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十八章 调教
“诸位又何必远迎呢?”张瀚客气道:“这样太耽搁事情了。”
李慎明摇头笑道:“你这人真是糊涂了是吧,都已经是祭灶了,往后去除了值班人员都放假了,还有什么事情可做!”
这一次连孙敬亭也支持李慎明,说道:“忙了好些天,调配人手的事我们也做完了,真的该休息一下了。”
这时张瀚策马到孙远化身边,跳下马来拱手道:“火东先生一向还好,这一次是否是过来这边过年,休息一阵子?”
孙元化去年一年都在兵部呆的时间很短,明军学会筑红夷大炮之后,孙元化和相当的兵部人才都直接去了辽西,在孙承宗的督导下开始铸炮,孙元化一身本事,到天启四年前后才真正落到实处,辽西各处都开始装配新铸的红夷大炮,一般都重五千斤以上,打二十斤左右的重型炮弹,这其实是葡萄牙人的重型舰炮,应该是二十四磅炮或三十六磅炮,结果葡萄牙人的沉船被大明从海里捞上来之后,大炮运往京师,大明朝廷正苦于和东虏的交战缺乏重型火器,看到这些火炮之后如获至宝,兵部和工部开始仿制,到天启年间仿制成功,开始批量生产。
所以历史也真是螺旋性的发展……如果当初沈阳和辽阳城头有这种火炮,袁应泰未必准贺世贤等人出战,明军以火炮做远程支援,精锐在外把守城门,以当时辽东明军的精锐和将领的敢战程度,东虏一定讨不了好。然而可惜的就是数年之后明军才开始在辽西部署大炮,也果然有效,部署重炮的城池几乎没有可能被正面攻克。
孙元化立功之后由兵部司务转为职方司主事,六品文职官员,等若一步跃龙门,以举人身份做到这种地步,朝中无人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个专家级的人物张瀚当然想用,事实上孙元化对王德榜等和裕升火器局的工作也给予了不小的帮助,可惜这人是拉不过来的。
孙元化果然虚着眼道:“文澜这里有金山银海,我又是打抽丰来了……”
这人倒真是改不掉的直爽,说话还是一贯的这种讨打的风格。
张瀚没理他,把目光转向孔敏行。
孔敏行笑着道:“孙初阳是军政司特别聘请过来到军官学校炮兵科讲学来着,彼得他们也想和孙初步交流一些大明在辽西铸重炮的心得……要知道,我们也要铸重炮了。”
“对铸重炮我还是很有一番心得的。”孙元化得意洋洋的道,一脸很欠打的表情。
张瀚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确实,明军由于战争的需要,铸炮的技术可谓一日千里,在打捞葡萄牙沉船的时候大明还只会铸小型火炮和佛郎机,到天启和崇祯年间,明军手里的重炮已经在技术上把欧洲人给甩身身后老远,不管是泥模法还是失腊法,明军铸炮的一整套技术都是相当的先进,事实上连皇太极他们这群野人也学会了铸造重炮,当然在技术上还是落后明朝这边很多,后来清军入关之后就是把辽西城头上的重炮卸了下来,一路拖到陕西轰开潼关天险,又一路拖到荆州平定荆襄。
天色大好,银光素裹的城池如披华衣,闪闪发光,众人从城门口寒暄着进城,孙元化打算住在孔敏行的家里,他们是师兄弟的关系又是通家之好,孔敏行的府邸也是政事官的级别,宅院足够住的,张瀚问了一句之后,也没有强邀孙元化住到自己那边或是官方的馆舍里去。
不管怎样,孙元化此来青城算是半私半公,对外可以说是前来考察军事,顺道探访孔敏行这个同门好友,如果住到张瀚家里或是馆舍,官方色彩就太重了一些。
众人谈谈说说,气氛极佳,张瀚年前和年后十几天的酒席几乎就在一刻钟时间就都定下来了,年前这三四天分别都有一些扫尾的公事,年三十和初一都是在自己家里过,张瀚的身份早就不必也不能到任何人家里去拜年了,初二过后就是各家轮着请,从初二排到初八都不得空闲,初八过后张瀚要去云内州一带视察,基本上就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十五日前后抵达铜矿,算是和工人们一起过个元宵节……
“真是忙碌啊。”李慎明感慨着,接着便是策马上前一步,开始与张瀚密谈。
“什么时候的事情?”张瀚已经接见过蒙古人,当然知道事情的结果,不过对具体的经过还是不怎么了然。
“就是前天的事。”李慎明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撇着嘴道:“那小胖子不愧是你调教过的,这事处理的很及时,也很精妙。”
张瀚微微一笑,心中也不无得意之感。
确实是处理的很妙!
阿玉石这种废物台吉不必要杀,犯了错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便是,鞭打一通,勒令开春立刻回自己的牧场,各台吉有了榜样,对底下的事当然也就上心的多。另外借着此事也算立起一点威信来,俄木布洪也是明白,张瀚并不是要一个纯粹的吉祥物,和记的做法不是和向来的中原王朝一样,不是那种纯粹的海内皆臣民的感觉,而是臣服之后便是以合作为主的相当务实的态度……俄木布洪有一种感觉,或者说是认知,张瀚在将来也不会改变现有的局面,以贸易和合作来控制,加上大义,也就是各部宣誓臣服就可以了,而不是试图把蒙古人转化为郡县……短期之内,也就是五十年内都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就算商团军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也办不到。
既然将来是以合作为主,身为土默特部的大汗当然也需要能真正帮的上手,否则将来和记在草原上威势更盛,张瀚可以直接指挥那些台吉,还留着这个土默特汗和顺义王有何用?
