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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五十六章 变味的大考

    明明是洪氏的大考,张寿却突然长篇大论了一通。然则他本来就是兴之所至,从兴亡盛衰之外的技术经验畅谈一番,等一番尽兴说完之后,他方才醒悟到自己抢了洪氏的戏,当即就自失地一笑致歉。

    他这洒洒脱脱地道歉,永平公主是恼也不是,怒也不是。

    至于高兴张寿搅局……那大概有那么一点,因为才女之间总难免会有比较,她自恃身份高贵,父亲乃是天下至尊,母亲坚韧刚强,所以父亲竟然会因为被楚宽灌了**汤,就考虑让洪氏来担当三皇子的一部分启蒙课程,她简直觉得这实在是太乱来了。

    为什么知道是楚宽举荐的洪氏,那是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亲耳听到皇帝在乾清宫说的,随即对她告的密。在她看来,如果父皇真的需要有一个女子来教三皇子一些粗浅的东西,那么她绝对可以胜任,哪里用得着洪氏?

    而洪氏对张寿的致歉却很坦然,欠了欠身就诚恳地说:“张博士这番话,对我而言不啻为醍醐灌顶。我和你说的那些文人墨客一样,每每说到朝代更迭,除了兴衰存亡,顶多只是关注官制,疆域,地方如何治理……归根结底,全都是上层之事,却没想到最基本的农工。”

    三皇子听到洪氏这回答,他也连忙点头道:“不只是洪娘子,从前父皇给我找了几个人讲课,也都是讲些老掉牙的君明臣贤,政治清明,从来没从老师你这样的角度讲过!所以我和四弟当初才对父皇说,老师在半山堂的讲史,比那些人的有意思多了!”

    “我这人可经不起夸。而且,君明臣贤,天下太平,民间才有闲工夫去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换成乱世,百姓躲避兵灾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去琢磨什么农工?”

    张寿笑着摇了摇头:“再说,和那些史学大家相比,我那些也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伎俩。如果我刚刚和你们说的那番话,在之前国子监讲学的时候说出来,也许会有一小部分人如你们这般觉得有用,但更多的人恐怕要指着鼻子骂我荒谬。”

    “士农工商,天下四等,在大多数人看来,只有文人墨客才能指点天下,农工只要安分做事即可,至于奸商之流,一定要狠狠压制,以防败坏风气。而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因为懂得去改进那些农工用具的,大抵也是心向百姓的读书人,偶尔还有些读过书有见识的工匠。”

    “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不断提高的耕作水平,不断提升的亩产,在不断推动社会向前。而棉花这种作物的普及,更是让百姓能够在吃饱之外穿暖。于是,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否则,如若亩产始终很低,如若没有棉花,农人要得到温饱,需得多费多少力气?”

    “如果百姓不得温饱,天下纵使有再多文人墨客留下诗词歌赋,纵使有再多人歌颂太平,哪算得上真正的太平盛世?”

    话到此处,张寿却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也就是在他那个年代,方才实现了几千年来无数明君贤臣都没有从根本上实现的真正太平盛世。

    永平公主却终于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虽然不屑于诗词歌赋,就连月华楼文会,也是考校士子们如今科举考试的那块敲门砖八股文,但是,要她这个才女如同趋炎附势讨好三皇子和张寿的洪氏那般,承认农工的发展才是天下进步的基础,那却绝不可能。

    看着面色娇艳,眼睛里只有一个张寿的朱莹,她不禁觉着这个死对头简直是被张寿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完全忽视了张寿的离经叛道。

    可她的父皇明显很喜欢张寿的离经叛道,如今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张寿继续教授三皇子,她不可能更没有能力去劝阻这件事,因而,她当机立断地岔开话题道:“对了,我还想问洪娘子,你从小读的什么书,都教过什么人?可有什么心得?”

    被问到自己老本行的洪氏顿时笑了起来。她从容地说道:“在父亲看来,我是从小通读女诫等等女德书,但也能吟诗作赋的才女。而母亲从小教我的,却是《梦溪笔谈》、《新仪象法要》等等。当然,《梦溪笔谈》还好一些,《新仪象法要》却七零八碎不全……”

    张寿见洪氏终于开始在三皇子面前展示才能,之前已经抢过一次戏的他自然不会再出风头,即便如此,当他含笑避到一边的时候,朱莹仍是跟了上来打趣道:“原来阿寿你也会有这样不厚道抢人风头的时候!”

    张寿被朱莹说得唯有干笑:“一时感触而已,实在忍不住。我只是纯粹看不惯如今重文轻理,舍本逐末。”

    “你这话要是对别人说,非得惹得那些腐儒提剑追杀你三百里不可!”朱莹故意把话说得极其夸张,因见张寿含笑看着自己,她这才轻哼道,“也就只有我才信你这一套,你没看永平那丫头,开始还好,后来被你说得脸都快黑了!”

    “只有你信我这一套吗?”张寿不动声色地轻轻握住了朱莹的手,气定神闲地说,“我怎么觉得,皇上也很相信我这一套?”

    “谁让皇上是葛爷爷的学生?再说,太后娘娘说,他从小就是特立独行,离经叛道,不知道让她操了多少心!”朱莹想都不想就直接把皇帝卖了,但随即就郑重其事地说,“阿寿,你一定要好好教三皇子,养出两个逆子,皇上肯定很伤心,他禁不起更多的打击了。”

    对于这样的请求,张寿倒没有意外,因为他早就感觉到,皇帝待朱莹简直就好像对亲生女儿,朱莹对皇帝也很敬慕。至于他,仿佛也被皇帝爱屋及乌当成自家女婿那般看待了。

    所以,他很爽快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别说三皇子是个好学生,他就算是糟糕的学生,落在我手心里,也会想尽办法把他掰过来。放心吧,无论三皇子还是四皇子,都是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我自然会全心全意地当好这个老师。”

    一想到要教一个未来皇帝出来,他心里自然而然就很有一种使命感。当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君权上,那是一种很愚蠢的妄想,但既然有机会,努力一下也不坏。

    最起码,当今皇帝是一个在大臣们看来性格有很大瑕疵,但在他看来,却具有超前眼光和器量的人。而且,皇帝还正在壮年,那成天骑马练武打熬出来的筋骨,少说还有一二十年的寿命,而到了那时候,三皇子也应该成熟了。

    朱莹听到张寿的承诺,自然喜笑颜开,也没理会那边厢正在唇枪舌剑的永平公主和洪氏,只是悄悄指着三皇子道:“今天皇上就打算让礼部拟定册封仪制,册封三皇子的亲娘和妃为贵妃,还有裕妃娘娘也会一块晋封,这事儿三皇子不知道,永平却是肯定知道的。”

    皇帝挑明不立皇后的消息,已经在这位天子本人的宣扬下,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因此皇帝不立皇后,只册贵妃,张寿听了也最初并不觉得奇怪,随即突然意识到了一点。

    “从前宫里没有贵妃吗?”

    “没有。皇后不乐意。”朱莹耸了耸肩,淡淡地说道,“皇上本来只有一后三妃,庐王之变后,皇上这一辈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太后眼看下一辈就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就一再劝说皇上又纳了三位妃嫔,其中两位是三皇子和四皇子的母亲,另一位生了四公主庆阳。”

    “所以,从前东西六宫正正好好空着一半。”

    从后宫数量来说,皇帝还真是确确实实不好色……张寿心中正转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可随即就听到朱莹又压低了声音:“但裕妃娘娘好像又有了。”

    张寿顿时愕然。裕妃和九娘曾经是闺中密友,当日怀孕也是前后脚,遇险也是一起,最后更是和他的母亲张寡妇一同逃出生天,而这年纪嘛……如果他没算错的话,应该至少三十五六了吧?在后世这已经算是晚育了,在如今这年头,这育龄就更加偏大了。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面上已经恢复了恬静的永平公主,继而就瞪着朱莹道:“莹莹,你日后谨慎些,这种宫里的事,别拿出来在这种地方说。”

    “今天这消息肯定就已经公布了啊,所以我才说的,我都知道好几天了。”朱莹一脸我很守口如瓶的样子,见张寿顿时哭笑不得,她这才笑嘻嘻地说,“我是和永平一块知道这件事的,那会儿御医来请平安脉,我还去摸了摸裕妃娘娘的肚子,说起来……”

    “我也希望娘再给我生一个弟弟!这样我出嫁了之后,祖母和娘也可以有人陪!”

    张寿顿时被呛得连连咳嗽。你把生孩子当成什么了?这又不是养猫儿狗儿做伴!在如今这个生产就是半道鬼门关的时代,生育是有风险的,大龄生育更是有风险的!

    好在朱莹没有继续这个非常劲爆的话题,接下来又饶有兴致地八卦永平公主的婚事,甚至还对张寿透露了裕妃罗列的小名单。

    见过裕妃总共才两次的张寿简直难以置信,那位面上时常笼罩轻愁的天子宠妃也会这样担心女儿的婚事,等朱莹把话题拐到张琛身上的时候,他才苦恼地抓了抓下巴。

    算起来,他现在唯有欠秦国公张川的这个承诺还杳无音信了……张琛真是难办!

    “公子,大小姐!”

    正在发愁的张寿听到楼下阵阵叫唤,这才立时回神,他快步来到三楼窗口,往下这么一张望,就看到了被楼下看守的锐骑营兵士拦住,明显正在跳脚的小花生。不等他开腔,身后朱莹就赶上前叫道:“这是阿寿家里的随从,拦着他干什么,快放他上来!”

    张寿见两个军士听了朱莹的话就毫不犹豫放行,他就对着朱莹做了个你先留下手势,自己快步下楼。等他到了二楼时,正好和三步并两步冲上来的小花生撞了个正着。

    “公子,六哥突然回来,直接把宋公子给拎走了。方公子吓了一跳,一个人去追了。家里上下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请吴娘子先在家里主持,让大家别慌,先过来找您。”小花生见张寿分明也是满脸发懵的模样,原本觉得找到张寿就是找到主心骨的他就有些慌了。

    “您也不知道六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才有鬼了!让他去请洪氏提到的那个杨詹杨七郎,人跑回家里把那个宋奇葩拎走干什么?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好不好?

    张寿越想越觉得这简直是荒谬,但看小花生那明显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只能咳嗽一声道:“阿六虽说为人直截了当了一点,可做事素来还是有分寸的,他总有他的道理。”

    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阿六到底是个什么道理,但他此时这种镇定自若的态度,自然而然就安抚了不安的小花生。可是,既然姑且放下了这件事,他就往楼上张望了一下,随即小声说道:“公子,上次皇上到家里来,我没认出人来,实在是太眼拙了。”

    见张寿莞尔一笑,分明毫不在意,他顿时有些急了:“我一时嘴快,说什么皇上看着面善,皇上后来还说让我别担心大皇子再祸害人什么的,我不是怕别的,就怕……”

    小花生说着就已经哭丧了脸了,这是这两天他一直压在心里,以至于辗转反侧的最大心事。他最担心的就是,皇帝已经知道他就是那时候女扮男装把大皇子骗得团团转的人!他自己倒不要紧,但如果连累冼云河还有张寿,那他就真的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没事,别怕,皇上之前还说想见你叔爷……”

    张寿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小花生倏然色变,哪里还不知道人眼下就如同惊弓之鸟,他就干脆一把按住了人的肩膀。可他还来不及继续安慰人两句,楼下就再次传来了一阵喧哗。当他快步来到二楼窗前张望的时候,就只见一辆马车刚好在楼前停下,驾车人正是阿六。

    而紧跟着,宋举人就连滚带爬地从车门跳下车来,而紧跟着慢吞吞离开车门位置的阿六,却是伸手到车里,与其说是搀扶,还不如说是托抱了一个人下来。只见那人鼻梁上架着一副他熟悉却又陌生的玩意,整个人瘦得如同竹竿一般,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其吹走。

第五百五十七章 饿货败家子

    “张博士,你可给我评评理,哪有阿六这样的,回到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抓了我就跑……”

    宋举人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把张园直接形容成了家里,此时此刻的他就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苦了。之前看阿六炮制方青,把人吓到脸色发青那会儿,他看着心有余悸,可真正轮到自己被阿六抓着飞檐走壁了一回,他已经在心中发誓这辈子再不羡慕什么侠客。

    传奇里头那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侠客全都是假的,谁都没说过,飞檐走壁这么可怕!

    “就因为那个痨病鬼似的家伙贴出布告,说要招厨子,还是有名的厨子,别人概不接待,阿六就跑回来拎了我过去骗人开门……可怜我就成了骗人开门的道具!就凭阿六那本事,别说那院子根本就没有多高的围墙,就是再高的围墙他也能轻轻松松越过去,干嘛要拉我去!”

    下一刻,张寿就听到了阿六幽幽的声音:“因为少爷说是请他来。”

    宋举人顿时无语。见阿六搀着那个明显干瘦如柴,虚弱至极的芦柴棒,他只能对满脸莫名其妙的张寿解释道:“那位客栈的掌柜说,这姓杨的包下那座小院之后,就没出过门,一日三餐也很少吃,他怕人饿死,可偏偏人还给了一大笔食宿费,只是嫌他们厨子做的难吃。”

    “所以,他征得人同意之后就贴了布告,说是诚征名厨,报酬丰厚。阿六没敲开这小子的门,被那掌柜一提醒就回来拎了我过去。真是,我好歹是已经跻身御厨选拔大赛决赛的人,居然被他骗过去做这种事!”

    “御厨又怎么样,多半是徒有虚名之辈!”芦柴棒似的杨七公子突然迸出了一句话,一时间,原本还在考虑是不是要赶紧请大夫,给这个眼瞅着随时可能会死人看看,这会儿张寿不禁愕然。这家伙还有说话的力气?

    他正想说话,就只见宋举人已经恼火地和人怼了起来:“你还有脸说大话?之前是虚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亏得我紧急下厨给你调了个糖水灌你喝下去?我这辈子见过自尽的,看见过跳河的,但唯独没看见过自己废寝忘食几乎把自己给饿死的!”

    听到饿死两个字,张寿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最初洪氏提及她救过那么一个磨出镜片制作望远镜,而后在观星之后兴奋多言而被人告发下狱的豫章书院学生时,张寿还以为那是个穷书呆子,后来听到家境优渥,他就醒悟到这年头若想要兴趣爱好,确实得有钱。

    可有钱的富家公子离家出走跑到京城来,明明有钱包下一座客栈小院,却还折腾到自己几乎饿死的……他还真是平生仅见!

    考中举人却爱好做糖水的宋举人,管不住一张嘴老是“耿直”惹祸的方青,再加上此时这个快饿死的芦柴棒……他怎么尽遇到这种奇葩呢!

    张寿简直是啼笑皆非的时候,楼上人听到下头这动静,终究忍不住有人下来了。头一个自然是朱莹,而紧随朱莹的……毫无疑问,绝不可能是矜持的永平公主,也不可能是持重的洪氏,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不像是随着皇帝去过张园参观工坊,去过兴隆茶社亲自观摩过御厨选拔的四皇子,所以他对宋举人有些陌生,只是刚刚在楼上分心二用听到下头零星话语,他就大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但是,相对于宋举人,他实在是被骨瘦如柴的杨七公子杨詹吓了一跳。

    “老师,这是……”

    到底身体虚弱,又被马车载着一路疾驰而来,杨詹才和宋举人争了两句,人就有些吃不消了,若不是阿六扶着他的力气着实不小,此时他甚至能瘫坐到地上去!然而,他的精神却很健旺,或者说,眼前的一个人让他打足了精神。

    “请问,真的是国子监张博士吗?”他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等听到张寿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是我两个字后,他就长舒一口气道,“我之前去张园求见过你,你却不在家,我还到国子监大门口去试图堵过人,但每每遇到各种变故!”

    张寿顿时哑然。他号称炙手可热,也有人跑到家里来求见拜访,但不是求举荐的,就是来寻衅希望展示才华的,再不然就是纯粹来刷个已经见过某某人这种名头的,所以前不久他就索性给门房留下了题目三道,解出之后就可留下名刺,他甚至承诺回访。

    但直到现在,这种算学人才一个都没有……至于为什么把其他很可能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人排除在外,原因很简单,他一个原本就因为算学天赋而闻名于朝的人,人设都已经定了,和那些正经文人墨客不是一路人,结交这些人干什么?

    他又不求将来能做宰相!

    至于在国子监堵门求见他的人遇到各种变故……那就要问阿六了,这小子是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求见他之人的。因为大多数想见他的人,确实没安多少好心……

    杨詹却不知道张寿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说:“我之前到京城晚了一点,没赶得上考九章堂!我也想进一步好好研修算学,因为我虽然侥幸磨出了几副镜片,但根本谈不上什么经验。那观星的镜片倒还有两副,但我戴的这一副镜片,却是唯一一副成功品!”

    “我失败了成百上千次,在听说你的事迹后终于想明白了,这不能靠经验,要靠计算!”

    有人想考九章堂,这种事张寿已经都顾不得高兴了,因为他注意到的是另外几个字眼。

    失败了成百上千次?这年头可没有玻璃给你糟,这糟践的都是天然水晶吧?这得多少钱!

    张寿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还得对三皇子解释一下来人的身份:“这就是刚刚洪娘子说的那位杨七公子。人应该是钻研到废寝忘食,所以才落得这个样子。”

    杨詹却仿佛没看到张寿身旁的三皇子更何况他也不认识对方。他没有理会张寿的解释,急切地再往前跨了一步:“张博士刚刚说洪娘子,那么一定是见过了她是不是?她是我的指路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要不是她,我家里那些恨我糟践了那座矿洞的长辈和兄弟们,估计就任由我在大牢里自生自灭了!是她把我引荐给张博士你的对不对?我就知道她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只有她才知道这天下有谁能懂我!”

    “小小一枚镜片,竟然能够引火,双片按照一定距离叠放,然后用铁皮或铜皮包裹起来,就能够看到远处的东西。而合适的镜片戴在眼前,更是可以帮助目力不好的人视物,我就是想找出这其中的道理。洪娘子送给我的那些手稿中写得语焉不详……”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实在是太兴奋的杨詹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体,终于下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眼睛一黑,整个人直接栽倒在阿六的身上。

    可还不等吓了一跳的三皇子大声叫人,就只见阿六直接拿手往人鼻子下头狠狠一掐,下一刻,刚刚已经软下去的杨詹再次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但在最初的迷糊之后,他立刻清醒了过来,根本没在意鼻子下头那股刺痛感,甚至都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已经昏了过去,带着几分狂热叫道:“我从洪娘子那儿得到的手稿残卷上,那写书的人很惋惜地声称,他就是算学根底不够好,否则很多难题都能轻易解开!”

    “所以,我才想好好学算学,只要学会了,我一定能够磨出能看清楚月亮的镜片,到那时候我肯定能看清楚月宫里的嫦娥和玉兔!”

    不,按照望远镜倍率水平的发展规律来看,你就算研究到死,估计连月亮上头的环形山都看不清楚……

    张寿暗自腹诽,见人还打算继续滔滔不绝,生怕这家伙再次背过气去,赶紧重重咳嗽一声阻止道:“杨七公子,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了,你既然身体虚弱,就先喘口气歇一歇,不要急着说话。不是我说你,人是铁饭是钢,哪有这样不珍惜身体的?”

    知道这种年纪轻轻却自认为很有主见的人听不进去大道理,他就索性改劝为捧。

    “你既然有那么大宏愿,又有那么卓越的才能,你就没想过,你这条命已经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天下的?万一你出了半点差池,还有谁能把你的研究继续下去?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有半点闪失,你的发现,你的发明,就会泯然无人知?”

    杨家在江西南昌府也算是家大业大,杨詹这所谓的家中幼子,那是堂兄弟这一辈中的,并不是上头真有那么多亲哥哥。他父亲死的时候,留下了几个忠心耿耿的管事给他,又当着豫章书院洪山长的面托孤,把那座最值钱的水晶矿洞留给了他,因此家中其他人没办法染指。

    毕竟,谁都知道洪山长嫉恶如仇,喷人最利,童叟无欺!

    可是,就算他是洪山长的学生,因为他心思不定,老爱钻研那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洪山长这个名义上的老师对他这种习性那是深恶痛绝,也不知道用戒尺责罚过他多少次。

    而洪氏虽说对他表示出了相当大的嘉许,赠他太祖手稿,甚至在他锒铛入狱的时候,去求恳那些豫章书院的话事者将他捞了出来,可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那一刻,杨詹只觉得自己就是那被有眼无珠的人当成驽马拉车的千里马,如今终于遇到了命中注定一眼就相出他那卓越才能的伯乐!

    他感激涕零地死死盯着张寿,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张博士,我跟定你了!”

    这小子实在是太单纯了吧?说话还这么有歧义!

    王霸之气一开,小弟纳头便拜,就张寿自己来说并不是没有体验的。想当初他就狐假虎威借着朱莹慑服了那群贵介子弟,可之后若不是有翠筠间那一场深夜袭杀,他在那些人面前恐怕还真谈不上什么威信。至于真正收服张琛这个最大的刺头,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而且,贵介子弟们说话那都是相当有含蓄的艺术,哪里会像杨詹这样口不择言?

    他正哭笑不得的时候,就只见杨詹再次眼睛一翻,竟是又昏厥了过去。眼看阿六还要如法炮制再掐人中,他就当机立断地喝道:“阿六,别折腾他了!直接找个地方让人躺下来,再灌点糖水,然后找大夫……”

    话没说完,他突然就意识到了刚刚宋举人和杨詹吵架时说的话,立刻冲着宋举人问道:“你之前怎么知道灌他糖水?”

    “疯子说的。”这一次,却是阿六代替宋举人做出了回答。他淡定地看了一眼张寿,认认真真地说,“因为饥饿而虚弱的人,可以灌点糖水,他说这是太祖皇帝传下来的。”

    看来太祖皇帝那也是个一饿就低血糖的饿货啊!

