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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一耕     匹夫仗剑大河东去txt下载     匹夫仗剑大河东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给谁

    这一场酒,喝得既喜且庆。

    但是和昨天晚上一样,谁都没有多喝。

    县祝衙门的独特性就在于,它不单单只是独立于朝廷文官武将之外的另外一个官员系统,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另外一个系统。

    其他的朝廷官员、吏员,只要下了值,喝酒是很正常的,喝多了大不了呼呼大睡,但县祝衙门这边就不行。

    严格来说,官方修行者这条线上的所有人员,都是没有真正的假期的,就算休沐,也要处在时刻待命之中。

    这是由敌人的独特性而决定的。

    周昂出钱,衙门里的仆役负责出去采买了酒菜来,等到下了值之后,众人就在衙门里一番吃吃喝喝,然后各自散去。

    时令已经是五月,天气正在越来越热,喝了酒之后步行回家,走着走着就越发觉得身体燥热,如果不是在意形象,周昂甚至忍不住像跟万岁坊的其他人一样,从现在开始打起赤膊来。

    当然,酒毕竟没喝多,还不到影响思考的程度,回去的路上,所有的嘈乱都消失了,正好可以让他安静地一边走路,一边想些事情。

    居然能从官方手里拿到一颗开窍丹,这是他事先不曾想过的。

    高靖是真心要给,其他人至少是目前看来,都没有什么要嫉妒的样子,貌似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证明了,自己上辈子的那一套职场哲学,并不是适用于所有的组织和所有的情况的。

    那这当然就是好事了。

    只是事情来得突然,周昂一时半刻间还没想好,这颗开窍丹要送给谁。

    首先他得对加入官方组织感兴趣,其次他得对从此进入神秘的世界有兴趣,而且最好将来也不会后悔,最后呢,他应该有一定的修炼天赋。

    第一点无可改变,虽说是给自己了,但其实只是把人情送给自己了,开窍丹最终落到谁的肚子里,他将来就肯定是要加入翎州县祝衙门的。

    第二点不好办,因为没有办法在他服下丹药之前就把事情说透,甚至服下丹药之后,都没办法说透,因为资质所限的问题,服下丹药却无法完成“开窍”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而官方这边的做法,是一旦失败,还是允许你回归正常人的生活的。正常人当然不该知道太多,知道的太多反而是坏事。

    第三点就……只能靠蒙。

    郑师叔或许有实力看穿一些东西,师父更是行,但我不行。

    周昂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开窍那时候,郑桓师叔说过的什么三万六千窍、一万两千窍之类的,但周昂完全不知道那些该怎么去观察和判断。

    甚至,因为郑师叔不肯说,他到现在连自己是什么情况都还没搞清楚呢。

    而除了这三点之外……最好的最好,当然是那个服下开窍丹,成为修行者的人,跟自己的关系越好越好。

    首先第一个人选,肯定是大兄周晔。

    他的年龄不算大,还处在合适的年龄段,而且他相当聪明机变,如果他也能成功地成为一名官方修行者,想必会和自己配合的相得益彰。

    而在这个年代,这样子的社会氛围之下,再没有比这种血亲兄弟更可靠更值得相信的存在了。

    但是想了想,周昂还是把大兄给否定了。

    自身成为修行者,或者说修持之人,已经有一个来月了,有郑桓师叔来,和自己那个不知道现在在哪里的师父在,自己应该算是见识过高人了,但这些天来的经历,尤其是加入县祝衙门之后这短短二十天的经历,却也让自己见识到了神秘世界的万般凶险。

    当初自己是因为有狐妖在隐隐威胁,而且初步见识到了神秘世界的一角之后,也的确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所以后来遇到机缘,才毫不犹豫地一步迈过去了。

    但是大兄这里,就不必了。

    而且不能了。

    若神秘世界和修持的力量,能给家人带来荣耀,带来幸福的生活,那么有我自己就已经足够,就已经可以给与这些。

    若神秘世界带来的是凶险,则到我这里就打断,全部落到我身上,也就够了。

    有大兄在,母亲与妹妹就不至于无人可托。

    有大兄在,周家就还在。

    所以,周家现在一共俩鸡蛋,就还是别尽往一个篮子里放了。

    倒是如果大兄现在有两个儿子的话,可以提携一个出来可惜,大兄不但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就算是把女儿也考虑进去,他俩的年龄也太小了。

    郑师叔说过,开窍最好在十七岁之后,十七岁的时候,人已经元神长成,且骨骼健壮,抵抗天地灵气改造的基础,就比较好了。

    在此之前的年纪,人自己还没有长成,凶险会很大。

    也是这个理由,小妹也排除在外吧!

    她还是更适合找一个家境平实的夫婿,过安静平和的一辈子。

    也就是说,周家的人,全部被排除在外了。

    那剩下的……周昂第一时间想到了陆家父子俩。

    尤其是陆进。

    他那个身板,肯定是没得挑,就是不知道在修持上来说,是不是有天赋了。

    不过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浪费一颗开窍丹而已。

    心里这么想着,等到一路走回万岁坊的时候,周昂心里已经初步有了计划。

    进坊门的时候,坊卒照例点头哈腰,甚至比之前还要越发的恭敬,这种情况,是从那天晚上自己曾带人来万岁坊里捉拿玉兰宗的雷震等人之后,就开始了。

    周昂没有在意,一边屡次克制自己想要把胸口的衣服拉开一点的冲动,一边缓步往里走,拐过一个巷子口,远远地看到似乎有人站在自家门口。

    旁边还停着一辆牛车。

    等走近了,他很快看见,那居然是蒋耘,还有他的夫人。

    周昂有些讶然,转瞬就想到了:难道太守府和郡祝衙门联手发布的安民告示,已经贴出去了?还是……

    周昂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一眼就看到了周昂。

    当下两人快步向前迎了几步,在几个路过的街坊的注视下,那蒋耘激动得面色涨红,遥遥拱手,道:“子修兄,耘拜谢了!”

    说完了,他认认真真地兜头就是一个大礼。

    而他的夫人,也是随之屈身一个万福。

    离得那么远,周昂拦都来不及,只好匆匆一避,然后快步过去,“伯道兄这是作甚,嫂夫人快快起身,你们这是做什么?”

    待周昂来到身前,蒋耘刚好直起身子,却是一把抓住周昂的手,激动得身体有些颤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带着些哭音地道:“子修兄,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什么差遣,请尽管直言,耘但能有所助,绝不推诿。”

    周昂哈哈一笑,还没说话,蒋家夫人忽然又哭着道:“本以为是发了急症,不曾想到,居然是有奸人谋害。若无先生,我们夫妇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此事,更谈不上为孩子报仇。是先生,为我那一双儿女,报了这大仇!”

    说到这里,她已是语带哽咽,道:“请先生,再受我一拜!”

    说话间,她竟是再度敛衽,屈膝一礼。

    这要是现代社会,还能伸手拉一下,但这个年代,虽说大唐国的社会习惯,并不崇尚把女子圈在家里,女子的社会地位也并不算低,但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这一点,却也是依然存在的。

    因此,周昂连拉都不方便拉,只好赶紧避让一下,摆手道:“嫂夫人快别这样。伯道兄,嫂夫人,你们以后便称呼我一声子修就是了。请到家里稍坐。”

    说话间,他向里延客。

    但这个时候,蒋耘却婉拒了,他道:“我们夫妇得闻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到,应该是子修你在做这件事,一时情绪激荡,决定要第一时间过来向你道谢。只是,今日心绪不定,实在不宜登门做客,就不叨扰了。谢过了子修,我们还是想,先回去祭奠一下两个孩子。”

    周昂闻言当即停下,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好。也好。”

    蒋耘闻言退后一步,拱手,道:“改天,待此事一了,定当再来答谢。”

    周昂也拱手为礼,“伯道兄客气了。”

    蒋耘拱拱手,转身招呼牛车来,夫妻两个上了车,一仆人赶着马车走了。

    只是,这一番举动,不但惊动了路人,也早已惊动了院子里面的周蔡氏和周子和。等周昂进了家门,两人不免追问。

    刚才一路思考,没注意到坊门口是不是贴了告示,这时候周昂就只能顺着高靖下午宣布消息的时候大概提到的内容,把这件事简略说了说,周蔡氏这才明白。

    片刻后,他道:“谁能想到,想要买个院子,竟叫你查出一桩大案子来。不过,此事做得好,做得好啊!”

    周昂闻言只是笑了笑。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到了第三天,周昂下了值出衙门,却在门口碰上了周晔,而且看样子,他应该是在门口专等自己的。

    “子修,来,为兄刚买了一套宅院,你来陪为兄去看看。”

    “啊?大兄你怎么又买宅院?”

    ***

    老婆带着我家小朋友从他姥姥家回来了,所以……我尽量抓时间写,尽量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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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子修好睡

    跟着大兄周晔走出去没几步,周昂已经有些恍然明悟,等两人一起走向归德坊,周昂心里更是已经基本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果然,兄弟俩在坊中拐了一个弯之后,顺着宽阔的青石板路,走到了一处看起来有些熟悉的宅院门口。

    此时这宅院门口正停着不少牛车,有些个仆役正在往来往庭院里搬东西。

    周昂站在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晔哈哈一笑,强行拽住周昂的手,把他扯进了院子。

    院子当然就是那个院子。

    那天大家一起来看过的,蒋耘蒋伯道家里要出售的那座院子,只不过现在,随着很多东西络绎不绝地搬进来,院子里原本的空旷感觉已经不见了。

    这院子因为此前蒋耘决意出售,很多家具什么的,是已经搬空了的,现在看来,是又要重新搬回来,但是却已经换了主人。

    扯着周昂进到堂屋里去转了一圈,等兄弟俩出来,站在走廊下,周晔笑问:“如何,我这院子,带这些个家具器物,二百两银子可值?”

    周昂无奈苦笑,“当然值。而且超值。”

    周晔又是哈哈一笑,道:“既如此,二百两,卖给你了!”

    周昂笑笑,道:“大兄,这样怕是不太好。”

    周晔也笑,却是道:“有人要卖,有人愿买,有何不好?而且这院子是我已经买下来的,再转卖与你,好或不好,与你什么相干?你只说这院子你要不要就是了。你若不要,我便另外卖于他人便是。”

    这就是周昂无奈的地方了。

    顿了顿,她有些纠结的功夫,周晔却再次劝道:“其实这有什么?你是真金白银掏钱买院子,人家是死心塌地坚决要卖,你又不曾收受他什么,也不曾以权谋私,只是做了些好事,因而有人自愿报答而已。子修,切莫矫情啊!”

    周昂笑笑,道:“二百两银子,买也就买了,何苦让人把这些东西都再送回来?怕是光这些东西器物……”

    说话间,正好一个仆人抱着一支大花瓶从面前过,周昂道:“光是这些东西,加在一起都要价值不菲。二百两银子买这院子,已算便宜,再要人家这些东西……”

    周晔哈哈一笑,道:“这可是他自愿拿来一起卖的!可不是我要的!”

    顿了顿,他见周昂又叹了口气,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道:“行义事,得福报,子修,这没有什么使不得的。说起来,为兄还要佩服你呢,这才是你我做官人的,所能做到的最高境界。与此相比,那些官员们离任之时的所谓万民伞,简直是连给你这套院子提鞋都不配!”

    周昂想了想,也正色道:“既然伯道兄一定要卖,我也并不矫情说非得不要。只是,这些东西器物,到此为止,不要再都搬回来了,缺了什么,我自会添置,他送来的这些东西,再加一百两,共作价三百两银子,我买下现在这院子,和院子里的这些东西,若是再少,或是再搬东西,我便不要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周晔,道:“可能烦请大兄再为我辛苦跑一趟?”

    周晔闻言啧啧而叹,“你二人这桩买卖,也算离奇!卖的人非要贱卖,还要多给,买的人非要高价,还坚持不要东西,这真是……成!就冲子修你这份处事,我这就跟着他们的车跑一趟!”

    周昂笑着拱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大兄了。”

    见周晔摆摆手就要走,周昂却又忽然叫住他,认真地道:“还有一事……”

    周晔回头,看着他。

    周昂平静地道:“大兄,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无论事大事小,切莫再如此做法了。实在是叫我为难。”

    周晔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笑笑,道:“我省得了!”

    …………

    当天晚上回到家,把此事与母亲周蔡氏和小妹周子和说起,周蔡氏不由感慨,到最后,却是点头认可周昂的处理方法。

    拒绝了似乎不大妥当,而且自己一方也的确是想要买院子,但二百两银子就买下院子加东西,占便宜的姿态也未免太过明显,说不得要叫人从此看轻。唯独周昂这样子去处理,既不占人便宜,又最终达成了目标,可算两全。

    只是,称赞过这件事,周蔡氏却是不由得又犯了愁,“但咱们只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剩下那一百二十两,却去哪里找?”

    周昂笑了笑,安抚她道:“母亲放心,最近衙门里应该会有些奖励下来。再找同僚们还有大兄凑一凑,应该也是够了。”

    于是周蔡氏不再多言。

    …………

    深夜。

    周昂正睡得深沉,忽然听见有人在耳旁清清楚楚地说:“子修好睡!”

    熟睡之中,周昂下意识地翻个身,然后才意识到不对劲,忽然一下子睁开眼睛,瞬间浑身寒气大冒怎么可能有人侵入自己的卧室,自己还毫无察觉?

    当下他近乎下意识地,当即进入观想状态,顺便打开了夜能视物,还一手伸进枕头底下,抓住了那把匕首。

    但就在这个时候,还是那个声音,又道:“旬月已过,你进步不小。”

    周昂愣了一下,忽然转身,单手撑着坐起来,却是不由讶然,“师父……”

    旋即,这惊讶变成了惊喜,他一下子翻身下床,“师父,您何时回来的。怎么,怎么……”

    此刻坐在他那把破烂胡椅上的,可不正是他那位已经一别月余不闻音讯的师父,徐甫徐子美?

    今夜无甚月光,就算有月光,窗纸已经重新裱糊好,也难以照进来什么,但周昂此刻夜能视物,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这位师父就算是坐在那里,依然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好风仪。

    简单说就是气质好。

    此刻见周昂已经起身,他抚须一笑,道:“你我师徒,三十六天的缘分,如今,我们要走了。临行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你,故而特意过来看你。”

    周昂有点懵,“走?这……这……”

    徐甫此刻缓缓起身,一把抓住周昂的手腕,道:“来,临走之前,师父带你去看看这天下。”

    ***

    这一步终是要走的。大家且容我几天,期间我尽量不断更。这几天里,我会跑着看看房子,租套房子码字。

    没办法,只要在家,几乎是不可能消停码字的,何况我家小朋友最近特别粘我,偏偏我又是个码字时,尤其是思考时格外需要安静的人。

    等我几天。

第九十三章 观山海

    “看天下?”

    “是,看天下。”

    “师父,我……”

    “你最想看什么?”

    “呃……”

    这一次,周昂沉吟了很久。

    这对话,实在是太懵逼了。

    师父的出现,本来就够突然,谁能想到他一走月余,下一次出现,居然会是直接来到自己卧室里?他不是应该先回山门,等我明天去了自然就见到了吗?

    而且……他们要走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山门不要了?连郑桓师叔和敖春,也都要一起离开了?

    但这一次,徐甫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周昂本来已经算是美男子,更兼美姿仪,可是当徐甫站在他面前,他身上那股自然流露出来的仙风道骨之气,却一下子盖住了一切。

    犹豫许久,周昂忽然问:“师父,您这一月有余,去做什么了?”

    徐甫闻言,倒是一副知无不言的感觉,当即回答道:“我去看了看这天下。”

    “啊?”

    周昂越发感觉云里雾里。

    关键是……好像有点神神乎乎。

    如果不是确信山门不是骗子组织,郑师叔的实力、境界、见识,都绝世高韬,而他也对师父敬佩之极,周昂甚至会忍不住怀疑自己这位师父此刻是不是要开始诈骗了这话题,大得有点假。

    此时,徐甫看着周昂,笑道:“或者说,我去看了看人间。”

    更大,更假。

    但周昂不敢质疑,他问:“去了哪里?”

