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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七十一章 求生还是作死

    太子册封的具体仪制应该怎么改,此事还在天子和大臣之间扯皮,十月初一的经筵起始日却是已经彻底定了。当今天子不喜欢这种东西那是出了名的,因此往日说是初一,拖一拖就到了初十,再拖一拖就到了二十,乃至于拖到十一月,这都是没准的事。

    可这一次,因为经筵据说还肩负着给未来太子选师傅的职责当然太子册封的日子已经定在了十月十五,未来两个字已经很快就能去掉了所以纵使一贯特立独行的皇帝,也没有再大笔一划拉,把这个日子往后推。

    而宫中多出了两位贵妃,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完全不是什么大事了就算皇帝突然违背自己最初的表态册封皇后,和册封太子这件事情比起来,依旧显得微不足道,更不要说是贵妃。只不过,当这消息传到二皇子别院的时候,早就陷入狂躁的二皇子顿时完全炸了。

    “裕妃那个贱人算什么东西,她不过是趁虚而入这才得了父皇的眼缘……和妃那更是个懦弱无能的女人,如今也竟然母凭子贵,凭什么!”

    若是往常,他这样的咆哮会吓得家中上下噤若寒蝉,可现如今二皇子府中的婢仆已经被遣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就是小狗小猫两三只,这会儿还杵在他身前的人更是一个都没有。所以,他竟是徒劳地嚷嚷,得不到半点回应。

    而他已经在数日前想要硬闯出去却被拦住时得知了一件事,那些在别院外头看守的锐骑营兵士,竟然全都学会了一个技能,那就是在他发出各种杂音的时候,熟练地堵住耳朵!

    一个人独自发泄自然不是什么排遣郁闷的好方式,因此二皇子指天画地大骂了一通,最终就垂头丧气地住了口。他甚至不知道这消息传到自己这儿,是父皇让他死心,还是别人想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如果说最初他还盼望过转机,那如今就已经快完全绝望了。

    “等到十月十六,我就得启程去天津,然后坐船去琼州府种树……而宫中又是册封贵妃,又是册封太子,父皇你好狠的心,你待我们母子何其刻薄!”

    此时此刻,大叫大嚷没人理会之后,二皇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干嚎,随即就抱着头蹲了下来。在这彻底潦倒落魄的时刻,他已然意识到,哪怕往日和大皇子相争不下,也好过如今彻底出局。当他被剪除本来就不多的羽翼,除却皇子头衔,他还剩下什么?

    “我和大哥比了这么多年,如今我总算彻底赢过了他……他连宗籍都没了,日后甚至都不能说是皇家人,我至少还保留着一线机会,可这机会真的是机会吗?”

    喃喃自语的二皇子不由得又哭又笑,可纵使如此,也没有任何人回应他,而早就被打入宗正寺的大皇子,那更是完全不可能回应他。他就这么像疯子似的捶打着地面,完全顾不得地上的尘土,直到他听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声音。

    “二皇子知不知道,经筵三日后就开始了?在京皇子公主,五品以上官员勋贵子弟,都可以轮番去听讲,你既然不甘心,为什么不上书去争取?这是祖宗家法,纵使太后又或者皇上,也不能拦着你。你有什么话到那时候去说,岂不是比在这里自怨自艾要强得多?”

    “谁?”二皇子倏然变了脸色,可一个谁字出口,他的声音立时又低沉了下来。形势比人强,就算他从前再不懂事,却也知道现在自己没有任何飞扬跋扈的本钱。

    于是,他很快就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谁?你打算如何帮我?”

    “二皇子弄错了,我没能耐,更不会帮你,只是给你指点一条唯一能走的明路而已。三皇子册封太子的仪制如今已经在皇上和礼部之间来回很多次了,朝中从阁老部院大臣,再到清流和普通士人,无不津津乐道于此,谁还顾得上你这样的丧家之犬?”

    被人称作是丧家之犬,二皇子差点没气炸了肺。可他好歹是已经落魄过的人了,耍横过几次的结局便是婢仆尽去,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如今哪怕这指点自己的人未必安的是好心,他也只能抓住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忍了又忍,他这才恼火地低喝道:“那你想要我如何?”

    “不想你如何。只是想告诉二皇子,经筵是你唯一的机会。因为三皇子一力主张,张寿已经被皇帝点了东宫讲读,虽说此事一片哗然,但三皇子却坚持站在张寿这一边。等到经筵第一天,十有**是张寿第一个开讲。这要是张寿众矢之的,三皇子却依旧力挺……”

    换做从前,二皇子肯定会对三皇子与张寿的“师生情深”嗤之以鼻,可眼下他却没说话,甚至在对方故意停顿时,他也没有贸贸然开口,心里飞快计算着自己如若在场,能够得到多大的机会。

    三皇子会偏帮张寿,那是根本就不用说的因为如果不是张寿教得那个原本懦弱胆小的小家伙胆大心黑,人怎么可能趁着他和大皇子鹬蚌相争,而后渔翁得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低地说道:“我回头就上书,但就算是祖宗家法如此,父皇既然那么狠心,说不定仍然会搁置我的请求……这种场合也不应该少了大哥,毕竟人多更热闹。要想做到让我们兄弟俩一同出席,那就得朝中有人支持我们。”

    在他们兄弟俩已经彻底丧失了角逐东宫这一可能,甚至连亲生母亲都被废黜了皇后之位的情况下,二皇子早已不奢望有人支持他的上书陈情。既然如此,不指望这个不明来历的家伙,还能靠谁?

    “二皇子只管上书就好,剩下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二皇子本能询问了一句,但发现外间竟是再没有声息,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当即快步冲了出去,等出了院门,见一墙之隔的墙根底下空空荡荡,别说人影,就是个鬼影子都没有,他不禁气得大骂了起来。

    “想要我当棋子?做你的春秋大梦!”话虽如此,二皇子依旧想不通,三皇子不可能自己坑自己,四皇子和三皇子粘得好似一个人似的,应该还没这个心计。而大皇子被除去了宗籍,永无翻身之日,有心无力。而皇子就他们四个,那些旁支宗室再蹦也完全没机会!

    莫非……是相传身怀六甲的裕妃?是了,那女人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永平公主也是公主当中最得皇帝宠爱的,如今裕妃被晋封为了贵妃,这要是生下儿子,难道不会生出野心?

    再说永平公主还有张寿和朱莹三个人的身世本来就有问题,说不定会有什么最离奇的可能,万一是张寿妄想自己也是帝子,在关键时刻捅三皇子一刀呢?

    二皇子突然上书,言辞恳切地提出希望能参加最后一次经筵的事,张寿自然第一时间听说了他如今根本就用不着打探消息,因为他那么多学生里头虽说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算学书的人,但更多的人却都很关心时政大事,尤其是近期风起云涌,每个人恨不得变身千里眼顺风耳。

    于是当他得知,二皇子之后,据说连大皇子都写了一封血书,恳求能够参加经筵,聆听各方贤达的讲学,他要是再察觉不到这其中必定有人在暗中串联,那就是猪脑子了。

    虽说三皇子还没成为太子,却已经不能到九章堂来上课,因此在皇帝的乾纲独断之下,张寿这个讲读,以及九章堂的那些侍读,全都已经开始提前各就各位了。

    上课的地方本该放在文华殿,但因为那是经筵的场所,又隶属于东宫,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帝一度突发奇想,让张寿在乾清宫当着自己的面给三皇子讲课,结果被张寿和三皇子师生给联手劝了回去,最后选定的地方却改成了同样让张寿和三皇子纠结到极点的一个地方。

    那就是……如今已然空置的坤宁宫!

    可就算这地方再膈应,再不吉利,也比乾清宫又或者清宁宫来得强,而且因为阿六也因为在锐骑营挂名的缘故,成功跟进了宫来,张寿至少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的问题。至于在坤宁宫是不是安有铜管地听等等窃听设备……想来本朝那么多帝后不会爱玩这种调调吧?

    此时,授课中途告一段落,张寿想着这桩奇事,正说了一句姑且休息片刻,就只听三皇子突然开口问道:“老师,大哥二哥上书请求参加经筵的事,你听说了吗?”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笑着点了点头,却只见三皇子那张脸变得无比纠结:“我听说外头有反对的,也有赞成支持的,其中支持力度最大的人中,就有豫章书院的洪山长。这事儿我应该怎么做,老师你能不能指点一下我?”

    真正的几个侍读此时没有一个敢吭声的他们甚至连惊叹的力气都没有。三皇子都快要当太子了,怎么还这么不矜持?这种事又岂是能够拿出来咨询他人的?

    可他们的惊诧还只是刚刚开始,因为下一刻,货真价实的伴读四皇子就直接嚷嚷道:“三哥你想这么多干嘛?从前大哥和二哥对我们是什么样的,你干嘛还要体恤他们?客气点儿就保持沉默,不客气的话,那就直接对父皇说别让他们来不就好了!”

    “他们就是来也会捣乱!”

    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表述,直接让几个没品级的侍读变成了鹌鹑,而刚刚回京没两天就发现自己骤然得到重任,因为陆三郎的竭力举荐,因而得以跻身七品侍读(轮流)行列的齐良,则是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四皇子还请慎言,这会让人说你们不懂孝悌的!”

    “孝悌难道不应该是父母爱护儿女,儿女孝顺父母;兄姐爱护弟妹,弟妹敬爱兄姐?”四皇子理直气壮地抬起了头,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大哥和二哥从前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弟弟,如今凭什么还要我们敬着他们?”

    “说的是没错。”张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见四皇子顿时得意了起来,他就不紧不慢地说,“只可惜,这世上的人,也许会理解你,但未必会体谅你,因为孝悌两个字,从古至今都是大力提倡的。所以,四皇子你说保持沉默也好,竭力反对也罢,那样都很不聪明。”

    见三皇子若有所思地在那摸着人中,张寿就进一步启发道:“三皇子有这功夫去想自己是支持还是反对,还不如仔细想一想,大皇子和二皇子上书的真正诉求是什么,参加经筵是想要得到什么,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对你和其他朝廷官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也就是说,先做好应对预案,看看自己是否应付得下来,然后再考虑是支持还是反对。为了向别人显示一个贤明孝悌的弟弟形象,你可以支持;但为了向别人显示一个强硬锐利的太子形象,你也可以反对。”

    “为了塑造一个虚怀纳谏的形象,你可以支持;但如果觉得旧日恩怨难消,你至今依旧耿耿于怀,你也可以反对。觉得大皇子二皇子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不妨看看他们想做什么,你可以支持;但觉得他们是想要利用经筵的机会孤注一掷,殊死一搏,你也可以反对。”

    “很多事情,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选择,只要你在选择的时候,能够有足够的说服自己的理由,而且也有足够的应对把握,那就行了。”

    相较于面色有些茫然的四皇子,三皇子却恍然大悟地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就展颜笑道:“老师,那我们继续讲课吧,我之前刚巧想到了一道题……”

    坤宁宫中的这一场对话,很快就一字不漏地传到了皇帝耳中倒不是东宫侍读当中有谁是耳报神,传话的正是三皇子本人。而他在转述了张寿的教导之后,他就微微低下头去,没有看父皇那微微有些奇异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儿臣希望父皇能允准大哥二哥的陈情。”

    发觉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应,要是从前的三皇子,一定会觉得诚惶诚恐,可这一次,他却头也不抬地说:“如若他们是知耻而后勇,打算好好汲取群贤讲学的精华,那么就应该让他们来。如若他们是别有目的,父皇禁绝,他们还会想别的办法,也应该让他们来。”

    “都是父皇的儿子,父皇要册封儿臣为太子,却对他们如此苛刻,有伤父皇的名声,最重要的是,某些人也许会更加鼓噪。”刚说到这里,三皇子就听到皇帝嘀咕了一句,这难道不是开门揖盗,他登时抬起头来,面上分明流露出一种坦然,“大哥和二哥也是父皇的儿子,父皇总得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论那是求生还是作死的机会!

第五百七十二章 为人子

    大皇子和二皇子那号称泣血上书的陈情,在朝中引起的波澜不大也不小。皇帝已然成功废后,这两兄弟昔日又是半斤对八两,并不懂得施恩于下,笼络人心,所以在皇帝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册封三皇子为太子的情况下,昔日的拥长拥嫡党,早已经悄无声息改旗易帜。

    当然,如洪山长这样上书附议,觉得应当给予大皇子和二皇子机会的,也绝不会没有。任何时候都会有自命耿直,维护礼法纲常的所谓正人君子,也会有借机下注站队,希望搏一个富贵荣华的所谓投机小人。

    所以,洪山长虽说第一个上书请求给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个机会,但是,他却同时被正反双方同时不待见。因为,这位豫章书院山长口口声声地将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俩称作是罪过深重,声称让他们参加经筵,是为了聆听各方贤达的教诲,接下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至于什么嫡庶长幼之类的字眼,洪山长是提都不提,甚至连自己曾经提出女儿洪氏堪配大皇子这样的话,那都仿佛忘记了。在他那行文之中,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个意思,天子仁慈,那两兄弟若有一丝一毫的痴心妄想,那就是混账王八蛋!

    如此一来,雅舍中另外三位山长对学生们说起洪山长时,那自然是深恶痛绝。

    而召明书院岳山长私底下对某位在朝中官至侍郎的师兄说话时,更是用八个字评价了洪山长食古不化,自以为是。

    在一小撮人或附议或反对,大多数人都在保持沉默静待皇帝的决断时,一个消息却在京城各处不胫而走三皇子请求皇帝给大皇子和二皇子参加经筵的机会。

    最初这样一个消息被人斥之为无稽之谈,任谁都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昔日没少欺负过弟弟,但很快就有人觉得,这消息未尝不可能。毕竟,即将成为东宫太子的三皇子如果对两位不成器的兄长表现得大度仁爱一些,岂不是为了自己树立贤明太子的形象?

    可人们等啊,等啊,却不见三皇子的正式上书,仿佛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只是给大家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于是,当这日一群准东宫侍读再次云集坤宁宫,陪着还不是太子的三皇子读书时,有人到底忍不住开口问道:“外头消息传得那么沸沸扬扬,三皇子怎不澄清?”

    “澄清什么?”三皇子有些纳闷似的挑了挑眉,等人小声说出那消息,他就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我如果上书劝谏父皇,那是我得了贤明仁爱的名声,却把父皇陷于不义之地。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被人说身为弟弟却不懂孝悌,眼看两个哥哥境遇可怜却无动于衷。”

    这下子,就连今天替换齐良的陆三郎都有些惊诧了:“那外头传言说三皇子……”

    四皇子立刻嚷嚷道:“怎么可能是三哥,三哥和我一样,最讨厌大哥和二哥了,他怎么会劝谏父皇请求给他们一个机会!那肯定是外头的人胡说八道,希望挤兑三哥去给大哥和二哥求情……这简直是痴心妄想,三哥才没有这么笨!”

    被自家四弟直接说笨,三皇子顿时苦笑了起来。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打断了四皇子的话,接着就瞄了一眼张寿,小声说道:“老师,其实我是对父皇这么建议过,但上书就没必要了。我反而觉得那些上书附议的人,根本不体谅父皇的心情!”

    皇帝的心情……张寿见陆三郎若有所思,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他倒是觉得,自己能体谅皇帝那复杂而微妙的心思。

    想当初张琛冒充二皇子心腹,在暗地里和大皇子打擂台,然后逼得大皇子狗急跳墙在沧州乱来一气,他向皇帝坦白这整件事的时候,皇帝其实颇为愤怒。

    这位天子震怒的固然是自己的长子不争气,可震怒的也同样包括张琛胆大包天!

    可张琛冒充二皇子的心腹,只是因为要把大皇子伸过来的爪子剁掉,接下来那左手倒右手的抬价行为,也不过是为了震慑本地那些土豪,谁让远在沧州的大皇子利欲熏心?要不是考虑到这些,哪怕皇帝对长子和次子早已经失望,张琛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想着这些,张寿就笑眯眯地说:“三皇子说得没错,那些上书附议的人,或是求名,或是求利,不是为了求一个耿介清直的名声,就是为了两边下注,赌一个万一,唯独没有考虑到皇上身为一个父亲,忍痛囚禁长子,放逐次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三皇子知道私底下规劝,却并没有为了求名而上书,这才是一个体谅父亲的好儿子。如果你为了博取仁爱贤明的名声,于是也跟着瞎胡闹地上书,那也就辜负皇上以慈父之心护你那么多年了,我也收错了你这个学生。这次你做得很好,再接再厉!”

    “老师过奖了,我没想过这么多,只是觉得放大哥和二哥出来参加经筵无损大局,上书的话,肯定会有更多人跟风。我不知道外头怎么会传扬说,是我建言父皇的,在今天之前,我只对父皇说了,就连四弟也不知道!”

    三皇子被张寿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拼命解释。而四皇子却并没有着恼,在眼睛滴溜溜转动了片刻之后,他竟是嘿然一笑。

    “老师,照你这么说,三哥这么对父皇一提,父皇应该会觉得很高兴?那我赶明儿在父皇面前叫嚣大哥和二哥最好别放出来,会不会被父皇训一顿?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就能衬托得三哥更宅心仁厚?要是这样的话,我回头就去见父皇!”

    面对这样强大的脑补,别说张寿,陆三郎和那几个侍读,就连三皇子本人都已然无语了。这要是四皇子听到三皇子的建言可能取悦了皇帝,于是打算也去依样画葫芦这么说学一学,那倒是很正常的,可谁能想到,四皇子竟然会想出这反过来的一招!

    这简直是用自己来反衬别人,境界实在是高到让人瞠目结舌!

    坤宁宫正殿那厚厚的门帘之外,就连亲自过来视察两个儿子学习进度的皇帝,此时此刻也不由得以手扶额,心想自己为了让这兄弟俩能够一直都这么和睦亲密,于是索性让两个人继续在一起读书,这会不会做错了。

    他现在不担心兄弟失和,他现在就担心四皇子这个傻小子太一心一意为哥哥了!

    然而,对于张寿对三皇子说的这番道理,皇帝却很满意。尤其是对三皇子口头劝谏自己,却没有正式上书,留下任何可以被朝臣评论的依据,没那么多心眼,他就更满意了。

    他没有推门进去惊动这一群正在学习的少年们,欣然转身下了台阶,等经过坐在台阶上的阿六身侧时,他却伸手在人肩头轻轻一按,这才咳嗽一声道:“阿六,以后看门要尽心尽责一些,就算朕过来,你也应该至少出声一下,你就不怕他们在里头密商被朕撞破?”

    阿六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我都能听到的。”

    这话虽说简单,但皇帝一下子就听懂了其中意思。这小子是说,之所以放心大胆地放你过去,是因为我听见里头在说什么,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犯忌的言语!这样的大实话,虽说迥异于他往日听惯的那种很漂亮的话,可他却怎么听怎么顺耳,不禁笑了起来。

    拿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的少年,他摇了摇头说:“你小子连说个话讨朕欢心都不会,这一点就远不如张寿了,那小子要不是会说话,能哄得莹莹对他倾心,能哄得老师把他当成最得意的学生,能哄得朕这么重用他这年纪轻轻的小子?”

    阿六沉默了片刻,最后却嘴角翘了翘:“少爷教导我要说实话,他说不说实话我管不着。”

    心情不错的皇帝登时哈哈大笑。他也没在意自己这笑声会不会被里头那些人听到,头也不回地背手离开。毫无疑问,外间流传,三皇子对他建言,放出大皇子和二皇子,让他们参加经筵,这消息压根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放出去的,而是他本人授意花七放出去的!

    而这个消息之所以能在短时间之内传得沸沸扬扬,自然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而亲自放出这条消息的他,自然而然不会错过其他那些在背后拼命宣扬这个消息推手。

    这其中,有称颂太子贤明,尚未来得及等三皇子入主东宫,就打算摇旗呐喊,自封太子党的某些朝廷官员。

    有曾经的嫡长派,如今却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一面打算对旧日的主子做出尽力的姿态,一面冲着三皇子摇尾巴,希望能够接续已经断头的仕途之路。

    有那些看好三皇子,觉得贤明仁爱的三皇子应该比他这个常常固执己见,特立独行的皇帝更好的官员而这些人也大多是反对张寿这个东宫讲读最强烈的人。

    他不禁嘿然笑道:“三郎这小子,朕真的是没有白疼他那么多年,四郎也不错!”

    扬长而去出了坤宁门的皇帝,留给了闻讯出来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个潇洒的背影。

    毕竟,在只有一层门帘隔音的情况下,他和阿六之间的对话和笑声还是惊动了里头的人。只不过,其他人被张寿拦住了,匆匆跑出来的,只有那一对皇家兄弟。

    看到皇帝悄悄来了,竟然又悄悄走了,四皇子倒是想要张口叫嚷,却被三皇子一把拦住。而拦住人之后,三皇子自己盯着父皇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拽住四皇子手腕就往里走。等回到众人一块学习的坤宁宫东暖阁,他就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应该是父皇不放心,所以特意来看看我跟着老师学得如何。”

    谁都知道这只是三皇子的托词,但谁也不会愚蠢到去戳穿。只不过,对于皇帝神出鬼没地突然杀到这里,明明守在外头的阿六却没有示警,包括陆三郎在内的众人自然免不了有些犯嘀咕。这其中,小胖子捱到出宫后,他就策马到了张寿身旁,忍不住半真半假抱怨了此事。

    “没关系,阿六从前在家里也是这样,动不动直接把莹莹又或者老师放到我书房门前。”

    张寿若无其事地回答了这个疑问之后,见陆三郎满脸错愕,他就呵呵一笑道:“你难道不觉得,相比当着别人的面说的话,别人在暗地里巧之又巧听到你那真心话时,会觉得更加满意?就比如今天那是在宫里,纵使知道外头有阿六守着,你会说出什么犯忌的话吗?”

    陆三郎顿时恍然大悟,但随之就小心翼翼地问:“那小先生你是和阿六配合好的?莫非你也是阿六那般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高手?”

    “高手你个头!我是心中坦坦荡荡,没有什么话怕被人听去。”张寿见陆三郎一脸干笑却不信的模样,他就笑吟吟地说,“不然你可以想想,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是否曾经从我这里听到过半句关于皇上、老师又或者莹莹的坏话?”

