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念荣辱
李玄都一挥袖,“青蛟”和“紫凰”如倦鸟归巢,掠回他的袖中。
直到这一刻,裴琰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道:“呼延先生!快,快用你的压箱底手段,用保命手段,不管什么代价,都快杀了他!你只要杀了他,我亲自去跟父亲给你请功,给你一万太平钱,不,不,给你两万太平钱!除了太平钱,美人、丹药、宝物、秘籍,你想要什么我们裴家就给什么!”
裴琰当然不傻,相反,他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聪明人,一个被世家豪阀精心培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有城府,有手腕。只是聪明有大小之分,满脑子小聪明之人,往往最是怕死,越是直面自身生死,越是容易方寸大乱。
此时裴琰哪里还不知道呼延胜明已经死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因为他在自己最大的依仗呼延胜明身死之后,便如面对独自凶恶贼人的孤弱女子。
如果裴琰在李玄都的位置,他绝对不会放过李玄都,给一个痛快死法都是便宜了,那么以己度人,他也不认为李玄都会善罢甘休。
李玄都缓缓前行,随着他的脚步,呼延胜明的尸体也“噗通”一声向前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幻灭的裴琰突然平静下来,定了定心神,仿佛哀莫大于心死一般,如此一来,倒是有些裴家公子的风采了。
李玄都走到裴琰的面前,问道:“裴公子,你记不记得我刚才说过什么?”
裴琰仿佛认命一般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
“知道就好。”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猛地拔高嗓音:“裴琰!”
裴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眼前一花,李玄都已经一拳打出。
“砰”的一声,裴琰整个人倒飞出去,不过李玄都用了巧劲,没想打死这位裴家公子,甚至落地时都没激起多少尘土,只是他的两颗门牙高高飞起,然后带着牙根和血丝落在裴琰旁边。
李玄都平静道:“说敲掉你的大牙就敲掉你的大牙,不取你的性命。”
裴琰勉强爬起来,捡起自己的两颗落牙,低着头低声说道:“多谢手下留情。”
说罢,裴琰将两颗牙送入口中,虽然差点被卡在喉咙里,但裴琰还是将两颗门牙生生吞入腹中,然后一字一句道:“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在下受教了。”
李玄都对于这一幕熟视无睹,只是挥了挥手。
裴琰转身踉踉跄跄离开客栈。
不是李玄都听不出裴琰话语中隐藏的怨恨,只是杀不杀裴琰,不在于裴琰怨恨与否,也不在于李玄都对于裴琰的观感如何,而在于形势。
李玄都杀青鸾卫在于对立,就如正邪之争,没什么好说的。对裴家出手,除了自保缘故之外,也有立威的心思,既要让裴家害怕,又不至于让裴家生出拼命报复的心态,那么呼延胜明这位裴家大客卿必须死,而裴琰这位裴家公子不能死。至于日后裴琰是否会行报复之举,也不在于裴琰,而在于李玄都,若是李玄都能重新得势,就算裴琰想要报复,裴家的其他人也不会允许。
一个世家,家主虽然大权在握,可以在小范围内按照自身意愿行事,但涉及到整个家族的大局,就绝对不能肆意行事,若是家主违背家族利益逆向行事,自然就坐不稳家主大位。其实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是如此。最高权力者,代表的是大部分人的利益,也就是人心所向,若是违背大部分人的利益,便是众叛亲离。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一开始就决定放走裴琰。
若是李玄都日后能够重新得势,成为江湖上的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兴许那时候,裴琰就不会将今日之事引以为耻,反倒要引以为荣。
就像朝廷上的清流官员,被皇帝打板子,这是廷杖,可以博取直名,在士林间被人称赞,任谁都要伸出大拇指夸赞一声忠臣、直臣、良臣,可如果是被地痞无赖打了一顿,那就是奇耻大辱了。
荣誉和耻辱,不在于事,而在于人。
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不同的结果。
在裴琰走后,剩下的就是小公爷曹建德了。
至于那些青鸾卫扈从,在方十三身死之后,便已经逃散一空。若是鼎盛时的青鸾卫,必然不敢如此行事,若是主官身死而属下逃散,必然要被青鸾卫追责连坐,但是如今朝政**,青鸾卫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吃空饷,喝兵血,欺上瞒下,哪里还有真心效命之人。
此时小国公已经彻底昏死过去,李玄都单手将他从一堆酒坛子中提起,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了他。
一直站在楼梯上的裴玉望着李玄都,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先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与他梦中所见的江湖几乎一模一样。
客栈,高手,青鸾卫,一言不合的出手,如风卷残云一般的收尾,干净利落,好像在大暑的天气中一口气喝了三碗冰镇酸梅汤那般痛快。
这就是他向往的江湖,这也是他想要的江湖。
相较于裴玉的心情激荡,裴珠就有些心情复杂了,她自小就不喜欢走江湖的武人,在她的印象中,武夫一直与“粗蛮”二字分不开。都说长姐如母,在父母离世之后,她便负责在平时管教裴玉,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越是逼着裴玉读书,裴玉就越是向往那劳什子的江湖,而弟弟的忤逆让她愈发讨厌江湖和那些在江湖中无法无天的武人。
可是在今天,裴珠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李玄都这个江湖武人,那么他们姐弟二人和爷爷怕是都已经化作一缕冤魂往地下九泉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裴玉火上浇油道:“姐姐,看到没有,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平日里喜欢的那些读书人,吟风弄月,高谈阔论,倒是在行,可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面对那些青鸾卫,能救你吗?能救我们裴家吗?”
裴珠顿时觉得气闷无比,不知该如何答话。
裴玉兴奋道:“我得赶紧去找李大哥拜师学艺,要是错过了李大哥这位绝世高手,我要后悔一辈子。”
比起眉飞色舞的裴玉,裴珠神情复杂,垂下眼帘,眼神晦暗难明。
第四十一章 杀与不杀
裴舟望向客栈大门那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临枣关的守军也要被惊动了。”
老人笑道:“客栈的赔偿,还有这位小公爷,以及临枣关的守军,不妨都交由老夫处置,李公子安心调养伤势便是。”
李玄都对于裴舟能看出自己受伤并不奇怪,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在帝京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待久了,眼界自然不俗。
李玄都点了点头,沿着楼梯往二楼走去。
裴珠让开道路,裴玉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走到二楼屋门前,裴玉已经快步跑过李玄都,很是狗腿地为他开门。
李玄都大步走入其中,裴玉正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转头说道:“裴玉,你待会儿跟你爷爷说一声,我会闭关几天,在此期间,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你们也最好不要离开客栈。”
裴玉望向李玄都,脸上难掩忧虑:“李大哥,你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无甚大碍。”
裴玉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不知道,对于李玄都而言,死不了便是无甚大碍。
在裴玉离去之后,李玄都一挥袖,两扇房门自行关闭,其上还有一层肉眼可见的气机流转。
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多是他以前用剩下的丹药,至于“紫阳丹”这等好东西,却是没有了。好在李玄都久在江湖,受伤的次数多了,也就久病成良医,翻看了一下之后,从这些剩余丹药中勉强配出一副静气安神的药,大约有十几颗左右,大大小小,大的如珍珠,小的如米粒,以黑色和红色为主,被李玄都通通放在手心,然后一气吞下。
其实呼延胜明和方十三给李玄都造成的伤势都在其次,多是些皮肉伤,真正让李玄都苦不堪言的还是“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若是只是单独一个,李玄都凭借自身所学,也好处理,关键是两者同时发作,那便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让李玄都左支右绌。
这不由让李玄都回想起一个说法,十个手指按住了十个跳蚤,结果就是一根手指也不能动,看似强大,可只要一根手指出了问题,便会引发一连串的后果。
李玄都盘膝坐在床上,闭上双眼,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呼吸渐而平稳,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乃是坐忘。以坐忘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又以“玄微真术”中的“聚势法”得龙虎相济,阴阳相合。
如此三天之后,李玄都从入定中醒来,不再穿那身已经破损严重的青布棉袍,而是换了一身崭新的鹤氅,重新走出房门,伤势不能说已经完全恢复,但也大体无碍,算是被李玄都镇压下去,只是当下镇压越酣畅淋漓,日后反弹也就越大,到那时候,便是李玄都使出浑身解数可能都弹压不下。
此时客栈内竟是已经修缮完毕,可以说是焕然一新,让人都要误以为这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此时客栈老板娘仍旧是站在柜台后算账,年轻伙计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裴玉独自一人坐在大堂中的一张桌前,完全没有裴家小公子的气派,把一本话本平铺在桌上,旁边又放了一堆瓜子,正在一边看书,一边磕着瓜子。
当裴玉一个不经意的转头看到李玄都后,立刻不再管那本话本小说,雀跃道:“李大哥,你出关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与裴玉一同坐下,问道:“你爷爷呢?”