    徐甫道:“许多地方,难以一一具现。”

    “那您刚才说要走,是郑师叔和敖春也要走吗?你们要去哪里?”

    “去我们来的地方。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周昂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接下一句。

    但这一次,徐甫却没有让他继续沉默下去,道:“时间不多了,我说了要带你去看看这天下,看看这人间,你想好了么?最想去看什么?”

    周昂迎着他的目光,见他眼神清亮,内蕴神藏,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开口就道:“郑师叔曾说,深海之处,有鲲,高山之巅,有鹏,我能看看吗?”

    徐甫当即道:“可。”

    然后他再次一把抓住周昂的手腕,道:“闭上眼睛,随我来!”

    周昂懵了一下,旋即,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吓得他赶紧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似乎有些奇怪的乱流,有些复杂玄妙之极的声音。

    这一刻,他直觉地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神魂俱颤。

    约莫三五分钟,周昂的身体始终僵硬着,一动都不敢动,只是感知着自己的师父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量。

    忽然,乱流消失了,那种复杂玄妙的声音,也消失了。

    有来自大自然的风自身旁徐徐吹过。

    徐甫道:“睁开眼睛吧!”

    周昂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旋即,他瞪大了眼。

    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似乎直到远方无穷尽处的苍茫大海。

    而自己,此刻被师父拉着,正站在海面之上大约二三十米的地方。

    虚空站着。

    周昂的腿肚子有点想转筋。

    他以前曾确信自己没有恐高症,但这一刻,站在虚空里的那种感觉,却让他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深怕师父的手一松,自己就会笔直地掉进脚下这漆黑的大海。

    徐甫忽然开口,以一种奇异的韵调,说:“鲲!来!”

    周昂呆立,不敢动,眼巴巴地盯着海面。

    忽然脚下的海面有些异动,俄尔,一只体长至少几十米的巨大海怪跃出海面,带起了滔天巨浪。

    “谁在唤我!”

    那巨大的海怪悬停在半空,语带愤怒。

    它的声音太大了,震得周昂耳膜嗡嗡直响。

    而且它绝不是鲸鱼,又或者周昂上辈子在动物世界,或什么别的科教纪录片里见过的其它的大型海兽。

    它体长而腴,显得格外肥硕,且强健。

    而且它尚未跃出海面的时候,周昂已经直觉地感觉到那种灵魂的颤栗那是一种你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在食物链中位于你的上方的上方的上方,那种根本无力抗拒,甚至生不出抗拒念头的恐惧感。

    这一刻,周昂毫不怀疑,只要它愿意,它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碾做齑粉。

    但下一刻,当它看清了顶空之中的人影,又或者其实是它感知到了什么,本来不怒自威的姿态,迅速收敛,眨眼间,他已经化为一名强壮的赤膊大汉,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躬身,双手合十,道:“见过世尊。”

    徐甫笑道:“汝当善修持,勿作恶。”

    那壮汉闻言毕恭毕敬地躬身应道:“诺。”

    但旋即,他却道:“久闻世尊已经……”

    但是没等它说完,徐甫已经轻轻拂袖,道:“你去吧!”

    于是它的话就卡在那里,却是当即便不敢再问,一躬身,道:“仆告退。”

    然后,它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入水的瞬间,已经重新变回巨鲲的体型,再次激起滔天巨浪。

    从头到尾,周昂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徐甫侧首顾,平静地道:“它已有半神半仙之体,如果用修持来理解,他已经介乎第四阶与第三阶之间,一旦突破,即成半神。你以后若行走海面,要小心它。它对待实力不如自己的修持之人,绝不会像刚才那般乖觉。”

    周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才惊觉。

    半神半仙?

    第四阶与第三阶之间?一旦突破就成半神?

    这……

    没等他把自己心中的疑惑问出来,徐甫抓住他手腕的手忽然一紧,周昂直觉地第一时间闭上嘴,同时也闭上了眼睛。

    对了师父……其实我还想问,刚才那只鲲被你打断了,他想问你什么?你已经怎么了?

    又是那种奇怪的乱流声,绝不是来自大自然的风吹拂着身体。

    耳边有复杂莫名的奇异声响。

    这一次时间更长,约莫能有十分钟的感觉。

    忽然的某一刻,徐甫开口道:“睁开眼睛吧!”

    周昂依言睁开眼睛。

    然后第一时间,他大口地呼吸了一口。

    可怜他现在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的中衣,刚才到海面上还就罢了,现在忽然来到这里,他顿时觉得这气温下降了少说有十几度。

    不过整个人倒是一下子比刚才还要清醒了许多。

    远处是皑皑雪山,映照得脚下的山谷恍若不夜。谷中有一条蜿蜒的溪流,被雪山一照,精美得宛若玉带。

    谷底之中,忽然有些东西在波动。

    旋即,一支大鸟振翅而起。

    刚出山谷,它的体型便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逐渐放大,一直大到……两翼若垂天之云。

    很快它就飞到了虚空之处,盘旋着,绕着徐甫和周昂立在半空中的身形飞舞起来。

    “见过世尊。”它说。

    徐甫笑道:“汝近来可好?”

    “妖庭侵扰颇急。”

    它的声音自半空中盘旋而来,带着些莫名的振奋昂扬,道:“您不在的这些年,仆不过勉力支撑,世尊,这些年您……”

    “罢了!此事不要再提。”

    “诺。”

    “我只是带我的徒儿来看看,他想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子。”

    “您开了山门了?”

    “只此一人。”

    “见过小世尊。”

    “呃……我……”

    “阿鹏,你且去吧!”

    “世尊,仆……”

    “去吧!去吧!”

    “诺。”

    那大鹏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又在半空中盘旋翱翔了几圈,这才敛翅,徐徐地落回到山谷中去了。

    徐甫手指山谷,道:“阿鹏将来或可为你一用。”

    “呃……这个……”

    “你还想去见见什么?”

    周昂咽了口唾沫。

    “我……师父,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我能问吗?”

    “不能。”

    顿了顿,徐甫又道:“该告诉你的,我走之前,都会告诉给你知道。”

    “可我想问。”

    “那你问。”

    “它们称呼你世尊,还是师尊?所以,你是它们的老师吗?它们都是妖吗?您说带我去看这天下,这人间,我想知道,这天下……是您的吗?”

    徐甫闻言仰天一笑,旋即正色道:“过去,我一直是这天下、这人间的仆人。而接下来,轮到你了。”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仆人?”

    “仆人。”

    周昂又咽一口唾沫,“这仆人……您是说让我守护天下吗?”

    “是。”

第九十四章 无命无运

    你想看什么,我就带你去看什么。

    于是东海之内,巨鲲舞浪,西山之巅,大鹏惊风。

    于是你看到,大唐国的宫殿之内,三十六名狐女翘着毛茸茸的尾巴、伴着羯鼓,跳起旋舞,而皇帝陛下彻夜纵酒欢歌。

    于是你看到,一间破旧不堪倾颓半厦的小庙里,几个大乞丐呼呼大睡,几个小乞儿困饿不堪。

    于是你看到,当一丝灵气意外地“碰到”一只野兔的时候,那只野兔在顷刻间所发生的巨变。

    于是你看到,大江在奔流入海的地方,那江水与海水之间清清楚楚壁垒分明的一道分界线以此为界,分属两支不同的龙族。

    而你知道,这些东西,常人终其一生,难见其一。

    而你,一日尽览。

    …………

    夜色依然深沉。

    空荡荡的卧室里,空气似乎波动了一下,有一些虚无难见的波纹在空气中层层荡开,随后,徐甫和周昂忽然就出现在房间里。

    察觉到周围的环境不再是闷热,周昂有些好奇却又已经有些麻木地睁开了眼睛,却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回来了。

    而师父面带笑容地站在自己对面,笑问:“你看到了什么?”

    周昂又懵了一下。

    今天晚上,他其实整个都是一种懵逼的状态。

    无论是师父说的那些莫名假大空的话,还是他带自己去看的那些莫名高大上的场景、人物、妖怪,等等,对于他过去二十多年绝对可以用“平静”这个词来形容的现代生活,以及穿越过来之后这一个多月的玄奇生活而言,都实在是太过跳出世界线了,他觉得,换了谁是自己,都会完全蒙掉的。

    所以……我看到了什么?

    原来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鲲有鹏,但它们并不像庄子说的体型那么大,但实力都极其吓人?原来女人有个狐狸尾巴是真的倍添诱惑的?原来每一只非天妖的普通妖怪,都是这么来的?就是当几股灵气巧合地忽然在它身体占据的空间里“撞”了一下,然后一只小白兔白又白就忽然被改造了?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龙,而且应该是已知体型最大的生物,远比鲲和鹏都要更大,但它们并不喜欢金子和宝石。

    原来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妖怪都更喜欢自己的原始形态,变成人形、说人话纯属无奈,只是为了便于沟通和潜伏?

    原来……

    良久,他抬头,“师父,这就是天下么?”

    徐甫点头,又摇头,“你所见所听,不足万一。”

    顿了顿,他叹口气,道:“只可惜,为师已是强弩之末了,没有能力带你去四大妖庭去看一看。你要去看,只能看你自己以后的修持了。”

    “呃……”

    懵逼的状态,是一种什么状态呢?

    在当下的周昂看来,这种状态就是,你的所见所闻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世界观和世界线,这种知识层面、见识层面的信息大爆炸,如同一枚原子弹的当量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爆炸开来,你根本无从确定这是怎么回事,而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或者自己对什么好奇、应该问什么问题……等等之类。

    完全脱线。

    此时,看见自己徒弟如此不堪的模样,徐甫倒是没有丝毫的失望,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想了想,忽然道:“刚才你曾问我一个问题,你说,我是不是让你守护天下。”

    “昂?对!”

    这个问题周昂记得。

    因为这是所有的眼花缭乱的“参观”里,他觉得跟自己比较有关系的一部分了,虽然那对话依然懵逼。

    “为师刚才曾回答你说,是。现在为师觉得,这个回答不太准确。故而,为师要修改一下这个回答。如果说我是在守护天下,或许当得,但你么,就未必。这个担子太重了,你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必挑起它来。”

    “呃……其实……守护……呃,我觉得我能守护住自己,和我娘、我小妹,就已经挺好的。别的我就……”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出的虚。

    徐甫忽然笑道:“你不是正在守护这翎州城里的安宁么?”

    “呃……师父你知道?”

    “那是自然。”

    “呃……师父,您知道吗?我那天居然意外地发现,我可以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进行一定时间内的场景回溯,我跟郑师叔说了,郑师叔一副觉得很平常的样子,可是我觉得,这能耐很厉害了吧?”

    说起这个,周昂不知不觉的就话多了。

    关键是那么厉害的开拓,郑师叔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周昂最近这段时间感觉自己特别缺表扬,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混沌的关系,下意识地就说出来了说完了,连他自己都都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多大了,还要表扬?

    然而徐甫听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一直都做得很好。”

    “真的?”周昂一下子来了精神。

    徐甫道:“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多了。”

    这就真的是表扬了。

    果然听完了整个人都感觉舒服了好多呢!

    “所以……守护天下就是要……要……”

    “循着自己的本心去做就是了,别的,都不必多想。”

    “哦……对了,师父,你们为什么要走?要去哪里?”

    徐甫和煦地笑了笑,不答反道:“子修,三十六天的缘分虽短,但为师特别高兴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弟子。”

    “呃……师父……”

    “你不必多想其它,只管勉力去做就是。”

    周昂沉默下来。

    这一刻,有一种可以叫离别的情绪,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真切。

    虽然他一直都处在极致的懵逼之中,但是从自己这位似乎一直都仙风道骨的师父身上,他却罕见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的存在。

    忽然,徐甫又道:“知道为师为什么这么多年宁可收师弟,也坚决不收徒,但是却收了你入门么?”

    周昂摇头。

    “因为只有你无命无运。”

    “呃……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妖、任何存在,能够推算出你的前路。即便为师我,也不能。”

    “呃……”

    “临别之际,师父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

    说话间,他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小的铜镜,递过去给周昂,道:“此小鉴,为师随身许多年,权且送给你,做个留念。此物可以正衣冠,可以知兴替,可以明得失。善存莫失。”

    周昂接过来。

    就是一面小小的铜镜,镜面大约巴掌大小,通体皆为赤铜所铸,镜面磨得光可鉴人,而且是正反两面不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规整的圆盘,下方有一个小柄,也是一体铸成,握在手里小小巧巧。

    初初看时,它周身上下似乎并无丝毫的纹饰,但仔细去看,却觉得它手柄上似乎有些复杂莫名的细密波纹稍一深看,便有目眩神迷之感,吓得周昂赶紧收回目光。

    “这……这……师父……”

    “子修,好好修习你的大衍术,好好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

    “是,师父。可是……”

    “子修,别矣!”

    “呃……师父……”

    话还没出口,面前的徐甫忽然消失不见了。

    周昂懵了一下,伸手过去,在他站的地方晃了几下。

    确实走了。

    他摊手这就走了?

    这时候,他觉得脑袋有点疼。

    实在是刚刚过去的这一夜,一下子涌进来的信息太多了些。

    又看一眼手里的小镜子,他暂时顾不上琢磨它,随手先收到怀里,然后敲了敲脑袋不行不行,似乎师父他们是真的要走,而且是马上要走,我不能再继续这么懵逼下去了。

    赶紧!赶紧!赶紧!

    周昂,这是你的师门,你才刚入门一个月,前后见了自己师父两面,加一起不超过十个小时,忽然你的师门要集体搬迁了,你却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以及为什么非走不可,而且师父临走之前还告诉你,要你接班,继续守护天下我才第九阶啊,我拿什么守护啊!

    我不能继续懵逼了,我至少得追过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师父不说,可以问郑师叔嘛!

    说是师叔,其实他反倒是更像自己的师父才对吧?

    好歹大家一起相处了三十多天了,关系明显更亲近也更随意了许多。而且自己周身上下几乎所有的本事,其实都是郑师叔教的,反倒是自己真正的师父,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教过,只带着自己出去装了两次逼,而且都是他装逼我看。

    实在不行,还可以问问小敖春。

    我们的关系明显更近,他光是吃我的炒豆就吃了好多。

    呃……等等……等等!

    有些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周昂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些什么,但一时半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思路实在是太多了,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漏掉了什么愣了好一阵子,他才忽然脑子一白。

    “大衍术?这是什么东西?师父说我修习的功法……叫大衍术么?”

    大衍术?

    听起来感觉很不错的样子?

第九十五章 空山

    天还黑着,但周昂却已经无觉可睡了。

    脑子里混混沌沌,各种各样的思路、想法,就没有一千条也有九百九十条,使得他根本不可能再有丝毫的睡意。

    太多的知识,带来了更多的无知。

    他强行平静了一下心绪,试图让自己从头开始捋起,但是心绪根本无从平静,所有的思路都乱成了一团麻,也根本无从捋起。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在书案前坐下,拿过砚台,淋上一点水,拿起墨锭来,开始磨墨很多时候,借助研墨的功夫,他总是能让自己尽快地冷静下来,并渐渐地拆开心头的一团乱麻。

    如果还是不行,他还可以写。

    一条条的写,总是可以慢慢捋清的。

    等到墨水研好了,他的心绪果然就安静了不少,然后铺开一张纸,提起一杆笔来,饱饱地蘸了墨,悬笔许久,写下一行镌逸工整的小楷

    “我师父是什么人?”

    嗯,这是个好问题。事实上,虽然加入山门一个月有余,而且也从零开始,接受了郑桓师叔的教导,从入门,到现在渐渐地可堪小战,进步明显。而师叔所有的本事,都是师父教的,所以理论上,我的本事也是从师父那里来的。

    只是……有点二手。

    嗯,我是个二手的徒弟,学的是转过一手的本事。

    但我学的东西,明显跟衙门里的同事们,是不一样的。

    原理上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实际的修炼功法,应该是有着极大差别的。比如说,我才刚开窍,就能看到他们看不到听不到的,而按照同事们的说法,按照他们的修炼法门,要一直到第六阶,他们才能看到灵气。

    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修炼的功法,比他们的高端多了。

    所以,推导出来就是,我师父是很高端的。

    这是废话!

