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旁观者
雷明白,自己身处的交界处介于里表世界之间,这里的一切事物,都不具备实体,也不具备固定的形态,只是当他用感官尝试去感知这些事物,它们就会借着他对世界的认知,在他的感官中具现出形态,这些形态都具有其象征意义。
横亘在命运之河里的暗礁,是拦路之石,也是跃出水面的阶梯。雷没有犹豫,就朝那片黑影撞了过去,一瞬的恍惚间,他对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诧异,那神秘的声音来历不明,他却下意识没有戒备。
数沙之人?这名字让雷感到有点熟悉,隐约的,他想起自己是在跟画中人的交流中听到过类似的名字——数沙者,生于埃灵时代的,真正的人造生命。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雷恢复了知觉,他睁开眼,脚下是一道色彩斑斓的河流,一道巨浪正好平息,但仍有许多细微的浪花泛起。
“这是时间的痕迹,也可以称作历史。”那声音在雷的身后说。
雷转过头,无垠的黑暗里,是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影子,星环般的金属轨道,环绕着齿轮和巨大的指针,无数淡金色的流沙在机器的缝隙间涌动。
“浪花是脱离轨道的历史,但总是难以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时钟里传来的声音说,“譬如苏·埃里尔,她是这段历史的重要人物之一,但她还不具有脱离轨道的力量,仅仅浪花,是无法让这段历史的演变走向崩溃的。除非出现了潮汐。”
雷明白,数沙者口中的潮汐,意味着对历史轨迹毁灭性的改变,此时他心中对数沙者的身份来历和目的,都抱有诸多疑惑,他唯一能隐约确认的是——和数沙者的会面,会是他这次永续之境之行中最大的机遇。
“潮汐正在消失?”雷瞥着脚下逐渐平复的斑斓河流说。
“因为最关键的影响已经消失。”数沙者说,“你可以看到真实的历史了。”
“是什么影响?”
雷想知道,但喉咙像被堵住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回头去看数沙者,那时钟的幻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只留下星屑般逸散的流沙。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雷在心底发问,但没有得到回应。
潮汐平复了下去,所有浪花都消失了。
……
女剑士遍体鳞伤,那柄具有灵魂的利剑被她紧握在手里,又再度断裂。她的意志仍然坚定,却阻挡不住目光的涣散,从她握起这柄剑开始,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险死还生的困境,但这一次,不死鸟即将折翼,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一点希望的火星都被摧灭。
科雷亚对此行的凶险早有心里准备,却不明白,彭尔斯为何会如此果决地痛下杀手,但事已至此,灵灾也好,无辜百姓的生命也罢,都再和她无关,她脑海里浮现出苏的身影,她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终究走向了一样的结局。
“绯霓翗斯……”她在心底呼唤绯霓翗斯的名字,生命走到尽头时,她反而感到轻松了很多——没有守护表世界的能力,却身为守界者,实在是件让人乏累的事,不用再思考责任,她才发现自己只想活得很简单。从她离开故乡开始,她的愿望就未曾改变。
“你还能浴火重生吗……不死鸟,一如以往……”回应科雷亚的是剑柄上逐渐消散的温度。
……
大厅里,彭尔斯从暗影中显露身形,他打量着女剑士的尸体,感到有些诧异,她的确已经死了——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守界者,而非他人伪装。
但那个黑发男人,却莫名消失了。
彭尔斯皱起眉头,这时那位德罗契家族的老者迟疑道:“彭尔斯……你受伤了?“
“暂无大恙。”彭尔斯没有暴露自己的伤势,如果他中毒的消息泄露出去,德罗契家族就会军心大乱。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让家族的大部分成员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他们这些现在还守在家族里的老家伙,还得站好最后一岗。