    陆三郎想想也是,可再一想,他还不是也一样,在外头对人抱怨自家父兄的次数很不少,至于对人抱怨张寿……那还真是一次都没有!

    张寿使得一向被人瞧不起的他浪子回头变天才,于是不但咸鱼大翻身,还成了父亲口中常夸赞的别人家孩子;可要说张寿自己,还不是因为朱莹垂青,葛雍爱护,皇帝重用,因此而成为整个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甚至比一贯光芒万丈的朱大公子更显眼?

    在这种情况下,他说张寿坏话那就是没良心……而张寿说那三位坏话同样是忘恩负义!

    “小先生,你这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我受教了!”已经深刻领悟到张寿这番话精髓的陆三郎,一面说一面朝张寿挤了挤眼睛,随即还竖起了大拇指,“以后我也一定学着你这么坦坦荡荡……话说回来,小先生你真的不能给我透露一下,到底替我起了什么样的表字吗?”

    见陆三郎那幽怨到了极点的样子,张寿想起葛雍让自己挑选表字时的情景,他不禁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快感。他微微一笑,闲闲地说道:“你猜?”

    “我要是猜得出就不问了!”陆三郎委屈得整张脸都快纠结在了一块,随即可怜巴巴地说,“我这大名陆筑已经很难听了,小先生你千万给我起个好听的表字啊,我就指着这个过活了,我总不能日后一大把年纪还被人叫做陆三郎吧?”

第五百七十三章 经筵开场

    虽然陆三郎心痒痒地极其想知道自己的表字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和他父亲陆绾起的名字陆筑那样难听到极点,但是,张寿既然就是卖关子,那么他也完全没办法。毕竟,相比让自家哪个不靠谱的老爹取,他多少还信得过张寿。

    而在他冠礼日的前一天,文华殿的第一场经筵,便在十月初一开始了。因为是大朝会的日子,在大朝会结束之后,皇帝事先指定的一批文武官员就已经聚集到了文华殿。除此之外,皇子公主,宗室和勋贵官宦子弟,满满当当把文华殿填了个水泄不通。

    太祖祖训虽说在很多时候都被人抛在了脑后,但今天这场合,却还是多少发挥了相应的作用,因为一道纱帘把男女隔开,公主和宗女们,以及那些素来往来清宁宫较多,因而颇受太后喜爱的勋贵和官宦千金们,也都得以跻身此地。

    如朱莹便是左手边坐着素来关系很好的手帕交刘晴,右手边坐着德阳公主。身后则是另外两位郡主。最初的座次自然不可能这么不分尊卑,任由她一个勋贵千金和公主宗女们混坐一气,可谁也奈何不了大小姐的特立独行。谁让太后都没开口喝止?

    再加上永平公主看见太后不做声,原本紧挨着德阳公主的她索性让了自己的位子给刘晴,这才能让两人坐在一块,而她自己则换到了两个县主那边。

    对此,其他人虽说羡慕嫉妒恨,却是谁都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朱莹连刘晴都拉了过去坐在公主和宗女们当中小声说笑。

    至于偷瞥纱帘之外是否有什么才貌双全的才俊,也好成就姻缘……

    那可不是平纹的亳州轻容之类的薄透轻纱,而是分量十足,用来做纱袍的那种,隔着那样厚实的一层纱,顶多影影绰绰地看到对方是胖是瘦,至于容貌五官如何,看得清楚才有鬼。

    曾经有女子隔着窗纱选婿,结果选到一个身材极其端正挺拔,然而容貌却丑到惨不忍睹的家伙。以至于如今谈婚论嫁的相看这一关,如今大多数官宦人家都不再是隔着纱窗看萧郎,而是未婚女子带上丫头,男子带上随从,两拨人大大方方地彼此见一面,以免成就怨偶。

    再加上今天置身此地的大多数未婚千金不是有婚约在身,就是婚事不得自主,纵使看到再好的青年才俊也只能黯然神伤当然,更大的原因是人家和她们一样,大多也是名草有主的人,因此女孩子们也就是间或分神听一听外头的动静,看人的兴致着实不大。

    就和女孩子们需得在太后面前表现出规矩和仪态,就连朱莹也顶多只是和人窃窃私语一样,外间那些官宦子弟,也大多都相当矜持,毕竟,今日在此的是四品以上迈入高官序列的朝廷大佬,谁也不希望被人认为自己不稳重。

    要说完全一副无所谓态度的人,不是刚刚接管南城兵马司,素来不太在意功名前程的朱廷芳朱大公子倒是坐如钟,那坐姿引得不少官员点头称赞,尽管很多人看到那副冷脸也无奈而是以张琛和陆三郎为首,此时正在合计怎么给张寿加油助威的弟子团们。

    他们平常最讨厌这种听讲的场合,可今天开讲的是自家老师,他们当然人人重视。

    从前张琛那才是纨绔子弟中的头头,如今张武和张陆虽说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准驸马和准仪宾,却也没自立门户,照旧唯张琛马首是瞻,可陆三郎却已然成了另一座山头。

    他利用丰厚的财力,成功笼络了一群爹不疼娘不爱,号称纨绔,实则却是穷鬼的。此时此刻,他就旁若无人地说:“回头老师讲学,你们听我吩咐,该抚掌叫好时,那就整齐划一,该安静时,那就一点声音都别发出来。至于那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家伙,呵呵,别放过他们!”

    小胖子这叫嚣虽说声音并不是很大,但也没有藏着掖着,一时间顿时引来了不少人侧目,就连张琛也不由得瞪了人一眼,随即小声警告道:“喂,你别给老师惹是生非!”

    “我惹是生非?”陆三郎目露凶光,毫不畏惧地和张琛对视,“要是别人先挑衅,怪得了我?当我不知道是谁说什么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揪着我还没成婚,还没冠礼,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哼,一大把年纪却只知道喷人的大叫狗,又做过什么实事?”

    “我陆三郎至少还兢兢业业带了一群同学,挖出了一群贪得无厌的硕鼠,解开了前人束手无策的太祖密匣!就连如今军中复行的密文,也有我这个九章堂第一任斋长一份贡献!”

    就算陆绾,此时此刻也不禁被幼子这近乎于四面树敌,全面开炮的言语给气得鼻子都快歪了。明天就是陆三郎的加冠礼,被这死小胖子这么一闹,回头会不会连某些亲友都不敢来了?会不会家里被某些人的门生弟子围了?

    得罪人也得有个限度,而且听陆三郎这字里行间的形容词,怼的那一位赫然是都察院的头面人物,这真的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和张寿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

    陆绾越想越觉得头疼,可他因为皇帝钦点而跻身于那些部院高官的行列,距离那个大胖儿子实在是有点远,此时鞭长莫及,又不能在文华殿中大声呵斥,只能在那生闷气。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坐在文武百官最前列的葛雍,不知道是耳朵太好听到了陆三郎的鼓噪,还是早就和徒孙商量好了这一出,竟是呵呵笑了一声。

    “年轻人真好,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比那些垂垂老矣却还恋栈不去,甚至还瞧不得年轻人好的老家伙要强得多!”

    此话一出,内阁众人倒是神情淡定。别说孔大学士,就连资历实质上最老的吴阁老,其实也还刚过五十。就连六部尚书侍郎这一级里头,年纪特别大的也不多。而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御史和给事中们,则是同样反应平平,因为太祖训示,基层言官年纪不可超过四十五岁。

    而反应最大,是都察院某位确实上了年纪的副都御史。可他才怒形于色地想要硬顶葛雍,试图在这位老太师身上刷出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声,可谁曾想葛雍突然就直接打了个呵欠。

    就只听这位老太师懒洋洋地说:“没有成婚就不能担当重任,这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歪理……难道就没听过霍去病那句出了名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霍去病功勋彪炳却没有娶妻,说起来其实怪可惜的,相形之下,还是某些人一大把年纪却为老不修,六十五六岁的人,孙子都已经十五六了,居然还新纳了个十五岁的小妾,啧啧,这还真是一段佳话。”

    虽说经筵原本该是很庄严肃穆的场合,可自打皇帝摆出了不太重视这件事的态度,这些年来,经筵之前的文华殿里就从来都不是一片安静的。因为朝会上纠正礼仪(包括天子)的鸿胪寺官被皇帝给强硬地请出了文华殿之后,经筵之前各方针锋相对就成了保留剧目。

    而葛老太师这突如其来的开炮,登时使得原本略有些嘈杂的文华殿瞬间安静了下来。虽说大多数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葛雍到底说的是谁,但随着陆三郎的嘿嘿一声笑,以及张琛那恍然大悟似的一声原来如此,知情者便唯恐天下不乱地往外扩散着他们知道的消息。

    一传十,十传百,某副都御史一树梨花压海棠,顿时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虽说这种私生活的小情趣,大多数时候只是别人背后的闲谈,可不少人都记得,之前反对张寿出任东宫讲读的人中,这位副都御史确实是态度最激烈的。

    于是,刚刚还在和德阳公主谈笑风生的朱莹,不由得也嗤笑一声道:“只许老来纳妾,不许少年单身,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莹是何等样人,这声音何其清脆响亮,再加上此时此刻大殿中颇为安静,那竟是和葛雍刚刚这话一样,顷刻之间四面八方的人都听到了。

    陆三郎赶紧跟在后头摇头晃脑地说:“我从前只听说过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大小姐这话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当那位副都御史气得七窍生烟,打算立时绝地反击的时候,却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静鞭,紧跟着传来的,便是一个肃字。虽说经筵的繁复仪制,全都被皇帝大手一挥,挪移到了之前的大朝会上,可此时应有的礼仪当然不能全都减省了。

    因而,不但那位副都御史连忙闭嘴,刚刚安坐的人也慌忙齐齐站起身肃立相迎,旋即就只见一行人从外间进来,天子闲庭信步一般走在最前头,仿佛这是在大街上。

    而他身后,就只见四个皇子一个不拉都齐全了,哪怕这几个月来根本没在人前出现过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也都紧随在皇帝身后。然而,与三皇子和四皇子那鲜亮的冠服相比,两人都没身穿皇子冠服,尤其是大皇子,那一身褐色衣衫在这满廷朱紫之中异常显眼。

    还不等消息闭塞的人去思考这一幕代表着什么,就只见走到正中宝座上落座的皇帝微微一颔首,紧跟着,大皇子和二皇子身侧就各自多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

    随即,这两位形容憔悴,再也不见往日飞扬跋扈的皇子,就被人名为护送,实为押送似的送到了他们各自的位子上坐定。他们的位子赫然位于一群部院大臣的下首,不但远离那些官宦子弟,就是和名士大儒们也隔着老大一段距离。

    遥想从前经筵的时候,这两位皇子那是一次不拉全都参加了的,那时候虽说没有一个座位,但侍立在皇帝左右,自然而然凸显出了他们年长且嫡出皇子的地位。眼下今非昔比,也不知道多少人看着这一幕在心中嗟叹。

    而此时此刻,被皇帝留在自己身边侍立的,只有一个三皇子。

    至于四皇子,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溜到了太后那纱帘隔着的女眷那边。虽说七岁不同席,然而,四皇子满脸堆笑地到太后身边剥橘子伺候,并没有混到女孩子当中来,谁还能说他的不是?而太后心知肚明这个小家伙的大心眼,当然不会把人撵走。

    很明显,四皇子既不想在皇帝身边分担去别人对三皇子这位未来太子的关注,也不想去和大皇子二皇子混在一块,更不愿意孤零零地去原本的座位上呆足一场经筵的时间。

    她正想叫朱莹过来把四皇子给带走,突然就只听皇帝咳嗽了一声:“今日是经筵第一天。经筵并非我朝独有,但从有到如今,多年来大多数是老调重弹,虽也能说是温故知新,但总归没什么新意。今日经筵,先请朕的老师,葛太师讲算经吧。”

    下头的文武官员正等着皇帝直接把张寿叫出来,然后也好在事前事后挑刺,却没想到皇帝一开口竟然直接挑上了身为帝师,早就已经官居一品太师的葛雍!

    就算是之前被葛雍当众讽刺过,此时气得肺都快炸了的那位副都御史,脸色再铁青,却也不能对这番安排说什么。毕竟,不论是从和皇帝的亲疏远近,又或者是在朝堂和士林中的尊崇地位来说,说葛雍是当朝除掉皇帝之外的第一号人物,那也很正常。

    然而,葛雍要是讲那些经史也就算了,人竟然讲算经?放眼这偌大的文华殿,有几个人能听得懂?

    此时此刻,要说真正精神一振的人,除却三皇子,恐怕只有圆滚滚的陆三郎了。小胖子几乎是刹那之间坐直了身子,本待为自家祖师爷摇旗呐喊几句,却没想到直接被皇帝点了名。

    “陆家三郎,你伺候葛太师去那边坐着讲,端茶递水之类的活计,朕交给你了!”

    虽说皇帝只是指使自己去打杂,但陆三郎还是极其高兴,他不假思索地霍然起身,一溜小跑来到了葛雍身边,满脸堆笑地把这位祖师爷给搀扶了起来。

    看他一路小心翼翼把葛雍给搀扶到讲台后头安坐的小意殷勤,陆绾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这个老子都没享受过儿子这样服侍的待遇!

    而葛雍却早就习惯了小胖子的殷勤和妥帖,此时他接过小胖子亲手送上来的罗汉果茶,就慢条斯理地说:“今日皇上既然让我讲算经,那我就给各位讲一讲,最新几册《算学新编》里的知识……”他虽不好意思直接把葛氏两个字挂在嘴边,但说晕这些人却不在话下!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不讲理,看张郎

    偌大的文华殿中一片寂静。说寂静也许不那么准确,因为还有一个老者那慢条斯理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只不过底下的反应,那却是从一张张茫然失神的脸就能够看得出来。

    天赋异禀的人屏蔽了五感,神游天外;稍差一点的正在思量着自己衙门的公务;再差一点的在喃喃自语,试图抵消葛雍的声音;至于完全没办法屏蔽那贯耳魔音的可怜人们,那就没办法了,不得不硬着头皮经历一番葛氏算学的洗礼。

    就连自认为小时候读过一些葛氏算经,又或者是对数字颇有几分敏感的朝廷官员,面对葛雍那闻所未闻的讲学洗礼,却也是生不如死。

    而自认为从小就对算学毫无天赋的朱莹,她竟是丝毫不在乎讲课的是她平时口口声声最喜欢的葛爷爷,直接脑袋靠在德阳公主肩膀上,就这么打起了瞌睡。然而,能和大小姐这样肆无忌惮的人到底是少数,就连阁老尚书们,也不得苦捱忍耐。

    不少人不知道是不是受虐太深,甚至因此对九章堂那些学生们生出了几分高山仰止的感受。就这样犹如天书的东西,竟然能听得懂?竟然能学得进去?

    只有如周祭酒和罗司业,那是曾经偷听……旁听过张寿讲课,又经历过那次国子监讲学洗礼的人,这才表现镇定。然而,所谓的镇定,也就是对那些犹如天书的东西抵抗力强一点,看上去显得淡然,又或者说超然一些。当葛雍结束他的长篇大论时,他们也同样松了一口气。

    而同样感觉自己活过来的,还有文华殿中的一大堆文武官员,官宦子弟和千金们。尤其是后头那些年轻人,能够被皇帝钦点参加第一天的经筵,他们原本都觉得是莫大的荣耀,可现在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暗自叫苦。

    葛雍和张寿师生两人明显是一脉相承的,葛雍说的东西就已经这么令人昏昏欲睡了而且在当今天子面前,他们偏偏还不能就这么睡过去那张寿回头讲学,他们岂不是还要遭受这样一番折磨?

    而且张寿这种年轻气盛的人,应该会比葛雍更喜欢炫耀,到时候肯定故意把他们说得满头雾水!

    就连素来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朱廷芳,眼看葛雍讲完,他也不由得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哪怕他对张寿这个准妹夫素来持保留态度,总感觉长得太好的人不那么可信,尤其认定葛雍收人当关门弟子这一点实在是疑窦重重。可到了此时,他却不得不承认一点。

    他可以怀疑张寿的出身以及师承,但对方的天赋恐怕是真的打动了葛雍。要知道,就算是被人夸赞过目不忘,什么都能融会贯通的他,也被葛雍嫌弃过算学天赋平平。就好比刚刚葛雍说的这些,他听着一样觉得怀疑人生。

    侧头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一道隔绝男女的纱帘,他不由得很好奇,从小除了学武,其他都是浅尝辄止,又或者半途而废的朱莹,平日里和张寿是怎么相处的。万一张寿一时兴起讲那些复杂到极点的东西,朱莹能听得懂一星半点吗?

    要是朱莹知道,自家大哥心中竟然在质疑自己和张寿的相处,那么她一定会嗤之以鼻。张寿算学天赋好又怎么样,他可从来不会在她面前炫耀这个!张寿有的是算学之外的有趣话题,除却她这种思路清奇的姑娘,别的女孩子根本就没法和他并肩!

    此时此刻,大小姐神奇地在葛雍讲完的一刹那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不说,甚至还想伸个懒腰,最后是在太后的瞪视下,这才赶紧讪讪地停下了动作,但仍然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对于她这样惫懒的行径,太后瞪了一眼也就作罢,随即却看了一眼旁边的四皇子,含笑问道:“四郎,刚刚葛老太师讲的,你能听懂多少?”

    四皇子见底下一大堆大小名媛一时都把目光投注到了他的身上,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回禀祖母,孙儿……其实也只能听懂一点皮毛。要说算学天赋,儿臣比三哥差远啦,其实不只是天赋,孙儿定力和持久都不过平平,就是因为不想被三哥抛太远,这才勉力支撑!”

    “三哥肯定听懂了很多!”

    听到四皇子这番话,太后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笑容,当下招手让这个孙子靠近些,继而竟是伸手摩挲着人的后脑勺,一字一句地说:“你和三郎从小一块长大,兄弟情深,这样很好。你要记住,以后也要多多帮着你三哥这个太子,给其他兄弟姐妹做个榜样。”

    四皇子登时眉开眼笑。对于两个哥哥,他是深恶痛绝,但对于其他姐姐妹妹,他也不过平平,但太后不是让他好好和他们相处,而是让他帮着三哥,还着重强调了三哥是太子,又让他给兄弟姐妹做榜样,这话实在是太让他得意了。

    当下他就想都不想地大声答道:“祖母放心,孙儿一定做个好榜样!”

    此时葛雍被陆三郎搀扶着回到了原位,虽说老头儿不用人搀扶,也能走得健步如飞,但他很享受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得意徒孙照顾的感觉,因而没怎么在乎其他动静。

    而之前在努力跟上葛雍出书进度的皇帝,以及一向刻苦用功的三皇子这个未来太子,此时尚在回味葛雍那番讲学,都没顾得上太后和四皇子的对话。

    他们之外的文华殿中大多数人,尚处于一种刚刚摆脱魔音贯脑的浑浑噩噩状态。于是,太后和四皇子的这番回答,竟然并不是人人都听在耳中,可但凡听到的,脸色就非常精彩了。尤其是那些认为太后对之前皇帝突然决意册封太子心怀不满的人,那更是如坐针毡。

    都说继皇帝皇后失和,于是皇帝苦求,太后方才不得不出面废后,但一面固然照办,一面却也在实际上和皇帝闹翻了……这简直是荒谬!闹翻了太后为何还如此维护皇帝和未来太子?谁那么缺德,竟然引诱他们想歪了,在这种关键判断上失误,这简直要人命的啊!

    而对于好不容易才得到参加今日经筵机会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听到太后如此一番话,赫然又惊又怒,却还不敢流露出来。

    他们这些年来横行宫中内外,固然是仗着母亲是皇后,可又何尝不是因为太后一直都颇为维护中宫,厚待他们这一对嫡出的兄弟?可现在,太后先是亲自下懿旨废后,随即又当众嘉奖四皇子,直接点出了三皇子是太子!

    东宫之事已经彻底尘埃落定,他们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希望?

    可在最初的绝望之后,兄弟俩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葛老太师这番讲学,振聋发聩,朕深有启发,只希望众卿也能各有所得。只不过刚刚看诸位神色,只怕有所得的着实寥寥无几。往日地方治臣,户部计相,十三司主司,不都是将繁复的数字杂务,委之于下吏?”

    “甚至有地方治臣上京述职的时候,连治下多少户口,田亩多少,水利几何,都说得磕磕巴巴,可在地方倒是留下了一个最新文事,诗酒风流的名声,听说离任时还能赚上缙绅们一把万民伞!朕倒是想说本末倒置,可这竟是司空见惯,又或者说约定俗成!”

    在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之后,皇帝就淡淡地说:“今日是经筵,开讲的又是葛老太师,你们是听进去了,又或者根本就是在走神打瞌睡,朕也懒得追究,料想各位心中有数。接下来,国子博士兼东宫讲读张寿开讲吧。”

    直到这一刻,许多人方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葛雍是在这里的,可张寿……人竟然并没有在这文华殿中!

    朱莹见德阳公主和刘晴全都侧头看着自己,她就若无其事地说:“阿寿是事前做一些准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皇上也由着他,我也很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说其他人,就连和她素来交情不错的刘晴都不相信,德阳公主这样的老实人也不相信,永平公主这样和她多年老对头的更不相信。朱莹和张寿没成婚就公然成双入对进进出出,丝毫不避讳人言,赵国公府也听之任之,张寿有什么安排,朱莹会不知道?

    只不过,既然撬不开朱莹的嘴,她们也只能静静等着张寿登场揭开谜底。

    然而,张寿的人她们还没等到,却等到了一个天大的……“惊喜”!就只见刚刚隔着男女两边的屏风状纱帘,竟是被两队内侍上来,二话不说地搬开了!

    虽说无论公主宗女,还是其他勋贵官宦千金们,都不是那种被人看到脸就羞愤欲死的性子,但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还是让她们不由得呆了一呆。

    “太祖尝言,男女授受不亲固然不假,但孟子也尝言,嫂溺,援之以手,权也。倒是千百年来一大堆曲解圣人的家伙,比如什么所谓的大戴礼记,画蛇添足自以为是地加了一大堆七出之类的规矩。他既然驱除元虏,自然应该把这些陈腐的规矩砸一个粉碎。”

    “从太祖初年开始,我朝官宦千金就未尝戴面纱出门,行路也从来不用什么路障围障,虚耗人力物力,今日这文华殿上旁听经筵,纱帘就更没必要了!”

