群臣在则天门外山呼万岁,并进献贺表。李潼一边行礼,一边贼眼还在滴溜乱转,很快便在诸卫大将班次中发现了同样身披甲衣肃立的丘神勣。

    不过此刻的丘神勣,可完全没有了年初大酺那甲衣登殿的威风,虽然仍是甲胄鲜明,但明显看得出满满的丧气,就像是一副精甲杵在那里,甲衣里边的身体则完全没有了生气。

    似乎是为了掩饰丘神勣的丧气,他的站位被安排在两处灯火边缘、略显阴暗的区域。在其站位左前方则站着另一个魁梧身躯,乃是新任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武攸暨。

    武氏诸子之中,唯武攸暨卖相绝佳,此刻又是特意的引人关注,其人风光更是完全掩盖了丘神勣的存在。

    但丘神勣既然还能出席眼下这庄重场合,可见武则天对其人仍有仰仗并纵容。最起码还要借助丘神勣久执左金吾卫的积威,给她侄子武攸暨扶送一程。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担心,抛开他那开挂的谋算,鼓动丘神勣的下属去检举揭发他,本身就是让他奶奶感受丘神勣的御下无能,业务能力明显不行。

    强塞进街使陈铭贞家的那些宫货禁器,则就是说这老小子技能树点错了,御下无能不说,还监守自盗、连吃带拿。

    就算不能证明这些宫货是丘神勣从禁中盗出,但他阴结宫人是真,严查之下必然无所遁形。

    这方面的黑材料,禁中女官徐氏与老太监杨冲可都收集了不少,此前不用是没有多大效果,可是现在便有可能形成致命一击。

0154 宰相入刑

    则天门前,群臣进献贺表,自有礼官入班搜集。

    这个工程量绝不算小,因为今日朝会是爵散勋五品以上凡在都者全都需要参加。所有人都是冠带整齐、班列于则天门前,李潼粗略观望,在场人众起码是两千人往上,甚至三五千人都有可能。

    这其中水分最大自然就是勋官,李唐立国以来,勋官便已经存在滥授的问题。

    其次便是散官,贞观改制之后,以散阶定官品,有职者必定授散,而授散者未必有职。武后临朝以来,恩赏泛滥,其中加的最多的便是散阶。刚才端门前班列次序,李潼亲眼所见单单五品武散官游击将军,便有两三百人之多。

    这么多人聚在则天门前,每人一份贺表,便是几千份之多。几千人凑在一起,争相进献彩虹屁,这样的奇葩场面也令李潼大开眼界。礼官入班收取贺表,半个多时辰都还没有收完,那些健卒出出入入搬抬收集起来的贺表,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当然这么长的时间,群臣也不能干等着,则天门前还有礼官宣读诏书,所言都是有关突厥战事。

    李潼也是闲极无聊,垂首细听礼官的宣读,渐渐的便听出了一些味道。

    诏文首先是回述了突厥边患的背景、成因,自贞观四年颉利可汗被俘、东突厥灭亡开始,之后几十年间塞边一直保持平稳,突厥诸部俱统于单于大都护府下。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高宗调露元年,即就是公元679年,突厥开始反叛。

    李潼能听出来,诏文之所以追溯这些故事,无非是他奶奶武则天意图甩锅而已,宣告天下突厥边患可不是因为她女主乱国的原因,而是在高宗时期就已经存在的问题。

    虽然李潼对他爷爷李治也没啥好感,但听出这些味道后,不免觉得他奶奶有些不地道。

    要知道就在去年李唐宗室作乱的时候,武则天还紧紧抱住天皇余韵,甚至搬回了禁中贞观殿处理政事。可是到了今年,形势有所不同,便马上开始去高宗化了。

    当然政治宣传本就没有太多道理可讲,除了开篇甩锅之外,接下来的诏文内容着重褒扬了与突厥作战的黑山之战、云州之战等几场胜仗。

    这几场胜仗也都是发生在高宗后期,但是所谓天皇久疾、神皇代布军政,跟高宗皇帝又没多大关系了。李潼听到这里,心里也是不免暗乐,就想问问他爷爷如果在天有灵,听到自家媳妇这么编排,高兴还是不高兴?

    诏文后面又有追封裴行俭与薛仁贵两员去世大将为国公,并各择嗣子袭爵。这其中薛仁贵嗣子薛讷,更是由外州司马直授为右卫勋府中郎将,得以入值禁中。

    听到这里,李潼也不免感觉到他奶奶武则天以女主临朝的尴尬之处,那就是即便宣扬边事武功,都不太敢于过分标榜在世且正值当打之年的武将,如黑齿常之之类。

    女主临朝本来就不是政治常态,戍边大将又不同于在朝宰辅,能够通过权术去驾驭、制衡。一旦给予他们太高的荣耀,人望自然归附,届时一旦振臂一呼,将会直接动摇中央的权力结构。

    当诏文宣读完毕,群臣贺表还没有完全收拢起来。但场面也并没有就此沉寂,接下来则开始宣读群臣贺表。首先被宣读的,则就是凤阁内史、新封邓国公岑长倩的贺表。

    当礼官开始宣读的时候,李潼很明显感觉到不远处宰相班列中岑长倩已是负能量爆棚。

    原因也很简单,所谓贺表无非就是场面话的彩虹屁,这玩意儿一写一乐也就完了,甚至于有的人根本就不自己写,直接吩咐门生,乃至于凤阁、麟台并诸学馆就有官员直接代替高官写这些东西。

    都是场面功夫,这些贺表文采好不好还在其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其中必然会有许多虚饰、溢美的词句。这种话,大家私下里传阅一下也无伤大雅,可若被当众宣读出来,那就难免尴尬,宰相们不要脸的?

    特别是薛怀义这一次军功,本来就水分十足,强吹出来的。或许普通官员们还不明就里,会错以为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但宰相们怎么可能不知虚实?自己昧着良心拍的彩虹屁被宣读得人尽皆知,可以想见是怎么样的感受。

    这样的待遇,岑长倩并不是独一份,宰相们一个不拉,甚至就连因病缺席的张光辅,自有凤阁舍人为其代拟贺表,同样也被当众宣读出来。

    如此一番折腾,时间很快到了中午,之后神皇仪驾下了则天门城楼,在群臣拱卫之下返回明堂,并赐酺食。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群臣才各自散去。

    结束了一天的典礼,武则天却没有时间休息。初步稳定住都邑人心之后,接下来便是屠刀高举的时刻。

    秋官刑部与司刑寺并不在今天参礼范围之内,主要任务自然是连夜审讯一众案犯人等,但事情却进行得很不顺利。

    徐敬真在昨夜已经被秘密押送归都,但是畿内形势已经有所不同。特别是洛阳令弓嗣明已经提前知晓徐敬真事,尽管已经被捕入内狱,但却不肯配合牵引更多人出来,只在言辞中咬定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传书诱他,一直要求与丘神勣进行对质。

    所以尽管徐敬真的供词已经取到,但是由于缺少关键证人弓嗣明的作证,秋官尚书张楚金不肯入案,只是一再要求人证物证。

    “弓氏贼子强项拒作招供,只是意图拖延时间,幻想给其外州族众争取逃亡,却不知外州族众俱已被捕。”

    负责前往绣州提引徐敬真的武懿宗往来奔波几千里,矮胖身躯显得有些萎靡,但精神却仍亢奋,他从徐敬真口中取来的供词,多涉海内名宗人物。一想到自己入谋这样的大事,可以将这么多的人一网打尽,他就忍不住的兴奋不已。

    武则天抬眼看了看这个侄子,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徐敬真供词,暂不示众。”

    提引徐敬真这一桩事被提前泄露,使得局面变得异常被动。特别是她今次最大的目标张光辅被打草惊蛇,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动作,但私下也在发力。

    前夜变故发生以来,左右肃政台所积存奏书已经达到上百份之多,其中八成都是在弹劾北衙禁军逾越职守,冲入坊间滥行职权,请求追讨千骑使武攸宁的责任。

    “今次用事,在于速鞫速决,若是押后,诸家有备,恐不能除尽诸恶啊!”

    武懿宗听到这话,小眼瞪得滚圆,担心自己废了这么大力气的事情无疾而终。

    这个道理,武则天又何尝不懂,她本就是杀伐果决之人,该动手时绝不迟疑。但就算是杀戮,也要讲究一个尺度。

    特别今次要打击的范围实在太广,不仅仅只是集中在台省中枢,其中还有多名外州刺史,如果不能达成一个表面上能够服众的司法程序,天下各道诸州刺史必将人人自危。而在这种普遍忧恐的情况下会酿生出什么样的动荡,谁也不敢预判。

    她之所以大费周章将流人徐敬真引回,以此作为一个清洗的借口,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要让那些外州刺史们明白,这些人之所以死自有道理,至于他们这些事外之人则可以安守职内,不必担心受到波及。

    “眼下首计,还是要先取张光辅,鸾台、凤阁统合一声,诏敕所出,俱有理据。”

    武攸宁开口进言道:“张光辅旧年纵兵劫掠豫州,颇积民怨,之后恶言中伤狄仁杰。仁杰此前便屡有弹劾,今次引其前论,先让张光辅避嫌自退。秋官张楚金先入政事堂,夺其推案职权,让周兴力鞫弓氏……”

    武攸宁的建议还算有些建设性,武则天一边倾听一边微微颔首,待到武攸宁讲完,她才又说道:“张楚金不宜拜相,转任司宾卿并犒军大使,往河北去迎凯旋大军。至于周兴……”

    讲到这里,武则天便沉吟起来,徐敬真之事本就绝密,所知者不多。她虽然有些怀疑侄子们贪求左金吾卫军权而故意泄露消息,以求波及到丘神勣,但也并不排除会是别人泄露的可能。

    周兴虽然并不确知徐敬真之事,但此前武则天便秘密吩咐周兴整理垂拱旧年有关徐敬业谋反案的刑卷,并隐有暗示着重整理与弓家有关的内容。按照周兴的心机,由此推断出一些内情并不是什么难事。

    “文昌左丞李元素转任司刑卿,与周兴共推此案。”

    就算不考虑对周兴的怀疑,武则天也明白周兴的名声实在太差,即便是推理出什么案情,并不能够完全服众。

    李元素出身赵郡李氏,又是前宰相李敬玄的弟弟,而其弟合宫令李敬一近来又与弓家颇有积怨,正是一个案查此事的适合人选,所推引出的案情也更具说服力。

    念及这一点,武则天又发问道:“那个洛阳县狱中关押的合宫主簿……”

    “其人名为傅游艺。”

    听到武攸宁的回答,武则天便点点头,又问道:“那个傅游艺,究竟是因何身死?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罪情,让丘神勣不得不冒险传告弓氏?”

    武攸宁闻言后便一脸苦色道:“当时实在不知那个傅游艺被提入洛阳县廨,千骑新创,将士难免陌生,事发猝然,入坊后或有抢功私心,不能查清是谁将之斩杀。严推之下,恐千骑将士也难免人心惶惶。”

    听到武攸宁这么说,武则天也是无奈一叹。薛怀义大军归都之前,她在畿内最倚重的力量便是北衙羽林军与千骑了,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动摇自己的心腹力量。

    可是那个傅游艺一死,与丘神勣有关的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尽管丘神勣口口声声说他根本就不认识傅游艺,也不知徐敬真事,更没有传信给弓嗣明,一切都是无妄之灾,受人陷害。

    但现在已经是死无对证,丘神勣的一面之辞,武则天也不会完全信任。毕竟丘神勣只是一张嘴,而弓嗣明与金吾卫街使陈铭贞都信誓旦旦指控丘神勣。

    特别是那个陈铭贞,其人本就是丘神勣举荐引入南衙禁军之中,且又掌握丘神勣去年在博州杀良冒功的罪证,彼此失和之后,丘神勣意欲杀人灭口,并不是说不通。

    “陈铭贞家中宫货来历,查出来没有?”