至于托博克这种威胁相当大的台吉,那就万万留不得了。
张瀚需要一个有能力和对蒙古台吉有约束力,对牧人有相当的影响力的蒙古汗,但不需要一个底下的台吉还在暗中拥戴试图复辟的大汗……这其中的分寸俄木布洪真是把握的相当准确,打一个,杀一个,态度鲜明,动作快捷迅速,绝不拖泥带水,该干就干,相当的朴实刚健……
“这小胖子将来会不会不好控制?”李慎明夸过之后反而有些担心起来。
“不会的。”张瀚摇头道:“顺义王知道怎么表现自己,他的聪明之处就是一直在展现自己已经明白了该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又能十分明白的配合我们,这就说明,他会是一个相当靠的住的合作人,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做傻事?换个角度来说,就是我们只要一直强势,顺义王就会一直靠的住,除非哪一天我们败了,而且败的很惨。”
“我们会败的很惨吗?”李慎明下意识地跟了一句。紧接着他自己都笑出声来:“不会的,和裕升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我们已经不可能失败了。”
“居安要思危。”张瀚却是若有所思的道:“我们要时刻警惕才是。”
……
“好大宅邸!”孙元化在下马石边上仰脸看着孔敏行的府邸,大声赞叹着。
这确实是一个相当大的宅院,门头很高,当起得朱门高户这四个字。
原本这里就是一个相当大的佛寺,军司毫无客气之意的拿来改造,原本的喇嘛要么走了,去投奔在套部一带的大喇嘛,要么就去了喀喇沁或是更东边的部落,或者干脆去了漠北。
喇嘛们在草原上的影响力已经十分深广,还好青城的民居已经几乎全换过了,现在蒙古人在城里只有一成左右的居民,军司只保留供奉了一个大佛寺,已经算是给了黄教和蒙古人面子,也不给他们想那些有的没有的,该征用的毫不客气,因为有着喇嘛们无可抗拒的武力为后盾,做这些事当然也是底气十足。
眼前这宅院大门原本就是佛寺大门,只是去掉了宗教色彩,按汉人官绅家族的门房重修了一下。
孔府人很少,门子也就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连大门都是开着,不搞那些虚文,孙元化看清楚之后,倒是收了嬉笑之色,对着孔敏行正色道:“你果然还是孔至之,并没有改变什么。”
“要变什么?”孔敏行把马缰交给负责养马的小厮,笑着道:“我还是我么,就算是当了官也不能变我赤子之心,况且现在我也没当官,连举人身份都是勉强保住的。”
“当初之事实在诡异的很。”孙元化道:“要不是出了那件事,你现在应该和我同朝为官,大家一起替朝廷效力了。”
“现在也不是在替朝廷效力?孔敏行笑道:“我们还是大明的臣子,在草原开疆拓地,征服北虏,难道受益的不是大明?”
“我说不过你。”孙元化道:“总之你现在也算是官,还是高官。这一点你强辩也没有用,还是认了吧。”
孔敏行笑而不语,他知道孙元化的脾气就是这样,和他纠缠下去非明智之举。
第一千一十九章 求全
现在的孔宅占地四十余亩,相当阔大,前宅门房,仪门,二门,影壁,正堂,两厢,左右套院,再往内是内院内堂和好几个套院,都是一正两厢的格局,加上后花园,厨房,茅房,马厩,房舍共有八十多间屋子,加上是军政司派人重新修葺过的,看起来还真是有点富丽堂皇钟鸣鼎食的世家深宅大院的感觉。
孙元化看的啧啧赞叹,着实羡慕,这倒也不怪他,在京师这样常住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都市来说,住房问题对官员也是件大事,百姓可以住的差些偏远一些,官员却是不得不住的离皇城近些,地点有限,勋贵太监又抢了大片好地方,官们只能在寸土寸金的地方勉力找寻住处,不如意者十之七八,只有做到阁部高官,才会有赐给的宏大宅邸,普通官员,哪怕是四品以上的京堂,住处也是很难如意的。
“我那宅子才两进,连耳房十余间,家人又多,住着太挤了。”孙元化不停的看向四周,难掩羡慕之情。
“你不说你在京师,我在青城。”孔敏行没好气的笑道:“这两处地方,能比么?单说一个琉璃厂,你在京师隔几天就逛一次,这里可没有地方叫你逛,店只有几家,还是张澜特意嘱咐叫人过来开的,他说不管怎样,店不能缺。”
“张澜心胸还是很广阔的。”孙元化赞了一声,又道:“尊家人口太少了吧?半天没见几个人影。”
“拙荆不喜奢华,我也不爱那些虚热闹。”孔敏行引孙元化进了自己房,叫人砌茶送上来,请孙元化坐下后,才又笑道:“我家才四口人,已经有七八个人伺候,足够了。再弄下去,不是和勋贵太监们一样了,我一个读人,还是要牢记自己本份的好。”
“嗯……”孙元化拖长鼻音应了一声,态度相当的古怪。
孔敏行知道他必有话说,倒也不急,向他介绍着自己近来写的大字,几份窗课本子叫孙元化年后带回京师去……徐光启每常都会写信来问孔敏行的功课,为了不叫老师失望,孔敏行都是尽量隔一阵子就写一些,托人带到京师去,有孙元化来,倒是省事了。
待下人上了茶之后,孙元化沉吟道:“有些话,我感觉应该说,但又怕说了之后你会不太高兴……”
孔敏行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客气话了?”