    介乎第三阶和第四阶之间的,传说中的海中巨怪鲲,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翱翔九天的大鹏,传说中的神鸟,对他老人家也是毕恭毕敬的。

    世尊啊!

    应该是世尊,不是师尊。

    那只大鹏鸟还叫了我一声“小世尊”。

    那么,世尊这个称呼,究竟代表师父的地位有多高呢?

    前段时间抄《金刚经》时,世尊这个词抄了不知道多少遍,所以一点都不陌生。在《金刚经》里,这个称呼当然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独家称呼,是佛教徒们心目中极为尊崇的、至高无上的称呼。

    但是,世尊这个词肯定是华夏之地的,而佛教却是外来的宗教。

    他们的经文都是翻译过来的,所以,在梵文的原文里,这个称呼应该是另有叫法的,只是翻译者在把梵文的佛经转译成汉字的时候,没有选择更晦涩难解不利于传播和讲解的音译,而是在汉字中找了一个同等意思的词来做翻译。

    因此,世尊这个词,绝不是佛教专用的,它们也没资格把一个汉字的词拿过去自己专用,但它毫无疑问是极为尊崇的、至高无上的。

    至少在那只鲲和那只大鹏鸟那里,自己师父的地位,就是这样的。

    所以,让他们俩这么尊崇的……

    嗯,这个地位就……

    好,大概捋清了。

    嗯,关于这个,还有好多问题,但是不着急,以后我再慢慢捋,或者待会儿天亮了去庙里一趟,在他们走之前,亲口去问一问也行。

    比如……还是老问题,师父他们为何要走?去哪里?

    再比如,师父自己说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是什么意思?而巨鲲差点儿问出口的那句话,到底是想问什么?大鹏鸟说师父不在的这些年……师父干嘛去了?为何不在?不在了多少年?

    好吧,且先抛开这个,再捋下去又乱了。

    周昂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又写下一句话

    “师父说我无命无运。”

    嗯,也是个好问题,而且切身相关。

    仔细想想,道理其实不难明白,师父肯定是已经看出来,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就是说,我在这个世界的命运,其实已经终结了,所有的因果,都已经随着原主的上次死亡,彻底湮灭了。

    而我这个穿越者的到来,所带来的这次新的生命,却已经与这具身体原本的因果,并没有什么干系了。

    所以师父说,即便是他,也无从推导自己的未来。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过去比如,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时空穿越来的?

    不好说。暂时存疑。

    接下来,一个新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师父选择收我做唯一的一名弟子,是因为我无命无运呢?

    师父显然地位尊崇,而且山门里的修炼方法,的确高绝,按理说,自己被师父选中,成为他老人家座下唯一的一名弟子,应该是一件顶顶荣耀的事情了。但是,加上这个“无命无运”,却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所以……无命无运,命运不可预测、不可推导,反过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可以推导、可以预测的!

    当然,显然只有大能才能做到这一点,但只要有人能预测和推导,就证明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提前发现,甚至……打断、扭转和破坏的!

    那么,我无命无运,因此才被师父选中这一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师父想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所有人都无从预测我的命运?

    从而……从而保证我能顺利的长大,不被人捕捉到命运,进行打断、扭转和破坏?从而让我可以顺利地“长大”?

    卧槽,这么一想,做师父的弟子好危险啊!

    不对不对,师父是世尊啊,那么尊崇的地位……但是,世尊就没有敌人了吗?相反啊,越是你的地位尊崇高邈,你的敌人才只会越发的厉害!

    要是这个推导成立的话,那么就是说,师父有个强大的敌人。

    或者不止一个。

    好吧,这个推导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玄乎……先跳过。

    想了想,周昂再次提笔,蘸了下墨,想要写下第三行字,也是他在听到师父说自己修习的功法叫“大衍术”之后,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

    但是,他才刚写下“我上次的场景回溯”几个字,却忽然呆住

    卧槽,不对!

    师父肯定就是有敌人的,而且还是强大的敌人,至少,四大妖庭应该就是他的敌人因为大唐皇帝的皇宫,他直接就带我去了,而且可以让我们身处殿内,却无一人能够察觉!

    可想而知,官方既然有修行者的机构,皇帝身边怎么可能会没有高阶的修行者保护?但显然他们的等级还不足以发现师父,和师父保护下的我……

    但是四大妖庭那里,师父在他“强弩之末”的情况下,却是不敢带我去的!

    对方大致上应该是敌非友!

    再想想,再想想……

    师叔和敖春都不能出门,庙里的任何器物都不许我带出来,说是带出来也无效,而师父说自己“强弩之末”……

    再想想……

    院子里的雪一直都没化,枣树没死,但一直都不发芽……

    卧槽!

    这一刻,周昂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他霎时间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东西,却又有些不敢置信,只是喃喃自语着,“那现在……”

    恰在此时,远处忽然有只公鸡高声打起鸣来。

    隔了不过几秒钟,自家院子里那只大公鸡当即也高声叫了起来。

    周昂啪的一声放下笔。

    随后,他一把抓起手里只写了两行半字的纸,顾不上墨迹未干,揉吧揉吧往手里一攥,也顾不上别的了,当即开门,想了想,又回来抄起一件儒衫,随手先披到身上,急急忙忙地出门去,大门也不开,直接一跃而过,一边穿衣服一边大步狂奔起来到了坊门处,也是照此办理,直接一跃而过了。

    他刚才忽然想到,或许师父说要走了,就已经走了。

    于是,他一路狂奔。

    天色仍旧晦暗,甚至是黎明前最为晦暗的时间。

    他以一种前所未见的高速,一路狂奔到翎州城的南门。

    大门未开。

    他现在再次苦恼自己居然不会穿墙术了。

    幸而翎州本地多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争,所以城墙不高,也就十米上下的样子,最终周昂深吸了一口气,居然再次一跃而上。

    然后,又是一路狂奔。

    眼看很快就到了熟悉的地方,这是每天都要走一遭的老路,这地方是每日都要过来一次的老地方还没到地方,他就已经从怀里把当日师父给自己的那块小牌子翻了出来,攥在手里。

    然而,他没有看到那条熟悉的小小石径。

    他确信自己每天走的这条上山的路,就在这里,但尽管手里握着那块小小的牌子,却仍然不见它出现而抬头看,山上也并无每日里抬头可见的那座小庙。

    尽管天色晦暗,但他确信自己现在的视力毫无问题。

    也就是说,它们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连小庙,连着这条小路,都已经不见了。

    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粗气,在小路本该伸展出来的地方急得团团转悠,末了干脆也不找路了,直接循着记忆中的路径,一路蔓草山荆的爬上去。

    这一路上去,路自然是没有的,甚至连一点人畜践踏的痕迹都没有。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过去的每一天都会从这里来一趟去一趟,此时此刻的周昂恨不得去怀疑,过去的那种种事情,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终于,在身上的儒衫被荆条剌破了好几个大口子之后,周昂终于来到了记忆中小庙所处的地方,却见这里只是蔓草荒烟。

    甚至,他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斜坡,按道理来说,如果要起建筑,至少也得平整一下土地,在这斜坡上整出一片平地来才行的。

    这里除了荒草和荆棘丛,别的什么都没有。

    周昂叉着腰,站在那里,久久地出神。

    不知不觉间,露水打湿了衣服。

    也是不知不觉间,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眼前的一切越发清晰了起来。

    蔓草荆丛。

    周昂走过去,沿着记忆中的大致方位,走到“枣树旁”,走到“西厢房”,走到“大殿门口的台阶”……什么都没有。

    忽然,他发现草丛中似乎有条蛇。

    先是吓了一跳,想要跳开,旋即心有所悟,走过去拨开草丛,却见青蛇也似的一串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有点眼熟。

    他过去捡起来,大致扒拉一下,数目应该是对的上的。

    所以……

    “就这么走了吗?”

    “连个破庙也搬走?不给我剩下?”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根本不是周围的所有人都看不到这座小庙,事实上就是,这座小庙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它只是被师父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

    大能者连山都能搬来搬去,何况是一座小小的破庙?

    直接搬来,往这里一墩,就把自己招来做了弟子。

    然后……三十六天,连人带庙,全部消失了。

    一通喊之后,周昂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顾不得地上的露水,忽然一屁股坐了下来大致上应该是他每日里练功结束之后和敖春一起坐的地方。

    三十六天。

    就到这里全部结束了。

    不对,算算,算算……

    “你们还差我好几个小时呢!”

    “还有好几个小时我才遇见的你!”

    然而,喊这个还有什么用。

    什么用都没有,纯粹发泄。

    原本每日里都见,并不觉怎样,现在忽然想到可能从此以后,自己都见不到郑桓师叔和小敖春了,周昂忽然觉得有些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地漫溢出来。

    “你教我什么了?都是郑师叔教的我!我前后只见了你两次,不,三次,加一起咱俩说了不超过一百句话,还老是你冲我装逼!”

    “哪来三十六天?三个半小时差不多!”

    …………

    红日东升,照亮天地。

    一身破衣烂衫的周昂安静地坐在草丛里。

    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言,也一动不动。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太阳已经挂上树梢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把那串青钱揣到怀里,迈步下山。

    行到山脚时,忽然停住,蓦然转身,看向那蔓草荆丛处。

    许久,他转身离去。

    再未回头。

    【第一卷,庙中人,终。】

第一章 望江

    翎州城,安民坊。

    码头上仍是日复一日的繁忙景象。

    江潮涌动,靠岸的船只自然都已经降了风帆,却仍不免随着江水来回晃动,船板搭在船只与栈桥之间,装船卸船的汉子们蹬蹬蹬地踩上去,忽忽悠悠。

    天气太热,他们大多都是上身只穿一件半臂,下身亦只着半绔,更有甚者,也有不少人干脆光着上身,阳光下,那一身晒得黝黑发光的腱子肉上,汗珠不停地滚落,噼里啪啦地掉到船板或栈桥上,顷刻间便已蒸发不见。

    时令已是六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之一。

    顺着码头区往西走,青石砌起的灵江大堤之内,同样是青石铺就的宽阔的江边大道两旁,到处都是酒旗与茶幌。

    这些毫无疑问都是不合规矩的占道经营,而且这些道边的酒肆与茶肆,也往往并不卖什么好东西,都是些廉价的酒水、茶水之类,却正好迎合了码头上出力气人的需求冬日里出一身汗,怕着凉,吃一角热酒烘一烘,正好穿了衣服回家,夏日里太热,过来咕咚咕咚灌一壶凉茶,或阔绰些,来一碗冰镇酸梅汤,顿觉清爽惬意。而且关键是,都不是太贵,绝对消费得起。

    日上三竿时分,对于江边的这些小小摊点来说,生意还没怎么开始呢,船工装卸工们都正赶着凉快装货卸货。

    此刻有些江风微微吹拂,多少带来些凉意,江堤的大柳树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茶摊子上,却有一位年轻的客人正在缓缓地喝茶。

    他也不要什么茶点,就是小口地缓缓啜饮着已经半凉不热的廉价茶水,同时目光茫然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江面,整个人似乎都处在走神的状态中。

    此人正是周昂。

    过不大会儿,掌柜的拎着大茶壶过来,笑眯眯地问:“客人可要添些热水?”

    正在怔怔出神的周昂回过头来,露出笑容,放下茶杯掀开壶盖,道了声,“谢过掌柜了。”

    那掌柜的看上去已经五十多岁年纪,满脸的皱纹纵横,但手却丝毫不抖,拎起大壶,准确地给周昂的茶壶里注满了热水。

    但是,给茶摊上唯一的一位客人倒了水,那老掌柜的却并没有走开,反而随手放下茶壶,笑着问:“客人每日过来喝茶闲坐,已经有七八天了吧?且每天都是一坐一个大上午……可是在等什么人?”

    面对老掌柜的主动搭讪,周昂笑了笑,却是道:“倒是不等人,只是过来坐一坐,想些事情。”说话间,他抬手指指小方桌旁边的另外一把拙扑胡凳,笑道:“老人家坐下说话,我请你一壶茶好了。”

    老掌柜的闻言摆摆手,道:“开茶摊的,哪里有叫客人请茶的道理?”这么说着,他倒是依言坐下了,笑着道:“茶是不必请的。小老儿此刻有些清闲,倒是愿意同客人一起坐一坐,闲聊也好。”

    周昂闻言也不坚持,顺手从小方桌的茶盘里拿起一个倒扣的茶杯来,拎壶给老掌柜的倒上一杯,笑着道:“老人家今年高寿?”

    “五十八啦!”老头儿笑眯眯的。

    顿了顿,他指了指自己的茶摊,却好看见儿子儿媳妇正推着小车,把家里做好了的酸梅汤运过来,倒也不起身帮忙,只是道:“我家这茶摊,从我爷爷开始,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三辈,六十多年啦!”

    “嚯!那可有年头了。”

    “那可不。我小时候,才七八岁,就已经学着烧水添柴,稍大些,就开始学着给客人添水沏茶,不是什么精细的买卖,别看客人们说话气声大,但都是和善人,有些差错也不与我一个小孩子为难的。”

    “倒也是。”

    “仗着客人们赏口饭吃,打我从我爹手里接过这茶摊子,已经二十多年啦,没出过什么大差错。这不,儿女都拉扯大了,孙子也已经开始管用啦!年底就娶婆娘,眼看我就能抱上重孙子啦!”

    “老人家好福气!四代同堂啊!”

    老头儿听得笑眯眯的,脸上的褶子更深了。

    牙已经掉了好几个。

    “客人看着像是读书的人。”

    “哦?何以见得?”

    “看着就不一样。你断断不会是卖力气的人。小老儿我别的本事没有,卖了五十年茶,见过的人多得数不清,说起识人,还是有些门道的。”

    “哦?那老人家您看我,可有什么说道?”

    “你呀……将来必成大事!”

    周昂忽然笑了起来,“哦?从何说起?”

    本以为只是老掌柜的善意的奉承,不成想这个话一问,老人家倒是很认真地竖起两根手指头,笑着道:“俩事儿。”

    “嗯?您挨个儿说说?”

    “第一个,这么些年了,我别的记不住,就这个记得清清楚楚,但凡有人能在我这茶摊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的,也不等人,也没事情,就是坐着、看那江面想事情的,后来都大富大贵了。”

    “还有这事?”

    “那是自然。我随手就能给你举好几个例子!”

    “您说说?”

    “现在江上跑船的,都知道个李显李大官人,其实他原名叫李虎子,后来发达了,才改名叫李显。他当年年轻那时候,穷困之极,但他最苦那时候,就跑到我这茶摊子上来喝茶,一坐就是一整天,就如客人您这般,呆呆地盯着那江面发呆,到现在他还欠十几文钱的茶钱没给呢!后来怎么着?发达了!”

    “一百多条船啊,几百上千号人跟着他吃水上饭,再加上岸边这些扛包的,得有一两千户人家,都是跟着他吃饭的。”

    “那的确是已经很大发了。有钱了!”

    “是有钱啦!他也不缺我那一点茶钱了,许是忘了,我也懒得找他要。就这么过吧,都快六十的人了,计较那几个小钱作甚?客人说对不对?”

    “没错。……您刚才说,俩事儿?那第二个……”

    老掌柜闻言重新竖起两根手指,道:“第二件事,我虽然不懂看相,但是客人您那,面善。”

    “哦?面善?”

    “哎……面善!好些年前,也有个读书人,坐在我这摊子上喝茶,他告诉我说,面善之人,纵无大成,绝无大厄!厄就是厄运的意思!就是说这人哪,面善,说明心善,心善的人,就算最后没啥大富贵,但一辈子都不会栽啥大跟头。他还说,面善心善之人,没有机会便罢,一旦有机会到了,即可就会乘风而起。他善哪,善就能得人扶持,这富贵就来得大!”

    “客人您想,这俩事儿加一起,您将来岂不是要富贵?”

    周昂哈哈一笑,点点头,诚恳地道:“老人家,谢您吉言啦!”

    老头儿笑起来。

    端起茶碗一口喝掉已经冷掉的茶水,周昂想要起身,结束今天上午的发呆,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给老头儿也续上一些,然后笑问道:“老人家,您常在这江边,见的人多,消息也灵通。您可知道,最近咱们翎州城里,可有什么稀罕事儿?左右也是闲来无事,不如说来伴茶。”

    老头儿闻言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大事吧?哦,据说衙门里前些天贴了布告,我也不识字,只是听客人们闲谈,说是抓了一伙歹人,那帮人是专门杀孩子的,可真是下十八层地狱的祸害!”