    武则天又问了一句,羽林将军武攸宜便上前回答道:“涉事者有司宫台苏见诚、尚宫台司簿张氏等等,诸人俱已招供,旧年丘某阴结并窥问禁私、”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后又补充道:“另苏见诚还招供,丘某贿使他私下安排人众供事嗣雍王府邸,其子苏亮目下仍事广汉王邸中……”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顿时转为盛怒:“这些贱奴,怎么有胆量!涉事宫官,俱施醢刑!”

    同在殿中的武三思听到武攸宜的话,本来正待张口说话,但见神皇盛怒如此,一时间也是吓得有些心慌,乖乖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之后几日,武则天一直在忙碌中渡过。借由狄仁杰旧论暂夺张光辅相位,并将秋官尚书张楚金调离刑司之后,事情逐渐纳入正轨。

    特别是秋官侍郎周兴在审讯过程中拿取到关键的证据,张光辅在去年平灭豫州越王李贞的战事中私论图谶、阴怀两端,算是彻底将张光辅送入死路。

    因为这一项罪名,还涉及两个关键的证人,那就是当时同样负责平叛的中军大总管麴崇裕与后军大总管岑长倩。

    这两人一是南衙大将、左武卫大将军,一是凤阁内史,都不能或者说不敢举出张光辅当时忠勤王事的证据。如此一来,就算再有人为张光辅开脱,也根本就拿不出有力的说辞。

    拿下这一最关键的目标之后,武则天算是松了一口长气,并有心情关心其余。

    之后武攸宜又送上审讯一众宫官的证词,武则天特意看了两眼那个被安插在广汉王李光顺邸中的宦官苏亮的罪证,发现那个苏亮潜藏在王邸中数月之久,居然没能交代出一桩这个庶长孙日常起居有失仪轨的事例。

    看到这一份供词,武则天自然大感满意。

    过去这段日子,她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也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关心几个出阁的孙子,今日来了兴致,便寻来宫官御正,询问三王最近在忙些什么,继而便得知过去这段时间里,三王也并没有闲着,除了早前贺表之外,还有几份奏书积在案上。

    这其中有以嗣雍王李守礼名义上奏言是慈乌台即将建成,希望能进献佛典入台供奉。

    “这几个小儿,活得也是战战兢兢。”

    手捧这一份奏书,武则天随口感慨一句,然后便翻起另一份三孙子河东王奏书,便见也是同一类内容,只是除了请供佛经之外,还有就是进言近日往来魏国寺,多见都邑权贵人家在魏国寺借经但却长久都不归还,希望朝廷能够正视并解决这样的恶习。

    这一类的琐事,武则天不疑有他,随手批允,及至翻到广汉王李光顺请值宿禁中的奏书后,她脸上便露出几分欣慰,神态也变得正式起来,提笔认真予以一段回复。

0155 吾年弱冠加朝散

    午后时分,李潼还在邸中跟魏国寺住家的和尚聊天打屁,突然家人来告说是中使已经抵达王府,通知三王即刻入府接敕受命,他也略感意外。

    他这里刚刚行出门口,便见二兄李守礼正神情严肃的站在他家邸门前,便随口问了一句:“二兄怎么不入府?”

    李守礼示意他靠到自己身边来,低语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前日王府整理后院,我特意让人留下一个渠口没有在水底设栅,这是留给兄弟们退路。大兄今次是逃不了,我也要留在邸中照顾娘娘,稍后中使宣罪之后,我会在前堂阻挠他们,巽奴你赶紧由此处出逃……”

    李潼看一眼神经兮兮的李守礼:“你不是说要让肥鱼出入,供你垂钓?”

    “这种算计,怎么好明诉于人?此前宫使入捕那宦者苏亮,我就明白……早前都是你操心家事内外,这一次换二兄给你铺设退路。”

    李守礼皱着眉头,神态略显悲怆:“巽奴你放心,就算被即刻入捕,我会咬紧牙关,给你出逃争取时间。坊正田大生久居闾里,他常在你门内论事,我知你是有办法的……”

    你明白个啥?

    李潼沉默片刻后才说道:“二兄你的意思是,让我由园池潜进伊渠,顺流漂出坊、过永通门大街?且不说光天化日会不会被人见,你觉得我有那么精妙水性?”

    “你家那么大园池,你居然不提前练好水性?”

    李守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了李潼一眼,一脸为难、顿足低声道:“唉,总不能兄弟三人被一起擒住!你留下吧,让我来!不过我、唉,也只是赌一赌,兴许还能……”

    讲到这里,他突然一把揽住李潼,用力拍拍李潼肩背,视线瞥见对面王府诸众已经跨街行来,欲盖弥彰的哈哈干笑两声,嘴角还耷拉下来带着哭腔耳语道:“可我就算逃出也不知该要怎么回救家人,你有什么良计授我?”

    不管怎么说,这种居安思危的情怀还是值得肯定的,李潼挣开李守礼的拥抱,低笑说道:“没救了,一起等着吧。”

    说话间,他便往对面王府行去,刘幽求等人也阔步行上来,还隔着一段距离便已经笑语说道:“大王,喜事、喜事!”

    一行人返回王府,早已等候在此的中使才宣读敕书,果然是一桩喜事。

    嗣雍王等三王出阁之后,能够朝礼恭谨,家室和谐,已经颇有俊彦仪态气度,俱授朝散大夫。其中广汉王李光顺尤有知礼勤恳之心,更兼诸孙最年长者,恩授太子右率府亲府左郎将同正员,领职之后值宿禁中。

    至于王府诸员佐,也因襄佐少王有功,俱加授散位一阶。

    敕书宣读完毕之后,整个王府中已是喜气洋洋。特别那些王府佐员们,显得尤其激动。

    他们本身就是不得志之人,所以才入事王府,对于这一职任其实也没有报太大的期待,却没想到仅仅两三个月后便获得了回报,可谓是十足的惊喜。

    眼见王府内外欢腾,李潼也是不免感慨,做武则天的孙子虽有诸多不好,但跟同时代其他人比起来,出身上也的确是有一定的优势。

    朝散大夫是从五品下的文官第十三阶散位,虽然品秩看起来不高,但却是散官体系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阶位。唐代恩荫制度,五品以上才有资格恩荫子孙,跨上这一阶位,才算是成为了中层官员,也是许多官员毕生奋斗的目标。

    如白居易就有“吾年五十加朝散,尔亦今年赐服章”诗句,混到五十多才加授朝散大夫,且语气中还不乏洋洋得意。

    李潼他们兄弟三个,仅仅只是一些小节上入了他们奶奶的心意,起手便登朝散大夫阶位,一步跨越别人大半辈子的奋斗。从这一点而言,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身世凄苦。毕竟回报越高,风险也就越大。

    当然,若仅仅只是自己兄弟三人得授散阶,也不值得李潼过分高兴。毕竟他们各自都有一个王爵,也不指望散阶荫子,一旦解褐入仕,.asxs.便不会太低。

    散官一般都是积年资而递授,为官一任政绩优等才得加授。许多官员在职一任之后,往往便又要守选数年之久,连一个本职工作都没有,更无从表现其能力、政绩,散阶的提升自然也就遥遥无期。

    而这些王府佐员们,入职仅仅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便获得了旁人需要数年才能达成的进步。千里求官,所争的无非快人一步。他们这一次也被恩溢加授,相应的对于这个王府职事自然也会更加看重。

    由此所体现出来武则天的态度,让李潼意识到他们兄弟这段时间言行奏表,的确是让他奶奶感到挺暖心,甚至愿意帮他们巩固笼络这个私人小班底的人心。

    尽管就算是加授一等,这些府佐们绝大多数也没有超出九品的散阶,仅仅只是刚入流的水平。但起码表明,武则天对这几个孙子眼下是没有太大的猜忌之心。

    这也让李潼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自觉得自己这个幕后黑手还挺称职,隐藏的比较深。但毕竟上位者心意难猜,看你顺眼还是不顺眼没有太多道理好讲,谁也猜不准武则天哪根弦搭错、就觉得这几个孙子膈应得难受。

    真要发生那种情况,李潼隐藏得再深也没啥用。所以说这个讨上位者欢心,大情小势不能违背之外,舔不舔得上也是要讲缘分的。

    此前宫使登门抓捕了一个隐藏在王邸中的奸细,虽然李潼早就猜到府邸中肯定有问题人物。可是猜不猜得到是一回事,当事实真正呈现眼前时,说不忐忑是假的。

    这件事发生之后,三王府邸诸众也都难免人心惶惶,还要有甚于此前被左金吾卫围坊那将近两个月难熬的时光。就连李守礼这种粗线条之人都紧张得不得了,用不太灵光的脑瓜子谋算逃路,其他人内心里的惊慌可想而知。

    现在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而且还是圣眷浓厚、雨露均沾,自然皆大欢喜、人心大定。

    尤其是李光顺,除了基本的散阶恩授之外,居然还被授予了禁卫职事,这就更加让人欣喜异常。虽然眼下东宫虚设,但太子左右率府也是属于禁军体系的正式编制,就是李光顺所得这个官职格调有些不高。

    后世有文人噱谈,讲同进士、如夫人是妙对。这个同正员也是异曲同工,加上了那就意味着肯定不是正员。好不容易混上一个官位,居然还是一个大备胎。

    李潼这么腹诽,也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兄弟这个尴尬身份,能够有个官位就不错了,而且居然还是禁军将领。别管小老婆还是大备胎,能有一个位置站才是最重要的。

    且不说王府诸众的振奋欢腾,雍王邸中太妃房氏得知此事后也是喜极而泣,急召三子归邸,于家庙之中祭告先王,对于李光顺这个庶长子也是勉励有加,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毕竟李光顺有了正式的官职,能够凭着忠勤任劳而邀取恩宠,一家人不再只是浮萍之身、如往年一般靠着莫测天意而惶恐度日。

    这一夜,三王府邸又是张灯结彩,大作庆贺,不过宴会也仅仅只是限于府邸内部人员。

    眼下局势仍然敏感,李潼也心知他奶奶这段时间看似威风凛凛、直接将宰相都给出手拿下,但算算时间,打击很快就会到来。到时候无论是心情还是实际的处境,又会有一个改变。所以眼下也实在不宜乐而忘形,大张旗鼓的庆贺。

    “大兄入值宿卫之后,只需谨慎不出错即可,不必强求勤劳之功。我家能得长安,也不在于功实与否,只在于神皇陛下是喜是恶一念之间。”

    李光顺正式上任之前,避开嫡母房氏,李潼也认真叮嘱李光顺。

    “三郎你放心,我入事之后,只做你的耳目,见闻诸种,及时回告。我又不是什么经谋大才,时局情势乖张,南衙宰相、大将都有旦夕祸福惊变,我一个新丁解褐,即便是搏求到什么功劳,也不足为门庭依仗。”