两人的交情相当深厚,在这斗室之中,连字号都省了,直接你我相称。
“那好罢。”孙元化正色道:“你在和裕升这里算是相当的得意了,大宅,厚禄,我听人说你一年能拿几千两,是不是?”
“这个倒是。”孔敏行坦然道:“我一路读出来,家族出力不少,现在除了荫庇族人免役之外,就是将当初欠的银子和人情拿俸禄给还了不少,这样也安心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说不管将来结局怎样,反正都不必再发愁了,是不是?”
“是的!”孔敏行坦然道:“我也劝过拙荆带着孩子到南方去居住,算是避将来可能之祸,不过,拙荆说如果真有那一天,她是定然要死节的,至于儿女,他们的命数好就会活下来,否则一家死难也好。她有这种见解和想法,我知道是劝不下来的……”
孙元化听的砸舌不已,不过想想孔夫人的性格也就释然了,那个妇人确实就是这么刚烈决绝的个性……
孔敏行微笑着又道:“不过看现在的情形,至坏也是坏不到那一步了。”
“得看朝廷多久能再度中兴吧。”孙元化也很坦诚的道:“朝廷要是还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和裕升最少也能维持在草原上的格局,若是再出一个张江陵那样的人物为首辅,十几年功夫下来重振国势,灭掉东虏之后,朝廷必定会发大兵北上的。”
“那,几乎是不太可能了。”
“未必哦。”孙元化道:“孙阁部就是人中龙凤。”
“呵呵。”孔敏行笑道:“对孙阁部,张澜常有议论的……”
“怎说?”
“孙阁部长于吏才而短于将才,长于琐碎而短于谋划,长于人情而不免法度废驰,长于谋身而不免失锐气……今看辽西大局,几乎都是被张澜说中了啊。”
“辽西现在复堡无数,一路北推到锦州和大凌河一带,一旦重修大凌河城成功,必复广宁,复广宁则再控三岔河,东虏又困于辽中和辽南不得复出,这都是阁部之功。安辽民数十万,复辽镇兵马十数万,使东虏两年不得窥辽西,寸土未失,这样的局面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吗?”
孙元化火气相当的大,孔敏行和他讨论别的还好,说起对孙阁部的评价,而且不是那么恭谨,这叫他火冒三丈,他又是直爽脾气,当下便是气爆了的模样。
“我们好好说话……”孔敏行倒是很镇定,微笑着道:“我们讨论这些一定不要离开一个原则,这也是澜说的,辽西是屯田的太平地方,还是战场前线?”
“这……”孙元化迟疑道:“当然是前线。”
“既然是前线,”孔敏行道:“孙阁部可曾有过实在的战绩?这数年来无非是虏骑不曾真的西向,练兵十几万,未尝实战,修堡数百,若兵不堪战,则堡有何用?”
“这过于求全责备了吧!”
“不算求全责备啊。”孔敏行态度温和,但也是相当坚持的道:“如果阁部大人一边编练大军,一边派将领持续率少数精锐出兵骚扰,编练兵马,总要有实战的,这几年御史攻讦不少,虽然有不少党争和臆测,也是因为阁部大人的大方针确实还是有问题的。如果说困难,东江岂不更困难?毛龙率二百人至敌后,到现在已经有战兵数万人,而且持续不停的派细作投毒用间,派小股部兵与虏交战,陆续也有几百颗直夷首级交上来了,另外还在袁公的调派下和水师登州镇一起骚扰辽南,收复旅顺,一度收复金州,使建虏两蓝旗和两红旗不得不在辽南和宽甸一带驻防守备,辽西大军十几万人,用饷最高过五百万,全用来修城铸炮?实战在哪里呢?而其实还是诸将没有信心,不敢出战,阁部大人为了恩结于下,对辽西将门根本不敢触动,只是推一个马世龙出来有何用?修堡不战,便是长于吏才而缺将才,不能打破将门藩篱,逼迫诸将主动出战,就是长于人情而不免废驰法度,而久驻关门连宁远也不肯去,更不要说去锦州或是大凌河一带,比起当年熊公经略辽东时的勇气实在相差很远,而且从天启二年至今,已经上了数十疏请归京师,近来上疏已经在辞官,这就是长于谋身而失锐气,初阳,可能我说的太直白,也有些刻薄,毕竟孙阁部对稳定辽西大局是有功的,但我敢断言,这样一年几百万砸在辽西,各处分润这么庞大的财富,各方势力已经根深蒂固,一旦阁部如愿去职,则辽西谁能复制这些将门和相关的官吏?到时候辽西必成藩镇,而且反过来挟持朝廷……”
“够了,够了!”孙元化面色相当难看,摆手止住了孔敏行。
辽西军只修堡不出战,这是事实,用饷过多,乃至朝廷不能负担,孙承宗今年主动削减军饷,一共才减了不到二十万两,连零头也不够。另外就是孙承宗的调配之功还不如袁可立,虽然从孙承宗到李邦华再到袁可立都是彼此配合行事,但水师和登州,东江,这些地方都是袁可立直接调度,而不需要经过孙承宗的允许和批准。还有就是孙承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确实是接连不停的在上疏请求离开辽西,怎奈天启皇帝对这个师傅无比信任,加上这几个大的战略态势转好,所以皇帝认为孙承宗不能离开,有他在辽西就安若磐石,所以孙承宗一时脱不开身,只能继续呆在辽西困守。
而对孙承宗来说,一身所学最好还是在朝廷中枢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现在他已经是大学士,东林与阉党的大战之后孙承宗是东林党硕果仅存的大佬,有他在也等于在朝廷中枢有一根定海神针,除了对东林一脉有帮助外,对孙承宗自己的发展当然也是重新回到内阁更好,在辽西虽然一言九鼎,但毕竟远离中枢之外,在士大夫心中,内阁才是真正施展才华抱负,是对整个大明负有责任的地方,在地方上为经略,毕竟还是差了一筹。
这些细微的心思,孙承宗不可能不与孙元化详谈,不过孙元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对此时孔敏行的分析甚至指责来说,孙元化从情感上当然接受不了,不过从现实上来说,他也是明白孔敏行说的是事实。
孙元化余怒未消,怒气冲冲的道:“阁部做的不好,难道靠毛龙或是沈从容,或是你们的张澜就行?”