裴玉把面前的瓜子分出一大半推到李玄都的面前,低声说道:“好像是去见那个临枣关的游击将军了。李大哥你出手之后,那些青鸾卫就没敢再回来,还有那个什么燕国公的小国公,没想到老板娘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被老板娘封了窍穴,这会儿还在柴房关着呢,也没见有个人来救他。至于临枣关的那位游击将军,根本就没敢进客栈,就在街边与我爷爷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调头走了。还有就是客栈了,我爷爷本来要给银钱,老板娘却说什么也不要,说是不合规矩,我也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规矩。”
李玄都剥了几颗瓜子,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后,裴舟走进客栈。
李玄都起身相迎,裴舟却是快步走到李玄都面前,拱手道:“先前李公子疗伤要紧,老夫不敢耽搁,现在李公子疗伤完毕,两次相救之恩,老夫感激涕零,请受老夫一拜。”
老人说完就要对着李玄都长揖到底,李玄都自然不会坦然受了此礼,伸手扶住老人的手臂,将其托住,以李玄都的修为,只是一个读书人的老人自然拜不下去。
与此同时,裴舟也极为懂事地起身,恭恭敬敬地李玄都拜了一拜。
李玄都微笑道:“我今日受了裴玉一拜,已经足矣。”
裴舟便也不去强求,提议与李玄都再去客栈后的小园子走一圈,李玄都自无不可,两人来到客栈的后园,裴舟这才轻声道:“那位小国公还在客栈的柴房中,按照老夫的意思,本是放他一马,毕竟燕国公在朝野之间的名声还算不错,不过此人先前曾经在言语之间多番威胁李公子,所以到底如何处置,还要请李公子拿个主意。”
李玄都想了想之后,说道:“放了吧,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而与燕国公府结下死仇。”
李玄都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最起码现在不能。”
裴舟毕竟是曾经贵为九卿之一,立刻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不由点头道:“李公子此言是老成持重之言。”
想到这儿,裴舟不由在心底微微感慨。
什么是庙堂争斗?就是联手一切可以联手的势力,当年四大臣之所以会大败亏输,或者说当年谢太后和晋王之所以能够取胜,就是抓住这一点精髓,使得宗室、勋贵和那些反对四大臣的文武官员联起手来,这才使得四大臣大败亏输。
现在的清流也好,帝党也罢,自然不能再走四大臣的老路,而当下太后和晋王的貌合神离便是绝佳的机会。
如此看来,这位李公子就深谙此道。
杀人,可以,但不能为了杀人而杀人,要明白杀人是为了什么。
杀人,从来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第四十二章 神境通
议定之后,就由裴舟去放了那位小国公,此时他被老板娘以太平宗的“锁神钉”封住了几大窍穴,倒也不怕他暴起伤人。
李玄都独自一人从后园回来之后,发现裴玉还在客栈的大堂等他,瞧这意思是想要继续与李玄都讨教些江湖上的事情,左右无事,便与少年来到他的房间。
对于一个刚刚接触江湖的少年来说,三天前那番血肉横飞的景象,应该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尤其是呼延胜明被斩去双臂的惨烈死法,尤为骇人,可李玄都却发现姐弟两人似乎并不怎么害怕,来到房间之后,便问出心底的疑问。
裴玉回答道:“其实在帝京的时候,也是怕的,可是从帝京到齐州的路上,遇上过许多次劫杀,有山贼匪人,也有许多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不知是青鸾卫假扮还是雇佣的,这些人肯定不如李大哥厉害,可是和护卫们厮杀起来也是血肉模糊,断胳膊断腿都是寻常,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李玄都不由轻轻感叹。
齐州毗邻直隶地界,裴家老小从帝京到齐州,必然是要经过直隶境内,且不说青鸾卫和那些江湖人士,就说山贼乱匪,天子京城脚下尚且如此,裴舟这位九卿之一尤然如此,其他州府更是可想而知,普天之下还不知道有多少生灵涂炭。
李玄都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道:“我看你脚步虚浮,内里孱弱,不似打熬体魄练气养气之人,既然你这么向往江湖,难道就没有学过半点强身健体的法门?”
裴玉皱起小脸:“姐姐管得严,哪里学得到,只能看看话本过瘾而已。”
李玄都不由一笑。
其实如今年景,已经可以算是乱世,江湖武人也好,方士术士也罢,地位已然有了不小的提升,若是往前推移个几十年,虽然李玄都没经历过,但是听一些江湖前辈谈起过,那时候朝廷强盛,打压得江湖抬不起头,又收拢大批高手为己用,那才是真正的文贵武贱,哪怕文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武夫已然是先天境、归真境,只要文人的地位更高,那么武人也不得不俯首听命,江湖武人遇到朝廷权贵更是要绕着道走。还有那些投身权贵世家的,可不兴叫什么客卿供奉,而是称之为门客,门下之客,这供奉一说,供而奉养,还是近十几年才慢慢兴起的。
一上一下,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据说当年有位世家公子,只是个四品的官身,最大的爱好就是将各路江湖女侠收为自己的房中人,让她们端茶倒水,比起婢女丫鬟也不差多少。
如果裴玉早生了几十年,以他的身份,哪里还会向往什么江湖,把江湖人士当作奴仆还差不多。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官家子弟,从来都是把圈养的青皮之流当作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不需要的时候便放在床底下。可如果说哪家官家子弟,亲自撸起袖子拿刀砍人抢地盘,在别人看来,那不仅仅是失了身份,更是脑壳子坏掉了。
在几十年前,如果裴玉这样的官家公子向往江湖人士,在其他官家子弟看来,就是脑子坏掉了。
相较于裴玉,裴珠对于江湖人的态度就比较正常了,毕竟是生在那个环境里,看待人或事的角度和态度必然不一样,而且眼界和格局也不一样,所以才会有人闹出皇帝陛下金扁担和皇后娘娘烙大饼的笑话。
不过现在又是不同了,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文人士子就像古董,精贵也易碎,而黄金就没这么多顾虑了,所以在乱世之中,江湖中人的抬头是必然,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已经摇摇欲坠,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从云端跌落到尘埃里。
所以说,裴玉的选择也不算错。
李玄都笑道:“我看少年你骨骼清奇,是难得的练武奇才,我这里有一套静禅宗的心法口诀,不能让你金刚不坏,却能让你修炼出些许神通,你想不想学?”
裴玉怔了一下,然后如小鸡啄米一般疯狂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门功法是我从一个静禅宗的大和尚的身上得来,不过得来的手段有些不太光彩,所以你学会之后,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显摆,以免招来祸事。其**是千余字总纲,剩余是我的心得体会,你能学会多少便是多少。”
裴玉脸色一正,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坐在床沿上,准备凝神静听。
李玄都开始缓缓口述“坐忘禅功”的入门口诀,此法的好处便在于不需要基础,无论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还是身无修为的普通人,会了就是会了,不会就是不会,与佛家所说的顿悟有些类似,不是说你天资聪颖就一定能学会,也不是说你资质愚笨就一定学不会,所以胡良怎么也学不会,而周淑宁则是一学就会。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不怕此法外传,而且当初静禅宗之所以从未向李玄都索要,就是因为此法很难大范围传播开来,纵观能够学会之人,李玄都、苏云?l、周淑宁,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前二者就不必说了,本身所学根本就不逊于“坐忘禅功”,而周淑宁更是被玄女宗宗主萧时雨看中的关门弟子,所以此时李玄都将此法传授给裴玉,也没有抱有多大希望。
不过不抱希望是一回事,李玄都既然决定了要教,那就不会马虎,不但将原本口诀中许多晦涩难懂的佛家术语换成更为通俗易懂的白话,而且还夹杂了许多自己的心得体会,可以算是不曾藏私半分。
只是让李玄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裴玉这小子竟然是个练武的奇才,他不过把心法口诀说了一遍,裴玉就完全记了下来,而且照猫画虎地运转一遍之后,竟然初现神异。
“坐忘禅功”的六大神通,分别是:“漏尽通”、“天眼通”、“他心通”、“天耳通”、“宿命通”、“神境通”。其中“宿命通”和“他心通”最为玄妙,不过功用不是用来与人交手,而其他四种神通中,“天眼通”和“天耳通”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敌手段,真正可以用来对敌的,唯有“漏尽通”和“神境通”。
李玄都所得就是“漏尽通”,使得体魄坚韧,虽然比不得“金刚不坏之身”坚固,但在恢复伤势上却是更胜一筹。
依照李玄都看来,裴玉所得似乎是“神境通”。
第四十三章 观其行
所谓“神境通”,又名“神足通”,即为自由无碍,随心所欲现身之能力。
换而言之,得到此神通之后,便等同学会了天底下最为高明的轻身功法,大成之后,可日行千里,踏水无痕,任你“血影幻身”还是“**履霜”,都比之不及。而且“神足通”还是一种绝佳腿法,若是以腿应敌,千钧大力尽在其中,踏山裂石也是等闲。
当然,以现在裴玉的境界而言,只是初见端倪,还不到这等地步,不过等他娴熟一些之后,飞奔如马匹,飞檐走壁还是不成问题。
李玄都倒是没有瞒着裴玉,直言相告道:“此法你已经初窥门径,以后要做的就是勤加修炼,其中神妙,你自会知晓。”
裴玉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被景仰的李大哥肯定是其一,其二则是他在心底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娘的难道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
李玄都起身来到窗口位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日落西山,想来明日才能动身,说道:“这套口诀出自静禅宗,打打杀杀还在其次,除了修炼所得神通之外,也更侧重于养气养神,以此为根基,修炼其他功法,则事半功倍。”
裴玉听到这个,想了想,便觉得要跪下拜师才行。
不过李玄都却是一挥袍袖,以气机将他的双膝托住,使其跪不下去,微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就别跪了,若是谢我,抱拳即可。如果是拜师,也不是时候,因为我另有师承,其中牵扯着许多干系,若是你拜我为师,便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之钉,我如今自保尚可,却是未必能顾及到你,你还是不要牵涉其中为好。”
被看穿心思的裴玉有些赧颜,然后毕恭毕敬地抱拳行礼。
另一边,裴舟放走了那位身上还插着“锁神钉”的小公爷曹建德,刚好遇到了似乎有心事的孙女裴珠,爷孙二人便在客栈后园的两条石凳上对坐。
老人缓缓说道:“你不愿玉儿练武,这一点爷爷知道,也理会得。可如今的世道不一样了,正如玉儿先前所说,在这个乱世之中,仅仅是一肚子圣人文章,且不说能不能治国平天下,怕是连保存自身都做不到,那还谈什么拯救天下苍生?所以我的意思是,玉儿喜欢练武,便让他去练,若是真有不可挽回的那一天,玉儿好歹还能远走江湖,总要好过跟着我这个老朽一起陪葬。”
听到这儿,裴珠已经是脸色苍白,她刚要说话,就见裴舟摆了摆手,接着说道:“至于那位李公子,我已经大概猜出了他的来历,不得了啊,真的不得了,没想到他还活着。本以为当年帝京一场大变,他已经死在了那场大乱之中,看来还是吉人自有天相。”
裴珠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位李先生到底是谁?”
裴舟平淡道:“他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姓李,名玄都,字紫府,你说是谁?”
裴珠一怔,随即失声道:“紫府剑仙?”
说到这儿,她下意识地以手掩口。
裴舟缓缓说道:“你最喜欢读书人,那我问你,近百年以来,天底下的读书人中,才学最高、志向最大、德行最优的是谁?”
裴珠一时不知爷爷此言何意,只能摇了摇头。
老人眼底掠过一抹失望,叹息道:“那我告诉你吧,是曾经的内阁首辅张肃卿,他出任的首辅的时候,看似光鲜的大魏朝已经是一座四面漏风的破房子,所以前任老首辅才会自称是一个裱糊匠,无非是哪里漏了补哪里,可张肃卿用了十年的时间便实现了武德中兴,可谓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你说他才学高不高?若仅是如此,那张肃卿就只是一代名相,已然功成名就,若是激流勇退,青史留名便成定局,可他却选择不退,明知万丈刀山在前,仍旧要求万世治安事,志向大不大?纵观张肃卿平生,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结发妻子一人,清廉自守,德行优不优?”
