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师起不睦
“白骨流光”乃是以“冷美人”和“白骨玄妙尊”为原料铸造而成,其中美人相便可以视为“冷美人”的形态,而白骨相则是“白骨玄妙尊”的形态。方才李玄都先是以“白骨流光”的白骨相摄敌,然后才以“九阴玄冥荡”拍了贾文道一掌。
李玄都心中有了个想法,“太阴十三剑”本就是阴阳宗的绝学,皂阁宗则精通各种驱尸驭鬼之道,而皂阁宗在宗灭之后又是被阴阳宗一手扶持起来,皂阁宗的诸多绝学被阴阳宗所掌握也在情理之中。以“鬼咒”的种种特性来看,“鬼咒”极有可能是以阴阳宗和皂阁宗两家绝学糅合而成,此番李玄都同时用了与皂阁宗有关的“白骨流光”和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机缘巧合之下,竟是造成了“鬼咒”的效果。
想通了这一点,李玄都来到贾文道身前,仔细观察那个漆黑掌印。果不其然,这个掌印并非李玄都曾经见过的“鬼咒”,只是形似而非神似,远没有真正“鬼咒”那般难缠,最起码李玄都就有把握将其祛除。
就在这时,贾文道也渐渐发现了其中不同,随着他不断运转气机,身上的冰冷寒意渐而褪去,就好似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究不能长久,而真正的“鬼咒”则是落地生根,汲取宿主体内的气血为生,使宿主备受煎熬的同时,生生不息,若要强行拔除“鬼咒”,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人投鼠忌器。中咒时日越长,“鬼咒”扎根也就越深,神霄宗的宗主便是因为这等缘故,才不能帮宋老哥拔除体内“鬼咒”。
“鬼咒”属于方士的术法之列,不在武道的范畴之内,不过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渐而模糊,武夫也可以使用。南华道君有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分别是:对应“阴”的“鬼咒”,对应“阳”的“雷咒”,对应“风”的“蛇咒”,对应“雨”的“莲咒”,对应“晦”的“血咒”,对应“明”的“剑咒”。六大咒术各有威能,各有玄妙,只有正邪各大宗门才能精通其中奥妙,阴阳宗掌握“鬼咒”,牝女宗掌握“蛇咒”,无道宗掌握“血咒”,正一宗掌握“雷咒”,清微宗掌握“剑咒”,慈航宗掌握“莲咒”。”
贾文道身为邪道中人,自然久闻“鬼咒”大名,深知其中厉害,若是中了“鬼咒”,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才会在惊慌失措之下错认为“鬼咒”。
渐渐祛除体内的寒气之后,贾文道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也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因为另外两人,无论是阴阳怪气挑起事端的郑一经,还是看似鲁莽无脑的王虎禅,都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他这把老骨头面对虎视眈眈的正道众人。
贾文道在心底暗骂那两个该死的同门,然后望向李玄都,干笑一声:“李先生,李先生,有话好说,咱们有话好说。方才对秦大小姐出言不逊的是郑一经,你也看到了,此人弃我于不顾,可见我与他是没什么关系的,顶多算是表面朋友而已,冤有头债有主,李先生万万不要拿我出气。”
李玄都淡笑道:“虽说正邪不两立,但我现在已经被逐出师门,不算正道中人,也不算邪道中人,只是一个江湖散人,我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便放你离去。”
“好说,好说。”贾文道赶忙点头道:“李先生但问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丝毫隐瞒。”
李玄都轻声道:“长生,帮我去楼下拿壶酒上来。”
沈长生本就是客栈跑堂出身,这等活计自是熟稔,应了一声之后,不一会儿便拿来一只带有把手的青瓷鸡嘴酒壶,还贴心地多拿了两只酒杯。
李玄都接过酒壶,右手持酒壶,左手持酒杯,轻轻斟满一杯酒,不过他也不喝,而是递到贾文道的面前。
贾文道有些惊疑不定,没敢第一时间去接酒杯,挤出一个笑脸:“李先生,我胆子小,你就别吓我了。”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担子越小,江湖越老。”李玄都仍是举着酒杯,说道:“阁下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然不是那愣头青,难免有些心思算计,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否则在这处处凶险的江湖中,也活不到今日这般年纪。不过算计归算计,有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
贾文道缓缓接过酒杯:“李先生请说。”
李玄都说道:“阁下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敬酒好喝,可罚酒就不好说了,也许会丢了性命也说不定。”
贾文道双手一颤,使得酒杯中的酒液微微摇晃,看着手里的酒,就像看到了毒药,声音中更是露出些许惊惶:“李先生言重了,言重了啊,天大地大活着最大,我怎么敢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宗门的差事再大,那都是宗里的,性命可是自己的,请李先生放心就是。”
“好。”李玄都赞了一声:“不愧是老江湖。”
然后李玄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既然阁下决定吃敬酒不吃罚酒,那我们就问一句喝一杯酒。”
贾文道只好端起了酒杯,闷着一口喝了,然后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也喝了一口酒:“第一个问题,一位无道宗的长老加上一个毕方堂堂主和一个饕餮堂堂主,跑到齐州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早在贾文道的意料之中,立时回答道:“我们三人是奉了宗主的命令,取回前任宗主宋政的佩刀‘大宗师’。”
说到这儿,他看了胡良一眼,继续说道:“哪曾想胡大侠一路往齐州而来,我们自然只能追到齐州。”
李玄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然后又给贾文道手中的酒杯倒满:“第二个问题,澹台云要‘大宗师’做什么?难道是睹物思人?”
对于现任宗主和前任宗主之间的种种纠葛,贾文道其实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没人敢在嘴上乱嚼舌头,此时李玄都问话的重点也不在这儿,倒像是一句随口调侃,于是他只当没有听到,只针对前半句如实回答道:“据说‘大宗师’牵涉到了一个本宗的秘密,不过我们三人并不知道这个秘密的详细内容,只有宗主和二位尊者才知道,似乎与前任宗主有关。如今宗主与地师不睦,所以宗主才会想着取回‘大宗师’,以图对抗地师。”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
当初夺刀时,的确有过类似传言,说“大宗师”牵涉到了宋政的行踪,两人只当是有人故布疑阵,却不曾想竟是真的。
李玄都收回视线,再给贾文道倒满一杯酒:“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你方才所说的宗主与地师不睦,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早有预料李玄都会如此问,贾文道还是轻轻颤抖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两位大人物害怕到了极点,稍稍定了下心神,这才答道:“此中详情,我也知之不多,只是听闻了许多传言,在许多事情上,宗主与地师意见不一,若是以前,宗主定是不会忤逆地师,万事以地师的意见为主,可这次宗主回来之后,便不再顺从地师,使得地师大为不悦。近来又有传闻说,地师已经决定召回分散在各地的十殿明官,意图不明。不过宗内的气氛也紧张了许多,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可见传言并非为虚。”
第二百三十三章 曲毕飞书至
听到这话,酒楼中一时寂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之所以会被逐出师门,直接原因就在于他想要调和老剑神和大天师之间的矛盾,换而言之,正道的“四六之争”早已是举世闻名,本来许多正道中人还在担心,若是两人不和内斗,反而会让邪道中人捡了便宜。现在看来,邪道之中同样不是铁板一块,澹台云和徐无鬼这两位老玄榜上的神仙竟然也起了冲突,想来一场腥风血雨就在眼前。
过了片刻,胡良摇头笑道:“这下好了,也不用说什么正邪之争了,大家先互相内斗一场,谁赢了谁再出来说话。”
李玄都轻叹一声,对贾文道挥手道:“你且去吧,返回无道宗之后,随你怎么回话。”
贾文道放下手中的酒杯,干笑一声:“不敢,不敢。”
也不知他到底不敢什么,说完之后,贾文道从那个破开的大洞直接跃出楼外,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环视一周,客栈的掌柜早已不知去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来很快就会惊动官府,于是说道:“我们也走吧。”
其余人自然是没有异议,离开客栈之后,一路出城,一直来到上次的小河旁边,这里早就栓了一条小船,众人登船之后,顺流而下,飘行了数里,河水汇入一座大湖,在不远处的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水榭,烟波浩渺,雾气如云,似是仙境。
这里便是张海石的别院了。
除了李玄都和陆雁冰之外,其余人还是第一次来这儿,都是眼前一亮,秦素轻声赞道:“好一处世外桃源,选址、构造都颇具匠心,没想到张先生还有这般雅兴。”
玉清宁亦是点头赞同。
李玄都与陆雁冰对视一眼,为了维护二师兄的形象,还是没有点破这座别院乃是他人所赠的事实。
小船靠近之后,负责看守此地的老夫妇已经迎了出来,说是早已得了二先生的吩咐,特来迎接贵客。
在两人的引领下,一行人进了别院,来到正堂。
李玄都算是半个主人,坐了左边的主位,还剩下一个右侧的主位,按照道理来说,陆雁冰作为师妹,也是半个主人,自然坐得,不过陆雁冰却死活不坐,非要秦素去坐不可,倒是让秦素闹了个红脸。
最后,谁也没坐,就剩下李玄都一个人坐在上首的主人位上,其余人按照左右分而落座。
老妇给众人奉上清茶,然后默默退下。
李玄都端起茶杯道:“今日在座的都是朋友,许多事情想来大家也都知道了,我被恩师逐出了师门,从此以后,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不能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真要细细探究起来,好像连正道中人也算不上了,应该算是江湖散人才是。”
就在这个时候,陆雁冰插了一句嘴:“那可说不准,在座的就有两位,你跟了一位,就还算是正道中人,你跟了另外一位,那就是邪道中人,都算不得江湖散人。反正入赘么,都是寻常事,不寒碜,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
这便是说玉清宁和秦素了。
正要饮茶的玉清宁和秦素俱是动作一僵。不等两女有所反应,李玄都已是斥责道:“没大没小,胡说什么呢?”
陆雁冰吐了吐舌头:“有口无心,童言无忌,玩笑而已,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胡良看得惊奇,上次见陆雁冰时,此女分明是个手段狠辣的青鸾卫,谈笑间便要将“天乐桃源”收入囊中,对上李玄都也无多少尊敬可言,此时怎么如此乖巧听话了?
胡良此时还不知道陆雁冰这棵墙头芦苇的本事,对陆雁冰大感好奇,不住地瞧他,陆雁冰扭过脸来,啐道:“看什么看,上次连我一剑都接不住,现在晋升了归真境,了不起啊?”
胡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没有说话。
李玄都无奈之下,只能屈指轻叩桌面,沉声道:“说正事。”
堂内又是一静。
李玄都说道:“此番玉姑娘前来,是为了萧家之事,要在齐州停留一段时日,我作为主人,自是要尽地主之谊。”
玉清宁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一笑:“有劳紫府。”
李玄都接着说道:“此事之后,我们便要去往辽东。”
胡良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怪叫一声:“我们?这个‘我们’都是谁?”
李玄都看了眼秦素,说道:“我,秦姑娘,还有陆师妹。秦姑娘和陆师妹要去辽东拜访好友,我则打算去见秦都督和赵部堂。”
胡良打蛇上棍:“带我一个吧。认真说起来,秦都督还是我的老上司,我也想见见他,对了,我的老恩师也在辽东,还有很多老朋友都在那儿,我也是有些年头没有回去了,该回去看看了。”
说这话的时候,胡良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陆雁冰。
陆雁冰正在与秦素窃窃私语,没有瞧见。
李玄都点头道:“也好,真要说起来,我们老哥俩也有些时日没有相聚了。”
胡良喟叹道:“那是,去龙门府的一路太过匆匆,认真算起来,咱们上次一起痛快喝酒,还是在帝京的万华楼……”
就在这时,秦素忽然轻声问道:“胡师兄,万华楼是什么地方?”
胡良随口说道:“还能是什么地方,不就是窑……”就在这时,胡良终于意识到不对了,脸色一僵,剩下的半截话语被被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胡良缓缓转过头来,却见秦素正微笑着望着他:“不就是什么?窑什么?”
“我是说万华楼的肴菜不错。”说罢,胡良猛地大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让人误以为要把肺咳出来。
“胡师兄这是病了?看起来很严重呢,‘续命丹’还有吗?若是没有,小妹这里还有几颗,免得活活咳死。”秦素的嗓音愈发柔和:“不过喝酒的事情,以后就不要找紫府了,紫府说他不喜欢喝酒。”
说罢,秦素又状若无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
从始至终,李玄都一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有帮胡良解围的意思。什么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时候,就不要讲什么兄弟义气了,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正理。
咳了一会儿之后,胡良见李玄都这般不讲义气,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救,于是强行岔开话题道:“对了,久闻玉仙子精通音律,我家师妹也是此道好手,今日得聚,乃是缘分,不如两位趁此时机切磋一番,也好让我们这些俗人开开眼界。”
玉清宁微微一笑:“清宁正有此意,不过不是切磋,而是合奏。”
秦素眼睛一亮:“难道是女菀你一直说的那首曲子终于谱好了?”
