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家有一老
“爹,您老人家拿个主意,到底能不能去柳淳的学堂?”赵勉满脸的为难。
刘三吾捻须轻笑,“老夫问你,孩子愿意吗?”
“这个……当然愿意了。”赵勉气咻咻道:“爹,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听孩子的吧!我的儿子,怎么,怎么能……”
这位赵尚书,赵天官,是真的纠结难受了。
“爹,怎么说呢,柳淳这个人的本事,我五体投地。至于柳淳带出来的那些学生,抛开变法与否不谈,他们都颇有些冲劲儿,肯吃苦,关心百姓,比起寻常的官吏,强多了。我执掌吏部,负责考评百官,平心而论,只要有九年时间,这帮年轻人成长起来,那可就了不得了。”
柳淳的第一批弟子,全都是太学生。
因为长沙变法有功,被老朱破格授予七品冠带。
接着又外放各地为官,最高的,居然当了右布政使,这绝对是一步登天,接下来就算老朱还要提拔,柳淳都不会答应,这些学生也不会接受。
超擢是可以的,但屡次超擢,那就不行了。
这帮学生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三年一次考评,三次考满,正好是九年的功夫。
比如说一些知府,调进京城,接掌小九卿,甚至出任侍郎,都是可以的。那些知县呢,选择的余地就更大了。
升任知府,或者进入都察院,六科廊。
总而言之,十年之后,朝堂上下,里里外外,到处都会有柳淳的人。
这是一个趋势,只要不出意外,势不可挡。
让儿子进入学堂,甚至成为锦衣卫,不要说师父柳淳,光是这一群前途远大的师兄弟们,互相帮衬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个学校,最重要的是什么?
或许有人说是知名度,是名师辈出,是师资雄厚……其实相比这些,人脉才是最关键的。有很多时候,你不是天赋不够,而是根本就接触不到。学科越来越细化,如果遇不到行业的前沿名师,没有一些早已成名的师兄师姐,没人相互帮助,提携指点……光凭着一个人,是很难闯出一片天地的。
哪怕在古代,一个读书人之所以有名气,那也是靠着朋友之间,互相吹捧……如果你连参加滕王大宴的资格都没有,空有王勃的才华,也没机会写《滕王阁序》啊!
进入了柳淳的学堂,就等于拥有了目前为止,最为强大的一张关系网。
赵勉对此,那是心知肚明。
可问题是,赵勉的心里,有一道最大的坎儿。
“爹,别的都不说了,柳淳标榜科学,说他跟理学不同,最最难以接受的,他居然以墨子和杨朱为祖师,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啊!身为儒者,孔孟门徒,我,我绝不能让儿子背叛儒家!绝不!”
赵勉红着脸,用力摇头,态度格外坚决!
刘三吾瞧着女婿,并没有生气。
“你这个想法,也不算错,的确,儒墨两家,当年斗得可是很凶啊!至于杨朱,更是被骂了两千多年,十足的卑鄙小人。不过老夫问你,今日之儒,跟孔夫子之儒,一样吗?”
“这个……”赵勉咧嘴苦笑,“孩儿不及岳父博学,但我也清楚,孔孟之道,就已经有了很大差别。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以阴阳五行为框架,杂收黄老之学,已经和纯儒有了差别。李唐之后,释教东渡,乱我道统。数次灭佛,杀得是血流成河。等到两宋之后,理学兴起,二程学自周敦颐,号为纯儒之学,可他们的学问又来自先天图,这先天图是陈抟老祖的,如何算得了纯儒呢?”
到了赵勉这个地位,以他的眼界,当然很清楚,儒家只是名字没有改变,其中的内涵实质,已经大相径庭。
尤其是朱熹以后,更加不一样了。
只要看过高中的教材,就应该有感觉,不管是孔子,还是孟子,他们都希望让自己的学问,变成治国之道,而且两位都积极奔走,只不过到处碰壁罢了。
而程朱理学,则更强调修身养性,仿佛一个人修成了圣人,然后治理天下,就顺理成章了。
可鲜有人想过,就算你成了孔夫子,孟夫子,不一样没有用武之地吗!
有句话怎么说来的,一切古代史,都是现代史。人们会根据自己所处的时代,所思所想,去揣度阐释古代的事情。
历史如此,学说思想也是如此。
明初的时候,刚刚从乱世走出来,读书人的脑筋还不是那么僵硬,更不是榆木疙瘩。
至少能混到六部尚书一级,赵勉不是呆瓜。
当问题是,让他的儿子背叛儒家,这就太难接受了。
“哈哈哈!!”
刘三吾哑然轻笑,“你啊,还是没有把书读通透了,你当圣贤之道,是那么简单吗?”
赵勉一惊,“请岳父指点。”
老头轻笑道:“柳淳虽然标榜学问来自杨朱和墨子,但试问,墨家的学说,儒家就没有用过吗?比如儒家一向反对滥用武力,反对追逐边功,大肆征伐,这不就是墨家的主张吗?所以啊,读书做学问,不要用门户之见。而且老夫也坚信,以儒家的之广阔,儒门之浩大,足以兼收柳淳的科学一脉!”
“哦!”
赵勉大惊,“岳父,你是说,儒家会吞掉柳淳?”
“非也!也可能是柳淳从里面吞了儒家……毕竟秦汉以来,我们都是外儒内法,现在变成外儒内墨,或者外理学,内科学……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赵勉觉得脑子都不够用了,这也太刺激了。
“爹,您老真觉得会有儒学跟科学合流的日子?”
刘三吾轻笑,“或许老夫看不到那一天,但你也别意外,红花白藕青荷叶,儒释道三教归来是一家。理学科学,同出一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柳淳现在为了开宗立派,才把墨子和杨朱抬出来。等他的门生够多了,势力够强了,就会向理学妥协……或者呢,理学就会向科学低头。”
“总而言之,孩子能在柳淳门下,崭露头角,日后必定有飞黄腾达,光大门楣之日!”
赵勉起身,连连给老岳父作揖。
真不愧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刘三吾是真正做到了老眼平生空四海,这么复杂的事情,愣是被老爷子三言两语,给说得明明白白。
纠结什么门户之见,柳淳这小子有本事,他的弟子有前途,让儿子过去读书,那不是情理之中吗!
至于他想当锦衣卫,假如真有一天,锦衣卫变成了人人羡慕的衙门,儿子在里面做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赵勉觉得自己通了,想明白了,有点轻飘飘的,好像悟道了似的!
他二话不说,赶快准备束,告诉儿子,转过天,他亲自前往鸡鸣山,到了柳淳学堂的外面,发现来求学的人还真不少。
柳淳这个学堂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正常的入学,从基础开始学起,大约和小学差不多。另外一种呢,就是随班跟读。
比如一些年纪大的,已经有了事情的,他们想学习算学,想了解地理,天文,水利,既可以跟着小学生,从零开始,一点点学习,也可以报名一些专门的课程。甚至还能安排实习……完全是一个大杂烩。
赵勉花了好长时间,从弄明白了。
“孩子,你读了不少书了,也有基础了,就不要跟着那些小孩子一起念书了,爹给你挑了个算学班,这是柳淳最拿手的东西,也是你最薄弱的,怎么样,爹安排不错吧?”
少年郎沉吟了片刻,用力摇头。
“爹,我想拜师求学,就要从最基本的学起,我要上一年级!”
“什么?”赵勉惊得眼睛瞪老大,“一年级?一年级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我还看到了五岁的呢!你,你都快十二了,跟他们一起读书啊?你不嫌丢人?”
少年昂起头,“我比他们大又有什么,他们学的东西,我好多都不会,比如音乐,美术,手工,体育,我都不懂的!以前我读的学堂,先生除了四书五经,什么都不教,比这里差多了!”
赵勉咧嘴苦笑,那不是不教,而是科举不考啊!
不过能成为柳淳门下的弟子,貌似也不用考科举……“行啊,爹什么都不说了,你就在这里读书,一年之后,我要考察你的学问,要是不行,就别怪爹爹不客气!”
儿子不管什么,欢呼着上学去了。
赵勉气哼哼往回走,这都算什么事啊?
他刚走出不远,迎面正好碰到了左都御史杨靖。
在这位杨大人的身后,也跟着一个少年。
“是赵兄!”
杨靖抢先拱手,又把孩子叫过来,“这是犬子杨浩!”
“哦!”赵勉含笑点头,“我记得,没想到孩子这么大了……这是?”
“哦!”
杨靖笑道:“这孩子也跟我念叨,想要学科学……我就帮着他报了一个算学班。”
赵勉好奇道:“杨浩,你怎么想学科学啊?”
“我想飞天!”少年脆生生道:“学了科学,就能造热气球,就能飞天了!”
杨靖无奈苦笑,“小孩子就会异想天开,我也没办法,让赵兄见笑了!”
仅仅报了算学班?见识还是不行啊!
赵勉突然觉得骄傲起来,他捻着胡须道:“贤侄,如果你真有心学,伯父建议你从一年级开始,跟孩子们一起读书,你会获益匪浅的!”
第317章 你出名了
杨家小哥没有接受赵勉的建议,人家只是对飞天有兴趣,谁愿意跟一群小娃娃打滚儿啊!赵勉暗中哼哼两声。
你爹不如我官大,你也不如我儿子有眼光,这就是差距,不服都不行!
带着满腹的好心情,赵勉决定请杨靖喝酒。
两位朝廷大员,也没有找太过奢华的酒楼,只是随便找了个安静的所在,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坛子花雕。
赵勉先给杨靖倒酒,然后主动道:“杨兄,这些日子,你们都察院如何?”
杨靖喝了一杯酒,倒进肚子里,竟然是苦的。
“我也不瞒老兄,自从金殿上,让柳淳怒斥,说风闻言事,是无中生有,加上那几个御史的确受安童的唆使,诬告干吏,现在都察院的士气十分低落,好些日子,都没人敢上书,生怕又触了霉头。我倒是觉得,长此下去,不是言路之福,还是要让百官敢说话,你说对吧?”
赵勉含笑,“我也是这么看的,但毕竟柳淳说要按规矩办事,要尊奉《大明律》和《大诰》,说来惭愧,昔日都是我们指责锦衣卫肆意妄为,现在变成锦衣卫说我们了。风水轮流转,转得也太快了。”
杨靖重重叹气,“赵兄,我总是觉得,柳淳讲的,还是嘴皮子功夫,我就不信,他还真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不说别的,现在已经开始征收夏粮了。往年各路的御史都会下去巡察,督促各地的官吏,让他们能约束小吏,不要欺凌百姓,还要按时完粮纳税,不许耽误。今年都察院的士气低落,这件事情怕是办不好了,夏粮不能按时解送。陛下势必恼火,到时候没准都察院又要倒霉了。”
杨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提起柳淳,满腹的怨言。
“赵兄,假如真的大难临头,还请赵兄多回护一二啊!”
赵勉点头,“我会尽力而为的。对了……杨兄,你既然对柳淳,多有怨言,又何必让贤侄入柳淳的学堂念书,你不怕他把贤侄教坏了?”
杨靖哑然失笑,“怕不怕也没办法,我四个儿子,就这个老三不争气,瞧见了热气球能飞天,就嚷嚷了好长时间,要学本事,也想飞天。赵兄也是当爹的,自然知道其中的难处。我是打算舍了一个儿子,让他折腾吧,反正还有三个听话的呢!”
赵勉差点让一口气呛到!
姓杨的,你无耻!
你怎么就那么多儿子?
为什么我老赵家就一个!
不对!
不只是老赵家,还有老刘家,两家都指望这么一个娃!你能舍弃一个儿子,我可不行,就算我点头了,还有母老虎,还有母老虎的爹呢!
赵勉前半段,喝得挺高兴的,可后半段却是兴致全无。他付账之后,就匆匆告辞。
姓杨的输得起,我可输不起!
既然下注柳淳,那就应该同气连枝,共同进退。
他急匆匆,找到了柳淳。
“赵大人,你怎么来了?莫非令郎要参加考试?”
赵勉连连摆手,“那孩子知道考不上,央求我,送他进你的学堂。”
柳淳不解,“我的学堂怕是不成吧!刘学士可是当世文宗,学问精深,高山仰止,让他亲自教外孙,那岂不是更好!”
“好什么!就是我那老泰山建议的,我是没办法。”
“什么?难道说令郎已经入学了,怎么没跟我打个招呼啊?”
赵勉无奈道:“他是从一年级开始,要从头学,孩子都快十二了,跟一帮小孩子在一起……我也没办法,谁让他愿意呢!”
柳淳略有些惊讶,他稍微沉吟,就笑道:“赵尚书,以我来看,未必是坏事。学问是想通的。令郎必是早早开蒙,通读四书五经,打下了很不错的基础。这时候再从头学,触类旁通,兼具两家之长,我倒是觉得,令郎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赵勉捻须轻笑,我儿子吗,就是有远见!像他爹!
“柳大人,听你的语气,似乎不排除儒学了?”赵勉又想起老岳父的话,故此试探柳淳。
“我不排斥任何学问,当然包括儒学在内。我反对的是读书人的故步自封,不思进取。我打出墨家的旗号,也无非是想冲破现有的格局,我最终想做的,其实是丰富完善儒家,让儒家能适应新的世界……赵尚书,你难道不觉得,这几年,大明和之前就不一样了吗?”
赵勉笑道:“还不是你柳大人手段高明,我是五体投地啊!”他嘴上说佩服柳淳,可心里却给老岳父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姜是老的辣!
柳淳这小子果然所谋者大啊!
他这叫什么呢?
先占山为王,折腾个天翻地覆,等朝廷没招了,就只能招降,或许有朝一日,他还想一口吞了儒家呢!
如果说别人这么想,赵勉连搭理都不会搭理,可柳淳毕竟和一般人不同。这些年了,他的谋划,就没有一样失败过!
儿子能归附他的门下,或许还真是一步好棋。
“柳大人如此气魄,犬子能追随左右,真是三生有幸,我们全家都欣欣然啊!”
柳淳笑道:“赵大人这是给我面子啊,这样吧,假如三年之内,令郎能完成五年的课程,到时候他就算我的第五位弟子!”
“第五位?”赵勉突然大笑,“成,就这么办了,不过三年太慢了,两年,就给那小子两年时间,学不会就滚回老家放牛去。”
接下来,赵勉在言谈之间,那可就亲密多了,不消太多废话,他这就算是上了柳淳的贼船了。
吏部尚书,管的就是官帽子。
尤其是随着老朱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来越差,很多权柄不断下放,一个吏部尚书,或许不能为所欲为,但是提拔照顾一些中下级官吏,在三年一次的考评上面,写个上等,却是一点问题没有。
赵勉的加入,等于给学生们打开了一路绿灯。
只要你们不出问题,就没人能黑的了你们!
像之前荀顺庆的情况,是绝对不会允许发生的。
柳淳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想欺负我的学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柳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马上收夏税了,你们有什么打算没有?”
柳淳愣了,“夏税?那不是户部的事情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勉含笑道:“虽然是户部的事情,但历年都要派遣御史巡察地方,锦衣卫也要跟着巡视,务必确保税粮如数送到京城。今年雨水偏多,道路难行,若是延误了田赋,地方官吏也要受到责罚。”
说明白点,就是柳淳的那些学生,刚刚去地方的小菜鸟,要有麻烦了。
“哈哈哈!”
柳淳突然笑了,“赵大人不提我还忘了,为了夏粮的事情,他们的确跟我讲过。还拟了一套办法出来。”
“哎呦!原来柳大人早有准备啊!”赵勉惊喜道:“有什么高招吗?”
柳淳含蓄谦逊地笑道:“高招谈不上,我的学生,就会一些笨办法而已。对了,那个荀顺庆和龙镡马上就要进京了,就是他们俩出的主意!”
……
说话之间,龙镡和荀顺庆,正在往京城赶呢!
龙镡就万分感慨,“说起来他们弹劾你的时候,我担心给师父添麻烦,就没有跟师父讲,而是等着朝廷的处置。真没有想到,百姓们竟然愿意替你出头,敲响登闻鼓,真是让人唏嘘感叹啊!”