“我们和裕升一定行。”孔敏行不急不慢的道:“数年之后,复辽的一定是和记的商团兵,这个我们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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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十章 群狼
“如果真有那一天。”孙元化突然叹道:“恐怕大明也不复存在了吧?”
孔敏行不答,半响过后才道:“初阳你今日神神秘秘的跑过来,应该不是和我说这些的吧?”
“当然不是了。”孙元化没好气的道:“我来是要告诉你,和裕升将来还会有大麻烦……”
“又是什么?”孔敏行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孙元化道:“既然你知道,想必是和京师的那些人有关?”
“对喽。”孙元化道:“汪言和史家叔侄上回造谣和记的银本不足,结果失败。这件事虽然和记解决的很好,但也把和记的财力给暴露了出来。现在坦白告诉你,盯着和记的就不止是汪言一人时的那种局面了,有太监,勋贵,诸多官吏,还有京师京营的将门,和记是一块大肥肉,妙的就是和记虽然有武力,只限于宣大或是草原,在京城和记的根基很弱,现在又和魏阉走的远了,众人现在顾忌的就是和记在皇帝心里位置很重,倒不是说皇帝看重和喜欢和记,而是今上一直担心动了和记会影响北方商贸的大局,加上今上秉性厚道,和记在十三山之役表现十分出色,也算有一份香火情。现在各家都在忍耐和等着机会,一旦和记出现破绽,这些狼必定群起而攻,不撕得和记鲜血淋漓,不撕下大块的肥肉绝不会完……我在京师多年,这些人是什么德性,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孔敏行微笑道:“原来是这个事,这里已经知道了。”
“啊?”孙元化瞪眼看过来,颇感惊诧。
“过多的话我不好说。”孔敏行看的密报是政事官级别,普通的中高层的和记官员都不知道,他只能含糊说道:“和记在京师也自有消息来源,具体的我不知道,就知道张澜清楚有一些勋贵和太监在打和记的主意……都是白动脑筋,张澜是何等人,必定有应付他们的法子……”
“这样我就放心了。”孙元化半躺在罗汉床上,意态闲适的道:“你们和记的规模越来越大,但赚钱还得靠内地,没了大明就是无根之木,你得空还是得和张澜说说,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不要弄到最后下不来台,你们发展太迅速,恐怕各人都会生出自高自大的毛病出来,那才会坏事的……”
孔敏行笑道:“这些话是老师叫你说的吧?”
“呃,算是吧。”
“唉。”孔敏行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不管他在这里干了多少实事,做出多大的事业,获得了多大的认可与成就,但在徐光启这样的老人眼里,自己始终是一个不能叫他放心的学生了,是啊,没有走正途出身,没有在大明的朝廷里当官,哪怕是事业做的再大,拥有再高的地位,又有何用呢?
真的有勋贵和太监惦记上了,真的惹怒了九重之上的天威,皇帝不管不顾的对付一个商家,勋贵和太监们如狼似虎的扑过来,一个商家,再能耐还不是瞬间化成齑粉?
孔敏行也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今年秋天时他和妻子回过一次河北,妻子老家是保定府那边,和记派了两辆大车和随行保护人员,也算是衣锦还乡。不料在妻子族中,他颇受恶气和轻视……以前人们都知道他是徐光启这个高官大儒的入室弟子,虽然他颇好杂学,但总是在人们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也毕竟是有举人的身份,人们也不知道他何时可以中进士为官,所以妻族中人,对他是毕恭毕敬,十分的尊敬和客气。
上次回乡,因为舞弊案发,他数科不能应考,就算再考也因为前科的原因,殿试时考官绝不会把他摆在二甲之前,勉强中个三甲,外放到边远州县去为官,一生的仕途最多到五六品的地方官就算了不起了。对普通人家来说这也足够了,对孔敏行的妻族来说就很寻常,毕竟两家联姻时都是考虑到家世和未来的前程,两家都是香世家,都有人在朝为官,孔敏行原本是被两边的族人都看到的未来之星,结果这样不尽如人意,孔敏行在两边族人的眼里都是形象大跌,回到妻族那边,竟有好多小辈冷言冷语,孔敏行和妻子决心搬到青城来住,也是有与两边家族切割的意思,孔敏行和妻子都不贪财,这两年赚的银两都给了宗族,也是对此前受到的照顾做了交代,此后便是一心一意在和裕升这边发展了。
然而世间之事就是这样无奈,孙元化这一次过来说是赚钱子,也是半真半假,京官缺钱是很厉害,但孙元化不比普能官员,他的仕途一片光明,忍一时穷也不是忍不下去,此次前来,赚钱也就是只是个幌子,应该是受了老师徐光启的指派,特别跑来劝说自己。
孔敏行感觉心中五味杂陈,有感动也有悲凉,然而还有一些愤怒。
明知道老师是一番好意,然而还是有受到侮辱的感觉……
为什么所有在京中的人都不相信这里发生的一切?