玉清宁点头道:“正是。”
说罢,玉清宁取出自己的“九天玄音”,秦素则是取出一支玉箫。
两人走出正堂,来到外面的天井中,此时天色渐暗,夕阳西下,映照天井中的几丛水竹,竹影婆娑,刚好映衬两位美人。
玉清宁双手一托,“九天玄音”自行悬于半空,然后递给秦素一本曲谱。秦素接过曲谱,仔细看了片刻,将曲谱记在心中,然后对玉清宁点了点头。
玉清宁双手按在琴弦上,“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过了片刻,有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两者越来越高,如攀登高峰,箫声紧伴左右,毫不落后。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箫声也随之变快,如马啸西风。又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和箫声变缓,不过琴声中却是透出杀伐之意,箫声仍旧温雅婉转,好似英雄多情,美人多娇。再过了一会儿,琴声变得柔和,箫声陡变,变为箫声为主,琴声为辅,箫声越来越高,好似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
李玄都听到这里,忽地想起了许多旧人旧事,顿觉鼻头微酸。
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独自高出天际,继而再不复闻半点声音。
这首曲子竟是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众人沉浸其中,不知时间流逝,待到回神时,发现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明月浩瀚当空,竹影婆娑在地。
李玄都问道:“此曲何名?”
两女一起答道:“太平时。”
就在此时,天际尽头有一抹流光掠过,却是一只纸鹤直奔李玄都而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离散复聚
李玄都伸手接住这只纸鹤,脸色有些凝重。
道门之中不乏寻人术法,这种以符?折成纸鹤的术法名为“寻踪纸鹤”,有寻人传信之妙用,更甚于飞鸽传书,毕竟飞鸽还有可能被人中途拦截,可寻踪纸鹤却极难被拦截,除非是天人境的方士,提前得知“寻踪纸鹤”的运行轨迹,这才有可能将其截获。而“寻踪纸鹤”的飞行距离,则与所用符?的品质有关。
这张符?色泽金黄,隐隐透出几分紫意,最起码也是灵物品相,舍得消耗如此品相的符?传信,说明了两件事情,一者说明传信之人财大气粗,不缺太平钱,一者说明事态紧急,所以才会用如此珍贵的符?传信。
李玄都将纸鹤展开,是张鸾山的笔迹,内容也很简单,请他前往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一叙。
李玄都忍不住轻叹一声:“张鸾山这个家伙是不肯放过我了。”
秦素收起手中玉箫,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将信纸交给秦素。
秦素扫了一眼,迟疑道:“张鸾山此人……”
李玄都道:“颜飞卿的师兄,上代小天师,上代少玄榜第一人,曾经的大天师传人,江湖传言说他因为牝女宗的缘故而跌落境界,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颜飞卿能够成为小天师,与他自行退出有着莫大干系,如今他行踪诡秘,行走于帝京、西京、金帐王庭之间,用意难料。”
秦素道:“细细算起来,张鸾山与李元婴年岁相差不大,他们应该是同一代的人。”
李玄都道:“如果没有坠境之事,如今他应该是正一宗的宗主才对,太玄榜上也要有他的一席之地。”
秦素将信纸交还给李玄都,疑惑道:“那他请你去芦州有什么用意?”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会不会与这次的邪道之事有关?毕竟张鸾山与牝女宗之人走得很近,参与到此事之中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说到这儿,李玄都看了沈长生和周淑宁一眼,说道:“而且怀南府的太平客栈就是长生家的客栈,我与淑宁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沈长生有些惊疑不定道:“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叫张鸾山的人。”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可能你没有见过,可能你已经见过了,却不知道他就是张鸾山。”
沈长生“哦”了一声,仔细回想起来,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客栈,竟是变得陌生起来,平日里看起来古板不近人情的掌柜,还有脸上凶巴巴实际上心肠很软的老板娘,原本熟悉的面孔也变得模糊起来,好像脸上戴着面具,让他搞不清楚,到底哪张面孔才是真正的面孔,他们又到底是怎样的人。
秦素问道:“那你去不去?”
李玄都道:“去是肯定要去的,最起码要看看他说什么。”
秦素欲言又止。
李玄都道:“此事他只邀请了我一人,你们就不要跟着去了。女菀和淑宁留在齐州,处置萧家之事,闲暇之余也可以看看风景,金鳌峰、丹霞峰、紫芝岛都是绝佳的去处,白绢、冰雁还有天良,你们继续去辽东访友;长生跟着我,一起去太平客栈。”
沈长生偷偷瞧了周淑宁一眼,虽然很是不舍,但也没有办法,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掌柜的和老板娘,他自小不知爹娘是谁,是掌柜的和老板娘把他捡回来养大,对于他来说,掌柜的和老板娘便如父母一般。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吧。
秦素也是差不多的心态,虽然舍不得李玄都,但也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而且这次她出门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去看看爹爹。总不能有了情郎,便忘了老父。
胡良本意是想跟李玄都一起去太平客栈的,可他先前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又是拜见老上司,又是拜访故友的,现在也不好自打脸面地把话再收回去,看来只能陪着这两位大小姐一起去辽东了。
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道:“本想与诸位朋友在此欢聚些时日,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另有他事,却是要失陪了,先行赔个不是。”
周淑宁难掩脸上的失望,好不容易见到哥哥,却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要分别了,不由开口问道:“哥哥什么时候走?”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吧。”
说到这儿,李玄都冲秦素用了个眼色,然后牵起周淑宁的小手,两人来到天井中的角落,李玄都先是以气机设下禁制隔开声音,然后让周淑宁坐在一条石凳上,他则是蹲在周淑宁的面前,使自己能与小丫头平视,温声问道:“淑宁,你在玄女宗过得怎么样?”
周淑宁轻声道:“玉师姐待我很好。”
“那就好。”李玄都点了点头:“那么最近呢,有什么不开心吗?”
周淑宁摇了摇头。虽是摇头,但沉着一张小脸,很有些忧郁的意味。
李玄都有些无奈,大半年不见,小姑娘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像以前那样言听计从了,只好说道:“淑宁,江湖就是如此,总是分分合合,离散复聚,其实这种分别还算好事,因为只是‘生别’,不管分别多久,相隔多远,总归还有再见的希望,有个念想。可人这一生之中,或早或晚,总会迎来‘死别’,也许是别人离开了我们,也许是我们离开了别人,没人能够例外,也不以什么人的意志而改变,所以你要学会习惯和适应。”
周淑宁轻轻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哥哥是要娶秦姐姐吗?”
李玄都怔住,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周淑宁望着李玄都,小脸严肃认真地说道:“哥哥要娶秦姐姐吗?”
李玄都一直把周淑宁当作半个妹妹半个女儿看待,此时听到这话,便有些尴尬:“谁与你说这些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合。”
周淑宁抗议道:“我已经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能行及笄之礼了。”
李玄都笑道:“别说再过几年才能行及笄之礼,就算行了及笄之礼,那也还是个小丫头。”
周淑宁鼓起嘴巴,闷闷地生气,不愿意搭理他了。
李玄都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打趣道:“你这生气的样子,倒是有你秦姐姐的几分神韵。”
“才不像呢。”周淑宁撇过脸去:“我像师姐。”
李玄都恍然道:“我懂了,原来是有了师姐便不认哥哥了。”
周淑宁抗声道:“才没有呢,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都笑问道:“只是想让哥哥别娶秦姐姐?秦姐姐哪里不好了?你知不知道,秦姐姐是哥哥花了好大力气才追到手的,怎么能说不娶就不娶呢?”
小丫头一扁嘴:“我没说你不能娶秦姐姐,也没说秦姐姐不好。”
李玄都轻声问道:“那是什么呢?”
小丫头望向李玄都:“哥哥,玉师姐不好吗?”
李玄都愣了一下,还是答道:“自然是好的。”
小丫头道:“那哥哥为什么不娶玉师姐呢?”
李玄都一惊,一把捂住周淑宁的小嘴,低声喝道:“不可胡说!”
周淑宁挣脱开李玄都的手掌,低垂下眼帘:“我才没有胡说,师姐明明也是喜欢哥哥的。”
李玄都无奈道:“淑宁,你是读书识理之人,应该知道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有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玉师姐是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是不能成亲的,就算有些许情愫,也不能当真。再者说了,你问过我没有,难道人家喜欢我,我就非要喜欢人家吗?男女之事,无论男女,都不必卑微,最好是顺从自己的本心,懂吗?”
周淑宁不说话了。
李玄都叹了口气,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转身离去。
第一章 土豪田地
初夏时节,略见暑意,风中带着滚滚热气,已经穿不住厚衣衫,有钱的人家,早早换了丝绸衣裳,虽说太祖皇帝曾经颁布法令,商人、百姓不可着绫罗绸缎,但是到了如今,吃饭都成问题,官府连遍地的流民都管不过来,谁还在意这些?
不过说到流民,随着齐州总督秦道方平定了齐州境内的白阳乱军,如今已是大有好转。
此时在芦州去往齐州的官道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往齐州而去,因为战乱的缘故,齐州境内好些田地都荒芜了,尤其是那些兼并土地的大户,许多已经是身死族灭,名下的土地便成了无主之物,被总督府顺势分给其他百姓,也算是青阳教做的好事。如今彻底平定了青阳教,秦道方自然要招募流民回去耕种田地,而且秦道方已经许下诺言,只要耕种满七年以上,这田地便可成为自家之物,由总督府发放地契。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民以食为天,有了地便有了粮食,自然是心向往之,除了因为躲避战祸而逃走的齐州百姓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州府的百姓,也纷纷向齐州涌来。
还有因为战乱而断绝商路时日已久的商人们,也嗅到了其中的商机,这位总督大人显然是有大志向的,已经打破了过去朝廷的那一套做法,此时的齐州虽然还是一穷二白,但大有可为,于是众多商人也纷纷向齐州而来。
一时间,竟是人人都去齐州。
在这条人人去往齐州的管路上,有两骑便显得有些显眼,因为他们不是去齐州,而是从齐州去芦州,逆流而上。
这两骑便是离开琅琊府的李玄都和沈长生了。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骑马,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腰背挺得笔直,半点也不敢分心。反观李玄都,便要随意许多,此时的李玄都换了一身行头,不再是大袖飘飘的鹤氅深衣,而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扮,头上还戴了一顶斗笠,遮住大半眉眼。他的佩剑“白骨流光”因为太过显眼招摇的缘故,被他用布帛包裹起来,然后横放于马背上,让人一看便知道是防身的兵刃。
走出一段之后,从远处迎面走来一列车队,大车小车,有放行李的,也有载人的,最中间的几间马车,颇为华丽,显然马车的主人身份不凡。除此之外,在车队周围还有许多携带兵器的护卫,沉稳老练。
沈长生好奇问道:“李先生,那些是什么人?”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答道:“也是还乡的。”
“还乡的?”沈长生一时没有搞明白:“我看这一路上去齐州的都是些普通百姓,怎么还有这种大户人家?”
李玄都笑了笑,解释道:“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青阳教作乱,他们便逃离了齐州,现在眼看着青阳教被平定了,自然要回来,毕竟他们在齐州还有许多带不走的东西,比如说房屋、土地。所以他们这次回来,便是要收回自己的东西。”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能要的回来吗?”
“不好说。”李玄都摇头道:“这要看秦部堂的意思,若是秦部堂只想做好朝廷的官,那多半能要回来,可如果秦部堂想要日月换新天,那就要不回来。”
沈长生愈发不明白了:“为什么秦部堂想要日月换新天,就要不回来了呢?”
李玄都反问道:“你知道百姓们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沈长生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是皇帝老爷?”
李玄都摇头道:“不对。”
沈长生又道:“是青阳教?”
李玄都还是摇头:“也不对。”
这次变成沈长生摇头:“那我猜不出了,请李先生告诉我吧。”
“是士绅,也包括各级官吏。真正能盘剥百姓的,不是皇帝,而是士绅。那些民脂民膏,能进到皇帝口袋里的,十不存一。”李玄都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便有些不同意了:“可皇帝大兴土木,挥霍无度,苦的都是百姓啊,史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李玄都“哈”了一声:“皇帝奢靡挥霍,的确会苦百姓,但是真正让百姓苦的不是皇帝花了多少银钱,而是因为皇帝的奢靡会给中间的官吏有了一个搜刮的借口。就拿本朝的世宗皇帝来说,他曾经想要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两座宫殿的预算是五百万两,可仅仅是修建了一座宫殿,便花费了五百万两,而且让天下百姓叫苦不迭。可真要仔细算下来,五百万两很多吗?多到让全天下的百姓都承受不起?世宗年间,我大魏的税收一年可是足有九千万两之巨,仅仅是五百万两银子,便让百姓民意汹涌,你说是什么原因?”