    周昂点头,道:“嗯,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可还有别的?”

    老头儿又想想,道:“倒还有一件,最近几天,打从下边来了好些船,说来稀奇,您道那些船运的是什么?不是米不是茶也不是绸,居然都是些桌椅床凳,还有些花瓶,据说还有整整一船的各式花卉、竹子,都是连根儿挖出来的。当然,据说也有不少箱笼,应该装的就都是些值钱的财货了。”

    周昂闻言缓缓点头。

    顺着灵江往东南九十六里,为瞻州,往西七十五里,为汇州,自汇州至瞻州,水路一百七十一里,沿途共经过三座大城,翎州卡在中间,为首。而对于翎州本地人来说,习惯性地管从灵江上游汇州过来,叫从“上边”来,管从灵江下游逆流而上过来的,就叫从“下边”来。

    所以,这位老掌柜说从“下边”来的船,大概指的就是东南方向的瞻州了。

    “哦?桌椅花瓶?连花卉竹子都要运过来?这是要做什么?”

    “搬家!”

    “搬家?这是什么人要搬家?连竹子都要搬过来?”

    “说是姓吕的一个大户。有钱人家!已经连着来了好几天的船了!那江上的李大官人就出了不少船帮他搬家呢!据说前后一共要几十条大船,才能把他家搬空。啧啧……有钱!”

    这倒是周昂此前没有留意到的消息了。

    或许县祝衙门撒出去的眼线那里,应该是有汇报的,但对于县祝衙门里负责初步过滤信息的人来说,这等事情,显然是不需上报,直接过滤掉的。

    一个有钱的富户搬家而已。

    但偏偏这个时候闲来无事,周昂倒是起了些好奇,忍不住问:“老人家可知道,这姓吕的富户为何忽然要搬家?还如此的大张旗鼓?”

    周昂这么问,不是没有来由的。

    时人安土重迁,轻易可是不会搬家的。更何况,据周昂知道的,如果这户人家富裕到了需要几十条船才能把家当搬完,显然已经不是一般的富户了。

    像这等样的人家,一般在居住地生活多年,社会关系网往往会钩织得极为细密复杂且庞大,一旦遇到什么事情,这些多年来形成的关系网,会成为他们整个家族极为重要的保护伞和缓冲地带正常人怎么可能会舍得放弃这样的祖居安适之地,举家迁往外地去?

    哪怕是在朝中做了大官了,在长安置办了大宅子的,轻易也是绝不会从老家的祖宅搬走的这是根。

    老头儿闻言笑道:“那谁知道!许是得罪了人,在当地过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笑笑,“这就是咱不知道的喽!咱就是看个热闹!大家都说,你看,那么有钱,还是免不了要搬家,这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周昂闻言缓缓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恰在这个时候,老掌柜虽然一直在这边坐着说话,但眼睛却一直都盯着码头那边的动静呢,眼看着似乎有些船已经卸空了,一帮浑身淌汗的壮硕汉子正围在一起,似乎是算筹支钱,老头儿赶紧就站起来,大水壶拎起来,笑道:“客人且慢慢喝,小老儿要忙活起来啦!”

    周昂笑笑点头,道:“好!”

    老头儿说罢果然就回去忙活,而过不多时,果然就有些汉子一边擦着汗一边大踏步地往这边来了,其中就有几个人,路过别的摊子看都不看,直奔这边时日长久,他们往往都已经有了固定喝茶喝汤喝酒的摊子了。

    周昂把杯子里的茶水一口喝空了,然后起身,过去算了茶钱,特意多给了几文,笑道:“说要请您一壶茶的,岂能不算?”

    老掌柜笑着谢了,终是把钱收下。

    …………

    一路走着回县祝衙门的时候,周昂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最近几天,他每天都会跑到江边那老掌柜的茶摊去喝茶发呆,还是很有效果的,发呆归发呆,很多事情还是慢慢地想清楚了。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说走就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要不是那柄铜镜始终就揣在自己怀里,周昂甚至会忍不住怀疑过去的这一个多月,只是自己的大梦一场了。

    现在,师父走了,郑桓师叔走了,敖春也走了,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呀!

    只是以后再不能像此前的那一个来月一样,遇到什么疑难,都能第一时间跑去请教郑师叔,并且肯定可以得到他的指导了。

    但自己已经学到手的本事,郑师叔曾经给的那些指导,都是没人能够带走的,那已经是属于自己的本事了。

    真真切切的本事。

    于是他想:虽然再没有人指点自己,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得全部依靠自己了,但至少,自己作为一个修行者,而且是一个官方修行者,只要不是故意跑去惹事,想要安安生生的在翎州这么一个小地方,做一员官府小吏,奉养母亲,从此安闲度日,应该还是比较容易的吧!

    如果没有什么野心的话,这不正是人生最好的追求吗?

    自己上辈子汲汲以求的,也无非就是这样了。

    说实在的,要不是小地方的发展机会实在太少,工资实在太低,是真的想回小县城去买套房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而现在,这个目标其实自己已经实现了。

    地级市里的两进的大院子,搁现代社会,买得起吗?

    现在么,也就缺个老婆了。

    嗯,虽然没什么野心,但是,如果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庇护一下本地的百姓,还是要做的,但这不是为了什么守护者之类的使命,或者任务,而是为了对得住自己的本事,和良心。

    至于守护者什么的,听听就算了……

    我才刚入门!

    我才第九阶!

    而且,师父临走之前也说了,并不要求自己非得做什么,只让自己顺着心意去做就好了。他更是说过,他勉强可以算是那个什么守护者,但并不强求自己也去做,只是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去一些对的事情,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就已经很好了。

    这一点,自己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

    收拾起心情赶到县祝衙门的时候,距离衙门里晌午会食还有点时间,周昂就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见方骏等几个在推牌九,还特意站一边旁观了一会儿战局,然后才过去跟卫慈闲聊了几句,然后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等午饭。

    山门的饭蹭不到了,但衙门这边的饭,还是随时可以蹭到的。

    最近一段时间,翎州城这边没有发现什么需要出动官方修行者的案子,似乎是天太热,连坏人都不愿意出门作恶了。

    虽然大家还是要该当值的当值,该出去巡查的巡查,但是却不免也都有些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也因此,周昂最近的沉默寡言心事重,倒是并不怎么显眼。

    中午会食过,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却是懒得再喝茶了,周昂想起一件事来,索性起身,找到那边文员们办公的地方去。

    在门口看见自己那位陈靖世伯正在伏案抄录着什么,他只略站了站,见陈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出来等着。

    片刻之后,陈靖已经出来,两人就站在廊子下说话。

    周昂问他:“世伯博学过人,我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只能再问你讨个主意。我想找一些本朝或者前朝的史书来看,可惜遍寻不着,也不知道哪里有。世伯可能指点一二?”

    “史书?”陈靖认真地想了一阵子,摇摇头,“长安肯定有,但是,且不说路途遥远,咱们的身份,也去不了国子监,借不到的!至于咱们翎州郡,我就实在是没听说过哪里……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第二章 周昂好学

    陈靖突然一拊掌,笑道:“几乎要忘记,实在是他消失得太久了。”

    说到这里,他笑道:“我还真想到有个人那里肯定有史书,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个人么……你还是不要登门的好!”

    周昂闻言大奇,追问:“为什么?”

    陈靖回头看看,又左右打量,然后顾不得院子里日头正毒辣,拉上周昂的胳膊,把他扯到院子里,直到觉得已经远远隔开了众人,这才开口道:“此人姓吕,名端,字正山,正是咱们翎州本地人。若说学问、本事,那自然是一顶一的好。甚至可能是咱们大唐国,乃至于当世天下最好的博学大儒了。”

    “但是,这里头却有一层妨碍……”

    也不等周昂追问什么,陈靖已经很主动地道:“在我小时候,就曾听过咱们这位吕宰相的故事了。此人十七岁点茂才,二十三岁已经居官千石,后来一度出将入相,只三十来岁,便已经高居宰相之位,执大唐之牛耳。关于他的故事,很多很多,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二十多年前,他一朝失势,被当今朝堂上那位宰相给赶出了长安城,而且一撸到底,他就此回到咱们翎州,开始隐居了。时至今日,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膝下二子,皆不得出仕不说,历任太守到任,别说拜访了,首要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诘咱们这位前宰相的举止,就没有毛病,也得挑个毛病申斥一番!”

    “为什么?还不是当今宰相视之如虎、恨之入骨?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恨意不减,所以下面人便要想尽了办法迎合?”

    “也因此,但凡是在仕途上有些想法的,或者是于名声上有些顾忌的,是绝对不敢与他有任何来往的。便不说那些,单单只是你现在身在衙门里,身份上就是极不便利的,一旦你与他有什么交往,立刻就会被太守府那边盯上,说不得马上就有麻烦了。所以我说,他虽是一代大家,必然藏书甚丰,据说他尤爱读史,但是这个人,你是一定不要与他有什么瓜葛的才好。”

    “我此番特意说与你听,就是怕你以后又找谁问史书,万一打听到此人头上,那人却又一知半解,只知道这位乃是学问大家,却不知忌讳,你贸贸然跑去找人家借书,以后却不麻烦?”

    周昂基本上算是听懂了,只是心里却仍有颇多不解。

    当今朝堂上的那位宰相,周昂当然知道的,此人名叫徐良,执掌大唐权柄已逾三十年,对外先后打赢了对北方鲜卑人和对东方大汉的两场大战,对内则厉行变革,他执政至今长达三十年的时间内,更是先后扶立了大唐的先后两任皇帝,虽然权倾朝堂,民间褒贬不一,但谁都无法否认他的功绩。

    而对于早先的那个周昂来说,不管是出于官方有意的宣传和引导,还是自身对名利的追求,一身功业彪炳的徐良,都是少年人的偶像。

    这样良好的印象,自然保留在他的记忆里,被现在的周昂给全盘继承了。

    但是……他居然会这样子打压一个人?

    他用得着这么去打压一个已经失势二十多年的人?

    周昂忍不住拿这个问题去问陈靖,陈靖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道:“咱们蜗居一隅,朝堂之事,只是道听途说一些罢了,哪里可能真弄得清内中曲折?”

    这倒也是。

    周昂点点头,默认了陈靖的说法,然后见他似乎并无其他话要说,便又向他道了谢,然后略有些闷闷不乐地回去。

    他是真的想找些本位面的史书来看看的。

    在他年轻时所接受的现代社会的系统教育中,核心就是培养所谓的三观,即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而他自己接受了十几近二十年这个体系下的教育,自己的思想、知识、见解,也都是以这三点为基础而建立的。

    世界观,不就是观世界吗?

    现在问题来了,自己所处的世界,已经变了,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那原本的那一套世界观,当然就有必要更新一下了。

    如果说此前的时候,他对这一点虽然也有点想法,但还并不强烈的话,那么,师父临走之前带他走的那一圈,带着自己去观山海、看天下,可以说是极大地冲击了他过去对这个世界的各种判断。

    由此,他渴望更加深入地了解当下这个世界的愿望,开始忽然强烈起来。

    读史,读本地史,显然是了解当下这个世界、观察这个世界,并且适度修正一下自己的世界观的最好办法之一。

    只是可惜,这里虽然学问气氛还算有,但大家更看重诗赋、策文之类的东西,就有些史书,也都是官方修订出来,专门讴歌大唐开国皇帝的那些。

    那些东西,周昂此前是看过的,脑子里也还有许多的记忆留存,实话说,在现在的周昂看来,里头实在是真真假假说不清。

    此刻索然无味地回去坐下,百无聊赖之下,又起身给自己冲茶,面对着这时候空空荡荡的办公室,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权倾朝野的当今宰相几十年如一日的打压呢?

    就算这位吕端吕正山公曾经也做过宰相,肯定也有自己的追随者,甚至是党羽,但宰相徐良上任已经二三十年了,把吕端逐回原籍也已经二十多年,肯定是不知道早多少年就已经把他在朝野上下的影响力都给清除干净了。

    但他依然无比忌惮这位的存在!

    不但责令每一任太守对他严加看管、动辄申斥,而且还断了他两个儿子的出仕之路这可是够狠的!

    所谓“世家”,得是一辈接一辈的出仕、做官,一代又一代的交情、影响力,始终都在维持,才能成其为世家。像陈氏,人家就是一代代的都做官,每一代都会选择杰出的人才继续出仕,因此可称世家。每一任太守到任,都要到陈家去拜访攀谈一下,拉拉交情。

    但是像吕家这样,吕端正当盛年就被打下来,接下来两个儿子又无法出仕,那么这户人家就算是此前世家了很多年,到接下来的这一代,也已经全无官场人脉可言了,所谓世家,其实也就不存在了。

    太狠了!

    不过越是这样,周昂越是好奇。

    陈靖世伯认为他很可能是当今天下最杰出的博学大儒啊!

    而且这个人还尤善治史……

    正想着呢,左慈和方骏几个人回来了。

    他们中午又偷偷喝酒了。

    不过连高靖都是默许了的,不过问,周昂当然不会多事。

    再说了,他们都心里有数,喝也只是小酌,其实根本不至于影响公务的。

    看见左慈,周昂忽然想起来一个思路,不由得问:“子义兄,你是除了县祝和子羽兄之外,对咱们衙门里各种事情最熟悉的,有个事情,说不得要问问你。”

    左慈闻言当即道:“何事?子修尽管说。”

    周昂就问:“咱们衙门平常负责监视的人里,是不是包含一些特殊人物?”

    左慈想了想,先是摇头,旋即又道:“要说有,也是有的,但都不是什么要害人物。你也知道,咱们主要的职责就是清楚妖怪和各种隐秘宗门的活动,其他的事情,咱们是一概不管的,所以咱们的眼线主要是负责各处搜集消息罢了,监视的人的话……县衙那边其实归咱们监视的,这个你也知道,这个算吗?”

    “呃……”

    这个周昂当然也知道。但其实,所谓监视县衙,其实并不是监视,应该说是对县衙的某种保护同级的官方修行者有就近保护本地官府和各级官员的职责,县衙和县令等县里的四大要员,当然就归县祝衙门保护。

    于是周昂摇摇头,道:“不算吧?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了,胡乱问问。除了这个呢?具体针对某个人物的监视?”

    卫慈摆摆手,道:“这个不归咱们管!就算是有朝廷要求监视的重要人物,也是太守府和县衙的职责,与咱们全无相干。”

    “哦……”

    周昂听明白的同时,心里忽然有了个想法。

    也就是说,像这种“世俗”的事务,都是归管理世俗事务的官员和衙门去主管的,也就是说,别管吕端过去的官儿做得有多大,他跟官方修行者这边,都不是一条线上的问题又来了,他毕竟是前任宰相啊,必然是知道官方修行者的存在的。

    当然,理论上来说,他被打压到现在这个地步,朝廷上肯定不会仍然在派修行者保护他了,而没有修行者保护,负责监视和看管他的人,又不是官方修行者这条线上的这就有空子了。

    自从当初请教过郑桓师叔之后,自己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努力地研究和练习幻术,水平还有限,但总算是已经掌握了的。

    而幻术,能够很大程度上引导和误导影响范围内的每个人。

    这一点确定无疑。

    只是……问题来了,为了借书看,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有,有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会借给自己,就去冒这个险,值得吗?