“事情有些变故。”彭尔斯说话时声音随着暗影传递到了每一个留守的德罗契族人的耳中,“现在开始,杀死所有入侵者,不论什么身份。”
阴影中,加勒听到彭尔斯的声音,他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就如同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布兰德刺杀彭尔斯成功后,彭尔斯便大开杀戒,开始屠戮身旁的所有人,在贤者的力量压制之下,几乎没人能幸免于难。但之后的历史,则被隐藏在一场神秘的天火之下,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贤者之石不知所踪,布兰德也没能夺走它。
不过,此时拥有暗影血脉的加勒,却不会被彭尔斯视作敌人,凭着这具同位体的血统,他得到了旁观接下来的历史的资格。
与此同时,来自炼金协会的戈尔曼·瓦伦达走进德罗契家族的一处偏厅。暗影在他身边涌动,他的灵魂散发出如炬白光,光芒照耀之下,他身边的一切影子都被排开,一道影子在他身边经过,疑惑般地稍作停留片刻,便转身离开,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七十八:保管者
灵灾降临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德罗契家族衰亡的征兆。人们的确所料不差,但贪婪还是蒙蔽了一大部分人的理智,他们蜂拥而至,想趁虚而入,却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个强大家族的崩塌,绝不是因为多年的积弊,暗影之血的强大没有因时间而减损,反而,在彭尔斯的带领下,德罗契家族逐渐重拾了上古时先祖的荣光,对这样一个家族来说,逆境反而更加能激发它的力量。
当彭尔斯的声音蔓延到符腾堡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尚未离去的高贵族人和扈从便刺出了他们在暗影中藏匿已久的利刃。其中一大部分人因为彭尔斯引起的灵灾而心中有所愧疚,但对入侵者,他们不会右丝毫手软。超凡者的战斗往往速战速决,仅仅片刻过后,就有数十场刺杀发生然后结束,从浮空城的镜影出现后,符腾堡终于迎来了片刻的平静。
杂鱼出局之后,剩下的牌手已寥寥无几,但彭尔斯知道,这场赌局里自己已经输了。书房里,管家的尸体仍躺在地上,鲜血浸湿了地毯,彭尔斯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坐上书桌背后的黑天鹅绒椅,他的手按着小腹的那处伤口——这样虽然无济于事,但至少生命流逝的时候,他依旧尝试抗争了。
他的确输了,但并非输在被人刺杀,身中这无名之毒上。对已经走到人类巅峰的他来说,生与死的意义,已经极其简单明了。他不畏惧死亡,即使那是不期而至的。但他倾尽一切,召唤了浮空城的镜影,却没有揭开困扰自己一生的谜题,甚至,他此刻更加迷茫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已经满盘皆输。
但他至少还保留着掀桌子的权力。
彭尔斯拿出影鸦纹章,放在眼前端详,他的思绪飘飞到少年时候。来自家族旁支的少年以极其强烈的求知欲踏足神秘领域,就在那时他得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珍贵馈赠。“求知是最珍贵,也是最危险的品质。”那个人把这块暗紫色宝石送给彭尔斯的人说,“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德罗契的先灵,你有资格保管这块石头。”
但自己就要失去资格了——彭尔斯心想。
忽然他愣了一下。
“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
“并非赠送,而是请你保管它。不要感到意外,你不是第一任保管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些曾经的保管着曾经创造了许多历史,也全都被磨灭在历史长河中,而永恒不变的,始终都是永恒不变的。”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段话,悄然浮上彭尔斯的脑海。那个神秘人赠予贤者之石时曾如此告诫,但当时的少年再如何故作镇定,也不免因获得炼金至宝的喜悦而飘然,并没有过多在意。再后来,当彭尔斯能理解这些话时,他却有意无意地逃避了,把它们掩埋在记忆之匣的最深层。