荀顺庆是个黑瘦的年轻人,本来就瘦,在地方忙了许久,就更加瘦削,不过他的眼神很有光彩,十分坚定。
“师父讲过,我们非是父母官,百姓才是真正的父母!受百姓大恩,唯有以命相保!”
龙镡同样颇为感慨,“我们给百姓一碗水,百姓就还给一眼泉,过去是地方官吏太刻薄了。”
他们说着,距离十里长亭就越来越近了。
离着挺远,就能看到好多人群,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龙镡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别是赶上了大军出征吧?”
他们急忙从马匹上跳下来,牵着马,带着随从,向这边走过来。
终于走近了,突然随从大声叫了起来。
“堂尊,快看,是欢迎你的!”
荀顺庆闪目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彩棚,插满了鲜花,在中间,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恭迎青天大老爷,当世干吏荀顺庆。”
荀顺庆有点犯傻,这,这从何说起啊!
他傻了,龙镡向四周看去,发现有书摊在卖连环画,有戏台在唱戏,有评书艺人口若悬河……全都在讲荀顺庆的事情。
龙镡捅了捅僵硬的荀顺庆,揶揄道:“你出名了啊!”
第318章 头铁的年轻人
出名了!
的确是出名了!
而且还不是小名,而是大名!
坦白讲,包括柳淳,都低估了百姓对清官大老爷的渴望。
这些年朱元璋虽然铁腕治国,但毕竟天子离着普通百姓,还是太远了。在普通百姓的心里,更多记住的都是天子又杀了什么人,菜市口血流成河,城门外人皮一大片。
如此的朱元璋,让百姓产生的更是是敬畏。
而荀顺庆就不同了。
他是个兢兢业业的地方官吏,他帮百姓解决身边的问题,开凿水渠,清丈田亩,做得都是老百姓最需要的事情。
不但如此,他还遭到了陷害。
一个人不管做了多少好事,如果一辈子顺风顺水,无病无灾,被人提起的次数一定少于那些大起大落,甚至饱受冤屈的悲剧英雄。
抗金名将不在少数,人们记住的只有岳飞。
于谦保卫京城,惨死人手,立地成圣。
阳明公有大功于社稷,后半生辗转落魄,被小人欺压……相比起彪炳青史的大人物,荀顺庆很快被洗刷了冤屈,甚至没有影响他在地方的施政。
但确确实实,他是被狠狠冤枉了一把!
柳淳为了替锦衣卫洗刷身上的恶名,把这个案子当成了典型。
编演戏曲,在茶馆戏园,到处演出,印刷小人书,在年轻一辈,广泛传播……在柳淳的一番折腾之下,锦衣卫的名气固然好了很多。
但获益最大的,竟然是荀顺庆!
他被当成了清官的代表。
文人的表率!
好些家长听说他回京了,都带着孩子过来,想要让孩子瞧瞧,书里的人物是何等风采,顺便给孩子树立起远大的理想。
人们聚集在十里长亭,终于,他们看到了心目中的偶像。
果然,非比寻常!
偶像非常高大,龙行虎步,五官端正,面皮微黑,那是替百姓操劳的证据……许多人挤到前面,一起躬身施礼。
“恭迎荀大人!”
“荀大人回京了!”
“青天大老爷。小的替大人牵马!”
……
“荀顺庆”被热情的百姓包围了,大家伙七手八脚,恨不得能摸一把青天大老爷。
“咳咳!乡亲们,承蒙错爱,仆感激不尽。”
“大人不要客气!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天底下最好的官了。”百姓们又喊了起来,“大人受委屈了,这次回京,陛下肯定要重用大人的,大人以后还要替百姓们做主啊!”
面对超热情的人潮,被包围在中心的“荀顺庆”简直招架不住了,狼狈到了极点。他想开口,刚说一句,就被打断,一直打断!
终于,忍无可忍,他发出了最严肃的怒吼,“乡亲们,仆不是荀知县,仆是常州知府龙镡,你们要找的荀知县,是,是他!”
老百姓瞬间傻了!
什么意思?
弄错了?
这下子乐子可大了。
他们只知道荀顺庆进京,却不知道,作为荀顺庆的上司,同样是变法的干将,龙镡也进京了。
而且这俩人站在一起,人高马大,相貌堂堂的龙镡,显然比黑瘦的荀顺庆,更加惹眼!人们顺理成章认为,偶像就应该是这样的。
完蛋了!
走错了佛堂,烧错了香!
丢人丢大了!
百姓们讪讪散开,将目光重新放在了荀顺庆的身上。
由于发生了误会,大家伙不敢凑得那么近,荀顺庆反而不用那么尴尬了。
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面对这么多人,激动的说不出话。
无言!
荀顺庆突然抱拳,冲着所有百姓,深深一躬!
“荀大人,好样的!”
人群之中,再度爆发出欢呼声。
鲜花,鼓声,欢呼……人们围绕着荀顺庆,护送他进京。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但只要真正一心为民,就能得到百姓的认可。
没人知道,这十里路,荀顺庆是怎么走过来的,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值了!
真的值了!
有位混账皇帝,说读书是为了颜如玉,黄金屋,为了千钟粟,为了车马多……弄得读书做官,就是为了求财,求色,求享受似的。
诚然,大多数人是庸俗的。
但总要有那么一点点的人,是为了理想而活着!
人在公们好修行!
此生为官,定不负百姓!
荀顺庆在心中,暗暗发誓。
同样的想法,也在许多年轻人心中萌生,或许他们长大之后,也可以像荀大人一样,做一个让百姓爱戴的清官,好官!
龙镡和荀顺庆,两个地方小官,放在京城,丝毫不起眼。
可就是这两个小吏,却掀起了京城的风暴!
所有人都很想领教,柳淳调教出来的门人弟子,变法派的干将,究竟有何等的本事!
两个人进京的第三天,就是早朝的日子。
朱元璋御门听政,百官朝见。
柳淳不出意外,列在了文官的第七位。
在他的对面,曹国公李景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孙子就像变色龙似的,头些时候,还站在武将堆里,最关键的是他站在自己的后面!现在好了,他跳到文官行列了。
没准哪天他跳回来,说不定还压自己一头呢!
真是没有道理可讲啊!
正在李景隆羡慕嫉妒恨的时候,有太监高喝,宣龙镡和荀顺庆陛见!
两个人恭恭敬敬,拜见天子。
老朱很和气,也很欣慰,毕竟是天子门生吗!至于柳淳,先滚一边去!
“你们起来。”
老朱仔细打量,然后欣然道:“看得出来,你们是用心了,在地方上,吃了不少苦头。此番进京,你们有什么话想说,朕很想听听,你们对地方的看法,还有朝政得失。”
沉默了片刻,龙镡本想站出来,谁知,不声不响的荀顺庆竟然抢先跪倒。
“陛下,臣斗胆进言,请求陛下废除粮长,此法弊端甚多,已经难以维系。臣以为陛下当初的初衷是好的,可,可在地方上,已经走了样。如今夏粮征收在即,理当迅速调整。先在一些州县,废除粮长,等看到效果之后,扩大范围不迟!”
“大胆!”
还没等荀顺庆说完,就有人呵斥道:“你一个小小知县,也敢胡言乱语!粮长之法,乃是陛下为了防止地方官吏,盘剥百姓,敲骨吸髓所立,开天辟地,亘古未有。乃是一大德政,尔也敢妄言废除,简直狂妄犯上!”
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郁新。
他面红耳赤,厉声呵斥。
身为执掌大明财税田赋的户部尚书,如何征税,那是他负责的事情。一个地方小吏,还没怎么样,就敢公然挑战行之有年的粮长制,他岂能不怒!
荀顺庆不认识郁新,但却不妨碍他开炮!
“这位大人,你说粮长之制,是德政,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吏盘剥?那下官就不懂了,粮长多以地方丁多粮多的大户担任,他们就不盘剥百姓吗?”
这话问的,郁新都愣了片刻。
是啊,朝廷盘剥,士绅大户就不盘剥吗?
片刻之后,郁新怒道:“一派胡言,地方士绅大户,宗族乡亲,他们不是官吏,手上没有权柄,他们跟百姓一样,又岂会鱼肉乡里?”
“哈哈哈!”荀顺庆大笑,“好奇怪的想法!朝廷以万石田赋,作为一个粮区,在一些地方,一个粮区就是大半个县!这些县民会是一个家族吗?会是同一宗的乡亲邻里吗?这位大人说不会鱼肉乡里。可为何下官听说,不少粮长是不会欺压自家人,但是对其他百姓,却没有手软!盘剥之狠,远在官府之上!”
此刻龙镡也低声道:“没错,官府还未必了解民间情况,而粮长大户,最知道彼此的底细,他们一旦下手,就要逼得人家破人亡啊!”
百官静听,真是一出好戏!
所有文武,无不惊叹,不愧是柳淳的学生,胆子够大,言辞也够厉害,不知道郁尚书能不能招架得住啊?
第319章 朕确实错了
自从执掌锦衣卫之后,柳淳越发耳聪目明,朝廷官吏的档案,都在肚子里装着,凡是七品以上,无所不知,十足的“三只眼”。
这个郁新站出来,反击荀顺庆,替粮长之制说话。一方面是户部尚书使然,可另一方面呢,郁新出自大族。
郁家在洪武八年,被任命为粮长。
所谓粮长跟里长不同,粮长是世代相继的。
郁家这些年输送粮食,还算尽力。其中有一位郁新的族叔,被任命为太常寺卿,还有几个族人,得以进入国子监。
就包括郁新,能够很快升任户部尚书,都跟粮长做得好有关系。
荀顺庆一上来,就攻击粮长之制,郁新哪里能答应!
“小辈无知!”郁新切齿咬牙道:“你刚刚说,士绅大户借着粮长的身份,欺凌百姓,无恶不作,逼得人倾家荡产!可我怎么听说,许多士绅古道热肠,凡事按照朝廷的规矩来办,每年进京听取官府面谕,领取公文勘合,然后回乡征粮。身为粮长,要雇佣役夫,拿出舟船车马,输运粮食,如果粮区内,有人家贫,无法缴纳田赋,粮长还要代为缴纳……近二十年来,我郁家就有三人死于向京城输运粮食的道路之上,做了外丧之鬼!可我郁家从来无怨无悔,这是陛下给我郁家的使命,我郁家上下,唯有竭尽全力,报答皇恩!虽死不悔!”
郁新的一番话说完,好多官员都频频点头。很是赞同,有人甚至想站出来,教训荀顺庆几句,一个小家伙,没当几年官,竟然如此狂妄无知,弟子如此,师父难道没有责任吗?
他们怒目而视,想要看看柳淳如何应对。
而此刻吏部尚书赵勉笑了。
“郁尚书所言,本官心知肚明,郁家历年来,为了朝廷输运粮食,尽心尽力,这也是人所共知。可就如你指责荀顺庆一般,说他无知,可仅仅一个郁家如此,是不是也以偏概全了?啊,哈哈!”
同为六部尚书,郁新可不怕赵勉!
“赵大人,我郁家如此,大多数的粮长之家,也都是如此!即便偶然有些坏了良心的恶徒,盘剥百姓,鱼肉乡里,那也是极少数的……如果以此来否定粮长之制,我不服!”
谈到了这里,终于点燃了百官的热情。
许多人站出来,替郁新说话。
大家伙的观点,总结起来很简单,粮长之制是老朱创造的,是爱民之举,十分便利,不能废除!
争论到了这里,老朱咳嗽了一声,他瞧了瞧柳淳,“荀顺庆是你的学生,身为师父,对他的观点,有什么看法啊?”
柳淳是不想说话的,可问到了也没有办法。
“启奏陛下,臣觉得他们二人所讲,都有道理,但也都有失公允!”
老朱黑着脸怒道:“不许和稀泥,说点有用的!”
“是!”
柳淳清了清嗓子,“这位大人,评判粮长之制,是否方便,绝不能仅凭一面之词,荀顺庆讲,粮长接着权力,欺压百姓,逼得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种事情,在锦衣卫的呈报里,屡见不鲜,至于是多是少,暂时还没有定论。当然,我相信郁家是好的,他们为了朝廷输运粮食,尽心尽力,甚至有族人死在了运粮的途中。”
柳淳说着,还深深向郁新施礼。
而后道:“郁尚书,我觉得你以郁家为例,说粮长尽心尽力,不惜一切。我认为这恰恰是要改粮长之制的原因!”
“柳淳,你什么意思?”郁新怒吼,“难道做得好,还有错吗?”
“哈哈哈!”柳淳朗声大笑,“郁尚书,你想过没有,为何郁家向京城输送粮食,会损失惨重,甚至有人死亡呢?道理很简单,其一,路途太远,其二,变故太多……郁家纵然是大族,但人力,财力都有限。或者说,没法跟朝廷比较。”
柳淳笑道:“诸位大人请想,如果是官府为了征粮运粮,遇到了麻烦,可以怎么办?修路,修桥,筹备船队,发动民夫!朝廷有多大的力量,一个家族又有多大的力量?”
“朝廷征税的本质,在于供应国用。因此,需要快速,充足,按时完成粮食的运输。我不想谈粮长人品的好坏得失,我想说的是从洪武十五年开始,历年都出现了拖欠钱粮的情况。最多的一年,太仓入库的粮食,只有六成五,最多的一年,也堪堪超过八成而已。陛下厉行节俭,朝廷府库丰盈。即便田赋拖欠,朝廷还没有出现粮食不够用的情况。但所谓未雨绸缪,胜似临渴掘井。针对如何征收钱粮,是不是该拿出一个新的章程,朝廷应该有所准备!”
……
柳淳讲了许多,有人听得频频点头,可也有人不以为然。
郁新就不服气道:“柳大人,按照你的说法,是不是又要让官府征粮,又要给那些小吏盘剥百姓的机会?”
“郁尚书稍安勿躁,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免去粮长向太仓运输粮食之苦。”
此言一出,赵勉急忙道:“柳大人,你的意思是,免得像郁家一样,在路上死伤人员?”
“嗯!有这个目的。”柳淳道:“据我所知,以南直隶为例,每一县的田赋,多在几万石左右。按照现在的办法,一个县有十个粮长,这十个粮长就要分头运送京城,交付太仓。若是先让十个粮长,把田赋交到常平仓,然后以一个县,或者一个府,统一安排人手,输送粮食进京,如此,是不是能更方便一些?”
有些人还没有转过弯来,可有些人已经想通了,比如赵勉,他就在户部干过,自然很有经验。
忍不住抚掌大笑,“妙,妙啊!柳大人这一招,可真是神来之笔,化腐朽为神奇啊!实在是妙!”
左都御史杨靖好奇道:“赵天官,妙在何处啊?”
赵勉含笑,“杨大人请想,各地粮长,将田赋起运至京城容易,还是当地容易?”
杨靖大笑,“那自然是本地了。”
“嗯!以此而论,地方上应该能提前一个月以上,征收足够的税粮!”
杨靖颔首,“没错,很多粮长解送粮食,在路上就不止一两个月,赵尚书说提前一个月,还是客气了。”
“其实地方上也不用等粮食都征齐了,因为地方的常平仓也有存粮。只要时候到了,地方衙门就征用民夫,准备牲畜车马,把应该解送京城的粮食,按时运到太仓。地方上可以酌情调配,如此,上不误国,下不误民,各得其利,岂不美哉啊?”
杨靖想了想,也道:“果然如此,陛下,臣在都察院就接到过状纸,有些地方,出现了灾情,可能是半个县受灾。这时候就出现了问题,没受灾的粮区,要不要向京城解送税粮?是以缴纳朝廷田赋为先,还是以赈济地方为主……假如能按照柳大人的设想,先汇总到地方上,粮长也就不用为难了。”
有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的支持。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官吏,站了出来。
柳淳获得的支持越来越明显,至于郁新,虽然还不愿意低头,但是他也清楚,由地方上统一征收,统一输送,好处极大。
但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此,而是卡在了朱元璋那里。
老朱对百官有着根深蒂固的猜忌怀疑,让官吏去征粮,会不会有中饱私囊的问题……童年的遭遇太不幸了,在老朱的印象里,官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而且有句话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地方上的小吏,就是一个个吃人肉的恶鬼,最是可恶了。
破天荒,朝会下来,竟然没有议论出结果。
等散朝之后,朱元璋把柳淳留了下来。
君臣两个又到了那一片茶叶地,不用说了,杂草都挺高了,柳淳主动拿起锄头,赶快干活吧!