孔敏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压着火气,毫无烟火气的对孙元化道:“好了,不谈太多,这一晃快响午了,叫人准备酒菜吧?”
“当然好了。”孙元化眉开眼笑的道:“最好劳烦嫂夫人亲自下厨做一道保定扣肉!”
……
张瀚回家不到一个时辰,周瑞便是带着公急匆匆走到与后宅相连的院门口前。
有几个士兵在门口守备,领队的是个中队长,当下对周瑞笑道:“大人刚进后宅才多会功夫,周哥你就赶过来了,还让人休息不。”
“我愿意?”周瑞笑骂道:“赶紧叫人进去通传。”
张瀚正和杨柳在一处,中午饭也是在杨柳的这里吃,此前也见过玉娘和常宁,两人都不会吃醋……杨柳现在大着肚子,张瀚难得回来,当然也是要多陪陪。
杨柳猫似的蜷在张瀚身边,怀孕之前她就喜欢这么半躺着在张瀚怀里,只是现在身子重了,做着这样的动作已经感觉有些困难。
张瀚抚着她的秀发,抚摸着怀中小女人细腻白皙的皮肤,感觉心中无比的平安宁静。
“将小三儿的名字想好没?”杨柳也享受着眼前的一切,随口道:“给我想男孩子的名字,不准想女孩儿的。”
张瀚苦笑着应下来,前头两个全是男孩,杨柳真是压力山大,自己已经再三强调反而更想要个女儿,结果引得杨柳大怒,这话题算是不敢往下谈了。
“还有,不管怎样,老大老二名下的财物,老三也是有一份,兄弟几个这方面要平等……”
“嗯,这话不需要你说……”
杨柳满意一笑,又伏在张瀚怀里不出声了。
老二张桢是嫡子,将来是必要继承张瀚地位,这一点内外都明白,张瀚没有明言,不过也并不打算去挑战这个传统。
不管东方还是西方,继承位子都要有一定之规,否则就会乱套,张瀚还打算日后弄一个继承法来,对自己的位子继承加以规范,对儿子们的教育也要弄出一整套的体系来,既不能叫他们乱来干政,胡作非为,也不能当猪养起来,既要读,也不能读死,不然成了建帝那样的呆子,也要坏事。
总之这样的事,张瀚才是正儿八经的考虑着,教育别人儿子他都很上心,更不要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将来更大的事业,总要后继有人!
杨柳最爱听张瀚聊这样的话题,两只眼睛笑成月牙儿的形状,张瀚其实没有太强烈的嫡庶之分,位子是嫡子坐,这是为了避免无谓的纷争,立下一个大家都容易接受的原则。至于实际的好处,也就是和记内部的利润分配,则是不论长幼嫡庶都是平等的,甚至女儿也是有一份相当丰厚的财产分配……
这时张瀚看到有人在窗外,他示意了一下,对方闪在一边。
待杨柳睡着之后,张瀚替她将被子盖好,垫好枕头,这才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外。
推门出去之后,他便是从温存的丈夫变成了一方势力的首领模样,进来的是一个侍卫,被一个仆妇引着。
“周瑞侍卫官在二门等着,说是有要紧事情求见……”
张瀚点点头,从廊檐下一路走过去,沿途几个仆妇丫鬟都垂着头行礼,他都是微微点点头,这在当时的贵人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行为,但张瀚已经习惯这么做,他很难做到对人视若不见,而在府里的人初时都不习惯,有些受宠若惊,后来就渐渐习惯和接受了张瀚的这种行为。
“大人,军政司那边有报告。”周瑞道:“有一些遗骨要举行仪式送回去,还有家属过来也跟着一起走,另外有一些遗体今日举行仪式焚化,遗骨一并送回。军政分司请示过李政事官,李政事说,大人去或不去,由大人自己决断。以他的意思,可以由他代劳,不过具体怎么定,还请大人示下。”
张瀚沉吟片刻,说道:“将士们为了我们连性命都抛掷了,家属的心中不知何等难过。我不在这里就罢了,在的话,这样的事当然还是要出席的。”。
第一千二十一章 忠烈
“是,属下就去准备。”周瑞赶紧应下声来,他是侍从官,这等出门的事也是由他来负责准备的。
“老掌柜现在住在你家里?”