沈长生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轻叹道:“修建宫殿要用木材,一块可以做栋梁的大料,从云州运往帝京,耗费白银达十万两之巨,你说有多少州府县衙从中贪墨了银两?这还是仅仅是木材,还有大理石、花岗岩,这一桩桩算下来,花费岂能不多。皇帝在上面花一两银子,下面的各级官吏便能趁着这个机会搜刮十两,皇帝花五百万两银子,他们就会搜刮五千万两银子,你也不要觉得多,这不是一个人贪的,而是各级官吏贪的,大官大贪,小官小贪,百姓承受不住,只能卖了田地,投奔士绅。”
“士绅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百姓们投身于士绅的麾下,这样便可免去朝廷的赋税。可如此一来,朝廷便收不到税,只好向那些没有投身于士绅的百姓加重赋税,逼得这些百姓活不下去,也去投身至士绅麾下。长此以往,士绅的土地越来越多,朝廷的税收越来越少。又因为百姓人数越来越多的缘故,人多地少,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苦,仅仅能够糊口,难有存粮备荒。若有天灾**,流民遍地,朝廷又无力赈灾,百姓便会造反,朝廷无钱,更无力平叛,于是朝廷便不得不亡。”
沈长生听得目瞪口呆。
李玄都继续说道:“所以每次改朝换代,都要经历一场大乱,杀一个血流千里,将那些旧有的豪绅贵族全部灭掉,把他们的土地重新分给百姓。同时,百姓们经历战事之后,人数大为减少,此时又是人少地多,种的粮食不仅可以够自己吃,还能存下来备荒,于是人人安居乐业,这便是太平世道。”
“皇帝与朝廷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官员们不一样,他们做完了这一任,哪管以后如何,固然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忠臣清官,可也有那只求富贵的奸臣贪官。朝廷以百姓为根基,君、社稷、百姓,互相依存,百姓痛恨贪污,皇帝也痛恨贪污,百姓们觉得那些贪官抢走了自己的钱,皇帝觉得这些贪官偷走了他的钱,也祸害了他的天下。所以我才会说,在某种意义上,皇帝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
“有些朝代,得国不正,未有刀兵大乱,而是以宫廷阴谋上位,那些豪绅贵族还是占据了大量土地,百姓们还是没有田地,这样的朝代便会短命,难以长久。”
沈长生晃了晃脑袋,觉得有些明白了,又觉得还是有些不明白:“李先生的意思是说,如果秦总督是为了百姓好,就不会把这些土地还给那些大户人家,是不是?”
李玄都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也。”
第二章 惊鸿一瞥
两骑偏到路边位置缓行,不与那列车队争路。
“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沈长生晃了晃脑袋:“这样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怎么觉着有强抢的意思?”
李玄都笑道:“你可听说过‘巧取豪夺’四字?他们真就那么干净吗?上欺瞒对抗朝廷,下欺压盘剥百姓,这偌大的家产,真是他们本来就有的吗?而且长生,你知道什么叫‘日月换新天’吗,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也不是江湖厮杀,更甚于朝堂党争,这不仅仅是你死我活的事情,甚至还牵涉到了数以百万计的人之生死,何其之重,如何容许有半点妥协和商量的余地?”
也许对于许多庙堂重臣来说,李玄都还有许多稚嫩之处,根本缘由在于他是一个太过理想之人,总会有许多旁人眼中的“天真”之处,也可以称之为“赤子心性”,可李玄都的这个赤子,又不那么纯粹,在大义之下也有私欲,不乏杀人时的狠辣,以及为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算不得光明正大,至多至多算是半个赤子。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是全然不懂的沈长生可以能驳倒的,在李玄都面前,沈长生只有乖乖受教的份。
李玄都继续说道:“方才我说皇帝和百姓在某种程度上利益一致,这话对也不对。亚圣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若是天下之间只有一个大魏,也就罢了。可现在一个天下,有三个朝廷,帝京的大魏朝廷,西京的大周朝廷,以及金帐汗国的王庭,外有敌国的情形下,皇帝就有可能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而出卖国家,遍观史书,如那儿皇帝之事,还有对敌国自称为臣的皇帝,比比皆是,也就是以国势换取权势,是为天下第一等大恶之事,遗祸无穷。”
沈长生疑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不要皇帝了?”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这么说,我也没有这个意思,其中涉及到的深奥道理,非是我一个小小江湖客可以说明白的。不过我知道一个道理,都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你这句话犯了大忌讳,天下的儒生们可是要找你拼命的。”
沈长生被吓了一跳,赶忙闭口不言。
李玄都笑了笑,身形随着马背起伏摇摇晃晃,说道:“我说的这些,你也不要太过当真,毕竟我没有当过皇帝,也没主政一方,说的这些可能只是个笑话,就像西宫娘娘剥大葱,东宫娘娘烙大饼,皇帝有根金扁担。”
沈长生的神情有些郁郁,轻轻叹了口气。
李玄都一勒缰绳,放缓了马速,变成与沈长生并行,稍微歪了下身子:“是不是对这个世道很失望?”
沈长生点了点头。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对世道失望,那就努力去改变它,让它变得更好,不要满口抱怨,整日坐而论道,更不要愤世嫉俗,让这个世道更加不堪。”
沈长生眼中有了光,重重点头道:“李先生说的对。”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列车队已经来到近前,与两人错身而过,在经过车队中间那辆最华丽的马车时,车厢的窗帘被人从后面掀开,露出一张绝美的少女面庞,马车中的少女望向李玄都,满眼好奇,她常常听家中的护卫爷爷说起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可她只是耳闻,却从未真正见识过,今日从帘缝间看到了李玄都,完全就是她想象中江湖侠客的样子,这才按耐不住心中好奇,撩起车帘来看。
李玄都本就身材修长,仪容潇洒,器宇不凡,否则也不能入得秦大小姐和玉仙子的法眼不是,就算两名女子不是寻常女子可比,不以皮囊看人,可如果是个气态猥琐之徒,怕是也难以让女子倾心。此时的李玄都虽然戴着斗笠,遮住了眉眼,但也让人觉着赏心悦目。
少女的目光稍稍偏移,看到了李玄都身旁的沈长生,不禁微微皱眉。
平心而论,沈长生并不丑,只是自小多经磨难,且不说在太平客栈打杂的岁月,仅仅是不久前的蜀州万里之行,便让他饱受奔波风霜之苦,显得又黑又瘦,自然跟唇红齿白沾不上边,而且他年纪还小,谈不上气度气态,自然显得不甚起眼,可等到日后他长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在江湖上有了地位,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在少女看到沈长生的同时,沈长生也看到了少女,不由微微一震。因为少女实在太美了,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又自小富贵,养尊处优,被家中嬷嬷侍女打扮一番之后,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美人,不逊于拜入了玄女宗的周淑宁,若是非要相比,那就是秦素与玉清宁的区别。沈长生一望之下,先是惊艳,继而心动,然后生出自惭形秽之意,最后又猛地想起周淑宁,生出愧疚之意。
少女似是不满沈长生直溜溜的眼神,有些恼怒,瞪了沈长生一眼,轻哼一声。
沈长生顿时惊醒过来,赶忙转开视线,偷偷心想这位姑娘好看是好看,可惜还是比不过阿宁,在他心目中,阿宁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
阿宁,也就是周淑宁了。
李玄都见到好似做了亏心事而满脸愧疚的沈长生,不由一笑,举目望去,原来是个与沈长生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白净漂亮,难怪让少年这般惊慌失措。少女接触到李玄都的视线后,却是没了面对沈长生时的盛气凌人,如受惊的小兔一般,放下车帘,挡住了视线。
李玄都也算是过来人,再加上旁观者清的缘故,自然看得分明,他可是知道沈长生对周淑宁有好感的,他无意去干涉什么,只是顺其自然,可如果这小子敢想那齐人之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那就别怪他以大欺小,给这小子好好讲一讲道理。
想着这些,李玄都双骑与这列车队终是交错而过,车队继续往齐州而去,两人则是往芦州而去。
走出不远,车队忽然停下,起了喧闹,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李玄都停下马匹,不由转头望去,微皱眉头。
沈长生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也跟着紧张起来,轻声问道:“李先生,出什么事情了?”
李玄都略有些迟疑道:“刚在一瞬间,似乎有道气息一闪而逝,我不能十分确定。”
沈长生更觉得惊讶,他听玄女宗的姐姐们说起过少玄榜,每每谈起这位李先生,不管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对于他的实力都是极为认可的,此时竟然能有人瞒过李先生的感知,岂不是说这人的境界最少也在归真境以上,甚至有可能是天人境的大宗师?
沈长生忽然觉得这天人境的大宗师怎么好像不值钱了一般,以前多少年来也没见过一个,现在不要钱一般,没多久就能遇到一个。
李玄都似是看出了沈长生的心中所想,说道:“很惊讶?不是高手不值钱了,而是以前的你眼界太低,就算高手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自然觉得这江湖上的高手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少年也见不到一个。等你眼界高了,眼力有了,以前看不出底细的高手能辨认出来了,于是就发现这江湖处处都有高人。远的不说,就说沈大先生和陆夫人,沈大先生就是名副其实的太玄榜高人,你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可曾看出半点痕迹?就连我第一次去太平客栈的时候,同样是看走了眼。还有就是现在之事,如果我还是当初的抱丹境,能看出其中端倪吗?”
沈长生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大概就是掌柜常说的“不识真人在眼前”。
第三章 北海萧家
李玄都又看了片刻,忽然调转马头:“走,过去瞧瞧。”
沈长生手忙脚乱地也想跟着调转马头,可他的坐骑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脾气,站在原地不动了,沈长生没办法,只能翻身下马,拉着缰绳跟在李玄都后面。
沈长生快走几步,来到李玄都身旁,问道:“李先生,你刚才不是说士绅都是坏人吗?为什么还要去帮他们?”
李玄都道:“长生,你要记住一句话,立场决定你所说的话,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就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如果你是士绅,你也会像这些士绅一样行事,而你不会觉得半点不妥。可如果你站在百姓的立场上,那么这些士绅就是罪大恶极之人,所以要看你要怎么选择自己的立场,有了立场才能有自己的看法,才能去解决问题。”
沈长生想了想,迟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你站在了百姓的立场上?”
李玄都笑而未答,转而说道:“有些事情,不能以偏概全,同样不能以全概偏,应当独立看待。就拿正邪两道来说,你不能因为正道中出了败类,便将所有正道中人看作是伪君子,你也不能因为邪道中有豪杰之辈,便将所有的邪道中人看作是性情中人。反过来说,你不能因为正道这个名头,便把所有的正道中人都看作是真君子,同样不能因为邪道这个名头,便把所有的邪道中人都看作是卑鄙小人,这都是不对的。你要学会分开来看,自己去分辨。正如今日之事,你不能因为整个士绅阶层的恶,去否定所有的士绅,也不能因为个别士绅的善,来肯定整个士绅阶层,明白了吗?”
沈长生听得晕晕乎乎,不过大概意思是听明白了,重重点了点头。
李玄都微微一笑:“明白了就好,所以无论他们是权贵,还是百姓,与我们出手相助之事是不相干的,退一步来说,就算这家不是好人,孩童何辜?”
沈长生小声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
当李玄都近到车队附近的时候,立刻有护卫警惕地望向两人,拦住两人去路。
“平安无事,太平无忧。”李玄都停马而立:“我们乃是太平宗弟子,在下李玄策。”然后他又伸手一指身旁的沈长生,面不改色道:“这是我的师弟沈长生。见你们好像有些麻烦,特来相问,看看有没有需要援手的地方。”
几名护卫顿时有些惊疑不定,毕竟行走江湖的,可以不知道凶狠霸道的无道宗,也可以不知道阴诡莫测的阴阳宗,甚至可以不知道号称道家祖庭的正一宗,但唯独不能不知道太平宗。平心而论,这遍地的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还有在江湖上通用的太平钱,想要不知道太平宗都难。
这显然不是几位护卫能够做主的,马上就有人前去通报,过了片刻,便有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老人一起走来。
那名中年男子满身书卷气,虽然脸上难掩焦急之态,但还是保持了镇定从容。而那名老人则是双眼中透出精光,太阳穴高高鼓起,虽然因为年老的缘故,难免气血衰竭,力气不复当年鼎盛,但一身气机修为却是因为修炼日久的缘故而越发精深,远胜年轻时候。
那中年男子朝着李玄都一拱手道:“在下萧清,见过两位太平宗高人。
李玄都已是翻身下马,抱拳还了一礼:“敢问萧先生,可是琅琊府萧氏?”
萧清的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道:“在下乃是北海房萧氏。”
李玄都顿时了然。
琅琊府萧氏传承年岁之久,远超兰陵府裴氏,故而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
萧云和萧迟父子就是琅琊房,这位萧清则是北海房,而萧时雨则是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故而萧时雨才会在年幼时寄居于琅琊府萧氏,算是萧云的堂姐,也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只是寄人篱下难免受人欺辱,这其中又有什么恩怨,才会使得萧时雨与琅琊房反目成仇,就不是李玄都可以知晓的了。
在青阳教作乱齐州时,北海府是第一个陷落,所以身为北海房萧氏家主的萧清出逃别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问道:“敢问萧先生,贵车驾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方才我察觉到些许异常,不过一闪而逝,不能肯定,故特来相问。”
萧清身旁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由得对这位自称的太平宗弟子的年轻人又信了几分。此时萧清也是有些束手无策了,苦笑道:“实不相瞒二位,是、是小女失踪了。”
李玄都立刻想起了那个刚刚还掀起窗帘的小姑娘,心思一沉:“若是萧先生信得过我,可否领我过去看一看情形?”