第三章 身价

    第二天下午,周昂特意去二堂找到了县祝高靖。

    他已经反复盘算过,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去读史书,去了解这个世界的过去,因为尽管在内心里给自己的责任很小,也坚定地拒绝了师父临走时留下的所谓“使命”,但身为一个修行者,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越清楚,尤其是对自己的敌人了解的越清楚,将来一旦碰上,胜算的希望就会更大,却是确定无疑的。

    而目前可以想到的渠道,只在那位前任宰相吕端处。

    他自觉跟高靖的关系虽然不是特别的亲近,但彼此合作了这段时间,已经多少有了些默契,而且他对自己也还算有些倚重,再加上么……只是打听一下的话,周昂不觉得这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反倒是高靖对于周昂主动过来找自己,有些欣喜的样子。

    虽然他一直都很倚重周昂的能力,也比较用心地拉拢,培养彼此的默契,但周昂似乎就是那么个人,他对每个人都挺和善的,给人的感觉特别好相处,但往深了接触,却又会发现,他这个人似乎并不愿意跟谁过于深入的聊一些话题。

    也或者说,他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的样子。

    左右最近也是无事,周昂愿意主动过来找自己闲聊,高靖欢迎之至。

    于是冲上一壶茶,大家笑谈几句,周昂很快就问到了吕端的事情。高靖不解地追问了两句,听说周昂想读史书,再联想到他读书人的身份,以及甚至远道赴长安求学的经历,他不由失笑。

    想了想,他道:“吕老先生此人么……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他毕竟是二十多年前抵定超纲的两大功臣之一,关于他的事情,我倒还真是知道一些。”

    “两大功臣?”

    周昂不由诧异。

    这个说法,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高靖认真地道:“你也知道的嘛,徐相在位,且他与吕老先生的关系……唉,其实,说来应该算是遗憾。”

    “当年大唐内乱,他们两位,一个起于南,一个起于北,一个起于州部,一个发于卒伍,一个仓促间召集八千游兵散勇,却在三天之内直捣黄龙,剿灭了十几万大军的反叛,且生擒判首,一个以三千步卒硬是把鲜卑人重挫在大延关,硬是拖到了大军赶到,最终围歼鲜卑一部四万余人,使鲜卑人此后十年不敢南下,并由此成名,随后两人皆出将入相,一时并称南北双虎!”

    “后来,也是他们两人,一个居中稳住朝堂,筹措粮草后勤,一个居外与汉国大战,最终打赢了那艰难的一战,把当时已经很是危险的大唐,又重新稳固下来,且两人都对先帝有拥立之功,按说呢……他们两人都是咱们大唐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可惜,两虎相争啊……唉!”

    见周昂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高靖笑道:“跟你从小读书,和看到的官府的宣传,不大一样,对吧?徐相在位嘛,独掌朝纲,而吕相失势了嘛!”

    周昂恍然,点了点头。

    看来高靖此前在长安待过几年,不是白待的,而自己,就算是也曾去长安求学大半年,但一则杜陵杜子山先生只是个在野的大儒,未必就真的知道太多朝局内幕,二则,先生的学问,和自己的所求,也不是这个,所以并不曾听到过这些。

    “照县祝这么一说,这两位奇才当年携手御敌,携手扶先帝登上大宝,后来又闹翻……说起来还真是够写一部书的了!”

    高靖闻言哈哈一笑,道:“私下闲谈而已,对外切莫提起,免惹麻烦。”

    顿了顿,他似乎是下意识地,扭头往北边看了一眼,道:“徐相虽说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据说气势不减当年,当今陛下亦畏其如虎!”

    周昂抿嘴,点头。

    事实上,听高靖提到当今陛下,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前些天的晚上,师父带自己去大唐的宫殿里时,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幕。

    嗯,除了狐妖们翘着毛茸茸的尾巴,真的很撩骚之外,他还是留意到了一点别的东西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周昂问:“我听说直到现在,上头仍有人时刻在监视着吕相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高靖当即点头,道:“那是太守府的职责。也不只是吕相,一些……重要的人,朝廷都会有自己的眼线去时刻关注,这可不单纯是徐良的安排,是朝廷惯例。比如……”他笑笑,“你也知道,咱们要负责保护县衙的。但除了保护之外呢?还有一个职责,就是监视。”

    周昂点头,表示了解。

    但很快,他又问:“那如果我登门去借书,是不是会……”

    高靖笑笑,道:“如果被人记录在案的话,可能会有人找你问话。但时至今日,也是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吕相在当今的朝堂上,一丁点的力量都不可能再留下了。所以……大概并不会有人真的因为你去借了几本书,就与你为难。顶多就是,本郡太守会不敢点你做茂才。”

    做不了茂才么?

    这个代价倒还真不是太大,属于可以接受的范畴了。

    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周昂忽然愣了一下,扭头看了高靖一眼,见高靖笑了笑,他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

    如果被记录在案,那当然是要问一问的,但如果没有被记录在案,就会一点事情都不会有毕竟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老宰相了。

    是了!

    问题只在这里。

    周昂当即点了点头,笑着道谢,“谢过县祝,我明白了。”

    …………

    其实,如果是县里负责派人看守和监视吕端,事情会更好办一些,但就算是太守府派人在做这件事情,也并不怎么为难。

    还是那句话,他只是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老政敌了,现在他身上吸引到的目光,理论上已经降到了最低程度。

    而对于本地的地头蛇,尤其是对于自己还在衙门的系统里的周昂来说,要想搞清楚是谁负责这间差事,又该怎么摸到他的门路,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于是两天之后,辗转一圈,五两银子送出去,对方听说要去吕家的人,只是本地的一个读书人,因为眼馋吕端手里的藏书,所以想登门借书,几乎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赶到他当值的那天上午,周昂收束整齐,从衙门里借了马,向西骑行六七里地,赶到那边的一座名叫“吕家镇”的小镇子上。

    于是那负责看管的人借故走开片刻,任由周昂过去敲响了吕家的大门。

    平心而论,吕家的宅子似乎不小,但应该多年不曾修缮了,显得有些破败。

    据说这里是吕家的祖宅。

    它现在的状况,比较符合吕家当家人的现状。

    阔过,现在已经失势,败落了。

    周昂敲了两次门,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个老仆从里面打开了门,打开门来,带着一抹疑惑地打量周昂,似乎是在疑惑,怎么会有人敲自家的门。

    周昂道明来意,说是想要拜访吕老先生。

    老仆不敢应,又不敢拒绝,只好关上门,回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过来打开门,邀请周昂进家。

    然后,特别容易特别顺利的,周昂就在吕家的宅院里,见到了正在浇花的吕端吕正山。大唐王朝的前任宰相之一。

    看见客人进来,他放下水壶直起身子来,能看得出来,他精神很好,非但毫无颓唐之色,反而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但他现在已经年近六十了。

    他脑袋上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身材高大,有些南人北相,但却并没有什么大人物身上的那种威严与压迫,反而真的和蔼如一位博学的老居士。

    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周昂忍不住想:可能是多年的隐居生活、多年被看管的经历,已经让他身上当年的英雄气,以及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所谓宰相气度,都被磨干净了吧。

    周昂远远的站定,先就是毕恭毕敬的兜头一揖,道:“后学末进,翎州周昂周子修,见过老先生。”

    吕端冲他招招手,等周昂走近了,他脸上仍是带着那抹散淡的笑意,问:“据说你要拜访我,还想借书?”

    周昂笑道:“正是。”

    顿了顿,他认真地道:“后学原本并不知道先生的大名,近来想要借些史书看一看,问遍翎州,后来有位先生告诉我,若借史书,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人的藏书能超过先生,故而,末学才前来拜访老先生。打扰了!”

    吕端一直很认真地看着周昂,等他说完了,他和煦地点了点头,却忍不住道:“我这宅子外头有人监视,你知道吧?”

    周昂点头,“知道。”

    吕端大感兴趣,“那你还来?不怕将来阻了前路?”

    周昂笑道:“一来,末学志不在茂才,因此并不太在意,二来,末学花了点钱,通融了一下,看守先生之人答应在下,不会把我来拜访这件事记录下来。”

    吕端闻言大奇,“还有这事?”

    加周昂点头,他问:“你……花了多少钱?”

    周昂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道:“五两银子。”

    吕端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失笑。

    片刻之后,他忽然哈哈大笑。

第四章 吕端

    周昂最初面色平静。

    实话说,得知仅仅五两银子,就可以“无责任”见到吕端的时候,他也有些吃惊,要知道,尽管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了,他的政治生命事实上已经基本结束,不可能再对当今的徐相产生丝毫威胁,但他毕竟还是每一任太守上任之后必须要做的一件相当重要的政治任务的。

    然而,五两银子,就搞定了。

    在他想来,得知自己现在的“门票”仅仅只值这个价之后,这位前任宰相,说不得便会大笑几声,而那笑声里,应该满是苍凉,甚而悲怆。

    这是一个被政治贬斥加人身圈禁二十多年之后的前任宰相身上,理应会出现的情绪,意料之中,无可厚非。

    但渐渐的,周昂的面容有些无法平静了。

    因为他从吕端吕正山先生的笑声和笑容里,居然没有看到丝毫的苍凉、悲愤、无奈、感慨……等等任何此前臆想中该有的情绪。

    甚至……哪怕连一点发现了机会之后的野心顿生,也没有。

    他似乎就是单纯觉得这件事挺好笑的。

    于是大笑不止。

    他的笑容爽朗而干净。

    周昂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笑声停下,他笑得脸膛有些发红,仍是不由得摇头,带着笑意,对周昂道:“周生勿怪,老朽失礼了。”

    周昂笑笑,问:“先生何故发笑?”

    吕端摆摆手,笑道:“可笑之处颇多,周生感兴趣吗?”

    周昂闻言笑起来,“左右也是闲着,先生若愿意指点,末学自然想多听听。反正五两银子已经花出去了。”

    吕端闻言又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几声,然后才道:“二十多年弹指过,徐相居相位已是三十一年了,周生既然爱读史,那我且问你,世间有三十年的帝王,可有三十年的宰相么?”

    周昂想了想,愕然片刻,道:“怕是……仅此一例?”

    吕端点头,道:“怕是所有人都已经感知到,徐相在位不久了。此事于我而言,值得一笑否?”

    周昂又想想,点头,道:“值得。”

    然而这个时候,吕端的笑容却渐渐收起,片刻之后,他竟是叹了口气,道:“周生爱读史,是好事,但还是读的太少。此事……并不可笑。”

    周昂愕然。

    嘴巴张了几张,周昂最终问出来的问题是,“我闻徐相春秋正盛,其武人出身,身体极好,六十多岁怕是还……”

    徐良摆了摆手,打断了周昂的话,一时间竟颇有些颓唐的模样,道:“不说这些了。我一贬斥之人,你一无知书生,岂能妄论天数?”

    周昂又是讶然。

    此时,吕端却已正色问道:“周生为何要读史?”

    这就有些考校的意味了。

    当下周昂赶紧收回刚才因为吕端的“异常”而引发的各种思绪,收拢精神,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读史可以明智。”

    吕端缓缓颌首,“此言良善。还有么?”

    周昂又回答道:“读史可以知兴替。”

    “还有么?”

    “呃……”周昂为难片刻,缓缓地道:“读史可以知当下。”

    “哦?”,吕端目露惊奇,“此言何由?”

    周昂认真地道:“任何古史,都是当代史。”

    吕端呆立片刻,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缓缓地道:“善哉!周生可谓知史矣!”

    …………

    十几分钟之后,周昂被吕端亲自带着,到了吕府的一座跨院。

    没有什么藏,吕端的书,被收在这座跨院的五间正堂里,推开门进去,除了正当门有一张书案两把胡椅之外,里面满满的都是书架。

    院子里只有一老仆负责打扫照看,不过看房间里书案和胡椅的磨损程度,这里应该是经常有人来读书的。

    周昂猜测,可能是他的两个儿子,或者底下还有孙子之类的。

    带了周昂进去,吕端大略一指,道:“那边几列书架,都是你要看的史书,你可以带走去看,记得妥善保管,记得看完了送回来。若是你想在这里看,也是可以的。”又指着距离最近的书架,上面不是书,似乎都是些手稿,道:“这里都是拙作,读书心得,尤其是读史心得,也颇有一些,周生要看,看完之后记得原样放回。最底下这些手稿,尚未成书,皆是散谈,周生可随意取用。”

    周昂赶紧施礼再次道谢。

    这个年代也挺看重文化的,但历史这一块儿不是说没人研究没人爱,主要是好像并不怎么普及,重要典籍至少是在翎州这种郡治所在,都不易得,所以像吕端家里这样,拥有那么多书,而且有那么多史书的,真的是大学问家,至少也当得起一个大藏书家了。

    人家愿意敞开私人藏书的书库,随便你看,甚至连自己的手稿都随便你看,实在是天大的恩情,自然值得认真的谢一谢。

    吕端笑着摆手,道:“这些书摆在这里,只是不舍得烧掉而已,偏生我家人口不多,看书者更少,是以常常感慨书不逢人突然积尘而已。周生愿读书,在老朽而言,反倒颇觉快意。你若要在这里看,要吃要喝,尽可以去找这院中老仆索要便是。我家虽穷,还不至于连些吃喝都供不起。”

    周昂有些愕然。

    这竟是要挽留自己住下读书的意思?

    想了想,他赶紧道:“先谢过先生盛意,只是……小子倒是想在这里埋头苦读,却无奈在外头另有职差,每天只能拿出一部分时间来读书,叫先生失望了。”

    “哦?周生看着年轻,已经出仕了么?”

    “小子家贫,故托人到翎州县衙谋了份差事,正是今年的事情。做一小吏,为人执笔墨而已,算不得出仕。”

    “唔。”

    吕端捻须,脸上忽然有些郑重神色,道:“如此说来,周生倒不是只知读书的人了。老朽敢问,当今市面,米价如何?”

    周昂愣了一下,旋即才回答道:“上好的大米,约五十文到五十八文一斗不等,最近稻子已经收割,米价略降了一些,也在五十文上下。”

    吕端闻言蹙眉,片刻后道:“高了些。”

    片刻后,又问:“今年风雨颇谐,民间应无饥馁,猪肉价几何?”

    这个就……

    最近,随着周昂入职,周家算是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周蔡氏终于舍得一天吃三顿饭,而且早饭晚饭都是吃大米饭了,只是据说中午只有她跟周子和的时候,却仍会时不时吃一些杂粮,至于肉,仍是不大舍得买的。

    所以,周家最近的一次吃肉,应该还是周昂半个月前去买了一块肉回家,但现在他赚钱能力上去了,对猪肉多少钱一斤,反倒没那么在意了。

    想了想,周昂才大概记起来,道:“三十八文一斤,有肥有瘦。”

    吕端闻言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神色郑重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却是又把话题拉了回去,道:“周生若是不便住下读书,也总不好次次皆行贿来此……”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忽然转身,招招手,道:“周生随我来。”

    于是周昂跟着他,出了这座跨院,沿着一道抄手游廊,似乎是在往后宅去,却在走到一处花圃前时停下来,吕端指了指那墙头,道:“从这里翻过墙去,后面是条小巷,周生以后要来借书、还书,可以从这里翻进来,如此,便不必花钱行贿了。既免了对方的过失,又得了你的方便。”

    周昂有些惊讶地看着那高大的墙头,上面果然有不少攀爬的痕迹,甚至仔细看,墙下的花圃里,似乎还藏着一个高脚凳,想来也是为了翻墙方便用的。

    “这……这是……”

    吕端笑道:“家中小儿辈年幼贪玩的时候,想要出去玩耍,从正门出去,总要被人盯着,他们便想了这个办法,从这里出去,却好可以躲过府外人的耳目。只是近些年,已经用不上了。”

    周昂恍然,赶紧再次道谢。

    这不单纯是把私人藏书敞开给你看了,而且还指点你怎么悄悄溜进人家家里,只为了让你既不花钱又没有风险的来看书。

    也因此,周昂的道谢,比之此前两次,还要更加诚恳许多。

    当然,事实上,如果他想偷偷溜进来看书的话,是完全不用那么麻烦的,他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走正门,也不会被门口监视的人发现。

    只需要一点点的不怎么成熟的幻术,就足以让那些人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只不过,出于对吕端吕正山先生本人的尊重,也是出于对借书这种事情本身的尊重,周昂才宁可放弃那些手段,花了钱买路,认真地进来拜见。

    见周昂态度诚恳,吕端笑得和煦,道:“好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回去找书吧!想看什么都可以。拿了什么走,也尽可不必告我,只记得要还回来,莫要损坏遗失便是。若是读书时有什么困惑不解之处,尽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到这里,他笑笑,风趣地道:“你这五两银子,不能白花。”