看着柳淳忙活儿,额头都冒汗了,老朱心情好了起来。
“你小子给朕说实话,朕是不是错了?”
“嗯!陛下的确错了!”
老朱哼了一声,“你倒是坦白!赶快给朕干活!要是有一根杂草,朕回头治你欺君之罪!”
柳淳啥都不想说了,摊上这个难伺候的老板,他也是倒霉!
足足忙活了一个时辰,柳淳把三垄茶树弄好了。
而老朱呢,则是坐在一旁,瞧着他干活,心里头思前想后。
“柳淳,你说吧,朕错在哪里?”
“陛下,您出于爱民之心,定下了粮长之制。可您老忽略了,长途贩运的风险和消耗,南直隶一个乡或许就是一个粮区,粮长需要带领役夫,像是蚂蚁似的,把一万石粮食,送到京城。在路上,要损耗多少?是让粮长填补亏空,还是让他们提前多征粮食?如果出了人命,该怎么来算?有没有赔偿?”
“那交给地方衙门,就不一样了吗?”
“地方衙门可以组织船队,可以动用大批的牲畜,甚至可以借用卫所的兵马……如果出了事情,衙门也可以补偿百姓。当然,地方衙门也会贪赃枉法,陛下只管处置就是了。”
老朱重重吸口气,“嗯,朕的确是错了!柳淳!”
老朱突然气急败坏,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菜田,“那里也归你了,日落之前,给朕锄干净了!不然,你就永远留在宫里了!”
第320章 削藩的开始
柳淳虽然偶尔敢跟老朱皮一下,但他还不是真的皮,毕竟一直皮下去,可能会让你永远皮不了……所以柳淳除草之后,就赶快往外跑。
很不幸的是柳淳没跑出去,又让老朱叫到了寝宫。
进来之后,柳淳的脸色就很难看。
“陛下,这是你让臣来的,可不是臣要留在宫里,而且臣已经把菜地的草都给清理干净,不信陛下可以去看看!”
“看什么?”老朱哼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朕的眼神不好了,好些东西都看不清楚了。”
“什么?”柳淳大惊,“陛下的眼睛不好了?可臣怎么觉得龙目如电,臣在陛下的面前,那是无所遁形啊!”
“哈哈哈!”
老朱总算笑了起来,“臭小子啊,别的本事没涨,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上来了……你放心,朕还不会把你怎么样啊!”
老朱破天荒,主动走过来,把柳淳拉到了大殿的中间,伸手按着他坐下,君臣两个面对着面。朱元璋的确是老了,头上尽是白发,脊背也弯曲前探,不知道什么时候,鬓角居然出现了老年斑。
“朕眼花了,耳也聋了,朕已经死了五个儿子,能不老吗!”
吸!
柳淳脸色微变,屈指算来,先是潭王朱梓,接着是太子朱标,然后是晋王朱。
前不久,一直幽居在京城的秦王朱也死了。朱标是在西安被害的,虽然查出来是晋王和锦衣卫在后面下手。
但秦王也难逃干系,他被关在京城,失去了自由的朱惶恐不安,终于也死了。
再有就是那位醉心长生的鲁王,他炼出来金灿灿的药丸,自以为金丹成就,一口就吞下去了,结果双目失明,没有多久,也死了。
老朱的儿子不少,但前后死了五个,而且下场还都十分凄惨,尤其是三位嫡子的去世,让朱元璋倍受打击。
此刻的老朱已经没心思掩饰了,他的确老了。
“变法,整顿财赋……这或许是朕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了,你要替朕做好了。”
柳淳慌忙点头,“臣遵旨。”
“柳淳,朕想问你,朕的错处,仅仅是粮长吗?还有没有别的?”老朱恳切问道,柳淳是真心不敢胡说。
虽然老朱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但是谁知道他是真是假,更何况老朱定下了那么多规矩,其中值得推敲的,可不在少数啊!
“陛下,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老朱哼了一声,“谁说的?你给太孙出的削藩之法,不就很是完备吗?怎么说不知道了?”
柳淳的心咯噔一声,朱允的确向他询问过削藩的事情,当时柳淳跟他讲,要以变法为手段,增强力量,然后削藩就顺理成章,他这个建议,多少有些避重就轻的意思,是为了敷衍朱允。
只是没想到,朱允这孩子太不地道了,竟然捅到了朱元璋这里!
“臣的确说过……不过臣觉得……”
“不要说了!”
老朱打断了柳淳的话,“你能坦然承认,朕就很欣慰了。柳淳,朕叫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对于藩王是如何看的……朕是不是又错了?”
这个问题可让柳淳傻了。
怎么回答?
说你老人家的确错了,应该立刻削藩。然后朱元璋一道旨意,把朱老四弄京城来,永乐大帝就提前完蛋了?
能这么简单吗?
“陛下,臣听闻汉晋两朝,分封藩王,的确都酿成了祸患,可宋元两朝,天子懦弱,悍臣当道,也是两朝灭国的原因所在……臣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滑头!”
老朱狠狠骂了一句,他无奈苦笑,“朕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老朱站起,缓缓踱步,思量道:“朕当初设立藩王,封建诸子,期在藩屏帝室,以广磐石之安……”
朱元璋跟柳淳谈起了分封诸王的初衷……朱元璋和群臣讨论宋元两朝灭亡的原因,其中很重要一项就是帝室衰弱,这一点在两宋尤其明显。
当不杀士大夫,成为朝野共识之后,那些生长于宫廷,身边尽是太监宫女环绕的皇帝,很明显斗不过修炼成精的文臣。又因为不能杀人,所以皇帝相较于臣子,也来越弱,甚至被臣子欺凌耍弄。
以朱元璋的强悍性格,当然看不起两宋的皇帝。
而且朱元璋觉得,皇帝懦弱,就是国家衰亡的原因。
所以呢,他分封诸子,就是期望兄弟之间,能够互相帮衬,不至于被文臣武将欺负。
另外呢,朱元璋也有一个心思,即便天下出现了变故,战乱四起。到时候藩王能坐上龙椅,总好过让外人抢走,毕竟都是朱家的子孙吗!
肉烂在了锅里,没有便宜别人。
当然了,朱元璋可没有想到,他刚死之后,就来了一场靖难。在朱元璋看来,他的天下固若金汤,就算有乱子,那也是几代人之后的事情。
不过晋王暗害太子,让老朱警觉起来。
他期望诸子能够互相扶持,维护老朱家的江山,这个愿望怕是落空了。
在皇子们的眼睛里,骨肉亲情,是要让位给龙椅权力的,亲兄弟值几个钱!
糟糕的是,不只是儿子们这么想,还有一群可恶的臣子,在不断见缝插针,挑唆怂恿,比如前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蒋,就是这么个可恶的东西!
现在想起来,老朱都觉得灭九族不过瘾,应该让他死去活来,尝遍所有凄惨的刑罚,然后扔到十九层地狱才好!
“允太弱了!”
朱元璋又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让柳淳猝不及防。
老朱同志啊,你被总提这些吓人的事情行不?你们家的事情,我真是没办法,即便有,我也不能说啊!
好在朱元璋也没用柳淳说什么,他自顾自讲道:“诸藩不能一心辅佐天子,甘为屏障,朕分封诸王的设想,怕是要落空了。更兼允孱弱,怕是难以驾驭诸王,朕,朕真是进退两难啊!”
老朱都犯愁了,柳淳就不是两难,而是三难四难了。
“柳淳,你有什么想说的?”老朱不想放过柳淳,追问道。
“陛下,凡事都逃不过天理国法人情,诸位藩王是陛下亲子,肩负镇守四方的重任,西北边疆,尽数在几位王爷的肩上,若是骤然削藩,海内震动,想来也不是陛下愿意的。但太孙殿下几次提到削藩,想来他的忧心,也不无道理!”
“又是敷衍搪塞!”
老朱忍不住骂道:“你小子光会耍滑头,你就不能替朕出点好主意?”
柳淳挠头,“陛下,您也知道,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臣,臣真的不知道!”
“哼!你个臭小子不老实,一点也不老实!”朱元璋气哼哼道:“你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吗?就去外面给朕当侍卫!老老实实站一个晚上,朕要去睡觉!”
柳淳算是无语了,先是锄地,接着又是看门。
给老朱当臣子,实在是让人难受。
不过柳淳已经意识到了,朱元璋要做最后的布局了。
朱允肯定跟老朱提到了藩王的问题。
这小子不会无的放矢,究竟又是谁给他出的主意呢?
柳淳虽然是太子太师,负责教导朱允,但他的事情太多,而且很多学问,也不是柳淳一个人能教的。
陆陆续续,朱元璋给朱允挑了几个师父。
其中首当其冲,就是六元黄观,接着呢,又是一位姓黄的,鸿胪寺卿黄子澄!
没错,就是那位让柳淳坑得很惨的黄探花。
本来他被调到了苏州当知府,成为了地方官吏,按照道理,是没有机会咸鱼翻身的。
可随着变法推行,大批年轻官吏到了地方,黄子澄就被调来调去,最后调进了京城,接掌鸿胪寺。
由于他曾经是朱标的师父,学问也很好,又一次被选入东宫。
其实这两个人,柳淳还都能接受。
黄观本就和文官有些抵触,而黄子澄是吃过亏了,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真正让人意外的是第三个人,他叫齐泰!
柳淳也颇为意外。
作为有名的猪队友,柳淳见过了方孝孺,也见过了黄子澄,唯独没见过齐泰。这个人就仿佛不存在一样。
柳淳发动锦衣卫,四处打听,收集资料,就是找不到这个人。
难道齐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直到不久之前,吏部考评百官,其中有一位叫做齐德的兵部郎中,连续三次考评,全都是上等,而且为官以来,从无过错。
老朱欣然召见,赐名齐泰,并且让他入东宫,协助教导太孙!
“竟然是他!”
柳淳总算想起来了,怪不得他找不到齐泰呢!
行啊,竟然有两个小马甲!
齐德就是齐泰,齐泰就是齐德!
柳淳突然想起来,当初朱标巡边,随行的文官之中,就有这个齐德!不过当时傅友德负责太子的安全,朱标死后,处死了傅友德。
倒是太子身边的小鱼小虾,没有追究,这也是朱标的遗愿!
真是疏忽了!
谁能想到,一群名不见经传的杂鱼,竟然藏着帝师齐泰啊!
早知道齐泰跟在太子的身边,柳淳或许从一开始,就会把精力放在他的身上,没准太子的案子就会有另一番结果……
柳淳消化着目前的情况,有人却已经出手了,三天之后,朱元璋降旨,改卫王朱植为辽王,就藩辽东广宁卫,命十七子宁王朱权,前往大宁就藩!
同一时间,二王齐出,朱棣统领三镇的局面,瞬间打破……莫非洪武大帝要削藩了吗?
第321章 朱棣要加油啊
朱允的身边,依旧聚集了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文人。
之所以这么说他们,是因为这些人永远把握不住大势。
或者说,根本没有勇气,塑造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柳淳告诉朱允的话,既是敷衍,其实也是肺腑之言。
作为储君,你有太多的优势,只要在变法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走出了成果,所有藩王都不在话下。
可惜的是,朱允,还有他身边的那些人,不这么想。他们永远觉得。消灭那些看起来很强大的潜在对手,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强大自己,而是先削弱别人!
然后大家伙一起烂下去,也就无所谓了,很典型的文人思维。
手握重兵的藩王是第一个,而握着锦衣卫,又主导变法的柳淳,没准就是第二个……或许,在那些人看来,柳淳的威胁更大,只不过有老朱庇护,他们还不敢动罢了。
柳淳曾经犹豫过,是不是要拉朱允这个可怜的孩子。
现在他却觉得,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明知道柳淳跟朱棣的关系匪浅,连知会一声都没有,就迫不及待对朱棣下手,分化权力,这一招玩得真漂亮!
可朱允啊朱允!你把我放在哪里?
柳淳感到了很强烈的挫败感,这养不熟的就是养不熟,自己真的要做一些准备了。
而就在柳淳准备有所行动的时候,有人前来拜访了。
不是别人,正是朱元璋的十七子宁王朱权,陪着的还有徐家的老四徐增寿。
这俩人的到来,让柳淳颇为惊讶。
宁王朱权,就藩大宁,是要分朱棣的权力,作为朱棣的小舅子,徐增寿怎么跟朱权搅在了一起,而朱权又怎么找到了自己?
“见过柳大人!”宁王朱权今年虚岁十六,比朱允还小哩。
他恭恭敬敬给柳淳行礼,一躬到地。
柳淳忙道:“殿下这是为何,臣愧不敢当!”柳淳连忙让朱权坐下,又对徐增寿道:“四公子,你陪着宁王殿下过来,一定有什么事情了?”
徐增寿无奈道:“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宁是你的地盘,王爷听说要就藩大宁,就央求我,带他上门拜访,有什么指点,还请柳大人不要客气了。”
朱权忙道:“是啊,柳大人,我早就听人说了,大宁城是柳大人筑造的,我这是玄喧宾夺主,还请柳大人不要责怪才是。”
朱权的客气,让柳淳颇为惊讶,原来朱元璋的儿子里也不都是奇葩,还有这么老实的好孩子,真是难得!
朱权作为老朱的十七子,在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他的朵颜三卫被朱棣拐走,借着朵颜三卫的力量,打赢了靖难之役。
听起来朱权似乎是个废物,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朱权是杨妃所生,自幼聪明,他不但能读书,还精通三教九流,琴棋书画,论起爱好之广泛,绝对超过了柳淳。
他跟徐增寿结实就是通过打猎认识的。
年幼的朱权竟然箭法高超,丝毫不弱于徐增寿。
朱权还喜欢道教,精通戏曲,他喜欢道教,却不像鲁王那样,沉溺炼丹之道,追求什么长生不老。朱权结识了一个很厉害的朋友,就是现任道教正一派天师张宇初。这位受皇命,在京城创醮神乐观,并且准备兴建大上清宫,弘扬道法。
朱权结交了张宇初,此次就藩,就询问张宇初的意思。
这位天师给朱权卜了一卦。
“毕竟英雄起布衣,再看神龙向北飞。燕子南来又北往,不见大宁总不宁!”
四句话,摆在了朱权的面前,弄得这位宁王殿下,心绪不宁。
“天师,这,这英雄起布衣,说的是……父皇?”
张宇初大笑,“今世当得起英雄的,唯有圣天子了。”
“那,那神龙北飞是什么意思?父皇自江南龙兴,莫非,莫非又要北往?”朱权思索着,“这燕子南来北往,又是何意?还有,本王就藩大宁,却说见不到大宁,总不宁……莫非是说,我接下来的命数不好,无缘留在大宁,会,会颠沛流离?”
朱权越想越害怕,小脸竟然变得惨白。
他连连拱手,“天师,你可以给我指点迷津啊!”
张宇初伸手取过纸条,把四句话付之一炬。
“殿下,这占卜卦象,只是让人趋吉避凶,做不得真。大宁雄踞塞外,气象雄浑,非一般之人,能够镇守。殿下年轻,身边又没有可用的人才,想要顺利就藩,自然离不开地头蛇。王爷莫非忘了,在京还有一位大宁都司的经历官呢!”
朱权是恍然大悟,这才央求徐增寿,找到了柳淳。
说起来徐增寿也挺生气的。
姐夫朱棣这些年辛辛苦苦,经营北方,费了多少心血,刚刚有所成就,立刻就派人去摘桃子。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吧?