萧清见身旁的老人并无异议,于是便道:“那就有劳二位,萧某先行谢过,请二位随我来。”
李玄都和沈长生跟随萧清来到一辆马车前,正是刚才小姑娘所乘坐的马车,还未进到马车之中,便可问道浓烈的血腥气味。
不过李玄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之人,自然不会被吓到,而沈长生当年在太平客栈的时候,也是干过埋尸体的活计,再加上后来蜀州一行,见过的惨状不知多少,也不害怕,只是暗暗为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担忧。
李玄都踏上车夫的位置,撩起车帘,只见车内只有两具尸体,一老一少,年老的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奶妈之流,负责教导小姐各种规矩和礼仪,而年轻的则是照顾小姑娘生活起居的贴身丫鬟。此时两人都被割开了喉咙,鲜血流淌一地,更为诡异的是,两人脸上都没有什么惊恐的神情,反而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那丫鬟的脸上甚至还残留有些许红晕,好像看到了什么美妙的景象,竟是让两人连生死都可以忘却了。
李玄都鼻翼微微抽动一下,在车厢内的女子体香和脂粉香气中,还混杂着一种淡淡的异香。
沈长生紧张道:“李先……师兄,你看出什么了?”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应该是‘镇魂香’,乃是我太平宗的‘八部神通’之一。”
老者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便按住了腰间兵刃,摆出随时可以出手的姿势。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必紧张,用太平宗手段的未必就是太平宗之人,所谓‘八部神通’,对应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此为先天八卦,又暗合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分别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既是一种修炼法门,也是八种器物,如那‘凤眼子’,不仅仅是太平宗常用,就是朝廷军伍也有配备。”
听到此言,老人敌意大减,抱拳道:“是小老人莽撞了。”
李玄都问道:“可还有其他物事?”
萧清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说道:“小女单名一个‘竹’字,当我察觉不对进到马车时,发现竹儿已经不见,只有这个。”
李玄都接过素笺一瞧,只见上面写着:“今见令媛,天赋异禀,根骨上架,实乃第一等良才美玉,且与我有缘,故收为弟子,随我而去,自此于世外修行,感悟大道,岂不美哉?阁下亦不必相谢,好人无名。”
这张素笺并非以笔墨写就,而是有人以手指蘸着鲜血写成,显然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准备,那惨死二人,说不定就是死于这个临时起意。
李玄都眼神微变:“感悟大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第四章 血咒初现
在江湖上,这种高人上门收徒的戏码屡见不鲜,算是合则两利的好事,就如当年的萧时雨,便是被玄女宗的上任宗主亲自登门带走,若是周淑宁的家中不遭遇变故,大概也会如此。可像今日这般,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倒是挑衅的意味更重一些。
而且行走江湖,要多长一个心眼,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此人故意留下这张素笺,说是收徒,也有可能是故意混淆视听。
李玄都问道:“萧先生,你们可有什么仇家?”
萧清迟疑了一下:“李公子应该知道的,人在江湖,难免招惹仇家。可有些时候,兴许是在无意中招惹了人家,自己还未必知道。我们这一房,虽然一向都是以和为贵,但要说仇家,肯定也是有的,只是那种深仇大恨的,却是没有。”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也有其他办法。当初钱玉蓉被青阳教的五鹿掳走,他便是以“众生入我眼”将其寻回。不过“众生入我眼”也不能凭空找寻旁人所在,还需要一样媒介,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头发指甲等物,当初是因为钱玉蓉的房间中专门放置有梳妆台,在木梳上留有发丝,李玄都借助发丝与钱玉蓉的血脉联系产生感应,从而借以钱玉蓉的神识,洞察四周。
此时李玄都仍旧打算如法炮制,于是直言道:“道家一脉之中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法,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我有一法,与此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不用来伤人,而是用作寻人,不知萧先生可有令媛的类似物事?”
萧清道了一句“稍等”,然后转身离开,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手中却是多了一缕头发:“这是小女出生时剪下的一缕胎发,如此便有劳李先生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开始准备“众生入我眼”。
按照道理来说,“众生入我眼”已经近乎于方士的术法,李玄都身为武夫,很难用出,不过踏足登堂入室三境之后,归真境是五气朝元,天人境是三花聚顶,长生境是阴尽阳纯,阴阳相生。
道家言五气朝元,对应五脏,分五行。
金者,刚猛凌厉,攻伐主杀,属肺;木者,生机盎然,柔而坚韧,属肝;水者,上善若水,至阴至柔,属肾;火者,劫掠如火,至阳至刚,属心;土者,厚德载物,浑厚坚固,属脾。
在归真境之前,五气多有偏向。如玄女宗弟子,是偏向于水行;清微宗弟子精于剑道,偏向于金行;正一宗弟子纯阳至刚,则是偏于火行。
归真境,便是将五气归真化一。正所谓修道求真,修到最后便是修一个“真”字,故而这种气机又被称作真元,既是对应归真境界,也是区分于天地元气。
李玄都到了如此境界,五气归一,也可以将自身气机化作方士的真元,只是平常时候没有这个必要,这也是为何说踏足上三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渐而模糊的缘故的原因所在。
在李玄都动用“众生入我眼”之后,李玄都的眼前骤然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周围的景物模糊不清,飞快向后退去,应该是在快速奔行之中,根本看不清到底身在何方,若是李玄都自身的目力,当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此时他是借萧竹的神识来感知四周,自然就是这般样子了。
这幅景象一闪而逝,接着出现一双狭长的的眸子,与李玄都冷冷地对视。
下一刻,李玄都闷哼一声,闭上了双眼,然后从双眼的眼角位置渗出血来,好似两行血泪,缓缓流淌下来。
沈长生一惊,正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抬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伸手抹去脸上的两行血泪,再睁开双眼时,眼珠通红一片,满是血丝。
萧清忍不住道:“李公子……”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说道:“此人应是方士之流,而我以武夫用术法,终究比不得正宗方士,所以被他破去了术法,受了些反噬。”
萧清身旁的老者略微惊讶,他本以为这位李公子乃是一个江湖上并不常见的方士,却没想到会是武夫,能以武夫身份使用方士的术法,说明这位李公子最少也是归真境的修为,这个年纪的归真境高手,可是不多见。
就在此时,车厢内已经死去多时的老妪尸体突然暴起,五指如钩,朝李玄都的喉咙抓来。
李玄都冷哼一声,直接抓住老妪的手腕,只觉得入手滑腻,好似蚯蚓的感觉,而且老妪的皮肤还在不断蠕动,让人只觉得恶心。
李玄都微微一怔,他本以为是皂阁宗的活尸之流,却不想与活尸全然不同。就在李玄都发愣的时候,老妪的指甲骤然暴涨,刺向李玄都。
不管有人在这老妪的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老妪本身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身无气机,体魄也谈不上坚韧,李玄都只是稍稍催动气机,老妪被他握住的整条手臂立时变成一滩烂泥,而那截伸长刺出的指甲也随之寸寸碎裂。
萧清和老人不算见识浅薄之人,可见到这一幕,还是受惊不小。
李玄都沉吟道:“此法看似是皂阁宗的手段,实则与皂阁宗的驱尸驭鬼之道并无太大干系,倒像是……”
“像是什么?”萧清问道:“还请李公子赐教。”
李玄都不太确定道:“倒像是无道宗的‘血咒’,传说中无道宗的‘血咒’可以操纵他人体内的气血,不但可以伤人杀人,也可以使人化作傀儡,哪怕已经身死,也不能幸免。”
萧清脸色剧变。
身为世家豪阀萧氏的六位家主之一,萧清的境界修为也许了了,但眼界必然不一般,自是听说过无道宗“血咒”的名头,震惊道:“李公子的意思是说,掳走小女之人乃是无道宗中人?”
李玄都道:“‘血咒’极为玄奥,寻常人难以学会练成,就算勉强可以练成,也很难做到隔空操纵,而且此人境界修为在我之上,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放眼整个无道宗中,除了无道宗宗主澹台云之外,应该只有二尊者和四王才有这般境界修为。”
“五位王侯镇守一方,分别是:百蛮、陷空、极天、七杀、贪狼,此五人仅次于宗主,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七杀的杀力最强,乃是当世间一等一的刺客人选;以极天的境界最高,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三;以贪狼最为诡诈,智识最高,为无道宗的谋主;以百蛮最是嗜杀残忍,屠戮无算,取人性命无数,血债累累;以陷空最为诡秘莫测,也最让人难以应付。在陷空王死于天乐宗上代宗主破阵子之手后,就只剩下四王。”
“二尊者长年镇守西京和无道宗的山门,神秘莫测,等闲不会踏足江湖,如此便剩下无道四王,四王之中的百蛮王和七杀王都是纯粹武夫,应该不会用‘血咒’这类手段,更大可能是极天王和贪狼王。”
萧清脸色变得雪白:“极天王可是太玄榜第三人。”
李玄都道:“家师曾经点评当世高人,这位极天王算是勤能补拙之人,对于寻常人而言,这位极天王的资质自然相当不俗,但是与太玄榜上的其他人相比,却是稍有逊色,他之所以能高居太玄榜第三的位置,是因为他长年闭关苦修,几乎不问世事,所以不太可能是极天王。”
李玄都口中的“家师”自然是指老剑神李道虚,萧清和老人却以为李玄都口中的“家师”是太平宗的沈大先生,不过沈大先生被誉为当世术算占验第一人,说出来的话反倒是比老剑神更为可信。
萧清脸色苍白:“如此说来,就只剩下贪狼王了。”
第五章 无道贪狼
沈长生忍不住问道:“这个贪狼王是什么人?”
李玄都随口解释道:“无道宗诸王,乃是直接听命于圣君的护宗王侯,人数不定,多时可达八人,少时可能只有一人,甚至是空悬,根据无道宗的情况而定。诸王名号世代传承,各有职责。比如说七杀王就是专事刺杀,陷空王是负责镇守牢狱,还有如今空悬的破军王是负责领军,贪狼王是为宗主的谋主。不过到了本代贪狼王时,地师徐无鬼开始插手无道宗的事宜,成为无道宗事实上的谋主,贪狼王也就有名无实,据说本代贪狼王并不擅长机谋之道,只是与无道宗的宗主澹台云关系极佳。”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江湖秘闻,大开眼界。
李玄都继续说道:“本代贪狼王喜欢游戏江湖,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会在闹市随手抛洒金银,心情不佳的时候,也会在闹市突然暴起杀人,以此取乐。这些年来,此人一直在江南各州游荡,曾被正一宗的长老追杀,但不知为何,如今竟是流窜到了齐州。”
沈长生心底一寒,只觉得这个贪狼王不可理喻,固然有人从此人手中得了金银,可也有人无缘无故地死在此人手中,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为何而死。
李玄都拿起自己的“白骨流光”,将包裹长剑的布帛除去,露出呈现美人相的“白骨流光”。
这是一把刚刚出炉不久的新剑,也未曾在江湖上露面,虽然外观华丽显眼,但也不怕被人看出根底来历。
李玄都拔剑出鞘,车厢内就有几分“蓬荜生辉”的景象,如同冰晶霜雪的剑身上波光粼粼,依稀可见剑身上篆刻的繁琐晦涩的符?云纹,忽明忽暗,时隐时现。
无论是萧清,还是那名老者,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剑。
李玄都横剑身前,说道:“先前我以为此人已经带着萧姑娘远走,现在看来,如果来人是贪狼王的话,就不会在立刻离去,而是很有可能游弋在车队周围,或是藏身某处,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还有一点原因,便是这尊‘血咒’傀儡,能够隔空操纵,也说明操纵之人就在不远之处。”
话音落下,就听车厢外响起一个沧桑沙哑的嗓音:“你这小辈,倒是有些见识。”
李玄都一抬手,示意萧清等人稍安勿躁。
然后他独自一人走出车厢,朗声道:“阁下可是无道宗贪狼王?”