裴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人望着裴珠,轻声道:“当年张肃卿待李紫府如何?是当作弟子的。张家公子张白圭又是如何待李紫府的?是当作知交的。更不用说张家小姐张白月了。就连张肃卿都如此看好这位李公子,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粗蛮武夫吗?而且你也不要忘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当年那些称颂张肃卿的读书人如今还有几个?可偏偏是这个武夫,还记得张相的恩情,时至今日,仍是矢志不移,你觉得这样的江湖武夫比起那些所谓的文人士子,又差在哪里?仅仅是不会吟诗做对?不懂那些文人风流?”
裴珠哑口无言。
老人感慨道:“救亡天下,靠的不是嘴。听其言而观其行,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去做。整日坐而论道,不切实际,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话,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若是真敢去死也就罢了,好歹能激励后人,就怕是临危一死水太凉,到头来还是做了那二臣贼子。”
裴舟眼圈微红,道:“可爷爷你也说过,心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若是裴玉开始练武,难保不会与人争强斗狠,正所谓善泳者溺,到时候裴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老人平淡道:“以我们如今的处境的而言,难道我们老老实实做人,那些人就会放过我们吗?”
女子欲言又止。
裴舟平静道:“你的这些道理,放在太平盛世是没有错的,毕竟千金之子戒垂堂。可如今已是乱世,不管你是千金之子,还是泥腿子,都已经在危墙之下,所以在这个时候,再去说什么不立危墙之下,都已经不合时宜了。”
裴珠坐在石凳上,怔然无言,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舟却是独自起身离去。
裴珠抬起头看着爷爷离去的背影,有些六神无主。
二楼,李玄都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园中孤苦伶仃的女子,神情淡然。
第四十四章 馆陶城
第二日,裴舟和李玄都一行人离开了临枣关。在经过城门的时候,驻守临枣关的游击将军和守备都在守在城门前,只是两位实权将领只是带了几个亲兵,不像是要拦路的样子,这才让众多裴家护卫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江湖仇杀是一回事,与一城守军敌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位将领中的守备一抬手臂,立刻有一名兵士双手捧上一口匣子,上前送到裴舟的面前,游击将军微笑道:“按照常例,这是六百两银子,其中二百两银子办饭食草料,四百两是贽敬。”
裴舟久在朝中为官,自然知道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按理来说,他这次告老还乡,并非是位极人臣之后的衣锦还乡,倒有些失势落魄的意思,一路上的地方官员不为难就算好的,又如何会送上贽敬,说到底这次还是因为有这位李公子,狠狠教训了一番青鸾卫,如今方十三的尸体就停在临枣关的兵营之中,所以才使得这两位官阶不高却有实权在握的武官甘愿送上一份贽敬。
裴舟不是贪官,但也不是道德圣人,对于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心中愿意或是不愿意,都还是要遵守的,否则便是与整个官场为敌,于是他点了点头,立时有随从上前接过匣子。
裴舟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二位大人了。”
两人见裴舟接了匣子,脸色明显舒缓许多,也是拱手还礼。
双方本也不是一路人,只是略微寒暄几句之后,两位武将便拍马而去。
裴舟这才打开匣子瞧了一眼,不得不说,两位武将虽然是粗人,但还是粗中有细,只见匣子中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两雪花纹银,在匣子的角落又放了五枚金灿灿的太平钱,剩下的四百两则是换成了银票,被银子和太平钱压在下面。
裴舟轻叹一声。
这便是二品大员的规格了。
按照规矩,一个县就是六百两银子,一个府十几个县,一个州十几个府,就算不能全部走下来,除去几个不在行进路线上的府县,只按照十个来算,那就是六万两银子,两个州便是十二万两银子,这银子来得未免太容易了些。
更何况,大魏版图可是两京一十九州。
经过先前的连番恶战和追杀之后,裴舟的随行护卫还剩下六十余人,六十余人皆是弓马熟谙的军伍出身,故而全部骑马,还有些跟随裴舟一起返乡的老仆之流,则是乘着马车,本来裴舟、裴珠和裴玉三人也是同坐一辆马车,如今有了李玄都,裴玉便不再乘坐马车,而是与李玄都骑马并行。
裴玉轻声问道:“李大哥,你见过青阳教的人,那些人是不是都会妖法,可以乱人心神,蛊惑人心?”
李玄都摇头笑道:“青阳教中肯定有会用术法的方士,但是人人都会什么妖法却是无稽之谈,至于蛊惑人心倒是真的,不过凭借的不是法术,而是骗术。等我们再走一段时间,你兴许就能见到青阳教中人,没那么吓人,很多时候和普通的江湖中人也没有太大差别。”
裴玉接着问道:“普通的江湖中人是什么样子?”
李玄都微微一怔,想了想之后,反问道:“那你见过官场上的小吏吗?”
裴舟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普通的江湖中人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些小吏类似,懂得察言观色,见到江湖豪强要小心伺候,遇到不如自己的便盛气凌人,媚上欺下。当然,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小吏中也有兢兢业业做事认真的,这些江湖底层草莽中,也有那义薄云天之人,不好一概而论,不过大体就是如此。”
裴玉认真点头,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那架势可比读圣人之书要上心太多太多了。
相较于裴玉对于李玄都的敬仰,恨不得执弟子礼,裴玉的姐姐裴珠,对于李玄都的感观就颇为复杂了,既有感恩和敬畏,感恩于李玄都的屡次出手相救,敬畏于李玄都曾经的煊赫身份和经历,但在心底深处,还是稍稍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心理,有些年龄相近之人的不服气,再加上女子的矜持,所以很少与李玄都说话。
李玄都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经历的世情多了,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悲欢离合之后,心态难免显老,看待裴珠也好,看待裴玉也罢,都有些前辈看待后辈少年人的意思,对于裴玉的黏扯,他不厌烦,对于裴珠的疏远,他也不以为意。
一路上继续东行,进入兰陵府境内之后,局势显得更为混乱。
因为兰陵府和琅琊府,再加上先前的东昌府,这三府之地是青阳教肆虐最重之地。本来仅凭地公将军唐秦一人,仅凭一个红阳总坛,无论如何也掀不起如此大的声势,可坐镇青阳总坛的唐周却派来了自己麾下的白氏三兄弟为唐秦助阵,使得唐秦声势大振,如今白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白爵就在东昌府境内,二哥在琅琊府境内,三弟白绕则在兰陵府境内。
这一日,一行人来到馆陶县城,本地的县令是一位帝党重臣的学生,对于裴舟这位帝党前辈自然十分敬重,设宴为裴舟接风洗尘。李玄都没有去凑这个热闹,本想按照老规矩,独自一人在县城中走一走,看一看本地的风土人情,只是恰好遇到了也要出门逛逛的裴玉和裴珠姐弟二人。裴玉不顾姐姐的僵硬脸色,执意三人同行,就这么三人来到县城中最为繁华的闹市之中。
裴珠戴了一顶素淡帷帽,再加上李玄都和裴玉这两名男子,寻常青皮无赖也不敢贸然上前招惹。
李玄都想买两本书,来到一座书斋,掌柜是个穷酸秀才,一看就是那种不善经营而导致家道中落的,花费了半吊铜钱,从这位掌柜手中买了一本据说是祖传的游记,记录了大魏十九州的山山水水,不知是真是假,李玄都就当个乐子。
既然到了书斋,姐弟二人也都买了几本书,裴玉买了本披着武备兵书外衣的江湖话本,裴珠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则是买了一本时下非常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
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
第四十五章 棋士魏臻
三人离开书斋之后,继续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裴玉对于手中的书有些兴趣缺缺,毕竟见识了真正的江湖和真正的江湖中人,对于书中的江湖就有些不以为然了。
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在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三人发现巷子里挤满了人,不乏身着青衫的读书人,反正三人也没什么事情,在裴玉的倡议之下,便走近一瞧,才发现是寻常的赌棋,一般是用一个彩头招揽客人,然后摆出一个残局,若是能破了残局,便可拿走彩头,若是破不了残局,便留下银钱。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最初的时候,李玄都对于自己的棋力还有些信心,曾经自不量力地试过几回,可惜每次都是大败亏输,以后便不再干这等蠢事。
不过今天的赌棋却有些不一样了,不是残局,而是正常弈棋,围观的客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棋力强弱量力而行,每局十枚铜钱。这等博弈,不用残局而是全凭博弈,自然是对自己的棋力颇为自信,不管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有那棋坛国手,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下棋,而且下注无非几文钱,算是小赌怡情。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钱囊,他平时就用这个来装散碎银子,毕竟在寻常百姓面前,总不好直接从“十八楼”中取用银钱,其中多是些铜板,没有太平钱。
李玄都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望向身旁的姐弟二人,问道:“你们谁想去下一盘?”
裴珠轻轻摇头。
裴玉跃跃欲试。
李玄都将钱囊丢给裴玉,笑道:“几盘都可以,不过输光为止。”
裴玉接过钱囊,也不客气,大步来到棋盘前。
其他围观之人见裴玉气态不俗,衣着更是华贵,纷纷让开。
那摆下棋盘赌局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黑色长衫,面色雪白,气态不俗,见到裴玉之后,微微一笑,伸手从棋盒中抓出几颗白子。
裴玉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蒲团上,抓出一颗黑子。
年轻男子松开手掌,是五颗棋子。
下棋之前双方需要确定谁下黑子,也就是执黑先行,猜先就是其中一方抓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另一个人拿出一个棋子或两个棋子对猜,如果抓出的棋子数是单数或者双数被对方猜中,则由对方先下子,否则就自己先下子。
五个棋子是单数,裴玉猜中,所以执黑先行。
李玄都和裴珠站在旁边观棋。
不出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裴玉下棋如人,很有朝气,杀力极大,气势更足,可谓是杀伐果决,反倒是那名年轻棋手,每一步不求建功,但求无过,稳中求胜。
两人一开始都是落子如飞,不过大概五十手之后,裴玉便渐渐有些不济,数次进攻都无功而返,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复落子。在一百手的时候,裴玉曾经试图殊死一搏,不过被年轻棋手化解,看到这里,李玄都便知道裴玉大势已去,除非那年轻棋手自下几手臭棋,裴玉才有可能翻盘,不过看这年轻棋手的棋风,怕是没有这个可能了。
果不其然,在一百六十手之后,年轻棋手便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裴玉不得不投子认输。
裴玉愿赌服输,从钱囊中取出十颗铜钱,放在棋盘的小木匣中。
此时木匣中已经积攒了好些铜板。
若是两人棋力相近,裴玉输了之后兴许还会想着找回场子,可现在摆明了两人棋力相差甚远,裴玉便不远再自取其辱了。
就在此时,裴珠缓缓上前。
裴玉赶忙让开座位。
年轻棋手还是不说话,只是伸手抓取棋子,继续猜先。
这次还是裴珠执黑先行。
这一局年轻棋手的棋风骤然一变,不再沉稳老练,在中盘的时候主动启衅,裴珠沉着应对。李玄都的棋力不上不下,下棋未必如何,观棋还能看个大概,依稀能够瞧出许多端倪,如果说上一盘的时候,那年轻棋手是纵观全局,前期许多看似随意的落子,总能成为中盘和收官时候的伏笔。那么第二盘就是完全抛弃了这些,频频用出无理手搏杀,有些靠棋力碾压的意思。
裴珠的棋力比之裴玉要高出不少,可这次败得更快,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位年轻棋手的实力实在超出裴家姐弟太多。
投子认输之后,裴珠缓缓起身,摇了摇头。
裴玉哀叹一声,又从钱囊中取出十枚铜钱。
然后他望向李玄都,问道:“李大哥要不要也下一盘?”