    皇帝这一席听似很有道理,实则却很没道理的话,顿时让刚刚骚动的大殿复又平静了下来。不平静也没办法,那位太祖皇帝留下的惊世骇俗言语,多得根本数不过来,偏偏人还特意留了一本太祖皇帝语录,印了几千几万册散发到民间!

    在从前高宗世宗年间,曾经也有当权的大佬试图毁弃这些语录,把太祖塑造成一个大义凛然的绝世英豪,可民间却屡禁不绝,甚至有印刷粗劣的太祖语录疯狂流传,怎么禁绝都没办法扑灭,久而久之,大佬们意识到太祖皇帝兴许特意留人经营此事。

    既然如此,大佬们也不想给自己惹一身麻烦,也只能编造出一系列半真半假的太祖传闻,把那位本来就传奇的开国皇帝包装得更加玄奇,至于太祖的离经叛道,谁也顾不上了。

    如今皇帝又掣出了太祖语录当成依据,他们还能说什么?

    而发觉视线终于再无隔绝,千金们有的羞涩低头,但更多的却是大大方方往对面那些官员中望去。如朱莹这样的是找父兄,回头也打算看看自己那未婚夫如何出场,但更多的人,则是好奇打量着位居朝堂顶点的那些老大人们,顺便也细细看看那些出身不错的大家子弟。

    毕竟,这其中还有不少就是她们的婚约者。

    这里的大多数女孩子在结亲之前至少都彼此相看过一面……甚至更多面,但也有寥寥数人因为家中规矩森严,竟是至今都不知道未婚夫长什么样,还要靠旁人打趣似的悄悄为她们指出来。

    这一刻,有人觉得未来郎君仪表堂堂,却也有人哀叹自家未婚夫泯然众人,犹如呆瓜。

    然而,最初觉得未来郎君仪表堂堂,也算是对得起自己那高贵出身,美丽容貌的姑娘们,很快就觉得自己瞎了眼睛。就只见大殿之外,先是有人搬了一架黑布蒙着的器具进来,紧跟着,后头便是一个身穿朱红色官袍的少年从容步入。只一眼,姑娘们就觉得眼睛移不开了。

    原本至少要中年人才能衬得出来的那大红颜色鲜亮冠服,穿在人家身上却显得华丽却不俗艳,那公服常见的进贤冠,配上那如同冠玉的容颜,俊秀的五官,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舍得丢下。乃至于有姑娘贪看了一会儿美男子之后,竟是又侧头去看朱莹。

    这会儿谁还不知道那就是张寿?之前只闻张寿其名,并不是人人都真正看过其人,她们还以为传言有所夸大,可今天见到真人,却发现传言非但没夸大,反而还不如真人!

    而去看朱莹的姑娘,绝不仅仅是一个人。于是,面对这四面八方朝自己投注过来的目光,朱莹自然而然笑得眉飞色舞,满脸都是我多有眼光的骄傲。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当初下乡时在见到张寿之后,毅然决然地赖在张家,这实在是太明智了!

    否则就凭爹定下婚约,却连个婚书都没有,指不定这桩姻缘就被其他人抢先了呢?看到好男人,那是要眼疾手快,赶紧抢!

第五百七十五章 文华殿里话异邦

    当张寿踏入文华殿,他就发现了无数打量的目光,这其中,有些目光炽热到极点,他用眼角余光一看,见是一群女孩子们,不由先是一愣,随即方才醒悟了过来。原来这文华殿的经筵上,竟然还真像朱莹说的那样,有不少姑娘出席!

    在那个群雄并起,驱除蒙元的年代,不像从前那些朝代似的往往是达官显贵,又或者世代掌兵的军阀窃取胜利果实,出自草莽的太祖皇帝靠着恢复中华的功勋,有破除陈规的魄力,也有破除陈规的能力。否则他如今看到的就不是一群姑娘们参加经筵,而是无数小脚!

    在这个没有裹脚布的年代,看到这一群年轻有活力的女孩子们,确实令人舒心!

    张寿今天穿的这一身冠服,是朱莹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不但剪裁合宜,不是等闲裁缝的手艺,而且连配饰也无一不是出自御赐这当然不可能是他原有的,据说是朱莹亲自去皇帝面前为他讨要来的。

    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回避女孩子们的目光,而是大大方方看了过去。当看到朱莹时,他毫不避忌地对她微微颔首,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而朱莹见张寿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大剌剌地对他颔首致意,一时喜不自胜。虽说一旁刘晴拼命拽她的衣角,而德阳公主也在轻轻拉她的袖子以作提醒,但她还是笑得明艳而灿烂,甚至还伸出手来对张寿招了招。

    这笑容和手势落在旁边那些千金眼中,有人幽怨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不屑,但落在对面那些悄悄打量这边的男人们眼中,无论老少,都不由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人人都说赵国公府大小姐明艳无双,乃是京城第一美人,往日朱莹跃马长街,肆无忌惮,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但英姿飒爽的骑装顶多只能展现出朱莹美貌的其中一面,哪能及得上此时大小姐那为了如意郎君精心修饰妆容的神采?

    一时间,甚至有人生出了一个无稽的念头,让张寿和朱莹两个并肩在这大殿上站一站,会不会是一道极美的风景?

    可这到底是文华殿经筵,吴阁老这念头也就是在心中打了个转,随即就自失地摇了摇头,目光反而落在了张寿进殿之前被人用黑布蒙着推进这文华殿中的那一尊器物上。不只是他,孔大学士也好,大学士张钰也罢,乃至于大殿上大多数人,都很好奇那是什么。

    甚至有花了大价钱在朱莹那儿订了一台座钟的人,生出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念头。难不成张寿这是把经筵当成了推销展示的场所?虽说据称张寿把一种号称水晶玻璃的配方献给了皇帝,好似不怎么贪财,可朱莹亲自舌灿莲花推销出去的那一台台钟,已经圈去挺多钱了!

    就连朱泾和朱廷芳父子,也不由得面露忧色,随即更是不约而同地双双拿眼睛去看朱莹,就只见她压根没注意到他们的注视,笑意正欢,仿佛正在和身边刘晴以及德阳公主说着什么。于是,座位并不在一起的父子俩只能把目光投注在了张寿身上。

    朱莹可能会一时兴起乱来一气,张寿……应该不会吧?他们宁可张寿也和葛雍似的,在这文华殿上讲一讲那让人觉着复杂难懂的算学!

    然而,当张寿一把揭开那黑色幕布,露出底下物体的时候,朱泾就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别人也许没见过,他却是见过军器局中那实物的。

    因为那就是相传太祖梦天帝之后,做出的天下寰球仪!当然,据说当时太祖见了实物之后,一口就将其称之为地球仪,如今正式的这个名字,是后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给加上去的,从而给太祖夺得天下增添了一层神话的色彩。

    在这种场合,张寿把这样东西拿出来干什么?不对,是渭南伯张康为什么会把这样东西拿给张寿?经过了皇帝默许?还是有别的用意?

    如朱泾这样见过球仪的官员不算很多,但在这文华殿中好歹还是有十几个的。有些人只是把这东西当成太祖皇帝从前突发奇想做出很多事情中的其中一件,但也有人隐约听过,早些年官船出海之后打探下来的异邦情况虽和球仪所绘有些出入,可大部分地方还是很准的。

    张寿环视一眼这偌大的文华殿,随即又轻轻拍了拍手。这时候,很快又有一行孔武有力的内侍出来,徐徐展开了一幅巨大地图。

    这地图的材质乃是军器局历经多年由能工巧匠苦心研制出来的一种特制纸,能够正反两面绘制出相同的图案却不至于相互侵染。只不过,一面正,一面反。而这么在文华殿中轴上展开,当然是姑娘们要略吃亏一些,看到的是反过来的那一面。

    可即便如此,第一次见到这般大地图的她们也觉得很新奇,一时都忘了这是在文华殿上,太后和皇帝都在上头看着。尤其是当朱莹积极为众人解说,指出哪里是如今的大明时,她们就更加惊叹了起来。

    哪怕是泱泱中国,在这么一张地图上,竟然就不那么显眼了?

    而一个球仪和一副地图展开之后,张寿就笑着说道:“这是军器局中珍藏,太祖皇帝梦天帝而做的球仪,以及将球仪展开之后,做出的天下舆图。而这天下舆图,不止包括大明,还包括极东极西之地的很多国家,不少都是弹丸小国。”

    他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我朝太祖皇帝旧制,能入部院入阁者,都必须有亲民官的经验,为的就是知道天下风土人情,不至于闭门造车。而太祖皇帝高瞻远瞩,放眼天下,不限于大明,这更是开历朝历代之先河。”

    一贯最敬仰太祖的皇帝,当然极其认同张寿这番话,一时频频点头。而其他早就蓄谋挑刺的人,见张寿口口声声掣着太祖旧制和语录当令箭,顿时又恼怒,又无奈。

    刚刚皇帝如此,现在张寿这小子也如此,这君臣两人难道是商量好的吗?

    正当孔大学士暗自决定,若是张寿说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又或者是蛊惑皇帝重新派出官船出海之类的,那就算拼了命也一定要拦阻时,他却听到了张寿一声笑。

    “异邦之地,和我朝不同,虽亦有君主,有大臣,却世袭罔替,哪怕绝嗣,但只要家里还有男丁,即便是外孙,只要运作得当,一样可以继承爵位。甚至于就连国王,也常常因为绝嗣而出现一个姓氏完全断绝,而女婿又或者外孙以外姓入嗣,开创新朝的情况……”

    “在西方的很多国家,人生来就注定了前程,没有从平民中间选拔人才的科举,各地制度甚至和夏商周时的诸侯分封有些相似。领主贵族分公侯伯子男等五级,其下又有分封一片土地,又或者连土地都没有的骑士,如此一级一级的领主封臣,合起来统治着一个国家……”

    张寿言简意赅地介绍着西欧的领主制度,随即又随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国家,开始讲述各个国家的情况。比如英国和法国,他就从佛兰德斯的羊毛贸易,说到萨利克继承法,说到英法百年战争。

    而一场持续百年的两国战争,无论是皇帝还是群臣,听了却都很淡定。原因很简单,晋末五胡乱华的那段乱世,持续了一百二十年,而唐末五代十国的乱世,持续了五六十年。更何况,就张寿手指的那两个小国,能打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仗?

    张寿此时却在浓墨重彩地渲染圣女贞德的传奇。尽管他知道,那是个被推出来的激励士气的宗教神话,但贞德的故事却很适合此时此刻。果然,对于外邦竟然有这样不识字却纵横战场,多次大胜敌军的奇女子,朱莹极其感兴趣,而其他女孩子们也不由得惊叹连连。

    尽管梁红玉的故事也就不过数百年前的事,但在座的千金大小姐们,谁都不会把一个青楼出身的歌妓真的当成同类,反倒是那一曲《木兰辞》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鸣。

    等到听说一个十六岁的异邦农家少女在家国存亡之际振臂一呼,统帅三军,最终却因本国权贵出卖而被俘,别说朱莹义愤填膺,就连永平公主也不由得低低骂了一声卑鄙无耻。

    然而,姑娘们固然是义愤填膺到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可大佬们却多半不信张寿的这个故事,孔大学士甚至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道:“不过是杜撰!”

    张寿并不在乎究竟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他从英法那场战争,说到两国的风土人情,从平民的主食黑面包,讲到一般领主贵族那乏善可陈的餐食,那阴森的城堡和大批的仆佣……但很快,他就词锋一转,开始提到更久远之前,那一个个强盛一时大国的兴衰存亡。

    埃及、亚述、波斯、古罗马、马其顿、拜占庭帝国……一个个王国曾晶强盛一时,最后却风流被雨打花落去,取而代之的是这些年一个庞大的奥斯曼帝国逐渐崛起。

    尽管不少官员只觉得抗拒而荒诞,但对于哪怕不至于足不出户,大多数却从小就没出过京,出过远门的姑娘们来说,张寿说的东西固然光怪陆离,却依旧足以吸引很多人。

    张寿非常清楚,在历史上的这个年代,中国固守本土,除了海盗以及走私贩子,几乎从不出海,出海也就是往日本和东南亚贸易,所以和奥斯曼帝国谈不上什么利益冲突,可在如今商船航行四海攫取暴利的年代,冲突这玩意就不好说了。

    就算现在不冲突,等到奥斯曼帝国彻底成为中东霸主,那么,把持贸易是他一定会做的事情,届时只要有商船去往西边贸易,就难以避免地会发生冲突。

    历史上大唐和大食尚且在恒罗斯爆发了一场大战,最后以高仙芝大败,放下安西四镇后回朝去组织抗击安史之乱告终,两个大国终究是再未有过交集。可如今这年头却说不准!

    当他渐渐由奥斯曼帝国引申到亚欧大陆,说起蒙人的长子西征曾经踏破欧洲众多小国,让亡国灭种的阴云弥漫在无数国家的头顶时,孔大学士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长子西征也就罢了,但张博士刚刚这些小国的兴衰之谈,我从前闻所未闻,怎知是真是假?”

    张寿笑眯眯地说:“孔大学士若是觉得我虚言诓骗,自然可以委托商船到极西之地打探,甚至延请几位异邦学者带一批异邦典籍回来,驳斥我的荒谬。”

    我难道是吃饱了撑着吗!孔大学士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尤其当他看到皇帝登时眉飞色舞,他立刻醒悟到,要是自己不赶紧塞住这个口子,说不定皇帝就要欣然首肯了!他本能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地说:“不用了,不过是区区弹丸之地的小国,不值得费神!”

    “不错。”张寿微微一笑,淡淡地说,“然则历来中华之大敌,崛起之前甚至连小国都谈不上,不过是北面区区一个部族,从千八百人再到数千人,再到征战各部,最终汇聚成一个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控弦之国。”

    “匈奴如此,突厥如此,回纥如此,契丹如此,女真如此,蒙古亦是如此!太平盛世之时,难道不该放眼天下,居安思危?以异邦国小就不放在眼中,又岂是宰臣心胸?”

    经筵之时可以质疑主讲人,这也是太祖年间留下的规矩,只不过这些年已经越来越少见了。尤其是能上经筵的,多半是德高望重的大儒,门生满天下的,朝官们大抵会给人留个面子,就算是某些一腔意气的愣头青们,往往也会节制些。

    然而,今日张寿实在是太过年轻,开口质疑的又是孔大学士这个不是首辅的首辅(孔大学士自己认定的),因此,被张寿这么一反驳,他顿时气得脸都青了。

    “荒谬,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这些都曾经在边疆上,你说的这些小国,看看这地图就知道了,距离我大明难道不是十万八千里?他们难不成能插上翅膀飞过来不成?怎么可能威胁我国?”

    张寿泰然自若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孔大学士,随即淡淡地说:“孔大学士难道没有听说过太祖皇帝一句话吗?有的时候,天堑也能变通途!”

    他说完这话,随即轻轻拍了拍手,下一刻,就只见地图姑且撤去,却又有另一样黑布蒙着的东西被几个壮健内侍推了出来,当他随手揭开布的时候,大殿上顿时一片哗然。

第五百七十六章 妖法……

    几个壮健内侍从那辆装着两排轮子的硕大平板车上,合力卸下了一个狭长的木槽。距离近的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木槽中盛满了水,而其中更是浮着一条小小的船。那船不过一尺多的光景,乍一看并不是特别精巧的东西,甚至作为官宦人家的玩器也不够格。

    张寿完全无视了大殿中的某些骚动,等东西放稳,木槽中的水也渐渐平稳之后,他就走上前去,伸手在水槽中摆弄了几下那条小船,不多时就默不作声地立在了一边。众目睽睽之下,足足许久,左右众人就只见那条小船纹丝不动,

    这下子,刚刚还曾经和张寿针锋相对的孔大学士,顿时忍不住了。他厉声喝道:“张寿,这是文华殿经筵,你把这当成什么耍猴子戏的地方了!”

    张寿瞥了一眼这位怒不可遏的大学士,淡淡地说道:“什么是经?圣贤所作,阐述世间之理的著作,便是经。然则世间万物之理,并不只有教导人们为人处事这一种。”

    他说着就顿了一顿,继而抬手指着那木槽,似笑非笑地说:“就比如自诩为饱读经史的孔大学士,刚刚还说距离我朝十万八千里的小国不足为惧,因为他们并不能插上翅膀飞过来。可是,这世上其实有并不逊色于鸟儿翅膀的东西,只是之前你从来没发现而已。”

    无论是嗤之以鼻的人也好,兴致勃勃的人也罢,此时因为张寿这手势,不由得全都看向了那木槽。这一次,他们就骇然发现,刚刚那条纹丝不动的小船,竟是顶上窜出一道白烟,随即在顷刻之间往前开动了起来,速度快到大多数目不转睛的人才刚刚心生惊叹,船就直接一头撞上了木槽的另一端。

    而守在那儿的一个壮健内侍戴着厚厚的手套,眼疾手快伸手一抄,将因为去势挺急而一头翻出木槽的小船接在手中,随即却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这才低低嚷嚷道:“这小船好大的劲道!”

    “把上头那个机簧放下来,别把顶上小孔对着自己,以防烫伤!”

    张寿慌忙提醒,待见那内侍小心翼翼地一一照办,最后把小船稳稳放在了地上,他方才笑着说道:“海船靠风帆,河船靠风帆和舵桨,若是遇到风向不利时,纵是再有经验的船工,也没办法快速赶路。然则刚刚大殿上并没有风,这条小船上,也并没有人划桨。”

    “虽然那木槽不过十几尺,但船在其中自动向前,却是肉眼可见的,既然如此,孔大学士可能告诉我,这船是插上翅膀,还是怎么动的?”

    孔大学士简直被张寿问得疯了。可还不等气急败坏的他做出回答,就听到了一个声色俱厉的声音:“张寿,你还敢问!这分明是你的妖法,你竟然在这堂堂文华殿经筵上,展示你的妖法!”

    听到妖法两个字,张寿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甚至都没费神去找说话的人。因为那个声音他实在是记忆深刻,不是自以为是的二皇子还有谁?他呵呵一笑,神情自若地说:“对于不明世间之理,心里只有利益得失的人来说,看到这条自己会动的船,于是当然觉得是妖法。”

    没等这文华殿中的其他人作出反应,他就抬头看向了侍立在皇帝身侧,眼睛熠熠生辉的三皇子,含笑问道:“但是,臣敢问三皇子,你看到这条船时,想到了什么?”

    “我……”三皇子并没有想到张寿竟然会问他。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坦然说道,“我刚刚想估算,这条船的速度到底有多快,如果再挂上风帆,顺风的时候多久能从宁波府开到天津,南粮北运能节省多少时间和人力。还有……”

    虽然知道会有人怀疑他和张寿联手做戏,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还有就是逆风的时候,如果降下风帆,用这条船的话,是不是能够在海上逆风而行,而如此又能够走出多大的速度?如此一来,在风向不对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用只走漕河,不走海路了?漕河毕竟需要人力划桨,如天津到京城这一段水路,因为常有淤积,甚至不少地方都需要纤夫。”

    三皇子心里压着一大堆问题,本来还想继续再说,可当听到身旁父皇突然咳嗽了一声之后,他方才意识到此时并不是在国子监九章堂,也并不是在这些天张寿给他授课的坤宁宫,而是在文华殿经筵上,不适合师生这么一问一答。

    他连忙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说道:“不过,老师在这文华殿上展示这条船,是想说,这条船上,也蕴含着我们之前没有发现的道理吗?”

    张寿赞许地点了点头,仍旧毫不在意后方某些怨毒的视线,气定神闲地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胸中没有沟壑,只有算计的人,方才觉得这是妖法。毕竟,车马也好,海船河船也罢,千百年来改进虽多,但要说提升速度,顶多也就是改进风帆,不曾改进动力。”

    上前从那壮健内侍手中接过船,他将其重新放入水槽中,见其纹丝不动,他就拨弄了一下,任其徐徐转动了一圈。

    见那条船已然不动,他才笑意盈盈地说:“而这条玩器似的小船不一样,它内中是另外一种动力。那甚至是和之前我敬献皇上的座钟所用机械完全不同的动力,它用的是烧煮开水时的沸腾之力。”

    直到这时候,他才徐徐转身,淡定地看向后方死死盯着他,仿佛想要把他吞下去的二皇子,一字一句地说:“而这,就是二皇子你刚刚说妖法的真相!”

    如果此时是在别的地方,二皇子确定自己会直接扑上去,将那张痛恨的脸连带张寿整个人撕一个粉碎,但他更知道今天能够来到这文华殿有多不容易,因此就算怒火中烧,也不得不死死压制。

    而他侧头看了一眼旁边面沉如水的大哥,眼神中透露出了露骨的鄙视。都到这个份上了,还不知道殊死一搏?你以为是谁把你害到这份上的?

    而原本沉默到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大皇子,终究没有无视二皇子的刺激。

    他用干涩的声音,慢吞吞地开口说道:“文华殿经筵乃是群贤荟萃,讲经论史之地,张博士不觉得借用此地讲那些别人闻所未闻的异邦兴衰,展示这些你声称能够带来便利的世间之理,是哗众取宠吗?”

    “不过也对,你本来就是哗众取宠之人,否则也不会造出那所谓效率更高,更省人力的什么纺车,什么织机,把我害到如今的地步!都说我是害得沧州民乱的罪魁祸首……可你扪心自问,那纺车和织机通行天下之后,又有多少人会欲求温饱不可得!”

    “就在这些天,扬州某些被机主遣散的织工,因为走投无路,已然在府衙门前群聚闹事!你这船若是真的做成了,又有多少船工会因此生活无着!”

    大皇子竟然长进了,难道真的是牢狱之灾让他清醒了?这是刹那之间不少人心中生出的念头。可是,朱莹却若有所思地蹙紧眉头,心里觉得这事情很不对劲。别人不熟悉大皇子和二皇子这对兄弟,她却是最清楚的。

    相比连装都懒得装,从来都以暴虐一面示人的二皇子,大皇子善伪装,但那伪装也只是装斯文,扮仁爱,但骨子里人就是从前的皇后言传身教的那一套自私自利。指望他能够有什么长远的见识,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所以,这套话绝对不可能是大皇子自己想的,绝对是有什么人教给他的!