    张寿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看到三皇子已经被这位奇葩的杨七公子弄得满脸迷糊,他就索性把杨詹刚刚那颠三倒四的话重新解释了一遍,至于杨家可能在窝里斗之类的,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却着重强调了一下杨詹做实验时可能产生的巨大花费。

    于是,多年来饱受大皇子和二皇子冷言冷语的三皇子,原本还对杨詹颇有几分同情,可当听到那可能耗费掉无数水晶,他就立刻哑巴了。

    好半晌,他才讷讷说道:“他这确实是太浪费了一些……不过,既然如此,老师您为什么还要称赞他有才能?”而且还说得这位杨七公子真的这么重要似?

    虽然后半句话,三皇子没有傻傻地问出来,但张寿哪里会不明白?他呵呵一笑,正要对三皇子解释一番,底下就再次传来了一阵喧哗。这下子,今日经历过两次这一幕的他顿时纳罕了,明明是三皇子和永平公主考校洪氏,怎么会出这么多幺蛾子……不对,作妖的妖人?

第五百五十八章 有所求

    “就是这儿!”

    方青一把拽着满脸无奈的华四爷,尽力不去看面沉如水的岳山长,气急败坏地叫道:“今早我就听说,张博士在这里会客,那个阿六肯定是把宋兄带到这里来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出手掳人,肯定是有什么事……”

    早在方青拦车时,听到月华楼这三个字,华四爷就完全不想来,奈何岳山长正好来拜访自己,同车而行的这位既然表示要过来看看,甚至不在乎传言中和方青之间那微妙的关系,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此时此刻,看清楚了守在四周围的那些锐骑营将士,他就更头疼了。

    偏偏在这时候,他还只见岳山长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和那些将士交涉,希望能进月华楼去,哪怕在被人礼貌拒绝之后,仍然在不厌其烦地与人说道理。这也就罢了,他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岳山长当日在国子监九章堂招新日,会和方青这个愣头青划清界限了。

    因为这位年轻气盛的方举人,在眼看那些顶真的锐骑营将士说话客气归客气,但就是不说月华楼中此时到底都有谁,更不放他们接近时,竟然出声嚷嚷道:“宋混子,宋混子,你要是在,只要没被人堵住嘴,你就吱一声!”

    这一刻,华四爷不由得把肠子都悔青了,他干嘛要因为广东会馆宋会首的引荐见岳山长?不见岳山长,就算招惹来这个拦路的愣头青,他也可以不管闲事!

    下一刻,他就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个声音:“今天还真是贵宾云集月华楼啊!阿六,都是你惹出来的祸,还不赶紧下去和我迎一迎客人!”

    方青抬头看见二楼临窗处,张寿微笑颔首,在人身后,阿六则是露出了半边脑袋,居高临下淡淡看了他一眼,他登时为之一怔。等看到一旁宋举人竟然也探出了头来,杀鸡抹脖子似的对他连做手势,他就立刻意识到,他只怕是又弄错事情了。

    果然,当张寿带着阿六下来之后,只用了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阿六因为情急而带着宋举人去见杨詹的前因后果,就连宋举人自己都干笑出来解释。这下子,半路上看到一个华字就拦车去搬华四爷这个救兵的方青,此刻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蠢极了。

    要不是想到宋混子和宋会首名义上是亲戚,实际上已经闹翻了,也就是据称曾经在兴隆茶社给宋举人求过情的华四爷好像传言中是个古道热肠的儒商,他在半路上看到那写着华字的马车时,也不会扑上去拦截求救,更不会……就这么遇上正好同车而行的恩师岳山长!

    方青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而张寿在简略解释清楚事情原委之后,他对着打圆场的华四爷摇了摇手,却笑眯眯地对宋举人说:“宋兄能够有方公子这样仗义的朋友,还真是好福气。你回去可得好好谢谢他,别辜负了他一片好意!”

    宋举人不知道张寿这是调侃,还是真心话,一时只能唯唯。而岳山长却若有所思地地问道:“今日一不是国子监休沐日,二不是月华楼文会的日子,一向勤勉的张博士却出现在这里,又有这么多锐骑营将士把守在此,是楼上有什么紧要人物么?”

    “没错,三皇子和永平公主在此,还有我那未婚妻也在。”

    张寿毫不讳言,见原本神情低落的华四爷瞬间振奋了起来,他就含笑说道:“阿六做事素来简单粗暴,这次是他不对,我替他给宋兄和方公子道个歉。”

    他才刚一拱手,就只见宋举人直接一蹦避了开来,方青则是一怔之后连道不敢,他却还是把赔礼进行到底,深深作了一揖,随即就对着岳山长和华四爷笑道:“既然来了,两位一块进来坐一坐?今天我也是个陪客,多上两位陪客也不要紧。”

    本觉得这场面尴尬到无以复加,恨不得找个借口就立刻开溜的华四爷,此时却求之不得地连声答应。能在这巧遇未来太子,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躲?

    而岳山长就更不会拒绝张寿的邀请了。事实上,他之所以会在遇到方青之后,依旧跟了过来“管闲事”,就是觉察到月华楼这三个字背后可能有文章。月华楼几乎是永平公主的代名词,而张寿私会永平公主既然绝不可能,那这背后的某一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果然,当他和华四爷跟着张寿进入一楼大堂之后,就只见三皇子正站在里头,一见他们时就客客气气地颔首为礼。哪怕他曾经在九章堂远远看到过这位小皇子一次,可此时再见,因为外间那消息的缘故,他情不禁地觉着,三皇子确实是有储君之相。

    头角峥嵘,身姿挺拔,眼神和表情全都温文尔雅,可以说,这是士人最期待的那一类储君,远远胜过假仁假义的大皇子以及暴躁冲动的二皇子。因而,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就回了一个长揖。

    华四爷亦是如此,那礼数简直是毕恭毕敬。若非太祖皇帝当初在登基的头几年竭尽全力废除了日常起居时的跪拜常礼,他甚至恨不得伏拜于地,以示恭敬。

    而三皇子这几天来见了太多太多人突然改换了一副面孔,最初莫名惊诧,而后浑身不自在,至于到了现在,他都已经感觉麻木了。所以,此时此刻他忍不住瞅了一眼满脸淡然的张寿,心里忍不住想到,只有张寿见他时,依旧一如平常。

    他倒没想过张寿应该在此时把这两人拦在门外,当下就笑着说道:“三姐正在楼上见洪娘子。虽说男女有别,但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在男女,二位既然恰逢其会,就一同上楼去吧。毕竟,三姐和洪娘子都是胸中大有沟壑之人。”

    三皇子对永平公主表示尊崇,岳山长和华四爷都能够理解。

    身为年幼的弟弟,对皇姐的敬慕那是应该的,可对于洪氏做出这么高的评价,那却很不正常。而且,永平公主来见洪氏,那是公主和公主侍读的正常见面,但用得着三皇子作陪么?如果三皇子比永平公主年长,如果洪氏是个年岁相当的绝世美人,两人彼此相看还差不多!

    可这明显不可能!那么,今天这又是什么缘由?而且,为什么还有张寿和朱莹在一旁?

    别说华四爷一时半会想不清楚,就连自负智慧的岳山长,同样也没想明白。但是,这并不耽误他们两人跟随三皇子和张寿拾级而上。这时候,拉了方青进来的宋举人却发现,这里还剩下了一个人,正是阿六。

    阿六没有立刻跟着张寿上楼去,而是意味不明地对这难兄难弟笑了笑。他素来不常笑,此时这刻意一笑,非常没有显得和气,反而显得有些恐怖,至少在方青和宋举人看来是如此。

    然而,最终阿六对他们说出来的话,那却显得非常正常:“杨詹被这里的掌柜和伙计抬下去施救了,宋公子和方公子麻烦去帮帮忙吧。一会你们要上楼也随意。”

    见阿六说完这话就快步上楼,方青哪里会跟上楼去,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能在三皇子面前刷好感。而宋举人更长舒一口气,随即拍了拍方青的肩膀道:“乌鸦嘴,你真是仗义,竟然去搬救兵救我!虽说最后没救着,但我们俩就算是扯平了,你以后再也不欠我了!”

    方青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我欠你什么了!”

    “欠什么?你小子可别装蒜!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首先,你没地方住;其次,就你这张嘴,恐怕会被人打死;第三,你见不着皇上;第四,你也见不着……”

    “好了,你给我闭嘴!你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恼羞成怒的方青唯有打断了宋举人那越来越奇葩的算账,一甩袖子就径直去寻找阿六刚刚让他们去救治的人。

    虽然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怕什么阿六,但此时此刻理智还是压过了感情,尤其是当他见到形销骨立的杨詹,看到掌柜和伙计正团团转,他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等听到宋举人添油加醋,说了自己灌人糖水的功劳,复述了杨詹刚刚那番话后更是如此。

    在大说特说之后,宋举人到底还是真的去指点厨子熬药粥了,浑然忘了刚刚和人争得面红耳赤。而等到点拨完回来,他见方青看着床上那瘦弱年轻人发呆,他就叹了一口气。

    “虽说我刚刚和这小子吵了一架,但想想他这家伙也实在是够死心眼的。他爹留给他的可是一座能开采水晶的矿洞啊!可他倒好,竟然就全都败光了来磨什么镜片,结果一出事,家族里其他人恨不得他就在牢里死了算了,也免得糟践了财产!”

    “啧,什么大家族,我算是看穿了!”

    方青则是发了一会儿呆之后,突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宋举人见状大吃一惊,赶忙上去一把将人拽住:“你发生什么疯!刚刚闹着要进来,这会儿怎么一声不吭就要走?”

    “我要回张园去种地!”方青不耐烦地想要甩掉宋举人,见人不放手,他就一字一句地说,“做事情得一心一意。我要去试一试,照着阴阳太极的形状种地,会不会增产……”

    “别做你的白日梦了!”这一次,不耐烦打断他的却是宋举人,“你们召明书院固然重农科,而且你也是出身寒门,但你自己想想,自从你表现出读书的天赋之后,你家里人让你种过地没有?你除了知道水稻棉花之类的东西长什么样,你知道怎么播种插秧施肥除草收割?”

    “你知道农具应该怎么改良?知道品种应该怎么优化?知道怎么精耕细作?知道怎么引水灌溉吗?”那天在皇帝面前就一直都忍着的宋举人,直接一连串问题把方青砸得头晕眼花,随即才虎着脸说,“太极八卦要是能够种地增产,你觉得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想不到?”

    “因为我就真没见人像你这么迂腐到相信这种见鬼的道理!”

    没等方青发飙,他就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信的话你去试试!真有脑子的话,你就好好记着皇上的话,好好预备明年的会试,别再出幺蛾子了!”

    “就算你家山长擅长农科,你也不擅长!你就只适合做个挑人刺的清流,只要御座上都是有容人雅量的皇上,别被你气死就行了!”

    宋举人和方青正在唇枪舌剑的时候,上了三楼的岳山长和华四爷见到了永平公主朱莹和洪氏三个女子,客客气气行过礼后,本以为还要花上一番功夫刺探,谁想永平公主在起身相迎,以表示对岳山长这样名儒高士的尊敬之后,竟是直截了当揭开了谜底。

    “有人对父皇举荐洪娘子人品高洁,才学不凡,所以父皇就差遣我陪着三弟一同来见见洪娘子。”

    尽管话还不至于说得特别直白,但岳山长和华四爷那是什么人?一句话都能一个个字掰开来琢磨的他们,已是倏然之间就明白,竟有人举荐洪氏来给三皇子当老师!

    虽然他们压根不知那个举荐的人是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由此联想。反正不可能是张寿!

    虽然年纪还小,但三皇子却察觉到了皇姐这话语中似乎有些弦外之音,更察觉到了岳山长和华四爷表情有异,顿时不安地瞥了一眼张寿。等看到张寿一如既往地含笑看着他,他不知不觉就有了信心,当下就镇定自若地开了口。

    “洪娘子慧眼识珠,才学确实也不凡,我听父皇说,你很擅长水墨山水画?”

    洪氏已然从永平公主的态度中体会出了那一丝毫不隐藏的敌意,正觉得无奈,一听到三皇子这话,她顿时精神一振。她不知道楚宽到底是怎么推荐她的,但此时三皇子既然已经开了口,她就顺着此言含笑往下说道:“三皇子谬赞了,妾身的水墨山水其实粗浅得很。”

    “教授妾身的那位大家,乃是豫章书院的徐夫子,三十年前的探花郎。妾身只从他身上学到了八个字,其一,曰气韵;其二曰格局;其三曰疏浅;其四曰藏势。”

    “若是明了这八个字,一副山水信笔可得,不用人教。”

    听到这里,张寿不禁暗自啧啧。不止借画喻人,洪氏那更是趁着三皇子的话表明了自身之所求!

第五百五十九章 铿锵

    和成日里与朝廷高官们明争暗斗已久的楚宽相比,洪氏很清醒地明白,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她在江西可以靠着替父亲转圜各方面的关系,又有豫章书院那些长辈照拂,于是如鱼得水,可以利用父亲的名义,不动声色地帮助那些在杂科上有天赋的学生,但在京城……

    无论是孝女还是才女,这些名声对她的帮助都很少。反而因为父亲洪山长之前上书要把她嫁给大皇子的陈情,整个京城对她的那些负面的议论更多,甚至多过对她容貌的品头论足。这还要幸亏她并不是什么美人,否则光是众口铄金就足以让她寸步难行。

    所以,楚宽到底打算利用她来谋划什么,利用她和谁打擂台,她并不关心,但她知道,一旦担纲下三皇子老师的名声,别说朝中一定会一片哗然,就是民间的唾沫星子也能把她淹死。就算是她的父亲,也不会为她觉得高兴,只会觉得朝廷此举实在是太过荒谬。

    因而,她之前和楚宽那次见面时,特意问清楚了三皇子的性格、喜好,当得知三皇子很喜欢画画的时候,她就在心中打定主意。

    可即便如此,刚刚三皇子竟然主动把话头递过来,她简直觉得是意外的惊喜。

    此时此刻,她既然将自己想说的话,都放在了这水墨四义之中说了出来,见满堂皆静,她就含笑说道:“未知三皇子觉得,妾身教授你水墨之艺,可还够格吗?”

    三皇子脸上顿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欣然点头道:“洪娘子兰心蕙质,人品高洁,刚刚气韵、格局、疏浅、藏势这八个字更是画龙点睛。要知道我学了水墨画这么久,却一点都没法入门,父皇老是和我说谁画得好,可请了过来之后,却发现画得好不代表教得好。”

    “我今天就回宫去和父皇说,请你教我画画。”说到这里,他就看向永平公主,满脸诚恳地问道,“不知道三姐可愿意割爱,让洪娘子教我画画吗?也不是天天都过来教我,只要她两三天来教我一次就行了。”

    尽管岳山长和华四爷并不能真正算是一边的,此时仍然情不自禁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彼此都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欣赏和忌惮。

    那欣赏和忌惮都并不是只对一个人的,而是对两个人的。无论是三皇子的突然另辟蹊径,还是洪氏的从容应对,那仿佛是事先排练过无数次的对答,实际上却分明是各自的临场发挥,都让他们看在眼里,惊在心里,再不敢小觑了妇人和孩子。

    至于他们如何看得出来……只看那位号称京城第一才女永平公主的莫名惊诧就知道了!

    永平公主确实非常惊诧,她完全没想到,三皇子竟然会把话题突然扯到了画画上,洪氏竟然还应付裕如。这如果是事先商量好的也就罢了,可洪氏只见过一次太后,此后就再也不曾入宫,而宣布了东宫的消息后,三皇子今天还是第一次出宫。

    两人根本不可能碰面,又怎么可能搭上线?而如果没有,两人却能有这样的默契!

    从前三皇子信赖的是张寿,如今看来,日后加上一个洪氏也未必可知。这女人实在是心计太深,太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意了!她恐怕事先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三皇子名正言顺的老师!

    永平公主正进退两难的时候,朱莹却笑吟吟地连连点头道:“这还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三皇子一向最喜欢画画,可那些画师纵使自己笔法绝妙,却往往不知道应该怎么传授他人,有洪娘子来做老师教画画,那自然最好了,两三天一次,这也不耽误功课。”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他也懒得去想朱莹这是单纯不愿意动脑子,还是根本就看出来了,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支持三皇子,干脆也欣然赞成道:“三皇子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名师教导画画,那我可要说一声恭喜了。”

    原本就是心中忐忑却佯作镇定的三皇子,得到朱莹和张寿的先后支持,这才终于如释重负。他眼巴巴地看着永平公主,想要继续恳求,却又仿佛生怕触怒了姐姐的表情,每一个人都看在眼里。这下子,永平公主终于不得不给出回应。

    虽然往日和这些兄弟姐妹全都并不亲近,但三皇子和四皇子到底是什么性格,她还是摸得准的。两人固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比起她那两位不成器的兄长,却到底可爱多了。

    她又不可能成为未来太子的老师,她的侍读去教人画画,她还挡路,传出去别人岂不是还当她没有容人雅量?于是,她就故作没好气地笑道:“太后给我特意挑选的侍读,你也要来抢!幸好她不过是教你画画而已,若是教你经史文章,别人还以为是我挑唆的!”

    她语带双关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这才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岳山长和华四爷:“我这三弟从小就极爱画画,洪娘子却又是闻名遐迩的才女,所以我没防着他今天陪着我来见人是假,想要拜师求教是真。二位既然今天亲眼见证了,回头若有人非议,可一定要帮忙澄清。”

    华四爷立刻心领神会,当即不假思索地答应道:“公主放心,这是一桩美事,若是有人非议,那必定是包藏祸心!”

    这一刻,换成岳山长有些后悔今天不该和华四爷同行,于是撞见方青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在,此时或义正词严地驳斥,或言辞委婉地劝告,或不动声色地提醒……谏劝不成然后就立刻拂袖而去,至少还能设法把自己反对的消息散布出去,把自己摘出来。

    可现在,华四爷抢先表态,永平公主又出言挤兑,他要是再拂袖而去,那就真的恶了三皇子这位未来太子了。

    就算三皇子真的雅量高致,不放在心上,最记仇的天子也绝对会重重记上他一笔。

    于是,他斟酌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劝道:“洪娘子毕竟是女子,教授三皇子是否有些不妥?更何况,因之前洪山长那道上书的缘故,一旦得知此事,届时恐怕难免有人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于三皇子多有不利,于洪娘子的名声也不好听。”

    听了岳山长这话,张寿本待帮着说两句话,可看到三皇子面色坚定,一副我意已决的表情,他就感觉自己用不着多事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三皇子开了口。

    “三人成虎,曾参杀人,众口铄金……既然这么多成语都是这个意思,那我就算为人处事再谨慎,也终究不可能没人非议。”

    这一次,满脸坦然的三皇子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可能讨好所有人,我更没必要讨好所有人!”

    “说得好!都说人言可畏,但只要你不在乎,别人还能拿你怎么样?”朱莹此时笑得极为灿烂,甚至一把拉过三皇子后,就如同平常在宫里那样,亲近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仿佛完全不在意这是未来的东宫太子,“要是让皇上听到你这霸气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突然被这么夸赞,三皇子反而有些腼腆了起来。他不安地瞅了一眼张寿,等到看见张寿竟然也笑眯眯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他一时又惊又喜,当下也顾不得刚刚朱莹摸头那一幕让他失去了东宫太子的形象,却是咳嗽一声道:“当然,这事儿我肯定得和三姐先回禀了父皇。”

    瞄了一眼岳山长后,他就憨憨一笑道:“我资质愚钝,从小喜欢画画,但一直都画不好,却还是喜欢。而自从在半山堂听老师讲过那些粗浅的算学之后,我很感兴趣,所以在宫里又和四弟一块缠着父皇讲葛老太师的《算学新编》,最后才能考进九章堂。”

    “父皇常说,幸好我喜欢的是画画和算学,不是别的,否则要是像他当年喜欢骑马和练武那样,一定会有人痛心疾首地说玩物丧志。可我觉得,骑马和练武能够强身健体,又怎么能称得上玩物丧志?”

    “一个人的喜好只要能适当有度,又无害于人,别人就应该尊重,而不是一个劲地想办法把他掰过来。那样的人就算居心再好,也要敬而远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三皇子的这番话,永平公主没想到,张寿也同样没想到,就连朱莹也没想到,一贯腼腆到显得有些弱势的三皇子,竟然也会把话说得这么铿锵有力。

    而岳山长更是从三皇子这番话里,品出了这位年少皇子那种非同小可的独立意志,心里不禁把对这位未来太子的评价又调高了一个等级。

    至于华四爷,从表面上来看,他仿佛已经完全折服于未来东宫太子的气势又或者说霸气,竟是除了点头就是点头,除了附和就是附和。

    “三皇子所言不错,那些打着为你好旗号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老顽固,确实是可恶至极,我从前初掌家业时,也碰到过不少这样自以为是的长辈,最后全都被我送去养老了!”

    “我之前就曾经和陆三公子谈过,希望能够将葛氏算经印上几千几万册,在江南之地的书坊甚至书院中推广。不知道三皇子能否说动皇上,亲自为葛老太师的这部宏图巨著写序?”