不断的成功,逐渐靠近人类巅峰的力量,让他渐渐的以为,自己真的是贤者之石的主人了。
但失败终于让彭尔斯清醒。
“只是暂时保管。”彭尔斯看着那块散发暗紫色幽光的宝石,心想,自己也要成为消亡在历史中的一员了。但就算跻身贤者之境,炼金术士也无法走向永恒吗?不,德罗契的血脉自上古流淌至今,往后也不会消亡,暗影的传承跨越了漫长历史,这就是冠以德罗契之姓氏的永恒。
“对你来说,不论保管者是谁都无所谓。”彭尔斯用拇指摩挲着紫色宝石。
但他还得维持德罗契的最后一丝荣光,既然没时间给贤者之石找到可靠的下一任了,那就只能把它放逐到断层之中了。自然,明珠不会永世蒙尘,但至少还留在赌桌上的其他牌手没法得到它。这场牌局由他挑起,也将由他终结,虽然方式有点无赖,但至少行之有效。
他用灵魂力扰乱空间,并未借用灵性媒介和炼金材料,便在眼前开始构筑阵式。一道不期而至的声音让彭尔斯皱了下眉,却没停下此刻的动作。
“不要这么做,彭尔斯,这只是白费功夫。”布兰德不知在什么地方说,“无论你想把贤者之石藏到哪里,它的味道对我来说都很显眼。”
七十九:旅人
彭尔斯本来没打算理会那道声音。
现在的符腾堡里到处都是里表世界的结合点,他很快就构筑了阵式,并准备将贤者之石放逐到断层之中。
但当他刚准备这么做,却发现有一道灵魂气息正萦绕在贤者之石旁边。
彭尔斯皱了下眉,他的感知顺着暗影蔓延,追踪到了这道灵魂气息,让他诧异的是,他在这灵魂力感受到了熟悉的暗影之力。当他正要锁定这灵魂的主人时,却恍惚了一下,是那无名的毒素,让他变得异常虚弱。
那道灵魂气息倏然消失了,只留下若隐若现的声音。
“不要试图挣扎了,彭尔斯。你知道戈埃略吧,那个靠所谓的长生不老药欺骗时间,活了四百多年的炼金术士。他在生命终结之时也触摸到了贤者之境,但时间的反噬还是让他的灵魂崩溃了。我从他的坟墓中终究掘出遗灵,用时之沙提炼出时间之毒,为此我整整花了十六年。”
“这是光阴的诅咒,已有一名贤者为此丧命,而你也不能幸免……”
声音消失在彭尔斯的耳边。
给敌人解释毒药的来历,这看起来极其愚蠢,但彭尔斯完全理解那个刺客的心理,一个炼金术士投入大量精力所获得的成果如果不能与人分享,成就感就会大为削减。一个精妙的炼金配方需要一个高明的创造者,同样也需要倾听者,如果这需要倾听者保密的话,将死之人是最好的选择。
但彭尔斯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上面。
他回味着那道灵魂的气息,终于推测出那名刺客的来历。那是暗影之力,但德罗契家族的族人绝无背叛的可能。
有人掠夺了德罗契族人的超凡能力,是衔尾蛇,是那些从埃灵时代就想要带领世界走向毁灭的奉神者指使的走狗。
那些疯子认为里表世界的完全重合会带来完美的“新秩序”,如果贤者之石落到他们的手里,他们一定会制造出比现在的灵灾更糟糕的灾难。
彭尔斯握紧了影鸦纹章,心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懊悔,在准备召唤浮空城的镜影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绝不会被旁人理解的举动,为此他付出了许多代价,让波尔坎的那群皇家炼金术士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踏足符腾堡一步,这让他有了行事之便,但也让他无从求助他人。
他像一只身受重伤的狮子,那弱小的猎人藏在暗处等他流干鲜血,而他空有一身力量,却没了施展的余地。
……
一道身影穿过暗影之门,带着旅人独有的海风和沙尘,以及森林的湿气。他衣着破旧,皮靴上结着盐霜,裤脚满是污迹,黑色兜帽上有着不知在哪里席地而眠沾上的碎叶。
从外貌来看这是个旅者,冒险家亦或行商。没人会觉得这是个超凡者,几乎没有哪个超凡者会如此不顾体面。但这道身影走进德罗契家族,穿过那些暗哨,却像一阵微风般,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他目的明确,脚步不快,从未有丝毫停顿。
但穿过一处大厅时,男人停了下来。
“不太对……”
他取下兜帽,皱起眉毛,疑惑从黑色的瞳孔里一闪而逝。对这张脸来说,这种神色极其罕见,他见识过里表世界的万物,已经很少有什么能令他疑惑。
“有什么被改变了,时间的轨迹本不该如此,连我也被卷入其中……”
男人沉默地开始推算,过了一会儿,他惊讶地挑起眉毛,恍然之后无奈苦笑,眼中闪过一抹悲哀地神色。
“虚无之物,竟然把我的思维复刻得如此淋漓尽致?”