    想到这里,朱莹也不理会别人这时候是什么反应,直接站起身,快步走到太后身侧,这才低声说道:“太后娘娘,肯定有人唆使他们来挑事!”

    太后不动声色地轻轻握了握朱莹的手,目光却依旧冷静地看着站在文华殿正中的张寿。就只见人依旧从容站立,对大皇子的指摘仿佛丝毫没放在心上,但也没有开口反驳,而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而等她看向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时,却只见一个佯作镇定,肩膀却微微颤抖,一个怒形于色,恨不得冲上去厮打。这一刻,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兄弟俩还比张寿大几岁,又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挫折,可他们不但没有幡然醒悟,反省自己,反而卯足劲想要报仇,想要翻盘。

    即便想要仿效那位从桐宫复出的太甲,那也得先学会太甲在桐宫中的隐忍和悔过,如果不能走出桐宫,那就什么都完了!皇后这两个儿子,真是养得愚不可及,就和她本人生生把自己葬送了一样!

    太后和朱莹觉得大皇子愚不可及,但孔大学士却因为大皇子这番话而终于醒悟了过来。意识到突破口,他冷笑一声道:“奇器淫巧,虽可见一时之利,又何尝有万世之利!若是因你这一时蛊惑,而忽视了修内政,只是一味地关注那些争斗不休的区区小国,才是本末倒置!”

    “孔大学士这却是好笑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修内政?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皇上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力排众议亲自主持北征,给北疆带来了至少一二十年太平,这天下方才是盛世。但正因为是盛世,方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居安思危,将目光从这大明天下放到寰宇之内。”

    任何人都喜欢听好话,皇帝亦然,尤其是张寿隐隐点出是他一力坚持,方才有北征大胜,他就更得意了。因此,见孔大学士勃然大怒,似乎就要和张寿针锋相对到底了,他就立时咳嗽了一声:“九章,你刚刚说你这条船能动起来,是烧开水的力量,这是怎么个说法?”

    皇帝亲自出面岔开话题,张寿当然不会不给面子。他立时转过身来拱手一揖道:“世人皆知,烧水的时候,如若任其沸腾,那沸腾的蒸汽会直接掀开锅盖,人若是此时站得太近,就会被滚烫的蒸汽所伤。因而历来长者都会告诫孩子,远离火炉,但却没有看到其中道理……”

    张寿曾经在半山堂和九章堂,都说过开水沸腾时的巨大力道,此时应皇帝要求解说了一下,这才笑着说道:“这小船中其实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装置,而我刚刚做的,仅仅是点火,烧开水,然后让沸腾的蒸汽之力带动一系列传动装置,最终启动螺旋桨推动其前进。”

    “但之所以说简易,是因为这所有的东西都很粗糙,密封性很差,效率也很差,所以要再让这条船动一次,不是单纯加水就行的,内中全套的东西寿命也不行。而且这样的加热不但不安全,而且很繁琐。就因为我的要求,关秋在那几台钟之后,忙活了小半个月。”

    “他希望无愧于皇上天工坊的赐号,而我也希望,所谓匠人能够在琢磨改善器物外观的同时,如昔日的神匠鲁班一般,想到去琢磨某些自然现象背后的道理。”

    “刚刚孔大学士说,这些都是奇器淫巧。你可曾想过,如若没有车船,那天下运输全都靠骡马等牲畜,那么朝廷是不是对稍稍偏远之地就鞭长莫及?如若没有日新月异的农具,那么农田的出产就只能局限在一个极低的水平,普通人求温饱尚不可得,何来读书明理?”

    “如若没有人想到劈麻用葛,养蚕缫丝,种棉织布,天下人不过只得用毛皮御寒,和我们嘲笑的蛮夷茹毛饮血有什么不同?”

    “刚刚大皇子说扬州被遣散的机户围在府衙之外抗议,但是,就如同骡马牲畜背货,单纯的脚夫被逼到走投无路一样,更好的纺车和织机,自然而然就会使得熟练工人的需求量大减。而如今新型纺车和织机是由朝廷向下推广的,相比民间突然发现,反而容易做应对预案。”

    “如沧州一般,拓宽减河,造海运码头,修建新城……林林总总都是需要劳工的地方,这何尝不是解决劳动力剩余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就是没有效率倍增的纺车和织机,天下承平,人口渐多,土地却始终只有这么一点,难道就不会出现有人既找不到田去种,也找不到活计去做的窘境?这种因人太多,哪怕四肢健全却无法养活自己的困苦,可有人曾经想过?”

    “战乱年代,人口为先,但承平之年,人口一旦太多,耕地和亩产却跟不上,一旦遇上灾年,那是什么下场?所以,我才设法引进海外高产作物,努力想办法解决过多人口的生计,我倒要请问大皇子,你刚刚说谁谁生活无着,又说谁谁欲求温饱而不可得,大义凛然得仿佛仁人志士,可当初那个在沧州夺万民之利,让人饥寒无着的人又是谁?”

    见大皇子面色铁青,说不出话来,张寿就又看向了孔大学士:“朝中诸位老大人想着教化天下,使万民知书达理,我又何尝不是在做这件事?然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奇器淫巧若是能让天下万民轻易可得温饱,若是让天堑变通途,难道就不是正道?”

第五百七十七章 石破天惊

    “衣食住行,天下百姓谁都离不开的四件大事,只有解决了这四件事,天下才算是真正的富足。”

    “而这样的富足,离不开能选出优良种子进行推广的能吏,离不开能改造农具,使之更具效率的匠人,离不开能传播先进纺织技术的巧妇,离不开能建造华屋美厦,舟船大车的巧匠。若非如此,太祖皇帝即位之初,又怎会把衣食住行四个字悬挂在奉天殿屏风上?”

    “说回到行,秦时的轨道,曾经让秦朝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将兵力以及物资部署到天下各处,而秦直道直到现在还是陕西一条有名的路。而那时候天下之所以能立郡县,而不是分封诸侯,何尝不是因为这便利的交通,把天下渐渐合为一体,政令上通下达更加顺畅?”

    “眼下这小船,看来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小玩器,但就如同任何外敌入侵,首先都要确保路途一样,又怎能武断地觉得,那些海外异邦小国,不会像这条船一样,给自己的船插上翅膀,飞过那看似天堑的茫茫大海?现在不能,不代表今后也不能!”

    “一夫当关的雄关,并不能完全阻隔外敌,历史上已经有了太多太多雄关被攻破的例子。大河也不能完全拦阻北寇的铁蹄,因为大河也会有封冻的一天,成千上万的铁蹄踏破冰面,那种情景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也许有一天,钢铁巨舰能够航行在茫茫大海,钢铁所制的载人鸟儿能够航行于天际。从前要走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路途,届时只需要一两个时辰。如若此等技术掌握在我朝之手,那自然是立于不败之地,但若是被别人掌握在手,安知不会是巨大的威胁?”

    “小国寡民,乍一看固然不足为道,但看看刚刚的球仪和地图,这天下尚有广袤的土地,如若异邦之王有开疆拓土的雄心,不局限于在陆上开疆拓土,而是把目光投注在海外。”

    “然后用高额的悬赏,激励那些在本国找不到生计的浮民,又或者不能出头的毛头小子,那么会不会有人为了牟利铤而走险,出海探险,寻找新的大陆?而一旦发现了肥沃的土地,后续而来的就是坚船利炮武装到极致的一窝马蜂,那么,十年二十年,百八十年呢?”

    “想当初箕子身为殷商后裔,都尚且能够在朝鲜立国,俨然一国之主,此后国祚虽为人窃取,但高句丽也曾经是隋唐的边疆大患。那些西方的异邦人虽穷困,可一旦贪婪的他们放眼宇内,蚕食那些无人的国土,拼命繁殖人口,那么又是个什么结果?”

    “汉和匈奴必有一战,唐和突厥必有一战,只因寰宇之内,容不下两个大国!而宋和契丹相安无事多年,却不是一个特例,因为两国都绝了进取之心,于是最终相继灭国,社稷不存!国之兴衰,就犹如逆水行舟,如无动力,不进则退!”

    当张寿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一直都在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无波的三皇子,面上终于露出了激动的潮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开口称赞附和的冲动,目光却看向了一旁的父皇。

    就只见父皇看似若无其事的安坐于宝座上,但双手手指却在无意识地轻轻搓动,分明是不但听进去了,而且还在沉吟考虑。至于是不是激赏,三皇子看不出来,可他却觉得,自己之所以喜欢张寿这个老师,就是因为人能够看得很远。

    经史典籍中的圣人之言固然值得学习,但人不能老是在看过去,更需要放眼看未来。

    世界这么大,兴衰存亡之谈,为什么总是放在那些过往的小国身上,不能遍及宇内?

    天朝即便是处天下之中,年年万邦来朝,可那所谓的万邦,很多都只不过是据有一个小岛的蛮荒小国,远来一趟不过是为了讨些赏赐,太祖皇帝的时候就对此嗤之以鼻。

    张寿刚刚讲述的,是在地图上同样看似小国的一些西方国家,可听孔大学士的口气,分明是把这些国家和那些南方茫茫大海上的岛国混为一谈,而张寿对此却不以为然。

    同样是小国,为什么那些西方的国家,和南洋那些小国似乎就截然不同?是更具野心吗?

    三皇子的心里转过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念头,但很快就被惊醒了过来。因为在大殿中这片刻的沉寂过后,突然响起了掌声。那掌声最初显得很突兀,可随着有人加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十数人,渐渐就汇聚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洪流。

    他循声望去,看到的是老怀大慰的葛雍以及齐景山褚瑛,看到的是陆三郎和张琛等人,看到的是微微颔首的朱泾和朱廷芳以及朱二父子,看到的是神采飞扬的朱莹和一群姑娘们,看到的是正激动不已的四皇子,以及轻轻抚掌,仿佛只是象征性表示赞赏的太后、

    虽然这些人在大殿中占据不了绝对多数,远不如那一次张寿在国子监讲学时的反应,但三皇子还是一下子高兴了起来。

    老师在这个世上并不是一个人踉跄独行,有很多人支持他的!当然,这也包括……

    三皇子眉飞色舞,随即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抚掌的行列。而看到他的加入,孔大学士原本就阴沉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严霜密布。可他更加惊怒的是,吴阁老竟然也在那笑眯眯地拍着巴掌,在一群高官当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可他刚刚在肚子里骂了一声马屁精应声虫,却听到身边又传来了掌声,再一看,那赫然是陆绾,是工部刘侍郎,是今日天子特召的前兵部侍郎刘志沅,

    而除却他们之外,竟然还有户部陈尚书张寿的某位同门师兄,刑部某位侍郎齐景山的学生,就连一贯反对张寿最为激烈的都察院中,竟然也出现了几个“反贼”!

    那一刻,孔大学士想到的自然不会是大势已去,而是张寿巧舌如簧,唬人无数,如今竟赫然大势已成!果然,紧跟着他就只见皇帝竟然也举起了手。

    就在他以为皇帝也要抚掌赞赏的时候,陡然就听到了一声大喝:“张寿,就算你舌灿莲花,却也盖不住你的身世不明,师承可疑!”

    尽管曾经指望大皇子替自己分担压力,指望孔大学士这样对张寿素来抱持警惕之心的高官大佬和人硬顶,但刚刚大皇子和孔大学士竟然被张寿凌厉反击了回来,而张寿那一通话竟是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二皇子终于不得不破釜沉舟了。

    他也顾不得此时此刻有怎样如刀的目光刺在自己脸上,这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父皇,霍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仗着自己和朱莹,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散布谣言,混淆身世,图谋不轨!”

    “你号称葛老太师门下关门弟子,实则另有师承,否则一个乡野小子,你又怎可能懂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奇器淫巧,你又怎有那招摇撞骗的本钱!”

    “张寿,你是个骗子,你用花言巧语骗了朱莹,骗了葛老太师,骗了你这些学生,骗了所有人!你不要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因为你所图更大,你要的是这大明的天下江山!”

    如果说之前二皇子和大皇子相继发难,再加上孔大学士,只不过是稍稍把文华殿经筵这一塘子水给稍稍搅混了一点,那么,此时二皇子这声色俱厉的指斥,无疑则是往一塘子泥水当中插入了一根搅拌棒,随即通电之后加到最大功率,刹那之间也不知道多少人被搅晕了。

    就连皇帝本人,之前那种稳坐钓鱼台笑看风云似的淡定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霾。虽然还没到怒形于色的程度,但只要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天子是真怒了只不过,这会儿真的没几个人发觉天子这脸色,因为人人都被二皇子这话给吓了一跳。

    虽然张寿和朱莹以及永平公主的身世传言,曾经在京城中流传过一阵子,但很快就有言之凿凿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道是张寿的生母张寡妇,在昔日的业王之乱中,救过裕妃和赵国夫人,于是才有张寿和朱莹的那段婚约。

    三个孩子几乎同时落地,这样的巧合确实能够让人浮想联翩,可如今二皇子这样当众大放厥词,原本已经被压下来的疑问,自然而然又在不少人心中浮了起来。

    然而,比所有人反应更快的,却是此时此刻这文华殿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老者。就只见原本优哉游哉坐在那,笑眯眯地享受徒孙的伺候,看着关门弟子张寿在那言语如刀反击别人的老太师葛雍,此时不但站了起来,而且竟是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高几。

    这样的动静可比之前二皇子跳出来时大多了。这砰的一声和接下来的杯盘落地咣当声就如同惊雷,甚至把原本满脸义愤填膺的二皇子惊得直接后退了一步。

    而老当益壮的葛雍在踹翻高几,任由上头原本皇帝特意招待他这个老师的瓜果翻了一地之后,就重重冷哼了一声:“简直荒谬!”

    “我的弟子,我的学生,我知道他还是你知道他?我被人蒙骗?我怎么不知道!”

    二皇子料想到有人会跳出来给张寿说话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走出了最大的险招,早已不奢望什么翻盘,唯一的期望就是把张寿这个死敌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已经如此落魄可怜,凭什么对方却不但春风得意平步青云,还马上就要迎娶佳人了?

    因此,葛雍第一个出来替张寿站台,他一点都不意外,刚刚退回去的步子,此时此刻又迈了出去。他毫不畏惧地瞪着这位当朝帝师,四朝元老,一字一句地说:“老太师既然说张寿没有骗你,那就是说,你想替张寿遮掩了?”

    “是,你从前是曾经离京数月,在京郊那融水村小住,甚至还在融水村的竹林中造了一座竹屋隐居,可你就没有教过张寿一天!因为他那愚昧不明的养母,根本就和老母鸡护雏似的,把那时候身体病弱的他藏在家里,不让他接触外人!”

    “你既然从来都没和他接触过,就留下几本书而已,张寿就算是天才能够无师自通,可他是不是通得太多了一些,比老太师你这个老师更厉害?”

    “而且……”

    二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本着同归于尽的心思,阴恻恻地说:“老太师你敢说,你之前流传于世的那《葛氏算学新编》十余卷,真是你的手笔,而不是张寿所著,你却占个名?”

    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一刻,葛雍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一声,但要说惊惶也好,恐惧也好,不安也罢,那就是纯扯淡了。事实上,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呵呵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那书确实不是我写的,是我这个老师的占了学生的著作,我承认!”

    葛雍这么一说,褚瑛和齐景山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当初打趣葛雍占了张寿这个学生的便宜,那不过是开开玩笑,可如今二皇子居心叵测地揭露这一点,葛雍却竟然承认了,这不是要留下一个天大的污点吗?历来窃取他人的诗词歌赋以及其他著作,那是最忌讳的!

    可就在他们着急的时候,张寿却突然开口说道:“二皇子此言简直是可笑,老师你又何必耍他?要知道,书都是从陆三郎的书坊印的,而那十几卷书,是葛氏算学新编,而不是葛雍算学新编。至于编书人,并没有标注,何来所谓的占名之说?”

    “当初之所以用编,而不是用著,道理就更简单了。老师曾经唾弃过那些异邦传过来的符号,甚至于那些迥异于我国自古以来传下来算经体系的异邦算学,也很不以为然。但寻常人不以为然,就如同孔大学士这般斥之为奇器淫巧,一棍子打死,但老师却不一样。”

    “老师你觉得不以为然,却还特意去搜罗了那些异邦之书,亲自研读、研判不说,更是将其都传给了我这个学生!所以,这《葛氏算学新编》,乃是综合了历朝历代传下来的算经十书,再加上异邦算学种种优点,再加上葛氏师生的诠释和解读,重新编出来的著作!”

    “所以才叫做新编!二皇子你明明不学无术,就不要在此丢人现眼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勃然大怒

    “张寿!”

    二皇子简直快被张寿的狡辩气疯了,但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张寿最后还不忘讥讽他!他强自按捺扑上去和张寿拼命的冲动,怒喝一声就大叫道,“别以为这文华殿中那么多人都会被你这花言巧语诓骗!你用这些来历不明的学问买通了葛老太师,又蛊惑了父皇……”

    这一次,众人在听到沉闷的一声之后,坐在前排且眼力好的就只见一道金光从眼前飞过,紧跟着就又是一声惨哼。再循声望去,他们竟只见刚刚还在义愤填膺指斥张寿和葛雍的二皇子已经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一滴滴血正顺着他的指缝中间滴落下来。

    而在他身前,赫然是一个小小的茶盏在地上滴溜溜乱转。大概是刚刚遭遇了猛烈的撞击,茶盏的边缘竟然已经断裂,各处甚至还沾着星星点点血迹。很明显,刚刚就是这小小的东西砸中了正在滔滔不绝的二皇子,而且是正中嘴巴。至于是谁砸的……那还用问吗?

    在此刻的文华殿经筵上,只有皇帝管教儿子的时候,能够无所顾忌……而且,除了朱泾等寥寥几个勋贵之中的顶尖战将,也只有自幼弓马娴熟,武艺不俗的皇帝有这样的身手!

    如果说群臣只是惊讶,那么,二皇子就是痛到货真价实的惊怖了。尽管此时此刻他嘴里还有两颗断裂的牙齿不敢吐出来,但他确定,如果那时候父皇再加两分力道,那么,他此刻掉落的绝对不止这两颗牙齿,说不准满口牙齿全都会掉落殆尽,说不定人都会痛到昏死过去!

    可是,他也绝对不会认为父皇真的是手下留情了,如果真的手下留情,就不会是用这种方式打断他,只要大喝一声便可。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窘境落在别人眼中,大体就如同一条拼死一搏,却被人打到遍体鳞伤的疯狗。

    那个怂恿他来参加经筵的人并没有让他出这一招,甚至人在那一次悄然现身那座幽禁他的别院之后,根本提都没提让他到文华殿经筵来干什么,仿佛他只要来就行了,完全不在乎他做什么。可是,他不甘心做出悔过之态,然后在三皇子册封太子之前夹着尾巴被撵出京城。

    他更不想像大皇子那样做人提线木偶,就刚刚大皇子接在他后头说的那话,那根本就不是他那个看似聪明沉稳,实则贪婪愚蠢的大哥能够想出来的,那明显是有人教的。

    二皇子竭力让自己忘掉脸上嘴里钻心的疼,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来,看向御座上的父皇。见对方的目光冷硬如冰,他想起从小母后就告诉他们兄弟俩,父皇不但心狠,而且并不喜欢他们,所以他们必须凡事去争,那时候他还不信,可现在,他终于信了。

    他惨笑了一声,声音颤抖地说:“父皇嫌弃儿臣胡言乱语,所以才如此打断,是不是?儿臣从前是有私心,也一向看不惯张寿,刚刚所说也大半都是臆测……可那又怎么样!张寿年纪轻轻却懂这么多,这怎么可能,天下不可能有生而知之者,除非是妖孽!”

    “更何况,不图名,不图利,那他图什么?这天下哪来的圣人!再说,他本来就是身世可疑之人!当年裕妃和赵国夫人怎么就这么巧在佛寺遇险之际遇上她母亲,她母亲又怎么能这么顺顺当当在大军眼皮子底下救下两位大腹便便的产妇,而后自己又恰恰好好难产而死?”

    这一次,没等皇帝喝止,张寿便勃然大怒。

    “我是不是生而知之,是不是圣人,这姑且另说。然则二皇子在此无端揣测怀疑先母的居心,简直荒谬!在佛寺遇到兵灾,三个弱女子齐心协力杀出一条血路,这本是值得称颂的烈女,是值得褒扬的传奇,在你口中却成了另有居心,我倒要问,什么居心?”

    二皇子登时声嘶力竭地叫道:“天知道她不是在危难之际和两家换了孩子!”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和三皇子当一对太太平平的师生!我就不信如此一说,你们还能和昔日那般相处,你们一定会互相猜忌的!

    “放你娘的狗屁!”张寿这一次终于不忍了,他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狠狠一记窝心脚把人踹翻。当看到二皇子那倒地却得意的笑脸时,他知道这家伙是故意激怒自己,可既然踢都踢了,他也懒得管这是在文华殿经筵,自己已经是东宫讲读,背后便是二皇子的亲爹。

    他虽然从来都没见过死去的张寡妇,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尊敬那个一腔慈心,大智大勇,也算是在另一种意义上让他得以重活一世的女人。于是,他不管不顾地又对大皇子补上了恶狠狠的几脚,毫无顾忌地宣泄着心中的愤怒。

    而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当朱莹听到张寿那一句清清楚楚的脏话,看到他一怒踹人,见不少姑娘都下意识里地扭头看她,她却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张寿骂脏话有什么关系?他在殿上踢人又有什么关系?二皇子这个蠢货都已经骂他的母亲张寡妇了,难道张寿还要拽着之乎者也,斯斯文文和人讲道理?她刚刚听人诋毁张寡妇的时候,都恨不得上去大耳刮子狠狠扇二皇子一顿!

    不想回头去看皇帝这会儿是个什么表情照这位天子一贯的脾气来看,自己的儿子自己管教可以,却容不得别人出手欺负张寿此时完全忍不住,也不想忍。他固然在外头一贯显得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但那只是个伪装而已。

    就他这幅清俊闲雅浊世佳公子的外貌,总得要一个温文尔雅的人设吧?但眼下这会儿,就算是刚刚又动口又动手,于是人设完全崩毁,那也顾不得了!