    虽说从小就因为前头有两个哥哥而并不受宫里人重视,但因为皇帝时常把他和四皇子带在身边,也算是颇为受宠,因此三皇子对于一般的奉承,那是早就有很强的抵抗力。

    可是,华四爷这奉承,却着实让他感到又惊又喜。他差点想要立刻就满口答应下来在他看来,父皇那是绝对也会一口答应的。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咳嗽。

    循声望去时,他就只见朱莹嗔怒地瞥了他一眼,等目光下移,他便发现,张寿正堂而皇之地牵着朱莹的手。

    这一刻,他不禁有些迷惑,到底是朱莹觉得不对,而出声提醒他,还是张寿觉得不对,于是让朱莹提醒他。但只是片刻,小小的皇子就迅速做出了决定。

    “此事我也需得先禀明父皇。”三皇子轻轻点了点头,可虽说没有做任何承诺,却还是用赞许的口吻说,“苏州华家能在豪富的江南占有一席之地,这份独到的眼光确实厉害。听说华家旗下各种工坊虽多,但这么多年来,却没有出现过一起佣工闹事,这很难得。”

    虽然最希望办成的事还没个准信,但三皇子的称赞已经足够华四爷惊喜了。

    他连忙欠了欠身以表示谦逊,随即就笑呵呵地说道:“江南佣工虽多,但只要勤恳做事,大多数人都能温饱。我是觉得,反而是江南那些读书不成,却又不能养家糊口,整日里不但不事生产,还要让家人妻子养活的秀才乃至于童生,其实比佣工更容易闹事。”

    “若是都能像召明书院的学生这样脚踏实地,不以农科为苦,那还好一些,但要是整日里高谈阔论,不务正业,那简直是比市井闲汉危害更大。其实如今江南之地,工坊遍地,佣工无业时固然容易有所危害,但这些取得功名却无法上进,又或者连功名都没有的……”

    “书生那才是最大的隐患!这些人只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不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反而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而如果无用,那便是朝中和地方有奸臣阻道!”

    刚刚他一直都表现得像是阿谀奉承的小人物,可此时此刻突然揭开这么一个盖子,四周围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而后打破这寂静的,却是朱莹。

    “华四爷说,读书人闲置无职,因此聚众鼓噪,非议颇多,这倒确实是一个大问题,都说如今大多数读书人六体不勤,五谷不分,未知岳山长对此有何高见?”

    岳山长没料到突然针对自己的不是张寿,而是朱莹,一愣之后顿时神情一冷。他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不少读书人固然忘了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但与其埋怨他们迂腐,还不如先想一想,朝廷拿来考校读书人,给他们授官的卷子,都出的是什么题?”

    他深深看了一眼三皇子,随即从容拱手一揖道:“三皇子愿意博取众长,涉猎广博,这是好事,我非常赞同,若有人非议,我自会一一驳斥,但华四爷这等将闲散读书人聚集议论时政当成隐患的说法,我不能苟同。”

    “书生不事生产,因为所学就非生产,而除非出仕,他们找不到一身所学能用上的地方!”

第五百六十章 器量,突发

    当这一天三皇子和永平公主同车离开月华楼回宫的时候,两人全都在发呆。

    今日他们之所以请了张寿和朱莹一同作陪客,是为了气氛能够缓和婉转一点,掩盖一下他们姐弟俩来考校洪氏的这一重目的。可没想到的是,一拨又一拨的意外来客,让这场月华楼的考校大会完全变得面目全非了。

    尤其是最后朱莹挑起的那场纷争,三皇子想想也觉得头疼。

    朱莹打头阵,岳山长反唇相讥,再接着……那自然是被朱莹帮腔的华四爷再次出来接战。光是看两人那针锋相对的架势,那真是谁都难以想到,之前华四爷还是和岳山长同车而来的。三皇子更想不通的是,明明华四爷把召明书院摘出来了,岳山长为何还要与其唇枪舌剑。

    以至于原本作为正客的洪氏,竟然闲得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起了热闹。

    而张寿竟然没有因为朱莹被岳山长说了,就站出来帮着未婚妻,而是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华四爷大战岳山长,到最后眼看两个人不欢而散,同时告退离去,这才含笑带着朱莹也离开了。据月华楼底下的人说,华四爷上了自己的车走的,岳山长则是自己安步当车离去的。

    而张寿临走时……很自然地把杨詹给捡回去了。

    要是没有永平公主,三皇子早就追上张寿去询问今天这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可既然姐姐在,刚刚不大好意思这么做的他此时心下疑惑极了。

    此时发觉气氛好像有点僵硬,他就没话找话说道:“三姐,刚刚那个杨詹又被老师捡回家去了,你有没有觉得老师老往家里捡人?”

    见永平公主没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刚刚幸亏那个宋举人和方公子一块搀扶了杨詹上来,总算是阻止了岳山长和那个华四爷的一场激辩,否则我看他们越争越起劲的样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三姐,那个宋举人……”

    “别提那家伙!”永平公主陡然不耐烦地打断了三皇子的话,声音竟是变得有些尖厉,“我不想和这家伙扯上半点关系!”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一时激愤,竟是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见面前的三皇子又震惊又迷惑,她慌忙补救道:“三弟,我只是心情不好,所以不知不觉就冲着你发脾气了……”

    她本以为这能够把自己的失态搪塞过去,可意想不到的是,三皇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姐难道还记恨曾经在兴隆茶社和那个宋举人的纷争?今天你对老师说的那些话,好像也很不以为然……难不成三姐你是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永平公主听到三皇子再次提起宋举人三个字,登时心烦意乱。前几日当柳枫对她告密了楚宽推荐洪氏的事,那也就罢了,可柳枫竟然还告诉她,父皇命楚宽打听宋举人家中景况,是否有婚约,这其中的意味就让她有些羞愤了。

    帝女之中,德阳公主已经许配了人家,没嫁只是因为皇帝希望张武能够做出一些成绩来,风风光光地迎娶公主。而她之后的那位四妹,根本就还尚在总角。至于宗女之中,之前天子亲自为两位郡主选了婿,但那是因为人家没了爹,总不能越俎代庖管到父母健在的宗室去。

    至于说皇帝是欣赏宋举人,要重用人……那就更不可能了!那个醉心厨艺的没出息家伙,除了厨艺还有什么值得皇帝欣赏的?再说,没听说过重用人之前不考校其才学,却是去查人家中景况,婚配与否的!

    永平公主本以为三皇子也觉察到了某种苗头,可等到听见他接下来的话,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三皇子在意的压根不是宋举人这个人,而是她的观点。

    想到今日张寿的那番话,想到岳山长对华四爷的驳斥,她终究忍不住说道:“三弟,父皇是从小就喜欢和那些士人对着干的性子,虽说如今都已经快四十大寿了,但他还是老样子,但你不一样。父皇不怕人攻谮,但你非嫡非长,却即将立为东宫,正应该让士人觉得你贤明。”

    “至少,你不能在岳山长这样的名士面前,那么明显地偏向张寿。之前在苏州华四和岳山长争执的时候,你就应该旗帜鲜明地站在岳山长这一边。你以为在华四明显在指摘那些百无一用的书生时,哪怕把召明书院摘出来,为什么岳山长还要站出来与之争辩?”

    “他是为了士人张目!你不要以为召明书院注重农科,他就真的有多开明,只看此人能够在自己的学生方青出言得罪了你和四弟之后,就立刻把人撵走,就足可见此人的冷酷决断。就和张寿说的一样,就算是改进农具和工具,大多数时候也靠的是读书人!”

    三皇子微微一怔。他盯着面色坦然的永平公主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认认真真地说:“三姐,谢谢你提醒我,但我刚刚在月华楼也说了,我不会因为别人的偏向和喜好,就改变自己,去迎合他们做一个贤明的皇子,又或者说将来做一个贤明的太子。”

    “老师之前是说过,改进农具和工具,大多数是读书人做的,但他在我面前却还说过,一个从来没下过地的读书人,怎么会想到去改进这些东西,又怎么能够改进这些东西?有很大的可能是,这样的人作为地方官,又或者开明缙绅,一向比较关切农科。”

    “于是,这个人也许看到了某个头脑聪明的农人在使用不同的新工具,又或者得到下人的禀报,知道工匠改造了新工具。然后,在亲自看过之后,他就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将这样好用的工具推广了开来,然后世人只记得他这个推广者,完全忘记了真正的发明者。”

    “即使是那个发明者本人,也不会去争那样一个名号,因为没有意义。古往今来,我们其实已经有了很多不同于古时候的东西,从低矮需要跪坐使用的案,改进成现在直腿的桌子,椅子,改进和发明者的名字有人知道吗?帝王将相的名字留了下来,但这些人却消失了。”

    见永平公主终于不说话了,三皇子就一字一句地说:“三姐,老师是个很好的人,他说的很多话,我都能琢磨很久,深有体会,你不应该对他有成见。”

    永平公主正要说,自己对张寿根本没有任何成见,却又只见三皇子又郑重其事地说:“老师从不避讳自己出身乡野,从不避讳他和莹莹姐姐的婚事乃是他高攀,从不避讳他除却算经,并不特别擅长经史文章,一手字也写得不怎么好……”

    “老师是个很坦诚的人,而且因为他精擅算经,所以喜欢凡事用数字来说话。他在很多时候喜欢另辟蹊径,并不是离经叛道,只不过是从很多人并不理解的角度来看问题而已。”

    哪怕知道三皇子很信任张寿,但永平公主听着这洋洋洒洒一大篇站在张寿这一边的话,她还是忍不住心头郁郁。

    她当然不可能因为三皇子的话就轻易改变心头的信念,更何况,在如今这个太平盛世,如果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能如何?

    要凭武艺建功立业?天下已经一片太平,偶尔几个盗匪也都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顶多在什么荒山傲啸而已。至于张寿之前捣腾的那些东西,不过奇器淫巧,哪怕她的父皇欣赏,如今也不是太祖年间,火器大兴的年代了。否则这么些年来,火器的改进为何会渐渐缓慢?

    外敌已经够不成太大威胁,天下太平,难道不应该是文章风流的盛世年华吗?

    因而,她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既然这么说,日后那就记得好好维护你的老师。要知道,当年葛老太师固然是睿宗皇帝亲口点的人,又有太后护着,可也曾经因为教授父皇时常常特立独行,而遭到了不少弹劾。相比葛家累世功勋,能人辈出,你老师的倚仗却不多。”

    这话三皇子立刻就听进去了。他重重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三姐放心,我如果连这点担待都没有,那也就没有必要做太子了!”

    因为日后他如果真的像父皇那样君临天下,面对的压力只会更大!

    当张寿和朱莹并肩骑马而行,抵达张园门口时,优哉游哉的两人就只见前头那辆载着杨詹的马车上,虚弱到好像一阵风就能被吹走的杨七郎杨詹被宋举人和方青小心翼翼弄了下来,紧跟着门房们就抬了一个软兜上前,把杨詹扶上去,就一溜小跑往里赶去。

    早回来一步的小花生已经连大夫都一块带回来了。

    张寿转头正要对朱莹说话,却只见宋举人和方青竟是趁他不备,双双溜了进门。对此,他瞅了一眼满脸若无其事的阿六,干脆先勾了勾手把人叫过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之前回家里来把宋举人拎到那客栈去敲门,不会真是因为人家不理会你吧?”

    “你要是真的因为我说一句把人请过来,就这么老老实实不翻墙,倒不像你了。”

    朱莹闻言顿时嘿然一笑:“我也不觉得阿六你会真的这么老实。是不是翻墙进去就发现那小子快不行了,所以才回了张园带宋奇葩过去?不对啊,他不行你应该请大夫才是!”

    对于朱莹给宋举人起的外号,阿六嘴角勾了勾,笑意中颇有一丝顽皮。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有那么一丝少年的样子。他那笑意随即就敛了去,换成了一本正经的肃然表情。这一次,他的解释就详尽多了,一点都不像是那个不喜欢说话的闷葫芦。

    “我问过那个掌柜,听说杨七郎带的两个随从声称奉命去送东西,昨天出去就没回来,所以没人伺候,杨七郎从昨天开始就水米未进。而就算之前那几天,挑剔饮食的他也没吃什么,掌柜生怕这么个富家公子在自己店里饿死了,这才挂的招厨榜文。”

    “我翻墙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一张纸上拼命算东西,都是鬼画符似的文字,旁边还有算盘和算筹,眼睛里全都是血丝,茶壶是空的,点心盒子里什么都没有。我看到一个人都没有,还偷偷去摸了一下他的行囊,然后发现,一文钱都没剩下。”

    “我就在屋子里大大方方走动,他根本就没看到我,问他是不是饿了渴了,他都连个反应都没有。我是想打晕了把人带到月华楼,可生怕打晕了之后这人再也醒不来,就只能回家带上宋呆子了。虽然随便灌点糖水也行,但我想……”

    阿六顿了一顿,再次呵呵一笑:“呆子之间,应该很有一些话可以聊的,而且宋呆子也能满足杨七郎的嘴刁。”

    张寿听了这解释,不禁笑了起来,可紧跟着,他就被阿六下一句话给噎住了。

    “反正少爷已经收留了两个呆子,再捡回来一个呆子也养得起。”

    见朱莹噗嗤一声也笑了起来,张寿拿眼睛去瞪阿六时,人直接就气定神闲地一个翻身跃落马背,随即似缓实疾地进了门,片刻功夫就不见半点人影。对此,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就听见朱莹笑眯眯地问道:“阿寿,你打算把人收进你的九章堂吗?”

    “当然不。”张寿招呼了朱莹一块下马,等脚踏实地之后就耸耸肩笑道,“这样一个实践派,要是去九章堂从头开始学算学,天天和各种习题打交道,那就实在是暴殄天物了。我打算好好让人休养几天后,就让他到地下工坊去。”

    朱莹顿时喜笑颜开,欣然点头:“这主意好,关秋也正好能多个帮手!”

    两人笑语了两句,正要进门时,却突然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看时,就只见一骑人飞奔而来,尚未勒停马就急匆匆地大叫道:“张博士,皇上急召!”

    张寿不由得微微一愣。他这才刚陪着三皇子和永平公主见过洪氏,虽说期间大小波折不断,但也没什么大事。这会儿那一对天家姊弟应该还没来得及回到宫里,更没来得及见到皇帝吧,怎么皇帝就想到召见他了?

    一想到因为华四爷和岳山长唇枪舌剑的关系,今天在月华楼却还没吃过饭,眼下却已经大中午了,他就生出了几分饿着肚子加班的怨气。可下一刻,那马背上的健卒就已经一跃而下,看也不看去势犹未止住的坐骑,一字一句地说:“皇上有命,请张博士带上小花生。”

第五百六十一章 雷霆暂消

    走在皇宫中,见身边平时聪明伶俐到无孔不入的小花生面上规规矩矩,一双眼珠子却贼兮兮地东张西望,见什么都仿佛心痒地想去摸一摸,还时不时问出两个傻兮兮的问题,张寿就觉得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描写真是入木三分,传神三味。

    而自告奋勇陪着过来的朱莹见小花生这模样,也忍不住打趣道:“别人头一次进宫大多都老老实实,你小子倒是胆大包天,刚刚居然还想摸一摸锐骑营那些守卒的火器,不怕别人直接拿起火铳崩了你?”

    “我就是好奇。”小花生讪讪地笑了笑,心里却在想,我要是不露出这种乡下人进宫的模样,掩盖掉我那其实瑟瑟发抖,惊骇欲绝的心情,我怕是连路都吓得走不动了。

    他此时恨不得朱莹没有在一旁陪着,他也好向张寿探问一下回头该如何应对,可朱莹在一旁,他到底不敢吐露自己就是当初“色诱”大皇子的人,所以很怕皇帝秋后算总帐,然后连累帮他打掩护的冼云河与张寿。

    只是,随着朱莹一路走一路介绍,听到乾清宫三个字时,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腿软了。他下意识地扯住了张寿的衣角,直到人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又含笑点了点头,他的胆子这才稍稍大了一些,随即就听到朱莹一声轻笑。

    “阿寿,你和小花生这眉来眼去干嘛呢?不是心里有鬼吧?”

    张寿差点没被朱莹这眉来眼去四个字给呛得背过气去,待要佯装发火,却见朱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他就干脆趁着和朱莹并肩走之际,用极轻的声音把小花生的底给透了。

    别人兴许听不见这番耳语,可就走在两人身后的小花生又怎会听不见?他又气又急,可冷不防朱莹突然止步转身,他差一点就和人直接撞了个满怀。吓了一跳的他慌忙后退了两步,可随之就只见朱莹闪电似的伸出双手,竟是猛然捏住了他的双颊。

    吓懵了的他眼睁睁看着朱莹使劲拽了拽他的腮帮子,正当他吃疼不住叫出声时,却只见朱莹突然松了手,继而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居然瞒了我这么久,甚至在沧州还瞒过了我家大哥,你小子真行啊!做都做了,还不敢当吗?”

    眼见小花生如释重负,挺起胸膛仿佛就要撂狠话,张寿就呵呵一笑道:“莹莹别逼他,这小子禁不住激将法,他还真会一人做事一人当。其实是阿六猜中的,我那会儿也很吃惊。反正若真是皇上要追究这事儿,我这个帮着包庇隐瞒的绝不会推诿,你记得帮我们求求情。”

    小花生张了张嘴,见朱莹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随即竟是抛下他和张寿,一马当先走快步先走了,他顿时为之大急,一把抓住张寿的袖子就问道:“大小姐是不是真生气了?”

    “她要是真生气,那就是出宫,而不是进宫了。放心,她是先走一步去看看皇上这会儿什么心情,到时候好见机行事。倒是你小子,刚刚那乡下小子进宫的样子,装出来的吧?是为了掩盖心虚和紧张?”

    见小花生讪讪然不敢说话,张寿也就不吓唬这小子了,一笑过后就继续往前走道:“你不是已经见过皇上了吗?应该心里有数,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纵使真的识破了你,也不至于迁怒,你与其畏畏缩缩,还不如坦然一些。”

    被张寿这三言两语一说,小花生终于多了几分底气。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寿身后,当进了乾清门时,眼见竟然没人上来搜自己的身,也没有人好奇地看他,就好像他是个不存在的人,就连对张寿也是一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他到底还是心底发毛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终于来到乾清宫正殿门前时,他就听到了朱莹那清脆的声音:“皇上,不过是船提早开了而已,而且那条船还是朝廷的官船,又不是就不回来了,用得着这么着急上火吗?”

    “朕怎么不能上火?紧赶慢赶派人去天津,可就在人抵达的前一天,船已经开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朕正打算命人去追了……”

    “皇上,这又不是漕船河船湖船,这是海船,只要上头补给充足,顺风直下,听说到琼州府只要一个月,就算跑死了马也追不上,何必浪费人力物力!还不如再派一条船跟在后头,看看能不能追上呢!”

    “好,就这么办!”

    听到里头传来的这番谈话,张寿已经明白了皇帝此番急召自己的理由,再看小花生时,就只见人面色煞白,他就明白,这小子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等到人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朱莹就赶了出来,面上赫然带有忧色,他就对她笑了笑。

    虽说已经看似安抚了刚刚还在暴怒的天子,但朱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皇帝,此时不免心里没底。她很想对张寿多嘱咐两句,可看到人走上前时,还满脸淡然地对她笑着点了点头,她悬着的一颗心立刻安定了不少,竟是也顾不得这是在宫里,一把握住了张寿的手。

    虽然没听到那句你要小心,但张寿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次对朱莹点了点头后,就镇定自若地走了进去。见正殿宝座上,皇帝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脸上不见往日的温和与戏谑,一双眼睛就如同刀子一般激射了过来,他就仿佛没看到似的,从容长揖施了礼。

    “张寿,你刚刚在外头也应该听到了吧?就在朕派出信使去天津召见的前一日,那个老咸鱼带着冼云河以及那些被判流放的人,扬帆出海了。朕不觉得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你觉得是不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张寿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背后跟进来的小花生那是何等表情,当下就不慌不忙地直起腰道:“皇上的猜测确实有依据,但要知道,宫中派出去的信使,用的是驿马加急,其他人若要报信,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不可能比其更快,因而那条船先走一步,大约也只是巧合。”

    “更何况,押运犯人,总还需要兵卒,老咸鱼纵使是船长,水手和其他船工都是他的人,也不见得奈何得了临海大营那些随船前往琼州府的水兵吧?”

    “正如莹莹所说,如若皇上真的不放心,派一条船去追,就算路上追不上或错过,等到了琼州府,也应该能遇上的。”

    见张寿对答如流,他身后原本跟着行礼,却被皇帝质问得汗流浃背的小花生,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只是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就也大胆抬起头来。

    结果,他直接对上了皇帝那审视的眼睛。上一次皇帝微服跑到张园时,还是他亲自带的路,那会儿就只觉得这位天子很和气,可此时被这么一盯,他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油然而生,刚刚生出的底气全部无影无踪。

    而皇帝只是看了小花生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而瞪向了张寿:“看来你是一点都不觉得,这些人是扬帆出海,远走高飞?”

    “皇上如果这么想,岂不是觉得临海大营的兵马全都是窝囊废?再者,皇上也看轻了冼云河那些出身贫寒的佣工。他们都有家眷老小在沧州,老咸鱼更是把他和冼云河唯一的亲人小花生托付了给我,他们不可能只顾着自己一走了之,不顾留下来的人。”

    皇帝面色稍霁,但话语仍然有些**:“难道他们就不会是心里有鬼,所以溜之大吉?”

    “心里有什么鬼?就因为他们去过海东大陆吗?”张寿呵呵一笑,面色淡定地说,“就算有人心虚,那也应该是背后资助指使他们的人,他们这些执行者心虚什么?当然,他们背后的人兴许会不希望被皇上顺藤摸瓜,于是唆使他们尽快赶路,然后在路上斩草除根……”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到背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却只见是小花生直接瘫软了下来,那张脸简直是白得和死人一样。

    他顿时哑然失笑,本待伸手去把这失态的小子搀扶起来,但随即还是转头看向了皇帝,见皇帝那张脸也阴沉得什么似的,他就笑道:“臣也只是猜一猜而已,小花生当真了,皇上可不要当真。毕竟,老咸鱼从前出海,料想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杀人灭口岂非多此一举?”