在少年人看来,李玄都近乎无所不能一般,除了在武学上一骑绝尘,下棋自然也该无敌。毕竟在话本都写了,许多江湖高人动辄便会摆出精妙棋局,只有破了这些精妙的棋局,才能成为这些人江湖高人的弟子。
从这一点上来,身为江湖高人的李大哥的棋力应该不弱才是。
只可惜这一次李玄都却是让他失望了,只见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既然裴姑娘都不是对手,那我也就不去自取其辱了。”
裴玉又是失望地叹一声。
李玄都望向那名年轻棋手,缓缓说道:“听闻地师徐无鬼号称天下天下第一棋手,不知阁下与这位地气宗师是什么关系?”
年轻棋手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棋盘。
周围的围观之人见他收摊,便开始逐渐散去。
收拾好棋盘和今日的收获之后,年轻棋手将行囊背在身上,这才缓缓开口道:“在下魏臻。”
李玄都皱眉道:“阁下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
自称魏臻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李玄都将裴玉和裴珠护在身后,沉声道:“阁下意欲何为?”
魏臻望了李玄都一眼,反问道:“阁下似乎身怀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敢问阁下又与我阴阳宗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机缘巧合之下得来。”
魏臻笑了笑,只是笑意冷漠:“那我倒要奉劝阁下一句,‘太阴十三剑’可不是那么好练的,轻则练成一个废人,重则性命不保,化作那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剑奴。也不妨与阁下明说,如今阴阳宗中就有好些剑奴,也曾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是落得一个任凭驱使的下场,可悲,可怜。”
第四十六章 冰雪消融
听到魏臻的话语,李玄都心境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太阴十三剑”一事,李玄都心中有数,如今他练满八剑,其反噬程度已经初见端倪,如果仅仅是修炼“太阴十三剑”,或是贸然将十三剑悉数学完,很有可能如魏臻所言那般,化作行尸走肉,可李玄都在循序渐进之下,又有诸多不逊于“太阴十三剑”的上成之法傍身,所以李玄都并不如何忌惮“太阴十三剑”。
当然,李玄都也曾猜测过某种可能,“太阴十三剑”其实是阴阳宗抛在江湖中的一个鲜美“鱼饵”,专门钓起咬钩的大鱼,被钓起的鱼儿便是所谓的剑奴,不过既然是钓鱼,那就有脱钩的可能,说白了,钓鱼就是钓鱼之人和被钓之鱼的一场斗智斗力。
若果真如此,那就有些意思了,“太阴十三剑”层层递进,就像是一种奇特毒药,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待到察觉的时候,为时已晚,再也不能回头了。
如今“太阴十三剑”所剩的最后五剑,分别是:“碧海潮月明”、“青墨三千甲”、“仙剑化血诛”、“剑心太玄意”、“剑魔由我生”。
其中“剑心太玄意”虽然只有一式,却是天底下最为高明的剑谱之一,当初在北邙山,十殿明官之一的老者拦路,与李玄都斗剑,所用的便是这一剑。虽然他最终输了一招,但是以“太阴十三剑”中的一式对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可谓是虽败犹荣。
而“剑魔由我生”则是最后一剑,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第十三剑。顾名思义,练成此剑,则魔由心生,也就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大成之时,稍有不慎,被魔头入主泥丸宫,夺取神智,成为剑奴,便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魏臻见自己的言语并无作用,话锋一转:“我知道阁下是谁,曾经与另外两位明官有过交手,只是我此番并非因为阁下而来,所以还是希望能与阁下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如果阁下执意要替天行道,那在下也可以与阁下做过一场。”
李玄都未置可否。
魏臻伸手捏了捏鼻梁,道:“你们正道中人说我十宗是邪道中人,我们认了,邪道就邪道吧,可邪道中人说到底还是江湖中人。总不能你们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可以随意行走江湖,而我们邪道中人就只能拘束在西北一隅之地,没有这样的道理,更没有这样的规矩。”
李玄都心中思量。
其实两人都颇为忌惮对方,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会在这儿言辞交锋,如果此时李玄都还是当初的抱丹境,或者李玄都已经恢复巅峰境界,那么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还有一点,李玄都身上伤势颇为严重,每动手一次,无论胜负都会加重伤势,而且还有裴珠和裴玉姐弟二人,若是真动起手来,李玄都未必能护住他们周全,所以李玄都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大路朝天。”
魏臻微微一笑:“各走一边。”
说罢,李玄都眼神示意姐弟二人向后退去。
魏臻则是背着行囊往巷子的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
每年的十一月到来年的正月,穿过齐州境内的长河都会结冰,如今已是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长河的坚冰已经融化,河水继续奔流入海。
一场冰冷春雨不期而至,落在河面上,激起万千涟漪。
河面上有一艘乌篷小舟随波逐流。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一身黑色锦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不怒而威。
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燃着一只香炉,袅袅紫烟升腾,男子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涎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乌篷之外的船头上,狼狈不堪的曹建德立在船头,任凭冰雨将他浇透。
青鸾卫这次来到齐州,有两重目的,明面上的目的自然是协助齐州总督对付青阳教中人,可暗地里的目的却是缉拿帝党中人,同时也有暗中监视齐州总督秦道方的用意,若再非常之时,青鸾卫也可以对这位齐州总督出手。
到时候亲自出手之人便是此时坐在小舟中之人,青鸾卫的右都督,“大奔雷手”丁策。
以丁策的修为境界,又是如此位高权重,别说一个齐州,就算放在京城,也算是举足轻重之人。
此时的丁策脸色阴沉,眯起眼眸。
丁策倒是不太在意曹建德的生死,虽说曹建德是他的弟子,又是燕国公的公子,但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要死在了齐州,只能怪他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真正让丁策上心的,还是曹建德口中所说的那个李玄都。
别人也许不知道内幕,可丁策作为青鸾卫的核心人物,对于天宝二年的那场帝京之变却是知之甚深,更是记忆尤深。
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曾经高居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就再无音信传出,有人说他被人救走,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于那场大战,可是丁策却知道紫府剑仙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而且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
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内幕,只有他们几位青鸾卫都督知晓,在其他人中,就算是一众都督同知都不知分毫。
如果这个李玄都真是紫府剑仙,那么事情就有些复杂了,因为这意味着四大臣的余党与如今的帝党人物结成了同盟,对于太后娘娘而言,不是一个好消息,甚至会影响到整个朝局,不可轻忽大意。
想到这里,丁策对船舱外说道:“进来吧。”
一直被丁策晾在船头淋雨的曹建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了船舱,向丁策恭敬行礼。
丁策收起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向身前的曹建德吩咐道:“你不是与青阳教的白绕有些交情吗,我想与那边的人谈一谈。”
第四十七章 春风吹拂
遭遇了魏臻这个小小的波折之后,李玄都一行人没有继续在馆陶城过多停留,启程去往兰陵府的府城。
距离兰陵府的府城越近,也就意味着李玄都与裴家一行人的分别时刻,快到了。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玄都行走江湖,见惯了生离死别,对此并无太多感怀,倒是裴玉这个小家伙对于李玄都颇多不舍,甚至还动过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的念头,只是被李玄都劝了下来。
一天黄昏时分,在抵达兰陵府之前,李玄都和裴家一行人来到一座位于荒野的客栈外。
此地距离兰陵府的府城还有三十余里,也是这条官路上的最后一座客栈,毕竟在这个年头,又是齐州境内,盗匪横行,战祸连连,想要在城外开客栈,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换而言之,能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开店,想来不会是一般人。
这座孤零零的客栈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简陋,与临枣关那座还带着一个后园的客栈,天壤之别。不过规模不小,土墙围城院子,既有马厩,也可供停放马车,主楼有两层,客满的话能塞下百来号人,
李玄都坐在马上,抬头一瞧,一杆大旗迎风飘摇,只见皱巴巴的破旧旗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就是太平宗才有如此人力物力,才能在荒郊野外开设如此多的太平客栈。
李玄都本来还对太平客栈有些抵触,不过现在已经有些麻木。
既来之,则安之。
进了客栈,不见掌柜,只有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还是按照李玄都的老规矩,拿陆夫人来比较,这位老板娘比起陆夫人要更像一位客栈的老板娘,待客热情却谨守本分,若不是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客栈中,倒像是一个安心相夫教子的良家妇人。
并非是说良家妇人不能开店,而是在这种地方开店,若是没有点手腕,怕是早被各路牛鬼蛇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半分。
除了老板娘之外,客栈里还有一个厨子和一个女子杂役。
厨子生得胖大,身材魁梧有力,而且也不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剃了一个锃亮的光头,不过也许是因为客栈所在之地太过偏僻的缘故,厨子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打理头顶,长出了一层青青的发茬,看上去有些滑稽。
女子杂役生得瘦弱,相貌还算清秀,沉默寡言,扫把和抹布从不离身,通常是老板娘吩咐什么,她便做什么,手脚勤快,干活利索,让人很有好感。
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李玄都没有下来用饭,而是在自己的房中打坐调息,继续“安抚”体内的各路过江强龙,以求达到平衡。
第二天清晨,李玄都按时从入定中醒来。
恰好此时裴舟听老板娘说在客栈不远处有一座小湖,幽静雅致,老人还是脱不开文人喜欢探幽寻秘的兴致,便拉着李玄都去小湖一行。
李玄都自然不会拂了老人的脸面,最终又有裴珠和裴玉姐弟二人,一起去往小湖,没有让任何裴家护卫和随从跟着。
初春时分,已经有了几分草长莺飞的景象。
只是在去年的年末和今年的开春,齐州官军与青阳教连番鏖战,尤其是东昌府的一场血战,更是让春风中似乎带着一股还未完全散去的血腥味。
一行四人在带着些许料峭春寒的春风中,沿着客栈后的一条小径,往那座小湖步行而去。
因为裴舟年事已高而脚力孱弱的缘故,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老板娘所说的小湖,与一条不知名的河水相通,因为是活水的缘故,流水不腐,故而湖水清澈,又因为日头正好的缘故,竟是呈现出一片碧蓝之色,湖面上已经化冻,只剩下些许薄冰,春风吹过,湖面皱起涟漪,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值此柳条抽芽的青青时节,本该有许多年轻男女联袂踏青游玩,稚童也会来到野外欢快放着风筝,只是经历过了一场场天灾**之后,整个齐州一片寂静,不能说家家缟素,十室九空,也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老人独自站在湖畔,望着湖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玉则在练习自己刚刚初窥门径的“神境通”,不断踩在湖畔的鹅卵石上,似是想要踏水而行,却又不敢贸然尝试。
李玄都独自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湖水,慢慢感悟“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只是感悟,却不敢贸然去练,就像一位铸剑师铸剑,只是打磨剑胚,并且在剑胚上不断比量,绝对不将剑胚成剑。
裴珠来到李玄都身后,轻声问道:“李先生在看什么?”