那个沙哑嗓音再度响起,只是飘飘渺渺,好似从四面八方一起传来,让人辨不出真实方位:“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玄都一边凝神细听,一边答道:“如果是,那就把狼杀了,免得再去祸害旁人。”
“哼!”那个嗓音明知李玄都是故意出言挑衅,还是动了几分怒意:“倒是好大的口气,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眼神一凝,突然击出一剑,就见在车队不远处的地方出现一阵气机涟漪,然后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此人身形略显瘦弱,浑身上下裹着一件宽大黑袍,又戴着西域那边盛行的连衣兜帽,脸庞藏于阴影之中,使人看不清相貌。这便是无道宗四王之一的贪狼王了。
贪狼王的左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被掳走的萧竹,此时萧竹已经昏厥过去,小小的脸上仍旧满是惊恐。刚才贪狼王先是以“镇魂香”将萧竹迷昏,然后带着萧竹围绕车队飞速移动,所以李玄都以“众生入我眼”寻人时,才会看到高速奔行的画面,让他误以为两人已经走远。可惜贪狼王画蛇添足,又想驾驭那具老妪尸体给李玄都一个教训,这才让李玄都看出了端倪。
既然被李玄都窥破了行踪,贪狼王也不想再去遮遮掩掩,干脆就站在原地:“倒是小看了你,有些道行。”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剑,剑尖斜指地面:“如果换成极天王来说这话,那还差不多,至于贪狼王,还是差了些火候。”
无道宗诸王虽然并列齐名,但境界修为还是有高下之分,境界最低的是陷空王,已经死于天乐宗破阵子的“仙鹤神针”之下。剩下的四王之中,境界最高之人,自然是高居太玄榜第三人位置的极天王,其次是擅长杀人的七杀王,再次是性情暴躁嗜杀的百蛮王,贪狼王处于垫底位置。所以李玄都这话倒也不能算错。
贪狼王又是重重冷哼一声,不过也不曾辩驳什么,只是一挥大袖,飞出八道血色小旗,旗面上的纹路字迹各不相同,分呈八卦方位,立于虚空之中,自成阵势。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可以看出旗子上蕴含的浓郁血气,也不知杀了多少性命才能炼制出这样一件宝物,八杆小旗分开只有灵物品相,与李玄都的飞剑“青蛟”相差无多,但是合作一处之后,便是实打实的宝物品相,不逊色于皂阁宗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
只见八杆血色旗子气息相连,隐隐有血色气息生出。
贪狼王手中结出一个手印,只见八杆旗子化作八座血色旗门,落于地面之上,门内血气翻滚不休,深不见底,然后随着旗门的剧烈震动,有八道身影破开浓重的血色雾气,从旗门中缓缓走出,气势森然骇人。
这八人昔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最少也是先天境的修为,境界高的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宗师,在被贪狼王击杀之后,以“血咒”制成傀儡,然后以莫大修为炼化之后再封入旗门之中,用时招出如驱使奴仆,不损自身分毫气机。这些傀儡不但得以保留了生前的境界修为,而且还有诸般神异之处,尤其是体魄方面,寻常要害已经不能将其置于死地,非要毁去心脏,或是斩去头颅不可。而且这些傀儡根本没有任何神智可言,全靠贪狼王的驾驭,所以诸如“六灭一念剑”等玄奇手段,对于他们也是无用。
不过此法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那就是这些傀儡属于阴邪之物,最怕至阳法术,如果贪狼王今天遇到的不是李玄都,而是精通雷法并怀有“九阳离火罩”的颜飞卿,那么他绝不会将这八尊傀儡放出。
八尊傀儡现世之后,立时朝李玄都扑杀而来,
面对这等死物,“白骨流光”的白骨相便全然无用了,李玄都以“白骨流光”的美人相出剑,起手便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只见得雷霆隐隐,紫色电芒噼啪作响。
贪狼王先是一惊,继而嗤笑一声。
雷有阴阳之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自然属阳,最是克制阴邪之法,而“太阴十三剑”的风雷却是属“阴”,对付活人效果极佳,可用来对付这些死物,却是用错了地方。
果不其然,风雷落在这些傀儡的身上,只是使其动作稍有迟缓,没能造成太大伤害。
李玄都立刻改变思路,变为以剑气伤人。
剑气如雨,落在这些傀儡的身上,如凌迟刑罚一般,割裂出无数伤口,血肉翻开,可见白骨,换成寻常人,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可这些傀儡却是浑然不觉,身上的伤口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复原。
李玄都眉头微皱,手中剑式再变,直接用出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打定主意要以力破巧。
只见一道剑光闪过,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傀儡,下半身仍旧保持着前奔姿势,上半身却是直接扑倒在地,鲜血自他腰间喷涌而出。
第六章 斩杀傀儡
另外七名傀儡对于这一幕无动于衷,仍是朝着李玄都冲杀过来。
又是两道剑光,交错掠过,三名傀儡在奔行途中忽然被拦腰斩断,上半身直接栽倒在地,下半身犹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扑倒,腑脏鲜血污秽,遍撒满地。
转眼之间,四名足以让寻常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血咒”傀儡已是立毙于李玄都的剑下。说是立毙,也不准确,这些傀儡哪怕被拦腰斩断,上半身仍旧不死,还是以双手扒地,拖着残躯向李玄都爬来,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已是没有什么威胁了。
不过剩下的傀儡也趁此时机近到李玄都的身前,其中就包括那名归真境的高人,是个面容枯槁的老人,未必是当今江湖上的高手,也有可能是几十年前的江湖高人。
这四名傀儡也是分工明确,其中三人分上、中、下攻向李玄都,而那名归真境的老者则是稍稍慢了一步,等待李玄都露出破绽。
只是李玄都何曾怕过以少敌多,运剑如风,让人根本看不清剑锋所在,只有缭乱剑光,而且剑光越来越盛,甚至渐渐遮掩了李玄都身形。
剑光混杂着剑气落在三尊“血咒”傀儡的身上,只见得血肉横飞,就算这些傀儡能够愈合伤势,也渐渐跟不上剑气的消磨速度。如此情形之下,三尊傀儡只剩下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哪里还能逼出李玄都的破绽。
若是等到三尊傀儡被李玄都生生砍死,那尊最强的傀儡便成了个笑话,于是也不得不出手了,朝着李玄都一拳打出。
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让人生出错觉,时光随着这一拳的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李玄都一剑将三尊已是强弩之末的傀儡击退,然后顺势以未曾持剑的左手也送出一拳。
两只拳头,李玄都的拳头闪烁着“金殇拳”独有的金属色泽,而傀儡的拳头则是瘦小干枯,撞在一起,地面倏地一震,裂开一条半丈宽的沟壑,车队中的所有人都感觉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李玄都纹丝不动,然后缓缓收拳,傀儡却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与李玄都对拳的那条手臂已经是软软地垂落下来,眼看已经废了。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贪狼王突然伸手朝李玄都一指。
三名傀儡竟是同时炸裂开来。虽然李玄都已经有所防备,但还是稍微迟了一步,只觉得浩大气机夹杂着诡异血气扑面而来,顿时倒退一步,再看那三名傀儡,已是变为一团血雾,什么也没有剩下。
贪狼王冷笑一声,再一弹指。
那些被李玄都拦腰斩断的傀儡也纷纷炸裂开来,滚滚血气之中隐隐有冤魂嚎叫之声,不仅仅伤人体魄,而且乱人心神,若是被这些诡异的血气沾染到身上,体内的气血还会为之牵引,就如月落潮汐一般,潮起潮落,几欲透体而出,让李玄都不得不以气机强行镇压。
贪狼王的沙哑嗓音再度响起:“滋味如何?若是不够,还有。”
话音未落,就见那名归真境的老者傀儡已经向李玄都冲来,李玄都哪里还不知道贪狼王的用意,本该向后退去,可此时身后还有沈长生等人,李玄都也不能让开,只能硬拼。
双方再次双拳相对,不过这一次却变成李玄都向后倒退出去。
不知何时,贪狼王已经来到了老者傀儡的身后,一掌按在老者的后心上,借此传力,方才这一拳等同是李玄都与贪狼王硬拼了一记。若论境界修为,李玄都自然不能与贪狼王相比,本不应正面硬拼,所以这一拳之下,让李玄都吃了个暗亏。
李玄都止住退势之后,手中的“白骨流光”一转,化作白骨相,虽然白骨相对于这些没有神智的傀儡无甚作用,但是贪狼王却是活人,必然不能无视白骨相的作用。
只见“白骨流光”的剑身上骤然浮现出森森寒气,瞬间弥漫开来,贪狼王沾染之后,也如当日的李太一那般,有了明显的凝滞。
李玄都趁此时机,一剑长掠而出。
贪狼王毕竟是方士出身,若论贴身近战,不是武夫的对手,于是立刻向后退去,李玄都看似直奔李贪狼王而去,在贪狼王后撤的瞬间,他立刻改变方向,顺势一剑斩向那尊老者傀儡。
“白骨流光”乃是上品宝物,剑上又蕴含有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就算是佛家的金刚之身,也不敢硬接,这名已经变为傀儡的老者自然是难以抵御,直接被一剑斩去头颅。
意识到自己上当的贪狼王怒哼一声,毫不犹豫地将老者傀儡的尸体也炸成漫天血雾。
李玄都这次早有防备,已是向后避开。
如此一来,贪狼王的三尊傀儡全部毁去。不过那八座旗门还在,贪狼王伸手一指,被滚滚血气笼罩的旗门中各自射出一道血箭。
这些血箭看似平淡无奇,似乎与寻常弓弩射出的箭矢并无太大区别,可其中蕴含的血气却有极强的腐蚀作用,无论是厚重铁甲,还是武夫的护体气机,在其面前,都难以抵御。
李玄都不得不挥剑格挡,“白骨流光”的剑锋与血箭相撞,“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还有白色烟气升腾,也不知是剑气与血气相冲,还是“白骨流光”本身的寒气被血气所腐蚀。
八道血箭之后,李玄都仍是毫发无损。
贪狼王不敢再有半分轻视小觑之心,一招手,原本间距颇大的八座旗门拔地而起,以贪狼王为中心,开始收缩,好似一圈城墙将贪狼王护在中间,围绕贪狼王缓缓转动。再仔细望去,八道旗门就好似是八扇纸门,门后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动作各异,形态各异,随着旗门的转动而不断变化。
贪狼王自忖有这套“阴阳八鬼旗”护身,进可攻退可守,便也不急于抢攻出手,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方才的剑诀并非是阴阳宗的手段。”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我太平宗亦有‘万化天衍剑’的神通,何曾弱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贪狼王轻哼一声,显然是不信李玄都的说辞。他心念一动,举起手中仍是昏迷不醒的萧竹:“你想要这个小丫头么,若是想要,那就跟我来。”
说罢,贪狼王纵身而起,环绕于他身周的八杆小旗也随之而动,一起飞于天上,是天人境大宗师御气凌空的手段无疑了。
李玄都轻叹一口气,足下一点,虽然不能御气凌空,但是陆地奔腾的速度丝毫不逊色于天人境大宗师的飞行速度。
双方眨眼之间便偏离了官道,进入一片密林之中,接着地势渐而向上,由平地变为山地,如此不留余力地全力奔行三百余里之后,饶是李玄都,也有些气力不济,这就如普通人的奔跑,若是慢跑,注意呼吸吐纳,合理分配体力,可跑数十里,可如果是全力冲刺,仅仅是百丈距离就要力竭。此时的李玄都便是如此,本就是全力奔腾,山路又是崎岖难行,障碍颇多,不时还要跳跃沸腾,气机消耗自然极快。
不过贪狼王也好不到哪里去,御气凌空所消耗的气机比之平地奔腾更甚,除非是天人无量境,否则是断无可能将李玄都耗到力竭。
贪狼王自是明白,所以他在飞到山顶之后,便停驻身形,将萧竹放置一旁。
片刻之后,李玄都也一跃冲上山顶,落地之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第七章 各出手段
此山不高,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山顶是一片平地,荒无人烟,只有寥寥几棵树木。
贪狼王负手而立,隐于兜帽阴影下的双眼死死盯着李玄都:“你究竟是何人?如今的太平宗中尽是些老朽之辈,断无你这般年轻高手。”
李玄都呵呵一笑:“既然阁下已经看破,那我也不再隐瞒,其实我是一个无宗无派的江湖散人,因为当今江湖只有太平宗和静禅宗封山闭寺,少有弟子行走江湖,而静禅宗又都是些光头和尚,所以才会冒充太平宗的弟子。”
“江湖散人?”贪狼王还是有些不信:“我却是不知道何时有如此厉害的江湖散人了,若是老一辈的闲云野鹤也就罢了,像你这般年轻的江湖散人,就算你三岁就跌落悬崖得了奇遇,在没有宗门财力相助和明师指点的情形下,也万难有今日这般成就。你休要骗我,快快如实说来,否则我便要了那个小丫头的性命。”
李玄都却是浑然不惧:“我与这个小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阁下何以认为我会受你的要挟?”
“嘿嘿。”贪狼王一笑:“虽然你说自己是江湖散人,但我瞧你却像是那些正道伪君子的做派,事事都要讲究‘侠义’二字。”
李玄都闻言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曾与一位朋友在无意中说起过正道和邪道之争,邪道为何争不过正道?因为正道是伪君子,邪道是真小人,世人总是会犯一个非此即彼的毛病,常常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既然伪君子是道貌岸然之辈,那么非要把真小人给吹捧成性情中人不可,其实两者不过半斤八两,哪里还要分出个高下。”
贪狼王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因为那些正道弟子是万不会说出这般话语,若是哪个正道弟子敢说正道中人是伪君子,不仅是自打脸面,还要被自家的师长给逐出师门。难道眼前之人,果真不是正道中人?
正当贪狼王想着这些,不料李玄都的话锋一转:“可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分出个高低,我会选择正道中人。因为正道中人只会杀江湖中人,无论是卑鄙也好,还是虚伪也罢,都是在江湖厮杀的范畴之内,可邪道中人这些‘真性情’,不仅仅杀江湖中人,普通人他们也不放过,诸如修炼邪功而大肆屠戮之事,屡见不鲜。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正道中人之所以能当得起一个‘正’字,全靠邪道中人的衬托。”
李玄都讥讽一笑:“伪君子是带着面具的小人,起码有廉耻之心,不愿让旁人看到自己恶的一面,会做些表面功夫,也不敢肆意行事,说得直白些,做了婊子又想立牌坊,还是要脸的。真小人却是连面皮都不要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贪狼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只能强压着怒意说道:“露出马脚了不是,说到底还是正道中人。”
李玄都道:“正道中人也好,邪道中人也罢,说到底都是江湖之人。江湖之事江湖了,今日之事,总要有个说法,你是想要分出个胜负呢?还是想要一决生死?”