    “当然,就像皇上说的,那人既然知道海东在哪,又高价雇人去找,而老咸鱼在归来之后很长时间没出过海,甚至隐姓埋名做个卖咸鱼的小贩,说不定其中另有名堂。皇上既然曾经动过念头派官船出海,何妨趁此机会,从天津派两条船巡一巡海?”

    见张寿态度从容,皇帝原本阴霾重重的脸,最终渐渐阴转多云,虽然距离放晴还差得挺远,但起初的暴躁之色,却渐渐消失了。

    他的目光越过张寿,落在了人背后的小花生身上,随即就哂然一笑道:“那天张寿你特意打发了小花生回家给朕带路,朕就觉着奇怪。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未成年的小子男扮女装,哄了大皇子丢了魂,你倒是一直瞒着朕!”

    皇帝虽然没说是从哪得知此事,张寿更从小花生口中确定,冼云河这事儿做得非常隐秘,就连身边与其一道起事的人都并不清楚,因而不可能留下什么真凭实据,然而,他却不敢抱着皇帝这只是在诈他的侥幸心理。

    因为就凭小花生那点心理素质,在阿六随口一句话之下都能露馅,更何况是面对皇帝的巨大压力?

    再说,皇帝还有一招杀手锏,那就是让大皇子来认人……就凭大皇子眼下那凄惨的样子,绝对是恨他到了骨子里,管他认得出认不出小花生就是那个害他的“俏佳人”,都会直接一口咬定。那时候反而没意思了。

    因此,他立时爽快地低头承认道:“此事确实是臣包庇隐瞒,是臣的罪过。还请皇上念在小花生年少无知,一时义愤,宽宥他这罪过。”

    直到听见张寿一口揽下责任,这时候,小花生方才猛地清醒了过来,立刻手足并用爬起身,随即重重跪下磕头道:“都是我……都是小民一个人的主意,和别人都没关系的……”

    正在正殿门口张望的朱莹闻声就想进去,却不想身前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阻拦,见是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她顿时柳眉倒竖。可却不想对方用极轻的声音提醒道:“大小姐,你这会儿要是进去,皇上只会更加生气。你得相信张博士,他应付得来。”

    虽然这话听着有理,但对此时急躁的朱莹来说,她压根一点都不想听从。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之前冼云河等人铸成大错的时候,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压根没想过后果,想来小花生也是一样。皇上既然同意了沧州那桩大案最终以那样的结果收场,还请暂息雷霆之怒,不要和小花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

    说到这里,张寿就微微笑道:“无论老咸鱼还是冼云河,全都没有子嗣,小花生就和儿子孙子差不多,留下他在京城,无疑是对他们最好的羁绊。都说叶落归根,难道他们还会丢下这个命根子亡命海外吗?”

    “他们犯下之前那样天大的罪过,都因为皇上怜悯而逃脱生天,还有什么比这桩罪更大,还有什么隐情不能由我又或者朱大公子替他们陈情?皇上,琼州府虽苦,但现在不是先秦两汉,也不是唐宋,如今的琼州府除却酷热,其实在各方面远胜过苦寒的辽东和甘肃!”

    皇帝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没好气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是朕听到风声就心急了,你把那小家伙拖起来,朕可没打算吓唬这么一个孩子!”

    见张寿转身去搀扶起了呆呆的小花生,皇帝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沧州之事,朕不想再提了,就到此为止。但海东之事,还没完。须知船行海上和车马走在路上却不同,船工往往需要通晓辨识星星,通晓水文。之前花七回来,说起你今天又捡了个会观星的人回去?”

    “这个出身豫章书院的小子还会磨什么水晶用来观星?正好这四海测验的事,朕正在招贤,你也别嘴上说得好听,帮人把东西做出来,如果在观星时用上,前事勾销,朕更有赏!”

第五百六十二章 向往天空的燕雀

    “天下竟有如斯美味!”

    如果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宋举人一定会喜上眉梢,喜形于色,喜出望外……然而,当第n次听到这样的赞誉时,他却已经麻木了,心中能生出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眼前这个大吃大喝的人,确定不是一头猪吗?

    调养了几天的杨七郎杨詹,虽然不至于就此精神奕奕,但至少已经不像是最初那般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了。而他在能下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要吃的,而且还点名要求宋举人的糖水,因为他还清清楚楚地记着之前被人灌糖水的好味道。

    于是……宋举人就目瞪口呆地看人喝下三碗双皮奶,两碗红豆沙,两碗八粒糖不甩,一碗杏仁露……尽管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欣赏自己手艺的人,但却再也不敢让人这么大吃大喝了。于是,他义正词严地拿出了当初张寿劝说杨詹的理由。

    “你这肠胃还没完全调整过来,若是再这么放纵地暴饮暴食下去,小心送了你这条小命!”

    然而,同样的话张寿说来有用,他说出来,得到的却是杨詹那怀疑的轻哼。恨得牙痒痒的宋举人本待再嘲笑人两句,想到张寿对他的吩咐,再加上看在人好歹很欣赏他那些糖水的份上,他就没好气地说:“再说了,张博士收留你可不是让你白吃白喝的。”

    “你得把他需要的那什么镜片磨出来!”

    本来还恋恋不舍地用调羹刮着碗底,不愿意剩下一丝一毫渣滓的杨詹,此刻猛然抬起头来。他直接把碗往旁边一搁,随即就目光炯炯地死盯着宋举人问道:“张博士需要那镜片?”

    宋举人见这么一个刚刚还正贪吃的饿货陡然之间正经了起来,他不禁微微一愣,但反应过来之后就嘿然笑道:“那是,张博士让我告诉你,皇上正命人满天下地招纳贤才,打算四海测验,重定历法,而历法虽主要在于日月,但也需要观星,你要是能把观星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呢,就只见杨詹猛然一掀被子,竟是直接挺身下床了。当看到人赤脚踩在地面,随即摇摇晃晃就这么站了起来,连鞋子都顾不得趿拉就要走路,他赶紧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人的胳膊。

    果然,下一刻他就感受到了那股沉甸甸往下的拖拽感,要不是他赶紧使劲,他很怀疑自己会被这么弱不禁风的家伙给带到地上去。好不容易把人重新按回了床沿边上坐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这么几天都等下来了,你犯得着这么急吗?”

    杨詹不服气地硬顶道:“时不我待……”

    宋举人没好气地呵呵一笑:“时不我待,那也得要你有力气。当然你现在有力气都不够,你现在还有水晶吗?张博士派人去你那客栈收拾东西,找到的只有一堆水晶碎渣,成品压根找不到一星半点,还能让你去磨那什么镜片的原料,那也没剩下了。”

    “最重要的是,你那两个随从带着你的钱,也已经不见了。”

    听到这里,杨詹顿时呆了一呆,满脸不信:“不可能,他们都是爹留给我的人,不会就这么卷款潜逃的……之前我下狱的时候,他们还天天到牢里去给我送饭,怎么现在会……”

    宋举人正打算好好敲打一下这个不谙世事的呆子,却只听门外传来了另一个呆子的声音:“顺天府衙宋推官那边刚刚送来消息,说是杨七公子你的随从都已经找到了,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声称并不是卷款潜逃,而是打算让你品尝一下饥寒交迫的滋味。”

    “他们说,已经过世杨老爷毕生积攒下来的家业都快被你败干净了,你却还执迷不悟。原本还以为蹲大牢之后你能够有所觉悟,可你竟然还走火入魔似的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实在是不能看你继续这么糟践下去,所以方才一走了之。”

    “他们觉得,等你潦倒被人赶出来之后,兴许就会幡然醒悟,结果却没想到他们不在,你竟然就水米不进,险些饿死。”

    方青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子,见杨詹呆若木鸡,而宋举人则是满脸牙疼的表情,他就淡淡地说道:“我本来是受张博士之托去问问那背主恶仆的,没想到他们两个人坚持不认,而且听那林捕头说,人还住在距离杨七公子你那客栈很近的地方,以便有事能及时赶到。”

    “要不是林捕头动作快,其中一个差点因为愧疚一头撞死。”

    听到这话,再看到方青拿鄙视的眼神看自己,宋举人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时怒道:“这都是杨家那点家事,你看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方青继续鄙视地瞅着宋举人,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想到,某人为了去参加御厨选拔,还不是给仆人下药,把书童绑在床上,连自己的坐骑都下了巴豆!给这种一心只顾自己恣意的主人做仆人,还真是八辈子倒霉!”

    宋举人登时气得七窍生烟,而床上坐的杨詹,面上最初那一丝红润却也不见了,嘴唇竟是微微哆嗦着。他轻轻掐着自己的手心,有些神经质地说:“我不是糟践爹留给我的东西,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我只是想做出能够看到远处,甚至看到星星的东西……”

    这要是刚才,宋举人肯定直接就呵呵一笑嘲讽上去了,可被方青这么一损,看到杨詹明显大受打击的样子,他却觉得心里大不是滋味。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身为仆从,更应该知道主人的伟大志向才是!杨七公子,你是糟践了一些东西,但你也不是有成果吗?就连张博士都肯定你的才能,你还在意几个仆人说的话干什么……”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方青就恼怒地斥责道:“宋混子,别拿你这一套来搪塞!人各有志,这话确实不假,但你自己算算,你从小到大吃过家里多少,用过家里多少,你又回报了多少?而且,你能有那学习厨艺的余裕,难道不是生在宋家才有这样的闲工夫?”

    “要是生在平凡百姓家,成天为温饱奔走求存都来不及,哪有这闲情逸致?”

    “既然是宋家给了你优渥的日子,你当然应该回报家里!没道理吃喝享受的时候理所当然,家里需要你读书出仕光宗耀祖的时候,你就觉得这是强人所难!”

    宋举人被方青骂得脸都青了。相比当时和他唇枪舌剑,但其实没抓住真正根本的永平公主,方青这话可谓是打蛇打七寸,直接击中了他的软肋。可他哪里肯示弱,当下就恼火地反击道:“我怎么没有回报,我已经考出了举人,宋家还有一堆读书郎没考出来呢!”

    “一个举人能给家族带来多少便利,一年能免多少钱粮?更不要说其他隐性的好处。”他说着就直接下巴一扬,神气活现地说,“就这一个举人,也抵得回来宋家这些年养我了吧!”

    方青被宋举人这一个举人就足够的论调气得火冒三丈,可待要再战时,却只见杨詹竟是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儿,嗫嚅着似乎在说什么。想到张寿拜托他和宋举人好好照顾此人,他就急忙丢下宋举人到了杨詹面前,还伸出双手在人眼前招了招。

    然而,浑浑噩噩的杨詹对此却没有太大反应,而是自顾自地喃喃自语道:“没错,我从小吃家里的用家里的,被送去了豫章书院,却连秀才都没考上,还害得爹一直都被其他人笑话。可爹没怪过我,临死前还怕人谋夺我家财产,请了洪山长来作见证……”

    “人家的娘都已经富贵荣华当老封君了,娘还亲自跑各处田庄去视察收成,就为了多几石米维持家用,我这撒手一走,她肯定很担心……”

    “我不该这么任性的……”

    见杨詹竟然真的就这么开始反省了,宋举人这才终于急了。他赶紧上前一把拨开了方青,随即双手按住了杨詹的肩头,气急败坏地叫道:“喂,你小子别听乌鸦嘴这振振有词的大道理,他这张嘴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居然还敢教训你!”

    “你为了自己的理想花费了多少努力,难道现在想要半途而废?”

    杨詹茫然抬起头,眼睛没有焦距地抬头看向宋举人,老半晌才艰难地开口说道:“我当然不想半途而废,可是……可是我家的水晶矿洞已经塌了。我之前急着上京,把剩下那些品质最好的水晶和所有钱都带了上来,这段时间的食宿,都快花完了。”

    “我还怎么继续下去?”

    这一次,知道这家伙那简直是大手大脚,宋举人顿时也哑巴了。瞥见一旁的方青正讥嘲地看着自己,他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际,竟是不假思索地窜出一句我资助你。可话一出口,他就看到方青那讥诮之意更明显了,这才猛地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那几个下人现在都还寄居在赵国公府呢,他自己还吃住用全都是张寿给的,拿什么去资助别人?宋家恨不得把他的一切供给都断了,也好让他这个丢脸的灰溜溜回去!

    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宋举人终于脑际灵光一闪,当即一拍巴掌道:“有了!张博士那个地下工坊,杨詹你没看到过吧?你一个人的能耐再大,也比不上一堆能工巧匠!这些人可厉害了,尤其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关秋!快换衣服,跟我走!”

    宋举人不由分说地先把方青给轰了出去,随即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帮着杨詹换衣服。他哪里干过这些,忙了个满头大汗方才算是把这个浑浑噩噩的杨七公子给拾掇妥当了。等到他连拖带拽地把人给带出了屋子时,就只见方青正满脸不赞同地瞪着他。

    “没有征得张博士的允许,你敢把人带到他那机密工坊去?”

    “他都说了,杨詹这人脑子活络,是个好苗子,让我由得人在张园走动。”宋举人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未免没底气,因此很快就补充了一句,“大不了我去请示吴娘子!”

    眼见宋举人竟然真的扶着步履蹒跚的杨詹去见吴氏了,方青简直是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完全不信吴氏会随随便便放一个外人去工坊而且他也觉得吴氏没有那样的权限。可让他意外的是,在宋举人说出请求之后,吴氏竟然只是略一踌躇就爽快点了头。

    眼见宋举人兴高采烈地扶着呆呆的杨詹转身走了,方青不禁立刻来到吴氏面前劝道:“吴娘子,这事儿是不是等张博士回来再说?那是连皇上都去过的地方……”

    “没事。”吴氏笑得满脸轻松闲适,“阿寿亲自带回来,安置在家里的人,那就是可以信得过的。再说家里的工坊虽说机密,可里头那些东西,却不是看一眼就能学去的,阿寿说了,咱们家的工坊,从关秋到年轻工匠再到学徒,既学算学,也学物理。”

    “我虽然不懂这些,但他说过,这些年轻人真正说起来,不比九章堂的学生差!”

    才刚出门的杨詹正好听到吴氏这最后一句话,本来有些黯淡无神的眼睛渐渐亮了。

    原本只是被动地由宋举人拖着走的他,忍不住用手搭在宋举人的肩膀上,脚下步子虽说依旧虚浮,但整个人渐渐生出了几分力气。刚刚那些耳朵能听到,却完全听过就算了的话,此时再次一一浮现在心头,而他那僵滞的头脑,也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

    可纵使他再发挥无限想象力,当跟着宋举人进入地下工坊,看到那墙壁上镶嵌的无数水晶时,他还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们都抠下来拿回去做实验!

    而等到他被带到那一座已然再次做出了改进,表盘通透的座钟面前时,他再次呆滞了片刻,随即竟是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晶莹剔透的水晶表盘。

    而下一刻,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表盘用水晶,造价太高了,这些天赵师兄罗师兄他们一直都按照张博士的提示,在后头院子里烧玻璃,迄今为止烧出了很多种颜色,但不够透明。听说如果成功,那就是水晶的最好替代品。毕竟,水晶是天然的,玻璃是沙子烧的!”

第五百六十三章 炙手可热

    家中宋举人正带着杨詹参观工坊,而且因为关秋一句话,而带人去看那座花费不菲却暂时没成果的玻璃作坊时,张寿在结束了九章堂这一日的早课之后,就宣布了一个消息。

    “三皇子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九章堂了,其中缘由你们也应该清楚。礼部的册东宫仪制已经递上去了,但因为皇上不满意,所以在改,但年前这桩大事一定会办完。而因为三皇子的主动要求,皇上已经决定,在九章堂挑人侍读东宫。”

    尽管之前张寿就提过这样一个设想,众人也大觉振奋,但谁都没想到这事儿不但真的能成,而且能在这么快时间里就得到了皇帝的点头。顷刻之间,偌大的课堂中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就连稍稍矜持一点的纪九,那脸上的笑容也是盖都盖不住。

    而张寿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引来了一阵更大的哗然。

    “为了不耽误包括三皇子在内所有人的进度,侍读总共六人,每个月更换一批。每个月取前六名为东宫侍读,所以,你们懂的。”张寿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了常常被学生们私底下评价是鬼一般的笑容,“每月月考,就是选拔标准。当然,当月侍读宫中的六人不算排名。”

    既然能考进九章堂,全都是这年头最擅长算学的人,谁会算不出张寿所言的这种挑选方式?也就是说,一组六人进宫去,剩下的六人下一次月考决定,而等到前一组六人回归,如果剩下的人不争气,那么,很可能永远都是这两组十二个人在轮换!

    其他人只能眼看东宫的那道门槛近在咫尺,却永远不可能跨越过去!

    见众人两两对视,仿佛在寻找最具威胁的人,张寿就云淡风轻地说:“当然,为了避免同学之间的非正常竞争,如若因为患病又或者受伤之类的原因,有被选中的人这个月不能进宫侍读,那么……呵呵,他就等到下个月,下个月还没好就再下个月入宫侍读。”

    “而他当月因伤病而空缺的这个名额,会一直空着,不会转给下一名的人。而他占据的下个月乃至于下下个月的名额,也会挤掉原本的第六名。而且,你们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和品级比照亲王友的永平公主侍读洪娘子相比,你们这些侍读并没有实际的品级。”

    听到这里,纪九登时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背后弄鬼,害得原本该入选的人因病因伤不能入宫侍读,那么,本月这个名额就废了,宁可空着也不会再让人递补。

    而这个错过机会的人一旦养好病治好伤复出,还会挤占下一次乃至于下下一次其他人的名额!如此一来,耍手段的人那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会引来更多人的怨恨!

    虽说侍读没有品级,但是,能够在东宫太子面前努力表现自己,这种机会却是前所未有的!不说别人,只怕就连张寿一贯亲近的张琛等人,说不定也在羡慕他们的这个机会!然而,这种用伤病逼人让步的手段用不了,那暗中逼迫别人在考试时手下留情,从而保送自己呢?

    早已经习惯国子监中各种歪门邪道的纪九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却只听张寿开口说道:“我知道大家一向同学之间还算和睦,但利益当前,难免会有人心存侥幸。所以,我今天有言在先,如若有人遇到什么威逼利诱,可以直接告诉我,只要发现任何这等行为……”

    “逐出九章堂,从国子监开革,永不录用,决不姑息!”

    除了在布置题目的时候,张寿一向是个非常好说话的老师,偶尔发现抄作业又或者考试作弊的时候,也只是告诫,并不会动辄责罚,至于把人送绳愆厅敲一顿小竹板子这种事,那就更是从来都没发生过。

    所以,他这如此严厉的口吻,谁都没见过,一时间自然噤若寒蝉。

    还是纪九见机得快,率先凛然站起身表决心,其他人这才恍然大悟地慌忙跟随。等到张寿宣布下课的时候,好些人仍然还坐在那没动弹,还在品味着张寿那番话。

    而刚刚走出九章堂的张寿,却只见门外一个人倏然快步走来,快得和鬼似的。要是第一次碰上,当然会觉得挺吓人,然而,他却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情形了,此时自然表现淡定。

    “徐监丞你就这么闲吗?没事就跑我这里瞎逛。”

    徐黑子两只眼睛盯着张寿,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因为他这张素来没什么变化的黑脸,一般人很难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来。

    而他也没有卖关子,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就坦然说道:“宫中刚刚传来消息,皇上请永平公主侍读,豫章书院洪山长之女洪氏,教授三皇子画画。消息一传过来,博士厅就炸了,一大堆人嚷嚷着要上书劝谏此事,但公厅里大司成和少司成却没什么动静。”

    那是因为周祭酒和罗司业知道,哪怕是教未来太子画画,这在宫里仍然只算是小事,根本没有外臣置喙的余地。如果皇帝愿意,这种事甚至不会有正式的消息传出来。如今之所以先吹吹风,已经算是皇帝通气了。

    张寿在心里这么想,但脸上当然不能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当下就笑了笑说:“三皇子素来喜欢画画,洪娘子据说自幼得到江西那位擅长丹青的探花郎传授,教授三皇子画画,应该只是小事一桩而已。”

    徐黑本来想说男女有别,可想想张寿和朱莹婚约未明时就常常成双入对,一会儿要是觉得他是有意讥嘲,那就没意思了,他就改了口。

    “但人言可畏,这件事国子监不闹,朝中其他人也会闹。倒是张博士你和九章堂的学生,在三皇子入主东宫之后,你们又何去何从?”

    张寿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刚刚对学生们宣布的这消息,徐黑刚来,还没听到。也不晓得是宫中刻意一个个消息控制着往外放,还是这位绳愆厅徐监丞早就被边缘化,于是国子监其他人早就知道了,人却没能得到相应的消息。他只是略一想,就爽快地将此事据实相告。

    果然,他才刚把东宫侍读的选拔办法一说,徐黑那张黑脸就仿佛会放光一般,竟是自告奋勇地说:“既如此,届时这九章堂可需要我来监考?我一定会严格把关,杜绝一切舞弊。”

    张寿顿时就笑了。这位黑脸监丞在国子监学官之中的存在感很薄弱,但在众多监生当中,徐黑的存在感却极强。因为人会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在某堂门外,用鹰隼一般的眼睛抓出某些违规的学生。

    上课走神、交头接耳,包括偷看其他乱七八糟的书……这些张寿最熟悉的课堂走神小动作,徐黑却是不管的。任凭他再铁面,也知道某些事情无法禁绝。

    这位绳愆厅监丞主抓两件事,一就是上课缺勤,二就是考试舞弊。

    所以,张寿当然不会怀疑对方那非同小可的专业素养,欣然点头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徐监丞来帮忙了,反正你也不是到我这儿监考一次两次了,经验丰富,自然要靠你来震慑那些学生。虽说我有言在先,但就怕他们被利益冲昏了头。至于其中的度,就靠徐监丞你了。”

    徐黑会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也不多话,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可走出去才没几步远,他突然又停下了步子,继而头也不回地说:“张博士没有因为去当太子的老师就抛下九章堂这些学生,反而还给他们谋取了出路,你这样的老师,我在国子监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

    “别人顶多是传道授业解惑,你直接连学生的前程都给解决了,也难怪你的学生们在外头交相称赞你这个老师。这几天就更厉害了,外头书坊当中,葛老太师的书几乎都被抢完了,听说明年打算报考九章堂的人已经不计其数。放心,你说的这件事,我会先保密。”

    呃,居然这么夸张吗……那知道侍读的消息,岂不是更夸张?

