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嫁娶
每每想到李家,李如彦就忍不住心中腹诽。老宗主才是现在的李家家主,可偏偏老宗主这些年来不大关心李家的事情。虽说李家的事情和清微宗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在一起的,但毕竟还有一部分和清微宗没什么关系,比如说婚丧嫁娶。按照道理来说,家主不管事,夫人又故去了,就该由长子长媳出面,张海石一个外姓人更不该插手其中,偏偏还有一个李非烟,她是长辈,是现任家主的小姨子,更是上任家主的女儿,夫人的妹妹,许多族老都要卖她一个面子,她在这种不涉及李家根本利益又是家主默许的事情上说话,就算是李元婴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李家子弟当然不在少数,可李家子弟也是清微宗的核心精锐,大多在清微宗中担任要职,随着清微宗的势力不断扩张,他们不会只守在齐州和东海这一亩三分地上,而是分散于大江南北。他们可以在成亲当日前来道贺,却不能为了“大定”而千里迢迢赶到辽东,可“大定”最好还是有几位李玄都的同辈人,且地位不俗,以示尊重。于是刚好无事在身的李如彦就被抓了苦差。
李玄都瞧见李如彦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李家为了保持强盛,一直有义子和女婿可以掌权的传统,李道虚就是以女婿的身份登位,而李玄都、李元婴、李太一等人都是义子的身份,这种传统可以保证李家代代有英才,不存在青黄不接,长盛不衰,但也有极大的隐患,少了血缘的联系之后,李家更像一个宗门,而不是一个世家,世家中本就不多的亲情在李家更是淡薄到近乎于无的程度。
此时的李玄都对于李家的绝大部分人来说,的确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李玄都刚刚才秦家回来,不管怎么说,秦家在表面上还是万众一心的模样,再瞧自家这边,就差把明争暗斗写在脸上了,李玄都不由有些意兴阑珊,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虽说李玄都早就看透了这些,但他偶尔也会感念家人族人,有句话说得好,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李玄都自小孤儿,若说对于家族没有半点执念,却是欺人了。不过李玄都很快就抛开这种略显软弱的想法,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继续完善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正月十五,是李家向秦家下大定的日子,于是李玄都一大早就带着队伍前往秦府。
李道虚不是挥霍之人,却也从不会在银
钱上小气,他从自己的私库中拔出了一笔银钱用来给李玄都成亲,张海石也没客气,置办了一份足够体面的聘礼,料子都是从江南采买的,湖绸蜀锦;四季各色衣裳都是从织造局定制的,虽然不合规矩,但权势和银子是个好东西。还有各色珠宝首饰,均是出自李非烟的珍藏。当年李公夫妻为两个女儿准备了两份极为丰厚的嫁妆,李卿云死后,因为没有儿女,所以她的那份嫁妆也到了李非烟的手中。虽然李非烟后来离开了清微宗,但这两份嫁妆却还是她的,无论是李道虚,还是李道师,除非是不要脸面了,否则都不会去动女人家的嫁妆。无论李非烟怎么处置自己的嫁妆,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除此之外,还有李玄都也不知道功用的东西,用各种精巧器皿、锦盒装着,未必如何珍贵,但代表着某种含义。就像一张礼单,贵重的不是礼单本身,而是对应礼单的礼品。
早就人得了消息,守在街道两旁,人山人海,目送着这支陌生的队伍往秦家大宅行去,队伍中除了百余名李家子弟,还有两百名普通弟子,两人一抬,使得队伍足有半条街那么长。围观之人多是艳羡的目光。而秦家也派人守在门前等候迎接,负责报礼单入库。
对于聘礼,秦道远很满意,也暗暗松了口气。
秦道远知道自家姑爷虽然声名显赫,又是太平宗的宗主,但是对于银钱一事并不如何上心,身上没有太多余财。可结两姓之好,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秦家虽然不缺这些,可如果李家的聘礼太过寒酸,在外人看来,就是李家轻视秦家,不把秦家的女儿当一回事,如果秦家收下了聘礼,就是软弱,或是有求于李家,如此一来,秦家算是名声扫地,这是秦道远万万不能容忍的。
如今聘礼一事上没出纰漏,说明李家那边没打算玩什么花招,或者就算有什么花招,也被张海石和李非烟压下了。接下来就是根据李玄都和秦素的生辰八字,定下一个合适的嫁娶日期。
另一边,秦家也在准备秦素的嫁妆,因为是大老爷独女的缘故,秦家上下格外重视,偏偏秦素生母早亡,府里没有个正经女主人,秦不二虽然是女子,但让她负责新房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再让她一个没有嫁人生子的女子负责这个,可真是强人所难了。最后,还是请了东府的二夫人,也就是秦道远的夫人,秦素的叔母,让她亲自主持,在秦素生母嫁妆的
基础上,又增减了一些。
大户人家的嫁妆不仅仅是金银细软和家具摆设,最重要的还是各种产业,比如说田地庄子,铺子生意,还有确定陪嫁的丫鬟。若是江湖中人,有时还会陪嫁一些其他东西,比如说神兵利器,或是神功秘法,全看各家情况而定。这些虽有成例可参照,但也要根据具体情况斟酌。
嫁妆首先就是新房的家具,可李玄都居处未定,到底是辽东,还是东海,亦或是太平宗,未有定数,所以秦家干脆准备了三套紫檀木的家具,从客厅、书房到卧室偏厅,一应俱全,然后又是衾被枕褥、四季衣裳、尺头衣料等物事,皆是供新人用的。再就是各色摆设古玩,书画、瓷器、玉器、珍珠、珊瑚、翡翠、金银器,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首饰,均是取用名贵材质,由上等巧匠打造而成,而且还是成套的,风格样式各不相同,以价值而论,未必就比古玩摆设便宜了。
这些加起来,就有百余口箱子之多。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值钱的,真正值钱的是陪嫁的产业,这一块是秦清在闭关之前亲自敲定的,首先就是田地一百垧,一垧十五亩,一百垧也就是一千五百亩,另有齐州置地五百亩,合计两千亩。当今孙阁老位极人臣,整个家族百年经营也不过才良田二十万亩。另有各地产业二十处,多是位于帝京、金陵府的繁华地段,其中就包括李玄都和秦素商议好的青萍书局。还有陪嫁侍女四人,管事娘子八人,管家八人,家人四十户。
这些都是秦清的私产,不是秦家的公产,所以秦家上下并无异议。当然,秦家不是白送东西给李家,按照规矩,这些都是秦清给女儿的,是秦素的私产,就像李非烟的嫁妆,与男人没什么关系,李玄都无权处置,只能传给儿女,如果没有子女或者和离,还要收回秦家。
这份嫁妆,要在成亲的前一日送到李玄都的府上,如果是小门小户,恐怕连放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李玄都置办新府势在必行,又是一笔开销。
李玄都不喜欢豪奢,可在这件事上,他和秦素都还做不得主,因为是两姓之好,关乎到秦家和李家这两个大家族的脸面,谁也不肯让人笑话,同时也关乎到秦素的面子,在当今世道有个风气,婚事越隆重,嫁妆越丰厚,婆家人就越不敢慢待了新妇,反之亦然,所以无论李玄都如何想,他只能接受。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敬贺正旦
大定之后,距离成亲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李玄都不打算继续留在辽东,他决定过几日就动身前往太平宗。秦素本该乖乖留在家中待嫁,可秦大小姐哪里愿意,自然要在大婚之前与情郎“私奔”。
对此,秦道远早已没了什么恼怒,只剩下无奈,毕竟兄长都听之任之,他这个做叔叔的何必做恶人。
李非烟和张海石倒是颇为支持,因为当年的李非烟就是这么做的,哪怕是与李道师成婚了,她也仍旧是自行其是,不过李非烟有个好处,她不搞双重标准,她不让李道师管自己,也不会对李道师做什么指手划脚,所以这些年来,夫妻两人都很“自在”,就像没有成亲一样自在。至于张海石,他是出了名的怪人,他不像师兄司徒玄策或是师弟李玄都那般志向远大,他更唯心一些,他把李玄都当作亲人,秦素数次与李玄都生死与共,那么秦素也是亲人,对待亲人,张海石总是宽容温和到让人惊讶的程度。当然,对待敌人,张海石也心狠手辣到让人惊讶的程度。只是这些年来,张海石的敌人已经变得很少很少了,就像张海石的亲人一样少,偶有几个,都是他暂时无法奈何的大人物。
不过在此之前,李玄都还要召开例行的清平会。
新的一年,李玄都有必要与盟友们问一声好。
这次的清平会,所有人全部到齐:“清平乐”李玄都,“金错刀”秦素,“剑器近”李非烟,“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玉蝴蝶”韩月,“浣溪沙”宫官,“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卜算子”陆夫人,“佛霓裳”苏云媗,“钗头凤”百媚娘,“清平调”周淑宁。
在两年的时间中,李玄都构建了清平会,而清平会的核心则是完全听命于李玄都的太平客栈,再加上太平宗,这让李玄都在江湖上有了三重截然不同的身份,一个完全公开,一个完全隐蔽,一个半公开半隐蔽。
众人的身影出现在七宝宫后,高坐七宝台上的李玄都首先拱手道:“玄都敬贺诸君正旦。”
在清平会中,李玄都是唯一不需要刻意隐藏身份之人,因为会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清平会之主的身份是一个半公开的身份。
众人纷纷起身还礼,“敬贺城主正旦。”
所谓“敬贺正旦”,就是今日恭贺新年的意思。
李玄都示意大家请坐,然后慢慢环顾一周,说道:“转眼已是天宝八载,屈
指算来,距离帝京之变已经过去了六年。”
听到这句话,“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耳边都响起了心跳的声音,因为她立刻就想起了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玄真大长公主的第一反应就是李玄都还想要复仇,而且现在的他距离复仇已经越来也近。
怀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佛霓裳”苏云轩,因为她也是帝京之变的亲历人之一,甚至当年李玄都坠境还有她的一份功劳。只是她远比玄真大长公主熟悉了解李玄都,知道他不会意气用事,所以也就更为镇定。
相较于两人的心虚,“金错刀”秦素和“浣溪沙”宫官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负担,两人当时都没有参与此事,尤其是秦素,那时候的她不仅仅是远离帝京,甚至还远离江湖,江湖上只有秦大小姐的传说,却少有人见过秦大小姐的真容。因为刚刚与李玄都见过面的缘故,也因为两人已经正式定亲的缘故,秦素甚至没有太过在意李玄都说什么,她的思绪开始胡乱发散,就像在私塾里走神的小孩子,看上去在听先生讲课,实际上在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东西。秦素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在清平会中的代号“金错刀”。
金错刀就是钱币,恰恰是秦素出钱帮助李玄都创立了太平客栈。这很难不让秦素产生联想,“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紫府这个坏东西该不会早就想到了今天吧?”
李玄都继续说道:“六年了,也到了该做个了结的时候。”
这句话不是李玄都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并结合当下形势之后才说出口的。
这句话让清平会众人心思各异。
“李玄都要进京了?不,没那么简单,他应该很清楚,一个人进京是没用的,他是要与辽东大军一起入关。”刚刚从江南返回帝京不久的玄真大长公主如此想道,对于自己的判断没有半点怀疑。
“如此说来,结盟是势在必然了,那么师父她老人家与‘天刀’之事只怕也是快了,我和秦素倒真成了姐妹,真是造化弄人。”苏云媗心情复杂,下意识地望向正在怔然出神的“金错刀”秦素。
“天下大变,我们天乐宗虽然早已封山,但有静禅宗和太平宗的先例在前,也难保不会受到池鱼之殃,总要想一个稳妥办法,不如再撤回辽东?毕竟说起来,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可是并称辽东五宗。”如今的天乐宗当家人百媚娘开始考虑自家以后的路该
何去何从。
宫官想得就更深远一些,“李玄都如此信心满满,难不成他又得了什么机缘?可他早已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如果再进一步,那可就是天人造化境了,若果真如此,他这个年纪的天人造化境高手几乎必然有望长生。”念及于此,宫官又想起自己以前对李玄都的种种示好,以及他与秦素定亲的消息,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知是悲是喜。
便在这时,陆夫人忽然开口岔开了话题,“近日来听闻城主孤身远赴金帐,刺杀老汗,搅乱王庭,使得金帐诸王同室操戈,不知是真是假?”