    李光顺对自己这一次入仕的认识倒是很精准,他虽然也不太清楚这个三弟整日在忙碌什么,但也明白家势能有什么扭转改善,全靠这个三弟殚精竭虑的谋划。

    的确,李光顺这一次入值禁中,最大的意义就是让李潼的耳目见闻得以深入禁中。虽然司宫台杨冲与女官徐氏也不断在向外传递讯息,但是他们身在禁中,对于外廷情势还是不能有一个直观的了解。

    李光顺身份特殊,所担任尽管不是什么关键职位,但只要人杵在那里,就是一个难得的消息源。就算不刻意打听,能够知悉到的情报重要性、也远不是府佐们在外围道听途说的消息能够比拟的。

    李光顺刚刚列名军府、正式上岗,便传回一个重要消息:禁中诸卫取消番替,连日值宿,不得擅离职守。特别亲勋翊诸府郎将,甚至就连疾病、喜丧大事都不能请离。

    但只要是人参与的事件,又哪能完全保证绝密,当李光顺派人回家拿取换洗衣衫的时候,李潼便已经意识到看来韦待价西征兵败的消息看来是已经传回了洛阳。

    韦待价西征可以说是这一年里头等大事,其意义远非薛怀义北攻突厥可比,整个神都城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战事结果、伺机而动,李潼自然也不甘人后。

    当然,眼下的他还远不足以谋国论鼎,但是也要借着这个机会彻底除掉丘神勣,并为自家搏取数年真正的安稳。

0156 武氏群英会

    当西方的战报军情加急送入神都禁中时,神皇武则天还在明堂侧殿和宰相们与日值奉敕官员们讨论于禁中再建新的殿堂并拟名为武成殿的事情,目的自然是继续宣扬武功。

    军情虽然驰驿加急送来,但却是以秘奏的形式,不经鸾台、凤阁直接送到了禁中。

    殿中群臣还在讨论该不该继续兴造土木,武则天见短时间内也争辩不出一个结果,便下令于殿中赐食,自己则退回明堂后寝殿,一直到打开秘奏之前,脸上都还洋溢着喜色:“不知韦卿……”

    声音戛然而止,寝殿中近侍女官们难免好奇,侧首偷窥神皇神态,却见神皇陛下已经是脸色铁青,两眼怒睁,甚至就连衮服下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初战告捷、再战失利……会逢天寒冻雪,粮匮不继,人马饥寒……”

    秘奏文章并不长,一眼可观首尾,然而武则天却捧在手中端详良久,似是恐怕自己会错了意思,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十几遍,几乎每一个字都刻入眼底,但那文字终究还是没有发生如她心意的变化。

    “退下!”

    良久之后,她牙缝中才挤出两个生硬的字节。

    “全都退下!”

    寝殿中宫人们一时间没有会意,刚待开口再作请示,一声更加清晰的暴喝已经响起,甚至震得耳膜隐隐作痛,顿时惶恐趋行退出。

    待到宫人悉数出殿,武则天才抬手将那秘奏纸卷死死攥在手心,并由御床立起,双手负后,困兽一般围绕着御案徘徊走动,当她视线遥望西边,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庸将害国,韦贼负我!”

    然而无论心情怎样的愤怒,该面对的问题总是要面对,几声怒喝发泄之后,武则天怒火中烧的眼神迅速冷静下来,之后便开口说道:“传告诸宰相继续会议,决出一个结论,速召纳言入见!”

    明堂侧殿中,宰相们还在用餐,突然女官入内将纳言武承嗣唤走,一时间也不乏狐疑,内史岑长倩则被暂委主持会议,当问起神皇陛下几时归殿时,却被告知等待通知。

    武承嗣匆匆步入寝殿,还未及施礼,便听神皇语调沉重说道:“速召攸宁等禁卫在职者至此,韦待价败了。”

    听到这话,武承嗣顿时也知事态严重,领命之后刚待退出,瞥见神皇陛下神色冷峻后便心中一动,又顿足说道:“陛下不必因此重忧,且不说薛师已经引部驰行归洛,门庭诸子也都壮年有力,鹰犬忠健,只待驱用!”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神态略有好转,语调也变得温和一些:“速去速回。”

    眼前神皇陛下态度如此,武承嗣步履都轻快几分,离开寝殿之后,很快便将一众堂兄弟们召集起来。

    武氏诸子目下也的确正当壮年,除了已经拜相、担任鸾台纳言的武承嗣外,另有夏官侍郎武三思、千骑使武攸宁、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武攸暨、左卫中郎将武载德、太子左卫率武攸绪、左千牛中郎将武嗣宗以及新任右金吾卫将军武懿宗等。

    这还仅仅只是就任台省以及南北衙禁军中、能够最短时间召集起来的武氏子弟,另有诸寺监担任供奉杂职数人,短时间还不能召集起来。

    眼前这些武家子能力如何且不论,也都各在官署任职,突然被武承嗣紧急传唤召集起来,且严令他们不得拖延、必须要在第一时间赶到。当他们赶到明堂附近、见到武承嗣时,一个个也都满怀好奇。

    “阿兄急切集众,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诸武氏子弟中,武三思与武承嗣算是血缘最亲,见堂兄弟们齐聚一堂,便忍不住首先发问道。

    武承嗣在众人当中不独官位最高,也是神皇钦定其祖父武士彟的继承人,以武氏家长而自居,听武三思发问,便以老大哥的姿态说道:“今日召集家众,是要让你们有所准备。刚刚神皇陛下受到河西秘信,文昌右相韦待价战败……”

    “原来只是一桩边远战事,我还当畿内又发生什么……”

    武承嗣话音未落,左千牛卫武嗣宗便忍不住开口,但他也还没讲完,便被武攸宁开口喝止:“你先住嘴罢,听纳言说!”

    虽然同是一家人,关系也有远近。听到自家兄弟被呵斥,武懿宗顿时便面露不悦:“既然闻讯赶来,自然是面受差事,你又吼叫什么?”

    “你们都住嘴!日前徐敬真事疏漏,还没追究你的责任!”

    武承嗣抬手拍案,很是威严,狠狠瞪了武懿宗一眼,然后才又对武攸宁点点头:“韦待价虽然战败边疆,但与吐蕃战事是神皇陛下倾心着力布置手笔。战况不如预期,可以想见来日朝野必然广有怨声谤论,这便会影响畿内事务诸种。”

    “神皇陛下重重布设,革命在即,只因内外奸流掣肘,才迟迟不能成定局。我家承于恩眷,已是海内第一名族,当此关键时刻,也该拿出足够匹配的担当!我不管你们各人有什么样的私计用心,现在都要给我统统压下!若因各自事内出错,累及神皇陛下大业再生波折,哪怕庭门之内的兄弟,届时只要提头来见!”

    听到武承嗣说得庄重凶狠,众人也都纷纷发声做出表态。

    武承嗣对众人态度还算满意,点点头后便站起身来将手一招,带领一群堂兄弟浩浩荡荡往明堂后方寝殿而去。这一路行来,自然是颇为惹眼,沿途所见人众俱都屏息退避。

    寝殿外厅中,武则天还在皱眉托额细思对策,听到宫婢禀奏抬眼望去,便见一群侄子们浩浩荡荡步入殿中,脸色顿时一沉:“如此招摇,是恐人不知大事?”

    武承嗣本来还满心激昂,听到这话顿时一脸尴尬,忙不迭下跪说道:“臣等忠义家徒集结入拜,只是想请神皇陛下不要忧扰人情势力。肱骨心腹健立在此,朝野纵有奸流,也撑不住群众扑杀!”

    武则天这会儿也是心如乱麻,没有定计,听到武承嗣这么说,便也开口说道:“事态紧急,少作闲言。既然已经都到了这里,说一说你们各自看法。”

    说完后,她也一脸认真的端详着一众侄子们,心中不乏期待。

    实在是她对韦待价西征一事寄望很深,几乎是力排众议的拍板发动这场军事,正因如此,这一次的战败对她打击、特别是心理上的挫败很是深刻,甚至于刚才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暂时放宽对皇帝李旦的管束,以此来瓦解群臣的反噬。

    可是她讲完之后又等了一会儿,殿中这些侄子们包括武承嗣在内却都只是深跪在地、没有什么发言,殿中氛围顿时变得有一种诡异的沉闷。

    “臣等俱是饥腹鹰犬,只待神皇陛下一声令下,即刻扑杀朝野奸流!”

    又过了片刻,武懿宗才抬起头来,一脸狂热并狰狞的说道。

    武则天神情呆滞片刻,张张嘴又顿了一顿,然后才浅露微笑:“志气可嘉,儿郎守此勇劲。”

    之后她又抬手指道:“攸暨与懿宗,速归军府本署,当此之际,切记不可让惶恐群情蔓延坊间闾里。”

    武攸暨与武懿宗这两个金吾卫将军闻言后便叉手应诺,之后又看了一眼武承嗣,见武承嗣只是垂眼没有更多表示,这才匆匆退出寝殿,直往宫外的金吾卫官署而去。

    “怀义归都尚需短日,这段时间禁中尤恃北衙军力把控情势。攸宁与攸宜,你们两人昼夜轮值玄武门,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须臾松懈离任!”

    武则天思绪快速转动,心知每临大事,禁军都是最能左右情势变化的力量,又指了指武载德说道:“亲勋翊三卫多荫事,稍后敕令诸卫府谨守勿离,载德巡察诸府,一定要杜绝里通于外等恶迹!”

    武载德俯首领命,旁边武三思则开口说道:“中郎将只任左卫,若是出巡诸府,事出于职,恐是不能服众。臣居夏官之任,请以检阅武库巡察诸府。”

    “是我疏忽了,就这么办。”

    听到武三思的提醒,武则天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又转望向武攸宁,说道:“三思所事繁忙琐细,已经无暇关照其余。凤阁张光辅入刑,岑长倩一人在署尤其可虑,攸宁分守北衙之外,以凤阁侍郎干预政事,勿使岑某一人独大。”

    且不说武攸宁目露欣喜并连忙俯首应命,武三思听到这话后却有些傻眼,低下头稍作思忖,意思是不是如果自己不争巡察三卫诸府这一差事,便有可能入凤阁拜相?

    武则天并没有心情关心武三思的小心思,转而又对武承嗣说道:“鸾台目下并非首冲,承嗣且任文昌右相,即日主持制举诸科事宜,以此统合在野士情,让他们无暇谤议其余。”

    给武氏诸子安排好各自负责的事情之后,武则天又是漏夜难眠,思忖应对诸种可能变故的方案。

    这群侄子们虽然一个个干劲十足,志气可嘉,但很多事也并非一腔热血壮志就能做好,毕竟能力是一个硬伤。

    很多时候,局势绷紧到了一个临界点,往往只需要一根稻草便能彻底崩盘。现在以宰相为首的外朝廷臣势力已经被她按压到一个极限,但越是如此,一旦反弹起来所迸发的反噬之力也实在让人无从估量。

    一步一步行至如今,武则天自然不会轻易认输,在接受韦待价战败这一噩耗事实之后,她已经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

    可是一想到她的这些侄子们虽然占据南北衙禁军将领职位,但究竟有没有能力为接下来的腥风血雨提供足够可靠的武力保证,武则天心里又充满了怀疑。

    夜中,武则天提笔而书,一笔一划都缓慢且沉重,内容则是皇太子李成器加洛州牧。与朝臣们斗了这么多年,她最清楚如何控制这些人的心意狂想,但心里也很清楚,一旦这一份诏令发出,她此前数年的苦功又将会大步倒退。

    诏书写完后,武则天神情木然的吹干墨迹,有女官上前想要将之收入匣笼,却被她摆手屏退,只是将诏文卷起,亲自摆入只有她才能打开的密匣。

    之后武则天又返回御案前,提笔又书另一份诏文,将时龄四岁的楚王李隆基过继其长子孝敬皇帝李弘为嗣。

    然而武则天在准备诸备案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三孙子、河东王李守义已经给她送上一份大礼,正摆在她御案积存的奏章中。

0157 女主居阳,山变为灾

    一夜未眠,苦思对策。即将天亮的时候,武则天终于有些精力不济,她终究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一夜劳顿且无眠,也实在有些熬不住,眼见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便伏案浅睡片刻。

    可是她闭上眼后不久,精神正迷糊,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整座殿堂都隆隆作响,武则天顿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开口疾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陛、陛下、西方……”

    宫官魂不附体冲入进来,口中吃吃不能成声,并有十数名殿前侍奉的健妇冲入殿中,不由分说便架起了武则天往殿外奔走:“请陛下恕妾等失礼,西方恐是地陷……”

    说话间,武则天已经被健妇们架出了寝宫,再抬头回望明堂,饶是她常年临朝、自有静气,一时间也是忍不住惶然变色:只见高耸的明堂都略有摇摆,特别是最上方的铁凤摇摆幅度更是惊人。至于刚刚修到一半的天堂,还未封顶的上层甚至已经有木石簌簌掉落!