    张寿送走了不请自来的徐黑,想想外头那可能有的万人追捧算学之盛况,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从古到今,上行下效四个字一直都是屡试不爽的真理,却原来扯起虎皮做大旗的效果比什么都好。

    从前三皇子只是一个普通皇子,报考九章堂顶多引来阵阵轰动,如今三皇子即将升格为太子,不能到九章堂来读书,却要延请他入宫继续去教授算学,甚至还会招揽九章堂的学生作为太子侍读,这一重诱惑,当然就连官宦子弟也挡不住。

    就不知道陆三郎那边……回头会有多少人围追堵截?

    册封太子的诸多准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宫中的消息也是犹如顽童朝水面丢石子一般,一个接一个。先是皇帝点了永平公主侍读洪氏去教三皇子画画,这个消息顷刻之间引来了朝中上下一大堆人的哗然,各种上书犹如雪片一般堆满了通政司。

    结果,皇帝对此的反应……便是举出唐时宋家五姊妹在宫中作为女学士的例子加以驳斥。而皇帝在次日散朝前,某位强项给事中拼死谏劝的时候,更是不耐烦地直接丢下了几句话。

    “洪氏家学渊源,家中几世都精修《论语》,豫章书院的学生也是最擅长此节,朕本来是想让洪氏给三郎讲论语的,还是三郎自己觉得此事未免有些不妥,这才请了她教画画。”

    “你们要是反对,朕就干脆继续依前言,让她教《论语》就完了!”

    孔大学士简直是气得整个人都在嗦,尤其是看到皇帝满脸桀骜地拂袖而去,随即赞仪的鸿胪寺官方才忙不迭地高喝退朝时,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从前听过的传说。

    据说,皇帝刚刚亲政那会儿,也是想着一出就是一出,差点没把当时那几位阁老尚书之类的高官给气死……他那时候不过是刚刚考上进士的后生晚辈,听这传闻也只是和别人说笑一番,却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够亲身体会!

    已经快要迎来四十大寿的皇帝,竟然也会这般蛮不讲理!

    然而,差点没被气死的孔大学士,并不是最可怜的。已经打算拼死谏劝的那个给事中,发现自己完全被皇帝忽略,被撂在了这奉天殿前冷飕飕的风地里,他才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

    他甚至绝望地想过,自己要不要干脆一鼓作气到底,等皇帝真把洪氏请来教论语的时候,再来一出伏阙死谏。可这念头也就是在心里转一转,因为他已经想到了皇帝刚刚吐露的口风。

    是三皇子扭转了皇帝的意志,把原本教论语的洪氏改成了教画画……如此看来,未来太子殿下比当今皇帝着实要明理太多了!

    然而,相较于散朝之后在一众官员口中成为知书明理化身的未来太子殿下,洪山长那就简直是快要抓狂了。女儿之前应召去见永平公主,回来告诉他还见到了三皇子,三皇子延请她教授画画,他的心情就复杂极了。

    他觉得画画不过微末之艺,洪氏若答应下来,实在是辱没了洪氏的清贵门庭,只因为那画艺传承自自己的师兄,那位江西有名的探花郎,他才姑且算是默认了。

    可现在,那传来的消息竟然说,皇帝原本打算让他那女儿来教授未来太子论语,可竟然被三皇子用教画画给搪塞了过去!

    他又是气恼皇帝宁可用洪氏,也不肯请他去担当东宫师;又是气恼未来太子想出的搪塞之策如此拙劣就算觉得洪氏一介女子不合适,那么也应该想到他才是!

    一气之下,洪山长根本就懒得在雅舍呆了,再加上和岳山长三人完全合不来,他这一天干脆就出去逛了一圈,可出门没多久他就后悔了。因为四面八方全都在议论新鲜出炉的第一位东宫师(绘画专业),他差点恨不得扭头就回雅舍呆着。

    然而,他也不想回去看岳山长等人的脸色,而训斥贤良淑德的女儿,又显得他这个当父亲的很没有度量,他干脆就气呼呼地往人少的地方走,直到发觉前方路边赫然又人流扎堆,他方才面色一阴,继而就看到了三三书坊几个字。下一刻,就听到了一个差点让他背过气去的嚷嚷声:“陆三公子,传授一下算学的经验吧,明年我们也想考九章堂!”

第五百六十四章 无限风光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代孟郊中年及第时的这首诗,大概足以道尽此刻陆三郎的得意心情。虽说他并没有考中进士,而且这辈子他大概也不可能去考一个进士,然而,刚刚才从宫里送到他手上,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快就不胫而走的那道旨意,却足以让他笑傲众多进士。

    因为从现在开始,他,陆三公子陆筑,已经光荣地成为了太子侍读(正七品)!

    没错,和他从张寿那儿听说的,那些九章堂的监生们即将优中选优遴选出来的六人不同,他是自带品级的!

    皇帝的原话中,甚至还罗列了他的功勋,不外乎就是作为第一任斋长,管理九章堂有方,而且还在解开那个太祖密匣时做出了卓越贡献,除此之外还把其他杂七杂八的功劳合并了,其中就包括一年前在翠筠间擒贼有功虽然他听了都忍不住觉得脸红。

    因此,这会儿在自家书坊门口被人堵了的陆三郎,恰是满面笑容,得意洋洋。在听到别人起哄让他传授算学经验时,他更是语重心长地说:“我这是从小苦读《九章算术》,后来遇到老师这样的伯乐,方才发现了我的才能。但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你们知道九章堂的功课有多少吗?”

    满面严肃地问了一句之后,陆三郎见围观众人有人起哄,有人说不知道,还有人则是嚷嚷着催促他快说,他就拍了拍手,眼见身后几个伙计搬出了一堆书,他这才退后一步,拍了拍那高高的一摞书,满面感慨地说:“别人都说我给老师代过不少课,只看到了我的风光。”

    “他们却没看到,我提前做了老师布置的多少习题!这些全都是我做过的习题,积攒下的习题册子,现在我都印了出来,一份是习题,一份是答案。如果只是凑个热闹的,那么我建议你们买一本习题册子,好好感受一下九章堂的难度和辛苦也就是了,别浪费钱。”

    “但如果真的有志于报考九章堂,我想不少人都听说过老师曾经言说,成绩优秀的人能够跳级。可基础一般的人要想跳级,那简直是难如登天。但如果不跳级,你们固然进了九章堂,但要达成更远大的目标,那却别想了。”

    说到这,陆三郎顿了一顿,见围着的那一圈人都默不作声,他就知道这些人肯定都明白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不跳级怎么和三皇子做同学……不对,去给未来太子做侍读?

    “而要跳级,这可不是通读九章算术就行了的。首先,你们得好好看葛祖师的算学新编,但那和九章算术的路子并不一样,是一个循序渐进的体系,需要习惯新符号,接受新概念,你们需要好好看老师的的讲义,然后做习题,对答案,这才是报考九章堂的正式方式……”

    见陆三郎在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洪山长面色阴沉地站在那儿,忍了又忍方才克制住了疾言厉色上前指责对方的冲动。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非同一般的忍耐力。

    他甚至还在陆三郎推销完那些书之后,叫来一个路边帮闲,让人上前帮自己随便买一册习题集和讲义过来,结果等两册厚厚的书到手之后,他翻了几页习题,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了,等再看了那号称是张寿讲课时的讲义,他顿时想起了张寿在国子监讲学的那一次。

    那一次,张寿讲的外邦史,他着实是嗤之以鼻。

    而张寿接下来讲的那些算学要旨,他则是听得云里雾里。但听人讲学,和此时的看书又不一样,他素来自负博学,此时看这犹如鬼画符似的符号和图形,他下意识地想骂奇器淫巧,可话到嘴边,他看到正热情洋溢与人分享九章堂生活的陆三郎,到底还是直接拂袖而去。

    洪山长自以为陆三郎被那么多人围住,不可能看见他,可陆三郎那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其实早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根本不像是看热闹的他。因而,他完全没注意到,气冲冲回去的他,背后多了一条小尾巴。

    打发了人去跟踪洪山长以防万一,陆三郎就姑且没再管这家伙,而是继续自己的推销大计。因为三皇子即将升格为太子,九章堂原本就从最初的冷门变成了如今的炙手可热,葛氏算学新编已经紧急在加印中,所以他的这一波亲自出马推广,自然是效果大好。

    不到半个时辰,刚刚拿出来的讲义以及习题册就全都被人一扫而空。以至于当新一批士子闻讯而来时,面对就是空空如也的书架。

    对此,陆三郎又赶紧对人拍胸脯保证,而且以张寿的讲义乃是皇帝亲自命人印书,所以绝对不会短缺,只是如今宫中的司礼监经厂还在紧急加印的理由,把一个个失望透顶的读书郎给劝回去。至于那些想买习题册子的,他也一一告知明日会赶工印出五十册,还请赶早。

    眼见自家书坊从刚刚的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变成了如今的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管着此地的那个管事顿时不解地上前问道:“三公子,为何要告诉他们没有了?这仓库里……”

    没等人说完,陆三郎就狠狠瞪过去一眼:“知道什么叫求之不得吗?”

    见那管事若有所悟,他就没好气地说:“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他也不在乎自己这粗俗的比喻是何等惊世骇俗,淡淡地说:“就好比这些读书人,要是九章堂一直都是敞开招生,拼命招揽他们,他们反而要拿捏架子,不肯去了。多亏老师一直都是高标准,严要求,宁可找不到人也绝不滥竽充数,也就维持着一个班,他们才求不着。”

    “现如今这么一大堆人都是奔着未来的太子殿下去的,虽说确实是急功近利,但说不定会有几个人才。但是,不能惯着他们,这时候就要让别人反过来求着我们。”

    那管事被陆三郎这简单明了的道理说得满心嘀咕,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可是,公子,说不准来买书的人当中就混着其他书坊的人,万一他们也偷偷印了……”

    “呵呵。”这一次,陆三郎露出了非常和煦的笑容,但熟悉他的人就知道,这种笑容出现在三公子的脸上,那就不是保不准,而是铁定有人要倒霉了。

    “张琛他们几个因为要参加朱老大和小先生的婚礼,所以都滞留在京城没走。眼瞅着咱们的小先生就要当东宫师了,谁要是盗印这些东西,岂不就是和他过不去?我可是有言在先,这些书印出来的收获,我分文不取!”

    “全都送给老师,权当送他的新婚贺礼!所以,从今天开始,他们的人手就已经满城散出去了,一是看看有没有人太岁头上动土,二是打听一下有没有不利的风声,三嘛……大家都要寻觅合适的贺礼,谁能像我,随随便便印一点书就解决问题了!”

    当在管事敬慕的目光下神采飞扬上了车之后,陆三郎却立时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握紧拳头兴奋地扭着屁股,那得意何止比在人前多了十倍?

    好在此时没别人,厚厚的车帘也完全遮挡住了他那失态的狂喜,只有拉车的马慢慢吞前行,感受到身后车厢中那沉重的胖子扭动身子时给它平添的几分阻力。

    当马车停在陆宅大门前,陆三郎正要掀开车帘打算下车,却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恭迎三少爷回府。”

    陆三郎一愣,就只见车帘从外头被人高高打起,随着寒风一块吹进来的,是一张张绽放出无限笑容的脸。看到门口整齐列队欢迎的,至少是十七八个下人,他没有一种莫欺少年穷,老子是英雄的快意,而是打心眼里犯嘀咕。

    虽说陆家的下人确实也有看人下菜碟的毛病,趋奉他两个哥哥的居多,看不起他的人更多,但也不至于这么前倨后恭,肤浅到如此夸张的趋炎附势这地步吧?

    淡定地下了车之后,他就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夫人说,三少爷您如今总算是有了官职和出身,也该风风光光一下,所以吩咐让家里没事的人都出来列队迎接少爷。等老爷回来,夫人就会要求祭祖,也好向祖宗禀报少爷您如今的成就,给您出一口心里头的气。”

    不愧是亲娘啊,这才是真正为他高兴的人!这才是正理,锦衣夜行,那有什么滋味!

    陆三郎简直是眉飞色舞,心里熨帖极了,立刻想都不想就赶去了母亲那儿,那份小意殷勤,和他往日犯错怕挨老爹的打而去讨好母亲的时候一模一样。陆夫人本来就偏疼这个大胖儿子,如今见人得意了还是把自己放在首位,那真是为之大悦。

    于是,晚间回来的陆家大郎二郎,那是平生第一次经历了母亲拿陆三郎出来打击他们的窘境。若是往常,他们还能指望父亲出来给他们说话,但今天,一贯都向着他们的陆绾竟然也没吭声,两人只能惨遭母亲数落。

    这下子,小胖子那简直是里外皆光,得意非凡,直到一顿饭吃完,被父亲拎去书房号称商议要事的他,甚至还对两个哥哥做了个鬼脸,等看到两人那铁青的脸色时,才扬长而去。

    陆绾才不会管三个儿子之间的那点明争暗斗,一回到书房,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你那老师还没个准信吗?他到底是否能把九章堂搬到公学来?”

    “能是肯定能的。”陆三郎嬉皮笑脸地嘿然一笑,随即就满面诚恳地说,“但不能操之过急嘛。要知道,国子监大司成和少司成已经因为老师之前的话,而吓得紧急在学官当中合纵连横,还打算搬出太祖旧制来和万一打算坚持这么做的老师打擂台。”

    见陆绾额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陆小胖子就嘿嘿笑道:“但是,他们俩现如今知道把九章堂放出去,这国子监的地位立时三刻就要往后靠,可别人不这么觉得。那些博士厅的学官们看不惯老师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稍微下点功夫,九章堂从国子监出来,那是轻而易举。”

    陆绾瞥了一眼从前素来不得自己喜爱的幼子,只觉得自己从前真是瞎了眼睛。

    这么个有天赋,有心计,还会赚钱的儿子,他怎么就觉着人没出息的?

    他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说:“你就要去东宫侍读了,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当然知道,不就是换个地方去帮老师代课吗?”陆三郎满不在乎地吐出了这么一个答案,见陆绾差点没被他气得眉头倒竖,他就赶紧嬉皮笑脸地说,“爹,你就别担心了,这事儿我心里有数。老师不会顾着这一头放弃另一头,所以我难免要辛苦一点。”

    “老师没讲清楚的,我拾遗补缺,老师不能辅导的习题课,我帮忙辅导。幸亏不止我一个,回头齐师兄就回来了,他也得算一个。”

    陆绾对陆三郎这么满不在乎的态度很不满意,正要敲打一下陆三郎对手很多,不可轻忽,却直接被儿子噎了个无话可说:“爹,我还小呢,还不到防这个防那个的时候!齐师兄是个心地实诚的人,更何况他基础比我还好,又在宣大奔波这么久。”

    “他和邓小呆其实才是老师的大弟子,尊重前辈是好习惯,否则三皇子怎么会尊重我?”

    陆绾只觉得自己和陆三郎说话是个天大的错误,再说下去自己会被气死,只能没好气地骂道:“好,你翅膀硬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滚滚滚,就你这德行,东宫侍读还不知道能做几天,别得意忘形!人越是在得意的时候,越是容易遭人暗算!”

    陆三郎原本很不爱听陆绾这泼冷水的话,可听到最后一句,正出门的他却突然停住了。他嘿嘿一笑,气定神闲地说:“我是很得意,是很高兴,但我知道眼下这风光哪来的,所以还不至于忘形,老爹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趁着这难得机会大大赚一票。”

    “对了,赶明儿还有听雨小筑的新戏,老爹你一向风流,记得去捧场。”当听到这话的时候,陆绾下意识抓起一支毛笔就冲着陆三郎的背影扔去。养出这么个逆子,真是气死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成婚如赶集

    使劲气了一回老爹,陆三郎终于心气平了。虽说他已经今非昔比,但留在陆府过夜这种事,他还是没什么兴趣,毕竟母亲是对他最好的亲娘不假,父亲对他另眼看待了也不假,可已经成婚的两个哥哥,以及两个嫂嫂,他却没什么兴趣敷衍,因此他竟是夤夜出了门。

    至于去哪,那还用说吗?他才不喜欢锦衣夜行,他喜欢有点成就就得意洋洋地四处炫耀。

    所以,他眼下当然是去……未婚妻家!

    这年头可不比后世,小民百姓大抵是晚饭之后就吹灯上床睡觉一来节省灯油钱,二来则是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就算是工部刘侍郎这样的官宦人家,晚饭之后也就意味着日常的一天快结束了。所以,当听说未来姑爷突然杀过来的时候,刘府从上到下全都大为措手不及。

    这其中,刘晴得到小丫头的报信,那是最懵的,随即大为庆幸还没散了头发,脱了身上大衣裳,而是贪看朱莹带来的那本书,还没来得及睡。于是,听说父亲和母亲不顾这是大晚上,开了正堂接待陆三郎,她就草草再拾掇了一下自己,连忙带着丫头赶了过去。

    从正堂后角门闪到了中间那屏风后头,她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外头陆三郎那略有些低沉的声音。此时显然最初的寒暄客套已经结束了,当听到他对自己爹娘那直白的称呼,她禁不住俏脸微红,但心里却是喜不自胜。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之前咱们两家已经下定,原本想要尽快婚嫁的,但因为我的缘故,婚事一直拖到今日。毕竟,我虽说薄有家产,但不想就这么以白身迎娶晴妹妹。今天皇上这旨意既然下来,我好歹也是七品了,更是东宫侍读,总算有这资格谈婚论嫁了。”

    刘侍郎和夫人全都被陆三郎这话说得面色大霁,娶儿媳要挑贤良淑德能持家的,而嫁女儿……当然希望女婿好学上进有出息!

    陆三郎那形象说实话真是不咋的,就这一年多的奔忙也没能让人瘦下来,一张圆脸甚至更圆了,腰身似乎又粗了,可这一年,陆三郎却走完了哪怕根正苗红的进士都不可能走完的路程。这个正七品看似不算什么,毕竟三甲进士都被有放出去做七品县令的。

    但这是京官,还是东宫侍读!

    所以,在面对这么一个正儿八经上门说婚事的准女婿,刘侍郎不禁越看越喜欢,早忘了当初和陆绾商定这件事时的不情愿。然而,他在面上还不得不板着脸挑剔一下,当下就咳嗽一声道:“你们俩的婚事是已经定了,但这事情不该是你爹来说吗?”

    “我觉得,我亲自来说,更有诚意,更对得起晴妹妹。”

    刘晴被陆三郎这一次次的亲密称呼说得心如鹿撞,随即禁不住大骂这胖子狡猾。要知道,她就算“偶遇”他的时候,他也都规规矩矩地称呼她刘姑娘,什么时候这么叫过?可她却不得不承认,相较于那有些生疏的刘姑娘,她确实更喜欢他这么叫自己。

    就如同张寿和朱莹之间那样!虽然她还打趣朱莹说两人太肉麻,但心中却也不无盼望。

    而陆三郎的侃侃而谈,这才刚刚开始:“我爹现在有求于我,当然一切都是听我的,我回头会请了他上门详谈婚事,但首先也要先请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和晴妹妹同意。至于我那两位哥哥和嫂嫂,那却不用担心他们。我娘对晴妹妹满意到十分,凡事肯定会帮着我们。”

    他微微一笑,露出了十分诚恳真挚的笑容:“我娘还说,早就置办下了和我家一街之隔的一座东西两路,前后三进的院子,届时给了我和晴妹妹。她过去看我们也方便,偶尔去小住也方便,我去国子监去宫中也都更近,反正我都住在外头习惯了,她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

    “趁着我成婚,我娘会和我爹说,趁机把家分了,省得我那两个哥哥老担心我会分薄了家中产业。说实话,我是家中幼子,没兴趣和他们争什么。”

    此话一出,刘侍郎姑且不提,刘夫人那却是如释重负。历来当母亲的最怕女儿碰到恶婆婆,陆夫人号称贤惠,可听说为了面前这小胖子和丈夫闹过好几次,这也是有名的。这要是女儿嫁过去,被陆家这小胖子欺负了,陆夫人肯定站在儿子这一边,不会帮着刘晴这个儿媳。

    而如果搬出来,不用担心婆媳矛盾妯娌矛盾,陆三郎要真敢欺负了刘晴,她还可以去撑腰!想想这小胖子还真好,天下男人有几个能像他这样不怕背上不孝的名声,分家独居!

    于是,抢在刘侍郎说话之前,刘夫人就一锤定音地说:“那就依你!只是如今已经到了十月,你打算把婚期定在几时?”

    陆三郎见刘侍郎侧眼一瞥夫人,想要说话却又强行止住,他就笑眯眯地说:“十一月的话,总共只有两个黄道吉日,朱大公子挑走了一个,我那老师又挑走了另一个。既然如此,如果赶在下个月十月,不知道两位意下如何?否则过年还要避开正月,未免太晚了。”

    刘侍郎和刘夫人顿时瞠目结舌。这是结婚,不是赶集,陆三郎突然这么猴急干什么?可当听到面前这小胖子摇头晃脑说出了四句俗语,夫妻俩就感觉似乎懂了。

    “有道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敢情陆三郎这小子是希望双喜临门吧?