李玄都收回思绪,回答道:“在练剑。”
“练剑?”裴珠微微诧异道:“难道坐着还能练剑?而且怎么没见李先生的剑?”
李玄都淡笑道:“练剑就像读书人的文章,事情虽然不同,但道理却是同一个道理,在落笔之前,要胸有丘壑成略,我们练剑也是如此,如果只是一味拿剑苦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便是落入了下乘,一辈子也练不成上乘剑术。”
裴珠下意识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裴玉,此时少年已经双脚踩入水中,竟是丝毫不在意湖水的冰寒,反而是满脸兴奋和雀跃。
李玄都也随着裴珠的视线望去,轻声道:“裴玉的武学天赋是极好的。”
这是实话,甚至也可以视之为赞誉。
毕竟李玄都本身就是当世一等一的天才,能被他赞誉“极好”二字,那么可想而知,裴玉的资质定然非同一般。
裴珠转过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问道:“可是,李先生……”
李玄都似乎知道裴珠要说什么,摆手道:“练武也好,炼气也罢,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有人用来打打杀杀,有人用来益寿延年。就像是一把刀子,可以用来切菜,也可以用来杀人,功过不在于刀子本身,而在于用刀之人。我传了裴玉武学,裴老再教导他做人的道理,这便是以规矩约束,等同在刀上加了一把刀鞘,至于是否出刀,则在裴玉的一念之间。”
裴珠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晦暗不明。
第四十八章 指点江山
裴玉在尝试踏水而行失败十几次之后,鞋子和裤腿俱是湿透,过来缠着李玄都来给他演示一番。
这段时日,两人已经混得很熟,李玄都耐不住裴玉的纠缠,便起身一跃而出。
这一跃,直接凌空跃出十余丈之远,直直扑向湖面,坠落半空时,李玄都以脚尖轻点水面,不曾溅起水花,只是微微荡漾起涟漪,层层向外扩散而去,如轻羽落水而非石子投水。
飞鸟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飘摇过了湖心,踏水而行,身后一层层涟漪宛如莲花绽放。
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在李玄都抵达湖岸对面之后,身后湖面上已经是彻底恢复平静,平整如镜。
裴玉瞪大眼睛,半天没有回神,似乎在回味这一幕,又仿佛是在畅想自己未来也能如此时的景象。
裴珠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没有多说什么。武学一途,若说境界,肯定是李玄都杀呼延胜明时所用的手段更高,可无疑是当下的飘摇过江更为赏心悦目。
李玄都来到湖对岸之后,只是稍作停留,又原路返回。
就在此时,又有一行人来到此地。让李玄都和裴舟等人颇为惊讶,毕竟这里如此偏僻,又是战乱之时,还能遇到同样踏青之人倒是稀奇。
之所以李玄都会认为来人同样是踏青之人,是因为这一行人皆是年轻男女,成双成对,而且大多神态亲昵,一眼便可以看出那股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的酸甜味儿。
乍看起来像是一家老少的李玄都等四人,看起来也不是凶神恶煞之辈,于是两行人变为结伴而行。
这座小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大,李玄都由东向西,很快便可踏水而过。不小,则是因为小湖与河水相连,南北极为狭长,李玄都等人是在湖的北侧,若是想要走到南侧,也就是湖水与河水相交的位置,则是一段不短的路程。
一行人结伴往南而去,途中互相介绍时,裴舟倒是没有故意隐藏身份,只是李玄都说自己名叫李玄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群男女并非本地人士,而是慈航宗和正一宗的弟子,这次因为师门历练来到齐州,虽说齐州遭逢战乱而人心惶惶,但对于他们这些江湖大宗弟子而言,却是没有太大紧要,于是一行人便趁着初春之际,游历齐州,看一看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江北风情。
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大名,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宗交好也是公然的事实,除了颜飞卿和苏云?l之外,两宗之内还有许多其他年轻男女弟子结成道侣,由此使得两家结成秦晋之好,这才有了后来正一宗老天师借阅《慈航普度剑典》之事。
要知道《慈航普度剑典》乃是慈航宗的立宗根本,也是不传之秘,老天师能借阅《慈航普度剑典》,可见两宗的关系之好,不过也有传言说,老天师也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传授给了慈航宗的宗主。
这群男女的领头之人是一个相貌才学都极为出彩的正一宗弟子,已是及冠之年,见多识广,而且颇为健谈,一路上与李玄都聊起各地风土人情,大江南北的奇趣见闻,面对李玄都走遍了大半个天下的见识,次次都能接上话头。这份见识,若是一个花甲老人,李玄都不会奇怪,放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就尤为难得了。
一路走来都是停停歇歇,晌午时分,众人在湖边的一块空地上歇息,女子们从随身的锦囊中拿出些许小吃互相分享,男子们则是带了酒,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天下大事。
男人,不管老少,都或多或少都有些爱吹牛的毛病,若是有女子在旁边,那更要高谈阔论一番,于是一群年轻人们指点江山,好像偌大一个大魏朝都在他们的肩上担着。
既然到了齐州,就无论如何也避免不开如今正肆虐齐州的青阳教,而不久前的东昌府战事更是让男子们谈兴大涨,虽说青阳教来势汹汹,无论是地公将军唐周麾下的雷公、青牛角、五鹿,还是天公将军唐秦麾下的白爵、白波、白绕三兄弟,都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可真正厉害的还是那位素有“影子总督”之称的不知先生,在这次大战中,不知先生亲自坐镇东昌府,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若不是因为双腿残疾而无法出仕,定然能够位列阁臣。
至于齐州总督秦道方,有传言说,他因为军粮之故,亲赴芦州面见荆楚总督,请他调粮,此时还在返回齐州的路上,并不在总督行辕。
裴舟见李玄都默不作声,笑问道:“李公子,你怎么看?”
李玄都也被分了一壶酒,放下手中的酒壶:“以我之见,荆楚总督不会借粮给齐州总督,不是明面上的拒绝,而是一个‘拖’字,嘴上叫苦,面子上到处张罗,可最多也就‘凑’个十几船粮食,对于偌大一个齐州而言,杯水车薪。”
一位对于荆楚总督还是颇有好感的年轻人皱眉道:“荆楚总督是心学名臣,出身于万象学宫,应该不会如此吧?”
李玄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反倒是裴舟感慨道:“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世人皆知如今朝堂之上有所谓的后党和帝党之说,荆楚总督是被太后娘娘亲手提拔,齐州总督则是帝党之人,若是借了粮食,让齐州总督将青阳教之乱给镇压下去,这让一众后党之人如何自处?”
几名年轻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依照裴老的意思,后党之人是不打算平定齐州的青阳教之乱了?”
裴舟轻轻叹息,没有说话。
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恐怕不仅仅是后党之人。官场上历来无非进退二字,不止是后党之人不希望平定青阳教的大功落在帝党之人的头上,就算是帝党中人,恐怕也不愿意就此结束战事。换而言之,两边的人都不希望荆楚总督借粮给齐州。”
裴玉诧异道:“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对于帝党而言,青阳教不能不剿,不能全剿,朝廷不可一日无齐州,齐州不可一日无秦道方。青阳教在,齐州总督秦道方就在,秦道方在,后党就不敢对帝党出手。明白了吗?”
第四十九章 少年少女
裴玉听得懵懵懂懂。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便是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后党如此,帝党亦是如此,长此以往,朝政焉能不败?”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从这一点上来说,秦道方倒是真国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儒家圣贤之风。”
听到李玄都这番话,场内一片寂静。
官场老人裴舟苦笑不语。
这位李公子,不是说得不对,而是说得太对了,也太过直白,将官场上许多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的话语摆到了桌面上。
许多时候,真实也意味着肮脏,更意味着残酷。
残酷的真实。
那位领头的正一宗嫡传弟子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李兄也是官家子弟出身?”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只是江湖草莽。”
此时的李玄都穿了一身玄色鹤氅,以玉簪束发,脚踏翘头云履,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长年行走江湖之人。一位出身慈航宗的女子忍不住笑道:“我们一路行来,也见了许多江湖上的地方豪强,能有李公子这般气态的江湖人士,一派之长也好,江湖散人也罢,却是少见。”
李玄都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已经从爷爷口中得知李玄都真实身份的裴珠眼神复杂。
一位年轻俊彦似乎是见不得李玄都出了风头,便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李公子此言怕是有些危言耸听了,有夸大其实之嫌。”
李玄都并不反驳,毕竟当初的他也不相信这等说法,只是见得多了,方才知晓什么叫人命如草芥。
反倒是裴舟开口道:“如今朝堂之上,山呼万岁尽‘忠良’,也不是做不出此等事情。”
这些年轻人对于这位曾经位列九卿的老人,明显要敬重许多,这名年轻俊彦便将许多还未出口的话语又咽回了腹中。
领头的年轻人顺势将话题转开,谈起了如今的齐州江湖,有传闻说,青阳教红阳总坛麾下的五鹿暴毙殒命,至今不知是凶手是谁。说起这个,就连对于天下大事不甚关心的女子们也加入进来,争论不休。有说是青阳教内讧,也有说是朝廷青鸾卫出手,更有说是五鹿惹恼了齐州的地头蛇,被别人雇佣了万笃门的刺客秘密刺杀。
大部分人都偏向于是五鹿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这才被人出手击杀,只是杀人之人忌惮于青阳教的势大,才不敢公然宣扬此事。如果是以一己之力击杀了五鹿,那么此人的境界就很是高深莫测了,最起码也是在黑白谱上名次靠前的江湖高人。
李玄都对此不予置评,始终笑意浅淡。
裴玉却是福至心灵,凑到李玄都的身旁,小声问道:“李大哥,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杀了那个青阳教的五鹿?”