    健妇们拱卫着武则天往禁中空旷处走避,武则天在经过最初的惶恐之后,脸上逐渐恢复一些血色,抬手虚按抚定群情:“朕自圣母临人,岂有天祸横生禁中!尔等诸众勿惊,必是外州某地降事警人,余波达于天听……”

    听到武则天虽然有些颤抖,但却不失高亢的语调,跟随她奔逃出寝宫的宫人们、包括已经匆忙赶来此地拱卫的禁卫将士们也是群情稍定,最起码已经有了一个主心骨,跟随神皇陛下缓缓移驾,而不再是像此前那样大喊大叫、无头苍蝇一般的飞奔乱逃。

    的确地震震源应该是在神都西面,禁中只是浅受波及。武则天强自定神,离开明堂后便绕行天堂,沿途不断招抚那些惊慌的宫人与禁卫将士,一路穿行后两殿并陶光园,抵达玄武门的时候,身前身后聚集已经有两千余众。

    “臣奉命镇守玄武门,须臾不敢有离,不能及时入禁中拱卫仪驾,实在……”

    右羽林将军武攸宜眼见神皇陛下在宫人并禁卫们拱卫之下抵达玄武门,一时间也是惶恐有加,脸色苍白,匆忙上前跪拜请罪。玄武门此处震感稍弱,大概也是明堂附近大兴土木且建筑过于宏大的缘故,使得震感更加强烈。

    武则天虽然有些不喜武攸宜不能灵活应变,须知她一路行来除了警惕天灾之外,也是担心会有**横生。

    幸在平安抵达,这会儿也不好当众斥责武攸宜,只是凝声道:“安守值所,无敕不动,何罪之有?速着羽林诸军入南衙召请诸位宰相至此,天人偶有感应,国事一刻不能延误!”

    武攸宜听到这话,倒也不再死守玄武门,先亲自率众将神皇护送进入玄武门附近的仙居院,然后才又带上人马火速往南衙而去。

    与此同时,千骑使武攸宁也已经将千骑军众集结完毕,一路寻访进入仙居院后,武则天便又下令道:“速使千骑分兵,拱卫皇帝、皇后、皇太子并诸王,绝不可受乱情惊扰!”

    一番人马喧哗的忙碌,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南衙在值群臣也已经尽数被羽林军接引到了玄武门外等待召见。

    武则天并没有即刻召见数次请求入见的臣子们,而是先召左肃政大夫邢文伟,着其即刻奔赴则天门外,检阅今日朝参官员集结状况,并将缺员诸众尽数记录下来。

    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武则天才在玄武门外接受百官朝拜,并责令百官暂入玄武城处理政务。

    之后南衙诸宰相被召入陶光园,武则天于此公布宰相韦待价兵败寅识迦河的消息,并作出决断:韦待价剥除一切官爵,押送归都议罪,副将安西大都护阎温古引众不前、贻误军机,直接于军中收斩,原安西副都护唐休璟加任西州都督,负责于河西收抚败军之众,就地屯军驻防,以御外寇。

    宰相们得知此事后,一时间也都震惊不已,春官尚书范履冰以正式军报尚未送达,请求延后再论。但武则天这会儿却是强硬无比,直接作出定调,不容置疑,即刻颁布敕书。

    借由这一次突发状况,武则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征战败之事定死,不给人之后再做发难的余地。

    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结束,因为刚刚发生的天灾地震同样不算什么好消息,而且有可能带来的余波会更加严重。

    事实证明,武则天的判断是没错的。傍晚时分,相关灾情便送入都邑,位于西京长安与神都之间的太州发生剧烈山崩,有大山横移数百步之遥,直接将川流都给拥堵,河水泛滥,须臾之间便淹没周围百数里方圆。

    山崩水灾之外,地震所带来的强大余波也波及甚广,几百里外的神都城震感都如此强烈,而在震源附近只会更加严重,太州境内的兵城潼关都受地震影响而坍塌过半,大河水浊,鱼虾死伤无数。

    之后几日,相关的灾情不断传入神都城中。地震余波频繁,有的时候甚至一日数震,两都之间人心惶惶,相应的自然也是流言四起。

    没有人能始终强大,武则天自然也不例外,很快她就为自己此前的行事霸道而品尝恶果。那就是在讨论赈灾这一基本问题的时候,都遭遇敷衍掣肘,甚至当灾民已经涌入神都城附近的时候,朝廷仍然没有讨论出一个具体的赈灾方案来。

    女主临朝,或是权术精妙、心狠手辣,但当天灾**接连爆发时,武则天的软肋也充分暴露出来。

    她虽然刚刚干脆利落的拿下了宰相张光辅并数名外州刺史,可是台省行政几近瘫痪,在真正的治国方面,她所依仗的酷吏们没有半点用处!

    而且更加关键的问题是,都邑之间已经有人将接踵而至的天灾**给联系起来。所谓山嘿然自移,天下有兵,社稷亡,又有山徙者人君不用道,赏罚不由君,佞人执政,政在女主。

    能够使人强大的,终究会对人形成束缚。武则天蓄谋革命,崇尚符瑞感应,甚至在去年还大张旗鼓的迎宝图、拜洛水。

    所以当这一系列的谶纬符命之说滋生出来,很快便喧嚣尘上、声势浩大。甚至很快便由乡野蔓延到朝堂之间,有御史直接上书言称垂拱以来,两京之间山灾地陷不断,只因女主居阳、坤气不合,因此才地脉隔塞、山变为灾,请太后侧身修德,归政人主,以答天谴!

    在这样一个情形之下,武则天即便做出些许让步,以楚王李隆基入嗣孝敬皇帝来彰显皇帝李旦的存在感,但却根本就没有收到丝毫效果。

    如今群情汹涌,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武则天的稍作让步,而是打算一竟全功,直接将武则天扫出朝堂。尤其在月尾,神都城外再次爆发逆案,有游侠招募流人,准备南下房州迎回庐陵王李显。

    毕竟,就算是神皇归政于皇帝李旦,受惠的无非是在朝那些士大夫。至于那些底层民众们,想要出人头地,自然需要另立殊功,迎回废帝李显,显然要比拥戴如今的皇帝功劳更大得多。

    “莫非苍天真的厌弃女主?”

    武则天一路从感业寺走出来,性格中自然不乏越挫越勇的强韧,可是眼前的人情汹涌、外事焦灼,却让她自己内心都产生了动摇。

    “神皇陛下切不可作此想!眼前疾困诸种,不过只是奸邪之流趁势愚情作祟……”

    武承嗣等武氏诸众听到武则天这么说,一时间也是惊慌不已,纷纷叩拜劝告。

    武攸宁则说得更直白:“当下情势,已是分寸不能再退!如今在朝诸众,属意皇帝陛下,在野诸众,则曲意庐陵王。国器归谁,难绝骚乱。陛下恩威久蓄,群情尚汹涌若此,二人无论择谁,又能从速定之?”

    诸多利弊权衡,武则天自然要比侄子们想得更加透彻,她只是郁气久积,稍作牢骚而已,其实也未尝没有试探侄子们真实心迹的意思。

    可是这些侄子们对她的作用也止于言语而已,但在真正的事务方面,助力却实在谈不上大。禁中有她坐镇还算安稳,可是都邑内外群情汹涌,左右金吾卫形同虚设,几次逆案所以事发,靠的全是与事者的检举。

    如果局面再这么乱下去,武则天担心即便是寄予厚望的薛怀义大军归都,怕要一转脸就要成了什么“勤王义师”。

    “丘神勣近来起居如何?”

    侄子们能力不足,武则天不由得便又想起昔日心腹,心中略存起复再用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做出决定。

    可是当她问出这问题的时候,便见侄子们脸色都微微异变,心中又是不免一叹,转又说道:“你等入此名利场合,权势如何无需劳心。但授事多少,也要忠勤任之。”

    说完这些后,武则天又屏退几人,转而拿起笔来,敕授将要归都的狄仁杰转赴太州,即刻接手赈灾事宜。

    她当然也明白,赈灾是一个综合性的难题,如果没有台省支持与物力输济,狄仁杰纵有巧计也难施展。

    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心叵测,武则天之所以派遣狄仁杰,看重的也不是其人能力,而是狄仁杰积攒的德行名望,希望能对灾众人情稍作抚慰,起码不要让这些灾民无秩序的涌入河洛,为神都目下乱象种种再作添加。

    之后她又强打起精神,开始处理之后这几天挤压的奏章,但其中大多数都是让她更添烦乱而已。只是在不断翻阅的时候,突然一份奏章让她精神一震,内容匆匆一览,再观收尾,却发现竟是河东王李守义的奏章。

    “近日可还有积留河东王奏书?速速取来!”

    武则天两眼死死盯住那奏书内容,口中则急促说道。

    御前女官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前往内直堂去问,果然又取来数份奏书。武则天依次阅读完毕后,眉眼已经大有舒展,拍案而起大笑道:“幸在有此佳孙!速遣中使,急召河东王入见!”

0158 亲席乏人,王能补此

    这一次波及全城的骚乱,履信坊同样也没能避免。甚至由于坊区位于东南偏远角落,所受到的冲击可能还要超过别的区域。

    大概是由于此前左金吾卫街徒集结于履信坊周边,让一群暴徒误以为履信坊有什么军械武库,某一天夜里突然暴起冲击履信坊门。

    左金吾卫街徒应变能力严重不足,当他们闻讯赶到此地的时候,已经有十多名暴徒翻阅坊墙、流窜进了坊中。

    虽然王府自有仗身护卫,但是为了避嫌,只能严守府邸门户。一直等到合宫县令李敬一亲自登门请求帮助,李潼才派出王府仗身帮助县廨衙役与金吾卫将流窜在坊间的暴徒扫荡擒获。

    “那些暴徒也真是异想天开,妄想攻克坊中武侯铺,收取器械再从永通门冲出,召集城外流人南下房州……”

    负责帮忙抓捕暴徒的桓彦范在将那些罪徒押送到县廨后,又返回了王府将情况小作汇报。

    李潼在听完后,心中也五味杂陈。一方面自然是忧虑于都邑人情不定,局势将有失控之危。另一方面也是感慨,那些心向李唐的朝臣们自然眼巴巴望着皇宫里的皇帝李旦,而这些欲谋奇功的市井好汉们则是心心念念迎回庐陵王。

    不考虑这当中的敏感与危险,李潼都想问问这些暴徒们,你们为啥不退而求其次,选择拥戴坊里少王呢?难道是想抢功之余,顺便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自驾游?