    想明白这一茬,刘侍郎和刘夫人对视了一眼,刘侍郎觉得这事未免太过儿戏,刘夫人却觉得这喜上加喜的意头不错。而刘夫人想到丈夫回来曾经说过,册封东宫太子的仪制,皇帝特意吩咐要简朴而隆重,她就笑眯眯地点头道:“也好,赶时间有赶时间的办法。”

    “只要办得简朴而隆重,这也就行了。”

    刘侍郎差点没被妻子这要求给噎得呛死。皇帝这个奇葩的吩咐,差点没难死一堆礼部的官员简朴就是简朴,隆重就是隆重,这两个词什么时候能够混为一谈?

    想到这里,他只能使出了杀手锏,沉下脸直截了当地喝道:“晴儿,你给我出来!”

    躲在屏风后头竖起耳朵偷听的刘晴刹那间呆若木鸡。父亲怎么知道她在偷听的?换成别人,此时必定要迟疑一下,可她想到外头反正是父母和未婚夫,因此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出去,直到正面对上陆三郎时,她却只见人竟是冲着自己含笑摇头。

    见刘晴还是一脸懵懂,陆三郎就咳嗽一声道:“晴妹妹,你上岳父大人的当了。”

    刘侍郎没想到这小胖子当着自己的面竟然还敢胡说八道,正想要呵斥,却不想刘夫人笑吟吟地说:“晴儿,你爹是想要借你找个台阶下。这事情你不用管,我来日亲自去和陆夫人商量。至于你爹,让他去和陆祭酒喝茶去。这会儿晚了,你出来正好,送陆三公子回去吧。”

    虽说不是特意腾出地方给他们说话,但让自己送人,这好歹是一个态度,因此刘晴虽说对母亲揭破父亲是借自己下台这一点着实心情微妙,但还是慌忙答应了下来,随即就走上前去瞪了陆三郎一眼。

    见这小胖子一点都不以为意,反而还笑容可掬地举手行礼,随即就大大方方地走在前头,刘晴快步跟上前去,等到一出正堂,那门帘在自己背后落下,她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嗔怒地逼问道:“喂,你怎么就突然上门提这事了?”

    “这事?不是我们的婚事吗?”陆三郎停下脚步,满脸理直气壮地反问了一句,见门口那些丫头仆妇满脸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而刘晴身后的某个丫头也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随即眼睛看向了别处,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虽说还不至于像张寿和朱莹这样毫不避忌,但他还是凑近了一些,继而压低声音说:“你难道还想这么拖拖拖?不怕常去听雨小筑的我被人……”

    “要死了你!”刘晴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抬脚就狠狠往陆三郎脚上踩去。然而,她这蓄势已久的一脚却直接蹬了个空,因为那个狡猾至极的小胖子竟是以不可能的敏捷猛地往旁边一闪,随即更是非常恰到好处地伸手,扶住了因为一脚踩空而一个趔趄前倾的她。

    虽说她立刻就挣脱开来,可刚刚那迫不得已的接触,她的面色还是更滚烫了几分。

    轻撩了耳畔乱发,试图遮掩面上那发烧一般的面色,刘晴就低头嗔道:“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急切!快说实话,否则我爹娘就算答应你,我也不答应你!”

    面对这样听着张牙舞爪,实则却软弱空洞的威胁,陆三郎的笑意顿时更深了。等面前的未婚妻一怒之下抬头瞪视自己,他就一本正经地说:“很简单,别人觉得成婚的人更可靠,你大概不知道,就因为我那老师还没成婚,就已经有人指摘他尚未成人,不够格为东宫师。”

    见刘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就嘿然笑道:“怎么,不信?这是真的,朝中某些言官在弹劾人的时候,先挑剔别人的人品,仿佛人品不好,就做不好官似的。要是别人的人品无可挑剔,那就挑他家事短处,亲友可有瑕疵。”

    “要是这个人的家事和亲友干干净净,又或者这人慎独到根本就没有亲友,那么就挑剔他个人问题。夫妻和睦却没有姬妾,就说他惧内;夫妻失和,就说他苛待糟糠之妻,为人忘本;要是这个人儿女很多,那就是纵欲无度;要是没有子女,就是龙阳之好……”

    刘晴目瞪口呆地听着陆三郎大肆抨击了朝中某些清流弹劾人时的鸡蛋里挑骨头,甚至忘了自己是来质问陆三郎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催婚。

    而她这么一走神,自己的柔荑就一下子落在了陆三郎的手里。

    “所以,我这个东宫侍读要是万一因为没成婚而被那些清流干掉,然后杀鸡儆猴用来警告老师,那我岂不是太冤枉了?既然如此,赶在老师成婚之前,我们把事情办了,到时候去张园恭贺新婚的时候,岂不是就能大大方方成双入对了?”

    这真是好有道理……不对,这简直是歪理!

    刘晴使劲抽回了手,可在陆三郎那须臾就变成极其可怜巴巴的目光注视下,她最终只能恼火地嘟囔道:“反正你就去折腾好了!”

    “嗯,那我就听娘子的,赶紧去折腾了!”陆三郎退后一步,笑眯眯地做了个大揖,等起身后就满脸真诚地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娘子你就不用送了,夜里冷,你不要多走路,我皮糙肉厚,心宽体胖,自己走就行了。”

    陆三郎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这八个字用在自己身上,那根本是一点都不协调,挥了挥手转身就走。才走了没几步,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刘晴的声音。

    “遇事别逞强,千万顾惜自己!还有,别老是四面树敌,我不是莹莹姐姐,没那么大本事帮着你……顶多在背后替你求神拜佛!”

    陆三郎顿时莞尔,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表示告别之后,他一面往外走,一面低声说道:“求神拜佛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求求你爹多帮帮我这个女婿……啧,原本打算在老师之后成婚,好歹也算是做个弟子的样子,但现在是没办法了,谁能想到没成婚也能被人戳脊梁骨。”

    “幸好老师性急,要真的像之前那样由得朱老大先成亲,他再拖到明年二月,那就有的好让人说了!”

    他离开刘家,和自己的几个随从汇合,上马匆匆赶往萧家,可穿过深重的夜色,最终到了地头,他就只见隔壁刘家大门大开,竟是刚好有人从里头出来。两边一打照面,发现那是朱廷芳,他顿时就愣了一愣。刚刚在路上还念叨人家呢,这就撞上了,怎么这么巧?

    虽说对朱家这位大公子素来敬而远之,但既然撞上了,陆三郎还是赶忙上前打招呼。还不等他寒暄几句,就只见朱廷芳冲他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

    “陆三,你回头去和你那老师说说,我希望我家先生也能去教授未来太子。”

第五百六十六章 夜深人不静

    那是你妹夫,你干嘛不去说!

    陆三郎一直到调转马头赶往张园,他心里都是懵的这种懵和之前刘晴在乍然遇到他登门恳求提早婚期时的那种懵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朱廷芳虽说总共没和他说几句话,可除却那一句石破天惊的希望他去向张寿推荐刘志沅之外,还有另外一番让他不得不跑这一趟的话。

    “你告诉张寿,事有反常即为妖,洪氏一介女子,如果没有人对皇上推荐的话,皇上不会想到让她来教授三皇子,就算三皇子另辟蹊径,想到让她来教画画,皇上也不可能同意的。推荐洪氏的人,应该就是对张寿,乃至于对朱家抱着忌惮之心的人,他最好小心点。”

    大晚上一次次在外头奔波,陆三郎自己也怀疑自己今天到底是什么运气。尤其是在张园大门口敲了老半天门却无人应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围墙,突然觉得阿六那高来高去的本事还是挺管用的。

    至少他如果会这种手段的话,就不用站在这风地里吹风了!

    可他才这么一想,突然听到有呼呼风声,抬头一瞧,却只见那根本不是什么黑夜里的寒风,而是一条人影犹如会飞的鸟儿一般滑翔上了围墙。在片刻的呆愣之后,小胖子下意识地张嘴就要叫有刺客,可随即就醒悟过来这不太可能,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咦。

    他立刻死死闭上了嘴,可他这声音明显被人听到了,那夜空中的黑衣人随之张开双手,自高高的围墙上一跃而落,稳稳当当落在了他的身前。

    知道这是躲不过去了,认出来人的陆三郎只能干笑道:“花七爷,这么巧?”

    “哦,大晚上的,你看见我飞檐走壁窜入张园,这叫巧吗?”花七皮笑肉不笑地瞅着陆三郎,见人噤若寒蝉,他就耸了耸肩道,“我来送个消息而已。之前东宫无主,三师和三少却全都有了人,毕竟这几个官衔素来挂羊头卖狗肉,不像葛太师是真正的帝师。”

    “所以,如今东宫即将有主,三师三少乍然还不好换人,比方说孔大学士这个太子太保,你要是把他拿掉,指不定他会怎么想,到时候他带着人慷慨激昂地伏阙都有可能。所以,今天宫门下千两关闭之前,皇上这才点了第一个正五品东宫讲读,对,就是你家老师了。”

    陆三郎虽说没下过科场,但他对官场的研究绝对不下于花七。所谓东宫的讲读官,其实就是东宫师傅的正式称呼,就比如葛雍,那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太师,而是在多年帝师当下来之后,皇帝敬爱这位老师,一步一步给人加官,最终方才站在文臣最高点的。

    这消息只是意料之中,于是,小胖子看了一眼依旧没人出来应门的张园,若有所思地说:“那消息应该是传到了这儿,所以张园上上下下全都去高兴地庆祝了?”

    可偌大的张园,竟是连个看门的都没留?这也高兴得太过分了吧,要是今天这高来高去跑过来的不是花七,岂不是随便谁都能就这么闯进去?

    “都去庆祝了多半是真的,门前没人也是真的,但要说没人防备,那却也未必,不然你打破门试一试?”花七打趣了一句,见陆三郎没好气地看他,他就呵呵笑道,“除了你成了正七品侍读之外,要在九章堂这一届的监生中轮流遴选六位侍读的消息,也都放了出去。”

    此话一出,陆三郎这才是大吃一惊。皇帝这是一天之内连放大消息,简直是不想让朝堂诸公一刻消停!怪不得他之前去刘府厚着脸皮叫岳父岳母晴妹妹的时候,他们好像还没得到这么个消息,而从刘府去萧家,这大晚上的却看到有不少人打马往来,看来是已经炸锅了!

    可他再一想,却又忍不住问道:“那我之前去萧家的时候,好像没见有人啊!”

    别说没人了,就连个附近窥伺张望的人都没有!这好歹是得出六个东宫侍读新贵的地方,就算没人有品级,也不至于连个投石问路,趋炎附势一下的家伙也没有吧?

    花七嘿然一笑:“你觉得萧家周围很平静?呵呵,就在之前已经被堵过一波了,幸亏大公子亲自过去,赵国公府的家将直接就把四周给清了一遍,就我出来这会儿,锐骑营又过去了一次,才有现在的清静!否则,光是半夜三更过去围观的人就能让人睡不着觉!”

    陆三郎顿时无语,朱廷芳因为自家老师住在隔壁,萧成又是他收养的,于是顺带照拂住在萧家的那些九章堂弟子,这还理所当然,但皇帝竟然会如此兴师动众,他却着实没想到。

    他轻轻咳嗽一声,正打算说话,却没想到花七笑呵呵地冲着他问道:“倒是你,这次九章堂中选东宫侍读,选的是今年招的新生,而去年那一批,却是宣大干到辛辛苦苦,而后又是户部光禄寺查账得罪人,到头来回到九章堂时,却发现还比不上自己的后辈。”

    “你这个上一届的斋长却最终成了正七品的东宫侍读,你不怕人戳你的脊梁骨?”

    陆三郎的反应却很理直气壮:“这是机缘,谁让三皇子是今年才入九章堂的?不过,我也不会让我那些同学辛辛苦苦却一无所获,所以我上书拜谢的陈情表已经送上去了。一来很感谢皇上的垂青,二来,请求仿效九章堂轮流选侍读的制度。”

    他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脸上的肥肉仿佛也在微微颤动:“我能代老师教授给三皇子的东西,我那些学业优秀的同学,自然也可以。这便是老师一直对我们这些学生传授的,所谓薪火相传,以老带新的道理。区区一个正七品,我还不至于要一个人独享!”

    “只要努力奋发,不愁看不到前路,这大概才是你家老师真正想要推行的道理。”

    花七这一次却没嘲笑陆三郎,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就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陆三郎的肩膀,泰然自若地说:“张园里头那些下人也许在庆祝,但守备却绝对不可能轻忽,因为这里的人是我训练出来的。没人来应门,最大的可能只有一个。”有足够警惕的人看着!

    陆三郎还没来得及问哪一个,就只觉得肩头传来了一股大力,紧跟着,整个人就被拽得腾空而起。他不比曾经在经受这等惊吓时差点魂不附体的宋举人和方青,虽说吓了一大跳,但在高墙上停留的刹那,他还是竭力居高临下地东张西望,直到……

    发现自己竟然停在了张园之中的某座楼阁高处。

    那呼呼的大风还在其次,最吓人的是,之前拽住他肩膀的那位,此时此刻竟是松了手,随即在夜色之中和另外一条窜出来的黑影打成了一团!然而,即便是自己被丢在这高高的屋顶,四周围是光溜溜倾斜的瓦片,但陆三郎却愣是脸色纹丝不动。

    这大概是一种天生我材必有用,深渊在前犹笑容的淡定……才怪!他已经被风吹得脸上肌肉都发僵了!至于他的手脚腰腿每一块肌肉,此时此刻也都正在僵硬,整个人连动弹一下都难能,否则就他这重量,早就在疯狂的惨叫中掉下去了!

    即便人不能动,陆三郎却竭力转动眼睛试图看清楚那两条黑影的战况,随即还拼命往地上看,希望能够找到看见自己的人,然后把自己早点救下去。

    然而,让他极度失望的是,除却那大打出手的一对大小疯子,下头是半个人影都看不见,要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形象其实也是高处呼呼风响,于是根本没法教出口他也许会发出最大的响声来呼救。

    他也不知道在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地方等待了多久,就只见那两条缠斗不休的黑影陡然双双朝他这边窜了过来,他甚至都还来不及眨眼,一左一右就站了两个人。紧跟着,其中一个人贴着他蹲下,随即就和他大眼瞪小眼了起来。

    “你怎么和疯子混一块了?”

    我才不想和他混一块哪,是他突然出手把我硬是带过来的!陆三郎在心中大声嚷嚷,然而,花七就在自己身边,他可不敢贸贸然开口得罪了这个煞星,当下只能干笑道:“六哥,我们是正好在门口碰上,我敲门没听到回应,所以花七爷大概怕我心急,就带我闯了进来。”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阿六鄙视地瞅了一眼花七,随即一把拎住小胖子就往下滑去,等到了屋檐边上方才带着人一同落地。等到稳稳站好,见陆三郎脸色煞白,但还一副硬挺着的好汉模样,他就一本正经地告诫道,“以后离他远点。”

    我也不想离他近的,是他突然就折返回来非要和我说话,然后带着我闯进来的!

    陆三郎委屈到欲哭无泪,好在阿六竟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理那家伙,我带你去工坊。今天烧出好玻璃了,所以大家都很高兴。”

    见阿六撂下花七理都不理,径直拉着自己往前走,陆三郎虽说很庆幸躲开了一个麻烦人物,可没走几步,他就陡然醒悟了过来。

    “烧出玻璃?这么说来,张园难道不是因为小先生当了东宫讲读官庆祝?”

    “东宫讲读官?”阿六愣了一愣,随即就不以为意地笑道,“要是少爷哪天当上太师,上上下下这么庆祝得忘记守门还差不多!”

    这话说得陆三郎简直想要捂脸。这世上读书人,把尚书阁老当成目标奋斗的很多,但把太师当成奋斗目标的……那简直是凤毛麟角!因为本朝百年以来,阁老三十个总有的,尚书和都御史这一级别的就更多,至于真正当到正一品太师,站在群臣至高点的,总共七个!

    这其中,葛家一头一尾占了两个!葛雍那老祖宗还是追赠的!

    要是张寿真的能跟在葛雍后头成为太师,那才是师生一段佳话,到时候他这个学生能不能也期待一下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风光?

    小胖子竟然真的顺着阿六的话想象了一下,最后竟是傻笑了两声。然而,他这个精明人难得犯傻,阿六看在眼里,嘴角就流露出了一丝笑容,可随之就趁机问道:“对了,刚刚疯子都对你说了什么?”

    虽说一度走神,但只要说正事,小胖子那还是非常警醒的。他赶紧收起遐思,一五一十把花七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又加上了朱廷芳托他转告的话,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不是张寿本人而有所犹豫。事到如今,要是他还不知道,阿六就等同于张寿半身,那就愚蠢到不可救药了!

    甭管阿六明白不明白,先说实话!

    果然,陆三郎把话说完,得到的是阿六一个真心的笑容比起人偶尔流露的那种敷衍似的恐怖笑容,这种表情要柔和多了,尽管也就是嘴角翘一翘而已。知道自己这是被归入阿六那自己人的范畴之内了,小胖子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六哥,烧出好玻璃是怎么回事?”

    “哦,好玻璃,指的是透明玻璃。你应该明白吧?”

    陆三郎也去过张寿的那地下工坊几次,之前是只注意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机器,至于那研制玻璃的工坊,他是真没去过,因为那儿有巨大的炉子,实在是太热!但他还是听张寿说过,工坊那边之前早就烧出了颜色黯淡或杂色的玻璃,唯独造不出真正完全透明的。

    他记得张寿还不无感慨地对他说,古人虽说造出过类似水晶效果的玻璃杯,但透明度还是远远达不到通透视物的效果……

    所以,造出透明玻璃,这就成了那座玻璃工坊唯一的目标,没有之一。就他的书坊,之前还帮张寿消化掉了一大批形状不一的玻璃废料。

    其中那些碎片状的玻璃,在磨圆确保不会割手伤人之后,大抵是送了给各处顽童,然后让他们去满城传唱卖书的童谣。至于那些偏黄偏黑形状千奇百怪的……呵呵,干脆就直接包装了千奇百怪的各种小玩意儿,然后在听雨小筑里以各种噱头卖掉了。

    从废物利用来说,小胖子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极致,至少他帮张寿守住了成本底线!

第五百六十七章 败家子的境界

    对于一般穿越人士来说,玻璃是一朝一夕能烧出来的吗?答案是……挺难的。

    真身穿越,还带着一本工具书的太祖皇帝,都没把这一茬折腾出来,更不要说高考物理优秀,化学却不过平平的张寿了。他只知道玻璃是石英砂烧的,但具体怎么个配比法,他勉强还记得烧玻璃的原料好象有纯碱、石英砂、石灰石……比例那真是没记住,化学不教这个!

    石英砂和石灰石还好得,纯碱在这年头却是很难制备的,更不要说大规模制备,所以张寿只能把主意打到了某些盐湖中出产的纯天然碱身上。否则工业制备纯碱,甭管是吕布兰法,还是索氏制碱法,一要硫酸,一要氨水,他上哪去用化学反应推出这两样玩意?

    更何况,前者虽然号称相对容易,但硫酸剧毒且危险,而且还污染环境,后者……氨水这玩意的危险性也好不到哪去!在这个化工行业还远未成熟的年代,他连高度透明玻璃的初步实验制备都还没完成,贸然想着工业化,那是要出大事的!

    他也知道,中国从古至今,其实一直都有各种号称琉璃实则是玻璃的产品,但一来不耐高温,只能给达官显贵之家做小件饰品,二来……小块的玻璃都不够通透,更不要说大块了。究其根本,中国从古至今烧出的铅钡玻璃,和西方主流的钠钙玻璃,那就是两回事。

    当然,至于后世最主流的又能耐高温,又轻巧的高硼硅玻璃,那融化温度就不可能……

    虽然张寿很想做平板玻璃,改革这年头窗户纸的憋闷和昏暗,但饭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

    此时此刻,张寿眼看一堆人兴奋至极地传看那一小块透明的玻璃,忍不住很想叹气。尤其是看到兴奋得一张脸都快变形了的杨詹时,他忍不住觉得,这家伙是不是旺人不旺己。

    可当杨詹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神情激动地嚷嚷出一番话时,他就顿时无语了。

    “张博士,我为什么没早遇到你!要是早遇到你,我就不至于浪费了我爹留给我的那些东西,也不至于被自家下人认定是糟践家产的败家子!我见过市面上那些琉璃盏,但透明度和最好的水晶没法比,可你竟然能用沙子烧出和最好水晶相似的玻璃!”

    “如此化腐朽为神奇,你上辈子难道是天工天匠!”

    张寿差点被噎死天工天匠……他还天兵天将呢!可他才刚刚平静下来了,随即就听到了比杨詹更崇拜的声音:“张大哥确实很厉害,他提到的东西都是我根本想不到的,很多点拨都让人茅塞顿开。杨七公子你说得没错,张大哥肯定上辈子是天工天匠!”

    我真的有上辈子,但要知道眼下还有下辈子,当年我一定会把理工科学得更好!

    哭笑不得的张寿面对四周围那无数附和的声音,他就没好气地说:“好了,都别说这些奉承话了,我浑身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这些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古往今来无数贤达的智慧。”

    “我也就是强在了解不少海外之事,于是能运用那些异邦贤者的智慧而已。”

    说起来,眼下这年头,君士坦丁堡的工匠好像早就已经有一大批逃亡去威尼斯了吧?大名鼎鼎的穆拉诺岛好像也已经成为一个玻璃中心了,就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始大规模出口玻璃制品。皇帝既然已经打算派船出海,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可以去那边再拐几个匠人回来?

    至少这也是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如果能拐带几个学者回来就更理想了。如今这个年代,那边都有什么著名学者来着?等等,全才的达芬奇这会儿应该出生了吧?几岁来着?