陆夫人话音方落,其他人就精神一振,集中注意力,这也是他们想知道的事情。
这里面,宫官对于此事略知一二,但是王庭的具体经过还不清楚。
至于早已知情的宁忆、石无月、秦素、李非烟几人,也望向李玄都,看他打算如何利用此事。而并不大关心国事的百媚娘等人,更是头一次听说,也颇为震惊好奇。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简短说道:“我并未刺杀老汗,老汗是死于金帐国师之手。金帐国师与假扮成失甘汗的‘魔刀’宋政密谋夺取金帐大汗之位,并将杀害金帐老汗的罪过栽赃于我,幸而澹台云出手,我方能脱困,我在逃脱之后,联手伊里汗,集合诸王,击退宋政的叛军,又与伊里汗进入国师的洞天之中相助澹台云围攻国师,最后关头徐无鬼突然出手,击杀金帐国师。失甘汗未能顺利夺位,诸王并起,于是金帐陷入内乱之中。”
七宝宫中有了长久的静默,虽然李玄都否认了自己刺杀老汗之事,但一个又一个的大人物,还是让众人感到震惊,金帐国师、圣君澹台云、地师徐无鬼、“魔刀”宋政、伊里汗,仅仅是长生地仙就有三人,而宋政和伊里汗更是枭雄人物,如今的西北之所以会与大魏分庭抗礼,毫不夸张的说,这两人就是始作俑者。
这还仅仅是有名之人,这么大一件事,不可能只有几个大人物下场,肯定还有更多的人,而那些人也必然不是寻常人物,只是被这些大人物给比了下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淑宁忽然生出一股自豪之情,她从小就听父亲说金帐人如何如何,金帐铁骑如何如何,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日日骂,夜夜哭,可哥哥却挑动金帐内乱,这是何等丰功伟绩,非豪杰不能为之。
就在这时,宫官忠于按捺不住心中波澜,问道:“敢问城主,圣君和地师如今身在何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后续
李玄都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因为澹台云也好,徐无鬼也罢,都不会把自己的所有谋划告诉身边人,不过李玄都并不想帮两人保守秘密,于是直接说道:“王庭分成了两派,地师支持拔都汗,圣君支持伊里汗。这是西京一战的后续,地师和圣君决定在王庭分出胜负,胜者将会得到金帐的支持。”
这个答案并未出乎宫官的意料之外,她大致明白了圣君的布局,玄真大长公主、百媚娘、苏云媗等人虽然并不像宫官那样对于此事早有听闻,但也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得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圣君和地师还在王庭,为了争夺金帐而相互敌对。
换句话来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金帐都会陷入内斗之中,无力干涉中原局势。李玄都在这个时候从金帐抽身,用意已经非常明显。玄真大长公主越发肯定李玄都的复仇决心。
陆夫人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苍鹰飞过天空,在地面留下了一片阴影,田鼠们吓得抱紧了手中的粮食。”李玄都就是苍鹰,而太平宗的老少们则是田鼠,他们视太平宗为手中粮食,生怕苍鹰会抢走他们的粮食,着实有些可笑。不过陆夫人又平添了几分别的忧虑,虽然苍鹰不会掠夺田鼠的粮食,但会直接以田鼠为食。陆夫人开始担心李玄都会将太平宗带往何方,会不会为了他的理想、大业、抱负而直接牺牲掉太平宗。如今的李玄都逐渐有了势大难制的迹象,又占据宗主的名分,如果他真想要做什么,想要制约他实在是太难了。
宫官又问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圣君和地师谁占据上风?”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圣君有极天王、罗夫人、皇甫毓秀相助,地师与宋政联手,关键在于谁能获得萨满教的支持。萨满教本是忠于国师,可惜国师败亡得太快,未能调动萨满教的主力,导致萨满教群龙无首。而国师之死,地师和圣君都脱不开关系,在拉拢萨满教这一点上,双方都不占据优势。”
宫官陷入沉思之中。金帐的形势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虽然李玄都已经抽身离开,但是金帐之乱远未到落下帷幕的时候。
宫官问道:“方才城主说国师没有来得及调动萨满教的主力,敢问城主,萨满教的主力难道不在王庭吗?”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在。”
“在哪?”宫官紧追不放。
李玄都虽然只是猜测,但是十分肯定,“大雪山行宫。”
这个
名称对于在座众人来说,熟悉与否,与是否熟读道门典籍有关。比如说周淑宁,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就完全不知道,而年纪稍大的玄真大公主和陆夫人就立刻反应过来,“是当年金帐大汗召见长春真人的地方?”
李玄都道:“是,老汗将大雪山行宫送给了国师,国师在那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不仅仅是萨满教,每年还要征召大量的奴隶前往大雪山行宫,有传言说那是国师在为老汗建造陵墓,也有传言说国师要将大雪山行宫彻底改建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我不清楚这些传言的真假,只知道那些前往大雪山行宫的奴隶没有一个能够回来。总之,大雪山行宫已经成为萨满教的老巢,也藏着国师的秘密。”
包括宫官在内,众人都是一阵静默,也包括太平客栈众人。因为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提及大雪山行宫。
周淑宁问道:“国师为什么不动用萨满教的主力或者是自己藏在大雪山行宫中的秘密?”
李玄都对于周淑宁一向很有耐心,解释道:“因为大意,因为自负,因为贪婪。打个比方,你正在炼制一颗丹药,服用之后能大增二十年的功力,然后你就可以纵横江湖。就在这个时候,仇家上门寻仇,而丹药只是炼成了一半,你如果现在取出丹药服下,只能增加十年功力,而丹药的材料十分稀有,无法炼制第二颗。如此一来,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立刻服用丹药,击败仇家,但也止步于此。第二个选择,继续炼制丹药,赌自己可以对付仇家。”
周淑宁立刻懂了,“国师选择了后者。”
李玄都笑了笑,“所有的决策到最后都是双方的心理博弈,地师尤为擅长这个,国师输得不冤。不过地师也喜好行险,比如说前不久的北邙山之战,就是地师的一次行险。”
宫官问道:“地师和圣君,城主更看好哪一位?”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更看好圣君,因为我觉得地师志不在王庭,地师曾经对我说过,他要带走很多东西,言下之意,似乎不打算久留于王庭。”
宫官立刻反应过来,“大雪山行宫。”
一直神游物外的秦素不知何时已经回神,问道:“有谁了解萨满教或者大雪山行宫吗?”
苏云媗思索了一下,说道:“中原各宗之中,与萨满教有交情的,只有金刚宗、真言宗。”
李玄都叹道:“可惜,我们清平会中没有这二宗之人。”
宫官主动请缨,“刚才我询问了太多的问题,就由我来查明大雪山行宫之事。”
无道宗在西北乃至草原深耕多年,必定有相关的渠道和手段,从澹台云在金帐王庭的布局就能看出一二,而宫官已经成为无道宗的右尊者,自然可以调动无道宗的力量,仅仅是探查而非攻打,并不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道:“最近各地是否有异常?”
玄真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将大年初一时天宝帝对于晋王的封赏复述了一遍。
李玄都听完之后并不惊讶,“看来晋王和太后之间……”
李玄都没有把话说完,略微沉思片刻,然后七宝宫中开始发生变化,四周出现了一道道门户,李玄都道:“若是诸位还有想要私下交流的事情,可以单独面谈。”
话音方落,秦素已经心领神会,主动邀请苏云媗进入一道门户。有了秦素和苏云媗的开头,其他人也对视一眼,各自起身,不过也有人坐在原地不动,其中就包括陆夫人。
李玄都从七宝台上下来,来到陆夫人的面前,示意两人单独面谈。
陆夫人一怔,随即起身跟随李玄都进入一道门户,里面是一座类似于偏殿的所在,摆设简朴,只有两个蒲团。
李玄都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伸手示意陆夫人请坐。
两人相对而坐,李玄都说道:“再过不久,我就要返回太平宗,不知夫人可有教我之处?”
此时二人独处,陆夫人便不再称呼城主,道:“宗主取笑了,如今宗主名震天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敢教宗主?”
李玄都道:“夫人过谦了。我最近不在宗中,全赖夫人费心主持宗内大小事宜,关于宗内近况,当然是夫人教我。”
陆夫人笑了笑,“宗内大事小情千头万绪,我也不知该从哪说起,不知宗主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知道,如果我代表大天师以及其他诸宗去见清微宗的李老宗主,宗内各位长老是什么意见?”
陆夫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天师要议和?”
李玄都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陆夫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在宗主返回山门之前,略微探听一下诸位长老的口风。”
李玄都道:“有劳夫人。另外,我还准备推出新的太玄榜,也请夫人有个准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何不同
结束了这次清平会之后,李玄都准备离开辽东,与他同行的除了秦素之外,还有也迟。至于石无月和宁忆,他们二人准备从陆路返回,与李玄都并不同路。
这一次,李玄都打算走海路,从海路途径东海,在楚州登岸,前往芦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海石也要带领李如彦等李家子弟返回东海,正好邀请李玄都同路而行。
李玄都度过了一个糊里糊涂的元宵节,各种杂事和人情往来混在一起,让李玄都连半盏花灯的面都没见到,从始至终,没有半点闲暇,然后又要踏上路途。
这次返回太平宗,李玄都打算把先前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虽然是沈大先生和张静修把他推上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但这也只是个空名而已,直到北邙山一战之后,李玄都才算是站稳了脚跟,再通过联手陆夫人,在太平宗中掌握了部分实权。如今的太平宗,并没有哪个人说了算,李玄都不像是宗主,更像是一位身份特殊的长老。所以李玄都这次重返太平宗就是要携自己从金帐归来的名声、与辽东结盟的实力、大涨的境界修为,彻底掌握太平宗,不说一人独断专行,总要把这个宗主名位落到实处才行。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玄都无论是保全太平宗,还是将太平宗当作手中利剑,内部统一很有必要,最好是只有一个声音。
正月十八,李玄都和秦素离开朝阳府前往狮子口,此地是整个辽州最大的港口,大部分商船都要在此停靠,清微宗的船也停靠在此地。不过李玄都和秦素并不会乘坐清微宗的船,秦素有一艘属于自己的座船,也是秦清送给她不久的,她曾经乘坐此船去见苏云媗。
严格来说,这是一艘战船,无论是补天宗,还是清微宗,都组建有庞大的船队,李道虚将其形容为“仗剑行商”,太平时节,这些船队就是商船,乱世时节,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为战船,只要装上火炮就可以了。朝廷荒废多年的水师在这些战船面前,既腐朽又老迈,根本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不过两者之间又有区别,不管怎么说,秦家的根基还是在陆地,还是在于铁骑,所以对于战船并未太过上心。可清微宗不一样,自从立宗之初,清微宗就是扎根于东海而不是齐州,再加上清微宗曾经降伏了大批海盗,所以清微宗更重视船队的发展,其麾下船队说是天下无敌也不为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李道虚完全可以指挥船队沿着海岸线一一横扫各州各府,大魏所有的精锐兵力都集中在辽
东和西北内陆,其次就是京畿直隶一带,沿海一线基本都是兵力空虚,由地方势力占据,多半不是清微宗的对手。
这就是清微宗多次出手干预庙堂决策的底气所在。
李玄都登上秦素的座船,周围随行的皆是清微宗的船,李玄都好歹是在东海长大的,对于船并不陌生,这些船没有装载货物,可是根据吃水程度来看,应该是装载了火炮。
张海石也登上了秦素的座船,手拄竹杖,站在船头,迎风而立,衣袂飘飘。李玄都来到张海石身旁,轻声问道:“师兄,清微宗到底要做什么?”
张海石看了他一眼,“你说呢?老爷子的性情,你还不了解吗?”
李玄都皱起眉头,“老爷子做不了皇帝。”
张海石嗤笑出声,“能做也不会做。在当今天下高人中,我看不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徐无鬼,一个是老爷子。他们两个很怪,明明不是什么清静无为之人,可偏偏不喜欢做皇帝。徐无鬼想要做帝师,总想自己培养一个皇帝,让皇帝听他教诲,如果不合他的意,就直接废黜,再换一个听话的人,也不知道跟谁置气,这大约便是好为人师的最高境界了。老爷子呢,不爱抛头露面,总喜欢藏在幕后翻云覆雨,就像双簧,在前面放一个傀儡,真正说话的是藏在傀儡身后之人,就算想做什么大不韪之事,也得装出是受人蒙骗的样子。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喜欢摆布别人,非要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可,至于那个空名头,他们并不是特别在意。真正在意虚名的是张静修和澹台云,这样的人反而不可怕。因为名也是一种束缚,为了名,澹台云把宋政推向了徐无鬼,为了名,张静修甘愿主动求和。名和利,有什么不同呢?无非是所求不同罢了。”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师父把宗主之位让出去,是要找一个遮挡,大天师把宗主之位让出去,求的是提携后辈的虚名。”
张海石道:“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两人的出身不通。正一宗的家底实在太厚了,张静修从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了大天师的身份,而老爷子的发迹就要晚上许多,也曲折许多。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这个天下还是将乱未乱,所以只能蛰伏,待到初显乱象,老爷子已经上了年纪,于是老爷子把希望寄托于大师兄的身上。接下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大师兄死了,本来决定飞升离世的老爷子驻留人间,又收了许多弟子,也包括你。”
李玄都吃了一惊,“难道大师兄的死与
师父无关?若非如此,二师兄这么多年来为何与师父不和?”
张海石脸色一寒,冷哼道:“你若想知道当年之事,就去问当事之人,不要问我。”
李玄都知道二师兄已经大为不快,于是便不再相问。当年当事之人,凶手不知是谁,大师兄司徒玄策已死,就只剩下李道虚了,可现在还不是去见李道虚的时候。
师兄弟二人沉默了片刻,张海石缓和了语气,说道:“你自己要小心,你现在的举动,有些出格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玄都沉声道:“我知道。”
张海石眯起眼,“逐鹿天下不算什么,无非是换一个姓氏,士绅还是士绅,百姓还是百姓,可如果动摇了某些人的根基,你就会死。”
李玄都沉默了,良久不语。
他明白张海石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国师都会死,他不会比国师更强。可他不大明白这里的某些人是谁。
张海石用手中竹杖顿了顿脚下的甲板,继续说道:“你刚刚去过金帐,你应该明白一件事,老汗死了,你扶持任何一位汗王子孙都没有问题,就算是失败了,也未必会被赶尽杀绝,因为这仅仅只是成王败寇。可如果你随便找了一个人,或是一个色目人,或是一个普通牧民,你要把他扶持为汗王,那么所有的汗王子孙都会联合起来,先把你剿灭,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中原与金帐,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玄都轻声重复二师兄的这句话,然后说道:“是没什么不同。”
张海石慨然道:“当然没什么不同,那些皇帝,吓死的,落水的,死在宫女手里的,死在太医手中的,不蹊跷吗?儒道之争,输掉的是道门,占据正统的是儒门,这个天下究竟是谁说了算?难道是江湖之远的道门吗?”
李玄都再次沉默了。
张海石说道:“大师兄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除了一个名字什么也没剩下,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李玄都轻声道:“有些事,不应问能不能,而要问该不该。”
“大话。”张海石语气微冷,“大道理到处都是,张口就来,可是几个人能够做到?”
李玄都不想与二师兄发生争执,不过还是说道:“不去做,它们永远都是束之高阁的道理,落不到地上。”
张海石神情复杂,长长叹息一声,“如果你执意要做,那我希望不是现在。”
李玄都低声道:“这是自然。”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清平先生
船队悠悠驶过东海,船上旗帜上那个硕大的“李”字让一行人畅通无阻,每每遇到清微宗巡船,对方都要主动礼让。
进到一百零八岛的范围之后,张海石回到了自己的座船,与李玄都作别。李玄都停船目送,看着李家子弟们的船各自散去,而张海石的座船则独自驶向了蓬莱岛的方向。
秦素陪在李玄都的身旁,轻声问道:“那天……你与二师兄谈了什么?他似乎很不高兴。”
李玄都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素素,你觉得谁才是这个世道的主宰,是我们这些地方豪强吗?是帝京的皇帝吗?是长生地仙吗?”