    狠狠踹过二皇子一顿之后,他这才放下刚刚踹人时提起的官服下摆,徐徐后退了几步,这才冷冷骂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淫者见淫,恶者见恶!”

    “皇上为人,磊落豁达,言出必行,知人善任,明察秋毫,故而三皇子温文淳朴,四皇子明朗爽直,我一直都很疑惑,怎会有你和大皇子这般不明事理,令皇上蒙羞的儿子!

    “现在我明白了,你觉得先母心思险恶,那是因为你自己心思险恶,所以才会以己度人!所谓的凡事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说的就是你这种恶劣至极的蠢货!想来也是,恶事做绝的人,当然是看谁都像是和自己的同类!”

    没等二皇子反应过来,他就冷笑道:“一年前在融水村,无端派刺客暗害于我,对叛贼泄漏莹莹和诸多贵介子弟正在融水村的消息,引人来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暗算?”

    “只因听了别人只言片语,就在大街上当庭广众之下侮辱刘侍郎的千金,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嚣张的行径?更不要说你们母子炮制的那一出出简直是笑话的闹剧了!”

    “先母昔日之举,宅心仁厚,临终托孤也是光明磊落。她是京城本地人,出身来历清清白白,经得起任何追查,你只凭臆测就横加指摘亡者,简直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我那几脚还要不了你的命,还不滚起来!我今天若不能替先母讨回公道,犹如此玉!”

    眼见得张寿忿然扯下腰间佩玉,就这么恶狠狠地当中摔掷在地上,朱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而刚刚看着张寿当众踢踹二皇子,却不发一言的大皇子,终于神色一变。

    “张寿,你敢当众毁弃父皇的赐物!”

    此话一出,文华殿中一众人等遽然色变,张寿却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正对着尔发难的大皇子,嘴角一勾,淡淡地问道:“原来大皇子如此消息灵通,连我的玉佩出自哪儿都知道?如果我没记错,你这几个月一直都是在宗正寺吧?”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张寿这却是又揭短,又打脸。而恰好在这时候,四皇子又直接大剌剌地笑了一声,当发现有人看向他时,他却嘿然笑道:“大哥未必是消息灵通,说不定是‘神目如电’,连父皇的宝库里藏着什么好东西也一清二楚。”

    “至少我就不知道,老师这玉佩是哪儿来的!”

    大皇子从前连二皇子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个小的了。在他眼中,这兄弟俩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东西,就该永远在自己面前噤若寒蝉。

    如今三皇子竟是眼瞅着要入主东宫,四皇子竟然也敢当众揶揄他,本来就只是极力隐藏心中怨恨和不满的他立刻就爆了。

    “父皇库中的各种玉饰,无一不是和阗羊脂玉精品,你不认得是你眼拙!张寿狡辩,你身为皇子却一心向着他了,你眼里可还有国法家规!”

    没等大皇子这教训弟弟的话说完,张寿就冷冷打断了他:“皇上素来简朴,羊脂美玉不过偶尔佩戴,甚至连射箭都不过是用的青玉扳指,到了你口中,却成了库中各种玉饰都是顶尖的和阗羊脂玉?你身为人子,抬起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皇上如今戴的都是什么?”

    大皇子有心怒骂张寿这是混淆视听,岔开话题,可还是不由得抬起头来。尽管距离皇帝颇为遥远,但从他的位置看过去,他还是能看见刚刚砸杯子怒掷二皇子时已然离座而起的父皇。就这么一瞧,他就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父皇的拇指上,赫然还有那一枚为了练射箭而戴着的玉扳指,只看其黯淡的颜色,确实是廉价的青玉无疑!

    可还不等大皇子组织好语句反击,皇帝身边的三皇子突然开口说道:“大哥刚刚说,父皇库中无一不是和阗羊脂玉精品,那是因为父皇从前知道皇……敬妃喜欢和阗玉,所以但凡贡品中的和阗玉料子琢磨出来的精品,全都赏赐给了她,而敬妃想必又都给了你和二哥。”

    他说着就坦然笑了笑:“我和四弟,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什么和阗玉。而且,因为我们还不曾成年封爵,因此眼下就连这冠服上,也并没有规定玉饰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全都落在了他和四皇子身上。身为皇子,哪怕此时并没有正式的爵位冠服,但两人身上总会有相应的配饰,三皇子腰间悬着的一枚青玉环,四皇子腰间则是一枚白玉鱼儿,虽则不能近看纹理玉质,但总有眼力好的人知道其中价值。

    身家豪富如陆绾,此时顺势去打量大皇子和二皇子,就只见这两位待罪皇子,所戴的玉饰,赫然是无双美玉……这一刻,刚刚还有点为张寿担心的他,立刻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而四皇子原本是逮着机会还想说话,却被太后一把拽住了小手,使劲这么一捏,他登时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别说笑,他甚至都快哭了,哪里还敢继续和大皇子硬顶?而朱莹倒也想替张寿争辩两句,可在太后的利眼一瞪之下,她不得不乖乖闭嘴,心里却很不服气。

    就算真是宫里出来的玉饰,那也是她从皇帝那儿要来的,不能真算是皇帝给张寿的赏赐,皇帝又没有正式下旨意颁赐!

    而在大殿中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皇帝却冷冷问道:“就算是朕赐给张寿的玉佩,你一个关在宗正寺中的人,又怎么知道?朕的内库之中,确实有无数好东西,但你怎么可能都认得?除非你把朕的内库当成自己家,时时刻刻去清点,又或者……别人给你暗通消息!”

    地上刚刚被张寿狠狠踹了一顿的二皇子恨不得破口大骂大皇子的愚蠢,你要挑刺也麻烦挑得聪明一些,这种泄漏你和外人有勾结的话,你说出来是找死吗?

    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就确定张寿今天会砸了父皇赏赐的配饰?我会如何对张寿发难,可不曾告诉任何人,莫非还有人是我肚子里的蝗虫不成?

    二皇子疑神疑鬼,皇帝却已勃然大怒:“朕还以为你兄弟俩上书请求参加首日经筵,是真心悔过,想要好好听一听讲学,如今看来,朕真的是太高估了你们!你们照旧是从前那般自高自大,冥顽不灵,甚至还变本加厉!既如此,你们也就没必要继续在这丢人现眼了!”

    “来人,把这两个给朕堵了嘴拖出去!”见大皇子和二皇子登时面色惨变,可还来不及说话就被身后内侍扑上来扭住堵了嘴,皇帝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朕可以明明白白说一句,朕也好,赵国公也好,素来最重儿女。如若有子嗣流落在外,那不惜一切代价都会认回来!”

第五百七十九章 雷霆

    周文王据说一百个儿子,因此周王室欣欣向荣。郭子仪八子八婿,于是郭氏子孙满堂,人丁兴旺。至于当今皇帝,后妃七八人,总共就四个儿子五个女儿。朱泾元配已故,继室九娘,更是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来说,可以说子嗣其实有点单薄。

    所以,皇帝这番话说出来,文华殿中顿时传来了嗡嗡嗡的议论声。

    可即便大多数人都赞同皇帝这话设身处地为天子和赵国公想一想,如果张寿真是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的儿子,那么他们哪怕是为了子嗣考虑,确实一定会把人认回来,可是……万一是因为三个人生下来的时候混淆了起来,于是三方都无法分辨清楚呢?

    而皇帝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整个文华殿中上上下下的人连呼吸都仿佛停顿了下来。

    “当年之事,是朕的错。朕自以为天下太平,成天白龙鱼服在外游逛,那一日更是叫了表兄赵国公朱泾,带了当时身怀六甲的裕妃和赵国夫人去寺中祈福,于是被一直在寻找空子的业王觑着了机会。后来发生的事情,想来你们很多人都知道了。”

    “但是,有些事情你们不知道。情势最危急的时候,是裕妃和赵国夫人把护卫都给了朕和朱泾,让我们翻墙先走,留下她们两个有身孕的弱女子自行脱逃。而她们在从寺后逃生的路上,看到了夺刀杀人逃生的张寡妇,于是三人搭伴,这才合力杀出血路,逃出生天……”

    三女如何逃生,皇帝并不曾亲眼看见,但他是业王之乱的亲历者,群臣大多知道,当年他自己也是险之又险地死里逃生。可这等不光彩的事,皇帝讳莫如深,今日竟然提这一茬,众人自然无不悚然。更有人悄悄偷看太后,却不想太后只是叹了一口气,竟然也毫不阻止。

    当皇帝讲到裕妃和赵国夫人九娘逃到张家,因为用力过度,于是竟然有了临盆之兆,张寡妇挺着大肚子去隔壁请稳婆,稳婆却因饮酒过多而醉醺醺的,纵使那些平日里自诩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学君子们,此时此刻无不竖起耳朵一字一句地听着。

    直到皇帝说到裕妃和赵国夫人几乎先后产下女儿,说到张寡妇亦是突然腹中剧痛。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个念头戏肉来了!

    果然,下一刻,就只听皇帝淡淡地说道:“等到张寡妇临盆在即,那稳婆却已经醉到几乎无法接生,而且她竟是难产,刚刚挣扎生下孩子的裕妃和赵国夫人也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只是把烧煮过的剪刀给她。她虽然拼死生下孩子,却终究失血过多,唯有临终托孤。”

    “至于裕妃和赵国夫人,回过神来自然又惭愧又心痛,可当她们回过神再去看自家孩子的时候,稳婆已经醉死,两个女孩儿混淆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事涉自己的身世,又是祖母和父母亲都不愿意对她提起,每每推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肯把具体的内情说给他听,朱莹本来就听得很用心,只希望能够知道,母亲当初生下她的时候,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而,皇帝既然因为二皇子对张寿的质疑而突然说起此事,她也顾不得皇帝明明说把人拖出去,那两个内侍扭住大皇子和二皇子之后,却没有立刻把他们给押走,只是专注地倾听着皇帝说的话。

    可当她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却是整个人都懵了。她下意识地去看永平公主,却只见人竟是面色极其平静,仿佛听到的不是自己的身世。当目光对撞时,她发现永平公主甚至还对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满是苦涩,她方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

    朱大小姐只是懒得动脑子,又不是真傻,哪里还会不明白,她固然是直到今天方才得知身世内情,可永平公主那显然是早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

    正因为知道,所以永平公主才一直都和她不对付!大概是永平公主一直因为身世的问题患得患失,所以才老看她不顺眼!

    朱莹完全不知道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目光忍不住往父兄那边看去,却只见朱泾面沉如水,朱廷芳满脸惊怒,她就明白父亲是知情者,而大哥恐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她不想再去看别人,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软弱和无助,可不知不觉的,她的视线还是转向了张寿。

    而这一次,她立时发现,张寿同样正在看她。四目对视,她就只见张寿宽慰似的对她笑了笑,嘴唇还微微蠕动了一下。她虽说不怎么擅长读唇语,但这会儿却如同福至心灵一般,读懂了张寿那没有说出口的几个字。

    别担心……有我呢……

    朱莹登时嗔怒地横了张寿一眼。这么天大的事,你还让我别担心,再说你自己也是当年那件事的当事者,难不成还能帮忙确定,我到底是皇上还是爹的女儿?话虽如此,她刚刚那仓皇到极点的心情,却仿佛和缓了许多,竟是能够镇定地去看皇帝和太后了。

    尽管太后瞥她时的视线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可她愣是从中看出了几分慈祥和怜惜;而皇帝就更加明显了,甚至有些歉疚似的对她笑了笑。

    等她再一次去看朱泾时,就只见从小到大一贯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父亲,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一声,看她时的眼神甚至有些愧疚。

    至于她的大哥朱廷芳,这会儿看似面无表情,可却突然不动声色地一胳膊肘撞向了朱泾。至于她那个一向威严的爹爹,竟是就这么硬生生挨了这一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更让她忍俊不禁的是,看到大哥来了这么一下,二哥竟然也偷偷摸摸地给了爹一下。

    即便如此,朱泾竟然也纹丝不动。面对这一幕,朱莹不禁心情完全转好。大哥二哥你们现在尽管耍宝好了,等你们回去之后,爹肯定有的是苦头给你们吃!

    见皇帝已然停了下来,显然是给底下众人消化的时间,朱莹就突然笑吟吟地开口说道:“怪不得我从小就觉得,太后也好,皇上也罢,在我面前都像是自家长辈一样!看来我运气真好,除了爹娘和大哥二哥之外,还有别人宠,别人爱!”

    “除了爹娘祖母,我还有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强大靠山,以后看谁还敢惹我!”朱莹倨傲地环视了众人一眼,见群臣有人以手扶额,有人避开视线,有人颓然叹息,还有人……就如同葛雍这样的,还笑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她就笑得更欢了。

    “我现在有两个爹,两个娘,两个祖母,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更好运?再说,相比阿寿,我真的是福气太多了。皇上别当我是小孩子,这种事就应该早点告诉我才是,我才不会伤春悲秋,叹息啼哭,我朱莹还没这么软弱!”

    张寿没想到朱莹会拿自己当作比较,顿时哑然失笑,见皇帝对朱莹这番话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他就不慌不忙地说:“多谢皇上为臣答疑解惑。臣从小不知身世,还是后来到京城后,听赵国太夫人和裕妃娘娘先后提过,却都不及皇上解说得这么详尽。”

    “刚刚御前失仪之罪,臣认了,但并不后悔。要不是在这文华殿上,就凭二皇子竟敢肆意毁谤先母,臣绝对不止踹这几脚!至于大皇子……”

    张寿扭头看了一眼已然被堵住嘴扭住胳膊,正犹如囚徒一般挣扎的大皇子,他最终淡淡地说道:“臣不想和他计较,却不能容忍他毁谤老师。师恩如山如岳,请皇上还老师公道!”

    听到张寿这么说,朱莹敏锐地觉察到那语带双关之意,见皇帝看大皇子的眼神明显带着几分杀气,她便没好气地嘀咕道:“一个是只凭臆测,大放厥词。一个是鹦鹉学舌,十有**是直接把别人传给他的话依样画葫芦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困兽犹斗,孤注一掷。”

    “可阿寿的母亲和葛爷爷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们!竟然要被他们这么羞辱!”

    假装没听到朱莹那明显非常大声的嘀咕,张寿低头长揖,一字一句地说:“臣能有今日,离不开先母生育之恩,养母养育之恩,莹莹的垂青和推介,也离不开学生们的支持,但更离不开老师教导提携,方才能见知于皇上。”

    “今日多谢皇上为臣的身世当众正视听。然则……”

    这一次,皇帝终于没有等张寿再次把葛雍的名头掣出来。开玩笑,那是张寿的老师固然没错,可葛雍那也是他的授业恩师!要是被一个他已经彻底失望的长子就这么扫了颜面和名声,他一直以来的尊师重道岂不是全都成了一番笑话?

    他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张寿的话。

    “他既然已经被革除了宗籍,那么,从今往后,就不能再称之为皇子。宗正寺既然是千疮百孔,什么人都能混进去给他一个罪人通气,那么,就把人送到承德皇庄去,让他去亲自耕种,不劳不得食,尝一尝农人的艰辛!”

    “子不教,父之过,他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连朕的老师,他理应称一声祖师的葛老太师都诋毁,朕这个为人父亲的,不只是颜面无光,而且更是失职!朕会亲自抄写《礼记》全书,颁给宗室,教导他们日后知道尊师重道!”

    “至于他不敬师长,恣意毁谤,简直枉读书十几年!日后农闲之时,朕会令人督促他把《礼记》抄写一千遍,每日抄书若是少于五十页,不给水米!”

    这一刻,群臣顿时一片哗然。就连岳山长原本接着大皇子提起的话茬,很想试一试能否动摇葛雍的威信以及对皇帝影响力,此时也万分庆幸自己并没有贸贸然掺和。

    大皇子哪里想到父皇竟会如此发落他,一张脸顿时变得如同天上白云其实他脚下这会儿也如同踩着轻飘飘的白云,软到甚至如果没人搀扶,他连站都没法站立。

    在宗正寺中关着,虽说别人都知道他应该是完了,但至少不会在衣食上过分克扣他,他不过是如同困兽而已。可一旦被丢到皇庄上去种地,他还有什么颜面?就他这点本事,他怎么会种地?他还能活几天!

    而种地还不算,父皇竟然还勒令他抄书,每天抄五十页那得花费多大的功夫?而且不抄写到五十页就要断他的饮食!一千遍礼记抄完,他的手岂不是要断掉?

    然而,纵使悲愤,纵使癫狂,可胳膊被人死死扭住,嘴巴被布团死死堵住,既不能挣扎,也不能怒吼,刚刚发难时还觉得自己也许能挑起父皇那愤怒,选择了一条比二皇子更明智道路的大皇子,只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落魄得连野狗都不如。

    但当他听见父皇接下来的那番话时,原本快被怒火烧炸的心,却是一下子就平衡了。

    “至于老二,多亏你,朕总算能把明月、莹莹和张寿的身世公诸于众,也省得街头巷尾全都是猜测,就快编成脍炙人口的折子戏了!”皇帝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就哂然笑道,“张寿刚刚说得没错,淫者见淫,恶者见恶,那你就去好好反省你的淫恶好了!”

    “本来想等到十月中再让你启程,现在不用等了……立时押去天津,让人备好了船送他去琼州府!若不能把琼州府全岛都种上那可以治疗恶疟的神树,他这辈子就不用回来了!”

    全岛种神树……

    这一刻,就连最了解后世海南岛究竟有多大的张寿,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要知道,想当初他坐汽车从海口到三亚,那都走了很久!别说三皇子一个人了,就算是一万人,要花多少时间把海南岛都种上金鸡纳树,那都很难说。因为变更环境的移栽是有成活率的!

    而皇帝的雷霆发落,却并没有就此告终,而是又一字一句地说:“皇子无功不封爵,这是太祖旧制,但此后那些年,却因为天子偏爱而渐渐成了空文。虽说没有王爵,但这些皇子走出去,别说公侯勋贵,便是宰臣也要敬上三分,简直是枉费太祖皇帝苦心!”

    “从今往后,皇子宗室每年季考四次,大考一次,季考三次不合格,停发宗禄,大考两次不合格,宗谱除名!至于眼前这两个……一个已经宗谱除名,另一个也直接除了吧!朕宁可将来断子绝孙,也不要这等废物玷污了名声!”

第五百八十章 为老不尊

    尽管十月初一这一日的文华殿经筵,在葛雍和张寿师生之后,还有翰林院两位有名的学士上去开讲,然而,有那样的连场风波在前,却是大多数人都没心思了。就连主讲人自己,那也是竭尽全力方才控制住自己分神不去想刚刚发生的事情。

    于是,等到这一日经筵结束时,心事重重的人很多,失魂落魄的人也很不少,至于若无其事,照旧谈笑风生的……众人也就只看见相携而行的葛雍和张寿师生而已,就连齐景山和褚瑛,刘志沅和陆绾这样皇帝特召而来的,都没有这样的心情。

    当众人看到朱莹兴高采烈地追了出来,挽着葛雍另一边的胳膊,说说笑笑,就好似爷孙三口人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扭头去看赵国公朱泾。

    养了这么久的女儿,却可能是皇帝的女儿,朱泾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活了这么大半辈子,如果还不能无视旁人那古怪的目光,朱泾也就枉为这个赵国公了。他一言不发地快步前行,可当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时,他还是忍不住脚下步子一滞。因为朱二问的那个问题实在是愚蠢到了十分。

    “爹,您真的不知道莹莹到底是我的妹妹,还是皇上的……”

    朱二话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重重一记暴栗。他差点没疼得哭爹喊娘,可声音还没出口呢,就直接被人提着领子拎了起来。他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对他向来暴力的大哥。可这会儿他满心痒痒的就想知道事情真相,因此一点都没被大哥的举动给吓回去。

    “大哥你干嘛拦我,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觉得,莹莹那性格,不随爹也不随母亲,和祖母更是连一点都不像……祖母那性格,稳重得和一座山似的,母亲性如烈火,爹你又是阴沉沉的,哪像皇上特立独行,常常出幺蛾子,莹莹很像他!”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朱泾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利落地转过身来,直接从朱廷芳手中接过了朱二,猛然一个过肩摔。然而,大概朱二实在是被摔了太多次,如今有了经验,却竟然是在一个狼狈的滚地葫芦勉强安全着地。见此情景,朱泾也不再追击,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而这一幕落在后头其他人眼中,不由面面相觑。管教儿子,大多数当父亲的都会做,比如他们……可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出手,险些把儿子摔个四仰八叉,他们还真做不出来!

    这时候,朱廷芳方才没好气地一把扣住朱二的肩膀,把人从地上给拽了起来,随即淡淡地说道:“你别忘了,祖母和太后是嫡亲的姐妹,莹莹像皇上也很正常。”

    正常个鬼,祖母和姨婆,能一样吗?朱二在心里犯嘀咕,同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朱莹从小在宫里就能那么吃得开,太后皇帝如此纵容。敢情因为她很可能是公主!而永平公主就可怜了,名为公主,实际上却可能是他的妹妹……咳咳,不过他一点都不想要那样的妹妹!

    朱莹就算脾气大,又有些娇纵任性,可那也不至于真的瞧不起他这个哥哥,平时有事还是很想着他的。但永平公主就不一样了。那个自命不凡的才女连朱莹都不放在眼中,对他那优秀的大哥也不过是淡淡的,更不要说他了!

    因而,他步履踉跄地朝父兄追了上去,嘴里却念叨道:“爹,大哥,你们知道我不是哪个意思!皇上都那么说了,甭管到底真相如何,莹莹当然还是我的妹妹!再说了,张寿这样的妹夫,我可没打算让给别人!这小子有种,我真没想到他今天连二皇子也敢踹!”