周老掌柜在张府住了一段日子,老人家比较讲究,快过年了不想住别人家里给人添乱,虽然张瀚这里再住一百人也不会拥挤,不过老人家还是在年前这几天搬了出去。
“是……”周瑞赶紧答应下来。
“你要记得尊敬老人。”张瀚看了周瑞一眼,显然还是记得当初周瑞夫妻慢待老掌柜的事情,不过这事说到底是家事,而且是周妻的错处多些。
“属下已经知错,感觉十分惭愧。”周瑞脸红道:“请大人放心。”
“嗯,”张瀚道:“开春之后老掌柜要主持在草原几个大型的海子里放养鸭子,还有养鹅也是他老人家负责,李二柜开春后不走了,在草原上帮大柜的手,顺道管理屯堡上的一些杂务,都是在军政司名义下,给他们都是副司官的名义,你不仅要尊重他们,也要好好学一些经验,我知道你不想出去带兵,想做一些职上的事情,将来是到哪个司,做什么事,自己要想清楚了。”
张瀚对自己的身份人还是有一份关照,除非是实在烂泥抹不上墙的,不然稍加提点,能力和经验都有了,放出去就是信的过的心腹。在身边半年以上,木头人也能处出感情上,上位者信任,属下会多一份忠诚,这一点就是内外有别,只要有机会,张瀚都会对部下多一些提点和教训。
周瑞心中欢喜,知道这是张瀚提醒自己将来可以在军政司养殖鱼牧这一块发展,这一块将来和农政上头并不冲突,其实也可以归农政,不过由于现在养的鸭子放的鹅几乎都是供应给军队,所以还是直接算在军政司名下了。
“谢大人提点。”周瑞嘴都合不拢了,躬身一礼之后一溜烟的跑去安排了。
张瀚到大门口时,车马都准备好了。
天气很冷,可以看到沿街的高门大户的房檐下都挂着尺把长的冰凌,张瀚扫了一眼,不知怎地想起后世小时候,那会十来个小孩在年前放了假,拆了鞭炮到处点放,跑的热了便是摘一根冰凌,放在嘴里嚼的嘎嘣响,大人们也不管,也不见哪个孩子受了胃寒或是感冒了还是怎样……
“澜你坐车还是骑马?”军政司官李东学留在李庄没来,这里的行军司主管在外头跑屯庄的事情,这阵子军政司的事是孙敬亭兼管,张瀚发呆的时候,孙敬亭在几个从人的簇拥下骑马赶了过来,马蹄踩在结了一层薄冰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咔哒的清脆响声。
孙敬亭穿的很是利索,没有穿披风,帽子也是普通的圆毡帽,一身青布制的棉袄,和军袍的形制很象,上身紧束,袖口很短,下摆处分叉开来便于骑马和行走,下身穿着灰色的棉裤,脚上一双黑色的军靴。
张瀚笑道:“孝征人家要不认得你,还当你是个军官。”
孙敬亭道:“还是这么穿感觉舒服……宽袍大袖还是燕居饮宴时穿吧。”
“说的是。”张瀚点点头,说道:“我还是骑马吧,这样的场合,坐车不够恭谨。”
孙敬亭点头无语,这些事其实已经有很成熟的流程,大家照流程做就会顺利进行,不会出错,不过不管别人怎样,他主持这样的事情都会如临大宾,心头也始终有沉甸甸的感觉,挥之不去。
众人开始往城外走,军政司在青城外南边四五里外建了一个忠烈祠,地点就在城外兵站的斜对面不远。
战死在草原上又愿意留在此地供奉的军人遗骨就安葬在此,每年都会由高层到此祭祀,战死将士的名字会刻在石碑上,祠堂内供奉着神主牌位,一年四时香火不断,墓地里则是绿草如茵,环境优美如画。
冬天大雪未化,张瀚等人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修筑的巍峨阔大的祠堂和高大的石碑,另外便是已经架好的高高柴山。
大小一致的柴山有十几垛,有一些军政司的吏员已经准备好了火把,这些柴山都是浸了油,一点火就会起熊熊大火,瞬间把人烧成灰烬。
这也是军司的惯例,战场上的情形没有办法保存遗体,只能选择火化了带回来,就算现在情况允许了,也是按惯例来办,也有家属坚持要带遗体回去,军司也是尽量配合,不过要这样做的人并不多,毕竟葬在陵园之内,受四时不断的供奉,这比葬在自家村头的坟地里,几代之后沦为野坟要强的多了。
祠堂是有一条直道一直通过来,而且安排了人不停的洒扫,每天用粗盐化雪,所以道路十分好走,从张瀚等人看到再到抵达,仿佛也没用多少时间。
现在张瀚已经适应了这塞外苦寒的天气,下马的时候只是稍微跺了几下脚而已。
孙敬亭看看举着火把等候的吏员,对张瀚悄声道:“天气寒冷,要小心一会举火不利,那样很不好,一会仪式要尽快一些。”
“我知道……”张瀚点头道:“今日我讲话不会长的。”
“嗯。”孙敬亭点点头,自去安排各人做最后的准备。
一群僧众又开始诵起经来,这些是从内地请来的和尚,和密宗不是一个流派,其实内地的佛教已经是中国化了,原本是请喇嘛做佛事也可以,但张瀚宁愿多花些钱从大同那边请和尚过来……山西原本也是内地的佛宗重地,多重大山里都有很多著名的寺院,百姓们也更愿意请和尚,或是道士也可以,对于喇嘛的接受程度很低。
在祠堂两侧是一些用于杂事的厢房,有几间被用来招待北上来接遗体的阵亡将士的家属。
张瀚过来时这些家属也是正在吃饭,这边的大厨房临时准备,饭做的有些晚了。
饭菜既不铺张,也不简陋,每四人一桌,一碗蒸鱼,一碗蒸鸭子,一碗红烧肉,一碗青菜豆腐,张瀚进门之后,赶紧按着手道:“一会要抓紧举行仪式,大家不要起身,继续吃饭,闹这些客套就耽搁了正事,在阵亡将士面前,我的身份又算什么!”
这些话说的很是暖心,众多军烈家属眼中含泪,拿着筷子又坐下了。
“一路不好走吧?”
张瀚把赵世武叫过来,还有辎兵的几个高层也叫过来,临时在边上的一个小房子里问话。
赵世武道:“已经决定派张春牛带人去,他很能干,年前应该能把遗骨和家属送回大同那边。”
张瀚这时才看到赵世武身后一个高大个头的黑脸青年,他想了想,说道:“你就是张春牛?我记得你,十三山战事里立过功的。”
“谢大人夸赞。”张春牛赶紧行了个军礼,接着道:“那也是李平之李大人提调的好。”
“嗯。”张瀚道:“还有几天时间,能赶到不?”