秦素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待到张海石行远之后,让人继续行船。
到了东海,距离楚州就不远了。
楚州的面积在天下各州之中属于较小的那种,又因为处在齐州、芦州、江州的夹缝之中,换而言之,处在清微宗、慈航宗、太平宗三者之间,所以没有宗门在此立足,只有一些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派,使得此地成了三大宗门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带,三教九流,来往频繁。
因为楚州靠海的缘故,许多海客在此停留,消息也算灵通,许多大事都会通过海路顺路传到此地。
辽州最大的港口位于狮子口,而楚州最大的港口则位于临海县,也是数得上的繁华之地,不输许多府城。太平宗专门在这座县城中开设了一座客栈和一家钱庄,清微宗在这里开设了一家铁匠铺子,一家绸缎庄,一家当铺,一家南北商号,慈航宗在这里开设了一家胭脂铺,一家瓷器铺,一座书斋,一家商号。
小小一座县城,能赚钱的行当被三家瓜分了半数。宗门之所以是宗门,而不是门派,关键就在于它们扎根于每个角落,不仅有人,还有钱。人护钱,钱生人,循环往复,称雄一方。
在这些铺子里面,最热闹的是太平客栈,随着太平宗重新开山,原本沉寂的太平客栈也迎来了许多变动,它们不再是太平宗的耳目,同时也肩负起赚钱的任务,陆夫人给各州的总掌柜定下了指标,总掌柜们又根据陆夫人的指标层层下发,各府的大掌柜分派到每一家客栈分掌柜的头上。这些掌柜们不能再过清净日子,纷纷绞尽脑汁扩大生意,有人在酒上动脑筋,有人在菜式上想主意,而临海县太平客栈的掌柜则是别出心裁,又请说书先生,又请唱小曲的,让
客栈格外热闹。
太平客栈是江湖中人的偏爱之地,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招牌,临海县又是个四通八达之地,所以江湖豪客来往不绝。
今天太平客栈在自家门前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庆贺太平宗的新任宗主与忘情宗新任宗主定亲之事,来往的客人少不得要对掌柜道喜,口称“恭贺李宗主和秦宗主新喜”,对于这些普通江湖人来说,他们可没胆量在太平宗的眼皮底下直呼他们宗主的名姓,甚至代宗主的那个“代”字,也被有意无意地省略了,生怕犯了忌讳。
掌柜笑呵呵地一一还礼。几乎所有的太平客栈掌柜都是陆夫人的人,而陆夫人则是代宗主的人,所以掌柜很明白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客栈二楼,聚集了许多江湖人物,他们有的要乘船北上辽东,有的要乘船南下江南,有的在齐州下船去直隶帝京,还有要从楚州去芦州,总之是天南海北的人物,路过此地,在这儿相聚。
对于江湖人来说,江湖上的交情十分重要,许多江湖人向往的不是天下无敌,而是江湖无不识之人,天下无陌生之地。所以在江湖中,陌生人萍水相逢却互攀交情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因为客栈中的喜事,这些江湖人也顺势谈起了江湖中的几件大事,首先就是金帐发生的大事,按照道理来说,远在金帐发生的事情,又与江湖没有太大关系,本不应传得这么快,可是辽东诸公为了应对儒门中人的攻势,故意将此事大肆宣扬,把李玄都的名望大大拔高,真正当得起那声“紫公”的称呼。
在辽东诸公看来,经过了金帐之事和秦李定亲之后,李玄都已经毫无疑问是自家之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辽东需要一个仅次于赵政和秦清的头面人物,拥有巨大的声望,然后出面与儒门对抗斡旋。对此,李玄都并不反对,权作默许。在辽东诸公看来,他们的想法与已经十分大胆,李玄都可能会退缩回避,可李玄都的真实想法却比他们还要大胆,辽东诸公没有看出这一点,还为李玄都的痛快答应而高兴。唯有张海石看出了些许端倪,他不认为辽东豪强会把李玄都带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反而担心李玄都会带着辽东豪强走上一条不归路,所以张海石才会问他到底在做什么,认为李玄都太过冒进,师兄弟二人甚至还为此有了些许的不愉快。
普通的江湖人不知道这其中的种种算计,他们只是多了一点谈资。对于辽东放出的消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不过
随着从金帐回来的商队越来越多,原本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变得愈发可信。
中原使者假借议和之名刺杀了金帐老汗,又与伊里汗联合,暗算了金帐国师,图谋大汗之位。这是拔都汗那边的说法。
失甘汗和国师谋害金帐老汗,并嫁祸给中原使者,结果被中原使者识破,拔都汗是幕后指使之人,害怕事情败露,杀害国师灭口。这是伊里汗那边的说法。
这两个说法都在指责对方是杀害老汗的凶手,意图是占据大义名分,同时也把国师身死的原因推到了对方的头上,意图是拉拢萨满教势力。
无论是哪个说法,中原使者都是关键人物,再联合江湖上的传言来看,一个说法在江湖上愈演愈烈,是中原使者刺杀了老汗,报了当年的西京之仇。
这让李玄都在江湖上的声望一高千丈,不是那种比武得来的名气,而是隐隐到了泰山北斗的程度,无论是何种身份之人,提起李玄都之后都要肃容尊称一声清平先生,寓意李玄都出身清微宗却成了太平宗之主,从清微宗和太平宗中各取一字。这个新的称呼在江湖上已经传扬开来,到了后来,“清平”二字不再是别人强加于李玄都的,而是李玄都的自号。
李玄都,字紫府,号清平先生。此事必定有人推波助澜,李玄都甚至怀疑幕后之人就在自己的清平会中,否则不可能将“清平”二字把握得如此巧妙,就差把“一清天下还太平”的口号喊出来了。不过底层江湖人不会想那么多,他们只觉得“清平先生”要比“紫府剑仙”显得稳重许多,后者太过锋芒必露,像个少年青年,前者就要内敛许多,像个沉稳的中年男子,更符合中庸之道。
不过从头至尾,关于金帐的传言中都没有地师和圣君的痕迹,这也说明了一个事实,李玄都需要各种传言和壮举来增加自己的名望,可地师和圣君已经不用这些手段了,无论赞誉还是诋毁,他们手中的权势不会有丝毫变化。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们甚至不愿意从幕后走向台前,以免生出别的变数。
在这些江湖人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时候,从门外走来一行五人,两男两女一个半大少女。其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似乎是新婚夫妻,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像是随从,不过相貌与中原人不大一样,还有一位年长女子,不知是不是那对年轻夫妻的长辈,至于最后那个半大少年,肤色发黑,可观其行走呼吸,却是个不俗的高手,最起码有玄元境。
第一百三十八章 暗流涌动
在江湖豪客们看来,少年人尚且如此,那些比少年更年长之人又是何等境界修为?最起码也得是先天境才行,甚至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
毕竟修为是个日积月累的事情,年纪大些总是有优势的。
五人在楼上要了个雅间,没要酒菜,只是要了些茶水。
年轻随从推开窗户,可以瞧见外面的街景,他十分好奇,与金帐迥然不同的景象让他有些着迷。在他看来,这儿已经不逊于王庭,可根据使者所说,这里仅仅是一座县城,县城上面还有府城、州城,州城上面还有帝京,那才是整个中原最繁华的地方。年轻随从忽然明白伊里汗他们为何执着于南下中原了。过去没什么概念的财富、沃土,现在有了直观的感受。
桌上只坐了三人,那对年轻夫妻和年长妇人,半大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妇人身后。
妇人的目光落在窗边的仆从身上,透出几分询问疑惑之意。年轻人说道:“也迟,关上窗户,过来坐下,长生也坐下吧,不必那么拘礼。”
也迟恋恋不舍地关上窗户,坐在李玄都的身旁。
妇人,也就是陆夫人,望向李玄都,等待他的解释。
李玄都说道:“他叫也迟,金帐人,伊里汗的高足,怯薛军的第二都尉,深得老汗的信任。不过老汗死了,他在金帐没有立足之地,便主动跟着我回到中原。”
陆夫人的眼皮微微一跳,“伊里汗的高足,他的身份如果暴露……”
李玄都说道:“已经不算什么太大问题了,现在整个江湖都在传,是我杀死了金帐老汗,并和其他人联手杀了国师,你知道用意何在?”
陆夫人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李玄都说道:“老汗有四大也先那颜,修为很高,放在中原江湖,也足以跻身太玄榜。不过老汗死的时候,他们并不在老汗身边,而是被老汗派往各地。其实我去王庭的时候,王庭正处于一个内部空虚的状态之中,萨满教的主力被国师留在了大雪山行宫,四大也先那颜离开了金帐,所以才会有如此剧变。现在都说是我杀了老汗,国师之死也和我脱不开干系,那么很快就会有人登门寻仇了。”
陆夫人一惊。
也迟也吃了一惊,“老汗不是被使者杀的,国师是罪有应得。”
李玄都笑了笑,“希望你能帮我证明清白。”
也迟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横臂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胸膛,示意李玄都放心就是。
李玄都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多,转而说道:
“夫人何必如此心急,有什么事情可以等到了太平宗再说,大可不必到这临海县来迎我。”
陆夫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说道:“有些话不好在太平宗说,还是先与宗主说明白为好。”
李玄都问道:“是长老们有什么异议,还是其他人想要插手我太平宗的内务?”
陆夫人叹息一声,“是张静沉,大天师这段时间忙于大事,颜真人又受了伤,不在宗中,所以正一宗的许多事情都是由张静沉处置,此人与大天师很不相同,这段时间以来,有意交好大长老。”
秦素听明白了,“大长老有了靠山,陆夫人难免受些委屈。”
陆夫人又是轻叹一声:“委屈不委屈的还在其次,关键是宗内上下暗流涌动,若是宗主再不回来,我真不知要如何支撑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我意欲效仿当年大师兄之事,促成双方和谈,不过在这其中,倒是有两个阻碍,一个是李元婴,一个是张静沉,此二人……”
李玄都的话没有说完,可语气中透出的微微寒意已经表明了未尽之言。
陆夫人不知是今天的第几次吃惊,“何、何至于如此?”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是我的不对。不过我要找个机会见一见这位镇魔法师了,让他管好自己的手,不要胡乱插手,否则被人一刀剁下,也是自找的。”
秦素则是叹息一声,“你修为越高,招惹来的对手也就越厉害。”
“此言不对。”李玄都摇头道:“修为再高,也不会平白招惹仇家,真正招惹仇家的是名和利。我招惹的对头是随着我的地位而变化,而我的地位越高牵扯到的地位也就越大,如果我是个隐士,没有利害牵扯,无论我多高的修为,他们都不会来招惹我。”
秦素抿嘴一笑,没有反驳他。
也许是李玄都的自信感染了陆夫人,她放下了心头的一块石头,又道:“宗主要重新修订太玄榜,大长老颇有微词。”
李玄都道:“在重新修订太玄榜之前,我会召集众弟子讲经演武,咱们毕竟是江湖人,道理说不通,就手底下见真章,谁高谁低,谁上谁下,一目了然。到时候人心所向,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陆夫人当然知道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如何,早在李玄都刚刚接任代宗主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那时候的李玄都顶多是技高一筹。这次李玄都说的讲经演武,可是把自己摆到了授业之师的高度上,那就不是高出一筹可以的,非要让人心服口
服才行。就像澹台云当初欺负李玄都那样,胜得云淡风轻、轻描淡写,自己不能被伤到分毫,甚至面子上不能落半点灰,这样才能服众。
陆夫人有些犹疑不定,“宗主当真可以?”
李玄都道:“陆夫人放心就是。”
陆夫人清楚李玄都的为人,不是那种喜欢夸夸其谈的,有了他的亲口保证,也就放下心来,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沈长生,脸上重新露出笑容,“长生,你我有些时日没见了。”
沈长生有些面对长辈的腼腆和羞赧,不仅仅因为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还因为他是周淑宁的兄长,他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宗主好。”
李玄都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抱丹境的修为,一转眼,已经是玄元境的修为,不错。”
沈长生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思考宗主是不是在嘲讽他,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想要被人讥讽,也是要看身份的,他还没有这个资格。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宗主的时候,宗主也是抱丹境,可现在宗主都是天人境了。”
对待沈长生,陆夫人时而温和时而严厉,不过是类似于母亲的严厉,笑骂道:“你个半大孩子也敢跟宗主比?”