    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人心局势就算混乱不堪,但也只是武则天的拥趸与她两个儿子之间的情势博弈,至于其他人,还是哪凉快哪呆着。

    由于李潼的黑手操作,永昌元年这一场骚乱较之原本史上已经大不相同,李潼心中也是不乏忐忑。武家那群废物虽然接掌了左右金吾卫的城防力量,但却根本不能做到却乱于外。

    李潼最担心还是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说不定他奶奶会选择再次启用丘神勣。一旦丘神勣再掌握了权柄,形势对他们一家将会更加不利。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用一些更加激烈的手段、以引起他奶奶注意的时候,宫使终于在一队禁军将士的护卫下抵达了履信坊的王府。

    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好啰嗦的,李潼匆匆换上章服,并带上这段时间准备的几样器物,临行前吩咐李守礼看护好家宅,便在宫使导引下匆匆往大内行去。

    当队伍行至南市外坊街的时候,李潼看到迎面一群兵众正监押着一些囚犯往南市而去,便开口问了一句:“那是怎么回事?”

    宫使自然不知,但还是让人打听,不久之后回来汇报说道:“故恒山王家人涉于谋逆……”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凛然暗生,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宫使见状后便上前说道:“请问大王,是否喝令刑徒暂避……”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不想与亡者争道,只是吩咐道:“转行别街吧。”

    这点想法绝对不是什么风凉话,只是更加有感于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正被押赴南市处决的那个李厥,论及身份又比李潼高贵的多,乃是他太爷爷李世民的嫡长孙,李承乾的儿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权位之下俱尸骨。生死之前,人又哪有什么高贵、低贱的区别。死而留骨为贵,生而曳尾涂中,便成了眼前这一幕最真实的写照。

    一直等到端门前下了车,李潼思绪仍然沉浸在南市外所见那一幕,而后在宫使导引下穿行过皇城直入大内。途中难免遇到一些诸官署中在值待诏的官员,那些官员们见到李潼入宫,心中也多好奇,立于道左观望并议论。

    行至明堂后寝殿外,宫使将李潼安排在一处侧厢中,然后便匆匆返回复命。李潼坐在房间中,摆手谢绝了宦者饮食侍奉,敏感的察觉到左近宫官出入频繁,推想可知他奶奶此际应是忙得焦头烂额。

    原本李潼还以为自己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可是不久之后,便有宫婢匆匆行入进来恭声道:“神皇陛下召大王入见。”

    前来通报的宫婢不是认识的韦团儿,这也让李潼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对韦团儿谈不上厌恶、甚至一直心存一份感激,但也头疼于那一份热情,不敢表露丝毫亲昵。

    特别每一次见他奶奶武则天,李潼都是心弦绷紧,如临大敌。

    尽管他也能猜到他奶奶对目下都邑局面颇有些无能为力,能力短板暴露的很清晰,但不能利用给对手实际打击的弱点根本就不是弱点,这些短板也不足以成为他看轻他奶奶的理由,小命如何仍在其人一念之间。

    略微整理一下衣袍,李潼深吸几口气,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才在宫婢引领下趋行步入殿中,不敢抬头恣意张望,察觉到前方宫婢顿足,便大礼下拜道:“臣守义恭奉敕令、仓皇走入,拜见神皇陛下。”

    “内阁私室,王不必拘礼,起来说话。”

    武则天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但见到仪容俊美兼姿态恭顺的孙子后,脸上露出几分温和笑容。

    待到李潼徐徐站起身来垂手侧立,她也不作更多寒暄,直接扬起手中奏章说道:“王近日呈献章奏数篇,今日得暇才见,章奏所论《佛说宝雨经》诸言,是何经典?”

    听到武则天单刀直入、问得直接,李潼便也连忙回答道:“慈乌台即日将成,臣有感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伦之憾,欲请道德美善文章经义入供慈乌台,以感魂灵、得于安慰。虽才庸识浅,凭此一点挚念,不怯浅薄毕露,勤访魏国寺请教大德法师,采撷佛理善言,苦诵经卷之余,也请王府诸众走访闾里乡野,于龙门偶得残经石幢一部……”

    “那经幢带来没有?”

    武则天又打断李潼的话,略显急切的发问道。

    “佛遗经幢,片言珍贵,臣不敢私曝于外,受俗尘浸染,供奉于邸中佛堂,厚礼延请魏国寺僧尼法师昼夜勤礼、以待神皇陛下诏问赏识。为辨识佛言深意,拓得几片……”

    李潼说话间,便将随身携带的锦盒恭谨呈上,武则天接过宫婢呈上的锦盒后便连忙打开,将其中拓片稍作翻看,先是夸奖了一下拓印的手艺,李潼也只当是在夸奖自己,恭声谢恩。

    拓片内容不多,但该有的元素都有,内容则汉语、梵语掺杂,东方天子、明日月光、佛涅槃后一千五百年,菩萨显于女身等等。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清清楚楚点明了武则天女主当国的合理性。

    武则天在翻看完这些拓片后,眼中喜色难耐,但还是望着李潼认真问道:“这些片言遗迹,虽是佛法正门,但却憾为岁月摧磨,前后多有缺失,虽高僧**不能广识洞见,王何以笃言此为先佛《宝雨经》遗篇?”

    “佛法精深美妙,微臣庸质难雕,憾于不能深入精妙,所恃者唯有心而已。偶幸得此法言,广览魏国寺所藏经本,比形取义,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梵本孤篇大乘佛藏宝雨经比选原本……”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却又笑起来:“赞此‘有心’!世道人众,凡受任事务,或恃于才智,或恃于机巧,又有几人能自甘拙力而追本溯源?王能苦心求索,追求法言本源,岂是功夫不负?这分明是天数不负有心人!那梵语本经是在魏国寺?速速派人取来,另礼请法明等译经**师,速速入宫,共同参略!”

    宫官领命疾走出殿,武则天心情大好,再垂眼望向殿中恭立的河东王,眉眼之间更是充满了慈祥、和蔼,抬手招了一招:“王到近前来,让祖母仔细看一看!”

    听到武则天如此温和的语调,李潼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武则天眼窝深陷、发丝也灰白凌乱,唯两眼炯炯有神,却也血丝密结,较之此前所见已经明显苍老,不免微微一愣,待到反应过来,又忙不迭垂首下拜。

    “年前幸睹天颜,感于荣盛,才失于恭谨自守。今日机敏所失,又是为何?”

    武则天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又笑语说道。

    “臣、臣入居坊里,才知人事艰深,情势种种,远非巧言令色能够卜优。臣、臣胸怀积情深刻,不能择言以表,请陛下恕臣失语之罪!”

    李潼顿首在地,语调略显沉重道。

    武则天闻言后,却从席中立起,她缓缓踱步绕出御案,抬手示意宫人道:“还不快将少王扶起。”

    说话间,她已经行至李潼面前,视线仔细端详着少王面孔,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情势纠缠,那是俗人的烦恼。朕的佳孙,不该苦恼于此。情,不必宣于口,但能附于事。朕儿孙实多,能夸良善者、河东王在于此列。”

    “臣荣幸、惶恐……”

    李潼连忙又垂首下拜,同时也是避开武则天那审视的视线。

    武则天则上前一步,轻抚他的发顶,语气也更显柔和:“天下之主,虽不困于俗情,但闲来所见膝前亲席乏人,难免伤怀遗憾。王能补此,非是侥幸。”

0159 皇孙李宝雨

    对这个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进献佛说的孙子,武则天也是大感满意。

    她本就对少王印象颇佳,如今更是满满的喜爱,因此在等待魏国寺僧徒入宫这段时间里,也并没有冷落这个孙子,而是很罕见的并席而坐,与李潼聊起一些闲话家常。

    话题虽然轻松,但李潼应答得却很谨慎。老实说他不太乐意跟他奶奶做这种交流,本来就不是正常的祖孙关系,武则天又是敏感多疑,哪怕极为轻松的问话,李潼在回答的时候都要深思熟虑一番,只觉得要维持这种人情和睦实在太累人。

    按照李潼的想法,这一次我给你帮了一个大忙,你快点的给我加官进爵、然后赶紧忙自己的去吧,也不用想给孤儿送关怀、温暖这种人情面子的虚头巴脑,我自己就能开解自己。

    但是他也明白他的想法如何并不重要,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奶奶以前对他不闻不问是应该,现在的热情关心,他也只有老实受着的份。

    其实抛开尴尬的时局背景与各自身份,李潼倒觉得武则天也是一个挺有魅力的人,聊起天来有着很广阔的话题范围兼细腻的人情世故,跟这样的人聊天,根本不必担心话题匮乏而冷场,哪怕是一桩寻常小事,讲来也能让人感觉妙趣横生。

    比如刚才聊起的一个话题,从他早前扩编的《万象》大曲所采用的梵呗和声,延伸到陈思王曹植、以至于六朝人物故事,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有时候李潼甚至都感觉跟不上他奶奶的话题思路。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的这个奶奶个人素质真的是挺强悍,家门之中有这样一位出众的亲长,如果能够在权欲方面稍作收敛,而是选择对儿孙敦敦教诲,绝对是家门幸事,子孙凡有中人之质,都能人才辈出。

    最起码李潼在跟他奶奶聊这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眼界都开阔许多,对于一些问题有了更加透彻的认知,也是言出由衷的感慨而不是拍马屁:“神皇陛下高见博识,臣有幸能在席聆听圣训,更加深见自身浅薄,神思不能追于一二,更觉往年学识荒芜……”

    武则天闻言后哈哈一笑:“能益人者,未必博学。你这个年纪,本就欠于岁月的积累,与长者较于渊博,那不是自取其辱?人之材质高低,并不在于学识多寡,而在于大义识否。万卷腐言,不如真知一点。鹤发老儒,也要张口乞食。幼鹿成形,即需嗷嗷唤乳。可知万物虽然化形不同,各自矫饰之外,也有法从一宗……”

    对于这种形而上、涉及到意识形态的话题,李潼不敢轻易作答,只是一脸恭谨的倾听。

    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直接张嘴说舔好奶奶就是我的真知宗法,除此之外,怎么回答都有点不合适。哪怕点头附和说我跟奶奶价值观高度一致,万物形态都是矫饰,抓住命门就能将他们用作玩物。武则天真要问一句你也这么想?当时就傻眼。

    所以这种聊天是真的累,李潼也只是少说多听,趁着武则天心情愉快、并不设防的时候,窥探一下他奶奶真实心境,未来才好更加准确的应对。

    虽是神皇急令,但往来魏国寺要横穿整座神都城,当魏国寺僧徒们抵达的时候,仍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魏国寺僧徒入殿,并带来了寺中典藏的梵本宝雨经。武则天将拓片示下,并责令即刻翻阅佛经,果然在第一卷经文中便发现多处字形字义的吻合。僧徒当殿便将有关篇章的梵文翻译过来,内容果然与拓片上大同小异。

    这也是理所当然,李潼就算再怎么不通佛理,可要搞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在这种小节上出错,他杜撰出的经幢内容本来就是比照这一部佛经在操作。

    至于梵本的宝雨经相关经卷内容翻译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不重要,如果不能翻译出来符合心意的内容,国家养你们这群和尚何用?