    朱廷芳头也不回地说:“他要是那时候还忍,那就算婚约已定,婚期已定,莹莹又对他情根深种,我也非得拦着这桩婚事不可!我没猜错的话,爹也应该是这么想的。”

    走在最前头的朱泾最初没说话,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哂然一笑,低声说道:“那两个今天这一闹,如果说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也应该没有了。”

    二皇子毁谤张寿和朱莹永平公主的身世不明,便是毁谤即将晋封贵妃的裕妃这位庶母,甚至连皇帝那桩昔年心头最大的隐痛也一块扫了进去那一次,一贯疼爱的弟弟庐王和业王沆瀣一气,想要皇帝的命,身为天子差点连宠妃和爱女都保不住,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而大皇子就更不用说了,不但身在宗正寺大牢中尚且能知道外头的消息,而且竟然知道张寿身上的配饰出自御赐,随即更是自以为是地戳破葛雍著作的真相……

    这兄弟俩是嫌死得还不够快吗?

    不止是朱泾,就连乐呵呵在张寿和朱莹陪伴下登车回家的葛雍,坐在马车上,也忍不住在思量这么一个问题。只不过,生性达观的他并没有一个劲地纠结此事,而是一面想,一面乐呵呵地打趣着张寿和朱莹。

    等到马车在葛府大门口停下,他随手拉开车帘,只看一眼就无奈了。这不,两个老朋友这大冷天正在门口杵着呢!

    张寿也看见了褚瑛和齐景山,连忙首先跳下了马车。等到和轻盈跃下的朱莹一同把葛雍从马车上扶了下来,他就转身笑道:“齐老先生和褚先生这是在守株待兔?怎么不进屋子里去等,万一我和莹莹一时兴起带着老师四下转转,你们不是白吹这西北风了吗?”

    “呵,我是怕你身后这葛老头一听到门房说我们在他家里等,立刻调转车头直接就跑了!你别替他藏着掖着,这老东西做得出来!”

    褚瑛可不比齐景山还在踌躇应该如何开口,嘿然笑了一声后,就上前直接一把拽住了张寿的袖子,随即胡子更是神气地翘了翘。

    “其实我更怕你跑了!葛老头这家伙收了你这么个学生,简直是不知道哪来的运气。就大皇子好不容易找到葛老头这么一个短处,都被你连消带打给挡住了。我从前还在想呢,怎么就叫《葛氏算学新编》,不叫《葛雍算学新编》,敢情你是早就防着这一手了是吧?”

    “防微杜渐而已。”

    听到张寿说得轻描淡写,扶着葛雍的朱莹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随即就只见褚瑛赫然气得暴跳如雷:“你小子故意的是不是,防微杜渐这四个字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吗?亏你还是东宫讲读,要是教坏三皇子……教坏未来太子,你对得起皇上吗?”

    “好好的出书,写你自己的名字不是很好吗?干嘛要打着葛老头的名义?”

    见褚瑛竟然好似自己呕心沥血的著作被人剽窃一般气急败坏,张寿知道老人家其实是为他好,干脆坦言道:“很简单,这书也并不是我写的,其中借用了很多异邦学者的智慧。当然,我朝中人不知道那些异邦大家,就算写上我的名字也没什么所谓,但还有一个问题。”

    他顿了一顿,满脸诚恳地说:“从前的我初来乍到京城,不够有名。”

    这真是一个情理之中的答案……才怪!褚瑛气得胡子都在颤抖,随即满脸恼火地叫道:“就算不是你一个人的智慧,是从别处借鉴而来,退一万步说,那是你从别的什么地方得来的,也用不着一定得挂葛老头的名字,让他给你推介不行吗?”

    “他这当朝太师的名头,豁出去推介你这个关门弟子,难道还会没用?他一个人不行,叫上我和老齐,我们三个人一大把年纪了,推介个年轻才俊,别人总会感兴趣的!你小子怎么就这么不会动脑筋!要是这样,至于闹到现如今的光景吗?”

    “褚先生稍安勿躁。”张寿见齐景山在一旁无奈地直摇头,而葛雍一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干脆就顺势扶住了褚瑛的手,“在这大门口不好说,我们进去慢慢讲如何?”

    葛雍见张寿细声慢气犹如哄自家长辈似的扶着褚瑛往里走,不由有些吃味,跟在后头一面走一面轻哼道:“何必对这老家伙这么客气,我们师生之间的事,要他管!”

    齐景山见葛雍还要特意强调我们师生这四个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褚老头那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一对实在是太让人不省心的师生!

    他一面想,一面看着前方和张寿并肩前行,正在苦口婆心劝张寿一定要好好管管葛雍这老不修的褚瑛,心想葛雍还真是运气太好。

    教了皇帝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学生之外,竟然老来还捡了张寿这样一个学生!就凭张寿这年纪轻轻却满腹才华,自己就已经能够为人师的光景,葛门弟子这四个字,不过是一层皮而已。当然,没有这一层皮,当初张寿乍一入京城时,却还真不容易立足。

    只不过,就凭今日皇帝公布的身世这一节,就凭三皇子公然在群臣面前那样维护张寿,再加上朱莹那时时刻刻都落在张寿身上的目光,这样才貌双全的少年,终究是已经大放光彩,谁也拦不住的!

    张寿却没想到,后头的齐景山竟然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他一路走,一路笑容可掬地听着褚瑛那唠叨,直到葛雍的书房之外,他才开口说道:“褚先生,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我虽然年轻,却并不愿意耽误时间。”

    “我自己是否扬名,不重要,少了这十几卷葛氏算学新编,难道我现在就不够有名吗?”

    见褚瑛顿时哑口无言,他就笑吟吟地说:“这些书若是我所作,哪怕当初重开九章堂,想要以此作为九章堂的教材,褚先生觉得这容易吗?或者说,这可能吗?而别人以为这些书是老师所作,结果如何,你看到了。这一年,多亏老师的照拂,我已经做成了很多事。”

    “因为要强力推行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是借用圣贤之名,其次是天子之名,再其次,便是老师这样天下皆知,德高望重而不仅仅是位高权重的名士了。老师之所以帮我隐瞒,甚至不怕被人说他是占了学生的便宜,何尝不是另一种高风亮节?”

    “听听这张嘴,我老人家都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

    葛雍只不过落后几步而已,张寿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在耳中,不由得咳嗽一声,有些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他完全无视的了褚瑛的怒瞪,捋着自己那几根胡子,笑眯眯地对张寿轻轻点了点头。

    “九章啊,今天你算是解决了两个最大的隐患。一个是你的身世,一个就是你的师承。身世是因为有皇上当众揭底,给你正名。虽说之前也旌表过你娘,但这次之后,估计会有进一步的封赏,也算是酬她舍己救人之功。至于师承么……”

    老头儿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有你当众说,是跟着我整理了异邦那些算学体系,然后再加上算经十书,和我合编成书,你这师承以后就没人质疑了。我从古今通集库里找到了不少被束之高阁的元书,那翻译虽说烂到了极点,可和我这些书彼此一对照,漏洞就补上了。”

    “还你那些书?你这老头子还要不要脸?”褚瑛气得眉毛都要立起来了。

    “不要,你满意了吧?”葛雍没好气地斜睨一眼褚瑛,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九章,今天我可是在文华殿上当众承认占了你的名,虽说你为我说话,但这事儿到底是传出去了。我这老头子呢,从今往后那就是身败名裂的人,不能为你遮风避雨了。”

    “所以,今后的路得靠你自己。嗯,你也得多陪陪我这个可怜的老人家。想来褚老头这样爱惜羽毛的人,说不定会和我割袍断义……”

    你个戏精,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割袍断义!褚瑛简直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知道葛老头不是好东西,可这也忒不是东西了!这老头子居然拿他当反面人物在张寿面前扮可怜,这简直是脸皮厚到了极点!

    齐景山在旁边见朱莹笑得都快蹲到地上去了,他终于不得不咳嗽一声道:“九章,你老师为了你这个学生,确实也算是殚精竭虑,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敬他这个师长。当然,他为老不尊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学!老褚性格强硬,不好相处,你有事来找我就好。”

    话音刚落,葛雍和褚瑛顿时同时怒瞪齐景山。好你个老阴人,到最后竟然想来摘桃子!

第五百八十一章 心宽和后患

    十月初一文华殿上这连场风波,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席卷全城。尤其是就在当天午后,两队衣甲鲜亮的锐骑营将士匆匆押了两辆马车离宫出城,很快就有传言说,竟然是皇帝命人押送大皇子和二皇子出京,这就更加让官场民间陷入了不小的骚动。

    要说同情这一对兄弟的人,那当然不能说没有。毕竟,就在一年之前,两人还是最有希望入主东宫的皇后嫡子,如今却是皇后被废,兄弟俩一个比一个倒霉。

    奈何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个是虚伪了那么多年,却在沧州本性毕露惹出一场弥天大祸;一个是从小荒唐到大,前不久还闹出了坤宁宫下毒事件,最终却导致皇后被废。如今两兄弟同时同地发难,可却一脚踹上了铁板,旁人还能说什么?

    说得严重一点儿,二皇子毁谤的不仅仅是张寿的母亲,而是指斥自己的父皇昏聩到连自家儿女都分不清。至于大皇子那就更不用说了,毁谤师长,窥伺天子不窥伺的话,你一个被关在宗正寺大牢里的人,到哪去知道张寿配饰哪来的?

    因此,明明两位皇子凄凄惨惨戚戚地被突然撵出了京城,这是件天大的事情,众人也就是摇头叹息了一阵子,注意力反而放在了另外两件事上。

    其一自然是朱莹和永平公主那混淆不明的身世,当然还要加上张寿的。只不过,已经被皇帝断言只是一个普通秀才遗腹子的张寿,当然比不得这两个称得上天之娇女的女孩子那不知道谁是谁的身世引人注目。

    至于其二,那就是如今坊间热销的《葛氏算学新编》,竟然并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葛雍的著作,而是葛雍和张寿师生号称一块纵览中外算经典籍,然后重新整理编纂的。而如果葛雍坦然承认的话是真的,这甚至更可能是张寿独立完成的!

    相形之下,张寿在文华殿上当众展示的,能够自动前行的小船,这反而只在小范围之内,在感兴趣的人当中流传。就连孔大学士在文华殿上与张寿针锋相对,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之下,都已经变成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了。

    然而,孔大学士自己,那却不会觉得张寿的那场讲学和演示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他在经筵之后就直接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告假离开文渊阁回家,等到了府里之后,这位素来城府深沉的阁老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摔了笔架之后,继而就有一个个心腹小厮被他派了出去送信。

    从前是首辅江阁老因循守旧,而他则表现得相当开明,也笼络了一大批曾经对江阁老不满的新锐。然而,等到他自己执政,那却一样分外不希望有太多不稳定的因素跳出来。他支持北征不假,但现在北虏已经彻底被打残打怕了,这时候不休养生息还折腾什么?

    难道就因为张寿那诡异到极点的展示效果,就去折腾什么航海技术?简直是荒谬!那些异邦小国,有华夏数千年的诗书礼仪,能和泱泱华夏积累下来的深厚底蕴相提并论?

    孔府正在大发英雄帖,打算阻止张寿花言巧语蛊惑皇帝瞎折腾的时候,张园却早早熄灯入眠了。相比张园,赵国公府这天夜里也是不少地方都黑灯瞎火静悄悄的。

    因为朱泾大晚上干脆就坐镇在兵部没回来,号称事务繁忙,却也不知道如今天下太平的兵部究竟能让他这位兵部尚书忙点什么。

    朱廷芳这位大公子亦是号称在南城兵马司里加班加点,虽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可想而知他这尊冷面大神在里头一坐,别说曾经桀骜不驯的南城兵马司中人噤若寒蝉,据说就连南城的地头蛇们也已经在大晚上规规矩矩到大门口听候吩咐。

    而相比这一贯厉害的父子俩,朱二竟然跑到陆家去蹭住了,美其名曰次日是陆小胖子的冠礼,他这个朋友要去捧场就没听说过冠礼也要半夜三更提早捧场的!

    如果只是父兄三人也就罢了,送了葛雍回家,又亲自送了张寿去九章堂,朱莹这一日回家,听到大门口人说了父子三个都今晚都不回家,随即就遇到祖母和母亲婆媳俩竟然一块出门,还号称要去佛寺祈福还愿,气得她直接在赵国公府大门口就发了一顿脾气。

    “祖母和娘这是要避开我吗?这是不是还要在寺里直接就静修斋戒两天?难道皇上在文华殿上当众这么一说,你们就不把我当成自家人了,这就要特意躲出去不见我?”

    此时此刻,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晚饭都不肯去吃的朱莹忍不住重重一关自己的首饰匣子,压根懒得去听外头湛金和流银那轮流敲门的动静。突然,披散头发对着镜子发呆的她眉头一动,旋即就猛地扭过头去,却只见大门竟然就这么直接被人推开了!

    看见九娘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她不禁目瞪口呆。她明明记得自己上了门闩,否则湛金和流银也不至于只能在门口敲门叫人干着急,娘是怎么进来的?

    朱莹还没说话,就只见九娘手腕一翻,亮出了一根明晃晃的犀角簪子。她登时想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些传奇话本,不由得失声叫道:“娘,你这是兼职当过女飞贼吗?”居然还会溜门撬锁!

    “你这丫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九娘又好气又好笑,她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等湛金和流银忙不迭地跟着进来,摆好小桌子,又送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随即才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她才叹了一口气道:“你爹和你大哥二哥是想不好到了家里怎么对你,所以才逃也似地躲在外头。至于我和你祖母……”

    “我们真的就只是打算去上一炷香,然后给阿寿的母亲安排做一场法事,去去就回来。”

    这一次,换成朱莹不好意思了。她讪讪地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还以为你和祖母也要出去住两天避开我……谁让大门口的门房对我说爹不回来,大哥不回来,二哥也不回来的!不就是皇上说,不知道我是娘你生的,还是裕妃娘娘生的吗?就这么点小事!”

    就这么点小事……也只有你这个心大的丫头觉得这是小事。自从永平公主敏锐地察觉到之后,也不知道暗地里担过多少心,流过多少眼泪!

    否则也不会每次就避开我!从前裕妃来寺中看她时,也不知道对她叹过多少次气!

    九娘心想太夫人那点担心,自己在门外苦心想的那点安慰,完全是白费了。

    朱莹不高兴的仅仅是全家人这小心翼翼对待她的态度而已可他们的小心翼翼,不都是想循序渐进,别刺激着了这个大家一直捧在手心里的丫头吗?

    “你口中的这点小事,已经让皇上在回去之后被太后狠狠数落了一顿,宫里一片哗然,街头巷尾全在热议,各家官衙里都快炸了。你倒是还能在葛府悠悠闲闲吃了一顿午饭,回来见了我和你祖母一块出去还乱发脾气。”

    “然后你这一赌气,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现在,你说我们担不担心?”

    朱莹被九娘数落得唯有心虚地干笑,随即就索性在小桌子面前一坐,见所有菜肴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她就皱了皱鼻子说:“谁让你们从前都不告诉我真相!”

    这谁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所谓真相,能随便说出去吗?若不是今天二皇子那个蠢货直接把某些传言挑到明面上来了,这件事一定会被长长久久地捂下去。

    皇帝今天说出来,就已经有曾经被压下去的业王之乱再次被人拿出来津津乐道的觉悟!

    九娘心里这么想,但到底是来到朱莹身后,轻轻环住了这个眼看着从粉团子长成绝世美人的女儿。见朱莹先是身体一僵,随即就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自己身上,就像一只很享受的小猫儿,她就笑道:“对我来说,你们都平安生下来了,这便是最大的安慰。”

    “无论你还是永平,别说未必抱错,就算真的抱错了,不管养在宫里还是赵国公府,那都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相形之下,阿寿却最可怜,生下来就没了娘。所以,我当年最不忿的,除了你爹的态度,便是姗姗来迟的花七!”

    “因为就是他提醒你爹,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三个孩子,已经有两个混淆不清了,若是唯一的男孩子再搅和进来,被人说身世疑云,那两家人麻烦大了不说,还会牵扯到已经没了娘的阿寿。”而朱泾又是特别敏感多思的人,立刻就做出了那种过分的决定。

    见朱莹登时扭过头来,赫然大吃一惊,九娘就轻轻挠了挠她的下巴,见女儿咯咯直笑慌忙躲开,她就略过了这个话题,笑吟吟地说:“总而言之,太后乐意把你当孙女也好,皇上和裕妃乐意把你当女儿也罢,这是他们的事,但在我眼里,你就是娘的女儿。”

    “是娘怀胎九月,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女儿!现在又即将嫁给如意郎君,娘真是很高兴!”

    “娘!”朱莹终于站了起来,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腰,亲昵地把头搁在了九娘的肩膀上,“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你可千万别像当初去寺里那样把我丢下!”

    “当年是我一时想不开,做了一件天大的傻事。”九娘轻轻地摩挲着朱莹那犹如缎子似的秀发,只觉得一颗心就犹如浸在温热的泉水当中,平静而惬意,“等到你嫁给阿寿,娘闲来没事就去你们家里小住两日,你可别嫌我烦。你爹那张老脸,我都看腻了!”

    朱莹顿时扑哧笑出声来:“好啊好啊!等我和阿寿有了孩子,那时候才热闹呢!”

    即便九娘素来无所谓那些世俗礼法,此时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朱莹这还……真敢说!

    别家千金往往是听到婚约都会羞涩,有些人甚至和男方彼此相看时,也生怕招惹口舌,彼此快速看一眼就匆匆离开,哪里像朱莹这样坦然?只不过,不论她也好,裕妃也好,皇帝也好,似乎都是这样的爽利性子,就连一贯较为内敛的朱泾,在男女之事上也素来直接。

    所以,无论朱莹是谁家女儿,有这样的性情也不奇怪。反倒是永平公主,那样细腻多思的敏感性子,看似和她和裕妃都有点像,骨子里的清冷和她们也有点类似,可却太含蓄了。

    人活一世,该争就得争!

    想到这里,九娘无奈地一笑之后,就轻声说道:“等你大哥二哥成婚有了儿女,你和阿寿也有了儿女,这家里才算是真正热闹了。到了那时候,你想让儿女习文还是练武?”

    “都行啊!最好又擅长弓马骑射,又能像阿寿这样精于算学,这才算是家学渊源嘛!”朱莹兴致勃勃地接着九娘的这个话题往下说,完全忘了追问最初那身世的话题当然,她其实对当年母亲和裕妃那段传奇的逃生并不十分感兴趣,更何况,那应该是她们的隐痛。

    就这样,九娘陪着朱莹吃了一顿尤其漫长的晚饭。好在主菜是铜火锅,炭火足够,不断加水,却也不至于吃到透心凉。等到一顿饭吃完,她拦住了还要去见太夫人的朱莹,叫了湛金和流银进来伺候人洗漱就寝。

    眼看着朱莹在床上躺下,她亲自掖好了被子,陪坐到人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这才离开。

    当她来到太夫人的庆安堂时,已经是月上树梢了。见门前李妈妈仍旧守着,屋子里还亮着灯,她上前一问,得知自己的婆婆果然没有就寝,心里自然有数。果然,在李妈妈通报过后,她一进屋子,就听到了太夫人那声音:“莹莹可还好吗?”

    “她就是生我们的气而已!”九娘见太夫人正歪在床上,背后靠着大引枕,一副已经倦怠极了,却硬等着她来的样子,索性上前将刚刚自己和朱莹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见太夫人果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她就含笑说道:“我就知道,莹莹不会耿耿于怀的。”

    “是啊,她心大。”太夫人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若有所思地说,“就不知道这次是谁把大皇子和二皇子千辛万苦送到文华殿,演了这一出完全是笑话的猴子戏。”

    九娘眉头一挑,突然开口说道:“娘,我觉得这不是笑话,也许就是想永绝后患而已!”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不速之客

    “大皇子和二皇子昨天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当这一日,甚至比昨天去参加文华殿经筵时穿得更庄重更正式的张寿,在陆府门口遇到亲自迎出来的主人陆绾时,这位一向在外人面前很沉稳的公学祭酒,就忍不住低声问出了一个理应是陆三郎这个小胖子才会问出来的八卦问题。

    对于陆绾提出的这个问题,张寿同样是百思不得其解二皇子昨天明显是狗急跳墙乱咬一气,而大皇子好像是有人指使,可说出来的那一堆话,与其说是攻击他,颠来倒去却是坑自己,这兄弟俩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只不过,人都已经被皇帝给直接撵出了京城,看那样子要东山再起,除非天翻地覆,所以他想不通也就放下了。

    于是此时此刻,他就不以为意地笑道:“都已经是从今往后都未必能见到的人了,管他们干什么?陆祭酒不觉得今天令郎的这场冠礼更重要吗?虽说没请太多达官显贵,可今天这事儿之后,陆三郎就算是独当一面的人了。紧跟着就是婚礼,说来还真快。”

    “这小子成天就想着出风头显摆,太招人恨!好在他还不算太蠢,上书请求东宫侍读轮流做,他这一期的其他同学能够雨露均沾,”嘴里说着陆三郎不算太蠢,但陆绾那表情却显得很欣慰。他一贯觉得这大胖小子太贪婪,没想到真正的大利面前,人反而把持得住。

    而他刚刚一时忍不住对张寿吐槽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此时也就顺势丢在脑后了。两条落水狗和陆家的前程未来相比,那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因为之前葛雍挑他礼仪轻慢的刺,今天他是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此时从衣着到亲自迎接张寿的礼仪,那都是一丝不苟,唯有在这会儿说话的时候稍微随便了一些。

    毕竟,今天又不至于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从头到尾全都按照仪礼中的冠礼仪制去走,那他和张寿全都得累死。最重要的是,他早就看出来了,张寿这个人,对繁文缛节那一套明显不太感兴趣,而葛雍之前挑刺,也只是变相让他更重视张寿这个正宾而已。

    此时宾主双方谈笑风生地进了大门,陆绾正说着都请了谁谁谁毫无疑问,陆三郎这场冠礼,并没有请太多的长辈,其中最重要的长辈,便是陆三郎的未来岳父工部刘侍郎,余下观礼的人,包括赞者等等,反而是以张琛为代表的张寿其他那些学生。

    而他更是吃透了张寿给九章堂今日放假休沐的精神,把九章堂在京两期的监生都请了过来观礼。对此,他前所未有地收获了陆三郎一大堆感激,这会儿说起,他仍然不禁有些唏嘘。

    “若非张博士你,就陆筑那惫懒的性子,将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其他出息是不可能了。有你慧眼识珠,这才有如今浪子回头变天才的陆三郎。你当初带着朱莹打上门来救他时说的话,算是名副其实了。”

    张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当初哪里打上门来,我是和朱莹大大方方上门拜访的好不好?当然,如果算上阿六悄悄从陆三郎手中拿到的某张关键性字条,那么把他当时的行为说成是登门找茬也确实没有错。

    也亏得陆三郎那时候知道留下紧急暗号110。一晃这就一年多过去了……

    他正要拿陆绾当时的态度打趣两句,却不防后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少爷,外头有客人来了。”

    陆府的门房还没反应,阿六就突然先报了信,陆绾不禁愣了一愣。早听说过张寿的这个心腹臂膀神奇而强大,可这也未免太过头了吧?难道这世上是真的有千里眼顺风耳?