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
李玄都摆了摆手,笑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就是先天境而已。”
然后他又伸手指了指百无聊赖的也迟,“你可以和他好好亲近一下,学一些技击之术。”
也迟听李玄都提到自己,咧嘴一笑,“虽然我打不过使者,但我的拳头也是被老汗亲口夸奖过的。”
沈长生不知道怯薛军第二都尉是多大的官,但是他听说过金帐大汗的名声,那是和中原皇帝一样的人物,能被金帐大汗赞誉,一定很了不起。
李玄都道:“你不要小看他,按照我们的境界划分,他大约是天人无量境,而且他是一位人仙一途的高手。”
沈长生肃然起敬,当年掌柜的也就是这个境界。
李玄都之所以把也迟带在身边,除了他说过的几个原因之外,还有就是因为他与徐无鬼一样的爱好了,徐无鬼喜欢向旁人传授帝王之学,李玄都则喜欢改变一些人,宁忆、石无月、沈长生、周淑宁都是他的改变对象,在李玄都看来,也迟是个很天真单纯的人,不过在伊里汗的影响下,走了一条歪路,现在他要改变也迟,让也迟走到他认为的正途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巧遇
陆夫人带着沈长生先一步离去,只剩下李玄都三人。李玄都向伙计要了一只全羊,看着也迟独自将全羊吃了个干净。李玄都什么也没有吃,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李玄都终于开始辟谷,不是说以前的李玄都不能辟谷,而是没有必要,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需要以血食弥补气血了,毕竟他走的不是人仙一途,对于气血并没有那么看重。
待到也迟吃完之后,三人离开客栈,往城外走去。相较于城内的热闹,城外的人烟就要少上许多,尤其是偏离了官路大道之后。楚州自古就有七山二水一分田的说法,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驿路自然也不能像北地那样平铺直叙,少不得要绕几个弯,避山躲水,曲曲折折,颇有些江南园林曲径通幽的意味,在这种情况下,走驿路就不是很好的选择了,反倒是从山水间直接插过去会更近一些。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等人没有走大道官路,更没有骑马乘车,而是直接走在荒郊野外,权当是游山玩水,也算是稍稍放松片刻。
李玄都没有父亲,也有三个父亲,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给予了他不同的教导。这三个父亲分别是:张海石、李道虚、张肃卿。他们既是父亲,也是老师。男孩最早的的老师就是父亲,他会下意识地模仿父亲的举止行为,便是言传身教中的“身教”二字。这三人教给李玄都许多,可他们之间的道理并不完全相同,甚至还有互相矛盾的地方,这就让李玄都身上有三人的影子,却又不与哪一个人完全相同。
在李玄都看来,张海石教他修身,李道虚教他齐家,张肃卿教他平天下,循序渐进。并非是说李道虚不懂得平天下,或是张肃卿不懂得齐家,而是李玄都只认可三人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全盘接受。最起码,李玄都与李道虚在平天下的做法上就有极大的分歧,难以调和。
不过在修身这方面,李玄都既不认可李道虚,也不认可张肃卿,二人都太过极端,且不说内在,只看表象,李道虚坐视发妻身故,终日在八景别院中枯坐不出,而张肃卿为了心中理想大义,置家人安危于不顾,都不是李玄都所认同的。在这方面,还是张海石最为合乎李玄都的观念。
张海石虽然是道门之人,但在修身一事却是信奉儒门礼教。圣人有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也就是亲亲相隐,对自己关心相爱的人,尤其是父母血亲,即便他们有了过失,也不忍苛责追究,兴师问罪,而动了包庇回护的恻隐之心,归根究底是一个“仁
”字。 李道虚信奉的是法家,不论亲疏,大义灭亲。张肃卿虽然信奉儒家,在这一点上却有所缺失,未能做到。
张海石曾对李玄都说过,人是一张弓,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事前要思一个“慎”字,太上道祖有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可射出那一箭之后,就要一个“果”字,既是行必果,也是果决果断,不能犹豫,不能迟疑。事后,将弓恢复原状,不要把弓一直拉满,因为弦会绷断,所以要讲究张弛有度,该张则张,当驰则驰。
李玄都自从北邙山以来,辗转辽东、金帐,几乎没有半分歇息,这次返回太平宗,他走得并不急,甚至对于太平宗的暗流涌动也没有太过在意,他想要让自己稍微松弛一下。只是世上之事十有**不如意,李玄都想要躲开麻烦,可偏偏总是遇到麻烦。
在临海县城外三十里外有一座八龙山,在山腰位置有一座荒废多年的寺庙,这里曾经供奉佛门的八部天龙,却没有佛陀菩萨,不知何人所建。此时寺庙前的空地上,一名披甲士卒正在烤着冷硬的干粮。如今这个天气,什么干粮都被冻得石头一样,想要硬啃,非要硌掉牙不可。
在他身后的寺庙中,坐着两位身着青色官服之人,负责看押一名凡人,准备前往临海县,然后走海路前往齐州,最后押送往帝京。
犯人衣着还算整洁,但是脸色苍白,萎靡不振,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在他的胸口位置、小腹位置、眉心位置,还分别刺有一根三寸长的金针,让他无法运转气机。
这是两名押送者中女子的手笔,她精通各种暗器手段,出神入化,臻至化境,而这三根金针也是不俗,专门封人气机,算得上一件宝物。
女子看了囚犯一眼,轻声说道:“都督,有人来了。”
另一位看守是这个中年男子,身着青鸾卫官服,头戴无翅乌纱,也算是一个熟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大奔雷手”丁策。
丁策缓缓起身,望向门外。
那个正在烤干粮的小卒子已经被人敲晕过去,来这三人,两男一女,正是李玄都一行人。本来李玄都和秦素都会刻意藏匿气息,不会轻易被人发觉,无奈带了一个也迟,也迟在王庭的时候,只需要听从老汗一人的命令,自由自在惯了,从不刻意隐蔽行踪,他的浑身血气犹如一盏明灯,隔得老远就被别人发现。
自从天宝二年以来,丁策就与李玄都之间有过多次冲突和暗算,不过丁策从未亲自出
面,换而言之,丁策只见过李玄都的画像,却没有见过李玄都的本人,这些年来,李玄都历经大起大落,无论是相貌,还是气态,都变化许多,丁策竟是没能认出李玄都。至于秦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无奈行踪飘忽不定,偶有几次露面,还都是戴着面具,更为神秘。更关键的一点,也迟的金帐人相貌,让丁策先入为主,想到了与金帐关系密切的西北,而不是辽东。
面对三位不速之客,丁策和女子都凝神戒备,那女子首先发问道:“来者何人?青鸾卫办事,不相干的朋友速速让路,免得伤了和气。”
丁策没有认出李玄都,李玄都同样没有认出丁策,但是他认出了那名囚犯,不知先生楚云深。
秦素也认出了楚云深,不由得思绪万千。那还是她和李玄都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她修为平平,李玄都境界未复,结果两人遇到了追杀而来的韩邀月,无奈之下,两人只好求助于楚云深,由楚云深出手击退了韩邀月。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开始了一段维持至今的缘分。
秦素又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没有急着上前相认,而是抬了抬手,招过也迟,说道:“你不是想要看一看中原的江湖吗?他们是青鸾卫的人,可以满足你。”
也迟问道:“青鸾卫是什么?”
李玄都道:“青鸾卫是天子亲军,相当于老汗的怯薛军。”
也迟眼睛一亮,上前一步,对丁策二人说道:“我叫也迟,来自金帐,早就想要见识下中原江湖,正要会一会各路高手。”
话音未落,也迟就大步上前,走进寺庙之中。
丁策脸色一沉,怒喝一声,这一声却不平常,夹杂着肉眼可见的蓝色雷劲,仿佛滚滚雷音,轰鸣之声,响彻不绝。
也迟的脚步微微一顿,只觉得身上一麻,转瞬就恢复寻常。若是其他人,就算是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也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丁策的一喝之威,无奈也迟走的是人仙一途,体魄强横,哪怕李玄都的剑气都敢硬接,更何况是区区雷音。
反倒是这一声怒喝,让李玄都辨认出了丁策的来历,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青鸾卫右都督,‘大奔雷手’丁策了。”
也迟回头问道:“右都督是个什么官?”
李玄都回答:“青鸾卫左都督相当于大都尉,还有一位右都督相当于副大都尉,他相当于第二都尉。”
也迟战意空前高涨。
第一百四十章 大奔雷手
就在也迟回头的时候,那名青鸾卫女子出手了,一蓬细针好似茫茫烟雨激射而出,攻向也迟周身各处要害。暗器速度之快,转瞬即至,哪怕是以也迟的速度也无法躲过,更何况也迟根本没想过躲闪,他任由这些银针落在自己的身上,有些甚至不能刺破他的皮膜,偶有些银针能刺入血肉经脉之中,却也无法发挥作用,因为也迟走的是人仙一途,并不依仗气机。
女子等了片刻,看也迟不见半分受制迹象,不由大惊,她最怕的就是体魄坚韧之人,暗器难以建功,她曾遇到一位佛家高手,任凭她泼洒无数暗器,不动分毫,不伤分毫,她只能主动退去。
也迟望向女子,周身肌肉一收一放,竟是将刺入皮肤的银针生生“挤”出体外,悉数飞向原来的主人。
女子伸手一卷,将这些银针又悉数收回袖中。
两人出招破招就在瞬息之间,已经足够李玄都看清女子的手法,说道:“好一招‘潇湘烟雨’,想来阁下是蜀中唐家子弟了。”
女子脸色一变,没有说话。
也迟对于中原江湖没有半点了解,又好奇问道:“蜀中,我知道,不过这个唐家是什么人?”
李玄都回答道:“江湖上除了宗、派之外,还有世家,只是大部分世家都与宗门有着极深的渊源,相互依存,比如说清微宗和李家,补天宗和秦家,太平宗和沈家,正一宗和张家等等,蜀中唐家是个例外,它并无宗门为依托,以机关、毒药、暗器雄踞蜀州江湖,最为有名的便是唐家的独有法宝‘五毒神砂’,三年成一粒,打在人的身上,即中其毒,遍体麻木,不能动弹,不多时后便会气绝身死,就算有修为高强之人侥幸不死,挂破体肤,终生脓血不止,无药可医。不知这位唐姑娘可曾练成?”
女子冷哼一声,不愿回答。
李玄都又道:“唐家在蜀中的祖宅叫唐家堡,独立一城,周围机关重重,布满暗器,进入十分困难。以前的唐家虽然声名远播,但唐家弟子很少在蜀州以外的江湖行走,行事诡秘,行踪飘忽,遇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为人亦正亦邪。据说唐家子弟既不愿意与正道结交,也不愿与邪道为伍,更不愿意与朝廷有什么牵扯。可我遇到的几个唐家弟子,要么为邪道中人做事,要么为朝廷做事,看来这个传言还有待斟酌。”
唐家女子轻喝一声:“阁下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稍稍拔高了嗓音,“也迟,把这两人拿下。”
话音未落,丁策已经朝也迟的周身要害出手十八次之多,出手速度之快,使得众多残影重叠一处,就好似只出了一招,而丁策每次出手的时候,又蕴含有磅礴雷劲,据说丁策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从正一宗学得部分雷法,出手之间仿佛滚滚雷霆,由此得了“大奔雷手”的称号。若是寻常归真境高手对上丁策,只会看到丁策一抬手,然后浑身
上下就被雷劲侵入,麻痹彻骨,动弹不得。
不过也迟却不能以寻常人视之,他败在李玄都手中之后,又见识了澹台云的手段,对于中原江湖的印象大大拔高,到了辽东之后,有幸参加李玄都的家宴,同席而坐之人,竟无一不是与他在伯仲之间的高手,尤其是张海石,丝毫不逊色于伊里汗,就算他赤子心性,也有些被震惊到了,只觉得中原江湖高手如云,深不可测。不过真正到了中原之后,他发现像李玄都这样的高手才是少数,最起码这个丁策就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面对丁策的十八手连攻,也迟只是出了一拳。丁策只觉得自己的手掌落在了一块金石之上,雷劲如石沉大海,而手掌更是被震得隐隐发麻。面对也迟的一拳,丁策不敢大意,双掌一圈,一阴一阳,一股巨大的螺旋雷劲随之而生,牵引着他的身形强行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也迟轻轻“咦”了一声,“你们中原人的技击之术总是这么花哨。”
也迟的一身修为是在沙场上磨砺出来的,直来直去,与江湖上的武学大不相同,相较于丁策的取巧,他就简单许多,直接一步向前,一拳打向丁策的面门。
无奈之下,丁策只能举起双掌相迎,掌风呼啸,声势如雷,与也迟的一拳正面相撞,响起无数气爆之声,震得这座破旧寺庙摇摇晃晃,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一时间,丁策只觉得手上传来的力道奇大,而且没有半分气机混杂其中,他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了,立时就明白也迟是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
丁策向后飘退,“尔等金帐之人来我中原意欲何为?”
他虽是对也迟说话,问的却是李玄都,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个金帐人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也迟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道:“我乃老汗麾下怯薛军第二都尉,不过老汗死了,所以我跟随使者来到中原,想要会一会中原的各路高手。”
丁策听到这儿终于恍然大悟,那张略显陌生的面孔与记忆中的画像脸庞彻底重合在一起,却是骇得肝胆欲裂,几乎第一时间就转身逃遁,什么差事和囚犯都顾不得了。面对也迟,他进攻不敢言胜,逃命却万无一失。他真正害怕的还是李玄都,且不论如今的李玄都是何等境界修为,既然李玄都到了,那他身旁的女子不用多猜,定是秦素了,只要秦素拖住一人,然后李玄都和也迟联手,他必败无疑。
丁策刚刚要转身逃遁,李玄都已经出手。
一瞬之间,丁策只觉得天地一片混沌,周围人影纷呈,围绕着他不断游走,而且每个人影都在不断出剑,这些剑招连成一片,从四面八方直攻而至,丁策感觉自己仿佛被十几位归真境宗师围攻,虽然归真境远不如天人境,但是积少成多,如此数量的归真境高手已经足以围杀天人境大宗师。丁策只得用出平生所学,与这些诡异剑招抗衡,甚至没有半分闲暇去想
其他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丁策感觉自己气虚力竭,再难支撑之时,那些围绕着他不断出剑的黑影骤然消失不见。
丁策回过神来,发现女子已经被也迟擒住,动弹不得,而李玄都就站在自己不远处,右手拿着一柄从门外小卒子身上随手拔出的文鸾刀,左手二指在刀身上轻轻抹过,面露沉思之色。
秦素问道:“不行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行,我刚才以‘太平青领经’催动‘太阴十三剑’,只得形似却无半分神意,勉强模仿出来的‘太阴剑阵’更是个花架子,按照道理来说,‘太阴剑阵’是以弱胜强的手段,可到了我的手中,以强凌弱尚不能取胜,其中差距不可以道理计。看来‘太阴十三剑’的核心关键还是在于心魔,‘太阴剑阵’的关键在于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少了这两个关键之后,‘太阴十三剑’至多就是上成之法的范畴。”
丁策完全僵住,刚才的一番交手,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可听李玄都话中的意思,他远远未尽全力。
丁策不敢再做他想,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原来是清平先生大驾光临。”
李玄都没有回应,而是看了唐家女子一眼,女子如芒在背,通体发寒。
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姑娘芳名。”
女子木然说道:“贱名听风。”
“唐听风。”李玄都说道:“我曾见过一个名叫唐知味的女子,是唐家六识中的‘味’,那么阁下就是唐家六识中的‘听’了。”
唐听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玄都又把目光转向丁策,道:“丁都督,自天宝二年至今,已有六载,近来安好?”