    这里又不得不说,所谓的佛经编译,本来就是一个增删篡改的过程。佛法东传,自魏晋以来不断的发展壮大,特别是南北朝大乱世、无论南北都有帝王侫佛事迹。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是因为两汉经学传承到了这一阶段,继续发展的空间已经不大,而且对经义的解读权基本已经形成垄断,所谓的门阀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学阀。

    佛法作为一种番说,先是被胡人政权君主发扬光大,积累了相当可观的群众基础。而在之后的王业兴衰过程中,很多帝王就敏锐发现、对沙门的利用可以有效避开许多意识形态层面的限制,自然也就难免不同程度的加以利用。

    这种取舍权衡,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开辟一个新的战场,把传统知识分子、精英阶级引入进来然后打败你。一群苦练拳脚的老师傅拳打南山、脚踢北海,结果抬手一枪崩了你。

    现在李潼既指出了经文出处,又提供了简译版本,这群和尚肯编写《大云经义疏》这种政治投机的东西,可想而知都是节操乏乏的货,就算经文原本没有这样的内容,他们也得给弄出来啊!这就是解释权在自己手里的好处。

    “既然有此大乘佛言,尔等僧徒为何不早早入献?”

    武则天看到这些摊陈开的证物,欣喜片刻后便又勃然大怒,拍案戟指那些魏国寺僧徒,神态已经充满了不善。

    须知《佛说宝雨经》指向要比《大云经义疏》明确多了,大云经还仅仅只是在注疏里遮遮掩掩提上几句武则天为净光天女,当王南阎浮提洲,但经文本身是没有这种详细记载的,可以说是于经无证,牵强附会。

    但《佛说宝雨经》经文本身便记载明确,这位净光天女将在佛涅槃数五百年后,将化身于南瞻部州东北摩诃国为帝。

    法明等和尚们听完这话后也是大感欲哭无泪,因为魏国寺本身所藏佛经便汗牛充栋,哪怕再博学的和尚也不敢说将所有经典都通读一遍且熟记在心,而且宝雨经本身就不是什么大部经典,在今天之前,他们之中甚至绝大多数都没有听说过这部经书。

    见这些和尚们一个个急得无言以对,脑壳上噌噌往外沁汗,李潼也是暗乐在怀。他早看这群和尚不顺眼,要价实在太黑,往来一次起手就得几万钱。他单单为了在那些佛经中翻出这一部宝雨经,来来回回好几次,大十几万钱都送进去了。

    不过眼下还不是借机敲打这群和尚的时候,毕竟他这作经手艺还是太糙,接下来还要让这些和尚们继续完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眼下这件事彻底弄死丘神勣。

    于是他便上前说道:“此中疏忽,也并非各位法师责任。臣近日往返魏国寺,翻阅经籍,所见多有经籍只存名目而失于卷本。因此询问寺中知客,才知寺事也多为难,魏国寺乃海内名刹,沙门胜地,法藏丰厚更甚西京大慈恩寺,多有都邑权门借经而久不归还,又不敢贸然登门求问,因积此弊。臣有感于此,日前还斗胆上书言事……”

    听到李潼这么说,武则天顿时便将前事联系起来。毕竟这个孙子言议谨慎,上书言事次数本就不多,此前她又将最近这段时间有关奏章翻阅一遍,对此自然是有印象的。

    “此部《宝雨经》,恰在归还序列之内,臣索卷拣义,才能追出本经,否则即便偶得经幢,恐于孤迹难证,不敢冒昧进献以疑迹取宠。”

    武则天先赞河东王谨慎周全,然后又不免训斥几句这些和尚们做事马虎粗心,如此载录有益邦国社稷的佛言经典竟然被人久借不还,然后才又厉声问道:“究竟都内哪一家借经不还?速速摘录呈上!大德法藏,是为普渡众生,收藏私室,乱法误事,不可轻饶!”

    终于讲到这里,李潼也不再掩饰其目的,便又下拜说道:“诸法师忙于编译大经,恐是不知寺中此类琐事。臣久系于此,常立经堂之外苦待归经,逐日索查,略有印象。获经之日,并有两家还经,寺中寄子、善男丘嗣诚并信女某氏……”

    “是这两家?只这两家?”

    武则天垂眼看了看跪在座前的孙子,李潼感受到其目光,便也抬起头来,努力作态坦然同时视线稍显游移。

    默然片刻,武则天开口笑了起来:“好得很,朕的佳孙,能拾遗补漏,不逊在朝英流,能幸拣法真,可知福缘深厚。庭门有此一二,谁人不称美满?守义一名,不足标质,今日赐你真名,凭此显为世道雅知。”

    李潼公然跟他奶奶讨价还价,心中也觉忐忑,但在听到奶奶要给他改名,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揪了起来,如此他的新名字是叫李门一、还是李二美?

    好在武则天没有让孙子忐忑太久,挥笔立就“宝雨”二字,然后又书一手令甩给李潼:“速持此敕入鸾台,即刻用令!”

    刚被改名李宝雨的李潼还来不及吐槽他这新名字,垂眼一看敕书内容,脸色也是陡然一变,重重叩首在地哽咽道:“臣、臣谢陛下顾此孤幼厉念,皇祖恩我,臣、臣兄弟剖肝沥胆,难、难……”

    “哈,入奏言久,肯恩称祖亲了?朕的孙子,该有这样的风格。故事幽久,诸多难言。皇孙亲亲于祖,祖母怎会不爱我宝雨乖孙?去罢,不留你人情遗憾。”

    武则天摆摆手,一脸的和蔼可亲,饶是李潼明知这个奶奶是怎样本色,这会儿竟然忍不住心生一点感激。

    敕书的内容很简单,是着令太子右率府左郎将李光顺即刻出捕私匿佛典的罪徒丘嗣诚,敢有拒捕,当场格杀!

    人最难面对,是自己的难堪。李潼设想诸多,但却仍然没想到他奶奶竟能做到这一步,让他们兄弟能够有机会亲手了结这一桩恩怨。

    当然,这也是李潼自己换来的。他进献宝雨经,无论怎样跟他奶奶之后革命都是撇不清的,可以说是用性命下注,武则天不成功,他就要成仁了。

    如此一份敕令,应该也是武则天给自己一个台阶。他们兄弟如果接了,那就扫掉心头那一份陈久阴霾,如果不接……傻子才不接!

0160 血洗丘宅

    当李潼行出明堂后寝殿时,天色已经晚了。

    此时明堂周边诸宫台之间,禁卫各部也早已经布设完毕,殿阶之间甲士林立,于朦胧夜色中在熊熊火光照耀下,看上去比白天还要英武肃杀。

    鸾台位于皇城日华门的东侧,要抵达彼处,需要先穿过万象门抵达乾元门横街,再沿横街往东南折转,沿途禁卫岗哨也是重重布设。

    因此除了宫官宦者导引之外,另有一名禁军将领亲自护从。这一个禁军将领同样也是武家子,乃是担任左卫中郎将的武载德。

    武载德中等身材,面相上没有什么特殊,身上也没有武家子那种惯常可见的气盛凌人的浮躁。李潼之前望朔朝参,对其印象也只是寻常,谈不上好坏。

    此际其人身在前方自顾自的行走,也没有要回头与李潼攀谈的意思。反倒是李潼有些好奇,他在明堂后寝殿待了这么久,武载德难道就没有警惕和好奇?

    不过武载德既然不问,李潼倒也不会嘴贱卖弄亲孙子就是比外侄亲,只是见到武载德一边强打起精神行走,还一边忍不住的打哈欠,便微笑说道:“武将军值宿勤恳,实在令人钦佩。”

    武载德开始没听清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回头挤出一丝笑容:“既然忝在职内,自当忠勤用事,不当大王错赞。”

    说完后他又闷头而行,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李潼见状,也觉得有些无语。通过这武载德的状态,他倒是看出来,第一这段时间禁军宿卫任务真的很沉重,特别武载德这样的亲信肯定是少不了连夜并日的值宿,所以精神才这么疲惫。第二也并非所有武家子都那么权欲熏心,像这个武载德甚至有几分服苦役的意思,职责之外的人事完全不关心。

    人有大欲,方有大勇。只有心里一团火熊熊燃烧,整个人精气神看起来才会不一样。类似武载德这种,就很有混吃等死的味道。

    由人推己,李潼也压根就不觉得他的真实心意如何能够瞒得过他奶奶。比如此前“唯情活我”的对答,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着,按照正常人思路,他根本不必再作什么加戏,老实巴交闭门过自己小日子就是了。

    可是他现在进献宝雨经,直指武周革命这样敏感的事情,无论怎么说,这就是一场政治投机,换言之他已经不满足于单纯亲情所带来的包庇,想要谋求更多。

    武则天给予的回应也很有意思,直接以宝雨经作为他的新名字,把他当作一个人形的符瑞了。

    如此一来,李潼不只是他奶奶补充人伦短板的一张牌,还代表着女主为帝的佛义合理性,可谓是多种用途,绝不再是可有可无。

    对于这一个结果,李潼还是挺满意,除了李宝雨这个新名字有点难听。

    他也不担心这会不会对自己未来的道路形成限制,会不会让那些心怀李唐社稷的大臣们对他鄙夷唾弃。现在在位的这一批,也就这样了,潜力有限。

    至于未来那一批,如姚崇、张说之类的开元名相,包括陈子昂这样的文豪,底子本来就潮得很,大家一起舔狗上位,兴许还能培养出来一点阶级感情呢。

    最起码未来这群人在面对李潼的时候,不需要在道德上有负罪感,当年朕比你们舔得还带劲呐!俱往矣,让我们齐心协力,共筑大唐盛世!

    鸾台值守韦方质,当见到武载德引着河东王抵达此处时,神情微微错愕,而当见到神皇亲笔所书敕令时,脸上的惊容更加掩饰不住。

    武载德本来已经拔足欲走,得知敕书内容后,一时间也是惊愕得呆立原地,眼望着少王,满脸的不可思议。

    见到两人如此神情,李潼心中暗乐,神皇是大家的,外侄舔得,孙子当然也舔得,我认真起来,自己都能吓一跳,别说你们了。

    南衙兵动,需要宰相的批准,这也是武则天极力争取要扩大北衙兵力的原因。韦方质惊讶是惊讶,但也没有阻止其事的理由,即刻传令录事抄录敕书并颁发执行。

    李潼在鸾台等了一刻钟有余,长兄李光顺便匆匆赶来鸾台领命,当见到少弟也在此的时候,神情同样很惊讶:“三郎,你怎么……”

    “闲话少叙,阿兄且先领受神皇陛下敕令。”

    另一侧韦方质将敕令交到李光顺手中,并和颜悦色说道:“大王应是受此外执事务?军中自有宿将指点分明,不必忐忑疑难。”

    李光顺看到敕令内容之后,神情同样激动无比,李潼上前勇力握住长兄手腕,口中则低语道:“格杀勿论!”

    李光顺重重点头,然后阔步行出鸾台,自有吏员导引,将他送到鸾台南侧的会昌门,那里早有数百军士奉命集结,验看符令之后,便跟随着李光顺直出端门,气势汹汹往天津桥南的积善坊而去。

    积善坊毗邻皇宫,多权贵人家云集此中,不独丘神勣一家。

    近日都邑本就氛围紧张,当这一队禁卫军众叫开坊门冲入坊中时,各家安排在坊街上张望形势的奴仆们也都纷纷飞奔返家通知,不免更加人心惶恐,不知坊内哪一户人家又要遭殃。

    丘氏门庭高大,直当坊街,根本无需坊丁指引,一眼就可望见。当丘氏门仆刚刚奔回府中,后方禁卫将士早已经冲到了门前。

    李光顺一马当先,纵马跃上门阶,宅门里则有丘氏家人持杖立在门中,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吼叫道:“此为南衙丘大将军门邸,尔等军卒,不可放肆……”

    “豪奴持杖拘捕,给我杀!”