就算是父子家人,这么做也不厚道。
“柳大人,小王对大宁一无所知,此次就藩,全赖大人指点,大人放心,小王一定谨遵大人的吩咐,绝不敢肆意胡来。”张宇初的卜卦,让朱权心中忐忑,他也知道大宁是个凶地,生怕自己会陷进去。
“殿下,虽说臣进京有几年了,但是大宁的情况,我还是熟悉的。大宁虽然地处塞外,但却丝毫不荒凉。那里有大凌河流过,在河边有大片的钢铁厂,年产精铁在千万斤左右。另外那里还有数之不尽的油坊,豆油,菜籽油,行销江南。对了,最近在大宁,毛纺十分兴旺,养羊的数量激增,至少在二百万头以上,也就是说,平均一个大宁百姓,有四头羊,羊比人还多哩!”
“哎呦!”
朱权颇为惊讶,继而大喜过望。
“柳大人,照你所说,大宁非但不是蛮荒之地,简直是塞上江南,富饶无比啊!”
柳淳轻笑,“大宁不过是发挥了区域优势,扬长避短罢了。不过大宁缺粮,仰赖内地输运,又面临着蛮夷的入寇,宁王殿下若是想要站稳脚跟,不妨向燕王借兵,而且大宁,北平,辽东三镇,以北平为枢纽核心,物资出售,货币交割,全都在北平。殿下与燕王兄弟情深,其利断金,只要携手合作,就没有什么难的。”
跟柳淳一番交谈,朱权总算有了底儿。
“小王多谢柳大人指点,什么都不说了,回头小王到了大宁,一定要重谢柳大人!”朱权乖乖离开。
徐增寿去而复返。
他见面就冲着柳淳笑,“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你还劝宁王听燕王的,我姐夫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怎么愿意帮他说话了?”
柳淳不爱听了,“四公子,你的这张嘴巴,实在是讨厌,我是实话实话,讲的都是正理。难道非要建议宁王跟燕王内斗,兄弟相争不成?没有道理啊!”
“哈哈哈!”
徐增寿大笑,“什么没道理,我跟你说,有人就是希望二王能够斗起来……不对,最好是三王相争,还有个辽王呢!”
徐增寿的脸色渐渐阴沉,他低声道:“柳淳,我现在想念先太子了,太孙处处自以为学习懿文太子,可他只学了表面的功夫,懿文太子的仁慈友爱,他没有学到半分。相反,他还小肚鸡肠,刚刚坐稳储君的位置,就迫不及待,怂恿天子,削弱叔父的势力。若是他登基,姐夫只怕没好日子过了。"
“慎言!”
柳淳敲着桌面,凝重道:“四公子,你要是听我的,就不要随便掺和,且让那些人折腾去吧!”
徐增寿惊道:“莫非柳兄有办法了?”这家伙又一屁股坐在了柳淳的对面,贼兮兮道:“哥,你是我亲哥!快给我说说吧!我真替姐夫着急啊!”
柳淳只能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啊,这辈子就是个弟弟了!该怎么样,燕王会有数的。”
柳淳在心里暗暗想道:“朱棣啊,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第322章 太孙的眼界
柳淳能帮朱棣的不多,而且他也不想帮得太多,如果朱棣没有抓住机会的能力,他就不配做未来的永乐大帝!
柳淳敢这么做,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实力。
手握锦衣卫,又是天子宠臣,门生弟子,遍布朝野,许多大臣都跟他有所联合。现在柳淳的实力,绝对有资格跟朱棣进行平等交易。
不过柳淳还在等待,等待朱允的动作。
没错,就是等待朱允!
宁王朱权都来了,作为主导了这个阴谋的皇太孙,不能视而不见吧!
柳淳足足等了七天,正巧赶上了朱允的生日。
作为太孙的师父,他才被请到了东宫。
朱标在日,柳淳经常来东宫,创办银行的时候,柳淳几乎每天都过来,跟朱标谈货币,聊金融。朱标虽然仍弱敦厚,但绝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也是个很好的朋友。
等到朱允成了太孙,柳淳反而不经常来了,只有朱允偶尔请他,才会赶来,每次也都是匆匆而过。
反倒是那些儒者,文臣,更受朱允的喜欢,他们常常能秉烛夜谈,每次朱允都会觉得如沐春风,大有收获。
相比起柳淳那些带着土腥味的学问,先生们的高谈阔论,更加让人欢喜。
“先生,弟子好些时日未曾见到先生,正好有许多事情要请教先生呢!”朱允努力微笑着说道。
柳淳躬身施礼,“殿下,臣既然是您的老师,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殿下不要客气。”
“那太好了。”朱允忙道:“先生,弟子疏于军务,不了解边疆的情况,不知道师父有何高见?”
柳淳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殿下,是想问辽东和大宁吧?”
朱允略微迟疑,忙道:“的确,这两处也是重镇中的重镇,兵马还不少哩?”
“两镇兵马倒不多,主要是各自有三卫精兵,每一卫是一万九千人,三卫是五万七千人……如果算上北平,加起来就是十七万多人。而且是齐装满员的悍卒。其中有一成多还是蒙古人,以朵颜三卫为主,屯扎在大宁城,负责保护大宁的铁厂。”
“这些悍卒不但战力强大,而且时常深入草原,袭击鞑靼等部。另外呢,在大宁屯田的百姓当中,不少也是老军退下来的,这些人加起来也有十来万。其中以梁国公的旧部居多,再有就是一些流放的罪犯,他们不少都是江洋大盗,杀人不眨眼,还有些犯官,豪强……总而言之,塞北之地,民风剽悍,不是强悍的人也活不下来啊!”
柳淳不屑于隐藏什么,他把整个三镇的实力,明明白白告诉朱允。柳淳没有绕圈子,反而让朱允准备了一肚子的套路,失去了用武之地。
场面一度有些僵硬。
半晌,朱允才惊道:“竟是如此厉害!”
瞧他一副恐怖如斯的样子,柳淳就忍不住摇头。
“殿下,在北疆屯扎重兵,乃是为了防范北元死灰复燃,而且那里有许多的军屯……普通百姓没法涉足,不用军人能用谁?殿下,当年陛下建藩诸子,就是让他们替朝廷守卫边疆,在最苦的地方,磨砺爪牙,对付四周的蛮夷。这些边地的藩王,多次出征塞外,立下的功劳可都不小啊!”
朱允深吸口气,显然没有听懂柳淳的意思。柳淳是告诉他,凡事都有原因的,老朱安排藩王戍守边地,那是没办法的。
他不分封儿子,就要安排大将。
而跟着老朱一起打天下的勋贵当中,骄兵悍将极多,彼此又互相勾结。如果把边地让给他们,这大明朝早就乱了。
说起来,分封诸子,也是不得不为。
而且在这段时间里,藩王的作用还是很正面的。
可是在朱允听来,那就是柳淳替燕王说话了。
“先生,藩王越来越强,尾大不掉,有朝一日,孤又能如何对付?”朱允忧心忡忡道。
柳淳反问道:“殿下,前番臣所讲以变法图强,来实现削藩,殿下以为然否?”
“先生高论,弟子当然谨记于心。只不过,只不过……”朱允露出了为难之色,“先生,弟子听闻因为变法,民间非议很多,天下不安。假如变法……遇到挫折,藩王再趁机捣乱,那可就不好办了。”
柳淳没说什么,而是点头道:“殿下虑得是,臣疏忽了。”
“不不不!”
朱允忙摆手,“先生之论,即便皇祖父,也非常赞赏,皇祖父几次叮嘱弟子,要想治国安邦,非仰仗先生不可。”
没想到,自己在老朱那里,地位还挺高啊!
柳淳轻笑,“是陛下谬赞,臣只有尽心竭力而已。奈何臣对削藩之事,没有太多的心得,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可以指点的?臣洗耳恭听!”
朱允迟疑了片刻,道:“先生,弟子以为当下可效仿汉武帝之推恩令,将强藩拆散。”
“哈哈哈!”柳淳大笑:“那宁王和辽王,就是殿下的手笔了?”
“这个……这个弟子事后才知道的。”朱允无力地辩护着,停顿片刻又道:“先生,弟子觉得,还应该定名分,安人心。“
“如何定名分,安人心呢?”
“尽快挑选德才兼备的敦厚之人,作为世子,日后继承藩国,也就不会出乱子了。”
柳淳越发想笑了,“殿下,如果臣没有猜错,燕王长子朱高炽,就是这个敦厚之士,对吧?”
朱允忙点头,“先生也是这么看的,那就太好了。弟子听闻先生也是高炽的老师,不知道能不能替高炽表奏皇祖父?”
柳淳微笑,“册立藩王世子,乃是礼部的职责,臣回头安排人上书就是了。”
“那……有劳先生了。”
柳淳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对了,今天是殿下的生日,臣竟然忘了礼物,实在是该死!”
柳淳让人取来了一个红木箱子,展开之后,里面是一副刺绣,在图上嵌着一百零八颗硕大的东珠,共同组成了一个寿字。
摆在眼前,熠熠生辉。
“诶呦,先生如此厚礼,弟子怎么敢收啊!这么大的珠子,我从来没见过。”
柳淳轻笑,“这是产自辽东的东珠,个头大,晶莹圆润,堪称珍品。殿下若是愿意放眼四海,各种奇珍异宝,多如牛毛,不算什么的。”
朱允连连点头,可眼睛还是落在了这些东珠上面,甚至还伸出手去摩挲,显得兴奋无比。
柳淳送过了礼物,就从东宫出来。
他刚走,朱允就立刻变了脸色,这时候从书房的侧门,走进来一个中年人,正是那位齐泰!
“殿下,你看,这么大的珍珠,一般的富贵人家,连一颗都拿不出来,柳淳一下子拿出了一百零八颗,他不是贪官,又是什么?”
朱允面沉似水,“柳先生协助皇祖父建立银行,还曾经创办大宁钢铁厂,就连父亲在日,都曾经入股,他有钱,并不奇怪!”
“错!”
齐泰摇头道:“殿下,为官者,行商贾之事,跟商人搅在一起。一直以来,柳淳都极力讽刺士人,说士绅经商,官吏贪财。可纵观他的言行,表里不一,自相矛盾,臣唯恐此人居心不良啊!”
朱允重重叹气,“齐先生,你和柳先生都是孤的师父,他还是皇祖父亲自挑选的,你不要离间我们师徒之情……行了,那边寿宴开始了,你过去作陪吧!”
齐泰顿了顿,站起摇头离开。
朱允苦着脸,过了半晌,才厌厌摆手,让人把这副寿字图送给了母亲吕氏。
“恭喜你,捡了个大便宜!”
柳淳冲着小胖墩道:“你要当燕王世子了。”
朱高炽准确说已经不是小胖墩了,他长得很高大了,都说朱高煦像朱棣,其实朱高炽也差不多,只不过被一身的脂肪给遮掩住了。
从几年前,柳淳鼓励他锻炼身体,到后来跟着蓝玉练武。
朱高炽看起来还是很胖,但是浑身的肌肉发达,五大三粗,堪称一头猛熊。只不过这小子善于藏拙,跟谁都是一副憨厚的模样。
只有在师父,舅舅,或者兄弟面前,才会露出狡黠的一面。
“有什么好的,被挑选成了燕王世子,那说明我在人家的眼里,好对付!”
“哈哈哈!”柳淳大笑,“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朱高炽哼了一声,“还不是跟你学的,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当柳淳的大弟子,岂不是很丢人吗!”
“说得好!”柳淳大笑,“那你跟我说说,他们都用什么办法,笼络你来的?”
“送礼呗!给我挑了几个最好的厨师,还每隔几天送些顶级的食物,什么鱼翅燕窝,猴头鲍鱼,弄得跟我要坐月子似的。”朱高炽捏着厚厚的肚皮,气鼓鼓道:“师父,要不我每天都给你送来!”
“算了吧,我还不想英年早肥呢!”柳淳无奈摇头,“太孙身边的人,眼界太低,格局太小了……”
朱高炽好奇道:“师父,假如让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你会怎么办?”
“我……我不会削弱燕王的兵权,相反,我会给燕王更多的人马……然后打开地图,让他随便挑选,想要海外的哪一块土地,我就全力以赴,支持他开疆拓土!有朝一日,燕王的疆域,能比大明还要辽阔,那才好呢!”
朱高炽包子一样的眼睛,放出闪亮的光芒,笑嘻嘻道:“师父,这个办法好!弟子学会了,要不这样,等过些年之后,弟子就让师父选,你想选哪里,就给你哪里!”
柳淳气得照着朱高炽肥肥的屁股,狠狠一脚。
“先想想怎么过眼前的这一关吧!人家已经连环出招了!”
朱高炽满不在乎,嬉笑道:“师父用了’人家‘俩个字,说明咱们是一家人了,只要师父帮忙,我父王就稳如泰山!”
第323章 朱棣的起手式
“想我帮你爹,那是做梦!”
柳淳板着脸道:“你皇祖父安排我当太孙的师父,就是防着这一手呢!”
朱高炽嘿嘿直笑,“谁让师父厉害,皇祖父自然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了……不过只要师父作壁上观,就没什么事了。”
柳淳伸手,狠狠戳朱高炽的脑门,戳的一手油。
“你小子真该减肥了,这次回北方,好好练练武,管住胃口,你现在是世子了,无论各方面,都要更优秀一点,懂吗?”
“回北方?我能回北平吗?”朱高炽的关注重点显然不一样。
“你说呢!”柳淳从桌案旁边,拿过来厚厚的一摞,“这是我拟定的北方发展纲要,其中包括屯田,修路,采矿,商贾等等各项……另外呢,你可以让你爹在北平创办一所学堂,我从京城给他派人过去。”
朱高炽的眼睛贼亮,他结果柳淳撰写的东西,简单看了看,小家伙就如获至宝!
“师父,你可真帮了父王的大忙!有这些东西在,就不怕太孙的分化瓦解了。”
柳淳却不以为然,“办法放在这里,能不能管用,还要看人!有些人明明是一把好牌,他就是不会玩,但愿燕王殿下英明睿智,能够走出一条活路吧!”
朱高炽笑嘻嘻道:“弟子对父王充满了信心……师父,提到了打牌,弟子临走之前,陪师父打马吊吧!”
三只小猪,围着柳淳,热热闹闹玩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这三个小崽子,面前的钞币都堆积如山了。
“师父,那个……多谢厚赐,我们的路费有着落了!”
这仨没良心的说完,搂起面前的钱,撅屁股就跑!
跑也就算了,他们还绕到后面,把柳淳从李景隆那里拐来的战马给牵走了好几匹。
柳淳气得翻白眼,朱棣,你等着啊,这笔账我一定跟你算!咱们没完!
柳淳在发狠,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此刻却是五味杂陈,很不舒服。
他提着酒壶,给道衍和尚倒了一杯酒。
“大师,跟你喝酒,很没有意思,远不如那个小子好玩!”
道衍含笑,“是啊,老衲千杯不醉,而那个小子呢,酒量似乎不差,但喝多了就没有把门的,什么都往外说!”
朱棣也笑道:“他在酒后说的话,字字千金,珠玉一般!真不知道郭氏门下,有多少高才,能教出这么一个妖孽!”
道衍笑道:“王爷,此子虽然妖孽,可他并不如老衲一般,一心忠于王爷,王爷又何必如此青睐有加!”
“哈哈哈!”
朱棣大笑,“道衍大师,你说父皇知不知道柳淳跟本王的关系?”
“这个……当然知道了!”
“那父皇为何敢放手用他?这才几年的功夫,加了太子少师衔,又执掌锦衣卫,即便是本王,也有求得到他的地方。”
道衍默默放下酒杯,无奈道:“柳淳此子学问惊人,又善于谋国……他这几年,在京城推行变法,其中的种种设计,老衲都叹为观止,自愧弗如啊!”
朱棣摆手,“行了,大师,你没必要在这上面跟柳淳比,你们两个的学问不是一路的。孤王也没有把你们放在一杆秤上称量!”