丁策轻咳一声,“一切还好。当年之事,以及后来种种,非是有意与先生为难,只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清平先生应该理会得。”
“理会得,理会得。”李玄都点了点头,“只是丁都督为何要为难不知先生?不知先生对我有恩,我不能坐视不理。”
丁策脸色一僵,说道:“不知先生……”
李玄都来到楚云深身旁,伸手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拍,刺在他身上的金针直接被弹飞出去,然后分毫不差地落在丁策的身上。
然后李玄都又在楚云深后背上轻轻一拍,楚云深“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漆黑淤血。直到此时,他才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望向李玄都,苦笑道:“紫府……”
秦素也跟着走上前来,扶起楚云深,“楚先生。”
“有劳紫府出手搭救。”楚云深苦笑道:“让紫府和大小姐见笑了,实在是无颜相见……”
秦素微笑道:“当日我与紫府被韩邀月袭扰,还是先生仗义出手,今日先生何谈一个谢字。”
李玄都问道:“楚先生是如何遭了这些青鸾卫鹰犬的暗算?”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上山
楚云深将自己被俘的经过大致叙述一遍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此事开头还要从玄真大长公主说起,玄真大长公主奉了太后谢雉的命令前往江南去见荆楚总督赵良庚,议定赵良庚前往帝京之事。最开始的时候,赵良庚未曾答复,毕竟在旁人看来,放弃一地实权总督而进京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宰辅,风险太大,未必划算。可等到以万象学宫为首的儒门开始对辽东发难之后,赵良庚终于不再拖延,一口答应下来,并提出了五项要求,也就是由心腹和儿子继续主政荆楚三州,朝廷同意了这个要求。
无论怎么看,赵良庚入京一事都与儒门脱不开干系,秦道方与赵良庚早年时有旧,算是故交,他专门给赵良庚去信一封,想要劝他改变主意。楚云深便是因为此事才从齐州秘密来到楚州,除了转交秦道方的信件,他本人也是充当说客。不曾想,朝廷也早有准备,派了青鸾卫在楚州张网以待,楚云深刚入楚州不久,就被青鸾卫的眼线发现,随后便是设伏,楚云深不防之下,被青鸾卫围攻,终是被俘。青鸾卫不愿大肆声张此事,于是由丁策亲自押送,准备走海路,通过清微宗的掩护,将楚云深从秦道方的眼皮子底下押往帝京。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并不怀疑,各地总督想要掌握实权,必须要与地方豪强通力合作,齐州此地,形势复杂,就像一个缩小的大魏,地方豪强势力不是铁板一块,除了裴、萧等世家之外,又有清微宗和社稷学宫这两大势力。
清微宗与社稷学宫的角力,使得几任齐州督抚不得善终,想要坐稳总督位子,就必须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求生存,不偏不倚。也因为清微宗和社稷学宫的争斗,导致青阳教在齐州成功起事,如果齐州只有社稷学宫或者只有清微宗,谁也不会放任青阳教在自己的地盘上作乱,可偏偏双方都未能完全掌握齐州,在这种情形下,双方不愿折损自己的实力去平定青阳教,反而想着祸水东引,用青阳教去打击对手,使得青阳教坐大,齐州总督之位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不过这也给了秦道方机会,他借助地方世家的力量平定青阳教,在齐州站稳了脚跟。不过如今的秦道方远谈不上掌握齐州,所以清微宗想要瞒过秦道方还是不难。偏偏在此事上,社稷学宫是绝对不会与清微宗为难的。
听完楚云深的话之后,李玄都又望向丁策,问道:“倒要请教丁都督,你是奉了谁的命令?”
丁策没什么气节傲骨可言,老实回答道:“两边都跟我打了招呼。”
李玄都立时明白,这两边应该是指晋王和太后,由此说来,在这件事上,太后和晋王已经达成了统一。世上之事,总是分分合合,以整个天下观之,是中原与草原相争。以中原观之,是朝廷与地方之争。以朝廷观之,是帝党和后党相争。后党和帝党之中,又分化出无数个派系,时而联手,时而反目,就
好似水无常势,时时变化,若是以老眼光去看,难免要吃亏。
李玄都救下楚云深之后,由也迟看押丁策和唐听风,一行几人再度踏上行程,往芦州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宗行去。
接下来的路途中,未再遭遇什么波折,李玄都一行人于正月三十抵达怀南府,来到那座山脚下的太平客栈时,发现这儿已经焕然一新,黑瓦白墙,四四方方,一杆大旗,上书“太平客栈”四字。不过此时的客栈并不迎客,只有沈长生在此等候李玄都等人。
当初陆夫人带着沈长生去见李玄都,是乘坐了太平宗中极为珍贵的机关鹤,飞行速度不逊于天人境大宗师飞掠,而李玄都等人只是徒步而行,又带了丁策和唐听风这两个俘虏,走得不快,所以陆夫人和沈长生已经是先一步回来。
沈长生见到李玄都之后,告知李玄都陆夫人请他去天机殿一叙,并为李玄都引路。
整座太平山绵峦连绵,皆是太平宗的私产,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多条石阶山路,纵横交错,终点各不相同。李玄都就任太平宗宗主时日尚短,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外,对于太平宗不算熟悉,只知道上山前往太平宫的一条路,其他路径还没怎么走过。一行人不走上山大路,而是走了一条荒僻小路,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崎岖难行,最终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一行人走进吊篮,就听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秦素颇为好奇,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这让她不由想起那日她和李玄都从单老峰绝壁攀沿而下的情景,也是这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时候的李玄都动弹不得,由秦素背着,那是秦素记事以来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仿佛是昨日发生之事。
过了良久,吊篮方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不过相较于太平宫前的牌楼,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都差了许多。
秦素不是第一次来太平宗,却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她举目四眺,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秦素指着巨轮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李玄都也是第一次见,就听楚云深说道:“那叫天机轮,我们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只是此物
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山**有九座天机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李玄都一怔,随即想起当初楚云深击退韩邀月用的就是太平宗绝学“万化绕指剑”,不由问道:“楚先生也是太平宗之人?”
楚云深苦笑一声,“姑且算是吧。”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并非静止不动,且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上移动,一部分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这一次,李玄都和秦素都未如何惊讶,太平宗精通机关之术在江湖上不算什么隐秘之事,既然楚云深已经点破了其中关键,他们固然不明白其中细节,也能明白大概原理。
过了台阶,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测算时间。殿门上高悬匾额上书“天机殿”三字。此时陆夫人就站在此处门口迎接众人。
陆夫人与楚云深显然早已相识,见面之后,陆夫人神色复杂,“楚师兄。”
“陆师妹。”楚云深长长叹息一声,“当日宗内决定封山,我不赞同此举,于是孤身一人离开太平宗,想要将一身所学经世致用,并立誓不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绝不返回太平宗,却不曾想终是没能守住誓言。
李玄都笑道:“原来是一家人。”
陆夫人望向丁策和唐听风,询问道:“宗主,这二人是?”
李玄都道:“这两位是青鸾卫中人,意图不轨,被我所擒,已经封住了修为。此地可有囚禁之所?若有,就请夫人将其暂且关押起来,命人严加看管。”
陆夫人肃容道:“宗主放心,太平宗的机关未必就比唐家堡差了,天机殿地下有一座幽牢,可以将他们囚禁在此处。”
李玄都点了点头。陆夫人立刻吩咐沈长生带着也迟前往幽牢,她则是请三人进入天机殿中。
天机殿内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穹顶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地是沈大先生所有,李玄都一直不曾前来,若非陆夫人相邀,他是绝对不会踏足半步。
殿中设有座椅,分而落座之后,陆夫人直接开口道:“宗主,我之所以让长生下山迎你,不去太平宫而是来天机殿,一则是有一样物事要交给宗主,此物就存放在天机殿中,二则是在我离开的这几日中,宗内情况有变。”
李玄都问道:“什么变故?”
陆夫人轻声道:“张静沉正在宗内做客。”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无幸
张静沉会来太平宗做客,这一点是李玄都没有想到的。不过仅从这一点上而言,也挑不出他的不是,毕竟各宗之间都有交情,登门访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这个时候,张静沉来到太平宗,只怕是用意不纯,来者不善。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是有人主动邀请他前来?还是他自己主动登门?”
“在明面上,没有人邀请。”陆夫人回答道,“颜真人离开正一宗后,正一宗由张静沉主事,不管怎么说,张静沉也是一宗之主,若是邀请,则要送请帖,留下书面记录,机要阁会有留档,我已经查了,并无这方面的存档,只有张静沉的拜帖。不过是否有人事先暗中与张静沉互相通气并议定此事,就不好说了。”
“里应外合。”李玄都笑了一声,“这世上最坚固的城池,就怕敌人在城内而不在城外。金帐王庭,在我们中原人看来,就是龙潭虎穴一般,可老汗还是死了,缘由就在于有人引狼入室。”
陆夫人叹息一声,“这也是我担心的。他们觉得宗主是外人,张静沉也是外人,于是就想驱虎吞狼,可宗主是上一任宗主亲自托付指定的,有理可依,有法可循,上至大天师,下至各宗宗主,都是认可支持的,在江湖上已经是公认之事。可他们现在又与张静沉密谋,名不正言不顺,有数典忘祖之嫌。”
李玄都道:“都是哪些人?”
陆夫人迟疑道:“还没有证据。”
李玄都道:“夫人不必紧张,我不是要兴师问罪,只是想做到心中有数,夫人只要说说自己的看法就好。”
太平七老,分别是沈元重、沈元舟、司空藻、陆夫人、郁仙、沈元斋、许飞白。支持李玄都的是陆夫人、沈元舟、沈元斋,反对李玄都的是沈元重、郁仙、许飞白,司空藻秉持中立。
听李玄都如此说,陆夫人不再犹豫,徐徐说道:“自从北邙山一战之后,沈元重自知不是宗主的对手,已经决意屈服,毕竟他还是大长老,宗主也敬重他,他在宗内的地位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可他身边的那些人不这样想,这些人就像藤蔓,只能依附大树存活,大树越高越粗壮,他们就活得越滋润,如果大树倒了,他们也不能独活。我猜,应该是他身边的人对他说了什么,又让他动了其他心思。”
李玄都以手指轻轻敲击扶手,沉思片刻,问道:“我记得大长老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是。”陆夫人点头道:“名叫沈无幸。”
听到这个名字,秦素立时想起来了,那日她陪同李玄都去拜访沈元重,中途遇到一个年轻人,举止轻佻,对她不怀好意。
李玄都直接问道:“这位沈公子会不会是引狼入室之人?”
陆夫人沉思少刻,道:“很有可能。沈无幸此人向来是慕强而从,当年老宗主殒命于地师之手,太平宗不得不封闭山门,宗内弟子行走江湖也要低调行事,说得难听些,就是夹起尾巴做人,沈无幸对此大为不满。那段时间正值正一宗和清微宗两强相争,这两宗弟子在江湖上处处高人一等
,他就对太平宗大失所望,不仅在宗内大肆贬低自家,而且还大肆鼓吹正一宗如何如何,要太平宗处处效仿正一宗,经常寻着由头前往吴州访友,如果他在那个时候与正一宗张氏之人有了联系,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皱眉道:“国有兴衰,人有起落。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沈无幸对生他养他的太平宗竟是这般嫌弃,恨不得成为正一宗之人,若是正一宗衰弱呢?他是不是又要成为清微宗之人?三姓家奴,也不过如此了吧。”
陆夫人笑了笑,“秦大小姐的这个说法不大好听,却也没错,毕竟忠言逆耳。”
李玄都想了想,问道:“方才夫人说要交给我一样东西,不知是什么?”
陆夫人起身道:“宗主请随我来。”
秦素和楚云深没有起身,秦素眼神示意李玄都,她要避嫌,让李玄都一个人过去。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起身随着陆夫人往天机殿深处行去。天机殿占地颇大,又被分隔成几个大小不等的小殿,以一条长廊贯穿始终,虽然七曲八折,但也不必担心迷路。
两人来到一处写着丁戌的青铜门前,陆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大串钥匙,取出其中对应的钥匙,打开铜门。
殿内尽是稀奇古怪不知用途的仪器,两人来到一座半人高的铜器前,就像一个合拢的花苞,铜器四周分别铸造有四只铜首,分别对应四象圣兽,陆夫人取出四颗颜色各异的珠子,分别放入四只兽首的口中,然后就见合拢的“花苞”层层叠叠地绽放开来,变成一方莲台,在其中放了一只盒子。
李玄都疑问道:“这是?”
陆夫人伸手拿过盒子,说道:“姑且算是锦囊妙计吧。外子擅长卜算占验之道,他在出事之前似乎已经有了预感,故而提前做了许多准备,不过他并未直接告诉我,我还是整理他的书房时发现他留了一封信,才知道这里还藏着东西。”
李玄都环顾四周,这儿的各种奇异仪器不知几许,希望沈大先生不会像话本小说中的谋士军师那样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锦囊。
陆夫人将手中盒子送到李玄都的面前,“他在信中说,将这个盒子交给太平宗的主事之人,既然宗主是他亲自认定的,那么理应交给宗主。”
李玄都从陆夫人手中接过盒子,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竟是一张地图,只是李玄都不能确定这是何处的地图,地图上除了绘制有山川河流之外,还着重标注了一座类似城池的所在。
李玄都将地图递给陆夫人,“夫人可知道这是哪里?”
陆夫人接过地图,凝视许久,皱眉道:“似乎有些眼熟,不过我需要与宗中的各种地理图志一一对比之后才能确定。”
李玄都没有要回地图的意思,“那就有劳夫人了。”
陆夫人收好地图,与李玄都原路返回。
恰在此时,沈长生和也迟已经回来。沈长生见到陆夫人后,在她耳旁轻声耳语几句。
陆夫人闻言后皱起眉头,说道:“你见到沈无幸了?他还要过来拜见
宗主?他是不是有点太过得意忘形了?”
沈长生只能沉默不语。
这话本就不是说给沈长生听的,而是说给其他几人听的,准确来说,是说给李玄都听的。
李玄都道:“既然他要过来,就让他过来吧。”
陆夫人对沈长生挥了挥手,沈长生会意,向殿外趋走。
直到此时,陆夫人才招呼侍女给几位客人上茶,不是陆夫人忘了礼数,而是她不想太早暴露李玄都的行踪,能拖延个一时半刻也好,为此她还遣散了周围的弟子,没想到还是被沈无幸知道了。既然已经走漏了风声,陆夫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让底下的人各行其是。不过她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过后一定要好好查查,看看自己身边到底有多少钉子。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在沈长生的引领下,一位年轻公子来到天机殿,只见他穿了一身时兴的雪梅飞蝶白色箭袖,腰间束着挂长穗的丝绦,以金冠束发,额头上勒了一道玄色抹额,正中镶嵌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再观其面容,面如涂粉,唇若施脂,一双桃花眼眸,道不尽的风情,一段风韵,皆在眉梢。
此人正是与李玄都和秦素有过一面之缘的沈无幸。
沈无幸见到秦素之后,眼神一亮,接着低头拜道:“见过代宗主、秦宗主、陆师姐,这位不是楚师兄吗?怎么回来了?”