    周昂笑笑,再次躬身道谢。

第五章 三千年

    周昂带了足足一抱书出门。

    当然,在选书之前,他诚心请教,请吕端先为自己讲解和梳理了一遍他的藏书,主要是史书而这种所谓的“梳理”,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足以让周昂通过吕端的三言两语,摸清当下这个位面的天下鼎革与延续了。

    按照吕端的讲解,本位面的这个世界,有记载的历史,已经有近三千年,早期的历史云里雾里,往往虚化成一些神话传说,但毕竟还是有记载的,只是据吕端说,其中多少是真实的,多少是瞎编的,无人可证,而自一千七百年前的《秦书》开始,算是史家的正式开端。

    这一套《秦书》,长达三百六十卷,迄今为止仍是私人著史的典范,记载了自秦朝立国前后,一直到秦幼帝之间,长达二百多年的历史。

    按照后世学到的分类,这本开“史家先河”的书,应该是被归类为纪传体断代史。

    后来有一本《晋书》,本来也是私人著史,但吕端评价不高。

    因为这个作者只写了不到一半的稿子,朝廷力量就介入了,一则把作者强拉进官方著史的机构,二则禁止他继续写自己的那一部。但后来,他那本未完成的《晋书》,还是流传了出来,并且流传了下来。

    从此《晋书》就有了官方版本的《晋书》,和私人版本的一部分《伪晋书》。

    两个版本,吕端都评价很一般。

    但至少,这几本书记载了本世界位面上有史记载的仅有的最长的一段大一统的时间因为秦晋相连,共四百五十七年,而晋朝之后的魏朝,在官方版本的《晋书》完成之后不久,就崩溃了。

    也就是说,自秦朝开始,至魏朝,这三个朝代,合计五百年出头,是大一统的时代。后来则朝代纷争、更迭极速,始终缺乏有力的统一政权,由此,官方无力控制民间的舆论,各种官方的历史记载和私人的著书立说纷呈。

    这一乱,就是三百多年。

    一直到九百多年前,大汉王朝重新一统天下。

    乃至于,一直到汉朝的武皇帝一出,公认的,整个汉朝达到了鼎盛,南征北讨,无往不利,甚至是有史记载以来,中原政权的最巅峰。

    但汉朝的荣光,仅仅只延续了不足两百年。

    随后,天下渐次分裂。

    汉朝依然还在,而且也依然是这个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但各国逐渐独立、更迭,它却已经根本就无力再恢复大一统。

    在不足百年的时间内,这个天下已经由汉朝一统,变成六国鼎立,但在那几百年里,虽然各国纷纷割土,但汉朝依然保持着鞭笞天下的实力。

    四百年前,六国变七国,汉朝又弱了一点。

    最终,在距今二百七十多年前,大唐立国,又从本已衰弱的汉朝身上,隔走了很大的一块,由此,不但奠定了延续至今的八国鼎立的天下政治格局,也使得汉国最终衰落到历史最低点,从此只保留着名义上天下宗主的地位,而在事实上失去了鞭笞天下的能力。

    一直到二十多年前,大唐内乱,汉朝看出了大唐的虚弱,发全国之力,再次尝试统一天下的进程,想要恢复先祖的荣光,却在大唐两位宰相的联手之下被挫败,虽然后来面对诸国围攻,他们还是守住了基本盘,却毫无疑问的再度衰落了一截,因此二十多年来,天下反倒再无烽火。

    所以,其实换个角度可以理解为,是当年徐相与吕相主持下的那一战,北击鲜卑,东战汉国,皆大胜,一战打出了天下二十多年的和平。

    当然,汉朝的前二百年,有后来官方修订的《汉书》在,但这本书显然是没有“完本”的,汉朝作为天下纷争之后的所谓“天下共主”,他后面的七百多年直到现在的历史,并没有一个官方的权威版本,往往都是各国编各国的了。

    大概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吕端从容地把过去天下三千年的历史娓娓道来,算是给周昂做了一次最基础的科普。

    而听在周昂耳中,也就是说,自己要读史,这个世界的历史的梗骨和主线,就在《秦书》、《晋书》、《伪晋书》和《汉书》这四本书里。

    最终,周昂从所有的藏书中,选了《汉书》的前十卷,决定带回去看。

    虽然他觉得,或许那些《秦书》之前的“史前”神话里,可能藏着自己最想找到的东西,但他对汉朝的武皇帝这个人,比较感兴趣。

    而汉朝史,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现代史了。

    …………

    这个年代史书的特点就是,它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

    因为历史的书写,和史书的编订,都已经全然掌握在朝廷手中,而朝廷并无意于让各种史书向民间扩散,再加上每一部史书都是毫无疑问的大块头,动辄几百卷,要想逐一刊刻出来,工程量简直大到惊人,所以,想读史,几乎只有一个渠道,去国子监借阅。

    而且还得是你够资格借。

    像吕端这样,家里藏书几千上万卷,几乎囊括了所有当世重要书目的大藏书家,而且主要是还包括了几乎所有重要的史书,实在是极为罕见的。

    因此,当这位前任宰相向自己毫无保留的敞开他的藏书室,且很有耐心地为自己梳理几千年历史的主线的时候,周昂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激。

    …………

    周昂是骑马来的,但事先并没有准备什么工具,能把《汉书》的前十卷带上,已经颇费力气。而他骑马回城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赶去县祝衙门,反而是先回了趟家,把东西放到家里,然后才策马赶回县祝衙门。

    于是他最终悲惨地错过了衙门里中午的会食。

    刚进衙门还了马,他就正好碰到饭吃到一半就仓促地赶过来的杜仪和刘瑞,随后陈翻也追了过来。

    看见周昂,杜仪道:“子修来的正好,一起走,上马再说。”

    于是周昂刚下马,就又再度上了马。

    一行四人,纵马直奔崇光坊。

    在路上,杜仪简单为周昂解说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县里派人来通知,说是崇光坊出了人命案,但根据初步的判断,此事似乎涉及到了神秘的力量,县衙里与县祝衙门这边常年在类似案件上合作,当然是第一时间选择通知这边。

    目前初步的消息是,似乎又是一起妖怪杀人案件。

    快马之下,他们一行四人很快就赶到了崇光坊。

    出事的那家铺子已经被县衙里的捕快们给封锁了,但四周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正是大白天,虽说天气炎热,但根本无法熄灭大家爱看热闹的心情。

    四人在外围下马,缰绳统一交给陈翻带着,随后刘瑞当先,三人分开人群挤进去,很快就见到了县衙这边在现场的一位翎州县典史,许忠。

    也是老熟人了。

    当初周昂去陈家接到抄写《金刚经》的活儿,保人就是他。

    看见杜仪带着人进来,许忠赶紧迎上来,瞥见周昂也在,还隐晦地点了点头打个招呼,周昂也点点头。

    然后,许忠对三个人低声道:“是这家肉铺的一个伙计,开膛破肚了,心被掏走了。据店里的人说,凶手是直接登门,就是奔着这个伙计来的,彼此争执了几句,就动手了,目击者一致说,凶手没用刀,是直接用手撕开了这个伙计的胸口,把心给掏走了,而且……”

    说到这里,饶是许忠也算办案老手,还是露出一抹恶心的表情,道:“据说那凶手是当场就把那颗心给生吞了。然后扬长而去。”

    说着,许忠忍不住回首往店里看了一眼,道:“当时店里的几个伙计,还有正在买肉的几个人,都吓疯了。现在都拘在后面的院子里。”

    杜仪、刘瑞和周昂三人听完了,彼此都交换个眼神:县衙这边的判断没错,这种案子不是他们能处理的了。

    于是,杜仪很快道:“许典史,你们继续封锁这里,直到我们的后续人马赶到。另外……安排个人帮我们看马。”

    许忠当即答应下来。

    于是很快,陈翻被从看马的差事之中被解放出来,也加入了进来。

    自己的人没赶来之前,必须借助县衙的人来控制现场的秩序,并控制住那些目击者,所以杜仪并没有打算第一时间去到后院讯问,只是决定先看案发现场。

    周昂当然也第一时间就跟着进去。

    但进去之前,他的目光落在这家肉铺门口挂着的一扇扇的猪肉上,随后目光在四周逐一扫过一遍,感觉周边除了围着看热闹的人有点多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准备进去。

    但是,都已经迈出了脚步,他却又忽然转头回来,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片刻,便准确地找到了刚才一掠而过时觉得有些不对劲的那双眼睛。

    那人就缩在人群里,目光却一直都在追逐着周昂。

    看见周昂终于冲自己看过来,那人本来就已经快要哭出来的脸上,顿时又露出一抹哀求的神色。

    这人周昂偏生还认识,他叫鲁大员。

第六章 报仇?

    只手破胸,肋骨折断,心脏被硬生生从体内拽出。

    血流了一地。

    实话说,仅仅只是看着躺在地上的这具尸体,周昂就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隐隐作痛。

    如果不是自己在巧合的情况下,正好赶在那只狐妖赶到之前制作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道符,如果不是那道符居然真的就管用了……他想,第二天早上自己的母亲和小妹久唤不应之下推开房门,看到的应该就也是这样血腥的一幕。

    “但这并不能证明,凶手就是一只妖。”杜仪道。

    刘瑞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站在两人身侧的陈翻似乎还有些不太理解,便追问:“为何?”

    杜仪耐心地向他解释道:“这一点,很多修行者,也是可以做到的。”

    陈翻旋即道:“但是他当场吃了那颗心……”

    刘瑞笑起来。

    杜仪也笑了笑,道:“喜欢吃人心的,可不是只有妖怪。而且……搞不好就算是忍着恶心,只要能把咱们带歪,对方也愿意吞下去呢?”

    陈翻似乎觉得有些过于惊悚,脸色多少有些变得苍白。

    这个时候,杜仪抬起头来,看向周昂。

    “你怎么说?”

    周昂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

    进入到那独特的观想状态,他看向空气中丝丝游动的灵气,在心里想象着,问它们: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就这一问,他果然就觉得有些信息一下子涌入了脑海。

    于是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有一幕画面就那么栩栩如生地在他面前展现出来。

    正是此刻已经倒在地上的这人临死之前的几分钟。

    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汉子忽然走到肉铺的摊子前,不等对方招呼,劈头就问:“你是杜二?”

    “是我,客人您好,您打算买点什么,我们今儿杀了两只大……”

    “闭嘴!你娘是不是叫杜王氏,你媳妇儿是不是也叫杜王氏?”

    “呃……是……是。我娘……”

    那汉子忽然一跃,蹿过猪肉摊子,右手猛地贯入杜二胸口,随后,那杜二刚来得及惨呼一声,便被对方把心给拽了出来,随即当场倒地。

    当时肉摊前正在买肉的几个人,和摊子里的另外两个伙计当时已经全然愣住了,只是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却完全懵掉。

    而那杀了人掏了心的汉子,却是随后便一脸愤恨地将那颗仍砰砰直跳的心放到嘴边,大口撕咬吞咽了起来,竟很快便在众人的惊愕之中,将一颗心给吃了下去,随后,他大吼一声:“管好你们的老娘和老婆!”

    然后便扬长而去。

    …………

    周昂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头。

    不出所料的是,对方的实力并没有太高,所以自己的回溯能力,是有用的,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家伙的相貌形容,并且听到了声音。

    但问题是……这算什么?

    管好你们的老娘和老婆?

    这算什么杀人的理由?

    他抬头看向杜仪和刘瑞,又看了陈翻一眼,道:“此事有些蹊跷。”

    杜仪闻言道:“怎么说?”

    周昂道:“我猜,应该是就在这起案发前,还有另外一场凶杀案,也已经发生了,只不过或许还没报案,或许案子还没转到咱们这里来。”

    说话间,他向杜仪,道:“这个伙计被杀,似乎跟他的老娘和老婆有关。”

    杜仪疑惑不解。

    但这些年来破过的案子多了去了,杜仪心内念头稍动,当即便道:“我马上去审问一下店里的人,看此人住在何处。”说罢转身去了,陈翻赶紧跟上。

    周昂正要也跟进去,忽然背后有人道:“敢问哪位是周昂周官人?”

    周昂回头,见是一个县衙的人,便点点头,道:“我就是。”

    那人当即回身一指,道:“那边有位鲁大员,坚持要见您,说是要重要情况禀报。”

    周昂扭头看看鲁大员,见他脸上依然是那副快要哭出来的哀求模样,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冲鲁大员招了招手,道:“让他过来吧!”

    于是鲁大员被放了过来。

    甫一见到周昂,他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先生,救命啊!”

    周昂左右看看,蹲下,问他:“怎么了?”

    那鲁大员吓得浑身都有些哆嗦,战战兢兢地道:“先生,先生,这肯定是上次那件事,那些……那些狐大仙索命来了!”

    说到狐大仙几个字,他的声音还刻意地压低了不少。

    周昂笑笑,道:“索命的话……也该去找你,或者找我,怎么偏生找了此人?他只是个肉铺的伙计,与此事……”

    “先生……先生……”那鲁大员竟一再地打断周昂,脸上的肥肉哆嗦着,认真地道:“他是找错了!一定是找错了!他们自然不敢去找先生,便来找我报仇,但是却走错了铺子,杀错了人!”

    说到这里,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周昂,道:“先生救我!救我啊!等他们回去之后发现杀错了人,肯定还会来找我的!到时候我一家老小……”

    周昂抿嘴,想了想,正要说话,杜仪等人已经从铺子后院出来了,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鲁大员,低声对周昂道:“问清地址了,那咱们现在……”

    “走!”

    说完这个字,他犹豫了一下,看看杜仪,又看看刘瑞。

    杜仪本来作势要走,见状愣了一下,当即恍悟,便低声道:“叔玉,就劳烦你留在这里看住现场,等咱们的人过来,如何?”

    这个话,他作为县祝衙门里的主事,地位仅次于高靖,自然是随口吩咐,但周昂却显然不可以随便开口这么说的。说了,就越权了。

    刘瑞当即点头,还特意拍拍周昂的肩膀,笑笑,然后才对杜仪道:“杜主事放心,这边交给我了。”

    几人都点点头要走,周昂却又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鲁大员,道:“待会儿咱们的人来了,记得把此人也带回衙门。”

    鲁大员惊愕,刘瑞点头。

    “好!”他说。

    于是周昂和杜仪、陈翻等三人,随后便又挤出围观的人群,过去要了马,纵马直奔那杜二的家。

    但是等他们赶到那杜二的家,却发现这里已经被县衙的人给封锁了。

    于是很快,他们又再次跟翎州县衙典史许忠碰了头。

第七章 进展

    许忠正在讯问几个附近的居民,得到消息回头看了一眼,便走了过来。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大家第二次碰面,许忠脸上带着些苦笑。

    “没想到你们那么快就赶过来了,正要派人去通知你们一声呢。死的是一对婆媳,正是那肉铺里死者杜二的老娘和妻子。”

    翎州县乃是郡治所在,城池既大居民又多,因此除了正常的官府职能之外,维持城内的治安、打击犯罪的要求,显然比普通县城要大了不少,而三位典史之中,许忠就是专门负责这一块儿的,自然是多年老手。

    这个时候,他简单介绍案情:

    “我得到报告赶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控制了报案的两个街坊,但旁边的院子,我没敢去查。母亲问出来的情况,在这对婆媳被杀之前,似乎是一直在拌嘴。据街坊说,这婆媳俩都不是省事儿的人,拌嘴是经常有的。”

    说到这里,他回身指了一下那边的一个报案人,道:“据他说,他是有急事回家拿东西,路过的时候发现杜家大敞着门,就无意间往里看了一眼,结果一眼就看见门里头有血,因为平常还算熟悉,就到门口又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就发现了尸体,吓得赶紧去找坊卒报了案。”

    听到这里,周昂与杜仪对视一眼,都有些皱眉。

    不过这个时候,当然还是要去看看现场再说。

    许忠带着三个人进去,只见一对婆媳的尸体都躺在院子里,尸体应该并未移动,看她们死时的模样,能大致判断出来,先被杀死的应该是儿媳妇,婆婆应该是吓得要跑,但随后就被从背后砍翻了。

    在院子里来回打量一番,周昂再次闭上了眼睛。

    过了没多大会儿,他睁开眼睛,愁眉不展。

    案情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有点离奇。

    凶手就是杀死杜二的那个。

    一如那个报案的街坊所说,这婆媳俩之间应该是一直在吵架拌嘴,儿媳妇儿不是什么省事儿的人,偏偏婆婆也向来强势,然后,忽然有人一脚踹开了门进来,大声斥责、辱骂,婆媳两个虽然见对方是个强壮的汉子,倒也丝毫不怵,齐声叫骂,于是,那人直接从怀里拔出刀来杀人。

    首先,根据两次的“回溯”所得,周昂可以判定,这杀人者肯定是邻居,而且很明显知道杜二就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而这婆媳俩虽然没有称呼对方的名字,却也显然是认识他的,所以开口便骂。

    其次,对方这次杀人,用的是刀。

    想明白这两点,周昂迈步出了院子,找到那个报案的街坊,问:“你就住在这附近?”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问:“你在这里住了几年了?周围邻居可熟悉否?”