朱棣的话很不客气,但是道衍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越发笑容灿烂……他太清楚了,朱棣是个很耿直的人,当然了不是说朱棣没有心机,而是当你成为他的心腹之后,朱棣就会卸下伪装,不屑于使用心机。
这点上,他跟老朱颇为相似。
你听朱棣跟你客客气气,那是他没把你当成自己人。
从洪武十三年开始,十多年了,道衍就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着朱棣把他当成自己人!
等得胡子都花白了,总算等来了。
“王爷,这夺嫡之路,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所谓破釜沉舟,在此一举了。太孙削藩之心,人尽皆知,王爷若是不能尽快破局,早晚难逃一死啊!”
朱棣重重一顿酒杯,叹了口气,“是啊,我这个侄子,和他爹差得太多了!大哥在日,身边都是什么人?梁国公蓝玉,颖国公傅友德,还有柳淳那小子……可看看现在的东宫,尽是一群腐儒,嫉贤妒能,小肚鸡肠!这大明朝落到他们的手里,早晚要出事的!”
朱棣气得咚咚敲桌子。
道衍只是默默听着……事情发展到了今天,也真是无可奈何!
其实前面提到过,朱棣有心夺嫡,但是几次下来,发现老朱厚爱太子朱标,他半点机会都没有。
朱棣的心也就凉了半截,偏巧这时候他又得到了大宁和辽东的兵权……朱棣就像是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把一颗心都扑在了这三处。
柳淳进京了,而朱棣呢,则是全力以赴,经营老巢。在他的努力之下,大宁的人口突破了百万,辽东更是达到了一百五十万。
淘金,采珠,挖参……朱棣用尽了办法,吸纳移民,他甚至从海盗手里买人……只要有了人,就有了一切!
朱棣埋头苦干,总算弄出了成绩,可就在这时候,朱标突然去世,接着牵连到晋王朱,直到不久前,秦王朱也在京城病死了。
排在他前面的三位哥哥,三个嫡子,全都死了。
朱棣成了老朱活着的儿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也是功劳最大,手上的力量最强的藩王!
突然之间,朱棣拥有了竞争储君的机会。
可是还没等朱棣行动,老朱就果断立了太孙。
命运再一次戏弄了朱棣。
父皇对大哥的感情太深了,他把父子之情,还有心中的愧疚,都转移到了朱允的身上……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
不管他多努力,都抵不过父皇的垂青!
同为儿子,爹啊,你怎么就不能看看我?
朱棣发出了如是的呐喊。
但是却没有人愿意回答,这是很焦躁的一段日子,朱棣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军营,每日练武,发泄愤懑。
他爱好宁静,可宁静不爱他啊!
没等朱棣主动夺嫡,就有人把他视作了眼中钉,一下子安排两个藩王,尤其是辽王朱植,他本来被封为卫王,已经有了封国,可太孙这边非要改封辽王,只为了分朱棣的权力,其用心,昭然若揭!
俺朱棣辛辛苦苦经营的地盘,就这么无声无息,被人拿走了。
真是一个仁厚的侄子啊!
既然这样,那就别怪叔父无情了。
“王爷,还记得当年老衲跟你说过的事情吗?天子一心变法,太子若是和天子有了冲突,王爷的机会就来了……这话在太子身上没有应验,不过应在了太孙身上,真是命运弄人啊!”
朱棣摆手,“大师,别跟我扯什么命运,这事情还是怪太孙自己!他容不得柳淳,也不愿意重用变法一派。父皇明明把柳淳塞给了他,他却依旧相信腐儒,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道衍点头,“王爷所言极是,不过老衲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奇怪的,太孙生长于宫中,听命于妇人……骤然为储君,必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最怕的就是比自己强的人!不要说柳淳了,就连柳淳的那些弟子,太孙殿下也是排斥的。”
“哼!没有山海一般的胸襟,如何坐拥万里江山!”朱棣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而后站起身,朗声大笑,狂放豪迈!
“大师,这条夺嫡之路,孤王是不得不走了!还望大师诚心谋划,等功成之日,孤一定不杀你!“
道衍也笑了起来,“身为谋臣,能功成身退,已经是凤毛麟角,范蠡和张良也不过如此,老衲要谢谢王爷了!”
道衍躬身施礼,抬头的时候。发现面前有一只手等着他,老僧也伸出硕大而枯瘦的手掌,和朱棣紧紧握在了一起!
朱棣打算夺嫡,却不是大刀阔斧,起兵造反。他爹朱元璋还有一口气在,就算给朱棣一百万兵马,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朱棣的打算是以堂堂正正阳谋,破解太孙的阴谋诡计。
柳淳说太孙身边的人眼界不行,真不是冤枉他们。
就拿柳淳来说,他直接告诉宁王,要想站稳脚跟,就要跟朱棣合作,而朱允呢,没碰他四叔,反而对小胖墩朱高炽下手。
你一个储君,还不及柳淳来的大气,专门弄些阴谋算计,看起来精明,实则已经落了下乘。
朱棣打出的第一杆大旗,就是变法!
没错,就是变法!
“茹大人,你以为北平清丈田亩的时机,是否成熟?”
坐在朱棣对面的正是北平布政使茹。
此人和老先生茹太素同姓,但却没什么关系。
不过同朝为官,老先生又喜欢提拔后进,茹得到了不少关照。
而柳淳呢,他把茹太素塞到了皇家银行的宝座上,老先生比起历史上寿命长了许多,现在还欢蹦乱跳的。
由于要推动变法,光靠着柳淳的弟子也不行,必须有些经验丰富的臣子撑着,茹太素就推荐了茹!
因此,在种种运作之下,茹成了北平布政使。
他这个布政使跟朱棣一样,能同时管到大宁和辽东,权柄极重!
“王爷,北方地广人稀,重要的不是清丈田亩,而是官绅一体纳粮服役……下官正准备推行,正需要王爷的一臂之力!”
朱棣大笑,“此事易耳,王府三卫,包括本王在内,全都归茹大人调动!”
茹大喜,“那下官可要大干一场了!”
第324章 收获的时刻
朱高炽成了燕王世子,而且还得到了赏赐,很丰厚的赏赐,是老朱给的。在离京之前,老朱把朱高炽叫进了宫里,祖孙聊了很长时间。
然后朱高炽就带着老朱赏的两船礼物,返回了北平。
没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但是据老太监透露出的风声,朱元璋在孙儿离去之后,曾喃喃自语,说他真像朱标啊!
这一点柳淳倒是不否认,的确,朱高炽秉性敦厚,仁慈又不乏睿智,除了长得太肥之外,活脱又一个懿文太子。
朱元璋说这话什么意思?
是不是皇帝陛下后悔了……柳淳没有胡乱猜测,他太清楚了,在这个关头,阴谋诡计是不顶用的,必须拿出真正的东西。
假如老朱真的有心易储,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即便朱元璋不舍得,柳淳也有自己的思路……他现在就想全力以赴,推动变法,让变法的好处显露出来,真正深入人心。
到时候只有真正支持变法的人,才能成为帝国的主人。
因此柳淳把功夫放在了夏粮上面,之前他跟朱元璋谏言粮长之弊,老朱思量之后,挑出了一些州县,暂时废除粮长,交由官府统一征收,其余依旧由粮长负责。
老朱也想看看,到底是他的想法对,还是柳淳说的有道理。
这是一场很重要的竞争,在户部那边,尚书郁新,已经下令,给各地粮长去了公文勘合,告诉他们,务必要按时将粮食解送京城。
而且他还特意嘱咐郁家,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税粮送到太仓,一定要准时,要足量!
粮长之制,虽然有弊端,但对于一些家族来说,却是一条登天之梯,这次只要赢了,证明柳淳是胡说八道,郁家子弟表现好,一定会得到重用,但愿老天保佑吧!
户部如此,其余各部官员,反对变法的人,都会传出消息,嘱咐乡里,告诉他们,今年关系重大,绝对不许懈怠,不许敷衍。
“这帮人都动起来了!”
龙镡冷哼道:“师父放心,弟子们绝对不会给师父丢脸!”
柳淳严肃道:“你们毕竟为官年头太少,道行也浅,别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要怀着一颗敬畏之心,才能把事情做好,懂吗?”
这番话说的,有些师父的样子,龙镡忙点头。
可荀顺庆就耿直多了,“师父,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们越努力,只会错得越离谱!”
柳淳轻笑,“何以见得?”
“师父,这不是明摆着吗!”荀顺庆闷声道:“夏税征收夏税曰米麦,曰钱钞,曰绢,也就是说,要收三样,包括粮食,钱币和绢帛,前两样不说了,光是绢这一样,就能分成多少种!曰丝绵并荒丝,曰税丝,曰丝绵折绢,曰税丝折绢,曰本色丝,曰农桑丝折绢,曰人丁丝折绢,曰改科绢,曰棉花折布,曰苎布,曰土苎,曰红花,曰麻布……”荀顺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跟相声的贯口似的,十分流利,可见他是真的下了功夫。
他所说的,就是食物税收的麻烦之处。
柳淳记得,上辈子有个著名的争论公案,就是宋朝的收入,为了证明宋代的富庶,很多人都大肆吹嘘一亿六千万的数字,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一亿六千万的单位,是完全不同的,里面包括代表钱币的贯,代表粮食的石,代表布帛的匹等等……那些吹嘘宋代富庶的人,多半小学数学都不及格,因为他们不知道,不同的单位,是不能相加的。
而且有趣的是,还有一批人在讨论明代岁入的时候,又会自动忽略石,匹一类不同的单位,仅仅保留代表白银的两。
结果就是明代岁入仅有几百万两,相比起“繁荣发达”的宋代,连个零头都不如,又得出大明极端落后的结论。
诚然,明代的税制存在问题,有很多税被地方截留了,但一个偌大的明朝,又怎么会只有那么一点钱?
稍微动点脑子都知道,真的那么少,明朝早就亡国了。
柳淳跟弟子们,不需要讨论大明的税收到底有多少,他们关心的是怎么才能把税稳妥快速地收上来。
“师父,地方统一征税之后,我们就可以统一标准,比如把粮食都用稻米计算,丝、绢、绸、缎、麻、布……这些我们也可以简化成一种,或者两种,这样统一了标准,交入太仓之后,调拨使用,就会方便多了。”
柳淳听完,频频点头,“说得好,在实物税还是主体的情况下,简化纳税的种类,的确能方便不少,你们用心了。”
龙镡道:“还是师父教导的好,一个万石的粮区,是万万没法进行调配简化的,弟子们信心就在于此!而且弟子们还根据师父的教导,研究了最优的运输线路,会想尽办法,节约路上的消耗。”
荀顺庆也道:“没错,师父说过,学好算学,什么都不怕!”
柳淳满意微笑,“行,我总算没白费心思……瞧你们俩瘦的跟鬼似的,临别之前,为师请你们吃火锅,羊肉的,给你们贴点膘,回头好有精神头做事情。”
柳淳假假的也是二品大员,但他跟门生弟子,包括普通人,相处起来,都十分自然随意。师徒三个,能为了一块羊肉,你争我抢,浑然不觉。
或许就是如此,才赋予了柳淳门下接地气的朴实作风。
对于这场较量,柳淳已经没有什么担忧了。
只要不被黑,赢家一定是变法派!
而就在柳淳等着结果的时候,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从北平传来,率先完成夏税征收的居然是最北边的北平!
这下子可把所有人都炸晕了。
怎么回事?
别是弄错了吧?
北平?
那不是荒蛮之地吗?每年都要从内地调拨粮食,虽然在柳淳的折腾之下,北方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但是人们的偏见依旧没法改变。
而且当人们看到了这一次的数据,那是越发惊骇了!
北平,辽东,大宁,三处贡献粮食,一百二十万石。
不算很多,一个苏州府,就要缴纳二百一十万石,相比之下,这三处还是很可怜的。不过也别太小瞧了,因为苏州的税赋太重,没有可比性。一百二十万石,正好跟浙江相同。
三镇顶一省,也算不错了。
等等!
这三镇有多少人?
加起来有五百万吗?只怕连浙江的一半人口也没有,哪来的这么多税粮?
再往后看,吓人的还在后面!
各种商税,总计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五十万贯!
什么?
全国的盐税加起来,也刚刚七百万出头!这三地的商税,就快赶上盐税了。
开什么玩笑啊?
很多人都想立刻上书,弹劾朱棣做假。
就连老朱都坐不住龙椅了,他第一时间,把柳淳叫到了宫里。
“你小子给朕说说,燕王的呈报,是真是假?”
柳淳轻笑道:“陛下,莫非您也不信,能有这么多的税收?”
朱元璋赏他一个大白眼,“别说朕了,你问问满朝文武,有几个人相信?”
柳淳依旧不慌不忙,轻笑道:“陛下,莫非忘了,从今年开始,北平,大宁,辽东的等地的商屯,作坊,陆续结束了免税免赋的时期,臣只能说,这还算少的,到了明年,后年,或许会更多!”
柳淳可没有撒谎,商屯,军屯,作坊,都是在洪武二十年之后,陆续建立起来的……按照大明朝的规定,开荒的前五年,可以免赋,朝廷甚至会免费给予种子和农具,等到五年之后,再征收田赋。
一转眼,五年的功夫,已经到了。
柳淳当初所做的一切,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朱元璋看着北平的呈报,再看看其他各省的,眉头渐渐皱起,老皇帝只有一个疑问,“这要是都变法成功了,朝廷能增加多少税收啊?”
第325章 皇明祖训
柳淳当年能名动京城,就源于他对大宁等地的治理,一片世人眼中的蛮荒之地,愣是被他榨出了油水,因此老朱视柳淳为奇才,这才留在京城,创立皇家银行,进而推动变法。
朱棣延续柳淳的道路,做得更大,产生的效果也更好,把商税算进去,三镇给朝廷带来的岁入,尤其是货币部分,占了四分之一强!
也就是说,大明的货币税收,加上辽东三镇的,也就两千万出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盐税,剩下的就是各种折现,七拼八凑,才弄了这么多。
朱元璋当初想给子孙留下一千万两金银的内帑,也就是这个原因,毕竟太多的钱数,老朱还是没法设想的。
经过柳淳的折腾,已经让朱元璋有了很大的改变,一句话,洪武帝开了眼界,见识了钱财……可即便如此,变法的效果还是让老朱瞠目结舌!
“北平三镇能缴纳如此多的商税,试问南直隶,浙江呢?这些地方更加富庶,如果推行新制,是不是能有……更多的税收?”
老朱迟疑了半晌,他想象不出,具体会达到多少,貌似只有柳淳,才会对庞大的数字没有半点感觉,完全心平气和,云淡风轻。
“陛下,北平三镇的商税固然很多,但是其中大宁钢铁厂就贡献了八十万贯,连同钢铁相关的行业,一共纳税一百三十万贯!”
老朱哼了一声,“你的功劳,朕知道了。”
“陛下,臣不是表功,臣是说其他地方,并没有这样的工厂,另外呢,北平和大宁等地还有许多的作坊,还有商屯和军屯,这些产业都需要朝廷的保护,所以征收税赋很容易,如果在内地征收,会遇到很多难题,也未必能如数征收上来……不过以臣的估算,如果全面推行,仅商税一项,就能超过一万万!”
“一万万……”
果然,老朱脑袋晕了,真是不够用了。
朱元璋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一般,他喃喃道:“这么多的钱,该,该怎么用啊?”
还有钱多不会花的!
柳淳哑然失笑,“陛下,征收更多的商税,就要做更多的事情,修路、兴学、扩建城池、招募更多的官吏,完善税收系统,建立强大的军队……花钱的地方太多了,陛下会觉得,征收越多的钱,可花的更多,甚至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
老朱气得眉头乱挑,“臭小子,那朕还多征税干什么?”
柳淳哑然,“因为两个字。”
“什么?”
“权力!”
“权力?”
“嗯!”柳淳笑道:“以目前的岁入,仅仅够维持朝廷的日常开销,偶尔有些积累。假如能有一亿以上的岁入,朝廷就能勒紧裤腰带,每年拿出一千万治理黄河!陛下请想,假如黄河治理好了,会带来多少的收益?”
“这个……不是能用收益来说的。”老朱轻叹口气,“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几时清过?”