李玄都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玉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嗓音道:“当初我们相遇的时候,李大哥你曾经说过,你是从东昌府而来,那个叫五鹿的也是死在了东昌府的城外,算算时间,他死的时候,李大哥应该也在东昌府,而李大哥又有这么好的身手。”
李玄都有些惊讶地看了裴玉一眼:“你小子读圣贤书读不进去,跟你谈朝廷大事,你也浑浑噩噩,怎么在这种事情上就一下子开窍了?”
裴玉嘿然道:“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术业有专攻,五个手指也不一样长,说明我天生就是行走江湖天才。”
李玄都轻轻一笑,伸手一拍裴玉的肩膀:“那我看好你,裴公子。”
裴玉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裴公子,应该是裴少侠。”
李玄都笑着点头道:“那好,裴少侠。”
被李玄都这么一打岔,裴玉反倒是忘了自己刚刚问的问题,转而问道:“李大哥,你说我以后能有什么境界?”
“一个先天境是跑不了的。”李玄都故意说的保守,然后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就越是如此,不可一味贪快,最好是稍稍放慢脚步,一步一个脚印,打牢根基,就像是建造高楼,只有打牢了地基,才能平地起高楼。裴少侠,以你的资质,只要沉得下心,未来不可限量。”
说到这儿,李玄都故意学着他曾经见过的一个江湖前辈的模样,捏起手指作捻须状,摇头叹息道:“不可限量呐。”
裴玉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一巴掌轻拍在他的脑袋上,说道:“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在外行走,财不可露白,对于江湖人来说,财物不仅仅是黄白之物,上等功法和兵刃法器也在此列,甚至还有些终身破境无望的江湖败类最爱虐杀资质出众的江湖晚辈,所以你以后断不可显摆,若是被人盯上了,觉得你这个行走江湖的天才太过凤毛麟角,要来一个‘此子不可留’,我可救不了你。”
裴少侠赶忙点头表示已经记下。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禁想起在玄女宗拜师学艺的周淑宁,有些怀念小丫头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光了。
李玄都的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之中,他还在襁褓中便被师父带回宗门收养,故而他对于同样身世凄凉的孩子多半都会报以一份善意。
父母双亡的周淑宁如此。
同样是没了父母的裴玉亦是如此。
想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打量了裴玉一番。
虽然少年的年纪还小,但是平心而论,已经有了几分俊逸模样,想来长大以后,必然是个翩翩公子,不知要让多少女子为之倾心。
裴玉被李玄都的审视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大哥,你看什么呢?”
李玄都轻声道:“想起了我妹妹。”
裴玉眼神一亮:“李大哥还有妹妹呢?”
裴玉的这句话没有半点少侠气派,反倒是像带着恶仆抢夺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让李玄都多了几分警惕:“你小子想干什么?”
裴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我能干什么啊,就是认识一下,正好我还没有娶亲,是不是……”
不等裴玉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一个板栗砸了下来。
裴玉抱住脑袋,声音越来越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哎呀,李大哥莫打,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第五十章 不速恶客
日头渐渐偏移,这些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年轻人便要离去。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这座小湖只是整个路程中的意外之喜,最多停留一个时辰,只是遇到了李玄都一行人,这才停留了许多时间,接下来他们便要继续赶路,前往兰陵府境内一个有名的观景台,在那里有许多前人遗刻,若是太平时节,从来都是游人交织的景象。
至于李玄都一行人,则是返回客栈,干脆再在客栈住上一晚,于明日清早再动身前往兰陵府。
当四人走回客栈,发现客栈大堂中多了许多客人,不过不是青鸾卫,而是一群满身江湖气的汉子。当四人刚刚踏进客栈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这些视线中有审视,有打量,有窥伺,也有懒得掩饰的敌意,就像几人妨碍了他们的财路一般。
整个客栈的一楼大堂,气氛凝重,只有女子杂役来回送酒忙碌的声音。
突然有人望向柜台后的老板娘,笑道:“老板娘,我们这么多兄弟,你就不来给兄弟们倒上一碗酒?”
说话之人是个穿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不过不同于世家公子的内敛,在其一举一动之间,有一种目中无人的轻狂,又有一种视人命为草芥的跋扈气焰,绝不是寻常人等。
这一桌人中,以这名年轻人为首,有了他的起头,其余人顿时没了顾忌,哄然大笑。
客栈老板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抿了下嘴唇,然后绕过柜台,从那名女子杂役的手中接过酒壶,便要亲自为这人倒酒。
不过老板娘的神情颇为凝重,好似是如临大敌。
能做太平客栈的掌柜,老板娘自然不是初出江湖的新人,行走江湖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见过了,无论是正道之人还是邪道之人,都接触过不少。正是因为她的江湖经验,她知道这个年轻人绝非善类,而且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所以老板娘选择暂时妥协。
只是这名年轻人仍旧不肯罢休,嘴角微微翘起,又将目光转向那名女子杂役,女子相貌清秀,身段窈窕,于是拍了拍自己坐着的长凳,接着说道:“过来坐。”
女子杂役神情木然。
年轻人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对于刚刚跨过门槛的李玄都四人看也不看一眼,只当是不存在一般。
李玄都对于这名年轻人的目中无人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当着他的面行欺男霸女之事,却是不好无动于衷了,开口道:“不合适吧?”
年轻公子转过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冰冷:“阁下是哪路神仙?”
老板娘赶忙说道:“这是店中的客人,不干他们的事。”
年轻公子抬起手,笑道:“想要做英雄,那就干他们的事情了,不过英雄不是那么好做的。”
老板娘望向李玄都,对李玄都摇头道:“这位客官,此事与你无关……”
李玄都打断她道:“老板娘,有关无关,你说了不算。”
老板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望向年轻公子,道:“你说了也不算。”
年轻公子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似是马上就有一出好戏要在他的面前上演,而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李玄都轻声道:“我说了才算。”
年轻公子笑出声来,问道:“凭什么?”
李玄都反问道:“你又凭什么让老板娘给你倒酒?”
年轻公子伸出五指,然后缓缓握成拳头,笑道:“凭这个。”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到底还是看拳头大小。”
年轻公子没有说话,而是把视线转向李玄都的身后的裴珠。
裴珠在接触到这名年轻人的视线之后,整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因为这名年轻人的眼神让她仿佛在面对一头野兽,甚至让她生出一种直觉,如果落在此人的手中,恐怕要受尽百般折辱,生不如死。
相较于裴玉,裴玉也算是少年老成,在她看来,虽然论起境界修为,此人可能不如李玄都,但是李玄都讲究规矩,哪怕是让你死,也要让你死个明明白白,不做冤死鬼,如此一来,李玄都的行事就有迹可循,换而言之,李玄都是个讲道理的人。可眼前之人,裴珠可以十分肯定,绝对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万事随心,喜怒不定,可能前一刻还笑容满面,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
她记得父亲在生前曾经说过,有底线的人不可怕,这种人就像是一道谁都能看见的悬崖,虽然高有万丈,跌落下去必死无疑,但只要不是主动寻死,远离悬崖,便不会有危险。最可怕的是没有底线之人,这种人就像是一个掩藏极好的陷阱,可能只有十几丈之深,远没有悬崖那般高度,但是极为隐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踩上去,跌入其中之后,不死也要残废。
裴珠的双手紧紧握拳,手心中满是汗水。
就在这时,李玄都稍稍侧移一步,挡住了年轻人的视线。
裴珠稍稍松了一口气。
年轻公子呵呵一笑道:“管得真宽。”
年轻人说话的时候,眉眼之间满是笑意,可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笑意,如水冰凉。
熟悉这名年轻人性子的随从们都知道,这位三爷已经生气了。
每逢三爷生气,不死人是万万不成的。
如今这座客栈中,老板娘和那女子杂役,是不能死的,还有那对姐弟,也不用死,该死的就是这个敢对三爷出言不逊之人和旁边的糟老头子了。
虽说那个身着鹤氅之人气势很足,必然是修为不俗,可这又如何?
仅凭他一个人,还能挡得住他们这么多人?
要知道如今的齐州,青阳教已是占据了半壁江山。
年轻公子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轻描淡写地说道:“江湖武夫,就算是东华宗又如何?还不是龟缩在自己的山门中?知道你们这些江湖武夫有些无所谓的侠义心肠,没关系,待会儿我不但要带走这些美人儿,还要将你种在客栈外面。”
第五十一章 白氏兄弟
所谓“种”人,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
先挖一个大坑,然后将被“种”之人放入坑中,将其全身用浮土埋得严严实实,除了脑袋,动弹不得。接着用刀尖在头顶上划开个大十字,然后灌入水银。据说因为水银的烧灼剧痛,被埋住之人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疯狂扭动,使得全身上下的所有皮肤剥落至脚掌心,皱皱的堆在一起, 这个“人”则从密实的泥地里,生生从自己的皮肤里钻了出来,筋肉纠集,形容可怖,更甚于皂阁宗的活尸。
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生死之间走过几遭之后,对于这些单纯言语上的恫吓便能做到无动于衷,只是平静说了一句:“凭大的口气,你家大人就没教过你好好说话?”
年轻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然后他问身旁随从道:“大队人马何时抵达?”
在他身旁一名高大扈从沉声道:“快了,最多还有半刻钟的工夫。”
年轻公子点了点头,嘿然道:“等到大队人马一到,男的全部杀了,女的全部带走,将这个老板娘擒拿回去献给大哥做个暖房丫鬟,若是大哥不要,那我自己笑纳就好。”
高大扈从刚要说话,脸色骤变,不顾礼数地一把将年轻公子推开。
下一刻,一根筷子划空而过。
如刀切豆腐,没入年轻公子身后的一名扈从的胸膛之中,那位扈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一脸茫然,片刻之后才向前扑倒在桌子上,身死当场。
若不是高大扈从的那一推,死的就是这位年轻公子了。
高大扈从距离归真境界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以他的年龄来说,即便是放眼整个齐州,依旧拿得出手。他立刻伸手取过一面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大盾,将他和年轻公子挡在后面。此刻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苦意,刚才出手之人的境界直达归真境界,远胜于他,难道他今天要死在这里?