    再次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周昂便把自己在回溯时见到的那凶手的相貌简单形容了一下没等他形容完,那报案人已经露出了然的模样,伸手一指旁边的一户人家,道:“就是这家,他们搬来好几年了,姓霍,我们都叫他霍大郎。”

    “你确定?”

    “呃……按照官人所说的那人模样,定是霍大郎无疑。”

    此时杜仪已经从院子里跟了出来,周昂扭头看他一眼,道:“拿人吧?”

    杜仪露出一副愕然的模样。

    事实上,周昂的高深莫测,是不需要多说的,但也正因如此,无论高靖还是他,都并不知道周昂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不为人知的本事,和到底有多大本事。

    这个时候,大家一起从一个案发现场,赶到第二个案发现场,按理说所获得的案情消息,都是一样的,杜仪根本无从理解,周昂是怎么就锁定这个霍大郎了。

    这个时候他不禁有些疑惑,虽然这个时候,杀死杜二和他老娘妻子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但当时情况紧急,大家在肉铺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向目击者去询问凶手的长相。

    但周昂已经锁定了。

    不过这个时候,也仅仅只是片刻的愕然罢了。

    杜仪很快就点了点头,果断对许忠道:“许典史,命你的人撤开一些。”

    周昂却摇头,“我猜可能不用。”

    杜仪很快明白过来,“人可能已经彻底跑了?”

    周昂点点头,随后过去,伸手轻轻一推,院门就开了。

    院子里果然空无一人。

    …………

    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周昂才终于回到了衙门。

    案情无比明朗。

    其实就算没有周昂,没有他的回溯,这件案子也没有丝毫疑难之处:院子里虽然并没有目击证人,但当值的坊卒那里却可以证明,的确有个如霍大郎那般长相的人,一脸愤愤然地冲出坊门,似乎的确是奔崇光坊去了。

    而崇光坊肉铺那边的目击证人,可以确凿无疑地证实:杀人者就是霍大郎!

    所以,这霍大郎应该是先杀了杜家的婆媳二人,犹不解恨,于是干脆找到崇光坊去,当街杀了杜二,并吃了他的心脏,然后逃逸。

    周昂凭借着自己的回溯能力,曾经试图赶快一步,想要把很可能还没来得及跑掉或杀掉杜家婆媳二人的凶手霍大郎,但很显然,霍大郎先杀的人是杜家婆媳,于是,他也无能为力。

    案情如此简单,处理起来自然也就不必太过复杂。

    亲眼见到了霍大郎杀人并吃心那一幕的目击证人,全部带回县祝衙门暂扣,等到案子彻底收尾,就要把他们的相关记忆洗掉,免得传出去骇人听闻。

    然后,当即通知各处城门、各坊,务必严加盘查,一旦发现形貌如霍大郎者,可以不动手捉拿,却应立即汇报。

    这些事情,后来周昂都没怎么深入参与,因为杜仪是办老了案子的,他的安排,百密无疏。

    可是从当时的两次回溯开始,周昂心里就有一个莫大的疑团,挥之不去,一直到回到了衙门坐下稍加休息,这个疑团越发让他困惑不已。

    行凶杀人之人,当然可以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理由,但因为隔壁有婆媳俩老是吵架,就忍不住跑到人家院子里去动手杀人,杀了人还不算完,还要再跑去当时并不在家的杜二所在的肉铺去追杀……这无论如何去想,都太过夸张了些。

    简而言之:这脾气也太大了吧?

    因为婆媳吵架弄得邻居心烦从而引发的血案?

    怎么想都觉得不靠谱。

    当然,杀人者不是普通人,甚至都未必是人。

    单单只从那霍大郎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只手穿透杜二的胸膛,并且掏出他的心脏这一点,就已经可以确认他要么是修行者,要么是一只妖。

    但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案子基本办完,杜仪带着陈翻还在外头继续忙活,刘瑞带队把肉铺里的目击证人们押回县祝衙门之后,却也已经结束了公干,回到了公事房。

    其他人都不在,刘瑞进了屋子,一边大声冲外面的仆役要开水喝,一边笑着对周昂道:“子修,我听说你都没问任何人,就知道凶手什么长相了?你这手本事可是厉害呀!我听说长安那边也有这种高手……”

    没等他说完,周昂已经笑着摆手,道:“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问:“叔玉,据你这些年遇到的案子,你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就是……会不会有人,或者妖怪,性格异常的暴躁?”

    刘瑞闻言想了想,道:“妖怪们的脾气,好像都挺暴躁的?就我见过的来说……越是实力低的,尤其是刚刚成了妖怪的,越是脾气暴,我觉得主要是傻!还有就是,越是单干的,还没被什么妖怪的组织或者什么神秘宗门给吸收的,也会更傻一点。就是你说的脾气暴躁!”

    周昂闻言缓缓点头,却又忍不住问:“暴躁到……听见隔壁邻居吵架,就忍不住要过去杀了人家?”

    刘瑞闻言咧嘴笑了笑,摇头,“这个倒不至于,就是……傻一点,蠢一点而已,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像今天这个案子,我也是头一回碰见。”

    周昂再次缓缓点头。

    想了想,他忽然起身,道:“不行,我得回去,再找几户街坊问问。”

    刘瑞讶然,仆役正给他倒水呢,他也不等倒完,就摆摆手示意仆役出去,自己却顾不上喝就过来,追着周昂,道:“问什么?你觉得不对?”

    周昂道:“这个案子很简单,我倒不觉得怎样,问题就在于,这个杀人的动机太过异常了。”

    “所以你怀疑……那杀人者的脾气暴躁到这种程度,是另有原因?”

    周昂点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所以我得再去……”

    两人边走边说,转眼间已经到了院子,正在说话,却忽然看见高靖和方骏前后走进了院子,看见周昂,高靖抬了抬手,于是周昂停下说话。

    四个人在院子里碰面,高靖道:“下午的两起杀人案,你们都跟了对吧?”

    见两人点点头,他叹了口气,缓缓地道:“现在问题有点麻烦……杀人者霍大郎,死了。”

    周昂与刘瑞闻言皆是愕然。

第八章 三天

    安民坊,灵江畔。

    一群衙役正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一具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尸体,就躺在灵江岸边的大堤上。

    周昂努力了几次,最终徒然地叹了口气。

    虽然泡在水里的时间应该不是太长,但尸体还是已经肿胀得相当难看,只不过还是可以很轻易地分辨出死者正是霍大郎罢了。

    这是今天下午发生的第三起重大案件,和死的第四个人。

    所以,这算什么?

    因为隔壁邻居太过吵闹,所以一怒之下杀人,甚而还追杀过去,杀死了第三个人,然后心头怒气泄掉了,冷静下来一想,后悔了后怕了?然后畏罪自杀了?

    可惜的是,这一次周昂的回溯能力,毫无作用。

    他看不到霍大郎是从哪里投的江,看不到他是怎么投的江,也看不到他是不是自愿投江。

    他猜测,是灵江的流水把他带离了他真正的身死之地,也或者,流水对自己的回溯能力,有阻断作用?

    总之就是,此前两次都很灵光的回溯,这一次不好用了。

    什么都看不到。

    跟周昂不差先后赶过来的杜仪也是眉头大皱,蹲在尸体旁边不远,看看地上犹自淌水的尸体,再看看脚下的滔滔灵江,无语许久。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外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很多都是码头跑货的船商、船工、力工,等等,县祝衙门的兵卒和县衙的衙役们封锁了外围,那边卫慈正在向从江中捞起了死者尸首的船工们问话,而这边,县祝衙门里的一帮人,包括高靖、杜仪、周昂等人在内,面对着霍大郎的尸体,俱皆沉默。

    过了好久,还是杜仪第一个开了口。

    他说:“首先,按照那些船工们的说法,他们在江面上看见尸首的时候,尸首就是这个样子的,身上显然没有绑上石块之类的东西……虽然,这根本无法确认他就是真的自杀……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啊,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

    如果大家不是县祝衙门的人,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种种的神秘力量存在,如果死者霍大郎不是在此前杀死肉铺伙计杜二的时候,表现得太过强悍,异于常人的那种非人的强悍,那么,这件案子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这就是一起杀人之后又自杀的案件。

    就此结案,上上下下都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但是他当街轻易地只手破开另外一个人胸膛,且一把扯出心脏,且大口吞食这件事的存在,却足以否决掉一切看似合理的逻辑。

    这不是寻常的普通人之间的仇杀案。

    这是牵涉到修行者,牵涉到神秘力量的案件。

    所以,尽管死者身上并没有捆绑石块、麻袋等等代表着明显是被人沉江而非自杀的证据,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可以确定,他就真的是自杀的。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左慈问过了话,缓步过来,又瞥一眼地上的尸首,转头走向一边,把负责验尸的仵作叫过去,低声又问了几句什么,然后摆摆手示意没事了,冲这边走过来,对高靖汇报道:“看来……没有什么异常的。”

    杜仪当即应声道:“正是因为太正常了,所以才不对。”

    大家都纷纷点头。

    高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仵作呢,开膛,看看他肚子里还剩下点什么。”众人闻言都抬头看看他,旋即都先后点了点头,于是左慈开口唤了仵作过来,命他开膛。

    那仵作答应一声,招呼自己的助手过来,用力地直接扒开霍大郎的衣服,很快就下了刀。他技术很熟练,剖开死者的腹腔之后,轻易地便找到了大家要找的东西一团已经被消化了一小半,此刻却是全然泡在污秽里的东西。

    待那胃里混合着江水、血水、胃酸等等在内的东西差不多淌干净了,那仵作脸上丝毫不见恶心的模样,认真地翻检了一番,抬起头来,恭敬地道:“县祝,各位官人,这应是心脏无异。”

    嗯,也就是说,又推翻了一种假想。

    至少仅仅只是从明面上的证据来看,面前的这个死者霍大郎,正是杀死杜二的凶手无疑,而加上周昂那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的回溯能力所见到的情况,已经可以百分百地断定,今天下午的两起凶杀案的凶手,都是他无疑。

    于是问题来了,这起案子看上去越发的毫无疑点了。

    但是他一个很可能是修行者的人,为什么会忽然暴起连杀三人?又为什么会如此干脆利落的就跳江自杀了?

    疑点满满。

    众人又沉默许久,只是出神地看着那仵作擦了擦手,悄悄地退下,却都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终是高靖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把尸体也收敛了吧!然后再等等别的消息再说。”

    众人闻言都语调低沉地应了一声“诺”,然后便要起身各自忙活。

    就在这个时候,却忽然听得外围一阵喧哗,众人愕然扭头看过去,却见有人分开兵卒走了进来这人周昂认识,正是上次在客栈狐妖与情郎一起被杀那件案子时见到的那位郡祝衙门的司社。

    司社,顾名思义,是负责祭祀的官员。

    这个官职,是郡祝衙门的要员之一,论级别,大致算是于高靖这个县祝平级。

    看见是他进来,高靖与杜仪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但很快,高靖还是拱手,道:“柳司社。”

    那司社简单一拱手,算是回礼,脸色却连一点笑意都无,旋即便朗声道:“本官郡司社柳维,奉郡祝之命,特来督问此案。”

    司社的官大官小,有了这句话在先,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现在是代表郡祝来的了。

    于是县祝这边众人,顿时齐齐低首、拱手,表示听命。

    高靖很快回禀道:“烦请上禀郡祝,本衙初步判断,今天下午城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与这起投江自杀案,有着各种直接的关联,因此已经决定将这三件案子并案处理。具体情况,本衙随后会第一时间向郡祝汇报最近进展。”

    听到这话,柳维脸上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欠奉,当即道:“郡祝有令,一日之内,三起大案,更有当街杀人,凶残至耸人听闻之事,以致民间舆情汹汹,民皆恐怖之,着即令翎州郡祝高靖于三日内彻底查清此案,不得延误!”

    众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本以为这位柳维柳司社真的是来督查的,考虑到一天之内两起凶杀案,郡里亲自派员督办,也在情理之中,却没成想,重点是“督问”。

    这个限定三天破案的命令,可是有点狠。

    惊愕片刻,周昂扭头看向高靖。

    高靖也是有些眉头紧皱,片刻之后,他道:“柳司社,此案疑点颇多,目前,并没有什么可抓的线索,限定三天破案是不是……”

    “如何?”

    高靖闻言抬头。

    那位柳维柳司社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高靖犹豫片刻,还是道:“三天的时间,实在是……”

    柳维当即毫不客气地又一次打断了高靖的话,道:“郡祝之令在此,你是决定……不接?还是先接下,然后再去找郡祝多要几天时间?”

    高靖闻言低头片刻,然后沉声道:“既然是郡祝严命,本官自当尊令无疑。”

    “善!”

    那位柳维柳司社闻言当即收起了身上的严肃,看似随意地道:“接下来此案就由本官负责督问,该案有任何进展,烦请高县祝及时派人知会本官一声。”

    “这是自然。”

    “善!本官会据此上报!既如此,本官就不耽误诸位查案了。告辞!”

    他说完了要转身,却又忽然回转来,“哦,对了,高县祝,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高要县出了件大案子,当地报上来,就在刚才,本官动身过来之前,沈郡祝带着人下去了,估计得……三五天时间才能回来吧!高县祝如果觉得三天时间不够用,非要延期,恐怕需要亲自跑一趟高要县了。”

    说完了,他冲高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随后转身就走。

    现场安静了片刻,随后满腔怒火的方骏方伯驹第一个就要忍不住开口,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高靖忽然抬起手来。

    有心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但一个个都气鼓鼓的。

    这摆明了就是在刁难。

    片刻后,高靖转过身来,平静地道:“先把霍大郎投江的具体地点查出来,子羽,你手底下的那帮线人,一个都别让他们闲着。”

    “诺!”

    “我要知道这个霍大郎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知道这个杜二一家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哪怕以前只有老鼠知道的,我也要知道。他们那一片的街坊,有一户算一户,逐一盘查,不要放过丝毫可疑之处。子义、叔玉,你二人负责此事。”

    “诺!诺!”

    随后高靖转头看向赵忠,道:“进贤。”

    “在。”

    “你负责跟进所有的审问。”

    “诺!”

    “孟秋、伯驹、大金……”

    冯善、方骏、何镌都躬身应命。

    “你们三人除了轮流值守之外,也不要闲着,去做一些你们觉得该做的事情,查一查你们认为该查的地方。”

    “诺!”

    吩咐完这些,高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来,仍是平静地道:“我知道限咱们三天时间破案,实在是有些刁难的意思在。”

    “你们生气,很正常,我也很生气。但是,咱们做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别管是不是有人要刁难,这件事情本身,本来就是咱们要去做的。只不过这一次,时间紧迫了一些,有些不敷使用而已。”

    “但破案就是破案,咱们不是为了三天的时限才去做这件事情,也不是因为畏惧上司的惩罚去做这件事情,咱们去做这件事情,只是因为这是你我的责任!”

    “诸位,共勉!”

    他说完了,众人都默不作声,不过,即便是最愤怒的方骏,此刻也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然后缓缓点头。

    显然,大家都明白,也都认同高靖的意思

    这是责任,是使命,而不是要求或命令。

    至于限令三天破案,只是在此之外附加的东西罢了。

    于此事本身而言,那无关轻重。

    眼见众人脸上表情的变化,高靖脸上露出微笑,然后看向周昂,笑着道:“听说子修最近要搬家?”