    而最熟悉阿六的张寿却心中一动,立刻开口问道:“你是听到外间大街上有动静?”

    阿六轻轻点了点头,见张寿丢来一个你最好说详细一些以防旁边这家伙听不懂的眼神他确定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当下就一板一眼地说:“有一队二三十个人骑马小跑朝这边过来,而且还放慢了速度,这条街上今天会有这样排场客人造访的,应该就只有陆府吧?”

    陆绾登时流露出了几分凛然之色。这要是阿六伏地听声,那么有这样的能耐还很正常,可人一点异样的动作都没有就做出这种判断,如若是在潜行作战,又或者伏击之类的战场上,这岂不是会建下奇功?可他才这么一想,就醒悟到,自己现在不是兵部尚书了!

    他不由得自失地拍了拍额头,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陆筑的未来岳父是还没到,但他不喜欢讲排场,张琛那几个喜欢前呼后拥的小子也早就到了,他的两个舅舅都不是什么顶尖的高官,更不至于要摆这样的架子,其他我好像没请什么人啊……”

    见陆绾明显陷入了迷惑,张寿刚刚只是隐隐有些猜测,此时却不禁面色微妙了起来。

    不会……真的和自己想得那样吧?

    不可能的,今天可是经筵第二天,讲学的名儒名士当然会换一批,而听众也会换一批,否则每天去听讲,对于讲学者和听讲者都是一种莫大的负担,据说这也是太祖皇帝的德政。

    但是,也有人是换不了的,比方说太后还可以找借口不去,但主持经筵的皇帝,那却一定要杵在那。皇帝就算再特立独行,也不至于躲懒跑到陆家来!嗯,他一定是想多了,绝对想多了!会如此招摇过市跑来凑热闹的,还有朱大小姐,这会儿来的肯定是朱莹!

    他正这么想,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阿寿这才刚刚进去?这么巧,看来我到得不早也不晚!”

    听到果真是朱莹,陆绾刚刚还微微蹙起的眉头立刻舒展了开来。虽说按照规矩,各家命妇千金只会去参加别家的及笄礼,至于冠礼,那都是男人们的事,可朱大小姐要来……那就来呗?反正张寿作为正宾,他也不怕有人会传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

    然而,当他看见朱莹身后,那个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来,甚至还有余暇东张西望的人时,却是不由得立刻头皮发麻,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朱莹来了也就算了……可是,她到底是怎么把皇帝给带过来的?今天可是经筵第二日!

    见陆绾见着自己就犹如见到鬼似的,皇帝顿时小胡子微微一翘,等看见张寿忍不住看向朱莹,小两口正在拼命互相使眼色,仿佛光是用眼睛就能对话,他这才威严地咳嗽了一声,随即主动答疑解惑道:“你们不用打眼色了,朕都替你们累得慌。”

    “不用想这么多,昨天出这么大纰漏,今早朕就已经在朝会上说了,经筵暂停一日,让司礼监去重新梳理一下,把每日讲学的人,听讲的人,排出大名单来,也好人人都心里有个数。若是打算在朕面前来一场激烈辩论的,那就都各自做好准备,别像昨天那样打乱仗。”

    皇帝你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围观群众看热闹心态实在是太明显了!

    张寿心里这么想,但绝对不会说出来。可他不说,皇帝优哉游哉地背着手过来,却是冲他微微一笑道:“本来今天三郎和四郎过来更合适,但是,三郎正带着四郎在那绞尽脑汁地做着做你布置的习题,抽不出空,所以朕只能代他们来看看,回头给他们讲一讲。”

    见张寿登时无语,皇帝就笑眯眯地看着陆绾道:“怎么,陆卿不欢迎朕?回头你这应该还会有更多不速之客。唔,之前应岳山长之请,朕已经下旨召集精通天文算学的人才了。这近畿之地就有几个,如今人已经到了,虽说通过初考,但之后的考核朕不想交给钦天监。”

    皇帝毫不掩饰自己对钦天监的不信任,见陆绾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分明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就微微笑道:“所以,你得让你家里的人镇定一点,不要透露朕的身份。就只当朕是个寻常客人。这样一来,朕才能通过陆筑观察一下号称精通天文术数的‘人才’。”

    天子特意强调了人才这两个字,张寿顿时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意思。

    这是讽刺来应召的人徒有虚名呢,还是皇帝对这批人抱有期待呢?这是要他亲自把关筛选呢,还是打算把这个重任交付给陆三郎呢?

    想了想觉得麻烦,他也就打了个哈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陆祭酒就照皇上说的,好好安排一下就是了。”

    你说得简单!陆绾简直都要疯了,天子驾临臣下私邸,这是非常少见的就算当今皇帝喜欢在外头闲逛那是出名的,这种情况那也少见,如今这让他怎么接待?最重要的是,皇帝竟然还要隐藏身份,可家里来的客人里头,一多半都是认识这位天子的!

    前兵部尚书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疼到要炸开了,可皇帝却突然轻轻做了个手势,随行的一个护卫就双手捧了一个匣子送到了他的面前。

    “陆三郎既然是今天冠礼,一加缁布冠,二加进贤冠,三加爵弁。这三样朕知道你都肯定准备好了,再说历来也没有赏这个的道理。昨天既然有人说朕宝库里多的是羊脂美玉,朕回去就让人在库房里清理了一下,这玉狮子镇纸和那根簪子,是赏给你家那小胖子冠礼的。”

    陆绾顿时更加头大了起来。这要是正式颁赐,那当然应该用极其隆重的礼仪来谢恩,然后诚惶诚恐地接下,至不济也要陆三郎来亲自磕个头。

    可问题是,如今陆三郎那是正处于冠礼之前披头散发的状态,怎么见人?

    更何况皇帝刚刚还让他别张扬!

    无奈之下,陆绾只能先行接过,双手过额表示敬意和感激之后,这才捧着匣子在胸前,低声说道:“既如此,臣谢过皇上厚赐,这就去安排一下。”

    说到这里,他想都不想就直接把接待皇帝的差事甩给了张寿,自己抱着这么两件既有面子,却又是大麻烦的赏赐快步离去。而他这一走,刚刚先声夺人,随即却又在旁边笑吟吟看戏的朱莹方才对张寿笑嘻嘻地说:“阿寿你别怪我,我是半道遇见皇上的,可不是蓄谋已久!”

    “莹莹,蓄谋已久这四个字不是给你这么用的!”皇帝非常满意朱莹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对他还是老态度,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他见张寿竟然在那揉眉心,就故意板着脸说,“怎么,你看到朕来,你就这么不高兴?”

    “因为皇上不只是来看热闹,还带来了麻烦。”知道皇帝在这种非正式的场合,并不喜欢别人肃然如对大宾,所以张寿也索性实话实说,“原本打算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泡汤了。”

    “你这个今天冠礼的正宾,竟然把冠礼这等严肃郑重的事,当成偷闲?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冠礼?嗯?”皇帝义正词严地给张寿上了片刻的礼仪课,见张寿一副恭聆训示的表情,可那明显是压根没在听,而朱莹也在那一脸神游天外的样子,他也就懒得再挑刺了。

    “也就是你们了,和朕说话都敢这样,一个装模作样都不用心,一个更是连装都不装!什么朕带了麻烦过来,别人愁的就是没事做,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别装蒜了,是让陆三郎做,又不是让你张寿做。莹莹你也别老是觉得朕压榨你的如意郎君!”

    朱莹这才眉开眼笑。压榨陆小胖子那是应该的,而压榨张寿,那可绝对不行……他们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张寿哪来这么多空!此时此刻,她完全忘了,陆三郎的婚期比他们还早。

    她朝张寿使了个眼色,见张寿立刻代替陆三郎满口答应,等到皇帝拿出一副长辈的架子,继而竟是让张寿称呼他为叔父,以免“泄露身份”时,张寿也只是微微犹豫,竟然就答应了,她顿时又欢喜,又难过。欢喜的是皇帝如今对张寿俨然有些如对子婿的亲切,难过的却是……

    母亲和她的救命恩人,张寿的生身母亲,却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就这么陪着皇帝和张寿往里走,等到陆绾再次出来,迎了他们三人往一旁招待宾客的花厅中去时,她就突然开口说道:“叔父连小胖子的冠礼都赏了一尊玉狮子镇纸和一根簪子,昨天阿寿气得连身上配玉都砸了,您总该有个补偿吧?”

第五百八十三章 冠礼如戏

    皇帝终于体会到了朱泾的心情。从前他是把朱莹当成了半个女儿那般看待,对张寿这个乘龙佳婿也算是挺满意的,可如今听着朱莹用娇软的语气叫着他叔父,而后却竟然是替张寿要好处,他怎么听怎么心里不是滋味。

    女生外向不足为奇,可丫头你扪心自问,之前张寿摔的玉佩,那可货真价实是朕的东西,朕昨天还在经筵上岔开那话题,完全没有追究,你现在还要补偿,好意思吗?

    可是,看到朱莹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再见张寿满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皇帝想起昔年旧事,到底还是对张寿叹了一口气。

    “你的母亲心善而刚烈,比那些地方上请求旌表的贞女烈妇要强得多。之前固然已经追封了她宜人,其实是委屈她了,是我不想让人过分盯着你们三个的身世,结果却事与愿违。如今既然真相大白,回头就会吩咐人拟旨,追封她为一品昭烈夫人。”

    “至于你那死去的秀才父亲,不是我厚此薄彼,他并无寸功,虽说妻贵夫荣也不是不可以,但传言当年他十几年寒窗苦读,一心希望能封妻荫子,让妻子不那么辛苦,如果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是因妻子得封,只怕也会为之郁郁。所以,要封赠你父亲,你自己努力吧!”

    “父以子贵,想必他那时候才会高兴。”

    对于皇帝这番独特的道理,张寿不禁莞尔当然,他也很认同这番话,只不过,皇帝一面自称我隐藏身份,一面却又是内阁拟旨,又是追封之类堂而皇之表露身份的话,实在是有点滑稽。于是,他就含笑说道:“那臣来日再进宫拜谢皇上,今天就先谢谢叔父大人了!”

    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语病。他立刻咳嗽了一声,随即威严地说道:“那是,这么大的事,你当然该亲自进宫一趟,不过你也是通籍宫中的人,就别事事都让莹莹陪着了……嗯,昨天你既然砸了玉佩,我再赏你一块,这次要是再砸了,那就再没有了!”

    说完这话,他直接摘下了腰间玉佩,随手塞给了张寿,这才拍拍双手看向朱莹道:“莹莹,这补偿还算满意吗?”

    见朱莹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而张寿接过玉佩之后,谢了一声便直接配在腰间,仿佛既不在乎玉质,也不在乎这其中的意义,虽说他希望的便是这样的反应,可真正面对这样的反应,却又忍不住有些郁闷地说:“张寿,你也不看看这玉佩是白玉还是青玉,到底什么图案?”

    “如果是在乾清宫,那自然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可既然是在陆家……”张寿顿了一顿,呵呵一笑道,“只要是叔父的随身之物,便是铜铁,那也是一片照拂晚辈的心意。至于图案,如若不是吉祥如意之类的好意头,您会带在身边?”

    一旁的陆绾见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他不禁心生羡慕,心想张寿这还真是得天独厚,有朱莹这样一个深得圣心的未婚妻从中周旋,那还真是什么都不用愁。

    可气的是,他家大胖儿子当初竟然只是追逐朱莹做个样子!虽然朱莹肯定看不上那小胖子就是了,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圆滚滚的混球竟然会不喜欢朱莹这样的美人,他得知真相时,简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差点以为这小子喜欢男人!

    总算最终成功和刘家结亲,亲家那一家老小竟然还挺喜欢这小胖子,他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因为这小子想要提早婚期,竟然不是和他说,竟然先跑到刘家去说!

    正在陆府正厅后头的静室盘腿坐着,束发待冠的陆三郎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这才有些狐疑地摸了摸鼻子。他倒还不至于怀疑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而是寻思自己是不是昨天晚上因为大皇子二皇子被扫地出京,兴奋得翻来覆去,于是着凉了。

    就在他疑神疑鬼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他还以为是老爹还不放心,于是来提醒他两句,可一抬头看到阿六,不由得微微一愣。可还不等他开口叫人,阿六就直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就走到了他的面前,言简意赅地吐出了四个字:“皇上来了。”

    见小胖子那张脸懵得什么似的,阿六就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爹没告诉你?”

    面对先是更加疑惑,随即就气急败坏的陆三郎,阿六就不禁笑了起来:“我看到你爹火烧火燎四处通知别人……对了,皇上还赏了你一方玉狮子镇纸,还有一支犀角簪子。”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我这个今天最重要的主角竟然不知道!小胖子简直觉得要气炸了,皇帝到来,甚至还赏了他东西这么重要的事,父亲忙着通知这个通知那个,却竟然忘记了通知他,这简直是最大的无视!可就在盘腿坐在地上的他气鼓鼓之际,阿六却在他面前蹲下了。

    “你爹不告诉你,因为你不用他担心。”

    陆三郎是什么人?人胖却机灵透顶,尽管阿六的话好像有那么一点没头没脑,可他还是秒懂,微微一踌躇之后,他就露出了这还差不多的满意表情。这倒是,相比他那两个读书不错,做官却不那么行的哥哥,他在某些方面那是根本就不用人教!

    他立刻小声问道:“六哥,皇上今天是不是没开经筵,所以才出来的?”得到阿六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又问了皇帝的态度,明白皇帝是想低调地来观礼,又或者说凑个热闹,他不由得嘿然一笑。毫无疑问,皇帝这是希望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不认识他!

    既然已经心领神会,陆三郎就笑嘻嘻地对着阿六拱了拱手表示感谢甭管那是张寿让阿六来通知他,又或者是阿六自己一时兴起,反正都比他那个焦头烂额之下就忘了他这个儿子的老爹强。只不过,一想到今日天子亲临这份风光,他就什么怨气都没了。

    皇子冠礼都未必会有天子亲自出席,他这待遇简直是京城头一份!谁让他那老师张寿当初就没办冠礼呢?不过也是,人都已经戴着进贤冠上过朔望大朝了,再行冠礼反而诡异!

    当工部刘侍郎进了陆府时,他还觉得今天只是来参加未来女婿的冠礼,可当他在二门遇到亲自在这儿候着他这个亲家的陆绾,得知皇帝竟然到了,他不由得陷入了之前和陆绾相同的抓狂状态,只觉得这简直是荒谬。

    “皇上来干什么?今天这经筵不是才第二日?”从陆绾口中得知今天经筵竟然停了,提前两天就告婚假筹备女儿婚事的刘侍郎只觉得脑袋更晕了。

    陆三郎那又不是张寿,如果今天是张寿的冠礼,皇帝亲自来凑热闹这还差不多!

    “好了,我已经对各方宾客都打过招呼了,包括三郎那两个舅舅。总而言之,就把皇上当成贵客,别太拘礼,也别声张就是。要知道,他跟着朱莹过来的,就连我家门房也不知道天子莅临,平平安安把这一茬混过去就行!”

    见刘侍郎一脸只有如此的无奈表情,陆绾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连忙拉着人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刚刚还提起,说是应召明书院岳山长之请,召天下精通天文术数的人上京,这好像有近畿的几个人已经应召到了,说不定一会儿也会来。”

    “听皇上的口气,如何甄别选拔人才,这事儿可能会交给三郎。”

    这一次,就连确实还挺看好小胖子这个女婿的刘侍郎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小胖子能当上东宫侍读,而且还有品级,他并不意外,毕竟,三皇子喜欢算学那是明摆着的,张寿未必有空时时刻刻教学,那么,身为九章堂第一任斋长,陆三郎可以当半个老师。

    可是,皇帝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这小胖子,这已经不足以用信任两个字来形容了!或者说,说得好听是皇帝别出心裁,说得不好听……那就是瞎胡闹!

    刘侍郎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陆筑他行吗?”

    “我也不知道。”尽管刚刚才感谢过张寿这个老师,陆绾也已经承认了自家大胖儿子确实有点天赋和才能,但他此时也坦然表示了自己的不看好,“我就觉得,皇上不要因为葛老太师和张博士太厉害,于是太高估了那小子。”

    刘侍郎很想说你也别太低估了儿子,可他自己也同样不确定陆三郎是否能行,于是唯有在那陪着陆绾一块头疼。当这亲家二人组来到大厅,见到一身便服的皇帝正在和两个中年人谈笑风生,陆绾不禁神情异常微妙,足足好一会儿才对刘侍郎低低苦笑了一声。

    “那是我两位郎舅。”

    陆绾和陆夫人乃是少年夫妻,门当户对,都是官宦之家,但陆家豪富,陆夫人却要差一些,两个兄弟一个科举为官,却远不如陆绾官运亨通,另一个倒是经商有成,姐夫官做到哪,他就把生意做到哪。可两个人从前一直看好的都是两个年长的外甥,哪曾想小胖子有今天?

    明知道面前是皇帝,还得称呼郑大人,应付皇帝那兴之所至,天马行空的问题,兄弟俩那简直是一张脸都要僵了,笑得简直是僵硬无比。好容易捱到陆绾带着刘侍郎过来,两人几乎是逃也似地避开到一边。

    而刘侍郎虽说对皇帝算得上是熟悉的了,但此时见到皇帝,他同样是觉得分外不自然。尤其是当皇帝兴致勃勃地问他今天给陆三郎送什么礼物庆贺元服时,他只觉得自己带来的那份礼物简直是太薄了。

    没看皇帝这个不相干的人,出手却是极其大方?

    之前陆绾虽说还不至于炫耀似的给他看因为东西已经急急忙忙拿回房去珍藏了但也告诉他是一方玉狮子镇纸和一枚犀角簪子。而他给陆三郎预备的贺礼,不过是两本书。

    知道无法含糊过去,刘侍郎只能老老实实地说道:“是两本我府中家人在书坊里搜罗的宋书,据说是宋时名相苏颂的笔记。苏颂学究天人,涉猎极广,算学方面也很有造诣,我也吃不准书到底是真是假,就送了陆三郎,请他自己甄别甄别。”

    刘侍郎本以为说得这么不确定,皇帝肯定没兴趣,谁知道天子竟然笑呵呵地直接对他伸出了手,一副拿来我先看看的架势。无奈之下,他只能从身后小厮的手中接过一个浅浅的雕漆匣子,双手送到了皇帝面前。

    见人亲自接过之后,立时开匣子拿书,随即一张一张翻阅,看得津津有味,刘侍郎顿时有一种干脆把书转送了这位天子的冲动。

    好在这念头他只是稍微一动,就听到了陆绾的声音:“时辰差不多了,该行冠礼了!”

    皇帝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重新装回雕漆匣子还给了刘侍郎,见陆绾招呼过了其他人就匆匆出门,他就笑眯眯地对刘侍郎说道:“你们两个这亲结得不错。”

    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话之后,他就有些唏嘘地说道:“遥想当年我那元服礼,好像还近在眼前,结果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皇帝元服礼在本朝并不算常见,因为大多数皇帝在登基前往往是太子,于是在东宫早早就加冠元服了。

    而他虽说是太子,但睿宗对他却并不严格,甚至有点放养的态度因为他那位出身藩王府的父皇认为,礼法也好,那些繁复的经史教育也好,根本就是把太子教成傻子。可是,当父皇不在时,他还是要忍受那些把他当成傻子的大臣。

    包括那繁琐刻板,却一点都不能错的礼仪。

    尽管皇帝讨厌繁文缛节,平时也都喜欢随心所欲,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帝对礼就真的一窍不通。事实上,不喜欢的东西往往印象最深刻,当这会儿陆三郎的冠礼开始之后,他坐在宾客当中旁观,轻轻松松就挑出了不少瑕疵。

    发现大多数人只顾着看风度闲雅的张寿和反差极大的陆三郎,他不禁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这要是当初他刚亲政时那一批大臣在……估计能把陆绾和张寿给喷死!正在他腹诽时,就听到了张寿的声音;“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第五百八十四章 诏告尔字

    听着张寿的声音,皇帝不禁神情微微恍惚,耳畔隐约传来了当年为自己加冠时,那位太师刻板到甚至有些平板的声音:“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等他回神一看,就只见张寿已经给陆三郎戴上了缁布冠。想到自古以来,天子元服只是加冕,再无二加三加之礼,他不禁喃喃自语道:“就只是用了仪礼中的士冠辞,我还以为张寿会自己想几句吉语,又或者用会典精简后的四句祝辞。”

    “阿寿哪有这么空。”朱莹直接在皇帝耳边抱怨道,“昨天他还要讲学,之前还有国子监九章堂的学生要教,还有三皇子要教,叔父您当他三头六臂吗?他根本忙不过来,他只有时间紧急重温了一下仪礼之中的士冠礼那一篇,依样画葫芦把那些句子都背了下来而已!”