年轻公子缓缓起身,脸颊上被筷子带起的气劲划出一道血痕,鲜红刺目。
他倒是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望向李玄都,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倒是在下看走了眼,方才言语中多有唐突得罪,在下在此赔不是了,还望阁下大量,恕罪则个。”
说的是道歉话语,可脸上却没有半分悔过之意。
刚才正是李玄都随手从旁边桌上取过一根筷子掷出。
李玄都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轻轻握拳,手中还握着一根筷子:“那就比比谁的拳头更硬。”
年轻公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轻轻拭了下脸上的血痕,平静道:“这么说来,阁下是不打算放过我了?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玄都问道:“你是青阳教中的哪位?是地公将军唐秦的儿子唐文波?”
年轻公子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微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绕’字,白爵是我的大哥,白波是我的二哥。”
白氏三兄弟,乃是天公将军唐周麾下重将,这次被天公将军派遣到齐州相助地公将军唐秦。前不久的东昌府一战,便是由白爵和青牛角联手主导。
李玄都又问道:“这次带了多少人马?”
白绕哈哈笑道:“如今齐州战事吃紧,所以能带的甲士不多,不过千余人而已,骑军二百,步军八百,人人都有固体境和御气境的修为,携带重弩重甲,不知道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有些奇怪:“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不过数丈距离,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先天境小宗师,也不至于这么托大。”
白绕大笑道:“阁下还不到三十而立之年,却已经有归真境的修为,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可我白某人虽然看着年轻,但实际上已是近乎而立之年,至今不过堪堪摸到先天境的门槛,自然不是阁下的对手。”
李玄都也笑了:“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既然如此,你又屡次出言挑衅,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要让我送你一程?”
白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想要白某人的脑袋,就看阁下手段如何了。”
李玄都懒得再去废话,只是一扬手。
白绕猛地撇过脑袋,身形向后仰去。
又是一根筷子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不过这次较之上次,血痕更深,血流不止。
白绕捂住脸上的伤口,手掌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眼神阴寒,森然道:“有人想要你的项上人头,有人想要你的几件宝物,我则是想要你身上的各种功法秘籍,你觉得你孤身一人,同时惹上了青鸾卫和青阳教,还能活着离开齐州?”
就在这个时候,裴玉小声说道:“在话本里,这种话多的家伙,一般都活不长久,而且会死于话多。”
裴玉的声音不大,可客栈内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哪个没有听见?
李玄都笑道:“好一个死于话多!”
白绕的眼神阴沉。
他这次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座客栈之中,可不是什么机缘巧合,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就在前不久,他在小公爷曹建德的穿针引线之下,与那位亲临齐州的“大奔雷手”见了一面。
不得不说,与这位青鸾卫的都督打交道还是比较省心的,丁策就一个要求,借青阳教之手去围杀李玄都,作为回报,丁策不但会在一些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可以将齐州总督府在东昌府的种种布置一并透漏给青阳教。
白绕将此事上报给大哥白爵之后,白爵决定答应下来,从自己的麾下抽调了一千精锐甲士,同时又派遣了许多青阳教的高手,一并来到此地。
军伍与军伍不同,以流民组成的军伍不过是乌合之众,一击而散,而以固体境和练气境精锐武人组成的军伍,则有满万不可敌之说,再加上专门聚集武夫血气的军阵,以及各种军中重器,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遇上了千人以上的精锐甲士,也很难取胜,甚至还有被围而杀之的可能。
第五十二章 以筷作剑
李玄都望向白绕的一众扈从。
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之后,几名扈从不再掩饰各自的境界修为。
先前的高大扈从默不作声,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却笑道:“就算阁下是归真境弱九,今日怕是也不能善了,当然,如果阁下有归真境强九的修为,甚至能与天人境大宗师掰一掰手腕,那么就当老朽这话没说。”
白绕身旁的众多扈从,都是在青阳教军中久经沙场之人,境界修为高低暂且不论,战力都是极强,最为擅长群起而攻之,与江湖中喜欢捉对厮杀的江湖人大不相同。
在白绕看来,十名青阳教的先天境好手加上一千余精锐甲士,杀一个归真境,已经是绰绰有余。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在江湖之上,不可小觑先天境,先天境和归真境的界限模糊不清,当年青鸾卫的前任右都督就是死在众多先天境高手的围攻之下。而如今的李玄都的境界虽然相当于归真境,但严格来说,还是先天境。
李玄都望向白绕:“如此看来,青鸾卫是打算将齐州总督府卖给青阳教了,也对,青鸾卫本就有制衡齐州总督之意,又能借你们之手除去我这个心腹大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白绕并不否认,呵呵笑道:“各取所需罢了。”
说到这儿,这位白三爷脸上又有了笑意:“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中人,和朝廷中人都是一路货色,长于内斗,短于外战,在扯自己人后腿上这件事情上,从来不让人失望。”
李玄都道:“如果朝廷和正道十二宗都是铁板一块,那么还有你们这些人什么事情?这天下之大,可还有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的立锥之地?别人说这话,没有问题,可由你这个青阳教之人来说,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刚刚裴玉说,有些人总是死于话多。
这话不假,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胜券在握的时候喜欢唠叨半天?道理也很简单,不外乎猫戏老鼠,若是一言不发就杀人,是不是太过无趣了?而且还有可与人言无二三的遗憾。若是将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看着对方满脸绝望,或是扮猪吃虎,看对方极为震惊,那就有了极大的爽快感。
不过也有问题,如果扮猪吃虎不成,那便真正成了一头猪。
白绕闲聊这么多,便是如此心态。
李玄都愿意陪着白绕说这么多,则是想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最后得出的结果,在情理之中,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现在李玄都便不再想要跟白绕继续东拉西扯,他打算动手杀人了。
李玄都轻声叹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
一直未曾开口的裴舟接口道:“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李玄都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客栈内桌上的筷笼颤抖不止,然后就见筷笼内的筷子如一柄柄纤细飞剑弹跳而起,自行悬空。
白绕眼神熠熠:“如此御剑手段,果真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北斗三十六剑诀”与“太阴十三剑”不同,后者诡异莫测,让人防不胜防,甚至不需用剑主境界如何之高,单凭剑式的威力就能以弱胜强,行出其不意的诡诈之道。而“北斗三十六剑诀”贵在能与用剑者的境界修为相合。用剑者修为高上一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就会强上一层,中正平和,行的是光明正大之道。不过如果仅仅在归真境界,却是“太阴十三剑”要更胜于“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也不说话,一挥大袖,悬空的筷子如沙场上的箭雨激射,朝着众人泼洒而落,而在细微处又有不同,每一支筷子在李玄都的气机牵引之下,巧妙避开了老板娘和女子杂役。
众多扈从各显神通,各自抵挡射向自己的筷子,而那名高大扈从则是举着盾牌将自己和白绕挡住,只听得筷子落在盾牌上面,如一声声惊雷炸响。
李玄都再一挥袖,弹射开来的筷子在半空中重新列阵,稍微调整角度之后,再次指向客栈内的众人。
在客栈这等狭小空间之中,李玄都的御剑可以发挥出巨大威力,一剑一剑如穿针引线,交织出一张无可躲避的大网。
众多青阳教高手也看出了这一点,先前那名老人开口道:“大家暂且退出客栈。”
其余人等应了一声,便要各自离开。有穿窗而出,有直接破墙而出,也有用五行遁术的。唯独没人敢从李玄都所在的客栈大门方向离去。
可即便如此,在李玄都面前,又岂是那么容易全身而退的。
一名稍稍慢了一步的中年男子被李玄都一把扯住衣领,他刚想要以气机震碎上半身的衣物,只是为时已晚,李玄都已经一拳打在他的后心位置。
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
此人的后背和胸腔中顿时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渗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这位修为不俗的先天境小宗师被这一拳打得脊椎尽碎,而且在巨力压迫之下,胸口位置向外凸显出一个清晰拳印,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场景极为骇人。
李玄都面色平静地收回拳头,任由没了脊椎的尸体软软倒地,就像是一滩烂泥。
裴玉从刚才就一直瞪大了眼睛。
心中就只有一个想法。
这就是高手。
真正的高手。
李玄都转头望向三人,缓缓道:“裴老,你们三人先去楼上暂避,那些护卫也不必下来,这里交给我便是。”
裴舟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待到裴家老少三人上楼之后,李玄都望向客栈的老板娘,拱手道:“未请教?”