    “呃……”周昂愣了一下,才点点头,道:“没错。打算后天休沐的时候搬家,不过当下这种情况,我的事情……”

    高靖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笑着道:“到时候我们都去帮你搬家,恭贺你的乔迁之喜!”

    周昂怔了一下,旋即笑起来,道:“多谢县祝!”

第九章 子和

    在衙门里几乎所有人都要加班的情况下,周昂准时下班了。

    严格来说,因为是在江堤上就地解散,可能下班时间还要提前了一些,再加上安民坊明显离他现在住的万岁坊更近,所以,他回家要比平常早了不少。

    但这很正常。

    因为他现在算是县祝衙门里身份最特殊的一个人。

    甚至远比目前跟随杜仪杜子羽学习的陈翻,还要更加的特殊。

    他虽然参与武职人员,也即官方修行者们的很多行动,但从本身的职位上来说,他毕竟还是一个文职人员。

    当初就约定好的,一天上半天班,有特殊行动需要他,他必须参与进来。

    但平常的查案、破案,其实既不是他的擅长,也不是他的职责。而且同样很关键的一点是:他手底下也无人可用。

    他没有自己的线人。

    也因此,在江堤上就地分派差事的时候,高靖把每个人都点到了,却唯独没有分派差事给他。

    当然,周昂明白高靖最后那番话的意思。

    后天休沐的时候,他要带整个衙门的人来帮自己搬家,那意思就是说:上头要求三天破案,我们不用三天,我们要在明天太阳下山、大家开始休沐之前,就把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周昂第一次发现,高靖虽然平常看起来冷静且镇定,气度雍容,但脾气其实也不小的。

    只是他的身份在那里摆着,所以很多时候,为了身为上位者的威严也罢,或是他本人的修养也好,总之,他并不会轻易的表现出来就是了。

    …………

    周昂回到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里点着灯。

    虽说今天下班早了些许,但夕阳还是已经未坠将坠,天色已经是昏黄不定的时候,如果是要做精细的事情,是的确应该掌灯了。

    但周家除了周昂自己之外,无论是母亲周蔡氏,还是小妹周子和,都没有在这个时候就点起灯来的习惯。

    走过厨房的时候,周昂发现母亲还在烧火,显然晚饭是掐着自己下班到家的点儿去做的,现在还没好。

    他没打招呼,直接迈步进了堂屋。

    自己卧室的门开着,周子和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微地向前伏着身子,手拿毛笔,认真地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什么。

    周昂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最近老是觉得裁好的纸好像少了几张似的。

    破案了。

    “背要挺直,不能这样往前趴。”

    “啊?”

    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到了小丫头周子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桌子上的纸一把抽掉,藏到身后,第二反应才是拧过身子来,看了周昂一眼,然后作势要推开胡椅站起身来“坐下!接着写!”周昂道。

    周子和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但很快,她还是说:“哥,我知道你说过不让我乱翻你的东西,可是……咱们家只有你这里适合写字。娘说……她说我们现在不用洗衣服了,反正我也闲着,就让我把字捡起来,练一练。我……”

    周昂笑着,一路摇着头进去,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把毛笔从她手里接过来,打量了一下笔尖,帮她又舔了些墨,修正了一下笔尖,递给她,道:“写字的时候,腰背要挺直,身体一旦往前趴,胳膊就受力,尤其是胳膊肘,这不是个好习惯。所以,腰背挺直,别让胳膊,尤其是别让右臂受力,用手腕的力量来写字……试试!写几个来看看。”

    周子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羞红了脸。

    “写!我看看你写的怎么样了。”周昂道。

    于是最终,周子和又把藏在背后的那页纸拿出来,很不好意思地重新铺好抹平了,咬着嘴唇,鼓起勇气在纸上写下不知道第多少个“和”字。

    嗯,她的名字。

    她已经写了半页纸的“和”字。

    事实上,残存在脑海里的此前那个周昂的记忆,至今保存有周子和还很小那个时候,也就是大约四五岁到五六岁的光景,周昂教她识字的画面。

    那个时候,她还太小,几乎帮不上什么真正的忙,而兄妹关系又一直都特别好,所以周昂每次从学里回来,都会抽出时间在饭前饭后,教给周子和认几个字,其中也包括次数并不是很多的写字训练主要是纸太贵了,所以不多。

    如果没记错的话,虽然后来小丫头逐渐长大,周昂也越来越大,这个家庭的生存压力随之增大,而小丫头也越来越能帮上忙了,所以她逐渐废弛了读书识字这件事,开始成为周蔡氏的重要帮手,但毕竟,在那短短的两三年光景里,周昂口传手授,还是教会了她两三个字的。

    这在这个年代来说,已经算是有些文化底子。

    尤其是在女性中而言,更进一步来说,是在周家这样家庭条件的女孩子而言,她已经可以算是非常有文化了。

    但她的字,还是写的歪七扭八。

    这很正常。

    这些年她只是反复地洗衣服、洗衣服、洗衣服,她还能记得某个字念什么,甚至还能记住周昂当初教的写字顺序、间架结构,已经非常不易了。

    等她写完了,周昂接过笔来,道:“来,我来!”

    周子和有些失落地起身站起来,却见周昂扯过一张新纸,铺平压好,认真地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周子和你要多练字。

    他写的无比认真,远比抄写《金刚经》,又或写给卫慈做字帖的时候,要更加的认真,以至于,他把每个字都写得板板正正,为此甚至把自己最擅长的那种根骨挺拔而又飘逸洒脱的写法,都完全抛开了。

    认真的像是在写碑刻。

    当然,现在的周子和是看不出这些东西的,她只是看到了这行字,看懂了他的意思,脸上不由得放出了光来。

    写完了,周昂把笔递给她,道:“咱们马上就要搬家了,那里会有你的书案,用的笔墨纸张,你哥都可以从衙门里偷回来,你明白的,不花钱,可劲儿用。所以,以后每天写五百字,我要检查。”

    周子和接过毛笔来,眼睛亮晶晶的,狠狠点头。

    …………

    夜。

    母亲周蔡氏和小丫头周子和也还没睡,正在外间里点着灯说话周蔡氏应该是在教周子和做绣活儿。

    以前她是没工夫教的,有那个工夫,要以优先把活儿做出来为先,但现在么,儿子能赚钱了,还赚得不少,她没有养家的压力了,就有的是时间,可以一点一点耐心地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女儿。

    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女孩子很重要的一门手艺。

    哪怕很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

    周昂躺在里间的床上,耳朵里听着外间母女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家常,脑子里却仍旧翻滚着今天白天的案子。

    三天破案的压力,当然不在他身上。

    但这三起案子的凶残程度,和这种近乎完美的案情闭环,在周昂看来,一直都觉得,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蓄意的发出挑衅。

    这让并没有处在事件中心的周昂,也感觉到了巨大的挑衅。

    而且更关键的是,这里至少有三条人命,是很无辜的。

    当街杀人还好说,生吞心脏就实在是太过血腥了,就算是亲眼见到了那一幕的人,都已经被控制起来,将来也会有洗脑的步骤,使他们忘记和忽略这件事,但郡司社柳维话里的那句“舆情汹汹”,却也绝非虚言。

    同样的道理,限令三天破案,虽然有蓄意刁难的意图,却也绝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会是有人在蓄意挑衅官方修行者吗?

    如果有,又会是什么人呢?

    实在是想得头大。

    关键是手里掌握的资料和信息,都实在是太有限了。

    要想往下查,更多的信息收集,无比关键,偏偏自己手底下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线人,或其他可靠的消息来源。

    只能等。

    躺在床上思索良久,毫无所得,反而觉得身体涨热得厉害,周昂摇摇头,翻身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出自己怀里的两件物什。

    一柄小小铜镜,和一块小小的竹牌。

    这是山门留给自己的仅有的两件实物它们能够证明,在那三十六天里,自己并不是做了一场大梦。

    竹牌温润。说是竹牌,其实不大像竹子的手感,材质难辨。

    铜镜微凉。

    手柄处花纹繁密复杂。

    手里拿着它们,摩挲着,下意识地就会有许多回忆回到脑海里,叫人不知不觉有些伤感。

    最后,周昂的视线还是落到了铜镜上。

    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拿着这柄小小的铜镜,反复把玩。

    这毕竟是师父留给自己的,据说是贴身携带多年。

    在周昂看来,师父那等本事,能让他贴身携带多年的东西,就算本来不是什么宝物,也该沾染了不少仙气吧?

    可是把玩多日,他始终没发现这小镜子有什么奇异之处。

    “可能还差一步滴血认主?”

    周昂心里偶尔会闪过这样的念头,然后忍不住失笑。

    这绝对是上辈子看过不少网络小说的遗毒。

    不过他还是打算,等哪天自己受伤了,反正会有血流出来,到时候就拿来试试不试白不试的时候。

    脑子里这么想着,周昂不由得又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容,随后便把东西都放到枕头下面。

    天气是说不出的闷热,心情又有些难言的烦闷。

    但还是该睡觉了。

    但是他才刚躺下,脑子一时还无法停歇下来,就忽然听到有人拍门,随后就有说话声传过来:“敢问可是周官人府上?”

    周昂愣了一下,当即披衣而起。

    见母亲和小妹都有些惊疑的模样,周昂小声地安抚了一句,这才打开堂屋门出去,过去打开了大门,夜能视物的目光之下,见门外竟是高靖家的仆人高僮,周昂不由一愣,“你怎么来了?”

    高僮正在施礼,闻言道:“小仆高僮,见过周官人。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请周官人。我家主人说,搜集到了一些信息,请您务必速速赶到衙门去。”

    周昂毫不迟疑地道:“好!”

第十章 得意

    白日间繁华的翎州城已陷入沉眠。

    一阵急促的马蹄一路敲过青石板路,沿途遇到夜间巡逻小队也只是在马上亮一下腰牌,所有坊门都不敢稍加阻拦,直接放行。

    县祝衙门里面,反而有不少房间都亮着灯火。

    侧门处下了马,直接把缰绳甩给高僮,周昂直奔二堂。

    然而等到了门前,出乎意料的是,二堂之内,竟是只有高靖独自一人。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到门口的周昂,放下手里的案卷,招手示意道:“子修,来!”

    周昂迈步进去,高靖已经站起身来,道:“已经查清了那霍大郎的身份,也查到了他主动投江的地点,有不少证人可以作证,按照时间来推算,他应该的确就是在完成杀人之后,立刻就直奔灵江了。中间几乎没有任何耽搁。”

    周昂听得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高靖又道:“对于他的左邻右舍的调查,目前反倒没有丝毫的线索,不过……这份画像你看看……据邻居说,事发前大概四五天的时间,这个人住进了霍大郎的院子,自称是他的表弟。但是咱们的人到处都找遍了,根本找不到这个人。所以……”

    周昂接过画像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看高靖,“所以,您怀疑这个人?”

    画像上是一个看上去能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不上多帅气,但是眉眼周正,看着倒不像是什么邪怪之人。

    当然,都说相由心生,但周昂知道,这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长得好看、长得一身正气的人,未必就真的是好人。

    高靖沉吟片刻,语气有些迟疑,道:“目前此人下落不明,咱们的人正在想办法发动线人找他,但是,我听子羽说起下午时候你们处理那肉铺杀人现场的时候,你曾在什么都没问的情况下,直接带人去了那杜二的家……”

    没等他把话说完,周昂就听懂了。

    他是在隐隐地询问自己的“回溯”能力。

    周昂不是什么官方体系培养出来的修行者,现在虽然已经加入了官方修行者的队伍,但他的身上仍旧笼罩着层层迷雾。

    也因此,常理而言,尽管大家已经是同僚,但是像这种对别人能力的窥探和刺探,仍是极端敏感的周昂仍是半个外人。

    所以高靖的语气带着一丝犹豫。

    但周昂闻言却只是笑了笑,道:“县祝需要我做什么?”

    高靖闻言愣了片刻,道:“子修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要……”

    周昂抬起手来,笑道:“县祝需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言。”

    这一次,高靖似乎是终于确定了周昂的态度,闻言当即明显地松了口气,略带些振奋地道:“我不清楚你在这方面有什么法术,也不细问,具体的你来判断,我们现在能基本确定那霍大郎今天下午的路径。咱们可以重新走一遍,看你能不能分析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周昂沉吟片刻,道:“带我去他投江的地方看看吧。”

    高靖闻言眼前一亮,当即拊掌,道:“善!”

    …………

    夜色越发深沉了。

    几匹快马当街疾驰,很快赶到大石桥坊,轻易地喊开了坊门,然后又快马疾驰至灵江北岸,线人汇报中那霍大郎纵身一跃的地方。

    周昂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一名身后的士卒,随后便迈步上了江堤。

    高靖虽也下了马,却主动地留在了江堤之内,并不曾追上去,显然是有些主动避开,免得带给周昂自己想要窥探他法术的印象。

    虽是夏日,即便晚上也溽热难眠,但走到这灵江的大堤上,却只觉阵阵江风吹拂,竟有些罕见的凉意。

    据说以前有人喜欢夏天在江堤上睡觉,但大唐立国以来,厉行宵禁,现在江堤上睡觉的人基本绝迹了。

    周昂在江堤上独自漫步,江堤之内,高靖与两名士卒一起牵着马,距离他十几步的距离远远跟着。

    忽然,周昂在某处江堤上停下了脚步。

    一幕光影忽然在他的面前,也只在他的面前闪现出来。

    那光影里,霍大郎双目无神地举步走上江堤,但就在他身后几步处,还有一人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迈步上了江堤。

    至于当时两人身前身后的人群,都尽皆虚化成一团难辨形状的光影,叫周昂什么都看不清。

    然后,两人近乎并肩地又先后迈步走下江堤,朝着灵江走去。

    最终,他们没说一句话,在路人忽然响起的一声惊呼里,就这么平静而又茫然地迈入了波涛,并且随后就被江涛一卷,彻底消失在水里了。

    周昂无奈地抿起嘴唇,眉头大皱。

    扭头看向江堤内的高靖,他招了招手,高靖两步就飞了上来。

    “如何?可有所得?”

    周昂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道:“画像上的那个人……也死了。”

    “啊?”

    周昂指着江堤下的某处地方,道:“两人都很平静地赴死,就是从这里下的江。很快就被冲没了!”

    顿了顿,他又叹口气,心里那股说不清的莫名烦躁越发的叫他不舒服,却仍是补充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唉,大概明天,下游就会发现他的尸体了吧?也或许现在就已经被水门给堵住了,只是得等明天才会被看见。”

    高靖也叹了口气。

    周昂既然这么说,他当然是相信的。

    只是……仅有的一点线索,这就算是又断掉了。

    他脸上也少见地露出了一抹烦躁的情绪。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昂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具体来说,是自己怀里的某个小东西似乎忽然热了一下似的。

    片刻之后,他心有所感,当即道:“慢着!再等我一下!”

    话未说完,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

    没错,还是刚才的那一幕。

    这不知道是真表兄弟还是假表兄弟的两个人,先后平静赴死。

    但周昂直觉地感觉到不对劲,忽然抬起头来,看向那光影的虚化之处。

    而这一次,当他抬起头来,似乎胸腹之处有一股力量从那把小镜子处传出来,透入了自己的胸腹之间,在身体微觉异样的同时,他的目光所向之处,那原本虚幻的影子,忽然就一点点变得真实起来。

    周昂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忽然活起来的这一幕。

    熙攘的人流,喧腾的市声。

    所有的音容笑貌。

    而就在这些人之中,周昂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岁上下光景,穿一身素雅的儒服,眼中似乎有莫名的光彩流转,此刻他的目光,明显是正在看着从容赴死霍大郎两人,面带从容的笑意。

    周昂回头,见霍大郎二人已经步下江堤。

    再回头,见那人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

    似乎完成了一件相当得意的作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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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仗剑大河东去介绍:
山间有一座神秘的小庙,庙里人从不下山,尘世人无门可入。他睁开眼,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玄妙。狐妖、恶蛟、帝王、将相、道法、神仙、过去、未来。他始终都是一个读书人。匹夫仗剑大河东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匹夫仗剑大河东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匹夫仗剑大河东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