“陛下!黄河清浊不在天,而在人!在于投入,在于治理……如果能持之以恒,每年千万贯以上的投入下去,至少十年,二十年之后,就能基本杜绝黄河水患!”
“什么?”
朱元璋惊得站起来,“你说能消除黄河水患?这,这是真的吗?”
老朱的反应,有点超出柳淳的预料,皇帝陛下各位的激动,双手情不自禁挥动,浑浊的老眼放着异样的光彩。
朱元璋想起了自己一家,他童年的悲剧,就源于水患,水灾,蝗灾,反复蹂躏,家园摧毁,父母兄弟,都变成了可怜的流民。
有些时候,朱元璋真的相信有天命存在,因为没有老天的庇护,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
那段记忆太痛苦了,苦到了即便当了几十年的皇帝,还是念念不忘。
后来元廷出了个能干的大臣,叫脱脱!
坦白讲,他是个真正愿意做事的人,也能做事,阅读元末的历史,脱脱就像是辛勤的工蜂,燃烧一腔热血,在全力延续元朝的寿命。
他做了太多的事情,讽刺的是,他是因为做一件正确的事情,而断送了大元朝。
做错事误国,没有什么说的。
做正确的事情,也会亡国,感情上很难让人接受,其实并不新鲜。
远有秦始皇透支民力,近有隋炀帝修大运河亡国。
元朝就败在治理黄河上面。
大量征调民夫,无休无止的劳动,残酷压榨,超出了百姓的承受范围,终于几十万红巾军揭竿而起,元朝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朱元璋经历过那段时间,可以说刻骨铭心。
老朱治国方略,处处都能看出,吸收前朝教训的痕迹。
他体恤民力,不许官吏欺压百姓,废除丞相,设立锦衣卫,广开言路……这些都是为了避免走上元朝的老路。
朱元璋做得对不对?
对!
绝对正确!
但是呢,有人给老朱开出了另一个药方。
其实吧,不用这么费力气,只要重新整理财税体系,充实国库,试想一下,当年脱脱手里有一千万两银子,不是强征民夫,而是花钱雇佣劳动力,
坚持下来,或许元朝不但不会灭亡,反而会更加强盛。
“陛下,其实这也是臣坚持变法的缘由所在……变法不是单纯为了增加多少的岁入,钱不是朝廷要追求的东西。通过清丈田亩,通过摊丁入亩,通过取消优免,增加商税,要完成的是对所有百姓的动员!让朝廷的力量,深入到每个百姓中间,像是一张渔网,将所有人囊括其中。朝廷的力量就会大大增强。在财税的问题上,由各级衙门,统一征收,就等于把力量集中在一处,大明万里江山,亿兆黎庶,每天的事情,千千万万,能都解决吗?臣以为不然,那要如何应对呢,一句话,抓大放小!集中力量,解决一些主要的事情,把这些事情处理好了,别的小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比如说,现在推行变法,急需人才,假如朝廷每年能拿出一千万贯,去各处兴学,臣估算,十年之后,我大明的识字率就会超过三成,百姓读书识字,朝廷有了人才,民间也有了一批聪明能干之人,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了,有了上进之路,自然心向朝廷,天下也就稳如磐石了。”
“还有,一些困扰朝廷的边患问题,臣不是说投入金钱就能解决,但是有些地方确实是因为投入不足,假如朝廷还能拿出一千万两,针对四周的蛮夷,进行重点打击,势必能打出大明的军威,打出几十年的太平。”
……
柳淳一千万,一千万,给朱元璋算着,越算老朱的脸就越纠结,最后他突然一拍桌子,怒吼道:“不要说了!”
朱元璋像是一头雄狮,暴躁地冲到柳淳的面前,探手抓着他的肩头,使劲摇晃。
柳淳第一次知道,原来老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陛下饶命啊!”
“兔崽子!”老朱破口大骂,“柳淳,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怎么不早生几十年啊?”
这个问题柳淳哪能回答得了啊!
“那要问我爸妈了!”
“哼!”
老朱重重一跺脚,无奈长叹。
“朕须发皆白,垂垂老矣,才骤然发现,这几十年,朕都浪费了!你,你小子太狠了!你,你要是早生三十年,跟着朕一起打天下,朕的大明朝,势必更加强盛繁华啊!”
老朱满腹悔恨,仰头长叹,追悔莫及。
柳淳却不以为然,我要是早穿越几十年,这江山还指不定谁说了算呢!你当我愿意当你的臣子啊?
刻薄寡恩,喜怒无常,小爷很讨厌你,知道不?
老朱突然回头,再一次揪住了柳淳,“这么多事情,朕怕是做不成了,是吧?”
“陛下春秋鼎盛,身体强健,必能长命百……”柳淳还想往下说,突然发现祝愿皇帝长命百岁,好像是在骂人啊!
应该说什么?
万寿无疆!
老朱不屑道:“别拍马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朕又不会像鲁荒王那么糊涂!”
所谓鲁荒王,就是老朱那个追求长生,吃丹药丧命的鲁王,老朱气炸了肺,给自己儿子赐了个谥号,叫做“荒”,下手这么狠,也是没谁了。
“朕老了,朕真的老了!”老朱恶狠狠瞪了柳淳一眼,责骂道:“头几年,你怎么不跟朕讲?”
柳淳实在是无语,我敢进京的时候,就跟你说这些,你会听吗?再说了,当时的条件也不成熟啊!
“陛下,臣也是通过长沙之行,加上总结经验,才想通其中关键的,臣,臣又不是天才。什么都清楚。”
老朱深吸口气,气哼哼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朕现在发白齿摇,来日无多,你却告诉朕,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朕,朕……”老朱迟疑了半晌,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柳淳,朕给你件事情,在洪武八年的时候,朕撰写核定了一部《祖训录》,朕打算以此为子孙万世不易的祖制,近年来,朕又有颇多的见解,加上你刚刚提到的这些……朕打算重修皇明祖训,把这些事情,写到祖训里,凡是朱家子孙,都要恪守祖训,就算朕死了,也不用担心了!”
第326章 迷茫的朱允炆
“去把太孙叫来。”
朱元璋又拍了拍柳淳的肩头,“陪朕去御花园瞧瞧。”
一听去御花园,柳淳就咧嘴了,老朱那个不叫御花园,叫御菜园!除了茶树青菜,还有小米,稻谷,桑麻,什么玩意都有,甚至鸡鸭鹅狗,一样不少。
柳淳觉得把这么好的一块地个老朱,都浪费了。
纯粹是包饺子喂猪,糟蹋东西。
可是他也没办法,只能跟着,走到了一半,太孙朱允急匆匆赶来。
相比起刚刚册立的时候,朱允个头高了一些,也稳重了不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储君了。
“允,刚刚皇祖父跟你的师父谈了很多,这大明的江山,是要交给你的,为了让江山千秋万代,永远太平兴旺,就必须打好基础。要定下牢不可破的规矩。皇祖父打算让你师父领衔,草拟一份皇明祖训,作为历代帝王,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你以为如何啊?”
朱允很快点头,“皇祖父深谋远虑,先生雄才过人,孙儿以为非常合适。”
从表面上,已经察觉不出他是高兴还是反对,能做到不露声色,看起来朱允的功力的确上升了不少,他身边的师傅们,教导有方啊!
“殿下,臣以为皇明祖训,虽然是万世不移之法,但是天下的事情,推陈出新,层出不穷。以当世之智慧,未必能洞彻百十年之后的情况。臣以为在祖训当中,应该有两个层面,其一呢,是绝对不能更改的部分,其二呢,是可以随着情况调整,进行改变的……”
朱允迟疑道:“先生,既是万世不移之法,又如何可以改变,这个……弟子万难领会。”
倒是朱元璋,他温和道:“柳淳所说朕也思量过了,比如在祖训录里,朕告诫后世君王,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馀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
老朱顿了顿,“朕当初定下这个规矩,是希望宗亲皇室,能够相互友爱,彼此和睦。一心一意,共扶朝廷。可晋王谋害兄长,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朕不得不亲自捉拿拷问,并且赐死狱中!”
提到了朱,朱元璋还是怒不可遏!
“所以,对于皇亲国戚,不能一味纵容,还要严格惩办!”
听到了这里,朱允心中暗喜,若真是如此,祖训修改,岂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光明正大进行削藩吗?
这个太好了!
可朱允也清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只能继续听下去。
“还有,祖训录里面也提到了不征之国……这一点在万寿盛典的时候,就被你师父驳倒了!”老朱白了一眼柳淳,这个兔崽子,从那时候他就心目中没有祖训,着实可恶!
老朱气哼哼道:“新的祖训,针对不征之国,要进行重新阐释,顺我大明者,可安享太平,敢忤逆大明,一定要严惩不贷!”
老朱又说了好几样,最后到了关键的地方。
“皇祖父打算明定变法,为子孙之使命所在,务必让我大明国富兵强。”
此话一出,果然,朱允先是面色狂变,紧接着他撩起袍子,跪在了朱元璋的面前。
“允,你这是何意?”
“启奏皇祖父,孙儿以为此议似有不妥之处!”
老朱眉头紧皱,“你什么意思?”
“皇祖父在上,孙儿不敢隐瞒。孙儿觉得,变法这一词,就有不妥的地方。“朱允偷眼去看柳淳,发现柳淳云淡风轻,并没有任何的变化,脸上的笑容依旧,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齐先生教导自己的话,可千万别触了霉头啊!
朱允咬了咬牙,“启奏皇祖父,我大明江山,乃是皇祖父提三尺宝剑,打下来的基业。大明的法度规矩,皆是皇祖父所定。既然如此,变法岂不是成了变皇祖父之法?若是在祖训之中,规定子孙要进行变法,那,那皇祖父的祖训,又放在哪里,孙儿委实没有想清楚,还请皇祖父明鉴!”
老朱听闻朱允的话,不置可否,而是扭头看向了柳淳,“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太孙不懂,你这个当师父的,应该给解释清楚吧。”
柳淳点头,他先伏身,请朱允站起。
而后笑道:“殿下,臣所言之变法,其实不是变陛下之法,而是变秦汉以来,绵延两千年的成法。”
朱允更加困惑,“先生,既然绵延两千年,那为何要改呢?”
“哈哈哈!”柳淳轻笑,“当然是为了大明千秋万代!因为历代以来,皇权难以深入乡下,朝廷缺乏对百姓的真正掌控,以至于盛世不过三百年,大明要打破这个怪圈,自然要进行彻底的变法。”
朱允似有所悟,可又疑惑道:“先生,弟子还是不太明白,所谓一乱一治,盛衰循坏,这是自古以来的天理,如何能以人力抗衡?身为天子,也只能修德爱民,尽力延长国祚,如此,便是仁君了。”
柳淳道:“殿下,你这话又问到了关键之处,为什么会有治乱循环,盛衰交替。臣以为固然有天命在上,可归根到底,在于土地的兼并,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围绕着土地在打转转。臣觉得这次订立皇明祖训,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明确土地所有!严厉杜绝兼并!从根本上,解决士绅借着土地牟利的可能!”
朱允越发惊讶,“先生,你有什么打算?”
“清丈田亩之后,把丁银计入田赋,如此一来,一块地固定有多少税赋,就确定下来。这块地可以买卖交易,但税赋不变。也就是说,士绅兼并土地越多,负担的税赋就越重。而且还可以设置一个上限,比如超过一千亩,就需要负担成倍的田赋,三千亩,再翻一倍!如此一来,即便有人还愿意兼并土地,也没有什么,只要能负担得起田赋就是了。”
柳淳说到这里,朱元璋突然朗声大笑,“柳淳,真有你的!这一招果然够狠啊!不过朕觉得很不错!朕看你们在长沙的议论,就提到了这一点。你果然打算这么办!”
柳淳忙道:“陛下,不是臣打算,而是陛下有没有魄力如此作为了!”
老朱含笑:“你小子敢跟朕用激将法了?告诉你,朕没有什么不敢的,抑制兼并,让大明国祚绵长,朕无所畏惧!这一条,一定要写在祖训里,而且要告诉所有子孙,谁敢破坏,绝不轻饶!”
诚然,柳淳的办法还是没法真正一劳永逸,毕竟百姓繁衍生息,人丁增加,土地还是会不够用,但是却遏制了大地主的出现,最大限度保留了自耕农。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底盘,也就是国家的根基。
所谓自耕农,其实可以算成小土地所有者,而小土地所有者又能归入小资产者的行列,勉强可以和小资中产划上等号。而众所周知,要想社会稳定,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所谓的理想的纺锤型社会结构,中间大,两头小。
这套理论从外面引进来,立刻就变得高大上了。
其实放在古代,有土斯有财,历代抑制兼并,不就是为了保护中间的自耕农吗!也就是维护社会稳定的大多数。
而土地兼并又是什么,不就是极少数人,变得超级有钱,而绝大多数农民,失去土地,变成佃农,流民,也就是从橄榄形社会,变成了哑铃型社会……然后底层承受不了,揭竿而起,改朝换代。
说起来,我们漫长的历史,有太多的经验教训可以汲取,读通了五千年的积淀,回过头再看那些外来的东西,真的没有什么高深可言。
柳淳陪着老朱,在御菜园行走,谈了许多许多,整个皇明祖训的框架就已经出来了。朱元璋是很满意。
“允,皇祖父把柳淳派给你当师父,就是因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所谋者,深合朕意。你要多听柳淳的意见,他是没有那么多私心的!”
被老朱当面夸奖了,柳淳还有那么一点意外,这还是那个成天骂他的老朱吗?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朱元璋用力哼了一声,“你小子是不是皮子紧了,非要朕骂你才舒服!是吧?”
柳淳忙摇头道:“臣,臣只是觉得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那你就好好干活!回头把祖训给朕拟好了,送到宫里。”
“臣遵旨。”柳淳又道:“陛下,臣独自一个人,怕是难以胜任,不知道臣能不能找几个帮手?”
“你只管找就是了。”老朱没有迟疑,很快同意了。
柳淳冲着朱允笑道:“太孙殿下,齐泰齐师傅,为人谨慎小心,做官以来,从不出错,此人倒是拟定祖训的不二人选!”
“是,是吗!”朱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既然先生说了,那就不会错,回头我就去告诉齐先生,想来他也会欣然同意的。”
朱允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波澜汹涌,跟烧开的锅似的……莫非说,柳淳已经知道齐先生帮了自己许多,要对齐先生不利?
可他也不该让齐先生参与草拟祖训啊,柳淳到底是怎么想的?
朱允迷茫了……
第327章 告密者齐泰
“先生,你看该如何是好?”
朱允吞吞吐吐,把修订皇明祖训的事情说了一遍……只见齐泰面色凝重,阴沉得能滴下水,朱允心中惶恐,又问道:“先生,此中莫非有什么谋算?”
齐泰不屑一笑,“殿下睿智,当前变法操之谁手?”
“自然是柳……先生。”朱允咧嘴苦笑,他曾经有一段跟柳淳修复了关系,但是随着诸位师傅进入东宫,他跟柳淳之间,似乎越发疏远。
但问题是皇祖父却偏爱柳淳,在御花园言谈之间,有意把柳淳作为辅政大臣留给他,这让朱允十分不安。
“殿下,事情昭然若揭了,柳淳想借着祖训的名义,逼迫殿下在登基之后,继续推行他的变法!”
齐泰用词很讲究,一个“他的”就把柳淳跟朱允区分开了。
朱允沉吟道:“齐先生,皇祖父对柳先生的变法,非常推崇,我以为若是能成,也未尝不可啊!”
齐泰轻笑,“殿下,柳淳此人算计精深,智虑过人。他借着变法之机,安插亲信,培植党羽,甚至连孔孟二圣都不放在眼里。倘若让他掌权,外结藩王,内有锦衣,勋贵,朝臣,皆为之所用,臣……真是不敢想象啊!那时候柳淳就是曹操,就是王莽,可以随时行废立之事啊!”