贪狼王瞥了眼李玄都手中的长剑,半晌方道:“我的确没有十足把握胜你,可你想要胜我,却也是痴人说梦。我也不妨与你明言,我是真想收这丫头做我的传人,你又何苦生死相向?”
李玄都不为所动道:“阁下在江湖上也是偌大的名声,若是你果真想要收徒,直接登门拜访就是,何必要出手掳人?”
贪狼王嘿然道:“你方才也说了,世人将我们视作邪道,那萧家未必会答应,那时候还是要我出手夺人,何苦去多费工夫?倒不如我直接出手夺人。”
李玄都直言道:“说你们不要面皮而肆意行事,真是没有半分冤枉你们。”
贪狼王心头生怒,咤道:“你这小子也配说我?”
话音未落,贪狼王已是出手,也许是被李玄都戳中了痛楚的缘故,他竟是没有使用术法,而是与李玄都贴身近战。
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所谓的不善近战也只是相对于同境武夫而言,在寻常江湖人士看来,仍是高妙难测。只见贪狼王一拳送出,拳意瞬间铺展至四面八方。既然是这种贴身近战,长剑便也没了用武之地,李玄都只能以“风卷残云扫”顺势拂袖一扫。拳袖相交,竟是迸发出金石之声,拳意震荡不休,使得四周草木嗡嗡轻颤,树木摇晃,落叶簌簌而下。
这已是两人怕误伤萧竹而故意收束气机的结果。
贪狼王怒喝一声,用出贪狼王一脉秘传的“贪狼手”,一拳送出,这一下出手极为巧妙神速,而且全无半点征兆,李玄都闪避不及,只能横臂硬挡,但觉劲力透体,蔓延至四肢百骸,心中一惊,以双脚踩踏地面卸力的同时,身形急如一张风筝向后飘出。
贪狼王如影随形而至,化拳为掌,直抓李玄都的心口,李玄都刚刚吃过苦头,不敢硬挡,身形如轻烟一转,躲开这一抓的同时,招式亦随之变化,先是拨开贪狼王的一掌,继而横臂扫出。贪狼王不得向后躲闪,不料李玄都的横臂一扫只是虚招,扫至中途便戛然而止,顺势向前一探,扼住贪狼王的喉咙,只觉得入手冰凉细腻,李玄都也来不及深思,直接用力一扭,将此人的喉咙扭断。
李玄都出手不容情,另外一只手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下,他整个人的姿势就好像是一手扶钎一手抡锤,贪狼王顿时软倒在地。
不过李玄都没有半分放松警惕意思:“耍这种手段就没意思了吧?我自忖在不用剑的前提下,是万无可能斩杀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的。”
话音落下,已经倒地不起的贪狼王忽然化作偏偏飞灰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柔软滑腻却又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上了李玄都的脖子。
贪狼王的嘶哑嗓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听自己脖子被折断的声音,可不如听别人脖子被折断的声音……”
话音未落,柔若无骨的手臂在瞬间变得坚硬如铁,然后一拧李玄都的脖子。
只听“咔嚓”一声,李玄都的脖子歪出一个诡异形状,可对于修炼了“漏尽通”的李玄都来说,这种不损经脉窍穴的纯粹外力打击远远算不上致命伤势,除非如唐秦最后一刀那般,伤及经脉,毁坏窍穴,这样才能让李玄都失去行动能力。
于是李玄都在被扭断脖子的同时,抓住身后之人,一个背摔将其丢掷出去。
贪狼王轰然落地,激起一圈扬尘,不过紧接着便爬了起来。
两人都没有向对方出手,而是同时做了一个动作,那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扶正,这一幕看上去既惊悚又诡异。
贪狼王微微活动了下脖子:“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一再高估你,可最终还是小觑了你。”
李玄都没有废话,整个人一闪而逝。
这一次,李玄都不再出拳,而是改为出剑,对于李玄都来说,手中的三尺青锋才是杀人的精髓所在。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转瞬即至。
一瞬间,在贪狼王面前有无数剑光骤然爆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巨大莲花,眨眼间就充斥十几丈的空间,凌厉中自成圆满之势。
贪狼王的身形就如被投入巨石的水面倒影一般扭曲破碎,继而消失不见,竟然只是幻象。
第八章 西域夷女
剑光如被人触碰之后的含羞草一般缓缓合拢,变为一个花苞形状,继而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贪狼王出现在高空中,俯瞰下方的同时,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隆起,好似要将方圆百丈之内的天地元气一气吸尽,甚至在他嘴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尖锐嚎叫。声音之高,甚至已经超出了寻常人耳朵可以听到的范畴,如此一来,反倒是昏睡中的萧竹没什么反应。可李玄都就不一样了,他这般境界的武夫,哪个不是耳聪目明,有那专门修炼耳力之人,甚至可以听到泥土中虫子蠕动的声音。寻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他可以听到,于是这声嚎叫便成了致命的杀招,他的耳朵瞬间沁出鲜血,就连神志也有了瞬间的恍惚。
转瞬间,贪狼王从天而降,五指伸张,刺向李玄都的天灵。
李玄都因为嚎叫的缘故在反应上稍稍慢了一拍,立时陷入险境之中。
就在这危急性命的关头,李玄都仰起头来,自丹田之中强提一气,滚滚气机如大江大潮之水拍岸,令他胸膛鼓胀而起,继而一路向上,使得脖子上浮现出无数如细小青蛟的青筋,最终一道白气自口中喷出,冲霄而起。
贪狼王的手掌与这道白气相触,立时血肉模糊一片。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孩童想要靠手掌按住不断涌出泉水的泉眼一般,极为吃力。
贪狼王不愧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立时便认出了这种手段的来历,失声道:“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
众所周知,“四海潮生剑”并非清微宗的绝学,乃是张海石的独门绝技,也是他仗以成名的手段,“海枯石烂”这个绰号便是从“四海潮生剑”中得来,而张海石没有弟子也是人尽皆知之事,再联想到此人如此高的境界修为,那么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贪狼王心念一起,催动“阴阳八鬼旗”在自己身前结成一张无形大幕,将他和这道白起生生隔离开来,然后他的身形再次向上升高。天人境的方士对上天人境以下的武夫,只要拉开距离,那么还不能御气凌空的武夫就只剩下挨打的份。
但是他的身形猛然一沉,却见李玄都已经飞身而起,一剑破开八杆“阴阳八鬼旗”,然后以左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紧接着从李玄都的手掌上传来一股至阴气机,自脚踝位置不断灌注入他的体内。
一瞬间,贪狼王的脚踝位置已经呈现出坏死的青黑之色,血肉腐朽,经脉枯萎,筋骨冰寒,而且这股至阴气机还在不断向上,一路直奔他的心房而去。
“九阴玄冥荡!”贪狼王怒喝一声,反手一掌拍下,气机浩荡,其中又有滚滚血气,腥气扑鼻。
面对贪狼王的含怒出手,李玄都不敢硬接,而且他身在半空之中,也无处借力,只能松开贪狼王的脚踝,身形向下坠去。
贪狼王生怕李玄都故技重施,第一时间催动气机,身形向上拔升十余丈,而此时李玄都才刚刚落地,再去借力跃起,已是难以达到如此高度。
李玄都落地之后,没有徒劳尝试的意思,而是掠至萧竹身旁。方才一番激战,无论是李玄都的剑光也好,还是贪狼王的尖啸也罢,都有意避开了小姑娘,所以此时的小姑娘只是昏睡而已,并未受到什么伤势。由此看来,贪狼王说自己想要收小姑娘为徒,也不全是虚言。
贪狼王看到这一幕,没有出手阻挡的意思,只是说道:“我道是从哪里又冒出这样一个年轻高手,原来是紫府剑仙,听说你已经被大剑仙李道虚逐出师门,那么你刚才说自己是江湖散人,倒也不算是虚言欺人。既然正道容不下你,你何不如投奔我们无道宗?只要你肯入宗,一个王侯之位是少不了的,无道宗四王从此就该变成无道宗五王了。”
李玄都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心动吗?”
“也是。”贪狼王嘿然一声:“毕竟是差点做了清微宗宗主的人,又怎会屈居人下,想来是瞧不上的。”
李玄都微笑不语。
两人本就不是一路之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此时又互相忌惮,于是便陷入到僵持的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贪狼王复而开口道:“李玄都,现在人已经到了你的手中,你还想怎样?”
李玄都道:“阁下有御气凌空的手段,随时可以离去,又何必顾及在下。”
贪狼王轻哼一声:“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小姑娘是难得一见的良才美玉,我非要不可。”
李玄都忽然说道:“如今无道宗中波谲云诡,圣君澹台云和地师徐无鬼已是快要撕破脸皮,兵戎相见也就在旦夕之间,你身为无道宗四王之一,还有收徒弟的闲情逸致吗?”
贪狼王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你是如何知晓?”
李玄都笑道:“那你在这个时候来齐州做什么?”
贪狼王虽然不是无道宗的本代谋主,但也不是蠢笨之人,顿时醒悟过来:“是贾文道、王虎禅、郑一经这三个蠢货走漏了风声。”
李玄都哈哈一笑:“难道贪狼王也是为了‘大宗师’而来?不过可惜,你来晚一步。”
贪狼王冷哼一声,颇有些被人看破意图的恼羞成怒,说道:“当年西北夺刀,‘大宗师’便是落到了你的手中,如此算来,真也应了‘不是冤家不对头’这句话。”
接着两人又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大概大半柱香的时间,李玄都毫无征兆地身形暴起,到了他这个境界,仓促之间的跳跃飞腾固然比不得天人境大宗师的御气凌空,但是经过蓄势之后的一跃之力,却足以媲美,其中区别只是在于不能持久滞空。李玄都在刚才说话时,一直暗暗蓄势,此时一跃而起,整个人刚好能与空中的贪狼王持平。
不过贪狼王也有准备,八杆小旗合作一处,化作一面大旗,旗面上绣有一颗戴着将军头盔的骷髅,眼窝中鬼火森森,微微张口,似在狞笑。
当李玄都跃至他的面前时,他双手握住大旗,奋力一挥。凭空生出一股好大的阴风,鬼哭之声不绝于耳,其威力更甚于李玄都的“风卷残云扫”。
李玄都被吹了一个跟头,并且阴气入体,整个身子都变得僵硬,不过他也递出一剑,是那“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一剑“碧海潮月明”,一瞬之间,好似一轮明月在两人之间冉冉升起,继而炸裂开来,无数如水银一般浓稠的剑光瞬间将贪狼王吞没。
待到剑光散去,李玄都也从空中坠落,如此高的距离,就算是李玄都的体魄,也摔了个七荤八素,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胸口更是有些发闷,似乎是郁结了血气,甚至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震伤。
贪狼王落在李玄都的不远处,相较于李玄都的平躺落地,贪狼王落地时还能勉强保持站立,不过在“碧海潮月明”一剑之下,也受创严重,身上那件宽大了的黑袍已经破损不堪,露出她的真容来。
不是“他”,而是“她”。
贪狼王穿了一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袍子,又遮挡面容,再加上嘶哑的嗓音,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个苍老男子。可实际上她竟是个女子,还不是中原女子,而是西域夷女。
此时天色已经渐暗,日薄??嵫,晚霞似是火烧,弥漫于整个天际,贪狼王的一头金发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绚丽。一双眸子湛蓝如洗,明亮清澈,仿佛是一汪湖水。
第九章 毫不留情
所谓西域夷女,不是大魏之人,也不是金帐汗国之人,而是来自于更遥远的西域,高鼻深目,金发碧眼,体格高大,肌肤白皙,被金帐汗国蔑称为“色目人”。
李玄都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对手会是这样一个女子。原本以贪狼王的装扮,以及让人听了之后抓心挠肺的嘶哑嗓音,就算在黑袍下是一具堪比藏老人的干尸他都不会有半点奇怪,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美丽女子,其中反差,着实大了些。
贪狼王一手拄着大旗,另一手干脆撕扯下身上已经破碎不堪的外袍,显露出其下的红衣,整个人洋溢如火,倒是与先前的形象截然不同。
李玄都也拄着“白骨流光”从地上爬起:“没想到贪狼王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如何?你是不是要说自己从来不打女人?”贪狼王恢复了本来嗓音,略有低沉,乍一听像是男子说话,却又比男子的嗓音稍稍柔和。
李玄都道:“我没有轻视女子的意思,我一向是男女平等,男人杀得,女人也杀得,没有遇到女子就留情的说法。只是你先前的一番伪装,不正是要让旁人将你误以为男子么?现在我吃惊于此,岂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贪狼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于是直接转开话题,道:“如今你已经见过了我的本来面目,也不必怕我是什么色中饿鬼祸害了这个小丫头,可否把人交给我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说过,我对于男女一视同仁,男子行不通的事情,你变成了女子,同样还是行不通。”
贪狼王恼羞成怒,怒喝道:“姓李的,给脸不要脸,你我如今已是两败俱伤,难道当真要同归于尽不成?”