“从青城到新平堡的道,属下最少来回走了近百回。”张春牛道:“头一回来还是当板升地的仓护卫,在常威政事官的主持下我们一把火烧了大仓……”
“那你真是走的多了。”张瀚说道:“这事原来是你干的,我这回真的记得你了。”
众人皆是忍着笑,家属就在外头不远,不能笑出声来。
张瀚自己也不笑,不过还是认真看了张春牛几眼。
这一下他真的对上号了,杨秋和王勇的报告里都提过这人,行事缜密精细,胆子也大,就是有正经的小市民和商人习气,不想吃苦也不愿真的去冒着生命危险打仗,几次想调到军司系统里来都没成功,不过在辎兵里干的不错,辎兵比较尴尬,敢打仗的军官一般都在战兵里,纯粹的吏又在军司体系,辎兵又需要缜密细致能做事的军官,又要求在遇敌时能打仗,这个标准下合格的高级军官不多,张春牛算是把路子走对了。
“职下循旧路一路过去,虽然没有路,不过冬天也走过好多回,知道哪里积雪浅易于行车,知道哪里应该绕道,从青城到天成卫城五百多里,我带着车队每天走一百二十里左右,进了长城还能再快些,四天时间准定能到天成卫城,再分道送家属回家,也都是一天左右的路程,大不了初一到家,禀报大人,还是要以安全为第一,送人回家过年当然是好的,不过职下还是会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说的很好。”张瀚用赞赏的眼光看了这个黑大个一眼,转头对赵世武道:“就这样安排吧,这样我就很放心了……”
这算是相当高规格的夸赞,众人都是用羡慕的眼光看向张春牛。
“职下有个不情之请。”张春牛这时没有退下,反而上前一步,对张瀚道:“一会儿军政司举火火化遗体,有一个柴堆,职下想亲自动手。”
“是亲朋故旧吗?”
“嗯,是卢三,职下和卢家老二,现驻台湾步兵第四团营指挥卢大富交情很好,卢家我也去过好多次,和卢大,卢三,卢四都相与的很好……”
“哦,是卢三战死了?”
张瀚轻轻一叹,对卢家几兄弟他还真是很了解,卢大现在在台湾也得了勋章,卢四更是锐气英发的青年军士长,卢大富则步步沉稳,立功受赏到了战兵营指挥的地步,而这个卢三声名不显,比他几个兄弟都混的差,但也是辎兵军官,拿着不菲的俸禄,听说不久前刚娶了媳妇,突然间就战死了……
第一千二十二章 投火
“近来有何战事?”张瀚道:“他是在哪里战死的?”
吴齐上前答道:“在西北方向运输物资,被一伙西北方向过来的马贼伏击。军司正在查,看看是真马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一次伏击,辎兵战死十余人,在年前是一次很大的损失,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一次仪式,此前和察哈尔人战事中阵亡的将士早就送回内地或是在青城这边安葬和供奉神主了。
这时家属们已经用完了饭,张瀚示意众人随自己过去,这一次他一眼就认出了卢家老俩口,上前一步,执住卢父的手,说道:“老丈一家四子都在我商团军中效力,这一次老三光荣战死,我心中感觉十分悲痛,卢老丈若有什么请求,只要说出来,我一定答应。”
在场的人都看着卢家老者,张瀚的意思是很明显了,卢家四子都在军中,现在已经战死了一个,若是再战死一两个,恐怕卢家这老俩口会承受不住,所以只要老头子说句话,可以叫一个儿子退伍回来养老,而这样的情形下,张瀚也定然会给退伍的安排较好的位子,不会比在军中效力差。
张春牛此时倒是没有了羡慕,军中虽然危险,但机会和机遇也比在军司要多些,还是看各人如何选择了……他上前对卢家二老道:“大人的意思大伯和婶子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卢父嗫嚅着道:“不过咱家老大老二老四几个都做的不错,我夫妇两个身体也还康健,家里有几个媳妇还有帮工的,要他们回来做什么?”
老头倒真的一脸困惑的样子,张瀚道:“兵凶战危啊老丈,留在前方还是有危险的。”
“现在这样的日子,不去当兵打仗哪有这好日子过?”卢父还是唯唯诺诺的样子,袖着手拱起来道:“大人不必悬心哩,咱还有三个儿哩,将来总会有留下来给俺们养老的,穷人小户讲究不得太多,过好日子延续血脉才要紧,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都有身孕,总会留一儿半女的下来,还有老四也娶了亲,咱卢家香火不会断,这就中了!”