虽然沈无幸的年纪不大,但与李玄都一样,辈分很高,只比张静修、李道虚等人矮上一辈。
李玄都摆了摆手,“沈师弟就不要多礼了。”
沈无幸直起身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沈无幸刚好是面对秦素站着,朝秦素微微一笑。
秦素心中厌恶,不过她如今已是一宗之主,也懂得“城府”二字,脸上半分不显,仍旧挂着淡淡笑容,只是不去看他,而是望着身旁的李玄都。
沈无幸见此情景,脸色微微一暗,不过转瞬就恢复正常。
楚云深笑了笑,“难得沈师弟还记得我这个无用之人。”
沈无幸道:“楚师兄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楚师兄在齐州为幕,秦部堂言听计从,都说楚师兄是影子总督哩。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秦部堂还是秦宗主的族叔。”
秦素微微点头。
沈无幸笑道:“原来都是一家人。”
李玄都问道:“沈师弟匆匆来见我,可是有事?”
沈无幸道:“我听闻代宗主已经返回宗门,所以早早在太平宫等候,却迟迟不见代宗主踪影,派人一打听,这才知道代宗主绕路来了陆师姐这边。”
“好耳报。我前脚刚到,你后脚就来了。”李玄都似笑非笑道:“我听说如今的太平宫中来了一位贵客?”
“正是。”沈无幸毕恭毕敬道:“是正一宗的张宗主。”
“张宗主,好一个张宗主。”李玄都笑道,“我是代宗主,他也是代宗主,张宗主不想着怎么把那个‘代’字去掉,反而是跑到我太平宗来,意欲何为?”
第一百四十三章 风雨
沈无幸脸上露出惊诧之色,“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太平宗和正一宗乃是累世的交情,张宗主刚刚就任正一宗宗主之位,出访本宗,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道:“若是新任宗主在江湖上名声不显,那也就罢了,可张宗主成名多年,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前辈高人,何必多此一举?”
“代宗主此言差矣。”沈无幸面上虽然恭敬,但言语之间却并非如此,“张宗主毕竟在镇魔台上多年,久未踏足江湖,江湖中人久闻其名却不见其人,如今重出江湖,自然要与江湖上的朋友亲近一二。”
“有理。”李玄都点点头,并不否认这个说法,“不过张宗主为何独独来我太平宗?虽然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但也有远近之分,就算血亲之间还有亲疏之别,更何况是宗门。与正一宗关系最为密切的是慈航宗、玄女宗,此二宗距离正一宗的路途也是最近,不知张宗主可曾拜访此二宗?”
沈无幸脸色微微一僵,“兴许已经去过了吧。”
“兴许?”李玄都嗤笑一声。
沈无幸无辜道:“我又不是正一宗之人,代宗主何以问我?”
李玄都笑了笑,“沈师弟方才开口闭口都是张宗主如何,我还以为沈师弟想要改投正一宗门下。”
沈无幸勃然变色,“代宗主此言何意?张宗主到访,我恪守待客之道,圣人有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热情一些,有什么不对?我沈无幸生是太平宗的人,死是太平宗的死人,说句不敬之言,我沈无幸入太平宗的时间比代宗主早了许多,反倒是代宗主,出身清微宗,与大天师交往密切,不过是初入太平宗不久。这话,恐怕还轮不到代宗主来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色变,陆夫人直接开口斥道:“沈无幸,安敢对宗主无礼?”
唯有李玄都脸色不变,摆了摆手,示意陆夫人稍安勿躁,对沈无幸说道:“沈师弟,你虽然比我入宗时间更早,但在宗内并未担任实职,非是长老,也不是长辈,我能否说这话,也不该你来评判。陆师姐,顶撞宗主是何等罪过,权且记下,待会儿告知沈大长老,让他处置。”
陆夫人沉声应下。
沈无幸沉默了少顷,缓缓开口道:“方才无幸在一时激愤之下,言语不当,失礼之处,还望代宗主海涵。只是代宗主也不应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污蔑于我。”
“污蔑。”李玄都轻轻笑了一声,“那我问你,张静沉张宗主到访太平宗时,我并不在宗内,也未定下归期,他是拜访哪位朋友?”
沈无幸又是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回代宗主,张宗主早年时与本宗的几位长辈也是有交情的。”
李玄都看了眼陆夫人,陆夫人也望着李玄都,李玄都示意陆夫人开口。
陆夫人道:“我嫁入沈家也有些年头了,入宗的时间比你更早,倒是不知道还有这等往事,该
不会是令尊吧?”
沈无幸听到这话后身子一颤,倏地抬头望向陆夫人,声音中有了几分惊惶,“代宗主,我不知、不知陆师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没有回答他,又望了陆夫人一眼。
陆夫人冷冷道:“什么意思?天知地知,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无幸笑容僵硬,“我清楚什么?陆师姐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
陆夫人不说话了,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挥了下手,陆夫人立刻向周围侍立的几名侍女道:“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
“是。”几名侍女徐徐退了出去,连同殿外的几个侍女也一起退下。
李玄都站起身,越过沈无幸,走到殿门处,望着门外天空,背对着沈无幸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那我就明说了,张静沉此人,驱逐颜真人,贬斥苏夫人,这两位都是我的知交好友,当日在北邙山铲除太阴尸,便是我们三人联手。张静沉又曾对秦宗主无礼,依仗身份,狂悖自大,目中无人,他来拜访太平宗,到底打量了什么主意,你难道不清楚吗?”
李玄都说的是那日正一宗之事,当日徐无鬼率众而来,李玄都、秦素、颜飞卿、苏云媗四人为了抵御邪道中人,各自尽心尽力,颜飞卿甚至为此被地师所伤,结果却是张静沉将苏云媗和秦素赶出万法宗坛,又使颜飞卿丢掉了宗主之位,现在还要来插手太平宗,如此种种累加起来,李玄都焉能不怒。
随着李玄都话音落下,外面竟是刮起了大风,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极远的天边和四面八方刮进了天机殿的大门,殿门两侧的帐幔被吹得飘摇不定。
殿外,风云变化,只见太平山上方的云海好似滚滚沸水,翻腾不休。
呼啸风声中,李玄都继续说道:“沈大先生把太平宗交给了我,我是太平宗的代宗主,就要尽自己的职责,不负沈大先生所托。这一点,是江湖同道公认。现在,宗内有些人不认可我这个宗主,想要另寻高明,或者干脆是自己来做这个宗主,那好,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沈无幸并非愚笨之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凛然杀机,他那张脸本就俊俏白皙,听了这番话后变得更白了。
楚云深缓缓站起身来,他没想到自己刚回太平宗,就遇到这么一档子事,不过于情于理,他都是支持李玄都的,缓缓开口道:“宗主息怒。”
一瞬间,外面的风渐渐小了,似乎李玄都已经平息了怒气,不过天色却暗淡下来,白云染上了黑色,眼看着一场大雨就在眼前。
李玄都转过身来,看着沈无幸,冷冷道:“总不能让沈师弟白白跑上一趟,那我就去见一见这位张宗主,正好遂了你们的意。”
话音落下,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昏暗的大殿,将每个人的脸庞照得雪白,紧接着便是一声炸裂,让
人心神震颤,仿佛就炸在了天机殿的屋顶上。
秦素望向殿外,只见一场大雨随着这声惊雷倾盆而下,白茫茫的雨幕遮蔽了一切,嘈杂的雨声和冰冷的湿气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这场雨却是蹊跷,刚要出正月,就算不下雪,也应该是牛毛细雨,可这场雨太大了,半点也不像是春雨,倒像是夏日里的大雨。
沈无幸只觉得如芒在背,慢慢转过身来,低着头不敢直视李玄都的目光,小心在前面引路。
被李玄都引发的天象变化,几乎笼罩了整个太平宗,身在太平宫的张静沉和沈元重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沈元重望着殿外雨幕,不由大感震惊,“这场雨……”
话音方落,天幕上又划过几道蜿蜒电蛇,接天连地一般,然后便是滚滚雷声,仿佛有仙人架势马车在太平宫的上方轰然驶过。
“不过是天人交感,引发天象变化,算不得什么高明手段。”张静沉坐在椅上漠然说道,他并不观望殿外的雨势,那些让邪祟鬼魅灰飞烟灭的滚滚惊雷也不能让他变色分毫。并非张静沉妄自尊大,而是因为正一宗最精通的就是雷法,修炼到高深处,几乎可以与雷劫相媲美,张静沉修炼“五雷天心正法”多年,此时这些惊雷自然不被他放在眼中,不过他也清楚,李玄都能引发这般天地异象,说明他的境界修为已经高深到当世罕见的程度。
“这等天地异象是被李代宗主所引发?”沈元重皱起眉头,他曾经与李玄都交手,在北邙山一战时,也曾与李玄都联手御敌,对于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大致有数。这才数月未见,就算李玄都天纵奇才,也不可能有如此进境,除非李玄都又有了什么机缘奇遇。想到这儿,沈元重又念及自身,转眼间已是大半辈子过去,百年之期已是不算太远,休说是长生境,就是天人造化境也未能触及,可李玄都年纪轻轻就长生有望,他不由心绪万千,复杂难言。
张静沉冷然一笑,“有传言说李玄都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今日一见,倒是不虚。看来他的金帐一行,收获颇丰。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身怀‘太阴十三剑’,有心魔之忧,休说是增进境界修为,就是保住性命也难,全赖大天师为他留下的三道封镇才能勉强维持,莫不是他从地师徐无鬼手中得了抑制心魔之法,练成了‘太阴十三剑’,这才得以跻身天人造化境。”
沈元重道:“不知何等缘由,地师对于这位李代宗主十分看重,曾经当着许多宗主之面说过,若是李代宗主愿意改投门户,他愿意让出阴阳宗宗主之位,待到他百年之后,地师之位也一并让出。”
张静沉道:“地师之言,不可不信,不可尽信,不过倒是可以借着此事做些文章。”
沈元重沉默不语。
一阵风吹进太平宫,将二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张静沉站起身,说道:“风是雨的头,那位李宗主马上就要到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速之客
此时已是初春时节,不过仍旧有料峭寒意,都说乍暖还寒时候,便是现在。不过太平山不同,有阵法调节四时节气,所以四季如春,就算一场大雨,也未能带来太多寒意。
张静沉走出殿外,挥手吹散周围的湿气,放眼望去,大雨倾泻,落在太平宗的建筑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远处群山,在雨雾之中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有人正朝这边走来,所过之处,大雨避让,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将雨帘从中分开一线。
张静沉的目光落在了为首之人的身上,从他的一举一动之间推测他的境界修为,只是此时李玄都收敛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返璞归真,神华内敛,不显于外,这让张静沉静竟是无从推测,看不出半分端倪。
张静沉眉头微皱,在他看来,李玄都跻身天人造化境已是无可置疑之事,只是同样的天人造化境也有深浅之分,否则当世之间也不会公认秦清是天人造化境的第一人,甚至隐隐将其与四位长生地仙相提并论。
张静沉并不认为李玄都的修为能达到秦清的层次,自古以来,得到机缘奇遇而一步登天之人从不在少数,可长生境是个门槛,说得好听些,是仙凡之别,所以一步登天的天,是天人境的天,到了造化境也就差不多到头了。以后的路,除了得到所谓仙缘,不再是一部功法或是丹药可以改变的,非要一步一个脚印不可。悟性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饶是澹台云这等惊才绝艳之人,又是走了取巧的路径,也用了十余年才从天人造化境跻身长生境界。李玄都不过刚刚踏足天人造化境,修为不会太深。
只是张静沉也不会太过大意,他领教过地师的“太阴十三剑”,深知“太阴十三剑”诡秘无常,需要小心应对。
就在张静沉观察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在观察张静沉。李玄都对于张静沉的了解更多一些,深知张静沉久在镇魔台上,与镇魔台天人合一近乎完美,有了几分合道的玄妙,那日孤身对上地师,也有一战之力。可如果他离开了镇魔台,那一丝合道之玄妙立时断绝,变回原本的境界,终究不算是真正的合道。
很快,李玄都便带着秦素、陆夫人、沈无幸、楚云深来到太平宫前,当先开口道:“不速之客登门造访,有何见教?”
沈元重出声解释:“代宗主……”
不过未等他把话说完,李玄都已是直接打断:“大长老少说话,让张宗主自己说。”
沈元重顿时脸色铁青,自从李玄都就任宗主以来,一直对于沈元重颇为尊敬,似今天这般不讲情面,还是头一次。
陆夫人看在眼里,也跟着说道:“大长老不要忘了自己到底姓沈还是姓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沈元重冷冷望了陆夫人一眼,“张宗主是贵客,不是不速之客,代宗主此言不妥,老夫身为大长老,有劝谏之责。”
李玄都道:“不期而至、不请自来之人是为不速之客,我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我事先不知道张宗主到访,所以我说张宗主是不速之客,有什么不对?还是说有人主动邀请了张宗主,不会是大
长老吧?”
陆夫人接着说道:“就算是大长老邀请了张宗主,可大长老事先未曾请示宗主,擅自做主,宗主说张宗主是不速之客,也没什么错。难不成大长老把自己当成了宗主?这可是越俎代庖,放在朝廷,少不得要治一个僭越之罪。”
沈元重被两人堵得无话可说,只能重重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张静沉终于开口道:“李代宗主真是伶牙俐齿,不愧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玄都却不上他的当,“我出身清微宗,举世皆知,我受沈大先生所托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同样江湖公认。难道张代宗主是第一天知道我李某人?”
张静沉淡然道:“这话却是不错,你发迹就在这一两年间,而我也刚刚脱困不久,以前还真未听说过‘李玄都’三字。”
李玄都笑了一声,“现在可是知道了?”
两人相互对视,周围人很有默契地向后退开。
张静沉缓缓道:“有人说你刺杀了金帐老汗,可有此事?”
李玄都坦然道:“假的。”
张静沉嗤笑一声,“欺世盗名。”
秦素听到此言,气恼至极,李玄都冒着天大的危险孤身前往金帐,立下大功,也从未说过是他杀了金帐老汗,可这些人也是有意思,先是帮李玄都造谣,然后用自己的谣言来污蔑李玄都欺世盗名。
李玄都不见半分恼怒之色,问道:“张代宗主跑到我太平宗,就是为了此事吗?”
张静沉的本意并非是直接撕破面皮,只是李玄都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他自然不会避让。
张静沉冷声道:“是又如何?”