随着玻璃碎裂般的声音,男人身边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缝,斑斓的色彩在裂缝中涌动——这个男人的思考,让永续之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以他为原点,这个世界竟然出现了崩溃的征兆。
永续之境所具现的过去之人,竟识破了自身的虚无,这足以对永续之境本源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好在男人的悲哀只持续了一瞬。
“就让历史回到原本的轨道吧。”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安抚永续之境的本源,“也许有人需要指引,这就是时间之痕的意义。”
男人身边的裂缝愈合了,永续之境重新趋于稳定。
他走向大厅内的某一处,低下头,失去意识的女剑士还有呼吸,虚弱却顽强。她的身体已被打败,灵魂却仍未屈服,握剑的手甚至比平时更紧,手背上崩起显眼的青筋。
男人顺着剑柄向下看去,剑刃却已破碎不堪了。
……
没人能打破光阴的诅咒,至少彭尔斯没能做到。他跻身贤者之境不过半天,现在却几乎丧失了所有力量,须发皆白,老态龙钟,完全成了一个普通人。
书房里,他看着眼前那道从暗影中出现的身影,冷冷道:“看来你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了。”
出现在书柜旁的布兰德摘下花盆里的一朵紫蔷薇嗅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彭尔斯:“这是显而易见的,彭尔斯,我承认你是这个时代的骄子,当你把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过去,而我则把精力倾注于夺取你的未来,你就注定失败了。”
彭尔斯。
这是一场优雅的交锋,在只出现了一道伤口的情况下,双方毫不血腥地分出了胜负。但这却让彭尔斯心头十分憋闷,他仰起头,闭眼深吸一口气。
影鸦纹章被他一丝不苟地佩戴在胸前。
“快点结束吧。”彭尔斯睁开眼睛,“从今以后衔尾蛇就是德罗契的死敌。”
一位贤者死前的不甘,是很能让人获得愉悦成就感的调剂品,布兰德微笑着走向彭尔斯,把手伸向他的胸口。
“我精心为你准备的死法算得上十分体面了,不是吗?”
布兰德摘下影鸦纹章。
但一只戴着短指鹿皮手套的手却以毫厘之差,将纹章抢先摘入手中。
布兰德悚然一惊,他下意识要抢回贤者之石,理智却让他向后退去,身影倏然融入暗影之中。
一个旅人打扮的男人出现在彭尔斯的书桌旁,打量着手中的影鸦纹章,本已闭目等死的彭尔斯见到此人,露出震惊又迷茫的表情。
“你是谁?”
布兰德忌惮而愤怒的语气回荡在暗影里。
“不要紧张,我只是来带一句话。”
那个旅人模样的男人回头对彭尔斯微笑,一如他当初赠予少年彭尔斯贤者之石那样和煦如风。彭尔斯嘴唇蠕动,生命走到尽头时,往昔的回忆尽数浮上眼前——这个神秘男人的脸,他的年龄,黑色的眼睛与数十年前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恍惚间,彭尔斯也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你的保管到期了,接下来就把它交给我吧,彭尔斯。”
八十:火翼
布兰德惊怒交加。
那柄抹上时间之毒的匕首被他牢牢握在手中,他却找不到半点偷袭的机会。
并非是那个旅人的防备滴水不漏。
而是布兰德虽然能看到旅人的身影,能看清他身上的碎叶和污迹,看清鹿皮靴上的每一粒盐霜,但他的灵魂却完全没法感知到旅人的存在。
对灵魂升华至超凡脱俗之境的炼金术士来说,原始的五官反而是效率极其低下的感官,他们更加信赖灵魂的感知,或者某些人体炼成的造物。
但布兰德看到旅人的模样,听到旅人的声音,甚至闻到了风和泥土的味道,他的灵魂却告诉他,那个旅人并不存在。
这让布兰德感到怪异,危险,畏惧。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令人匪夷所思,就算是贤者也会受伤,也能被杀死。
但要怎么打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
书房里,彭尔斯感受着布兰德的灵魂气息离去并消失,他已被光阴的诅咒腐蚀成一个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甚至连思维也变得和普通老人一样迟钝,敏感。以至于他仍沉浸在恍惚的感觉中无法自拔。
他本以为,自己跻身贤者之境后再次面对旅人,心态会与少年时大为迥异。但他发现,旅人在他眼里仍旧像一缕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的风一样神秘。
这个曾经去过人类巅峰的老人,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自责地说:“抱歉,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保管者。”
“贤者之石没有失落,你已经尽到职责。”
旅人把目光从影鸦纹章上移开,看着彭尔斯。
“正因为你的求知欲,我将它交给你保管。”旅人笑了笑,“不过我没料到你的求知欲如此强烈。”
彭尔斯虚弱地松了口气,他知道贤者之石被旅人收回是最好的结局。不过,一个巨大的疑惑仍在他心上萦绕不去,光阴正在流逝,他知道自己下一刻就将迎接死亡。
如果困扰他毕生的谜团得不到解释,那将是比死亡可怕得多的事。
“还有什么遗憾吗,彭尔斯?”