李玄都还是摇头,然后就见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柄短剑。
贪狼王微微一怔,随即就看清了那并非是短剑,而是一把断剑,一把从中折断的剑。
李玄都右手持长剑,左手持断剑,微微一笑:“此剑名为‘人间世’,请教了。”
贪狼王大惊,她自是听说过“人间世”的名头,高居刀剑评第二,也知道此剑的确是紫府剑仙的佩剑,不会有假,于是便想再度腾空飞天。
李玄都轻笑一声:“哪里走?”
话音未落,只见得李玄都以“人间世”催发剑气,立时剑气如雨,若是贪狼王强行升空,非要被这剑气射成一个血人不成,她只能身形一转,先行躲避剑气,实在躲不过去,便以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格挡。
自从在剑秀山炼化半截断剑之后,“人间世”与李玄都便血肉相连,可以让李玄都如臂指使,远胜于其他剑器。而“人间世”最大的威力在于,其中蕴藏浩大气机,经过剑秀山的孕育之后,由纯粹剑气转化为“逆天劫”剑气,李玄都所修炼的“逆天劫”也是由此得来。而“人间世”本身乃是木剑,非金铁之属,虽然锋锐之上有所不如,但胜在与天地相合,可以自行汲取天地元气,故而剑内蕴含的剑气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李玄都握住“人间世”之后,整个人的气态浑然一变,早些年的时候,李玄都驾驭“人间世”,便如稚童挥大锤,一个不慎便要伤及自身,现在他已然可以从容应用,虽说还不能发挥其全部威力,但也能发挥其十之七八的威能。
别人用剑,都要往剑中灌注气机,而李玄都使用“人间世”,只是用气机驾驭“人间世”即可,至于剑气,则是由“人间世”自行激发,这也是当日李玄都为何能以先天境修为胜过陆雁冰的缘故。
只见李玄都不断左右挥动手中“人间世”,“逆天劫”剑气不断激射,绵绵不绝,好似没个尽头。贪狼王越是抵挡,越是心惊,这等剑气之盛,怕不是要把自己活活耗死?
于是她一咬银牙,将她手中的“阴阳八鬼旗”狠狠立在自己身前,以旗上血气护住自身,然后她取出一道符?,朝李玄都掷出。
这道符?似虚似实,剑气不能为之所伤,在虚实变化之间,踪迹不定,让李玄都避无可避,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骤然崩碎,落在了李玄都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上面。
贪狼王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突然之间,李玄都的胸口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弧度,身形止不住地向后倒退出去。
李玄都立时知道这是什么了,此符名为“含沙射影”,乃是道家厌胜术,正所谓含沙射影,传说古时有一种名为“蜮”的水中异兽,可以藏身于水中含沙喷射人的影子,若被射中,便要生出恶疮,道家以此衍生出一种秘术,便是射影之术,将他人精气神摄于死物之上,毁物即是毁人,由此衍生出许多旁门左道之术,最为有名的就是历代宫廷中屡禁不绝的巫蛊之事,以对头的头发指甲为媒介制成人偶,可使对头行为失措,一病不起,甚至是直接丢掉性命。
此时贪狼王所用的符?,便是直接对李玄都的影子出手,让李玄都防不胜防。许多不通术法的赳赳武夫纵使战力无敌,但是面对这等鬼蜮手段,仍是不免阴沟里翻船,这便是方士的厉害所在。
李玄都咽下一口血,强自压下体内的纷乱气机,算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好在他修成了佛家绝学“漏尽通”,乃是不逊于厌胜术的神通,此时虽然受伤,但不致死。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李玄都一挥手中“人间世”,三尺剑光芒骤起,瞬间绽放出成百上千好似细微蛟龙的剑气,上下起伏,左右蜿蜒,一起涌向贪狼王。
贪狼王身前的“阴阳八鬼旗”震颤不休,护住她的血气也愈发稀薄,按照贪狼王的估计,大概再有三刻时间,便要被剑气攻破。
此时贪狼王已是无法可想,实在是“漏尽通”太过玄妙,将她的诸多术法全部克制,难怪佛家弟子有云,若是能将六大神通全部修炼成功,便是人间佛陀。
正当她心生退意的时候,李玄都一声大喝,身形暴起,冲向贪狼王。
贪狼王一惊,面对徒手的李玄都,她尚可贴身近战,对上双手持剑的李玄都,她可没有半分近战的想法,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躲避,她只能以堪比长枪的大旗刺向李玄都,与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轰然相撞。
两人脚下的地面顿时震颤不休,龟裂出一道深深沟壑。
贪狼王顺势横扫,李玄都以“白骨流光”挡住,然后以“人间世”斩落。
贪狼王不得不将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横于身前,双手分别握住“阴阳八鬼旗”的两端。
“人间世”就这么直直地斩在“阴阳八鬼旗”上。
这一刻,天地之间寂然无声。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贪狼王脚下的大地开始寸寸碎裂,裂痕向四面八方飞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土石悉数化为齑粉,最终形成一个如同碗状的巨大深坑。
“人间世”继续下压。
伴随着细微声响,“阴阳八鬼旗”的旗杆上出现了一道深深剑痕,而且这道裂痕还在不断加深。
虽然这件“阴阳八鬼旗”在无道宗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否则也配不上贪狼王四王之一的身份,但是它本就不是与人相拼的兵器,而是施法的法器,自然不能与“人间世”相较。
一声清脆声响之后,贪狼王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断成两截,而她整个人也被“人间世”上所蕴含的“逆天劫”剑气生生压入地面之下,再无还手余力。
第十章 三人同行
当李玄都返回车队的时候,除了把萧竹安然带回之外,身旁还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红衣夷女,让萧清等人有些疑惑,不过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红衣夷女就是先前那个掳走萧竹的贪狼王,甚至不用李玄都主动开口解释,萧清等人已经在心底有了答案:这个红衣夷女多半是前来助拳的帮手,否则李公子年纪轻轻,如何敌得过无道宗的贪狼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两人联手,才击退了贪狼王,救回了萧竹。
念及于此,萧清除了对李玄都大为感恩以外,对这位红衣夷女也颇为亲善,这倒是让贪狼王好大不自在,只是她败于李玄都之手后为李玄都所制,此时不敢暴露身份,只好将错就错。
李玄都也不点破此事,只是说贪狼王已经退走,而且受了不轻的伤势,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来。萧清千恩万谢,自是要感谢李玄都的仗义出手,可思来想去,竟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毕竟北海房萧家一脉刚刚遭遇大变,从北海府逃走之后,祖产田地全都丢了,随身携带的只有各种金银细软,至于什么雅物、奇物,也大都已经变卖,现在只有太平钱了。可太平宗出身的弟子会缺钱吗?谁不知道太平宗豪富,而李公子这般境界修为,在太平宗中必然身份地位不低,绝不是那缺钱之人。
可没办法,萧清只能取出五千太平钱作为谢礼,全是崭新的太平票。他本以为这位太平宗出身的李公子会不屑一顾,或是直接推辞,甚至是看低了他这个萧家的家主,没想到这位李公子却是直接收下,豪爽得很。这让萧清在心底对这位李公子又是高看一眼,想来这位李公子不是那等自命清高之人,不但有侠气,而且很接地气。
至于李玄都,可没有萧清想得这么复杂,如今他最缺的就是太平钱,想要为秦素买件礼物都捉襟见肘,如今又被逐出师门,彻底没了进项,窘迫得很,萧清愿意送他太平钱,实在是再合适不过,有了这些太平钱,行走江湖就能从容许多。有句老话说得好:有钱英雄汉,无钱汉子难。对于李玄都而言,钱不必太多,但不能没有。
五千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折合成白银,大概是十五万两左右,足够在帝京城的好地段买座两进的宅子,不过也可以看出如今北海房萧氏的落魄,经历了青阳教大变之后,元气大伤,否则以萧清这等爱面子的文人雅士性子,绝不会用钱来做谢礼,就算用钱,也不会是区区五千太平钱,说不定这五千太平钱便让本就不宽裕的萧家更为拮据。
不过这些都与李玄都无关了,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活法,全看萧家怎么变通了,若是变通不了,就算有这五千太平钱,败落也是迟早之事。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向萧清要了一匹马,送给贪狼王骑乘,贪狼王有心不要,可无奈人在屋檐下,只好冷着脸翻身上马。
作别萧清之后,李玄都三人继续上路,虽然此时天色已暗,但也不能露宿荒郊野外,所以还要再走一段,看看沿途是否有客栈。不过多了一个贪狼王之后,让沈长生很是好奇,这位姐姐是什么人?几次想问,可话到了嘴边,又没敢问。生怕这位姐姐是李先生的相好,可李先生分明已经有了秦大小姐,为此阿宁还老大不痛快,若是被他点破了,岂不是让李先生尴尬?
李玄都瞧沈长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倒不是怕这小子误会,而是怕这小子乱说话让秦素误会,哪怕秦素相信自己,可也有“三人成虎”的说法,这种事情还是防患于未然为好,于是解释道:“这位就是你刚才见到的贪狼王。”
沈长生先是一怔,然后张大了嘴巴,如何也不能相信,刚才那个嗓音沙哑的黑袍人一转眼就变成了个娇滴滴的红衣夷女。
过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小声问道:“李先生,难道你们是旧相识,这次先让贪狼王去劫走萧竹,你再把萧竹救回来,然后骗萧家的银钱?”
李玄都被沈长生这个说法弄得一愣,失笑道:“你小子不愧是太平宗的门人,赚钱的路子张口就来。”
沈长生不傻,闻听此言,也知道自己猜错了,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玄都摇头道:“能有这个心思,也不算错,毕竟行走江湖,多的是心思鬼蜮之辈,少的是心性纯良之人,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多想一想,总是好的。”
说到这儿,李玄都微微一顿,望向贪狼王:“还有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江湖之大,藏龙卧虎。若是看走了眼,不小心踢到了铁板,疼的可是自己。”
贪狼王冷冷地望着李玄都,并不言语。
沈长生则是重重点头,满脸深以为然。
李玄都摸了摸下巴,感觉还是这种半大孩子好,自己说什么道理,都能听得进去,周淑宁如此,裴玉如此,沈长生也是如此。像陆雁冰这种,就行不通了,多半会不耐烦,还会给自己一句“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实在是不爽利。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行走在黑漆漆的官路上,好在今夜的天气晴朗,有明月指路,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虽说正值乱世,世道不太平,少不了拦路的劫匪,但江湖四大忌,僧道、老人、女人、小孩,这四类人敢于孤身行走江湖,多半是有真本事,三人之中,既有贪狼王这位极是扎眼的红衣夷女,又有沈长生这个半大少年,还敢行走夜路,多半不是善茬,倒也没有那不开眼的蠢贼来找不痛快。
很快,在视线尽头有了一点光亮,再走近之后,发现那是四个上下相连的灯笼,每个灯笼上各写一个字,由上往下读便是:太平客栈。
来到客栈门前,李玄都翻身下马,然后伸手拍了拍大门。
不一会儿,院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个脑袋,是个有些木讷的少年。
李玄都直言道:“住店。”
少年点了点头,打开院门,请三人进来,又关上院门,然后再把三人的马匹牵去马厩,三人则是进了客栈大堂。
此时客栈大堂中空空荡荡,客栈掌柜是个中年男子,有些修为傍身,大概在抱丹境左右,应付些江湖小贼已是足够。见到贪狼王之后,这位掌柜的神情微微一变,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道:“小店今日上房已满,还请担待。若是几位不嫌……”
一路上憋了一肚子的气的贪狼王冷冷开口道:“都是什么人占了上房?”
掌柜的笑容微微一僵,说道:“都是江湖中有名有姓之人,来头可大。”
贪狼王冷哼一声:“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来头之人。”
此时她虽然被李玄都以“三分绝剑”制住,一身境界修为至多发挥出半数,可就算如此,放在江湖上也足以横行一方,寻常先天境、归真境都都不是她的对手,在她看来,遇到一个李玄都只是意外之事,总不能偌大一个齐州处处都是卧虎藏龙。
至于李玄都为何不杀贪狼王,一则两人并无生死仇怨,二则如今的无道宗情形不明,留下贪狼王,说不定会有其他妙用。
这就在此时,忽听楼上传来一个嗓音:“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接着便是下楼的脚步声,李玄都转头一瞧,不由笑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还是熟人。
第十一章 有事相问
楼上下来之人正是前不久刚刚在李玄都手上吃了大亏的贾文道,与他同行的还有看似鲁莽实则算计的王虎禅,以及阴阳怪气的郑一经,这哥仨眼看着抢夺“大宗师”是没指望了,便想打道回府,哪曾想在这里又遇到了李玄都。
更让三人吃惊的是,与李玄都同行的还有贪狼王,外人不知道,甚至许多无道宗底层弟子也没见过贪狼王的真面目,可他们这些长老、堂主却是知道的,按照尊卑来算,贪狼王还算他们的上司,而且这次齐州夺刀之行,本就是以贪狼王为主,只是贪狼王身在江南,比他们来晚一步,这才让胡良一路逃到了齐州。
现在贪狼王与李玄都在一起,又是怎么一个意思?