李玄都淡笑道:“看来不仅仅是不速之客,还是恶客,那我作为主人,将你赶出门去,大天师也说不出什么。”
张静沉怒极反笑,“小辈,好大的口气。”
张静沉并非庸人,此时已经想明白了,李玄都修为大进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立命,整肃太平宗上下,真正掌握太平宗的大权,而不是做一个空头宗主。刚好他在这个时候登门,无疑是给了李玄都一个借题发挥的绝佳机会。
不过在张静沉看来,只怕是李玄都找错了人。李玄都觉得他是送上门来的绝佳机会,他又何尝不是?只要他能胜过李玄都,李玄都不但立威不成,而且还自取其辱,再无颜面去收权揽权,就连这个代宗主也未必坐得稳,倒是省了他的许多功夫。
李玄都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到底是谁是前辈谁是晚辈,口气大或不大,我们一试便知。”
张静沉不再说话,下一刻骤然响起一个炸雷,照亮了整个天幕。
观战众人只觉得这声炸雷仿佛在自己耳边响起,浩大回音滚滚不绝,心神俱震,惊心动魄,当真是要被“惊”得魂魄出窍。
幸而此时观战之人中,除了沈无幸之外,俱是修为深厚之人,还不至于被殃及池鱼,就算是沈无幸,也有仅次于李玄都和张静沉的沈元重出手护住。
李玄都也不再多言,雨势渐渐转大,雨中的寒气越来越重,仿佛从四
季如春的太平宫到了极北之地的大雪山行宫,寒意深重,滴水成冰。
李玄都侧耳倾听雷声阵阵,张静沉立足雨中,不躲不避。
“两人在借助天象互相试探。”秦素对陆夫人轻声说道,“不过现在还看不出谁高谁下。”
陆夫人眉头微皱,“张静沉是方士出身,而宗主是武夫出身,宗主会不会太过托大?”
“那也未必。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之后,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已经混淆不清,张静沉的武学造诣不低,紫府的术法也不差。”秦素回答道,“而且这也仅仅只是试探而已。”
话音方落,雷声骤歇,大雨急停。
张静沉的身形飘然而起,随手扯下一缕云气,化作一柄长剑。
李玄都一跺脚,地面上的积水飞起,同样化作一柄长剑,被他握在掌中。
两人一上一下,手中出剑不停,一瞬间已经是过招近百,果然如秦素所言,张静沉的武学造诣相当高明,到了他这等境界,拳法掌法化作剑法只是等闲,也就是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不过李玄都并未用出他新近改进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只是随意出剑,不成套路,却自有章法。一时间竟是不分高下。
在斗到一百招的时候,李玄都的手中的水剑毫无征兆地砰然炸裂开来,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的水珠,撞击在地面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更有甚者,直接飞出了太平宫的范围,撞向远处的山峰上。
不过激射向张静沉的水珠,像是飞入了熊熊烈火之中,瞬间蒸腾为纯粹水汽。至于观战之人,根本未曾受到波及,显示出李玄都极为高明的御气手段。
与此同时,张静沉手中以云气所化的长剑也烟消云散,两人都是变成了空手。
李玄都一掌挥出,雄浑掌力似是滚滚巨浪,其中又暗藏杀机,凌厉至极。此等掌法正是清微宗的招牌掌法“万华神剑掌”,这套掌法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是从剑法变化之中得来,虚实不定,刚柔并济,并非至阳至刚的掌法,可此时李玄都用来,却是不再拘泥于原本的限制,堪比天下第一等至刚掌法。
张静沉同样一掌挥出,掌心蕴含雷霆,浓缩到极致,仿佛一颗耀眼雷珠,此乃“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
双掌相对,雷霆和剑气一起消散。
张静沉讥讽道:“堂堂太平宗宗主,竟然用清微宗的绝学。”
李玄都明白张静沉是想让他自缚手脚,淡然道:“沈大先生之所以将太平宗托付给我,是因为太平宗与清微宗本是一家,同属于太平道。我所用清微宗绝学也好,太平宗绝学也罢,都是太平道绝学。张宗主用正一道的绝学,我用太平道的绝学,有何不可?”
张静沉笑道:“好,咱们就太平道对正一道,谁也不用旁宗之学。”
陆夫人立时明白过来,“张静沉好心机,他要用言语挤兑宗主不用‘慈航普渡剑典’、‘太阴十三剑’以及其他功法。”
沈无幸脸上露出得意笑容,李玄都厉害不假,可只用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功法,还能剩下几成本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激斗
沈无幸想到这儿,不由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笑容,显然没有为李玄都忧心,这让沈无幸心中“咯噔”一下。
江湖上总有两类人,一类是境界修为不差,偏偏发挥不出来,只能以强胜弱。还有一类人,境界修为未必很高,但战力极强,往往能以弱胜强。在后一类人中,又能分为两种,一种是专精某一功法,任你千变万化,就只有一种应对之法;一种是所学广博,无论是何种对手,都有应对之法。李玄都无疑是后一种。
虽然张静沉嘴上说他没听说过李玄都的名字,但实际上他还是极为重视李玄都,甚至专门研究了李玄都的对敌习惯,认为李玄都最大的依仗是“太阴十三剑”,所以才故意出言逼住李玄都,让他不得动用其他功法。若是以前的李玄都,无异于被断去一臂,只是张静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李玄都的立身之本并非五大玄功或三大剑诀,而是“太平青领经”,除去“玄微真术”的四大玄功和“太阴十三剑”,都已经无关紧要。
旁人不知道其中关键,秦素却是知道的,所以她并不担心李玄都。如果李玄都今日胜了,传扬出去,就是张静沉用计在先,仍旧不是李玄都的对手,那张静沉就真是声名扫地了。
李玄都双掌一分,左手为阴,用清微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右手为阳,用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淡笑道:“张宗主看好了,此乃太平道无上绝学‘太平青领经’,不逊于正一道的‘五雷天心正法’。”
此言一出,张静沉只是冷哼一声,正一道绵延千年而不衰,而太平道却是覆灭多年,在他看来,就算李玄都能复原“太平青领经”,也绝不是“五雷天心正法”的对手。
不过太平宗众人却是另外一番心情了,李玄都说的是太平道无上绝学而非太平宗绝学,那么显而易见,李玄都用的是完整版本“太平青领经”,而非太平宗的残缺“太平青领经”,从这一点上来说,想要从传承所学上否定李玄都的宗主之位,已经行不通了。
李玄都双掌凌空推出,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掌紧随其后,掌力吞吐不定,变幻无方。
这一次,李玄都弃“万化神剑掌”不用,改用太平宗的“太明掌”,这套掌法原名“阴阳掌”,后来因为阴阳宗的缘故,此名弃之不用,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日月为明,改名为“太明掌”。
张静沉用出正一宗的“太乙八卦掌”,风雷之声大作,他已然将“五雷天心正法”融入到自己的所有功法之中,无论出招还是施法,都有着“五雷天心正法”的烙印。
两人用的招数都是中成之法,但在两门大成之法的加持之下,也显现出极为骇人的威势,但见两人身形先是在空中交错变化,金石碰撞之声如狂风骤雨般响起,连绵不绝,震出层层气机涟漪。又忽而
静默无声,难寻半分轨迹,仿佛周游六虚物外。
然而两人交手发出的余波却犹如飓风席卷扫四方,云气蒸腾,雷霆隐现,无所不在,无所不至,变化万千,全然痕迹。
瞬息之间,两人已经交手百余招,在两人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竟是李玄都隐隐占了上风,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的武学造诣算是自成一派,大多来自功法秘籍而非明师指点,学成之后就是用于生死拼杀搏斗,从中去芜存菁,比起困于镇魔台多年的张静沉更为狠辣果决,这已经不是招式上的胜负。
换而言之,张静沉已经多年未曾经历一场同境之战,去年地师攻打镇魔台,一则是地师未尽全力,分出一部分心神用在镇魔井和正一宗的护山大阵上面,二则是张静修有镇魔台的地利,三则是地师一开始只攻不守,只是化解张静沉的攻势,故而两人的交手与正常交手大不相同。
虽然当年李非烟也被困于镇魔台,但在境界上却比张静沉低了一筹,张静沉没兴趣与她交手试招。如此一来,张静沉再如何勤学苦修,未免少了生死一战的磨砺,无论是临场应变,还是与人相斗的心境,都有所欠缺。反观李玄都,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时间虽短,但已经分别与澹台云和张海石交手,在此之前,还陆续与白绣裳、王天笑、秦清、伊里汗、极天王等人有过或深或浅的交手,胜过张静沉许多。
不过张静沉当年也与人时常争斗之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逐渐找回几分当年的感觉,也察觉到自己的不足,更惊讶于李玄都在拳掌功夫上的造诣深厚,不想再拖延下去,长啸一声,一股浩大纯阳气息自他身上涌出,直冲天际。
“神魂出窍?”秦素在不远处看得一怔,按照道理来说,方士的强处在于神魂,以神魂迎战施法并无不妥,但如果神魂离体,留下的躯壳便是弱点。一般需置于重重保护下,或者干脆提前神魂出游,将体魄留在安全隐蔽所在,极天王就是这么做的,怎能堂而皇之地当面出窍?
下一刻,只见一股雷霆之气已布满张静沉全身,肉眼可见的雷劲从他周身穴窍中喷涌而出,丁策的“大奔雷手”与之相比,不知差了多少。与此同时,伴随着轰隆声响,天现异象,一道道雷霆在云中四处蔓延游走,然后如百川归海,汇集到一起,在张静沉神魂的引动下,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天雷垂直落于张静沉的体魄之上,不伤张静沉体魄分毫,然后化作一道横雷,直奔李玄都而去,在天地之间划出一个“乚”字。
张静沉竟是以自身体魄为承载雷霆之力的转折点,强行扭转雷霆走向,让李玄都躲无可躲。而张静沉凭借浸淫多年的“五雷天心正法”,使得身躯不被雷霆所伤,此刻他的体魄以攻代守,避之尚且不及,谁又敢贸然近身,便无弱点可言。
横雷直奔李玄都而来,其来势凶猛,以至于李玄都面前的景象开始不断扭曲变形。
早在张静沉神魂出窍的时候,李玄都就已经探出双手,双掌分别生出两股截然不同的浩大气机,就像一黑一白两条“大鱼”,似虚似实,形态飘渺。
阴阳双鱼环绕着李玄都的手掌缓缓旋转,首尾相连,阴阳相生,仿若一面黑白大盾。
横雷轰然撞在“盾”上,没有震破耳膜的巨大声响,无声无息,但是有无数蓝光生出,然后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席卷四面八方。天地之间尽是蓝色茫茫。
除了李玄都和张静沉之外,其他观战之人都不得不以手掩目,不能视物分毫。
待到蓝光消失,阴阳双鱼已经消失不见,李玄都的掌心处焦黑一片,隐隐传出焦味。
李玄都说了不用太平道以外的功法,也就不以“漏尽通”愈合伤势,反而是以这只焦手取出“人间世”,然后一剑劈出。
浩大剑气如长河激荡,丝毫不逊于先前的横雷,只见在李玄都与张静沉一线之间,出现了一道久久不曾消散的“余痕”,张静沉的体魄虽然有滚滚雷霆护体,但还是被击飞出去。直接飞出了太平宫的范围,向万丈深渊落去。
就在此时,张静沉的神魂摇身一晃化作一尊巨**相,裹挟住下落的身体。与此同时,李玄都仗剑凌空而起,朝着张静沉所化法相攻去,一时间漫天都是剑气洪流。
张静沉也不示弱,在他面前出现一个又一个由雷电书就的古篆,然后这些古篆排列组合成一道道符箓,与李玄都的剑气相互厮杀,好似两军交战,剑气和雷霆几乎同时消散,炸成一团团绚烂烟火,像两支铁骑同归于尽。
此时两人已经离开了太平宫前的广场,观战之人离开太平宫,走到广场的边缘,极目眺望。
山外云气蒸腾,雾气翻滚,雷霆阵阵。
此时张静沉已经完全放弃了武学招数,专注于运用道术对敌,各种雷法信手拈来,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可破尽万法。
一道道雷霆在李玄都身周炸开,李玄都全然不为所动,只是不停出剑,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三十六剑即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张静沉的法相立于星阵之中,凝聚成一颗颗雷珠,向四面八方打出,雷珠炸裂,使得三十六星位忽明忽暗。
不过来往不绝的剑气也疯狂激射张静沉的法相,伴随着“嗤嗤”声响,使得法相上不断有金色碎片剥落,这些碎片还未等落地,又化作点点流萤,随风消散。
下一刻,李玄都剑势陡然一变,三十六点星位骤然收缩,化作二十八点星位。
沈元重见此情景,失声道:“南斗二十八阵图?”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斗剑阵
李玄都和张静沉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其他的太平宗长老也被惊动,沈元斋、沈元舟、许飞白、郁仙、司空藻等人陆续来到太平宫观战。
沈元重一开口,其他人也看出来了,此时李玄都虽然用的是剑招,但明显有太平宗“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
除了秦素之外,包括张静沉在内,都以为是李玄都以剑法演化阵法,就像把拳法掌法化入剑法之中是一样的道理,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唯有秦素明白,李玄都是将整个“南斗二十八星阵”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拆解之后,又在“太平青领经”的基础上,重新创出的一门新剑诀,这门剑诀不仅仅有“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也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只是太平宗中人并不精通“北斗三十六剑诀”,未能看出。如果仅仅将其当作是“南斗二十八星阵”来应对,必要吃个大亏。
面对李玄都开始变化收缩的剑诀,张静沉再次引动天象变化,
天空中黑云如墨,在黑云中有五点光亮依次浮现,好似夜幕上的星辰,不过李玄都很清楚,那并非是什么“星辰”,而是一团团凝练到极致的球形雷电,就好似一颗颗珠子,悬浮于天空之上,排列阵势,反而把李玄都笼罩其中。五颗雷珠就好似是五指成钩的指尖位置,而李玄都刚好处于掌心向下覆盖的位置。
此乃正一宗的“五雷法”,雷分五行,是为金土水火土,五行流转,法用万物,几乎可以化解任何术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五雷法”与“太易法诀”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在威力上略有不如,故而当日面对徐无鬼的“太易法诀”,张静沉并未用出此法。
五雷降下,在“五雷法”的威力之下,李玄都的剑气开始层层崩解,但就在此时,突然有点点星光浮现,化作六气之属,令五行雷法不能正常相生相化,甚至出现了明显的凝滞。
李玄都并非迂腐之人,他在自创“南斗二十八剑诀”时,将自己一身所学悉数融入其中,所以此剑并非是“逍遥六虚劫”,而是“南斗二十八剑诀”,算是李玄都取巧,毕竟张静沉以言语挤兑在先,也怪不得李玄都如此。
太平宗众人面面相觑,那点点星光的确像是太平宗中借用星辰之力的手段,可他们却是不知道为何有如此威力,就连正一宗的雷法也能克制。太平宗众人自然不会联想到独属于地师一人的“逍遥六虚劫”,而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传说中完整版的“太平青领经”,也必然是大成之法才能有如此玄妙。