旅人看着彭尔斯浑浊的眼睛。
“我一直以为,我的祖先是在对抗灾难时英勇身亡……”彭尔斯的声音越来越低哑,“为什么……”
先祖的荣光是支撑每个德罗契族人骄傲的基石,没人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引以为傲的祖先在神罚面前选择了逃避,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之举。
“你已经有点糊涂了,彭尔斯,你心底很清楚并没有所谓的神罚。也许该换个角度看待问题了。”旅人温和地说,“比如说,浮空城的陨落,也许不是一场灾难呢?”
彭尔斯愣了一下。
一切都可以被接受了,虽然,旅人并没有真正解释清楚什么。但彭尔斯没时间,也不愿继续深究下去,无止境的求知欲已带给他一次教训,先祖的荣光并未黯淡,这对他来说完全够了。量力而行能让人活得轻松很多——曾站在这个时代的巅峰的彭尔斯以前也许能无视这句不知进取的丧气话,但他现在只是个快要迎接死亡的普通老头了。
“谢谢。”彭尔斯抬起头,“你该去寻找下一位保管者了,可惜,我还挺想见他一面的。”他催促旅人离开,虽然不舍,但他唯独不想让这个男人看见自己的死状。
“当然可以,不过你已经见过了。”旅人却说。
“是谁?”彭尔斯愣了一下。
“一个纯粹的灵魂,带着一个纯粹的容器。”旅人回答,“那正是贤者之石最好的载体。”
……
“一个高贵的剑士,绝不会让自己的宝剑轻易示人。应当时时擦拭剑身,务必用幼鹿前胸绒毛最柔软的皮毛和上等剑油。剑士当珍视宝剑等同于珍视自己的生命,剑刃若崩出缺口,便如龙触逆鳞。”
一个贵族骑士曾在酒馆里如此侃侃而谈,但科雷亚并不苟同。
她与绯霓翗斯的回忆,远没有那么美好。
八岁时契父送她这柄剑时,它还没有名字。契父在审判者温特纳尔的雕像下,告诉他她审判之剑两面染血的箴言,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对那句箴言都并未有所体会。
十四岁时她穿越雪谷,穷途末路之时,是磨钝的剑刃帮她割开郊狼喉间毛皮,让她能痛饮滚烫的狼血。当她走出绝境时,就连剑柄都被当作柴薪消耗掉了,只剩下因破冰而残损的剑刃。那次她在雪谷成功生存了半个月。
就在剑柄燃烧的火光在黑暗中驱逐出尺寸光明的那个晚上,她用源自古埃灵的一个传说,为这柄剑取了名。
她寻找铁匠修复了绯霓翗斯。
每晚当她用守界者的传承秘法冥想时,都带它与自然一同呼吸。
十五岁,她用绯霓翗斯杀死两名企图侵犯她的男人。十六岁时,绯霓翗斯为她削短银发,见证了她的成人礼。她用绯霓翗斯砍柴,杀鱼,切肉,为几名领主老爷当过雇佣兵赚路费,教训过不长眼的匪徒。
她经历的庸俗的一切,就是绯霓翗斯经历的。
包括死亡。
剑柄的温度正在流逝,科雷亚的意识沦入黑暗,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脑海里却是一道火焰环绕的身影。不死鸟,里世界的传说生灵,它死亡后便会在烈火中重生。
这本应是守界者视若蛇蝎的存在,女剑士却心怀憧憬。至少这火光给她带来了温暖,在那个雪谷里的夜晚还有现在。
“你还能浴火重生吗?不死鸟。”女剑士恍惚间想起熔炉的火光和铁锤下飞溅的火星。
“如果你想的话,守界者。”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风一样地掠过科雷亚耳畔。
“绯霓翗斯……我没想到你居然是异性……不……你是谁?”