    李光顺坐骑受惊,人立而起,幸在左右禁卫军卒上前帮助扶稳坐骑,素来恭谨示人的年轻人此刻神情却有几分扭曲狰狞,数年积郁随此一声暴喝发泄出来,片刻后他已是泪眼朦胧。

    听到主将喝令,禁卫将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冲入宅门内,挥舞着刀枪兵器于庭门内恣意奔走,将一众丘氏家奴全都驱赶到角落中,本来华丽美观的宅院很快就变得一片狼藉。

    丘氏宅中近日本就人心惶惶,家主丘神勣被软禁在禁中,难与外界沟通消息。家门子弟也都被解除职事,困居宅中,当听到外间骚乱声起,俱都神情惊变。

    往常这样一幕,都是他们施加在旁人身上,每每见到遭难人家那肝胆俱裂的惶恐姿态,也都少于同情,往往将之当作谈资炫耀。可当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才知这样的遭遇真的是让人惊悸欲死。

    丘氏长子丘嗣忠本为右卫中郎将,今日入门禁卫军众不乏相熟者,这会儿被家人推举出来站立在宅内中堂前,指着那些已经冲行至此的禁卫将士们大声道:“请诸同袍见告,我家人所犯何罪,要受如此惊恐刁难?”

    “奉神皇陛下敕令,捉拿罪徒丘嗣诚归案,敢阻事者,同刑以论!”

    李光顺在兵士们簇拥下上前,手扶腰际佩刀,望着神情惨淡的丘氏家人们喝道:“丘嗣诚速速行出,无祸家人更甚!”

    “我、我无罪!我不……阿兄、阿兄救我!这些军卒,只是欺我父不在家宅、存心构陷……”

    丘嗣诚听到这话,神情更加惶恐,拉着兄长的衣袍颤声道:“阿兄为我作证,我一直恭谨在家,哪有什么罪事需要入案……”

    丘嗣忠这会儿还存几分冷静,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李光顺,抬手拍拍兄弟肩膀,凝声道:“镇定些,勿损我门仪!国爵门户,岂容轻侮,你且先行,我即刻入请陈情,虚罪难实,这些人若真敢失礼为难,记住他们的样貌名字!”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一侧的家仆说道:“丘三你随二郎同去,他人事历浅,不能从容应对。”

    之所以这么干脆交出兄弟,丘嗣忠也是存意争取一下时间,变故来得太快,让他家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甚至来不及派人去通知已经被安置在别处的家人速速逃离神都。

    丘嗣诚这会儿完全没了主见,被家奴强拉上前,待到行近看清楚李光顺的面貌,脸色陡然一变,拔足往中堂退去,口中惶恐叫道:“是广汉王!我不能……一去便没命!”

    “罪徒窜逃拒捕,杀!”

    李光顺抬手一挥,身后军卒便向丘氏中堂冲进去,而他自己也抽出佩刀,大步踏了上去。

    “住手!你们都……二郎你不要……”

    丘嗣忠还在挥舞着两臂想要维持住局面,当他正在奔走叫嚷之际,身后蓦地疾风骤起,蓄满了劲力的刀锋重重斩在他的后背上,他错愕转头便见到李光顺那满是仇恨、几近怒裂的双眼。

    一刀斩翻丘氏长子,李光顺终究不是杀惯了人的屠夫,热血喷涌当面,下意识侧身避开,丘嗣忠已经带着深深嵌入骨肉的刀锋倒地哀号。

    “阿耶、阿耶,你在天有灵,可见到儿郎今日……”

    李光顺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水,口中喃喃,已是热泪盈眶,不同于年幼、记忆模糊的两个少弟,他是亲眼见到当年丘神勣喝令悍卒将其父拘入密室,再见面时,已是一副冷冰冰的尸体!

    “拒捕阻事者,杀!”

    年轻人又大喝一声,抬手抓过一名军卒佩刀,跨步上前,用力踏在仍在哀号的丘嗣忠身上,刀锋发力下沉,斩下一个血淋淋的头颅!

0161 宰相荐才

    李光顺率领禁军血洗丘神勣家宅的时候,李潼仍然逗留在鸾台。

    他奶奶派他来传达敕命,然后又没有更多交代,他也不敢私自离开皇城,索性便直接留在了这里,观察一下门下省的办公环境。

    出阁之后,李潼兄弟三人虽然也望朔朝参,但基本上都是参加完大朝会后便匆匆离开,也没有机会在这些中央机构官署溜达。

    鸾台作为中央三省之一,官舍宏大堂皇,占地很广阔,眼下虽然已经入夜,但仍然有不少官员值夜留守,内外灯火通明,人员出出入入,显得很是繁忙。

    值夜的鸾台侍郎韦方质在发出敕命之后,便告罪一声返回直堂处理案事,只是留下几名胥吏陪伴少王。李潼闲人一个,也不好寻人攀谈、打扰旁人的正常办公,廊舍之间游走一番后,便让人寻一间空舍入座小憩片刻。

    他这里刚刚躺下没多久,便听到外面有人发问道:“大王可在舍中?”

    不待吏员答话,李潼又起身将衣袍稍作整理,让人上前开门,便见到一个年在四五十岁、身穿绿袍的中年官员站在门前。

    中年人面相清癯端正,很有一种儒雅气质,见到少王起身相迎,连忙举手作揖并微笑道:“卑职左补阙乔知之,知大王驾临鸾台,特来走拜,殷情叨扰,还请大王勿罪。”

    听到对方自我介绍,李潼略有诧异的端详两眼,然后才笑语道:“乔补阙才名高著,小王闻名日久,憾不能并席请教,巧逢此中,言何叨扰,快快请进。”

    这个乔知之,官位虽然不高,才名却实在不弱。其最为后世所知,还是一桩桃色事件,家中有美婢被武承嗣所夺,乔知之寄情诗篇,密送婢女,婢女感愤自杀,由此触怒武承嗣,被武承嗣指使酷吏将乔知之构陷杀害。

    当然那都是后事,眼下李潼说久闻其名,倒也不是虚言。乔知之本有文词之名,除了与陈子昂相交莫逆之外,与沈佺期、李峤等人也都关系不错。李潼朋友本来就不多,偶尔也从李峤等人口中听到乔知之的名字。

    “大王扩新诸律,卑职常于闾里赏闻,奇致妙趣,大有洗耳娱新才情。日常有憾不能近睹风采,及至得闻大王正在左近,不能按捺情怀……”

    乔知之走进房间入席之后,神态略显激动,张嘴便滔滔不绝说起来:“大王《天仙子》新曲,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动情极致,歌入肺腑,卑职爱之至深,常与时流雅客连日弄曲欣赏,只叹大王新辞拟出,曲子词才脱俚俗而就工整,章式风雅……”

    大概是积攒了太久的心声,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乔知之入座之后便一连串的褒言赞语,竟让李潼都找不到机会插话。

    对于其人热情,李潼也颇感消受不起。他虽然对文抄大业一直念念不忘,但也一直没有什么精力用心去做,尤其此夜更是满心的阴谋险计,也实在没有心情应付乔知之这个老文青。

    不过李潼心里也明白,随着此夜解决掉丘神勣这个隐患危机之后,未来他们兄弟肯定是要更加深入的走入时局中,什么样的人都会有机会接触到,乔知之这样的人物或许不能提供直接的政治助力,但在人脉开拓方面则能够给李潼带来极大帮助。

    所以李潼也就暂时不再去想有关丘神勣的事情,耐下心来与乔知之讨论起诗词创作技巧。

    当然,讲到诗文真正的精熟,李潼远远不如乔知之这个老才子深刻,毕竟对方是能够与陈子昂这样的大能情趣相投的。但李潼的优势就在于思路开阔,有唐一代诗文发展脉络都能简记在怀,与乔知之讨论起来,非但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反过头来引领谈话节奏。

    正谈论之际,李潼抬头发现鸾台侍郎韦方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正负手侧耳听室内两人谈论。

    见少王视线望向自己,韦方质便举步行入房间中,嘴角含笑,望向少王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赞赏:“大王趣才满怀,口吐兰芝,诸多妙语发人警思,老夫途过偶闻,竟然忘行,门前小窃雅趣,实在失礼。”

    宰相入门,房间中两人不敢怠慢,各自起身相迎。乔知之工作时间划水,来跟少王讨论诗词,当着上司的面总有几分不好意思,陪坐片刻后便起身告辞,离开前又约定择日邀集李峤等文友登王邸拜访。

    待到乔知之离开后,韦方质便又说道:“早前欧阳通咆哮凤阁,使人无解大王等失于学养。年初幸闻《万象》曲式,已经让人自知所见偏颇。今日得亲近细览,更知大王美玉良才……”

    “韦相公谬赞,小王忝受,虽不能及言中一二,但凭此自警,盼能追比言赞。”

    李潼嘴上在敷衍,心中却有些好奇韦方质何以如此态度。望朔朝参场合虽然难免有见,但彼此之间还是少于言谈。

    韦方质如此和颜悦色,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就算有那一份敕令的缘故,应该也不至于让一位宰相即刻折节下交。要知道这个韦方质未来倒霉,就是因为谱儿摆的太大,对权倾朝野的武家子都不假辞色。

    “大王才趣深养,憾不为世道熟视。老夫讨巧一步,来日有同宗故义后进一员将入神都,欲荐门下听教,不知大王可愿纳之?”

    韦方质又笑眯眯说道。

    李潼闻言后,是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他直接从席中立起,又对韦方质施了一礼,才又说道:“小王草野闲人,承蒙韦相公雅重,荐用才流充我客席,多谢相公雅意。”

    他之所以这么惊喜,也是有原因。暂且不论韦方质的宰相权位,其人出身京兆韦氏,言之关中第一著族都不为过。

    虽然从高宗时期开始,就一直在尝试摆脱关中本位的限制,长孙无忌的死意味着关陇勋贵集团政治上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复存在。到了武则天时期,手段要更加激烈,但是以京兆韦氏、弘农杨氏为代表的这些世家豪门,政治潜力仍然庞大。

    武周中后期逐渐成型的李武韦杨政治集团,虽然只是学术上的一个概括,但在之后几十年也一直在实际影响着整个帝国的走向。

    甚至一度强大到让武则天这个缔造者都心生危机感,不得不用二张兄弟加以钳制,更是直接出手逼杀李显的嫡长子、皇太孙李重润,但最终仍然没有逃脱神龙政变被逼宫的宿命。

    眼下这个联姻集团虽然还没有一个影,但是京兆韦氏影响力仍然不容小觑。单单武周一朝,韦氏走出的宰相便有四五人之多。

    这样的大世族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族人众多,家学渊源,能够源源不断的提供合格的政治人才。

    比如眼前的韦方质,便是一个刑名法律方面的人才,对国朝以来律令格式研究非常精深,所编写的《风俗廉察四十八条》更是考察地方官员政务能力的主要条款。

    李潼欣喜不在于韦方质个人对他的态度如何,毕竟韦方质就算没有之后不久的横祸,政治前景也已经不大,而且眼下的李潼也根本不够资格跟宰相达成什么政治同盟,就算对方看得起他,他还怕自己折在里面呢。

    韦方质肯将同宗子弟引荐给李潼,这意味着几位少王的存在终于获得这样的豪门大族关注,认为他们兄弟已经有了可以烧冷灶的潜力!