少了五行轮转之后,五颗雷珠仍旧是威力惊人,但是已经威胁不到李玄都,被李玄都连出五剑,一一化解。
此等六气手段,张静沉也是第一次见到,好胜心陡然而起,法相五指一转,五道天雷划破长空,分别按照五种玄奥莫测的轨迹,再次绞杀向李玄都。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一化二十八之数,二十八
剑分列四周虚空之中,星辉漫涌。这是李玄都借用“太阴剑阵”和“南斗二十八星阵”所创出的“南斗剑阵”,“太阴剑阵”是以“太阴十三剑”十三式为根基支撑,“南斗二十八星阵”是以周天二十八宿为基础,李玄都的剑阵便是上应星辰之力,下用剑器剑诀,取用两家之长。
按照道理来说,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法融汇一处十分困难,但李玄都最大的优势便是“太平青领经”,相较于其他的大成之法,“太平青领经”似乎没有太多出彩之处,既没有“五雷天心正法”的煌煌天威,也没有“太阴十三剑”的诡秘难测,可“太平青领经”却能位列大成之法,关键就在于它的兼容并蓄,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法,再学其他功法,事半功倍,而且没有丝毫障碍冲突,甚至还能模仿别人的绝学。
换而言之,“太阴十三剑”有“太阴十三剑”的运气法门,“北斗三十六剑诀”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运气法门,“慈航普渡剑典”有“慈航普渡剑典”的运气法门,各不相同,泾渭分明,而李玄都练成“太平青领经”之后,却能摒弃这些运气法门,直接以“太平青领经”用出“慈航普渡剑典”、“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这便是李玄都已经被地师废去“太阴十三剑”却能用出“太阴剑阵”的缘故,不过此法也有弊端,固然能偷天换日、鱼目混珠,模仿上成之法不逊原版分毫,但在模仿其他大成之法时,终究是似是而非,所以李玄都用出的“太阴剑阵”空有形似而无神似。不过李玄都发现如果不以此法模仿其他功法,而是用来融合其他功法,却能发挥出乎意料的绝佳效果,于是他开始以“太平青领经”为基础总结归纳自身所学,方有了“南斗二十八剑诀”。
换成其他人,很难将“太平青领经”发挥到极致,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精通一两门功法,偏偏李玄都所学庞杂,融汇各家所学于己身,这才将“太平青领经”兼容并蓄的功效发挥到了最大。
李玄都立起“南斗剑阵”之后,以他为中心,周围的一切不断失去颜色,化为虚无,取而代之的浩瀚星空。李玄都和张静沉二人随之从观战众人的视线中消失,进入到一方小千世界之中。
张静沉的五道雷霆进入星空之中,立时被挪移开来,此地就像一方不断旋转的罗盘,方位变化,阴阳混淆,看直实曲,向左实右,五道雷霆同时落向李玄都,却被李玄都强行扭转了前进的轨迹和方向,于是变成了五道雷霆自相残杀的局面,最终玉石俱焚,一起消散。
张静沉立时明白,此时再用术法或剑气等离手攻击手段已经行不通了,李玄都这是逼着他近身作战。不过张静沉也有准备,他双掌合十,然后分别向左右一拉,扯出一柄宛若长剑的雷电。张静沉身形一掠,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剑当头劈下,李玄都的身形立时寸寸碎裂。
正如张静沉所料,在两人
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形下,还未将“南斗剑阵”彻底完善的李玄都无法挪移张静沉的法相,不过他却可以挪移自身,一瞬之间,李玄都已经移形换位,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由星光组成的残影。
张静沉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刻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手中雷剑连斩,滚滚雷劲扫荡四面八方,使得虚空震荡,漫天星辰荧惑飘摇,立于虚空之中的二十八柄“人间世”也随之震颤不休。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无法再隐匿行迹,不得不现出身形,此时他就在张静沉身后不远处,掌中握有一把“人间世”,已经对准了张静沉的后心位置。
在李玄都现身的一瞬间,“人间世”上激射出一道剑气,此乃“逆天劫”剑气,同样已经被李玄都收入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
面对李玄都的一剑,张静沉只能转身横剑抵挡,手中雷剑直接崩碎成无数电芒四散游走,剑气临体,张静沉所化的法相出现无数裂痕,数不清的金色光点从法相上剥落飞散,仿佛一条金色的沙河。
眼看着法相再难维持,张静沉干脆主动散去法相,神魂重回体魄之中。然后他运转气机,使得浩荡雷劲再次遍布全身上下,流转不定,光华璀璨,宛若雷神降临人间,使得最后的残余剑气消散无形。
只要还在剑阵范围之内,李玄都心之所动,便是身之所在,只见李玄都再次挪移身形,留下一个个残影镜像,围绕张静沉以七星方位出剑,整整四十九剑同时落在张静沉的身上,看似每一剑都没能对张静沉造成半点实质伤害,但是剑气却如活物一般不断游走,使得张静沉的护体雷劲出现阵阵涟漪。
张静沉顿知不妙,可李玄都的交错剑网已如天罗地网般让他泥足深陷,一时竟没能挣脱。
“八部神通?”张静沉认出了此招,心中既惊且怒,万没想到李玄都竟然真学了太平宗的功法,还化入了自己的剑诀之中。
李玄都的这一招正是“八部神通”中的“天罗地网”,当日韩邀月就是被楚云深以此招困住,今日张静沉落得一般下场。
李玄都又是一剑刺出,正好点向对方心口部位,先前四十九剑种下的游走剑气,在这一剑之下,悉数汇聚爆发。
张静沉的护体雷劲立时崩溃,而他整个人则是趁着雷劲爆发的一瞬化作一道雷光遁走,不过依旧有一缕混杂着丝丝雷光的鲜血溅出,证明他终究还是伤在李玄都这一剑之下。
在张静沉遁出剑阵之后,李玄都也随之散去小千世界,两人隔空相对,让观战之人一时间难以判断谁胜谁负,陆夫人却在感叹,李玄都所用剑阵,分明是取自“南斗二十八星阵”,张静沉也没提出异议,这太平宗的宗主可谓是实至名归。再看张静沉的脸色,不大好看,想来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然后就见李玄都双手反握“人间世”的剑柄,权作拱手抱拳,首先开口道:“不送。”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敢为天下先
张静沉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沉默了片刻,问道:“这是什么功法?难道这也是太平道的绝学吗?”
李玄都道:“这是我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借鉴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星阵’,融汇自家所学,所创的一套剑诀,名为‘南斗二十八剑诀’,我身为太平道的弟子,自然也算是太平道绝学。”
张静沉一挑眉,“李宗主的意思是,这套剑诀会传给弟子,而不会弊帚自珍。”
张静沉此言却是诛心,因为李玄都只是太平宗的代宗主,宗内还有人暗中反对,换句话来说,太平宗没有把李玄都当做自己人,李玄都也不会对太平宗有太深的感情,两者之间是有隔阂的,而“南斗二十八剑诀”却是李玄都自创的绝学,易地而处,张静沉是绝不会把“南斗二十八剑诀”传给太平宗弟子,让太平宗平白捡一个便宜,只会传给自己的亲传弟子。再说句诛心之论,若是有朝一日沈大先生返回太平宗,李玄都的代宗主之位让是不让?如果让,送出去的绝学可是收不回来。
以己度人,张静沉不觉得李玄都会答应下来,如果李玄都不同传给弟子,那张静沉也有理由否认这不是太平道的绝学。
不过出乎张静沉的意料之外,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道:“我是太平宗宗主,我的部分‘太平青领经’是从太平宗习得,正所谓投桃报李,自然要传给弟子。”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张静沉,就连观战的太平宗七老也是一惊,他们同样没有想到李玄都会答应得如此痛快,要知道这可不是私下戏言,当着这么多人,就是一句切切实实的承诺了。
身份地位越高的人,许诺的分量也就越重,越是不能违背,否则也不会有君无戏言的说法,因为大人物的信誉、名声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若是透支、败坏自己的信誉,就不存在登高一呼和一呼百应的说法,与人联手结盟也是难上加难,求人托人也是步步维艰,正应了那句话,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所以在江湖中,独行客可以不在乎声誉,有身家基业的大人物却是不行。李玄都虽然年轻,但放在江湖中却早已不是毛头小子,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几乎所有江湖人都在夸赞的赫赫功绩,敬称他为‘清平先生’,他若是食言而肥,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唯有秦素并不惊讶,因为她了解李玄都。李玄都是有大志向之人,他在意的从来不是一个江湖,他也不是一个武痴。李玄都求的不是举世无敌,也不是飞升证道,所以功法、修为对于李玄都来说,只是一个工具,却不是性命根本的东西,如果能帮李玄都达到他所求的目标,那就没什么好藏私的。只是世上之人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做不到的,也觉得别人必然做不到。
张静沉放下按住胸口的手掌,深深望了李玄
都一眼,冷然道:“李宗主绝技,张某佩服。既然技不如人,那张某也没什么可说的,从今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李玄都淡笑道:“希望如此。”
张静沉重重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他也并非不知进退之人,两人并非生死相斗,李玄都伤到了他,不管伤势是重是轻,总归是他输了。就算他舍了面皮再斗下去,他也没有必胜把握。如果双方彻底撕破脸面,先不说结果如何,在他上面还有一位大天师张静修,虽然张静修已经不是正一宗的宗主,但他还是张氏族长,更是正一道之主,李玄都是张静修一手扶持起来的,公开与李玄都敌对,就是打了张静修的脸面,张静沉若是不想再回镇魔台上思过,就不得不有所顾虑。
在张静沉离去之后,李玄都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转身望向太平七老。
也许是摄于李玄都刚刚胜过张静沉的气势,竟是无人敢与李玄都对视,纷纷避让开视线。
李玄都并无发怒,脸色平静,语气无喜也无悲,“看来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宗内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陆夫人反应过来,自己是李玄都这边的,于是站直了身子,冷冷瞥了不远处的郁仙一眼。
郁仙心中大恨,都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太平七老中的两名女子素来不和,认真说来,郁仙要比陆夫人年长一辈,当年沈大先生幼年丧母,沈老先生又忙于宗内事务,就是郁仙一手把沈大先生带大,有点类似于当年李玄都与李非烟的关系,郁仙未曾嫁人,自然也没有生子,于是便将沈大先生视若亲子,只是儿子大了不由人,后来沈大先生娶妻成家,陆夫人进门,成为名正言顺的沈家长媳,原本许多由郁仙经手的事务便移交到了陆夫人的手中,其中就包括太平钱庄。在这个移交的过程中,两人少不得生出龃龉,甚至各种明争暗斗,这便是两人第一个不和的缘由,权势之争。第二个缘由就是沈大先生,简而言之,婆媳之争。不管怎么说,沈大先生是郁仙一手带大的,感情上便如母子一般,郁仙难免会生出自己养大的儿子被人抢走的感觉,少不得要多说几句。而在陆夫人看来,夫妻之间的事情,就算亲生母亲,也不该过问太多,更何况郁仙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不肯示弱。沈大先生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清官难断家务事,任凭他占验之道再高,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从中调解,于是两人从明争变为暗斗,沈大先生在的时候,两人还能维持面上和气,沈大先生出事之后,两人连面上和气也懒得维持了。
李玄都既然身为太平宗之主,对于宗内种种关系还是有过了解,起码做到心中有数,陆夫人和郁仙的事情在太平宗中不是什么隐秘之事,甚至可以说人尽皆知,故而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他没见过自己的岳母,不过马上就要多出一位岳母,他倒是不为自己担心,他只是为自
己的老泰山担心,希望他老人家不要夹在夫人和女儿之间左右为难。
脑中闪过这些杂念,李玄都面上半分不显,倍显威严,对太平七老说道:“正好人都到齐了,我们到太平宫说话。”
说罢,李玄都当先走进了太平宫的正殿,然后太平七老、秦素、楚云深、沈无幸共十人分为两列,跟随在李玄都的身后,依次进入殿内。
按照规矩,秦素是外人,本不该参与太平宗之事,可她和李玄都已经定亲,且昭告天下,那秦素就不是外人了,有资格列席。
江湖宗门并不像朝廷,长老们都是有座位的,李玄都当仁不让地坐了居于正中的宗主位置,其余十人互相谦让一翻之后,秦素是一宗之主,又是客人,坐在李玄都下首的东边,沈元重是仅次于宗主的大长老,坐在李玄都下首的西边,其余人就按照辈分年龄,次第而坐。坐在东边最后一位的是楚云深,坐在西边最后一位的是沈无幸。因为两人在宗内并无实职,所以只好敬佩末座。
李玄都环视一周,缓缓道:“太平宗发源于太平道,无论正一道、太平道,还是全真道、阁皂道,都是道门分支,都信奉太上道祖。太上道祖有言:‘吾有三德,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诸位都是有道之士,敢问此言中的‘不敢为天下先’一句何解?”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李玄都为何会有此一问,一时间竟然无人作答。
李玄都见无人回答,又道:“大长老,你学识渊博,就请你来解释一下,如何?”
沈元重缓缓起身,仔细斟酌言辞之后,方才小心说道:“《解老》篇有言: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
李玄都笑道:“好一个尽随规矩,《解老》是法家的著作,我曾经读过,法家注重的就是一个规矩。有道是:‘不为天下先,功成可盖世。’正所谓唯后外其身,为物所归,然后乃能立,成器为天下利,为物之长也。大长老以为如何?”
沈元重沉声道:“宗主博闻强识,所言极是。”
“大长老过誉了。”李玄都笑了一声,“我就任宗主时日尚短,对于宗内的许多情形知之不多,还要请教大长老以及在座诸位,不知我太平宗的规矩如何?”
沈元重脸色一变,呼吸都凝滞了几分。
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地沉寂,针落可闻。
李玄都等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大长老不回话,其他人也不回话,无人回话。怎么,我堂堂太平宗竟是没有规矩不成?若是果真没有规矩,那我今日就给太平宗立一回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