    张寿说着就陷入了沉思,竟忘了今天是他主动把消息散布出去,于是家里人方才都一窝蜂似的涌了过来看热闹。等他恍然回神,发现众人都在眼巴巴看他的时候,他这才笑了起来。

    “玻璃这样东西,如果做成了,那自然获利丰厚,而这次固然记下了配方,但未来之路还很长远。”

    “比方说,怎么样把玻璃做得更薄,更大,能够代替如今的窗纸,让人白天在屋内不用点灯?比方说,怎么掌握玻璃的特性,将其磨制成杨七郎的那种能够望远,以及能看清楚面前物品的镜片?比方说,怎么样把玻璃做成各种器皿,代替如今的瓷器?”

    张寿连问了几个问题,见杨詹立刻陷入了沉思,关秋等几个工匠亦然,他就慢条斯理地说:“我能够利用张园的地底密室建造这样一个工坊,又能够招揽到各位肯不拘一格学习各种新奇知识,然后研发这些千奇百怪东西的年轻匠人,归根结底,是因为皇上。”

    “皇上说是卖,实则是把这座偌大的张园送给了我,所以如今既然小有成就,那么,投桃报李,我又怎么能把这样的东西藏着掖着?就和之前的纺车以及织机图纸一样,这玻璃的配方,我也打算献给皇上,然后征召更多的工匠,和关秋,和杨七郎一起继续研制。”

    因为阿六拉着陆三郎问话,花七早就悄悄一个人掩了过来,所以张寿前后这番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可就算这样,他还是禁不住掏了掏耳朵,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虽说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但只听众人的议论和描述,他就大致弄清楚了那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如此好物,就凭张寿自己的能力,兴许确实很难保住独占利益,但张寿还是赵国公的女婿,还有那么一大批出身各异,但却各有神通的学生!

    靠着这样的靠山和臂助,张寿完全可以闷声大发财!可人竟然和之前那纺车和织机一样,选择放出风声造势。而这一次更是和前两次不同,张寿干脆在放出风声的同时,就干净利落地表示要将这样的成果献给皇帝!

    难不成张寿准备安静地做好东宫讲读,太子的师傅,所以并不在乎这样大的利益?

    而在石破天惊砸下这么一个大消息之后,张寿也不看四周围那些或惊诧、或遗憾、或喜悦、或难以置信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钱这种东西,够用就行,我这个人也没有富甲天下的雄心,所以与其闭门造车,还不如延请更多的人参与其中,加以改进。”

    “我曾经听老师说过两个词,在算学的领域中,这种请来志同道合的好友共同解决一个难题的方法,叫做大攻关,大会战。而我现在的做法,便是另一种大攻关,大会战。”

    次日上午,当葛雍在北边的玄武门被接上一乘小轿,随即在两个健壮内侍一溜飞奔之下抵达乾清宫,有些晕乎乎的老太师听到皇帝复述张寿的话时,他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紧跟着,在皇帝那炯炯目光注视下,他就没好气地揉了揉鼻子。

    “年纪大了,一有人念叨我就忍不住想打喷嚏……来个人,拿一沓细纸来!”

    眼见一个乖巧的小宫女送了一沓细纸,葛雍就干咳一声,避开几步去痛痛快快擤了鼻子,等丢下那几团纸重新回来时,他就淡然若定地说:“没错,是我对九章说的。”

    又乱捏造我老人家的语录,又让我老人家背锅!回头一定找张寿这小子好好算账!

    皇帝见葛雍二话不说就大包大揽,虽说早已经习惯,但他还是不禁哑然失笑:“老师,朕又没有怪罪张寿的意思,你干嘛非得一口咬定是你说的?那张寿这从沙子烧出宝贝的本事,总不能也是你传授给他的吧?”

    “是我又怎么样,不可能吗?我老人家学究天人,懂这些也不奇怪吧?”葛雍见皇帝就这么笑看着自己,他这才没好气地说,“虽说这些年我朝的官船几乎不出海了,但私底下去东南西北各种异邦做生意的商船还是很不少的,那些异邦贤达的书,当然也流传了过来。”

    “反正我近些日子就在研究《几何原本》,嗯,深有体会,所以教了九章一点东西……”

    尽管皇帝因为师从于葛雍的缘故,对算学的兴趣比一般大臣大得多,即便之前纯自学,再加上张寿的某些讲义作为参考,最初也能够轻松辅导三皇子,当然现在就不行了。但他这会儿不是和自己的老师讨论算学的,而是讨论张寿“敬献”玻璃配方这么一件事的。

    所以,对于葛雍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岔开话题,他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咳嗽一声打断道:“老师,朕又不是要追究张寿什么。朕找你来,这不是想要请教,这件事朕应该如何回应吗?”

    “之前的新式纺车和织机,如今已经渐渐散布出去了,就如同沧州一样,有人得益,却也有人受损,但如果张寿真的能够研究出高产的棉花,那么天下寒者有其衣,说不定不会变成一桩空话。而纺车和织机这两样东西,朕也就是给了他一个五品,其实算是赏薄了。”

    “现在他即将就任东宫讲读,朕总不能再给他加官吧?”

    “官暂且不能赏,东西的话,朕都已经把张园赐给他了,赏赐他金银财帛,那又远远不够他的付出。而若是在他的婚事上再添点什么,那又太显眼了……唉,他这么来一手,传扬出去,朕点了洪氏去教三郎这件事直接就被压了下去,他就不能晚几天再这么声张开来吗?”

    明白了皇帝这是在头疼什么,葛雍顿时呵呵一笑:“你都已经用九章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这小子要什么?他是想要你的招贤令!就如同他利用当初岳山长一句话,招纳天下精通天文和算经的人才汇聚京城,以便帮我老人家遴选出能够重订历法的人才一样……”

    “这一次,他希望利用他敬献给你的这个配方,招纳到足够有本事的工匠!”

    见皇帝一脸就为了这个的惊诧表情,葛雍就似笑非笑地说:“他用了一群年纪轻轻,手艺也并不算精湛,只是很喜欢动脑子的工匠,就弄出来这么多玩意,要真的被他再淘出一大堆宝贝人才,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他的那番话,你不要说你没听说过。”

    皇帝顿时再次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机器代替人工,解放人力,这种前景他想象不出来,而且也没办法想象,但对于特立独行,敢想敢做的他来说,张寿描述的是前景非常有趣。

    而在继承了皇室一代一代传下来那庞大财富之后,天生不需要关心财富的他看来,不把钱放在眼里的张寿,那确实是一个醉心技术的狂人。

    “至于你说,九章这是辜负了你转移注意力的一片苦心,他肯定会说,堂堂君子岂能用洪氏一介女子来分担压力。要知道,因为三皇子在人前主动提出请洪氏来教他画画,你最初的设想已经成空了。如今外头传扬太子贤明,全都是因为皇上朝会上一句教论语所致。”

    被老师这么直接似笑非笑瞪着,皇帝纵使早就过了害怕老师的年纪,却还是有些心虚。

    沉吟片刻之后,他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可紧跟着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皇上,有张博士的陈情表。”

    在葛雍那微妙的目光注视下,皇帝只能板着脸吩咐了一声送进来。等到他取了那薄薄的奏疏本子拿在手中,却还是踌躇片刻方才打开。果然,前半篇和花七带回来的消息一模一样,张寿非常慷慨或者说败家地将那最新的玻璃技术拱手奉上,但后半篇……

    葛雍却只说对了一半!

    虽然觉得老师也会失算,皇帝有些幸灾乐祸,可事关自己,他最终还是直截了当地把张寿那奏本递了过去。眼见葛雍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就打开看,随即一边看一边啧啧惊叹,而看到最后,那脸上表情就僵住了,但须臾就眉飞色舞了起来,皇帝顿时好一阵无语。

    “老师,看你这样子,是支持张寿的提议?”

    “那当然!”葛雍神气活现地捋着胡须,但随即就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说,“朝中某些人这些年来严防死守朝廷官船出海,想着独占海贸,但太祖皇帝传下来,经管皇家产业的司礼监,那几条海船每年从海上赚了多少钱,这就只有一小撮人知道了。”

    没等皇帝一口承认或否认,这位老太师就一字一句地说:“皇位几次更迭,那支船队却神乎其神地薪火相传,说起来也算是一个奇迹了。让他们在异邦招贤纳士应该不难吧?”

第五百六十八章 谁是奸佞小人?

    天子无私事。这是儒生士大夫对一个完美皇帝的设想。如此一来,无论皇帝册后、纳妃、立太子……反正桩桩件件事情都可以拿到朝会上去讨论,然后他们再动用各种各样的本事去支持,又或者阻挠。至于最后成功与否,是名扬千古,还是遗臭万年,那就各凭运气了。

    而若是把天子无私事这五个字更推进一步,那么就是他们更加盼望的一种状态天子无私产。毕竟,贵为天子,都已经拥有四海了,还要私产干什么?什么皇庄,什么内库,全都是不该有的,那是与民争利!

    从户部的国库里,拨给皇家每年的必要花费,然后用各种围绕在天子周围的官府,比如光禄寺什么的来供奉天子,而天子本人,则是垂衣裳而治天下,这不是很好吗?

    所以,日常的话,皇帝上朝坐在宝座上,对于各种各样的陈奏,做出可,又或者不可的评判,做一个点头摇头大官人,而不要什么事情都指手画脚。这就是运转成熟的官僚系统对一个皇帝的要求。

    而但凡是个性强烈的天子,决计会抵制这样一个重重枷锁的系统。比方说当今天子,那就是典型的受不了被大臣摆布。不止他一个,他前头坐江山的英宗和睿宗,全都是这样的强硬性格。而当今皇帝最反感的,无疑就是大臣插手自己的私事,觊觎自己的内库。

    可相比这个,他心里却还有扎得挺深的另一根刺。

    此时葛雍一提皇家那几条大船,即便面前是自己一向最敬重的老师,皇帝仍然是沉下了脸:“老师,你以为朕不想派船出海吗?别说张寿要招揽异邦贤达,其实朕也希望派出像他这样眼界开阔的人出海,去好好看一看大明之外的天下!”

    “那一支皇家的船队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一直以来都是司礼监打理,历代皇帝只不过坐享商船之利而已。之前世宗皇帝的那几个逆子,也曾经图谋过这其中巨大的利益,最后差点闹到船队扬帆远洋几年不归,英宗能夺下大宝,也不无那几个逆子倒行逆施的缘故。”

    “虽然英宗和朕的父皇登基之后,司礼监服膺,商船归来之后亦是立刻臣服,但英宗还没来得及清洗其中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就遇到诸子夺嫡,难以分身,也就顾不上那些船了。”

    “等到父皇,同样来不及在司礼监中大动干戈就去了,楚宽进了司礼监之后,也不知道花费多少工夫才站稳脚跟,如今熬死熬退了那几个老一辈的,自己成了掌印,方才算是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原本就属于皇家的东西重新接手了回来。但这些船一天到晚都漂在外面!”

    葛雍却不在乎皇帝那恼火的态度,悠然自得地问道:“是啊,你说得没错,但把从前那批人掌管的东西全都拿过来之后,你觉得,楚宽他还完全是你的人吗?还是那个从小和你一块长大的半兄吗?半兄这话,别人听着固然有些大不敬,但皇上应该不会生气才对。”

    见皇帝面色倏然一变,却果然没反对自己对楚宽的称呼,老人家就嘿然一笑。

    “这些年,他自作主张的次数也应该越来越多了吧?我听九章说过,楚宽曾经对他信誓旦旦地声称,这大明能够历经内乱而薪火传承至今,全靠他们这些身残志坚的阉宦。”说这话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这身残志坚四个字,是张寿自己加上去的。

    没等皇帝说话,葛雍就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自从太宗之后这些年,几任皇帝要么是性格柔弱,凡事随大臣处断,要么就是被溺爱惯了,即位之后就胡作非为的,直到英宗皇帝睿宗皇帝,这才总算是有了个明君样子。而即便这么乱,大明国力始终不落,这是为何?”

    “一来是军器局素来很要紧,而不论是英宗皇帝还是睿宗皇帝,全都在最初的时候就悄悄拿下了军器局。二来,皇家的庞大产业也在司礼监的维持下,一直都平稳流转,竟然没有因为战火更迭就易主。而皇帝只要有钱,就能有底气,花起钱来也不用看大臣的脸色。”

    “但军器局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择主,打理皇家产业的司礼监,又为什么从来没有真正侵吞这巨大的款项,皇上可曾想过吗?单单说是他们忠心耿耿,呵呵,这么多年来都忠心耿耿,这得多不容易!”

    皇帝从来都没有认真地思量过这个问题,毕竟他又不是亲手打下江山的睿宗,可这会儿被葛雍左一句右一句,原本因为被戳软肋而有些惊怒的他,渐渐就恢复了冷静。

    他一贯认为是祖宗家法传到现在,培植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人才,这才能保住了最核心的军器局,而司礼监更是把皇家那些产业打理得蒸蒸日上,所以哪怕某几个老不死都捞得盆满钵满,但只要保证每年送上来的利润都在增长,他也就没有大动干戈,可如今想想……

    前朝不就是因为每朝每代几乎都因为争位而打出了脑浆,于是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帝元世祖忽必烈开始,就埋下了走下坡路的祸根吗?没道理本朝他前头那两位全都是打仗之后夺位成功,大面上却竟然保持着稳定。一次例外很正常,两次就不正常了……

    因此,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低声呢喃道:“朕怎么就没想到……难不成楚宽,还有张康……”

    “皇上也许觉得这是挑拨离间。掌管军器局的渭南伯张康,虽说是一介降臣,却是跟着睿宗皇帝多年鞍前马后,功劳赫赫的忠臣。司礼监的楚宽,是保护过皇上你和太后,又勤勤恳恳做到现在,宫中那些宦官都当成榜样的人。”

    “论忠心,朝中无数文官武将,都未必比得上他们。可论隐藏的东西,朝中也估计没几个人比得上他们。张康和楚宽的性格,是什么轻易让他们甘心情愿蛰伏至今?是睿宗皇帝遗诏,又或者干脆就是太祖皇帝祖训?还是他们知道了某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说到这里,葛雍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要论隐藏东西,张寿应该不会比那两个家伙来得少。

    说起来要不是皇帝刚刚突然被踩着痛脚似的突然提那一茬,他也不至于揭这一重盖子的太后早就看出来了,授意他找个机会对皇帝捅破这一层窗户纸,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也好,他也好,竟然都习惯性地用了张寿的转移视线**。皇帝用洪氏来试图分流朝中某些言官的注意力和攻击力,而他……则是用楚宽和张康来转移皇帝对张寿的过分关注。

    所以说,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皇帝面色阴了又阴,可就算葛雍是他最敬重的老师,他也不至于因为人一句话,就真的去怀疑自己的两大亲信。然而,想到军器局和司礼监一直以来都是平稳过渡,而且正是这两大机构在每次局势巨变之后第一时间站队,他心里就结下了一个大疙瘩。

    莫非太祖皇帝在海上失踪之前,就早已料到了如今的结果?所以事先在这两大机构中埋下了伏笔,于是渭南伯张康和楚宽看上去仿佛是掌总的,其实早就被人架空了?又或者……

    真如同葛雍所言,他们因为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所以实际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忠臣?

    眼见皇帝那脸色变幻不定的样子,葛雍不愿意让皇帝再继续循着这思路去钻牛角尖了,当下轻咳一声,却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看了那所谓的“《几何原本》”之后,让人去招揽了几个下过西洋的老船工,打探了一番异邦景象。

    若是平时,皇帝肯定一会儿功夫就被他这些描述勾了过去,可今天,皇帝明显心不在焉,因此葛雍也就笑眯眯神侃了一阵,随即就假作露出倦怠之色,打了个呵欠,起身告退。

    他还没走到乾清门,就听到背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分明是有人追了出来。他压根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而很快,他就发现原本给他引路的内侍悄无声息退了下去,接着,他又听到了身后一个极轻的声音。

    “老太师,皇上让奴婢来送一送您。皇上刚刚传命,以张博士家中工坊多有巧夺天工的奇物产出,因而要御笔亲题作为嘉奖,奴婢这是奉旨去司礼监,让楚公公那边经厂里的工匠刻字为匾,其号为……天工坊。”

    见葛雍陡然停下了步子,随即扭转头看着自己,刚刚清清楚楚听到了葛雍和皇帝那一番谈话的柳枫,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惶恐。

    高兴的是如若皇帝真的就此疑上了楚宽,他说不定可以取彼而代之。惶恐的是楚宽背后的力量兴许比他想象中更大,这要是依旧被其轻轻巧巧度过这一关,而且知道他当时随侍在侧,听到了皇帝和葛雍的话,那楚宽纵使奈何不了葛雍,却不会放过他这个一贯的敌人。

    楚宽面上温和,实则却酷烈,在人的打击报复之下,他就别想有翻身的机会了!

    因此,在葛雍那奇异的目光下,柳枫立刻讨好地说:“老太师,皇上既然如此厚赏张博士,这自然是对您刚刚的话信之不疑……”

    没等柳枫把话说完,葛雍就懒洋洋地说:“真的要是厚赏,那就应该是听从张寿的建言,立时发布招贤榜,连异邦人士也一块网罗到我大明,而不是用区区天工坊三个字来表示恩赏。算了,以皇上这会儿的心情,这已经很不错了。”

    见葛雍说完就要走,柳枫立刻大胆地说道:“也就是老太师神目如电,这才能洞察朝中奸佞小人……”

    “谁是奸佞小人?”

    葛雍倏然转过身子,面色阴沉到了极点,见柳枫登时低头不敢再说话,他就冷冷说道:“你是天子近侍,记住谨言慎行。今天我老人家在皇上面前说的话,要是有一星半点泄露在外,你自己知道后果。至于楚宽……”

    虽然柳枫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面上去,但还是感觉葛雍的瞪视有如实质。他怎么能想到,自己不过顺着葛雍的口气往下说,怎么就得罪这位葛老太师了?

    “楚宽和你不一样,他就算有自作主张的时候,可也有建功立业的时候,不要拿你那点小肚鸡肠,去算计他,到时候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见柳枫神情遽变,葛雍也懒得看这位眼高手低的乾清宫管事牌子,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就这点微末的本事和见识,还想和楚宽斗?之前把消息泄漏给四皇子,结果被不知高低的四皇子一嗓子喊破;这居然还不知道反省,又在他面前搬弄是非?

    出了乾清门,葛雍见之前接自己来的内侍还在轿子旁边等候,他就摇了摇手道:“不用这轿子了,我腿脚还行,自己走。”

    两个健壮内侍不禁面面相觑。在这宫里,太后虽说年纪大了,却也不喜欢坐轿子,皇帝也一样,所以他们这样的轿夫虽说经过特别训练,一年到头也抬不了几次人,如葛雍这样地位尊崇的,反而坐轿子比帝后的次数还要更多。

    知道这位老人家看着和蔼,其实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干脆就抬着轿子跟在了葛雍身后。果然,虽说葛雍分明察觉到了他们尾随,却也没说什么,直到闷头走路的他们发现,葛雍竟然走到了司礼监门外,这才一下子停了步子,全都傻了眼。

    而紧跟着,他们更是看到了完全不可置信的一幕。位居一品的当朝老太师,抬头瞅了瞅那低调的司礼监门头,竟是就这么直接闯了进去!

    两个抬轿子的内侍因为完全没料到葛雍这动向,所以压根来不及报信,而司礼监中留守的那些内侍,又何尝会想到这样一位人士会进来,因此第一反应都是目瞪口呆。当总算是有人想到给楚宽报信时……楚宽已经是直接来到司礼监公厅门外了!

    眼见楚宽慌忙出来相迎,其余对这位老太师造访不明就里的内侍们,自然是一个个蹑手蹑脚离去。虽说还有两个司礼监秉笔在,但谁都觉得葛老太师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当然懒得去代替楚宽触霉头。果然,一见楚宽,葛雍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二皇子几时上路?”

第五百六十九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样一句话,如果此时司礼监的人都还留在这公厅附近,听了必定会心里犯嘀咕。启程南下那叫做上路,而要是二皇子出了什么岔子一命呜呼,这也叫做上路,葛雍堂堂学富五车的帝师大儒,怎么说话居然这么不讲究?

    而对于葛雍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楚宽的回答却也是迟迟未至。盯着葛雍看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哑然失笑道:“二皇子就算要走,那也多半得等到太子册封完再走,否则他要是在半道上闹腾起来,岂不是没事找事?不过究竟几时,这自然要听凭圣裁。”

    “呵呵。”

    葛雍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淡淡地说:“原来二皇子还得过这么久再上路。此去琼州山高路远,之前九章认识的那个老咸鱼也就是启程得快了一点,皇上还担心他是带着冼云河那些人犯逃跑,这要是二皇子坐船从天津出发,半道上有个什么问题……”

    他故意顿了一顿,漫不经心地扫了楚宽两眼,丝毫不怕自己说出来的话有什么犯忌:“比方说,沉了船,遭遇了海盗,又或者是巧之又巧地感染了恶疟……”

    这话还没说完,刚刚一直显得很镇定的楚宽就不由得变了脸色:“老太师这话是什么意思?二皇子出行,就算是获罪,自然也会带足了护卫,至少两个太医随行!”

    虽说张寿给那些琼州府的冼云河等人连大夫都想到捎带上了,但这年头的医术水准实在是太差,按理来说,楚宽想到给二皇子配备太医,这也并不出奇。然而,葛雍完全不信人会这么善意好心!

    “什么意思?”他挑了挑眉,刚刚还显得轻描淡写的口气,陡然之间多了几分锐利的锋芒,“废后……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敬妃,她从坤宁宫移居出来之后,近来的景况听说很不好,甚至有人说她半是癫狂半是疯?有些人大概会觉得,那是装疯卖傻,但也许她是真疯呢?”