正当三人惊疑不定的时候,贪狼王已是柳眉倒竖,怒喝道:“你们三个蠢货,不是在齐州等我么?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话,三人都有些神色讪讪,郑一经低头看地,王虎禅抬头望天,只剩下一个贾文道,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属下、属下们是得了宫姑娘的传信,要立刻返回西京,不得延误。”
“真的?”贪狼王满脸狐疑。
贾文道轻轻踢了王虎禅一脚,王虎禅赶忙点头道:“真的,比太平钱还真。”
郑一经也板着脸说道:“若是贪狼王不信,可以去问宫姑娘。”
贪狼王轻哼一声:“既然是宫官的意思,那这次就算了。”
几人说话都没有故意回避旁人,不过掌柜是个识趣的,早已退了出去,于是这大堂里就只剩下他们几人。
沈长生有些紧张,毕竟这个红衣夷女可是贪狼王,若是四人联手,李先生恐怕不是对手。
不过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只是静静旁观,并不多言。
从这几人的话中,他大致分辨出几个意思:第一,贪狼王一行人之所以来齐州,是因为“大宗师”的缘故,以贪狼王为首;第二,宫官与无道宗的关系颇深,甚至可以指使堂主、长老之流,而且与贪狼王等人还有交情,再联想到江湖传闻说贪狼王乃是澹台云的心腹,可以得知,宫官应该是站在澹台云这边的;第三,西京的形势越来越微妙,也许天崩地裂也就在今年了。
在李玄都沉思的时候,贾文道三人也早已注意到了李玄都,只是忌惮于李玄都的武力,又不知贪狼王为何会与李玄都在一起,这才没有说话,直到现在,才由贾文道试探开口问道:“贪狼王,你怎么会与这位……李先生在一起?”
对于贾文道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贪狼王心中大为恼怒,她是个好面子之人,若说自己失手被擒,那可是大大丢了面子,打死她也不会如实回答,可如果那三人要联手与她一起对付李玄都,能不能杀了李玄都尚不好说,可“三分绝剑”绝对能让她生不如死,又让她难免投鼠忌器。贪狼王心念一动,想起了宫官,这三个家伙既然是是听了宫官的传信,想来是西京那边又有了什么变化,前些时候宫官也对她提起过李玄都其人,想来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于是计上心头,坦然道:“这位李先生是宫姑娘的好友,以前的事情暂且不提了,日后再说。”
贾文道“啊”了一声:“原来李先生与宫姑娘还有旧谊,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家人了。”
李玄都略有惊诧地望了贪狼王一眼,按照他的推测,张鸾山请自己去芦州,如果真与无道宗之事有关,那么与张鸾山关系密切的宫官多半也脱不开干系,贪狼王这么一说,更有些印证他的猜测的意思,却是没想到贪狼王只是歪打正着。
既然暂且不是敌手,贾文道三人便让出了两间上房,他们三个挤在一间,贪狼王独居一间,剩下一间给李玄都和沈长生。
贪狼王率先上楼去,李玄都也不怕她逃了,没有三天的时间,贪狼王绝对化解不掉体内的“三分绝剑”,而且必须是一气化解才行,因为“三分绝剑”生生不息,若是打量着积少成多,今天化解半个时辰,明天再化解半个时辰,那是绝对行不通的,所以随她去就是,然后李玄都也让沈长生去楼上歇息。贾文道见李玄都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苦笑一声,只能让王虎禅和郑一经先回房中,然后自己留在大堂中坐了下来。
李玄都坐在贾文道的对面,问道:“贾堂主喝茶吗?”
贾文道立时想起先前的喝三杯酒回答三个问题之事,立时大摇其头:“谢过李先生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在下不渴。”
李玄都微微一笑,也不强求,道:“我观贵宗三人之中,以贾堂主最是灵通应变,应是以贾堂主为首。”
这世上就没有不喜欢听奉承话语的,有些人不爱听,关键在于还要看是什么人说的,若是一个无名小卒来拍贾文道的马屁,贾文道自然是不屑一顾,半点也不为所动,可换成李玄都这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来奉承他,那就不一样了,贾文道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爽,轻抚胡须,颇有些自得道:“李先生可真是法眼,一语中的。”
李玄都轻声道:“李某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贾堂主。”
“好说好说。”贾文道正是得意的时候,一口答应下来:“李先生但问无妨。”
李玄都也不客气,直言道:“此次西京之事,想来内乱也就在旦夕之间,除了无道宗和其他四宗,可还有其他人参与?”
贾文道一怔,迟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这种事情可不是比武较技,也不是报仇厮杀,而是真的生死相向,输了之后,不仅性命难保,还要祸及家人,难道不找几个帮手助阵?”
贾文道悚然一惊:“李先生此言对极,可这等事情、这等事情……”
李玄都说道:“想来是有了。”
事关宗内机密,贾文道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说道:“既然李先生是宫姑娘的朋友,等见到了宫姑娘,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李玄都笑笑,也不强求,转而说道:“我与宫姑娘的确算是旧相识,不过我却不知道她何时与无道宗这般关系密切了?按照道理来说,宫官是牝女宗之人,而牝女宗又是站在地师那边的,毕竟牝女宗的宗主可是地师的道侣。”
说到牝女宗,贾文道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嘿然一声:“牝女宗的婊……女子,都是一个德性,哪里有什么真心诚意,从来都是想着两头下注,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既然已经有人在地师那边下了赌注,自然还要一人在宗主这边下注,这样无论是谁赢了,那牝女宗都能讨好。”
李玄都想了想,倒也合理,牝女宗的行事风格一向如此,只是还有一事不解,又问道:“那宫姑娘又是如何成为贵宗主心腹的?”
贾文道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其实早在宋宗主做宗主的时候,宗主便已经与宫姑娘相识,那时候宫姑娘的年纪还小,宗主也不是宗主,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么多年过去,宫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宗主也成了圣君,自从宗主登位以来,万事都是地师和宗主说了算,宗主待地师以师礼,五宗上下便如铁板一块,同气连枝,宫姑娘常来我们无道宗这边,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于是宫姑娘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宗主的左膀右臂。”
李玄都了然,心知这次之事多半是与宫官脱不开干系了。
第十二章 深夜来客
一醒一睡,一白一黑,一阳一阴,阴阳相济,方是正理,故而人不可无眠。就算是江湖高手,也要浅睡,修养神魂。纵使到了极为高绝的境界,至多是以打坐入定替换睡眠。若是日夜不休,时间一长,会使得神魂损耗极大,继而神魂萎靡,精神不济。就如辟谷一道,并非不吃,而是不吃五谷杂粮,以餐风饮露替代。
不过一两天不睡,倒是不算什么。别说江湖高手,就是普通人,熬个一宿也不算难事。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李玄都和贾文道两人干脆就在大堂中枯坐,说些江湖上的逸事。贾文道见识极广,又有意在话语上迎合李玄都,两人说得也算投机。
李玄都干脆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剩下的明前,煮了一壶茶,贾文道这次没有推辞,两人对坐饮茶闲谈,一直谈到夜半子时。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声响,却是又有人叫门。
此时客栈大堂的门开着,两人转头便可望到院门,睡得朦朦胧胧的小伙计不知从哪钻出来,开门去了。
片刻后,一行人进了客栈,却是一伙朝廷中人,多是穿戴甲胄的甲士,为首的是两名身着锦衣的公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自从帝京一变之后,他在朝廷那边就挂上了名号,不是反贼胜似反贼,甚至江湖上有传言说在皇帝的御书房中有天子亲自题写的三大反贼,分别是:邪道圣君、天公将军、紫府剑仙。且不论是真是假,李玄都能与澹台云、唐周并列,都觉得自己是高攀了。不管怎么说,邪道圣君澹台云可是自立一国与大魏朝廷二分天下,天公将军唐周的青阳教亦是纵横数州之地,李玄都之所以能与他们二人并列,想来是内忧大于外患的缘故,对于那些权贵而言,丢失国土不算什么,百姓遭殃也不算什么,可要施行新政夺取他们的权势,断了他们的财路,那就是生死大敌了。
至于贾文道,他本就是无道宗之人,也是西北大周之人,与朝廷中人自是水火不容,见到两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不由嘿然一声,眼神不善。
其中一名锦衣公子扫视一周之后,问道:“人呢?”
小伙计在一旁怯怯缩缩,不敢答话。
李玄都代为开口道:“今日客满,已经没有上房,还要委屈几位官爷了。”
锦衣公子微微皱眉。
一名身披甲胄的将领摘下头盔夹在腋下,脸色漠然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把客栈腾空,然后准备酒肉,酒要最好的酒,肉要牛肉。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有人胆敢抗命,杀无赦。”
这番话可谓是杀气凛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民不与官斗,也不是什么大事,腾房就是了,可江湖中人不一样,极为讲究面子,被人砍了一刀或是刺了一剑,那都是小事,完全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如果被打脸,在找回面子之前,就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大仇。
这房自然是不能让的,无论是正道中人,还是邪道中人。
贾文道冷哼一声,便要起身。他在贪狼王面前唯唯诺诺,在李玄都面前伏低做小,可这些都是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并不意味着他是什么好脾气,他的手上也是沾了不少人命。
就在这时,李玄都抬起手,示意贾文道稍安勿躁,然后说道:“官爷应该知晓,私杀耕牛乃是大罪,所以想吃牛肉,要看运气的,若是哪家有牛病死了、摔死了、老死了,这客栈里才有牛肉可吃。”
将领怒极反笑,取下腰间的腰刀狠狠拍在桌上:“如今世道,人命如草芥,人可杀得,牛却杀不得?我问你,这个,能不能吃到牛肉?”
李玄都点头道:“能,官爷自己找牛杀牛就是。”
将领又将自己的头盔放在桌子上:“那这个呢,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亦是点头道:“能,不过要犯国法。”
将领将头盔和腰刀放在一起:“这个加上这个,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淡然道:“如此说来,官爷是要带头违犯国法了?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按照大魏律法,私杀耕牛乃是死罪,私自买卖牛肉也是重罪,不知你有几颗脑袋可砍?”
贾文道嘿然道:“李先生,这等朝廷,这等官员,大魏焉能不败?你还与他废话什么,他非但不会领情,还要恼怒于你,要我说,一刀杀了便是,一了百了。”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
将领怔了一怔,拔出腰刀,大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一声极为雄浑,震得梁柱之上有灰尘簌簌落下。
若是换成寻常江湖武人,怕不是要被这一喝震得失魂落魄、气血翻涌,可李玄都和贾文道却是浑然未觉一般,甚至贾文道手中茶杯的茶水都没有摇晃半分。
李玄都平静道:“我们是过路之人。”
就在此时,楼上之人也早已被惊动,背着巨刀的王虎禅闷声闷气地走下楼梯。在他出现的一瞬间,所有甲士都按住了刀柄,那位拔刀而出的将领更是杀气腾腾。
先前开口的锦衣公子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嘴角微微上钩:“你们这是要造反?”
李玄都将手中茶水往地上一泼:“扣帽子?”
锦衣公子微笑道:“就是扣帽子,如何?”
然后他上身微微前倾,冷冷道:“你们敢跟朝廷做对?”
贾文道不由笑出声来,王虎禅也跟着咧嘴一笑。
锦衣公子轻叹一声:“都说侠以武犯禁,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学了几个庄稼把式,便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觉得自己可以傲王侯、慢公卿。见到官府中人就摆出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可笑不可笑?”
李玄都亦是轻叹一声:“这话不能算错,可要放在前些年的时候来说。”
锦衣公子笑了一声,不是冷笑,不是假笑,而是真笑。就像是听到了“皇帝金扁担”的笑话,真是被逗笑了:“这里是芦州边境,是荆楚总督的地盘,我们知道这座太平客栈是太平宗的产业,可太平宗又如何?还不是封山不出?”
跟随在他身后的众多甲士也跟着笑出声来,尤其是那名摘了头盔的将领笑得最为大声。
贾文道却是收敛了笑意,轻声道:“李先生,不劳你亲自出手,就让虎禅出手吧。”
李玄都似是自问:“不过是口角而已,就要杀人?”
贾文道笑道:“李先生,如果我们两个只是普通客人,敢于如此顶撞他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身首异处了?死了还要被人骂上一句‘不长眼,招惹不该惹的人,自己找死。’反过来说,他们来顶撞我们,我们把他们杀了,也是一句‘不长眼找死’而已。说白了,江湖厮杀,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只能怪他们不长眼,主动来招惹我们,老天爷都不救自己寻死之人。”
贾文道的这番话没有避讳一众人等,除了两位锦衣公子之外,其余人尽皆色变。
因为这话已经很明显了,贾文道不是什么只会一点庄稼把式的江湖中人,很有可能是真正的江湖高手,而且不止一位。
说话的时候,王虎禅已经拔出巨刀,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那名将领的头颅已经打着旋儿飞起。
贾文道冷笑道:“不用你扣帽子,正所谓杀官等同造反,如果平白担了罪名那是污蔑,索性帮你一把,坐实了这个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