“不要随意询问陌生人的来历。”
“你能帮我?”
“不是我,是贤者之石。它能化幻想为真实,但前提是,你的幻想足够坚实。握紧它,终结这场灾难吧。”
“幻想……”
科雷亚意识模糊间看到一双火翼悄然展开。
炽烈,飞腾。
八十一:天火
像一具被烈火灼烤的琉璃胚,女剑士的灵魂片片龟裂,火翼破茧而出,清亮的唳叫完全唤醒了她的意识。
黑暗的大厅里,伤痕累累的手紧握剑柄,一道暗紫色的光芒流进剑刃,破碎的铁片悄无声息熔化成通红的铁水,各归其位。
科雷亚睁开眼睛时,绯霓翗斯已恢复原状,红光从逐渐冷却的剑身上消褪,露出银亮森然的剑刃。
她能感到剑里蕴藏的炽热力量。
“贤者之石……”
科雷亚一时还有些迷茫,但有一件事已经明了——绯霓翗斯成为了贤者之石的载体,现在,它就是贤者之石。
那个男人是谁?他从彭尔斯手里夺走了贤者之石?但彭尔斯已成为贤者,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科雷亚心中还有疑惑,从北境跋涉至符腾堡,她要解救受难的灾民,而现在,她拥有了制止灵灾的力量……
但守界者的信念告诉她,所有来自里世界的,都应该被排斥,被驱逐。而贤者之石,正是里世界能量的最高形式。她本来期望彭尔斯能幡然醒悟,主动终结灵灾,再将贤者之石交给守界者保管——虽然希望渺茫,但那就是她的目的。
可现在贤者之石落入手中,科雷亚反而难以抉择。使用贤者之石的力量便会背弃信仰,她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将不再纯粹,但现在,封上灾难魔盒的锁匙,却握在她的手里,她知道自己终究无法背弃良知,但信念的崩塌正带给她比**受创更大的痛苦。
“信念支撑你前进,而非拦路之绳,守界者,有时候你得试着解开苦修带,留下使你进取的,舍弃那些束缚你的。”
旅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科雷亚对面,朴实却深奥的话语让科雷亚感到自己仿佛正在面对契父。她若有所悟,绯霓翗斯传递过来的炽热意念让她如获新生。
像绝大多数宗教那样,守界者亦有不乏有许多苛刻死板的信条。
信念不坚者依靠束缚使自己坚定。
但她已经十分清楚,并从始至终地践行了自己的信念。
她已有资格解开苦修带。
女剑士眼神重新坚定起来,干脆利落地砍掉了所有迷茫。
旅人脸上浮现出笑意。
“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保管者。”
科雷亚观察着眼前的神秘人,毫无疑问的,是这个旅人将贤者之石交给了她。这证明他比握有贤者之石的彭尔斯还要强大,显然,他想要终结这场灾难,可为什么他不亲手去做?
“为什么把贤者之石交给我?”