“谢过公子出手相救。”老板娘施了个万福,轻声道:“妾身娘家姓韦,夫家姓杜,公子叫妾身杜韦娘就是。”
李玄都道:“老板娘是太平宗之人。”
老板娘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与贵宗的陆夫人,还有沈元舟和沈元斋两位前辈,都可以算是旧相识。”
第五十三章 单人破阵
听到李玄都此言,杜韦娘心头一震。
李玄都所说的三人,在太平宗中的地位极高。
自从帝京之变之后,老宗主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新任宗主,这也是太平宗封山的根本原因之一。陆夫人是谁?是太平宗如今的宗主夫人,另外两位则都是宗主的叔父。
这位李公子既然会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又能说出这三位的名字,想来是本宗的世交了,毕竟“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阵图”算是同根同源,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杜韦娘脸色郑重几分,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李玄都摇头道:“吩咐不敢当,只是请老板娘帮我一个忙,护住楼上的三人。”
杜韦娘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轻声道:“请公子放心便是。”
李玄都微微一笑,身形一闪而逝。
转眼之间,已经来到客栈外的官道之上。
顶尖武夫,凭借体魄五感可以见微知著,此时李玄都双脚踩踏地面,已经可以隐隐感受到地面的震颤。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整条官道都开始轰然震动,地面上的小石子以肉眼清晰可见的幅度微微震颤。
李玄都抬起头望去,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队骑兵,马匹精良,佩戴马刀和硬弓强弩,铁蹄踩踏地面,如阵阵闷雷声响。
青阳教的骑兵冲锋,先弩后弓,最后马刀,来去如风,就是这三板斧,便让齐州的众多地方守军吃足了苦头。此时在李玄都看到骑兵的同时,这些精锐骑兵已经举起手中的弩机,开始弩箭激射。
李玄都仅仅是凭借周身的雄浑气机,便将这些弩箭弹开,然后在刹那之间取出冷美人。
拔刀出鞘,单人破阵。
李玄都奋力前奔,速度更胜于骏马疾驰。一穿而过,冲在最前面的横向一线骑兵直接连人带马从中分为两半,死得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青蛟”和“紫凰”也已经掠出,以寻常武人已经肉眼不可及的惊人速度,环绕李玄都身周疯狂飞掠。
凡是处在飞剑飞掠轨迹上的骑兵,非死即伤。
李玄都仿佛是闲庭信步。
这些精锐甲士,在没有相应军伍高手配合的前提下,还谈不上“围杀”二字,难道不知道当初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其中聚集了多少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
李玄都此时此刻出刀出剑,无愧当年的“剑仙”赞誉。
剑气如风,剑气如虹。
除了手中之刀,拳、掌、指、肘,腿、臂、肩、膝,皆可以出剑。
一次抓住机会,李玄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一名青阳教先天境高手的面前,以手中“冷美人”架住此人的兵刃,然后一掌拍出。
妙真宗的玉鼎掌,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
这名先天境的小宗师血肉震荡,气血沸腾,身死当场,然后李玄都将尸体丢掷出去,将数名骑兵连人带马生生砸死。然后李玄都身形飘荡而出,出现在另外一人的身后,一刀横斩,取下首级,使其成为一具无头尸体,怦然倒地。
李玄都停下脚步,极目望去。
在二百骑军之后,八百步卒也已经马上赶到,同时还有一拨高手兔起鹘落,纷纷赶来。
就在李玄都身形停滞的空当,有三名青阳教高手联手围攻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持刀汉子,视死如归,他将自身所有气机全部灌注入手中长刀,刀身上有淡白色罡气环绕,吞吐不定,如火苗升腾,显然是先天境山巅的修为无疑了。
在这名心怀死志的汉子出刀之后,另外两人则是一左一右袭杀而来。
左边的是个魁梧汉子,每一步踏在地面之上,都会踩踏出一个巨坑,轰然作响,这便是先天境的不足,若是顶尖归真境或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就绝不会如此气机外放,只会气机内敛,力求做到伤人而不伤草木,故而外在威势倒是不如先天境小宗师那般花里胡哨。
右边的竟是是个妇人,并不在先前白绕的一众扈从之列,而是随着二百骑军一道而来,身形高瘦,五指如钩,十根尖长指甲上可见森森寒光,不逊于寻常兵刃。
李玄都浑然不惧,反而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恣意江湖时的光景,心境开阔,抖落无数枷锁和心中多年以来积攒的郁结之气, 大笑一声,当先挥出一刀。
那名出刀的汉子蓦然瞪大眼睛。
他手中那柄相依为命多年的老伙计直接被李玄都一刀斩断,然后“冷美人”去势不停,从他的额头到小腹位置,划出一道血线。
片刻之后,这道血红细线中爆开一大团血雾,这位用刀高手竟是从中分为两半,分别向两侧倒去。
与此同时,李玄都任由那名魁梧汉子一拳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未曾握刀的左手同样挥出一拳,打在这名魁梧壮汉的胸口上,使其胸口传出一阵“咔嚓”声响。
这名来自青阳教青阳总坛的武夫也是条悍不畏死的真汉子,哪怕整个胸膛都被李玄都一拳震碎,仍是死战不提,还试图继续出拳,哪怕能让李玄都的脑袋偏移一分也好。
只是李玄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化拳为掌,轻轻一按。
一瞬间,在李玄都手掌与此人胸膛相触的位置骤然荡漾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然后这名汉子整个脸皮皱起无数褶皱,如波浪一般上下浮动,嘴皮向上翻起,露出牙床,浑身衣衫猎猎作响,仿佛被狂风吹拂。
汉子眼神中的光芒渐渐黯淡,带着不甘倒地身亡。到头来还是不能递出他的第二拳。
在李玄都出刀和出拳的同时,那名妇人对于两名同伴的身死无动于衷,只见她全身骤然一变,原本就十分白皙的皮肤顿时化为玉石一般,半是透明,看上去浑然不似血肉之躯。她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有肉眼可见银白色光华疯狂流转,锋利如剑,力贯发梢,锋芒毕露。
此乃清微宗的搏命手段,名为“剑体”,又名“身剑”或“人剑”,取自以人为剑、以身为剑之意。
这位妇人才是三人中的真正杀手锏,一旦用出“人剑”之后,就算对手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在不防之下,也要非死即伤。
李玄都见此情景,怒极反笑。
然后这名妇人在临死之前,就看到了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
李玄都任由妇人的十指落在他的身上,无视剑气凛冽,然后收回左手一指点在妇人的气机流转关键位置,转瞬间便破去了她的“人剑”。使其肌肤上的玉色和身上的银白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不等妇人有其他动作,李玄都已经将“冷美人”刺入妇人的胸口。
第五十四章 所向披靡
不过是一转眼之间,白绕带来的先天境高手便折损近半。
白绕眯着本就狭长的眼眸,脸色阴沉。
对于他来说,死人很正常,他也做好了要死人的准备,能让青鸾卫束手无策,甚至使得“大奔雷手”丁策亲自出面,本就说明了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事,死上几个先天境高手,他根本谈不上心疼,但是如果死得太过容易,甚至还没能达到他预期中的效果,那他就有些肉疼了。毕竟青阳教的高手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个不是花费重金笼络。
按照白绕最初的设想,先天境高手战死五人之后,就算不曾重伤此人,也该使其受些轻伤,并且损耗其气机,可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却是有些添油的意思,一个一个上去送死,别说轻伤重伤了,就是损耗气机的效果也收效甚微。
想到这儿,白绕捏住腰间所悬的一块玉佩,指节微微发白:“这笔买卖亏了,丫头养的青鸾卫,果然是不做赔本的买卖。”
一直持盾守在白绕身边的高大扈从轻声道:“看来青鸾卫也在此人手中吃了大亏。”
白绕吐出一口浊气,阴恻恻道:“罢了,现在再说这些已是无益,就当是给客人端上几道开胃小菜。我就不信了,一千精锐甲士,还堆不死他!”
不过话虽如此,但白绕却是多了几分小心,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白绕还是默然后退至八百步卒的后方,身边更有重重心腹护卫,这些死士护卫身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军中甲胄,皆是出自大魏工部之手,如今却是落入了敌寇之手。可见大魏之战事失利,不在于兵事,而在于整个朝政格局出了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包括持盾高大扈从在内三位先天境高手,其中一名身后负剑的老剑客,一个则是身着道袍的道人。
白绕对于李玄都的项上人头自然是势在必得,只是江湖上风大浪急,谁也不敢说万无一失,他可不想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此时的李玄都有越战越勇之势。
虽说他身上有伤,但只要他不动用“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那么体内的伤势就在可以控制的范畴之内。
凭借他修炼多年已如本能一般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气机损耗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少,更是没有丝毫隐患。
先前李玄都之所以不用“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改用隐患更大的“太阴十三剑”,根本原因在于李玄都遇到的对手境界修为都在他之上,只能用在天人境之前威力更大的“太阴十三剑”对敌,不过遇到了当下这种被群起而攻之的局面,而对手境界修为又不如自己,“北斗三十六剑诀”就更为适合了。
李玄都的存在,就像河道中的礁石,无论汹汹河水如何冲刷,都屹立不倒,反而还激起汹涌浪花。
李玄都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不是正面硬抗一千精锐甲士,而是找出白绕的所在,擒贼先擒王。
一名名甲士死在李玄都的剑气之下,就如同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通体如白霜寒冰的“冷美人”上不沾丝毫血迹,依旧是明亮照人。
白绕也察觉到了李玄都的用意,不过他也不是全无后手,抬头问道:“何时出手?”
从他的上方传来一个淡漠嗓音:“再看看。”
白绕低下头去,没有多说什么,转移视线,遥望了一眼手持长刀的李玄都。
心中杀意十足。
这等人物,实在该死啊。
已经杀穿二百骑军的李玄都终于与姗姗来迟的八百步卒迎面相撞,李玄都单人单刀继续前行,势如破竹。
所向披靡,没有一合之敌。
但是李玄都也清晰感知到有气机浓郁之人正在一旁觊觎,并且跟随自己的身形悄然移动,这些人无疑是伺机而动的青阳教高手,多是先天境,只是因为先前已经有数名先天境死于李玄都之手,这才不敢贸然动作。除了这些先天境高手之外,李玄都还隐隐感知到一名归真境高手的存在,只是藏在暗处,不知其具体位置。
李玄都一路前行,出刀御剑没有任何花哨动作,皆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剑术,尤其是“青蛟”和“紫凰”两柄飞剑,飘忽不定,飞掠如长虹,对付比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是再好用不过,飞虹掠过之处,非死即伤,使得李玄都身周三尺之内,竟是无人能近身半步。
但是长驱直入的李玄都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心思越来越沉重,自己直奔白绕而去,白绕肯定知道自己的用意,而真正能对自己产生威胁的角色,只有那些先天境和归真境高手,普通士卒不能说毫无意义,只能说是收效不大,但是青阳教步卒方阵的推进,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变动,死则死矣。
当李玄都硬撼一名先天境的暗中偷袭之后,体内气机有了片刻的凝滞。
就在此时,那名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归真境高手终于出手了。
一名一直立在枝头的光头僧人一闪而逝,只剩下脚下的树枝还未微微颤动。
看这根树枝,仅仅比柳条稍粗,就算是鸟雀也难以承受,可一名成年人不但站在这儿,而且还能拿以此借力,可见此人的身法之高,以及境界修为之高。
在官道的战场上,李玄都仍旧是不断出刀,一路行来,血腥无比,身后尽是伏尸。
一道身影骤然从天而落,快若奔雷,势如金刚,瞬间撕裂开战场,一拳打来,带出一阵如雷鸣般的呼啸声音。
这一拳砸向李玄都的眉心。
若是这一拳打实,不死也残。
光头僧人嘴角翘起,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又是这等年轻人,还是这等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不过就在下一刻,光头僧人脸上的笑意就彻底凝固。
因为他这一拳的确落实,却没有他想象中的作用,非但没有一拳毙命,就连伤势也不显著。
只见李玄都被光头和尚一拳砸在自己的眉心位置之后,以拳头与眉心相触位置为中心,一阵阵肉眼可见的气机荡漾开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面容也开始不断变化,从年轻化作苍老,再从苍老重返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