朱允打了个冷颤。
他觉得齐泰的话很有道理,不要讲什么变法不变法的。光是柳淳掌握的权力,就让他感到了惶恐不安。
“齐先生,柳先生还荐举你去协助草拟祖训,我,我看他还是有心跟先生修好的。”
齐泰摇头,“殿下,这就是柳淳阴险的地方,他让臣过去,无非是想败坏臣的名声罢了!”
“那,那先生还去吗?”朱允关切道。
齐泰沉吟道:“臣势单力孤,如何能跟柳淳抗衡?臣只有勉为其难了,不过请殿下放心,不管多难,臣都会挺过来,都会等到殿下能够扭转乾坤的那一天!”
朱允越发悲观,“先生,已经拟定了祖训,变成了金科玉律,我,我怕是无能为力啊!”
齐泰哈哈大笑,“殿下勿忧,柳淳这是枉费心机。就算变成了祖训又如何?只要殿下能坐上龙椅,殿下就是头上的天,人力又如何逆天呢!”
朱允苦笑道:“先生莫要夸奖,我现在惶恐不安,生怕皇祖父会改立储君,那样的话,我,我就……”
“殿下!”
齐泰急忙捂住了朱允的嘴,“殿下,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啊!”齐泰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只要不出错,陛下就不会改立储君,毕竟陛下老了,承受不起折腾。至于柳淳那里,臣等,还有朝廷的忠义之士,都会站在殿下这边,柳淳此番得罪的人可不在少数,他会惹祸上身的。”
朱允点了点头,心疼道:“先生,孤心乱如麻,只有请先生替我支撑大局了。”
“殿下放心吧!”
……
东宫这边,愁云惨淡,商量着对策,柳淳却想说,这世上真的没有那么多阴谋,至少他玩的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只要修订了皇明祖训,就等于拿到了尚方宝剑,拿到了大义名分。
即便真的像历史上一样,爆发了靖难之役,柳淳也不用怕了。
朱棣一直深受篡位夺权的困扰,这个恶名是他无法洗刷的包袱。
假如朱允违背了祖训,而朱棣站在维护祖训的立场上,起兵靖难,那就是名正言顺了,而且手握大义名分,朱棣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柳淳已经开始为了老朱死后布局了。
只不过他的行动十分小心罢了。
而有一个人,竟然比柳淳还要小心。
齐泰到了柳淳手下,果然就老老实实编写祖训,半点差错都没有。
每天早早赶来,晚晚回去,每完成一部分,就交给柳淳过目,不管柳淳叫他改多少遍,都没有半点怨言,那份谦卑恭顺,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假如不是深知这家伙猪队友的身份,柳淳都想收下这个小弟了,用着比别人顺手多了。
“齐先生,你文笔平实,心思缜密,着实令人叹服,这一次皇明祖训修订之后,我打算向陛下上书,请求陛下任命你为翰林学士,不知齐先生意下如何?”
见柳淳问自己,齐泰慌忙躬身,“下官唯恐才疏学浅,难以担当大任!”
柳淳摆手,“你是太孙仰仗的师傅之一,既然都是东宫的臣子,有好事情,我岂能忘了你!正好,刘三吾老先生升任礼部,把翰林学士空了出来。齐先生担任翰林学士之后,还能肩负草拟圣旨的职责。”
柳淳笑道:“先生可别小看这一项权力,拟定圣旨,就要了解陛下的心思,就要知道一项政令的前因后果,先生负责圣旨,自然能站在一个高度,审视全局,检讨得失,等到有朝一日,先生也能更好辅佐太子。”
齐泰生怕柳淳害他,所以从一开始就装孙子。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柳淳居然要提拔他。
而且诚心诚意,这让齐泰颇为惊讶,难道自己料错了?或者说,自己的演技,已经瞒过了柳淳?
那可太好了!
只要柳淳放松了警惕,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齐泰丝毫没有料到,柳淳已经开始炮制他了。
罗织罪名,捉拿下狱,严刑拷问,屈打成招……那是过去锦衣卫喜好干的事情。
到了柳淳这里,他的手段已经全面升级。
朱允身边都是什么人?
和齐泰一样,许多都是书生,生活清苦,全靠着俸禄,艰难度日。他们最大的期盼就是太孙有朝一日能够继位,他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柳淳大发慈悲,不用你们等了,我先把齐泰高高捧起来。
文人相轻,那些人能忍受齐泰爬到他们的头上吗?
而且齐泰谨慎小心,留在东宫,如何能让他露出马脚……索性,就把他放到翰林学士的位置上,让他享受一下捧杀的滋味!
齐泰这家伙呢,许是素狠了,竟然被柳淳给骗过了。
他还觉得柳淳是对他好呢!
“大人,卑职刚刚听说了一件事情,不得不提醒大人。”
柳淳含笑,“齐先生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
齐泰压低声音道,“柳大人,我从户部那边得到的消息,郁新为了胜过大人的弟子们,他居然暗中准许各地粮长,携带钞币进京,购买粮食,送入太仓,充当税粮!”
“什么?”
柳淳大惊,“他怎么敢如此胡作非为?”
开玩笑!
那么多粮长,要都是跑到京城买粮,岂不是弄得京城粮价飞涨,郁新这是在找死啊!
“柳大人,是这样的,我还听说历年积存的陈粮很多,郁新应该会以替换库存的名义,抛售一批陈粮,来平抑粮价!”
齐泰说完,就闭口不言了。
他的确小心谨慎,不愿意干扰柳淳的判断。
而柳淳呢,脑筋转动飞快,他现在草拟皇明祖训,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变法真的有效。
如果在税粮征收上面,他输给了户部,那变法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像郁新这么干,真的会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抛售陈粮,平抑物价,然后让粮长们购置新粮,送入太仓……不对啊,这些粮长会这么老实吗?要知道京城的粮价可比其他的地方贵多了,粮长可是不会吃亏的。购置新粮?笑话!买最便宜的陈粮还差不多!
柳淳突然用力一拍桌案,大笑道:“齐先生,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立了大功!翰林学士委屈你了,应该给你更高的官位才是!”
齐泰突然被柳淳弄得毛毛的,他觉得郁新的办法,几乎无懈可击,告诉柳淳,只是不想柳淳输得太惨,可听柳淳的意思,难道还有破解之法?齐泰突然害怕起来……
第328章 愤怒的户部尚书
“名德兄,你怎么能把这件事情告诉柳淳啊!”
练子宁忍不住埋怨道。
此刻聚集在太孙身边的文臣,也分成了几部分,似乎抱成小团伙,是文臣最喜欢的事情。其中包括六元黄观,他因为跟柳淳走得太近,并不是传统文臣待见,但由于六元祥瑞的身份,还是有几个狐朋狗友。
比黄观强一点的就是黄子澄。
这位也被柳淳坑过,但是他在苏州任上,还算有些政绩,加之早年追随朱标,资格很老,因此也聚集了一伙人,包括景清、暴昭等人。
至于第三伙人,那就厉害了,是以齐泰齐师傅为主,包括工部侍郎练子宁,礼科都给事中铁炫,甚至还有礼部左侍郎陈迪。
他们这几位很明显,都是清贵出身,在朝中有些权力,但是又没有独掌一面,属于那种雄心勃勃,想要往上冲的那一类。
自从齐泰被柳淳叫去修皇明祖训,这几个人就时常凑在一起,商量对策。
齐泰闷声道:“我把郁新的事情透给柳淳,一来是让他减少对我的猜忌,毕竟柳淳大权在握,跟他明着斗,太过危险了。”
“那你就把郁尚书给卖了?”铁炫脾气耿直,说话很不客气。
齐泰好面子,哪里听得下去,“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一心为了殿下谋划,几时想过自己,你,你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
铁炫一听,真是好笑啊,你齐泰出卖队友,怎么能倒打一耙?
眼瞧着这两人要吵起来,陈迪忙阻拦道:“你们不要吵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们先想想,柳淳会怎么出手!”
齐泰哼了一声,“郁尚书经验丰富,今年粮税有望达到近八成,是历年最高的,就凭这一点,陛下就不会怪罪郁尚书。我把消息告诉柳淳,也不过是想让他们斗一场罢了!不管结果如何,对我们都是好处。有些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此刻不抓住时机,在等下去就完了!”
铁炫越听越生气,“齐泰,你不要含沙射影,有本事就直说!”
“直说就直说,柳淳的门人弟子正在四处变法,假以时日,他们会纷纷还朝,占据要冲。我们不趁着这时候,抢占一些关键的位置,以后太孙登基,我们将如何辅佐太孙?”
此言一出,倒是让铁炫语塞了。
包括练子宁和陈迪都陷入了思索。
是啊,他们现在还是副手,或者中下层的官吏,如果不能抢在柳淳弟子回朝之前爬上去,就很可能跟这帮人竞争。
“你们想想柳淳手握锦衣卫,吏部尚书赵勉又是他的人,到时候锦衣卫弄出点动静,吏部就能顺势把你们都压下去,给柳淳的弟子铺路,你们难道就没有看出这一步吗?”
练子宁深吸口气,“唉,名德兄,你虑得是。不只是吏部,还有都察院,那个杨靖也不是好东西,他坐镇都院,压制科道,想发动言官,去对付柳淳,都做不到了。”
“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借力打力!”齐泰微笑着说道:“郁新操守过人,为官清廉,以他的本事,至少能跟柳淳周旋一些日子。最好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即便郁新被柳淳干掉,他能为太孙登基掌权铺路,也足以含笑九泉了。”
齐泰笑呵呵说着,在座的几位,突然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这个姓齐的,是不是太无情了?
就在齐泰他们商量的同时,柳淳这边,也在商议对策。
与会的人不多,仅有三个,一个是唐韵,一个是吴华,再有就是柳淳了。
“大人,卑职以为你的推论是完全正确的。”唐韵先开口道:“我可以很明白跟大人说,这户部的太仓,里面的弊端,绝对不小!如果真的把历年的账目掀出来,户部的官都要砍脑袋。”
吴华沉吟道:“唐大人,有这么严重吗?我记得当初郭桓案的时候,就杀了许多人。近些年,锦衣卫一直盯着户部,他们还能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弄出动静来?”
“哈哈哈!”唐韵朗声大笑,“老吴啊,你们能盯着什么?无非是粮食多少罢了!我问你,新粮跟陈粮能一样吗?每年太仓上报虫食鼠咬的粮食,真的有那么多吗?还有,各地粮食的成色不一样,怎么评定,如何分类,你清楚吗?再有,军粮之中,有给人吃的,也有喂牲口的,知道不,牲口吃的按理说,是要比人好的!可牲口不会说话啊!喂什么吃什么,没法鸣冤告状……老吴,你去军营瞧瞧,这十年来,江南的战马,是不是越来越差了?”
唐韵的这一连串话,让吴华目瞪口呆。
作为硕果仅存的老锦衣卫,吴华其实很瞧不起唐韵,他甚至也不认同柳淳的那一套整顿方法。
他觉得锦衣卫就该狠辣无情,就该杀得血流成河,让人畏惧,让人惶恐,用不着什么专业精明,只是莽就对了。
可唐韵的这番话,向他揭示了太多的东西。
原来自诩精明强干的锦衣卫,竟然有这么大的不知道的事情,这帮文官的手段也太厉害了吧?
唐韵继续道:“大人推论,很有可能有人会以陈粮充作税粮,送进太仓,这几乎是确定的,我现在想的倒是京城的粮价,能不能平抑下去,我看郁新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们说到了这里,就把目光落到了柳淳的身上,剩下的事情,就要看大人如何裁决了。
柳淳轻笑,“齐泰把这事情捅给我,他没安好心,户部当然该查,可我也不想当齐泰的打手,帮他借刀杀人。这事情,还真有些不好办。而且我是打算让变法革新的力量,光明正大击败原来的保守势力,让他们实实在在明白,原来的东西是错的。”
唐韵笑道:“大人,卑职算是看出来了,大人做事,光明磊落,比起那些以君子自居之辈,要强多了。可现在这个情况,恐怕难以两全其美。卑职的意思,干脆直接攻下户部这个堡垒!大人掌握的力量越强大越好!咱们锦衣卫都听大人的调遣。”
吴华也跟着点头,“是啊,大人下令吧,卑职立刻就去清查户部,让他们人仰马翻。”
柳淳还是没有点头,他微微思量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唐韵和吴华几乎等不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
“大人,户部尚书郁新求见!”
“哦!”柳淳瞧了瞧两个部下,唐韵和吴华也猜不到原因。
柳淳轻笑道:“那我就去见见郁尚书吧!”
柳淳笑呵呵到了锦衣卫大堂,郁新已经等在这里,他眉头紧皱,满脸的愁云,见柳淳来了,郁新起身,深深一躬。
“柳大人,我输了!”
柳淳更加吃惊了,“何出此言啊?郁尚书,莫不是觉得北平的粮税先送到了京城,就觉得自己输了?不然!北平的情况很特殊,那边以军屯和商屯为主,动辄三百亩,五百亩,相比起内地征税容易多了。而且燕王做事雷厉风行。这些年北平和应天之间的漕运通畅……总而言之,北平赢了不算赢!要其他地方,至少八成的赢了,才算是赢了。”
目标还真高!
郁新咧嘴苦笑,“柳大人,不管别人是赢还是输,可我们郁家已经输了!”
柳淳不解,“郁尚书,你的意思是?”
“柳大人,我的叔父,还有一个兄弟……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郁新眼圈泛红,讲述起经过……原来郁新在金殿上,拿自家作为例子,驳斥柳淳,双方争论激烈。
等回去之后,郁新就给家里写信,要求家里,务必按时把粮食送入京城。
为此郁家派了郁新的叔父带队,郁新的一个兄弟跟着。
出动了好几百人,都是精明强干的,驱赶马车,一路跋山涉水,向京城而来。
谁知,在路上遇到了大雨,郁家的车队被拦住了。因为郁新催促得太急,雨刚停,郁家人迫不及待上路,结果在经过一片山谷的时候,山体塌陷,上千斤的石头,裹着泥水,滚落下来,瞬间将上百人给掩埋了。
等过了七天,才把人扒出来。
郁新的叔父被砸得面目全非,尸体腐烂,只能靠着玉佩辨认身份,兄弟也被埋在了泥中,活活憋死了。
“唉,我那兄弟,刚刚考中秀才,本来是打算参加南直隶的乡试,结果就死在了路上!”
听到这里,柳淳也只能道:“郁尚书请节哀。”
郁新更悲愤道:“柳大人,跟我家乡隔着一条江,同样是大雨数日,那边的粮食就平安运到了京城……我询问之后才知道,他们是官府出面,雇佣船只,走的水路,顺利进京。所有人平安无事。这一家之力,如何能比得上一府一州啊!单从运粮进京这一点上,我就输了!”
郁新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追悔莫及啊!
“这些年下来,郁家以前就死过人,可这一次,我的叔父,兄弟,还有一百多家丁仆人,雇佣的民夫,征用的壮丁,全都死了!”
郁新激动地咳嗽不停。
柳淳也没有料到,还没等他出手,这位郁尚书就自己认输了。
“那个郁尚书请节哀,我这里还有一件事,郁尚书何不让家人带着钱进京。”
“啊?”郁新吃惊,“柳大人,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钱比较方便,可以进京购粮啊!”
“那怎么行!”郁新勃然大怒,“柳大人,你不要说笑,假如人人都不运粮进京,都带着钱来买粮食,那京城有多少粮食,还不粮价飞涨?”
柳淳眉头紧皱,瞧郁新的样子,似乎真的不知道这事情!
“郁尚书,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风闻?有人可是说了,你们户部都准备了平抑粮价的陈粮!这事情有假吗?”
郁新怒火中烧,“柳大人,绝对没有这件事情,我一定要查清楚,是哪个混账,在背后诬陷本官,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第329章 什么叫猪队友
郁新的愤怒那是难以形容的,他们郁家为了按时把粮食运到京城,死了两个人,还都是他的至亲。人都有这个毛病,总觉得死不到我的头上,虽然以前郁家也死人了,但那是偏房,而且死了人,朝廷也给赏赐了,还挺丰厚,郁新也觉得不错。故此在金殿上,是振振有词。
可现在他傻了,轮到了自己头上,这个滋味不好受啊!