    这对李潼而言,意义就太大了。他以前招揽那些府佐都是啥人呢?这么说吧,就算他今次挑起事端,让朝野震荡,但除了自己亲自上场之外,也几乎不能获得什么像样的政治回报。

    比如说这一次洛阳县廨官属几乎被扫荡一空,按照正常政治逻辑,李潼也想分一杯羹。

    洛阳令那种赤县长官他不敢想,给自家门人争一个县尉位置也不错,可问题是,就算他争得到,门下那些府佐也根本没有人够资历胜任!

    如果李潼府中有京兆韦氏这样的族人供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意味着李潼能够通过其人,在特定情况下借用到韦氏那庞大的政治影响,能够进行的骚操作空间可就大多了!

    李潼还没来得及细问韦方质将要推荐给他的是什么人,鸾台官署外又响起人马喧哗声,之后便有吏员奔走来告:“广汉王入坊执贼,已经返回!”

    听到这话,李潼精神顿时一振,起身与韦方质一同行出。两人刚刚抵达直堂附近,便见李光顺一身甲衣浴血阔步行来,行至直堂前方,视线望着李潼,激动难耐,同时叉手对韦方质说道:“卑职奉命擒贼,贼徒却怙恶不悛,不肯甘心入案,恃凶顽抗,无奈之下,卑职只能下令格杀,丘氏数子贼首俱在此中,任事出错,恭待韦相公裁决!”

    说话间,他抬手一招,自有军士上前将血淋淋的丘氏几子人头摆出。

    李潼见到这一幕,不免对他长兄刮目相看。他本来还担心兄长素来谨慎,恐是不敢大下杀手,如今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他们李家真的是少有善男信女啊!

    几个血腥人头摆在面前,韦方质一时间也有些傻眼,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请大王暂居署中,臣即刻入陈奏事,请诉神皇陛下。”

0162 板荡识诚臣,入死不自知

    “启禀神皇陛下,广汉王入积德坊丘氏家邸,丘、丘大将军三子两侄,俱遭戮当场……”

    听到宫婢的回答,武则天眼帘微垂,片刻后才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待到宫婢离开,她才看一眼新任文昌右相、刚刚抵达殿中的武承嗣:“你明白没有?”

    武承嗣闻言后愣了一愣,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后才硬着头皮说道:“除恶勿尽,不留余患。臣、臣只是感伤人情难固,丘某旧年也曾为肱骨之助……”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神情隐有不悦:“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肉食者伤情鱼肉,又该以何为食?若见识只此,你也只是虚长,较之少王仍欠几分果决。”

    “臣、臣只恐故情余韵流长,未必止于此际。”

    武承嗣跪下来,神情肃穆说道:“少王暴虐,经此毕露无遗,本性残忍,不是能够长久饲养之无害幼犊……”

    他也是极壮胆量,才向神皇陛下说出这样的话语,实在是因为河东王异军突起,让他大感措手不及,同时心里也生出浓厚的危机感。

    永昌元年这一场风波前后,就连神皇陛下都显出几分无能为力的软弱,他们武氏一众子弟在这个过程中得与神皇关系前所未有的拉近,面参密要,入掌机枢,也让武承嗣心中大感振奋。

    可是无论他们兄弟做了什么,神皇陛下的反应都远不如少王这一次的献经这样激烈。仅仅只是篡改佛经而已,如果神皇陛下能够早做提示,武承嗣自认能够做的比少王更加出色。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则笑了起来,指着武承嗣叹息道:“你啊,真是不能超脱俗情。今次应变,束手束脚,来年加任更重,不知何力担之!”

    武承嗣闻言后,脸色蓦地一变,心跳陡然加速数倍。他如今已经是贵为宰相,还要加任更重,那么只能是……

    “臣思虑浅薄,幸在姑母陛下不弃,拔臣于俗流之中,面授非凡事务,唯衔恩勇赴,不敢辞劳,凡有所命,竭力任之!”

    武承嗣又连连叩首,一副慷慨神情。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往常眼见武承嗣如此表态,武则天就算不能仰仗其智谋,但也欣慰于这一份忠诚。

    可是今天却感觉有些索然无味,她将要做的乃是有史以来、人所未及的伟业,需要倚重的也绝非几句漂亮话,而是真正能够应对难解问题的助力。

    心中或许有些遗憾,但武则天也不得不承认,讲到政治敏感与时机的运用,武承嗣这个侄子真的是比不上她的小孙子。

    天下之主,驾驭万象,无论什么样的秉性材质,都只能在她的掌控之下。

    牛马驯良,用在耕恳。虎狼凶残,用在营猎。只要肯尽力供她驱使,如果不能将之运用在合适的位置上,那是她这个君主的责任。如果因为什么人材质过于出众而不能驾驭,也只是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度量容纳。

    武承嗣在担心什么,武则天很清楚。但归根到底还是那一句话,想要从我这里谋求什么,你起码也要拿出相匹配的东西。

    真正第一等的聪明人,能够做到尺度之内的游刃有余。但如果有什么人逾越于尺度之外,武则天也绝不会长久的予以纵容,比如丘神勣。

    “丘某入系已久,也该给他一个了结,你这便去罢。”

    武则天又摆摆手对武承嗣说道,对于丘神勣这个人,她是有些遗憾。

    但她用人用的还是才力器具,能够有多大的贡献,那就享受多尊崇的权位,丘某如果是个聪明人,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最起码她对丘神勣是可以说一声不拖不欠,半生荣华足够享用,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君臣相得、久伴始终,想要维持这样的长情,也不该只系于她一人的包容。

    旧情能够包庇的尺度有限,就连她的孙子都明白这个道理,丘神勣虚长一甲子有余,如果还想不通,那也只能死得满怀愤懑,与人无尤。

    武承嗣还沉浸在神皇暗示的喜悦中,听到这话后又是愣了一愣,心中略有一些不情愿。说不清是对少王宠眷日深的提防,还是对丘神勣兔死狐悲的悲伤。

    但他眼见神皇已经略微流露出几分不耐烦,还是没有胆量继续申辩,只能垂首应是,然后便缓缓退出了寝殿。

    等到武承嗣离开,武则天才拿起鸾台韦方质奏书,抬笔缓书将广汉王李光顺削官一阶,但也只是夺其文散官转授武散官第五品的游击将军。

    位于禁中西南角落、丽景门附近是掖庭宫。除了宫婢、宦者的居舍之外,另有一片空旷的宫室,因为年久失修、生人罕至而显得寒凉荒僻。

    自从则天门前仗卫拱从神皇陛下、庆贺大军北伐突厥胜功之后,丘神勣便被幽禁在了这里。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丘神勣也从最开始的惶恐惊悸中渐渐摆脱出来,除了接受自己眼下处境之外,心境也有几分笃定踏实。

    这一份踏实也不在于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身为神皇心腹多年,丘神勣自然深知神皇是怎样的杀伐果决,如果真觉得一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用处,手起刀落绝无二话。

    穷思多日,丘神勣也想清楚自己这一次真的是卷入到了很大的麻烦中,如果换了一个普通人卷入到这种事情当中来,那是笃定的必死无疑。

    可是丘神勣当然不普通,他是神皇陛下铁杆心腹,有没有罪并不在于犯了什么过错,而在于神皇肯不肯包庇他。

    现在神皇只是将他软禁起来,既没有入案审讯,也没有宣布处罚。可见神皇自己心中也没有一个决断,仍然心存犹豫。

    尽管与外界消息几乎隔绝,但丘神勣身为南衙大将,对于局势演变也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判断。神皇意欲铲除弓氏,这一点丘神勣的确是失于先觉,但也很清楚在杀戮清算的同时,想要维持都邑平稳,少不了金吾卫控制局面。

    丘神勣担任金吾卫大将军多年,南衙禁军多有其故旧相识。虽然神皇想要以其亲徒接掌金吾卫兵权,但丘神勣都不是看不起武家子,事实就是武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接掌金吾卫而彻底的取代他。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丘神勣也就不再惶恐于眼前困境,只是将这一次软禁当作难得的放假。

    抛开那些前程的忧虑,他被软禁的这一片宫室区域除了稍显破败之外,环境幽静,宜于起居,饮食供应无缺,偶尔甚至还能听到内教坊丝竹乐声。

    当武承嗣领命来到丘神勣幽居所在时,丘神勣正在凉亭中对着天际残月自饮自酌,见到武承嗣行来,他便举起酒杯对武承嗣遥遥示意,淡然说道:“入囚以来,难见故谊。武纳言今日雅兴,居然舍面来见落魄之人。”

    “武相公早已经转任文昌右相!”

    负责导引的宫人小声提醒,丘神勣闻言后则微微错愕,片刻后便又微笑起来:“无论何职,总是政事堂尊大。右相入此,若只是闲情偶念,丘某自有薄酒相酬。但若有杂情相教,栅下囚徒恐是不能良策以应。”

    被软禁多日,丘神勣心中难免怨气滋生。他与武承嗣也没有什么深厚情谊,按照丘神勣料想,其人肯来相见,无非是金吾卫军众失于统率,累得都邑局势混乱,无奈之下,再来向他求借几分久执卫府的余威。

    武承嗣神情冷峻走入亭中,望着浑然不觉大祸将临的丘神勣,一时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后垂眼看到亭中食案摆设饮食简陋,他脸色陡然一沉,环顾左右怒声道:“丘大将军尊贵体格,尔等宫奴怎可如此怠慢!”

    丘神勣倒是豁达,闻言后只是摆摆手说道:“捧高踩低,人世俗情。丘某半生虚度,所见也是繁多。但有一二微力,尚可为君上取用,余生仍有潦草过活。些许人事刁难,不必常念怀中。右相所为何来,不妨明言。”

    讲到这里,他又稍作咋舌,继而便叹息道:“相公转任此职,西征战事怕是不善吧?神皇陛下于此寄望深厚,为人臣者自然也苦盼功成。但世事未必长遂人愿,丘某身缠荆棘,苦于不能自明。但唯一点忠诚可表,绝不会因情势转移而有丝毫晦暗!板荡识诚臣,虽冤不诉,唯待召用!”

    眼见丘神勣侃侃而谈,如怨妇一般絮絮叨叨,武承嗣更是无语,片刻后才嘿然叹息道:“大将军倒是情感豁达,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实言道你,神皇陛下着我请送一程。半生权势得享,不可称为潦草,请大将军安然上路,不要……”

    “什么?”

    丘神勣听到这话,两眼顿时凸睁,手中酒杯跌落在地,上前用力扣住武承嗣双肩,怒声喝道:“贼子虚言诈我!我为神皇陛下……阿武怎能如此待我!”

    “来人,来人!”

    武承嗣猝不及防,拧身挣脱开丘神勣的把控,挥手召来禁卫:“给我杀!狗贼死不自知,更怨何人刁难!”

    禁卫军士冲入亭中,抬手便将丘神勣砍翻在地。可怜一个南衙大将,死得波澜不惊。

    武承嗣愤懑难平,夺过禁卫长刀,又在早已经倒在血泊中的丘神勣尸体上砍了数刀,并将丘神勣那死不瞑目的脸庞踢得翻转过去,然后才怒声道:“速传刑徒入此领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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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