张瀚未预料会听到这样直白的话来,要说眼前这老农无情,其实眼中尚有泪水,要说有情,却又说出这么算计的话出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微微点头,又走开去和别的家属说话。
此时张瀚心中若有明悟,怪不得有人说若是家人相处不好的家庭,巴不得商团军将士战死,那优厚的抚恤下来,恐怕关系不好的家人能把嘴巴笑歪。
当然张瀚也不会有改弦更张的打算,优厚的抚恤和军医官制度是保障军队士气最要紧的东西,将士们知道身后事不必操心,知道受了重伤也可能救得回来,这才会在战斗时心无旁骛,所谓技战术体能训练只是外在,如果内心怯懦的话,再好的铠甲和训练也没有意义。
此时一切都准备好了,军政司的副官司李楚雄跑过来请张瀚,孙敬亭等人也聚集过来,张瀚宣读祭时,不少家属哭出声来,在场的军司人员都见多了,并无太多触动,不过人人面色严肃,待祭读完,孙敬亭下令举火焚化。
张春牛早就等在柴堆边上,上头放着卢三。
他心里有些怪异,这一次是他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也是头一回焚化自己的熟人。
卢三的遗体已经精心打扮过了,军政司有专人做这样的事,笔挺的军服穿在身上,铜扣军分纪系的严密整齐,圆顶军帽戴在头上,创口似乎是在脖子那里,也被精心遮掩住了。天气冷,军帽下露出来的头发上还结着冰,脸色也是有些惨青,下巴上似乎还有刚冒出来的胡茬子……
张春牛不敢再看下去了,卢三也是辎兵体系内的,按说比战兵要安全的多,加上是军官,其实不用披坚执锐,结果还是这样,这一刻又叫他担心起自己的安全来。
这时军哨声响起,所有人都将火把投到柴堆上,张春牛也是手臂一振,把火把投了上去,熊熊烈火腾的一下烧起来,烟火迅速把卢三围绕在内,瞬息之间,这个曾经活生生的大活人就被一团烈火吞噬,而且再也不会存在于世间。
看着眼前的场景,张瀚对孙敬亭道:“我们的每一场胜利,都不该忘了这些忠勇的将士。”
孙敬亭道:“只盼你二十年后,仍然能记得眼前这一刻,知道所有一切都是这些普通人的奋斗与献身才获得的。固然大家是在你的引领下前行,但没有这些渺小的人,再高贵的人也不可能获得成功。”
张瀚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
已经是大年三十的早晨,李明礼涮了些浆,将花了十三个铜钱买来的春联张贴在了自家短小房屋的正门上,贴了联,又在门上倒粘了福字,这个简短而充满仪式感的事情才算是做完了。
大丫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外张望了半天,笑道:“贴的不错,没歪。”
李明礼笑道:“你还不赶紧进去,外头冷的邪乎。”
“我要去灶房了啊。”大丫道:“响午开始做饭,你随便垫巴点,傍晚开始吃饭守岁。”
各地的规矩也是不同,不过大体上这个年月的汉人是真的守岁,也就是从晚上到第二天黎明是一夜不睡的,给祖宗上贡,吃年夜饭,一家人围着守岁,再往后就各地都包扁食,也就是饺子来度过漫漫长夜,南方是汤元,总之从腊月祭社开始,每天都有不同的讲究,不过多半都是和祭祀还有吃食有关。
大丫退后几步,看了看贴在门上的字和春联,满意的笑道:“字儿写的不错,这铜钱花的值。”
李明礼笑道:“原说叫你自己写,十来个铜钱够……”
“够啥?”大丫道:“铜钱都快没地方使了,也就够买个萝卜吧。”
李明礼叹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打进入年尾之后粮价就是涨的厉害,从夏天时的二两银一石一路飞涨上去,到年前已经涨到了十两一石,涨的越厉害,出粮的人就越少,现在粮食资源已经完全不在汉人的掌握之中,后金地盘内也不存在什么汉人士绅或是地主了,田亩全部被女真人掌握,连汉人将门也失去了实力,被撵到各处的屯庄当备御守备,大量的汉人直接从汉军或自由民沦为旗奴在各个官庄替女真人种地,女真人每月都有免费的口粮可领,虽然还不能够保障女真人全家不被饿死,但凭他们种地和奴役汉民的所得,还有战场缴获,大多数女真家庭都能在粮荒中生存下来,少数女真人也被迫逃荒,而相比之下,汉民的生活压力要比以前大过百倍。
在年前的最后时间,大量的自由汉民因为家中储粮不足被判定为无粮之人,他们沦为各旗的旗奴,或是成为女真贵族的旗下人,这一次风潮几乎无人能够逃脱……自万历四十七年以来,大明的辽东明军将领和普通明军通过投降来希图获得好处,或是能在女真人这边生存下来,八年时间过去了,事实证明他们开始的选择就是大错特错,他们不仅很难在女真人这边获得荣华富贵,相反连生存下去都很困难了。
李明礼想说粮价年后可能还会涨,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涨,但总是有这种感觉。
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已经多年没有出现了……在女真人这边,他这样孔武有力擅长作战的汉军也是能混的下去的,何况他已经抬旗,成为旗下的开户人,在政治地位上是和女真人一样,虽然真正的女真人从未将他们当成自己人,但这几年来日子还过的下去,现在的一切却叫李明礼有一种风雨俱来的沉重的压迫感。
只是身为顶门立户的男子,李明礼把这种严重的不安感给压了下去……他在年前已经把份内的鱼交了上去,屯垦的土地没落下什么粮食,七成以上都上交了才交够了他名下的份额,有很多女真人交粮都有困难,好在他们有包衣,可以令包衣多开土地交粮,也能叫包衣忍饥挨饿,把包衣的口粮都交到公中去抵数。
“黄老先儿的字写的真好。”大丫又夸了一句,眉眼间都是满意的笑意。
李明礼情不自禁的有些惭愧和自卑,他认得的字都不多,六岁开始学了三年,也只是在沈阳卫所的卫学里开的蒙,由于家贫,也没有什么纸笔叫他写字练字,勉强背下来的几个字也多半还给了那老塾师,大丫倒是不同,丁家好歹是有功名的香世家,连女孩子都接受了系统的教育,只是大丫是女人,门户上贴的字不好自己来写,不然写出来的字,也未必比姓老黄秀才这个老包衣差多少。
大丫挪动着身子去厨房,丁氏已经在里头生了火,年菜是一个熏猪头,煎鱼贴饼子,加上肉炖萝卜,还有韭菜包的扁食,从眼下的境况来说,这已经是这个农家小院能拿的出来的最丰盛的一顿饭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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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十三章 无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