    这种时候,往日很喜欢夸奖张寿的朱莹,却是吐槽了一下张寿的临时抱佛脚。虽说她对冠礼一点都不熟悉,此时光是看这一板一眼的冠礼程序,倒觉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可她仍然不觉得张寿会一点纰漏都没有,因此索**先就说出来,以防皇帝挑刺。

    对此,皇帝嘿然一笑,见刘侍郎和其他来观礼的宾客都在小心翼翼偷觑他,他那番找茬的话也就顺势吞了回去。他今天特意来,当然不仅仅是给陆家那小胖子做面子,也有顺带好好看看这场冠礼的意思。

    要知道,这年头冠礼早已不复秦汉时那般当成人生中一件绝不亚于婚事的大事来操办,更比不上唐宋从官场到民间皆行冠礼的普及。如今,只剩下皇家和一部分特别遵循古礼的官宦人家会操办一下冠礼,至于普通的寒门,走过场的都不多,更不要说平民百姓了。

    比如他当初的那场冠礼,因为是历朝历代相当少见的皇帝元服礼,所以办得非常隆重。而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冠礼,因为皇后特别看重,故而也办得风风光光。但是,就他从葛雍以及其他人处听说的,他父皇睿宗皇帝当初那冠礼就很简朴,英宗皇帝当时瘸腿,亦是寒酸。

    再往前的那些皇帝,如不重礼仪的太祖皇帝,给太宗那冠礼就是草草操办,而高宗冠礼是在当皇帝的时候,却又很隆重,世宗则是平平……至于皇子们,那更是风光寒酸各不同。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要来看这么一场陆家小胖子的冠礼,还拿来和自己以及前人的做对比,原因很简单,他今天又甩给了礼部一桩能让他们纠结到无以复加的重担。

    十月十五册封皇太子之后,他打算在接下来的十月十六,为成为皇太子的三皇子行冠礼。而在此之前,他需得先决定应该是什么样的规模,那一日又请谁来担当皇太子冠礼的正宾。

    张寿当然不知道,今天前来观摩陆三郎这场冠礼的皇帝,竟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

    因为预先没有过排演,更何况原本只打算面对一些陆家的亲友,顶了天就是陆绾的亲家工部刘侍郎,因此他本来是没什么紧张的,但多了个皇帝,他就不得不一面在心里回忆士冠礼中的种种程序,一面留心自己的言行,至少不能太马虎。

    一加缁布冠,二加进贤冠,三加爵弁,祝辞三遍,他一点都没有推陈出新的意思,用的全都是士冠辞中的原话。就这冠礼的程序,他好容易抽空仔细研究了一遍,甚至都谈不上吃透,还去想什么别出心裁的祝辞,他难道是嫌自己不够忙吗?

    “老师,这次你去给陆师兄的冠礼当正宾,等他日我冠礼时,你也能来给我加冠吗?”

    冷不丁地想起三皇子前两天悄悄问他的话,张寿手中正在给陆三郎结缨设簪,用的正是皇帝赏赐的那枚犀角簪子,不由得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嘴角一挑笑了笑。而别人看到他这一笑,自然是有人入迷有人醉,有人忌恨有人恼。

    而他自己却压根没在意外间人的反应。朱莹还是说少了一点,他看的不仅仅是《仪礼》,《会典》也去翻过一翻,所以大体也清楚这年头从上到下各级人等的冠礼是个什么规格。

    皇帝元服礼,主礼的是太师和太尉,而太子冠礼,大多数时候不是太子太师,就是其他同级高官,怎么也轮不到他。最重要的是,有一件事是约定俗成的,那就是冠者的年纪。

    陆三郎这小胖子今年都十七了,三皇子却要过年才十岁,加冠还早着呢!这又不是皇帝病重又或者幼主登基,需要紧急加冠来安稳人心……呸呸,这真是不吉利!看在皇帝对他一向还算可以的份上,他很希望这位天子能够长命百岁,让他安安心心享受一下盛世太平。

    等等,如果皇帝想要昭示此番立太子乃是深思熟虑的,想要为三皇子提早举行冠礼,那也在情理之中!

    张寿心里这么想,眼睛忍不住又瞟了瞟皇帝,心想皇帝今天过来,是不是除了凑热闹之外,还想看一看陆绾怎么给小胖子操办冠礼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天子大概要失望了。

    今日他为正宾,赞者是小胖子的长兄陆大郎,主人则是陆绾。三个人当中,陆绾和陆大郎据说昔日都行过冠礼,但也就是自家的宗祠里头走个过场算完,而他就更不用说了,稀里糊涂在十六岁的年纪就当上了官,进贤冠都早就戴过了,葛雍想为他加冠都没可能。

    想到这里,张寿不禁微微走神片刻,原本应该等到最终醴席之后,陆三郎去见母亲之后再出来时,他方才应该说出来的授字辞,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在这会儿说了出来。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一板一眼地将词念到这里,张寿这才醒悟自己出了错。

    要是别人,在皇帝面前陡然犯下如此大错,那自然会紧张尴尬到无以复加,可张寿本来就觉着自己今天是肯定会出错,不过是错多错少的问题,此时既然已经说都说了,他只不过微微一顿,他就恢复了自然。

    “陆者,高平之地。广阔无垠,可观天,可眺远。筑者,五弦之乐,俗雅皆宜。正合你以凡俗为表,大雅为里的性情。令尊昔日为你取名时,可谓意味深长。”

    小胖子听得脸都绿了。我爹取的名字这么难听,小先生你还夸赞他取得好?这到底亏心不亏心啊!你要是也给我起个这么难听的表字,我和你拼了……呃,我好像没这能耐,要真是难听,还得跟我一辈子,我干脆去跳什刹海得了!

    陆三郎那复杂的心理活动,其他人当然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但朱莹却知道小胖子对自己名字的怨念,此时就小声对皇帝说道:“阿寿到底给陆三郎起了个什么样的表字,就连对我都不肯说,一个劲藏着掖着。”

    “其实早点拿出来大家商量多好?听说葛爷爷给阿寿起表字,也是起了好几个,让阿寿自己选的。这要是起的不好听,以陆三胖的德行,说不定当场就要炸了。”

    皇帝倒没听说过葛雍给张寿起个表字竟然还让张寿自己选,此时不禁饶有兴致地追问,可还没等朱莹在那添油加醋地解释,他就听到张寿含笑又开了口。

    “从前世人皆以你为庸碌,你却并未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而是厚积薄发,因而世人都说你浪子回头,大多把功劳都归到了我身上,却忽略了你那天赋才情,忽略了你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努力。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既然志存高远……”

    再次微微一顿,张寿这才含笑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陆氏高远。”

    表字高远,陆高远!刚刚心里七上八下的陆三郎,只觉得一颗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一时竟是喜形于色。张寿刚刚对他的夸奖,着实搔到了他心中的痒处,他想都不想就立时下拜,朗声说道:“学生不敏,夙夜承!学生幸而得遇老师,千里马才没有错过伯乐!”

    张寿含笑答拜,耳听得四周一阵议论声,无非是或惊叹或嘲笑陆三郎这自比千里马的桀骜,他却轻轻舒了一口气。

    至于错了礼仪之类的……反正他也懒得理会了,直接把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很多人都常常说某某老师教导有方,慧眼识珠,却也不想想,真正的木鱼脑袋是老师累死也教不好的,从骨子里就无可救药,可有些人却是有才华却被埋没,这才需要伯乐去把千里马相出来。

    张寿一面想,一面瞄了一眼已经早就加过冠的张琛,还有其他那些不知道是否加过冠的学生们能到这里来的人当然没有无可救药的,但千里马有多少,他现在却也说不准。

    可就在他这么想时,却发现不少人赫然两眼放光,看他的眼神竟然极为炽热。最初的意外之后,他就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想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这些学生当然不可能人人都像陆家这般财大气粗,一场冠礼办得热闹风光就连张武张陆这样出身侯门的庶子也不可能,否则他们的嫡母怎么一碗水端平?但是,就算他们有表字,如果希望他这个老师给他们再起表字呢?如果真是人人都得起,他的脑袋绝对要炸开了!

    毕竟光是两个字的表字还不够,你至少得对人解释清楚你这两个字之后蕴藏的意思!而且,这种玩意都不是一个就行的,就陆三郎这个他已经想破脑袋了,再起十几个是要人命的!

    因此,他当机立断地看向陆绾,笑呵呵地说:“陆祭酒德高望重,又是两榜进士,前兵部尚书,现公学祭酒,原本这表字不该我班门弄斧。毕竟历来取字,大多都是父亲亲力亲为。”

    张寿这话当然没错,时人冠礼时,父亲又或者其他长辈都会事先想好表字,然后拜托正宾在冠礼时授字,就算是早就想好让正宾来取字,也会提早打探清楚。

    可是,陆绾却事先问都没问,刚刚发现张寿出错,也是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这会儿听到张寿这话,他就笑呵呵地说:“张博士太谦逊了,陆筑这性情,你刚刚说得确实准,又给他起的这个表字,更是十足十的勉励,我哪里还想得出更好的……”

    皇帝忍不住暗自呵呵这是陆绾身为主人翁,主动配合礼仪出错的张寿,不打算再按照一成不变的仪制走下去了吗?

    还有,你们身为老师和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相互吹捧……要点脸吗?

    张寿生了一副清俊闲雅的好皮囊,虽两世为人早已不是真正的少年,但有时候也爱人前显圣,而陆绾就更不用说了,前尚书现祭酒这辈子最爱干的一件事,那就是显摆。所以,张寿既然肯夸奖他给陆三郎起名起得好,他当然也就肯赞美张寿表字起得妙!

    至于皇帝,陆绾都给忘了因为张寿给陆三郎起的那高远两个字,他实在太满意了!

    主人翁和正宾同时不靠谱这种事,在其余冠礼上也不是没有过托太祖皇帝当年义子收过不少,还特别爱给人起表字的福,前头各朝君臣都留下了很多五花八门的冠礼实录。可是,朱莹这个看热闹的却还有余暇观察其他人的反应,甚至趁着张寿和陆绾互吹溜了出去。

    发现阿六正好等在外头,她就立刻冲人招了招手,等阿六迎了过来,她就悄声说道:“阿六,你去外头看看皇上说的,那什么应召上京,精通天文术数的人有没有来。如果来了,让他们赶紧过来搅局。”

    否则回头别人肯定会揪着阿寿在冠礼上的出错大加嘲讽!

    阿六不用问都知道,这必然是冠礼时有变故发生,但有朱莹在,他却也不细问,点点头就匆匆离开。

    等到朱莹重新溜回了屋子里,就只见陆绾已经开始招呼众人醴席。理所当然的,皇帝这个“郑大人”被单独安排了一席。对于这样的安排,皇帝却一点都不买账,眉头一皱就没好气地说道:“一个人坐空得慌,莹莹,你和张寿一块过来?”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愣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这醴席也是冠礼中的一个环节,作为正宾,张寿这程序还没走完呢!然而,已经不太耐烦的他却实在没兴趣继续这个了,手指敲了敲案桌就想打断。可偏偏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

    “算学能知天地之高深,日月之出没,鬼神之幽秘,故而我华夏算学一向是独步天下。敢问张博士和陆斋长,在你们眼中,算学可是如此?”

第五百八十五章 谁难倒了谁?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张寿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桀骜不驯,盛气凌人的年轻人形象。而那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楚年龄,可根据此时此刻这时机,以及人说话时的口气,他就大体推断,这仿佛是青少年变声期时的嘶哑。

    如果他记得没错,男子应该是十四岁到十六岁变声,当然有早有晚,但最晚应该也不会迟于十六岁到十七岁。也就是说,来人有可能和陆三郎以及他同龄又或者略小。

    而这么猜测的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猜对了。因为昂首直入的四个人当中,神气活现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确实看上去很年轻,身材也迥异于小胖子的圆滚滚,而是匀称而挺拔。如若仅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而人在拥有极佳身材的同时,一张脸却是非常讨喜的圆脸。

    这和陆三郎还不同,陆三郎想当初是嚣张跋扈的话张口就来,可此时的这圆脸少年,那却是很明显的笑口常开,两个小酒窝甚至这会儿还挂在脸上,就这么一副喜洋洋的形象,和此时人那大摇大摆走在最前头的样子一点都不相称,和这挑衅上门的举动就更不相称了。

    圆脸少年仿佛也注意到了众人看他的表情,眼神竟是有些飘忽,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道:“我是广平府的叶孟秋!今日我知道自己来得冒昧,但我听说执掌九章堂的国子监张博士今天在此为九章堂斋长陆筑加冠,所以就贸然进来了!”

    “皇上下诏召集精通天文术数的人才,想要修改历法,听说还要取消闰月,敢问张博士,这是真的吗?”

    张寿顿时无语了。他斜睨一眼皇帝,见这位天子若无其事地低头喝着那香甜的米酒毕竟冠礼后的宴席按照礼法就是喝这个回避了他的目光,他哪里不知道,这无稽的风声是皇帝散布出去的!

    想当初他是开过玩笑,说把历法改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三五七八十腊月各三十一天,二月二十八天,其余月份三十天,每四年给二月加一天,每百年则按照初始年份的四百倍进行试算,对二月天数进行核定……简而言之就是公历。可那也就是提过一次就忘在了脑后。

    因为在后世天气预报发达的年代,传统的农历除却春节清明中秋放假这点功用,再加上朔望日的月亮盈亏,其他用处已经很少了,人们并不是太需要看节气来增添衣物,播种育苗。可在如今这个时代,动不动就会多出个闰月的农历虽然麻烦,到底还有其存在的现实意义。

    皇帝这简直是坑人啊!

    他甚至都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放风声出去的,又究竟说了些什么,待要否认吧,眼下这些家伙气势汹汹地来到这里,他如若推搪,却又实在是显得示弱。因此,只一思忖,他就淡淡地笑道:“高远,还是你来说吧。”

    刚刚被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直呼自己那个最不喜欢的名字,陆三郎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因而张寿这一声高远,他听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仿若泡在温泉里那么舒服。

    当下他就直接一按桌子,霍然起身,疾言厉色地喝道:“皇上重修历法,因而召集天精于天文术数的人才,这是本朝太祖年间修历以来少有的盛事,所以不免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外散布,因为这些真假不明的流言擅闯我的冠礼,质问我的老师,尊驾也太目中无人了!”

    他才不管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是被陆府那些看不惯他的下人,又或者是他兄嫂授意进来的也好;又或者老爹有什么样的算计,于是故意放任人闯进来的也罢;甚至是张寿乃至于皇帝有什么样的安排,他都无所谓他在乎的是来人那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

    而不把张寿放在眼里,那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怒喝过后,还不等对方重振旗鼓,他就连珠炮似的说:“我家老师乃是国子博士,东宫讲读,却虚怀若谷,附议岳山长之请,建议皇上召集天下算学人才齐聚京城,为重修历法做准备,就算他有所提案,那也是出自公心,供皇上揣摩参考,什么取消闰月,我都没听说过!”

    一口否定的陆三郎迅速瞥了一眼张寿,心想取消闰月这么要命的事,甭管张寿是否真的说过,他先帮人把这一条挡回去再说,否则回头别说这么些人,就连朝中老大人也会炮轰。

    “我华夏算学自夏商周以降,名家辈出,典籍无数,自然独步天下,而从春秋秦汉到魏晋南北朝,这算学一直都是不断发展,然则到了隋唐,号称国子监中加入了算科,甚至还钦定了算经十书,实则却是不进反退,直到宋元方才盛极一时!”

    小胖子说到兴起,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之前张寿对他将中国数学史时的某些说法。而他这么一说,那带头闯进来的圆脸少年叶孟秋顿时不干了。

    之前那些话,是他身后某位师兄教他的,他虽说背得滚瓜烂熟,但因为不符合他的性格,说出来还是有些别扭,可此时陆三郎说隋唐算学不行,他立刻就炸了。

    “隋两代而亡,但也出过算法名家王孝通,而到了唐时,钦定算经十书不说,王孝通入朝,他和李淳风全都是最杰出的算学大家!”

    “算学大家个屁!”陆三郎也顾不得皇帝还在上头坐着,自家父亲和老师以及亲朋好友都在,直接出口成脏,“李淳风也就算了,王孝通说魏朝刘徽‘未为司南,然亦一时独步’,说‘《缀术》时人称之精妙,曾不觉方邑进行之术全错不通,刍亭、方亭之间,于理未尽。’”

    “他竟然还有脸说,‘贺循、徐岳之徒,王彪、甄鸾之辈,会通之数无闻焉耳。但旧经残驳,尚有阙漏。自刘徽以下,更不足言。’敢情这天下就他王孝通能耐!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钻寻秘奥,曲尽无遗。代乏知音,终成寡和。’啧啧,他干嘛不说自己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算学宗师!”

    “哦,他已经这么说了,否则也不会写出了一本《缉古算经》,就得意洋洋地对皇帝说,请求让人来读,要是改动一字,就愿意付出千金……我呸,他的《缉古算经》刻意炫耀疑难,远不如《九章算术》深入浅出。看不懂前人的东西,就斥之为荒谬,我看是他才荒谬!”

    圆脸少年叶孟秋被陆三郎说得简直有些措手不及。他这辈子就没怎么和人打过嘴仗,尤其是这种贬损别人人品的嘴仗。就算是推崇王孝通如他,也不能像陆三郎这样把人的语录都挂在嘴边尤其是人很讨厌这种语录,却竟然倒背如流,他更是始料未及。

    虽然他也觉得如若陆三郎没有捏造语录的话,王孝通这位初唐算学大家确实有些太过狂妄,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可王孝通那《缉古算经》二十问,你敢称都能解?”

    “我当然都能!不信你随便问!就他那点对算学的贡献,也配说大话拿出来显摆?”

    见小胖子得意地扬了扬眉,张寿不由得无语。为了当好这个九章堂的算学博士,他虽然采用的是自己借着葛雍名义编纂的全新教材,但为了当好这个国子博士,算经十书也没少去翻。他虽说对初唐数学家王孝通的狂妄很不以为然,但他不可能否定人家对数学的贡献。

    更何况,祖氏的《缀术》那是失传了,但《缉古算经》好歹还留存着,那二十问不像九章算术中部分题目相当浅显,而是一上来就一棍子砸懵你王孝通那是一上来就显摆,就炫技,二十问里压根就没有适合普通人的简单题!能用几何法列方程,那也是王孝通首创!

    要知道,《缉古算经》的第一问,就是求半夜时月球的赤道经度!这玩意高数学得好的同学们,有几个能解出来?陆三郎还没学到天文呢,这海口怎么夸的?

    接下来叶孟秋问,陆三郎答,陆三郎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惊叹,因为叶孟秋一口气问了《缉古算经》的前五问,陆三郎竟然把王孝通的解题思路说得头头是道。

    面对小胖子那口若悬河的自信和架势,就连他都不禁讶异地摸着下巴,突然却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就只见皇帝面色古怪,而旁边的朱莹则是在那偷笑,他就知道,皇帝定然是对陆三郎的举动又好气又好笑。

    朕是让你们师生给朕甄别一下这些应召而来的人才,不是让你们出风头!

    陆三郎此时此刻确实风头十足,见叶孟秋不得不在前五问之后跳着提问,他却依旧答得从容自若,直到那圆脸少年满脸郁郁地住了嘴,他这才神气活现地呵呵一笑。

    “今人胜古,不足为奇,而今人若是不如古,那才是奇耻大辱!因为我们吃得比古人好,穿得也比古人好,要是研究出来的东西却还不如古人,那岂不是对不住我们现在这好日子?”

    “至于异邦小国的算经值不值得学……谁不知道我师祖葛老太师当年最反感那些阿拉伯数字?就算太祖皇帝开始推行,也在全天下用了这么多年,算得上是深入人心,可他老人家最初一直都不愿使用,可一旦发现那些符号系统有助计算,他就立刻想都不想地用了!”

    “葛祖师不但用了,古今通集库中那些元书,那些被人束之高阁,据说是元时色目人从异邦算经中翻译出来,结果却从元时到本朝就都被束之高阁的书,他也一一都去研读了!”

    “取彼之精华,弃彼之糟粕,这才是扎扎实实做学问的态度!不迷信前人,不轻视异邦小国,去芜存菁,这才是做人的态度!只求算学能步入平常百姓家,这才是为人师的态度!”

    就连对陆三郎也算知之甚深的工部刘侍郎,此时此刻也不由觉着这个未来女婿这一刻实在是光彩夺目。如果不是那个圆脸少年说不过陆三郎,仿佛都要被气哭了,如果不是人背后那几个年长者一个比一个脸色阴沉,他甚至以为这是一出陆家父子安排好的戏码。

    而看到接下来陆三郎的表现,他终于进一步确定,这一出绝对不是安排好的!

    因为,陆三郎在随口回答了叶孟秋足足十问之后,突然在回答到最后时词锋一转道:“这位兄台,你考问了我这么久,是不是现在也该我问问你了?既然是应召上京,精通天文术数的算学人才,那么,想来有些简单的问题,你应该不在话下才对?”

    小胖子笑得就如同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手。然而,随着他这拍手声送上来的,却是两块空白的……黑板!

    送黑板的阿六见陆三郎先是瞪大了眼睛看自己,随即就嘿然一笑,道了声谢谢六哥,喜形于色地接过了他手中的笔,继而大步上前笔走龙蛇地就开始在其中一块上书写。他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但并不是出门,而是直接退到了张寿身边侍立。

    面对这两人一搭一档配合默契的一幕,张寿忍不住哑然失笑:“阿六,你这是给陆三郎通风报信了之外,还事先就和他串通好了?”

    “师长有事,不是弟子服其劳吗?”阿六先是一本正经说了一句,随即又补充道,“弟子出风头,师长更出风头。”

    张寿顿时莞尔。很好,这个在融水村一贯显得老实憨厚的小子,现在已经越来越腹黑了!

    至于其他人,此时见陆三郎刷刷刷写满整块黑板,上头全都是龙飞凤舞的符号,几乎找不到几个汉字,此时那怀疑人生的感觉就别提了。甚至连作为父亲的陆绾,作为未来岳父的刘侍郎,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揉着眉心。

    以后千万要记住,算学这种小胖子擅长的领域,千万别去惹……因为实在是惹不起!

    当叶孟秋看到对面脸比自己还圆的陆三郎潇洒地扔掉了笔,随即亲自把黑板搬到了他面前时,他不禁一张脸涨得通红。果然,接下来就只见陆三郎拍了拍手,随即冲着黑板一脸得意地努了努嘴。

    “刚刚我回答了《缉古算经》中十道题中,王孝通的解题思路,具体答案也都说了出来,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囫囵背下来的。而眼下这道题,乃是《四元玉鉴》中的一道题。我知道立时三刻求解很难,麻烦你现场给大家解说一下,该怎么用四元术求解。”

    说到这里,他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你要是不行,你身后这几位来解一解也可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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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