如果说仅仅这样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人说他营私舞弊,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郁家都死了两口子了,还吃人血馒头,你的良心呢?
好歹也是一部尚书,在废除丞相之后,六部尚书,就是大明地位最高的文官了,户部还是六部靠前的部,至少排得进前三的,郁新都想跟人拼命了。
“郁尚书,咱们先稍安勿躁,我有些事情,想跟郁尚书谈谈。”
郁新强压怒火,“柳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吧。这次是郁某输了,我会上书陛下的。”
“不忙。”
柳淳摆手,“郁尚书,你我之争,是为了公务,不是个人恩怨……我坚持变法,其实最重要的一块就是户部,我不太清楚,为何郁尚书很是反对。能不能借着今天的机会,开诚布公,好好谈谈。”
柳淳转身,给郁新取了一块小龙团。
这样的好茶,外面不多了,好在锦衣卫查抄的大官太多了,存货也够丰富,才能由着柳淳浪费。
郁新喝了两口茶,勉强平复了心境。
“柳大人,看得出来,你无心害我,那我就实话实说……自古以来,都讲究轻徭薄赋,爱惜民力。陛下登基以来,这一点尤其重视。户部这块,管着全国的户口,田赋,财税,盐税,仓库,还有军饷,俸禄……这些都要从户部支取……事情繁多,任务极重……你提到商税的问题,要怎么征收?前朝是采用包税之法,也就是把某个区域的税,交给商人,尤其是色目商人,让他们去征税!”
“这帮商人,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老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现在想征税,或者依旧让商人去做,或者呢,就要户部来负责,可,可户部已经不堪重负,你,你让我如何是好?”
听完郁新的话,柳淳突然笑了。
郁新把眼睛瞪起来,“柳大人,莫非本官说错了?”
“没错,没错!”柳淳轻笑,“郁尚书,你知道这次北平三镇,贡献了多少商税?”
郁新闷声道:“五百多万贯,这我能不知道?可北平是燕王帮着征税,我户部没有人可用!”
“那就增加人手啊!”
“怎么增加?”郁新很傻眼,“这六部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设置,官吏就那么多,我总不能无中生有吧!”
柳淳不以为然,“郁尚书,说到这里,我不妨多说两句,有很多人都质疑,陛下是开基立业之主,为何还要变法?这个变法,变的是两千年来的成法!革的是历朝历代沿袭的弊政,非是本朝所独有!户部人手不够,官吏不足,该做的事情做不来,这就是不合理,就要改!郁尚书或许还要说,轻徭薄赋,精简官吏,不能让老百姓负担太重……可问题是朝廷有太多该做的事情,就像征粮这件事!”
“明明是朝廷的责任,为何要交给粮长?粮长能担负得起吗?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能因噎废食,因小失大。郁尚书请想,北平征收了这么多的商税,如果全面推开,这个税会增加多少?那又要增加多少官吏来办这个事情,能不能承担下来,如果行的话,为何不增加官吏呢?”
“啊!”
郁新大惊,“柳大人,你是说能增加官吏?你,你有把握说服陛下?”
柳淳轻笑,“郁尚书,前朝也没有锦衣卫啊!陛下是一代雄主,一心创立万世不拔的基业,只要对大明朝有利,陛下会虚心纳谏的。我看你可以准备一下,要全面推开商税征收,需要增加多少人,需要从哪里下手……你算计明白了,我回头替你跟陛下讲,郁尚书以为如何?”
郁新还能说什么,他是户部尚书,征收商税,那是给户部扩充权力,他还能拒绝吗?
“柳大人,过去我郁某一时糊涂,没能结交柳大人这个朋友,我,我很惭愧。柳大人能不计前嫌,我感激不尽。”
郁新压低声音,“柳大人,你能否再帮我一次,告诉我,那个嚼舌头根子的小人,究竟是谁?”
柳淳摆手,“郁大人,柳淳不是传闲话的人,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干净吗?”
郁新深深吸口气,显得很无奈。
“柳大人,或许郁某有失察之过,但是我郁某绝对没有掺和这种事情。刚刚我也在思索,我可以告诉柳大人,所谓太仓,名义上归户部管,其实并不在户部之下!”
郁新道:“洪武初年的时候,陛下在京设立了二十所军储仓,派遣军中将领统管。后来是要归还户部的,但是柳大人或许听说过……都怪郭桓一案,陛下不放心户部,这些仓库还是军中负责。户部每年虽然派遣侍郎去查验,但是柳大人清楚,我们这些文人,如何管的了军中的骄兵悍将,也只是虚应故事罢了。”
“军中在管!”柳淳吸口气:“那当下是谁在总督这二十处军储仓?”
“是王弼!定远侯王弼。”
“哦!”
柳淳一惊,“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双刀王?”
“嗯,就是他。”郁新苦笑,“柳大人,你说说,以王弼的功劳地位,能把小小的户部放在眼睛里吗?”
柳淳这下子可惊到了。
王弼他是有印象的,而且印象很深。
当年蓝玉带兵攻击北元的时候,王弼就在蓝玉的手下听令,还是蓝玉的左膀右臂。柳淳跟王弼也算有些交情。
在柳淳的记忆里,王弼很能打仗,论起勇猛,不下于蓝玉。而且善于决断,能够把握战机,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将才。
蓝玉前不久急流勇退,去了凤阳,王弼还留在京里。
据柳淳所知,此人是个一根筋。他曾经受过朱标的恩惠,一心忠于太子,后来呢,老朱立了太孙,王弼就把对朱标的心意,转移到了朱允身上。
他是个纯粹的军人,跟柳淳的往来也不多,双方也谈不上交心。所以很多事情王弼也不清楚,他就认准了朱允是朱标的儿子,他忠于太孙,就是忠于太子,没有错的。
听到郁新的话,柳淳突然心里咯噔一声。
如果仓库出了事情,会不会牵连到王弼啊?
柳淳也不能跟郁新说什么,他只能先把郁新送走,然后就把蓝姑娘请了过来。
蓝新月稍微比柳淳大了一些,已经快要二十了,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她一心挂在柳淳身上,可柳淳这个没良心的,迟迟不点头。
真不知道要把人家耽误到什么时候?
蓝新月跟自己的丫鬟梅剑和竹剑抱怨。
“我现在想好了,男人是什么,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嫁谁不是嫁,回头就让我爹给我找个好人家,让姓柳的后悔去吧!”
梅剑还有些不服气,“姑娘,我可跟你说,像柳大人这么好的青年才俊,别说大明没有,就算往前数几百年,也未必有一个。他是事情繁忙,总没有空闲,稍微等一等,会有机会的。”
“不等了!”
蓝新月赌气道:“凭什么让本姑娘等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正在蓝新月骂人呢,突然有人跑进来,“姑娘,柳大人请你过去!”
“柳?柳郎!”
蓝新月立刻变了副模样,赶快抓起披风,欢天喜地往外面跑,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竹剑白了眼梅剑,嗔笑道:“你就放心吧,再等十年,咱们姑娘也等得!她的一颗心,早就在柳郎身上了。”
梅剑竟然也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道:“多好的一个人,他身上的心可不止姑娘一个啊!”
……
蓝新月风风火火赶来,见面就问道:“有事?”
柳淳含笑,也给蓝新月倒了茶,不是什么名贵的货色,只是普通的茉莉双熏,蓝新月喜欢花茶,她一边喝着,一边盯着柳淳,好长一段时间了,柳郎都没有找她,莫不是忘了吗?
“你跟王弼熟么?
“谁?”蓝新月茫然道。
“定远侯,王弼啊!”
“熟,太熟悉了!”蓝新月道:“他比我爹大几岁,我还叫他伯伯哩!他以前跟我讲,要教我刀法,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学呢!”
柳淳沉吟了片刻,“我似乎给定远侯惹了麻烦啊!”
柳淳想到这里,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蓝新月。
“你去送给王弼,告诉他,京城的二十处军储仓,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出任何差错,尤其是在新粮入库的时候,更不能马虎。”
蓝新月愁眉苦脸的,“王伯伯很谨慎的,他不会出差错吧?”
柳淳道:“我也希望定远侯别陷进去啊!可是这次他遇到的事情,非比寻常啊!”蓝新月见柳淳吞吞吐吐,她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她急忙去见王弼示警。
而柳淳呢,则是咧嘴苦笑……有些人或许天生就是猪队友,齐泰估计是想让自己跟户部斗,可郁新转头了,竟然把王弼暴露出来。
要知道柳淳挽救了蓝玉的性命,王弼并没有像历史上那样,被蓝玉牵连……这位又对太孙忠心耿耿,假如他活着,朱老四的胜算就不大了!
第330章 略感失望的朱元璋
蓝新月又欢腾起来,她每天都能到柳府来了。
柳淳虽然很忙,但偶尔会跟她聊天,还会跟她一起练练拳脚功夫,虽然只有那么两三次,蓝新月却无比满足,开心的要飞了。
她把柳淳的伙食都给包了,不光柳淳,就连家里的大肥猫都有成堆的食物。
为了不至于让猫肥死,柳淳弄了许多签子,把食物戳在树上,想吃东西不?想吃就要上树。
柳淳能清晰感觉到,大猫的幽怨。
不过对于一只超肥的黑猫来说,不管做什么动作,都萌得不要不要的。
柳淳欢快地往树上放食物,大猫就不得不一次一次,爬上树,也不知道每一次燃烧的卡路里能不能靠着食物补回来……
看起来,柳淳的日子过得很安逸,但实际上,他天天都在盯着,片刻不敢松懈。
郁新被人结结实实诬陷了……他很清楚,必须查出真相,当年郭桓案,还有更早的空印案,全都指向了财税体系。
老朱这个抠门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被占便宜。
假如真的查出来,太仓存粮出了问题,户部一点都不知道,别说他这个户部尚书了,就连下面的十三个清吏司,还有那些不在编的书吏,没准都被老朱杀个精光。
所以郁新抽调精兵强将,全力以赴,彻查仓库的问题。
他跟柳淳不是讲了,仓库是户部管不得的吗!
其实这家伙也留了一手,王弼虽然不搭理户部,但所有的进出账目,还是要交给户部的……郁新就发动人员,仔细核查账目,夜以继日地计算。
户部的这帮人,虽然比起柳淳手下的账房差着许多,但能执掌一国的财税,本事也不一般!
“大人,我们清点出来了,太仓亏空了十八万石粮食。”
郁新紧皱眉头,“就这么一点吗?随便报个损耗,就能抹平的。”
“大人请仔细品品。”
郁新从手下人诡异的笑容中,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再仔细看下去,发现陈粮竟然多了一百五十万石,相应的,新粮少了一百多万石!
郁新惊道:“我们核算的结果,跟仓场送来的数额,差距不小啊!你们敢确定,自己是对的?”
手下人忙躬身道:“大人,小的们知道这事情至关重要,断然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大人放心,千真万确!”
郁新攥着结果,久久不语。
显然,太仓出了问题。
而且还不是小事情。
根据郁新多年为官的经验,把手伸到太仓,就要耗费许多功夫,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
换句话说呢,费了这么大劲儿,就占一点便宜,几乎是不可能的。后面会扯出来的事情,必定是惊天动地!
拿郭桓案来说,牵连人数非常广,有数万之多,六部十三省,全都有人牵连其中,贪墨的粮食,竟然达到了两千四百万石!
老朱都被这个结果给惊到了,为了不让老百姓吓到,在写进大诰的时候,只写七百万石。
有些人或许会怀疑,真的能有那么多吗?
郭桓不过是户部侍郎,他贪这么多粮食,要干什么?
甚至有人觉得这是朱元璋故意兴起大狱,杀戮功臣,是诬陷无辜,甚至还会把老朱的弑杀,再大肆渲染一遍……其实吧,郭桓案跟勋贵功臣的关系真不大。
朱元璋带着他的淮西勋贵,打下了江山。
但是这些能征惯战的将领,没法治理国家。老朱手上虽然也有一些文人,但是整个官僚体系,还是承袭元朝的那一套,尤其是中下层的官员,不用没人啊!
包括郭桓在内,他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入仕为官,后来不断升到了户部侍郎。
这帮人沾染了元朝的恶习,很多人都挖空心思,贪墨国帑民财,无所不用其极。
整个官僚体系,十分**。
老朱早就知道这些问题,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他先废了中书省,打破整个官僚体系,接着又以郭桓一案为突破口,将元朝残留的官僚,一扫而光。
翻开洪武末年的高官履历,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赵勉、杨靖、郁新……这些人全都是洪武十八年之后,老朱快速提拔起来的。
说得再明白一点,郭桓案固然是惩治贪污,肃清吏治,其中也包含着新陈代谢,彻底淘汰元朝遗留的官僚体系的目的在。
查出那么多的贪官,找出那么多被贪墨的粮食,也就不意外了。
作为郭桓案的亲历者,郁新很明白,户部的案子,要不就别查,一旦决定查下去,能揪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
一个王弼,他背后会不会是整个淮西勋贵?
要真是这样,自己也没有好下场。当年审理郭桓案的官员,不就是老朱给宰了,以平息众怒吗!
郁新可不觉得他有柳淳一般的圣眷,能够金刚不坏。
可若是不查,亏空只会落到户部的头上。
他在变法上面,已经失了分,再弄出案子,干脆自己去菜市口领一刀之苦算了!
倒是柳淳提到过,愿意帮他说话,可这个案子让柳淳帮忙,未免也太不够朋友了。
不管生死如何,老子拼了!
郁新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来到了午门,递了牌子,见到了朱元璋。
老朱的眼神已经不太好了,但是架不住有人孝敬啊!
前不久,柳淳就弄个了老花镜给朱元璋。
被误会,柳淳还没烧玻璃呢,这个老花镜是用水晶片磨出来的,只有一个镜片,有点像放大镜。
老朱单眼吊,看着郁新的奏疏。
渐渐的,朱元璋的脸色就变了!
“郁新,新粮和陈粮的缺口这么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新额头见汗,“回禀陛下,臣身为户部尚书,难辞其咎,以臣的推论,应该是有人倒卖官粮!”
郁新解释道:“在市面上,新粮要比陈粮贵得多,尤其是五年以上的陈粮,哪怕是太仓,每年也有很多发霉腐烂,被扔掉的粮食,多达十万石以上。假如遇到了水灾,丢弃的粮食就更多了。”
“臣觉得,是不是有人会把新粮当成陈粮给扔了,长年累月下来,就造成了陈粮过多的结果。”
郁新诚惶诚恐,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
他虽然推断有理,但问题是没有真凭实据。
万一老朱一怒之下,治他胡言乱语的罪过,那就倒霉了。
这帮当官的,除了柳淳之外,那是都被杀怕了。
可今天的朱元璋,仅仅是怒了一阵,就渐渐的恢复了正常。
他语气沉闷道:“郁新,你下去,继续追查,朕要更多的证据。”
“遵旨!”
郁新擦着冷汗,从宫里出来,这算又活了一次!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去继续查案了。
而朱元璋呢,反反复复,看了郁新的奏疏,最后他摊手,把老花镜扔在了一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允,你怎么看?”
朱允伺候在老朱的身边,他见郁新捅出这个案子,神色也是变了几次。好在,朱元璋默默看奏疏,他有足够的时间,平复心绪。
“皇祖父,窃取太仓之粮,罪大恶极,孙儿以为当一查到底!”
老朱不置可否,又问道:“眼前太仓是定远侯王弼在负责,你以为王弼其人如何?”
“这个……孙儿不知,孙儿只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祖父治国严厉,不徇私情。许多勋贵都被皇祖父严惩,孙儿以为,王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朱允掷地有声道。
老朱瞳孔微微收缩,看起来似乎是很满意,“你能识大体,顾大局,皇祖父很欣慰,你下去吧!”
当朱允离开了寝宫,老朱的眼神闪烁,微微叹息。
朱元璋不徇私情,可他还有个好朋友叫汤和。
“允啊,你撇得太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