    楚宽刚刚遽变的脸色,此时此刻又完全恢复了正常。他没有再去和葛雍唇枪舌剑,而是干脆保持了沉默。然而,老来致仕之后一向与人为善,顶多是和老朋友以及学生们斗斗嘴的葛老太师,这一次却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就这么善罢甘休,而是又轻笑了一声。

    “敬妃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大皇子和二皇子估计也好不到哪去,旦夕且死。有人也许觉得这是永绝后患,反正皇上春秋鼎盛,宫中那些嫔妃也不是不能生,这不,裕妃又老蚌含珠了,兴许日后还会有一个个皇子皇女出世。”

    “既然皇上有的是子嗣,留着那母子三个祸害何用?重演当初英宗夺位那一幕吗?英宗皇帝那还是有为的明主,至于大皇子和二皇子,只会便宜某些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而已!”

    不动声色听到这里,楚宽终于笑了笑:“老太师这话臆测太过,就算是废后和有罪的皇子,毕竟也曾经是皇后,是帝子,谁敢真的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谁敢真的要他们性命?皇上仁慈,否则换成任何一个皇帝,不论三皇子生母和妃还是裕妃,宫中早就册立了新后了。”

    “谁敢要他们性命?”

    葛雍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才看着楚宽,一字一句地说:“呵呵,别人不敢,你敢。”

    眼见得楚宽一张脸登时僵滞了下来,葛老太师便哂然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情你就连皇上都可以瞒过,更不要说我这样耳聋眼花的老骨头。但是,这宫里终究还是有明眼人的。”

    “楚公公,这次是我和你说话,下一次就未必了。别打着为皇上好的旗子自作主张。有些人有些事,你碰了,那就是越界了。因为你觉得好的事情,别人未必觉得好。你是太后跟前长大的,也是和皇上一起长大的,有些事情应该不用我这个老头子提醒才对。”

    楚宽静静地看着葛雍撂下这话,随即转身离去,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仿佛最初的神情遽变只不过是幻影。直到葛雍的背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方才缓缓转身进入公厅,在那张独属于掌印的座位上缓缓坐下。

    葛雍在帝师之前,当过翰林,也突破寻常路做过御史,杀过人,监过军,治过水……总之,那远非是只有一张嘴厉害的等闲清流,又或者祖宗荫庇的勋臣贵戚。然而,葛雍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司礼监来,调查他的事,因为那位老太师没那闲工夫,也没那人手。

    所以,就如同葛雍说得那样,这位老人家只是个传话的人,宫中另有明眼人。

    “太后娘娘,是你吗?”楚宽喃喃自语了两句,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皇帝,因为皇帝一直都比他小,看到的都是他刻意流露在外,最完美也是最成功的一面,唯有把一丁点大的他捡回去养着的太后,那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

    太后明明知道,却还拐弯抹角让葛雍来警告他,这是特意给他留面子,还是昔日情分已然一笔勾销?

    而葛雍依样画葫芦把某人让自己转告的原话统统对楚宽说了一遍,期间还整理好了煞有介事的表情,等出了司礼监之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之前那一乘自己一直都不愿意坐上去的轿子。至于刚刚对楚宽说的话,他甚至都懒得去多想。

    虽然他已经能猜出过往许多事情的真相,但这些事情他宁可烂在肚子里。有这闲工夫,他还不如回去琢磨一下连日以来从古今通集库搜罗到的那些元书。

    要不是张寿,他从来没想到,那些更擅长骑射打仗,忙于内斗的元人,竟然会有空翻译这么多的异邦著作虽说想来也就是郭守敬之类精通天文算学的大家,又或者那些精于算术以及异邦语言的色目人翻译的,但其数量仍然是蔚为可观。

    只不过,那些书在元时大概就没多少人看过,等到了元末,虽说没毁于战火,可最终的结局仍然是束之高阁,静待朽烂。本朝收了这些书进古今通集库,却也少人问津,就连他也一样,因为那些书翻译的水平很烂,再加上各种公式多,因此常去的他也一度错过了很多书。

    好在他如今托张寿的福,竟然“创作”出一整个算学体系,虽说《葛氏算学新编》所用术语不同,但那些把异邦算经翻译出来的元代译者照搬了符号算式体系,因而他看着总算没那么吃力。而如今他更加确定了,在他前头教授过张寿的那位老师,是曾经远洋海外的高人!

    刚刚在宫中提醒了皇帝,敲打了柳枫,告诫了楚宽,看似高深莫测的帝师老大人,在出了皇城北安门,和自家等在门外的车马随从汇合之后,他就坚决果断地吐出了三个字:“去张园!”

    在司礼监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楚宽到张园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这一日天气不够好,天空中阴霾沉沉,可张家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仿佛在庆祝什么喜事一般。想想天工坊这三个字应该还没这么快传出来,葛雍下车时,不禁有些纳闷。

    而他很快就从那个喜气洋洋迎出来的小家伙口中,得知了那桩喜事:“葛先生,我家少爷今天休沐,陆祭酒和陆三公子来了。之前陆三公子的婚事,就是我家少爷去刘家帮忙提的,如今陆祭酒说,陆三公子的婚期提前了,成婚之日,请我家少爷去坐个首席,亲自做个见证!”

    葛雍认得这出来的少年乃是张寿从融水村带出来的伴当之一杨好,此时见人对着自己憨笑一通,仿佛很高兴的样子,他不由得很想打趣一句,这又不是你家少爷娶妻,可想想张寿这婚事也就是再过一个多月的事,他也就打了个哈哈。

    就凭陆绾的手腕,到时候去凑热闹的达官显贵应该会不少,张寿年纪轻轻却坐首席……那场面真是想想就觉得精彩,当然他不能去,因为他一去,张寿必定要把首席让出来!

    心里这么想,葛雍就笑问道:“哦?陆祭酒父子现在还在吗?陆三郎那小胖子现在是能耐越发大了,我是走到哪都听到他的名字!”

    “在呢在呢!”

    杨好热情地把葛雍往里头领,一边带路还一边兴高采烈地说道,“陆三公子一进门就嚷嚷了这么个好消息,还说不是抢在老师前头成婚,而是十一月总共就那两个黄道吉日,他人胖怕冷,再说又怕人挑刺说什么还没成年,对了对了,他还请少爷给他做正宾!”

    杨好这说话没条理,葛雍这听话却有条理一听到正宾两个字,他竟是比之前听到首席两个字时,反应还要更大。

    无他,婚礼的六礼当中,虽说也有代替男方主人家去女方送各种定礼以及商议婚期的宾者存在,但更多的是担当使节,主婚的一般必定是父亲乃至于宗族长辈,而会需要正宾这样一个压得住阵脚人物的,只有两种场合,冠礼和笄礼。

    陆三郎这是要请张寿这个老师出席冠礼,担当正宾?

    他之前还想把张寿的冠礼办得热闹一点,然后亲自为其加冠取字,结果被朱莹一言点破,只能无奈放弃,结果倒是便宜了陆小胖子!陆小胖子是家中幼子,恩荫轮不到,再加上又不是进士,之前虽说被皇帝嘉许为浪子回头变天才,恩赏也不少,可得到正式品级还是这一次。

    如今大操大办,兴许还不仅仅是陆小胖子的意思,还有陆绾的意思!

    葛雍心里这么想,脚下步子却加快了几分。他极其好奇的是,张寿究竟给陆三郎起什么样的表字。要知道,他之前为张寿起表字的时候,那可真的是纠结到了极点,总想着尽善尽美,为自己收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画上完美的句号。

    现在,纠结的人该换成张寿了吧?

    论理来说,张寿这个做学生的去葛府次数多,而葛雍这个做老师的却不怎么会来张园,但事实上,葛老太师到这里来闲逛的次数还真的很不少,有些时候甚至是张寿在国子监授课的时候,他也会跑来,甚至还会带上齐景山和褚瑛,一来就直奔张寿书房。

    来得多了,张寿书房在哪,那些手稿习惯性地都会放在哪,葛雍比张寿本人还要熟悉。当然,他也很清楚,之所以某些东西从来都不变换位置,大概也是张寿为了方便他这个老师。至于那书房中别的放东西的地方,老人家也从来都没去碰过,齐景山和褚瑛就更不会了。

    若不是张寿书房中的某些手稿,实在是给人打开了一扇窗户,葛雍怀疑自己那两个老朋友兴许都不好意思跟来!他这个老师可以大剌剌闯人书房,那两位怎么好意思?

    此时此刻,脚步匆匆的葛雍就已经到了张寿的书房之外。至于带路的杨好,早就在半路上被他轰走了继续去看门。看到在院子里打拳的阿六见着他时完全当成没看见,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给张寿通风报信,老人家不禁在心里对少年竖起大拇指。

    很显然,张寿这会儿和陆家父子谈话的内容并不避讳他这样的自己人!

    他悄然在门前这么一站,就听到里头陆三郎那声音:“真的,老师,你出任东宫讲读的事,一大堆人上书反对,力主经筵之时再决定讲读官。渭南伯张康告诉我,通政司那边堆积如山的奏疏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还有人打算在国子监当中串联……”

    嗯?葛雍顿时扬了扬眉,这是真的打算撕破脸杠上了?国子监周祭酒和罗司业不会这么愚蠢,那些监生也不至于这么短视,是有人在其中策动?难道是那些不甘心的学官?

    须臾,他就听到了陆绾的声音:“张博士,三皇子册立东宫在即,皇上第一个点的讲读就是你,第一批点的侍读就是包括三郎在内的九章堂学生,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皇上偏心太过。如若国子监周祭酒罗司业能站出来力挺你也就罢了,如若不能……”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是吗?”

    听到这里,明白了陆绾的弦外之音,葛雍顿时再也没有听壁角的兴致了。他上前一把推开书房大门,见内中三人纷纷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没好气地说:“三皇子已经亲自上书,坚称自己要九章当他的老师,那些家伙除非是打算换太子,否则也就是瞎嚷嚷一阵子算完!”

第五百七十章 有其徒必有其师

    张寿对三皇子的了解,不可谓不深,哪怕他只当了三皇子一年的老师,其中还有小半年都是奔波在沧州,教这位皇子的时间极其有限,而且还都是上大课_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那个腼腆羞涩的孩子渐渐褪去了青涩,逐渐焕发出自信和才干。

    所以,对葛雍一进来就说三皇子竟然坚称要他当老师,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这才是情理之中。某些官员如果只当三皇子只是长在皇帝膝下,又正好因为大皇子和二皇子失却圣心,皇后被废,方才脱颖而出,于是轻视了这位未来太子的主见,那才是蠢货。

    因而,见葛雍堂而皇之地进来,对陆绾和陆三郎父子的起身相迎,只是微微一点头,他就起身让了人上座,随即就笑道:“也就是老师敢把换太子三个字挂在嘴边,也不怕隔墙有耳,以讹传讹。”

    “那些家伙又不是没这么干过,想当初英宗皇帝是长子,距离太子之位也就是一步之遥,结果被人设计来了一次坠马,于是太子之位易主,他也硬生生耽搁了人生最好的三十年。”

    葛雍毫不留情地揭破了这桩昔日密事,这才讥诮地说道:“在朝中某些人看来,太子最好能符合他们的希望,如果不能虚怀纳谏,宽宏大量,无为而治,那么纵情声色,花天酒地也好,可总而言之,千万别没事就固执己见,坚持到底。”

    “三皇子还没成为太子就对你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偏向,再加上皇上也分明挺喜欢你那一套,张寿,你这众矢之的当定了。不把你扳倒,就得眼看着你蛊惑两朝天子,所以今年年尾这场人称群贤会的经筵,你十有**得面对一场舌战群雄。”

    说完这话,葛老太师却略过了这个话题,看向了小胖子。就只见小胖子眼珠子直转,明显正在思量什么坏主意。他却一贯很看好这个从前被人笑话不学无术的徒孙,突然笑眯眯地话锋一转道:“陆筑,听说你这就要紧赶着成婚了?这么赶,来得及吗?”

    “这冠礼预备在几时?都请了那些客人?回头我这个祖师爷给你送一份大礼!”

    “多谢葛祖师!”陆三郎顿时眉开眼笑,哪里在乎葛雍叫了那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名字,立刻站起身。

    “我这冠礼预备在下个月初二,请来观礼的客人不多,一些亲戚同学而已。爹今天带我来,就是请老师做正宾的,本来爹还想请葛祖师你,是我觉得面子不够大,不敢登门去搅扰,没想到这么巧就遇上您了!”

    陆绾见陆三郎提到这一茬,他眼神微微一闪,当下也站起身来。张寿如今是木秀于林,他虽说不觉得风必摧之,但陆三郎这个儿子那种门生走狗自居的态度,他却总有些看着不顺眼。于是,想到请葛雍来,这场冠礼更风光,他就顺势开口说道:“葛祖师若是有空……”

    “我是有空。”葛雍笑容可掬地道出了这四个字,但随之就慢条斯理地说,“但我想问问,陆祭酒这所谓的请九章做正宾,是怎么个请法?你卜筮出来的正宾是九章?就算你卜筮出来的真是他,你作为陆家主人,就穿这随随便便的一身来请儿子冠礼的正宾?”

    “还有,这些年冠礼上加冠人的表字,有的是主人亲自取好了,请正宾过来只不过是借人的嘴说出来,所以久而久之,这正宾两个字,也就显得不像从前那么金贵了。”

    “陆祭酒这究竟是想让九章当什么样的正宾?”

    此话一出,首先惊诧的不是张寿,也不是陆绾,而是……陆三郎这个小胖子!他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父亲,随即恼火地叫道:“爹,你之前可是对我说,带着我亲自登门请老师来给我的冠礼当正宾,这样才叫郑重!!”

    怎么听葛雍的话,这样其实很随便?而且听口气,他爹似乎应该穿礼服什么的?

    陆绾没想到葛雍竟突然会这么挤兑自己,更没想到陆三郎竟然会如此不给自己这个当爹的面子,立刻出言诘难,一时措手不及。就算他素来反应极快,此时能拿出来的理由却也尴尬而苍白:“老太师说的是古礼,这些年大家都不这么拘泥了……”

    “是古礼,但本朝的士冠礼和品官冠礼……嗯,后头那个大多数时候也是品官子冠礼,也都是这么写的。”葛雍见陆绾顿时被自己噎得作声不得,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许把这当成繁文缛节,但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要办冠礼,就至少不能让人挑出错处。”

    张寿自己对一切需要繁复礼数的仪式都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就他本人的意愿而言,他觉得在这些仪式上,聚光灯下的人不是像演员,就是像被人摆布的猴子。所以有些名利心重的学官觉得不能日日参加朝会很遗憾,他却反而庆幸逃过一劫。

    所以,在其他地方一贯很敏感的他,在今天陆绾亲自带着陆三郎上门,提出请他在冠礼上做正宾时,他想到回头要去重温一遍士冠礼的繁复仪制,虽说有些头大,但答应下来的同时,确实压根没去想,陆绾已经把一开始的步骤省略了。

    至于这年头的正宾大多数是什么待遇,他不知道,更没太在意。

    此时葛雍这么一说,他见前兵部尚书大人那简直是满头大汗,而陆小胖子仿佛气得随时都要和老爹翻脸似的模样,虽说已然意识到了陆绾此番亲自前来,哪怕称不上轻慢,可也说不得有多郑重,但他还是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幸亏老师提醒了我,否则我还以为正宾只要登门大吃大喝看热闹。”张寿说着就顿了一顿,随即满脸真诚地说,“不如在陆三郎冠礼时,老师亲自去陆府……”

    我老人家刚刚到底是为谁说话?你小子实在是太不讲究了,连个话都不会接!

    葛雍没好气地瞪了张寿一眼,见陆绾已经是站起身诚惶诚恐似的向自己赔礼道歉,他最终也懒得再挑刺了,直接轰走了这位前兵部尚书之后,他却把陆三郎留了下来,这才语重心长地说:“我说小胖子啊,你这老师平常挺精明的,但在有些地方却犯糊涂。”

    “我知道你胆大心细,日后你替你老师他留心一些那些琐事,也盯着点你爹。只要你尽心尽力,我绝不会亏待你这个徒孙。嘿,我虽说重孙也有了,重孙辈的弟子也有一堆,但要说第三代中第一人,那还是得数你。刚刚我说送你大礼,可不是哄你的。”

    葛雍伸出两根手指头,意味深长地说:“冠礼一件,婚礼一件,只要是我葛府有的东西,任凭你挑选。只有一条,别自作聪明,给我耍诈!”

    “绝对不会!葛祖师您放心吧!”

    小胖子顿时心花怒放,虽说葛雍最后一句话,算是堵死了他某些小聪明的发挥余地,但就这样一个条件,已经足够他欣喜若狂了。于是,他点头如啄米,信誓旦旦地一口答应不说,还替张寿叫起了撞天屈,无非是人之前竟然慷慨大方到将那样宝贵的技术敬献给皇帝。

    当然,小胖子的话那是说得极其恳切:“葛祖师,老师这是高风亮节不假,但他这也是把其他人都放在火上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奉上了那么多好东西,毫无所求,别人却只知道敝帚自珍,甚至连学问都藏着掖着不肯教给更多的人,这样一来,他不成了圣人?”

    “要知道,这世上活圣人那是没有好下场的!”

    “是啊,就为了你老师这活圣人,皇上今天紧急派人把我接到宫里问了一通……”

    张寿见葛雍和陆三郎一搭一档,简直是要逼宫似的,他就索性摸着下巴,事不关己似的在旁边看起了热闹。结果,葛雍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也没等到他的表态,顿时就火冒三丈了起来:“九章,这么大的事你说做就做,没和我商量也就算了,你和莹莹提过没有?”

    “没和老师商量,我是觉得,皇上十之**会请老师去问话。如此老师只要震惊得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就不用替我背嘿锅了。”

    张寿一脸的我多为老师你着想的表情,见葛雍虎着一张脸,仿佛是在说晚了,我已经替你背锅了,他就打了个哈哈说:“至于莹莹,她把那还不成熟的座钟订单已经预售了三百台出去,听说我折腾出同样不成熟的玻璃,要献给皇上,她一口就表示献吧献吧,她忙不过来。”

    你们这两个败家子!朱莹也是的,她不行我行啊!

    小胖子简直心疼到无法呼吸。这么大赚特赚的好事,怎么不想到他呢?

    他眼巴巴地看向张寿,紧跟着就只见张寿对他微微一笑:“陆三郎,你冠礼在即,婚期将近,老师都这么慷慨地说他家里任何东西都任你挑选,我虽说不敢和老师并肩,但两份贺礼并成一份,却还是能办到的。”

    “那玻璃的配方我虽说献给了皇上,但烧玻璃不是个容易活,而且很容易失火。虽说我是特意在张园西北角拆了两座小院子,把其中树木花草全都移栽到了别处,留了中间一座宽敞屋子作为玻璃工坊,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迟早得迁到其他地方。”

    “那个曾经糟蹋了无数水晶,磨出一副可观星望远镜以及眼镜的杨七郎,我教了他一点光学的东西,让他去跟着关秋学算学和物理了,回头他还有那几个玻璃工匠,都会归入包括玻璃工坊,那工坊就送你了。随你怎么给他们上上课,只要能让人家服你就好。”

    “至于接下来你想继续敬献新技术也罢,想独占大利也罢,随便你。”

    老师你真是天下第一败家子!这要是从前的陆三郎,遇到这么一桩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一定会兴奋地一口答应。别人送的这么一份大礼,要是不收岂不是太愚蠢了?可现在面对慷慨大方到败家的张寿,再看到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的葛雍,他立刻就抛弃掉了那点贪念。

    他义正词严地叫道:“老师这是什么话!若是觉得我有管好那一摊子的才能,所以交给我,我当然乐于承担责任,可要说送给我,那岂不是小看了我?我知道老师日后忙不过来,放心,我一定会遴选出更多更好的工匠,把这玻璃工坊发扬光大!”

    “至于说什么搬到哪去,那更是不用想了!我赶明儿就对皇上上书,不如直接搬到宫中西苑去,那边太液池边上空房子有的是!万一着火,扑救起来也很方便!”

    葛雍简直没被小胖子给气疯。刚刚是谁和他痛心疾首地说,活圣人是没有好下场的?是你这死小胖子吧?怎么张寿慷慨大方地把这玻璃工坊送给你,你竟然更夸张地表示要把这工坊直接搬到皇宫内苑去?难道这宫里就不怕火吗?拍皇帝马屁拍疯了你!

    陆三郎显然也意识到刚刚为了讨好祖师爷,说话说得过了头,此时表了决心之后,他立刻以回去做计划书为由赶紧开溜。他这一走,葛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冷哼道:“有其师必有其徒!”

    张寿却不慌不忙地说:“老师应该说,有其徒必有其师。”

    你这个不肖弟子,这是拐着弯儿骂我,我哪有你们这么败家!瞪归瞪,刚刚当着陆绾陆三郎父子的面,直言不讳说过不少犯忌话的葛雍,最终还是板着脸问道:“经筵讲学的事,你做好准备了吗?以皇上那性格,他既然点了你当讲读,就绝不会收回成命。”

    “如此一来,你很有可能被顶在前面,在经筵第一天就被赶鸭子上架。”

    “准备好了。”张寿若无其事地说,“莹莹给我准备了整整八套衣裳。”

    “谁问你这个!”葛雍差点没被张寿若无其事的口吻给气死,“三皇子还没当上太子就已经选了你,这要是你万一应付不下来,连带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太子也会被人耻笑!”

    “我就算再不着调,也不会坑学生。更何况,士为知己者死,三皇子虽然年纪小,但他也算是我的知己之一,我当然不会让他的一片心意白费。”说到这里,张寿就诚恳地对葛雍一笑道,“只不过,我说的东西,恐怕也是会让很多大儒暴跳如雷的东西,老师你得帮帮我。”

    面对这么一个惫懒的学生,葛雍还能说什么?他实在是心累到十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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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