“你拥有守界者的品质。”旅人说,“坚韧,永不停歇,即使目标看起来无法实现。”
科雷亚几乎从未遇见过了解守界者,并且理解守界者的人,她怔了一下,却想到守界者的传承几乎已完全凋零,甚至被传承者否定。她想到苏离开的那天,契父并未阻止,他说守界者的传承,最多再维系百年就会成为历史。
“那的确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女剑士绝不会表露出自己的软弱,但或许是因为解开了束缚,或许是因为面对旅人就像面对契父,她说出了自己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呢喃。
“只要光阴仍在流逝,再微小的概率都会演变成绝对。”旅人微笑,“但现在你该挥剑结束这一切了。”
……
雷再度看见了天火。
就像他为科雷亚重铸利剑时那样,绯霓翗斯被火焰笼罩,一双火翼自剑中展开,笼罩了整个符腾堡。
没人因此受伤,马棚里的干草和娇嫩的蔷薇都没沾染半点火星。浮空城的镜影,远古的低语,徘徊的暗影……却像烈日下的积雪那样悄然融化,蒸发在虚空中。
“彭尔斯……旅人……贤者之石……”
雷旁观着斑斓河流中的这一幕,最后是那道高举利剑的身影。
浮空城彻底消失了,连雷脚下的斑斓河流都迅速蒸发。
永续之境正在崩溃。
雷感到自己正在猛地下坠,他听到了刻印破碎的咔嚓声——来自久违的表世界。所有**的知觉,正在迅速返回,久未进食的饥饿感,久卧的脱力,让他感到头昏目眩。
但还有许多疑惑没有解开。
“等等!”
他无声地呐喊,眼前的黑暗里掠过的,只有一抹淡金色的流沙。
雷猛然从床上坐起。
“嗬……嗬……哈啊……”
他剧烈喘息,钻入鼻尖的是亚麻被单上淡淡的尘灰味。进入永续之境前他叮嘱过管家,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进屋打扰。天光透过紧闭的窗帘被染成棕色,窗台上的三色堇早已枯萎失色。
雷的喘息渐渐平复,心中涌起久违的熟悉感,同时却有挥之不去的失落。
冰凉的触感从手边传来,他偏头一看,影鸦纹章上的宝石,已碎成齑粉。
出神半晌,雷躺下疲乏的身体,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科雷亚……竟然是你得到了贤者之石。”
八十二:不可直视的回忆
荣格·萨顿穿过真理之门进入四色厅时,所有炼金协会的人员都处于忙碌之中,为即将苏醒的降临者配制各种炼金药剂,用于复苏身体机能,消除长时间接触刻印给灵魂带来的负面影响,并随时准备启动急救方案。
波希雅·阿伯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作,见到荣格,她示意身边人暂侯,问道:“弄清楚教会收手的原因了吗?副会长先生。”
“他们口风很紧。”荣格摇头,“不过大概是因为某件圣遗物让他们临时改变了决定。”
波希雅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是这样,新教一直想要超过迦什教,而圣遗物从根本上影响信徒的偏向,那条蛇完全咬中了要害。”
“之后再和他们洽谈吧,我们没必要太主动了。”荣格平静的语气里蕴含着绝对的自信,教会既然违背了承诺,就一定会付出足够让炼金协会满意的代价,不然炼金协会的报复,就会让教会蒙受远超过他们背弃承诺所获之利的损失。
“马格努斯呢?”荣格话锋一转。
波希雅道:“他的健康状况很稳定,不过永续之境的排斥总会带来一些伤害,他正在休息,暂时没必要打扰他了。他见证的历史中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唯独引人注目的是,苏·埃里尔的行为出现了偏差,我们怀疑这个时代的她也偷渡进入了永续之境,不过还没有直接证据。”
荣格点点头,这时一名执事匆匆走来,对荣格与波希雅汇报道:“戈尔曼先生醒了!”
波希雅与荣格对视一眼,立刻走向四色厅旁的房间。
戈尔曼·瓦伦达睁开双眼,那道火焰似乎仍在他视野中弥留不去,他用力眯起眼睛,视线模糊一下,再度清晰,天花板上刻绘着华丽繁复的四色山顶之花,蓝色寓意腐化,赤色寓意硫磺,银色是汞,他们结合转化的金色所寓意之物,完全将戈尔曼从恍惚之中唤醒。
“贤者之石!”
他张口欲呼,久未进水的喉腔却发出拉风箱般的呼哧声。一个炼金术士见状,连忙扶住戈尔曼后背,但还是没能止住戈尔曼的剧烈咳嗽。十余人围在戈尔曼身边,等他的咳嗽稍微平复,就有人递上金杯装盛的药剂,性质最为稳定的黄金被视作表世界最中接近贤者之石的金属,是炼金药剂最好的容器材料之一。
戈尔曼如饥似渴地饮下数种药剂,喘息了一会,刚恢复语言能力,他就虚弱而急促地说:“一个旅者……一柄剑……浴火的羽翼!”
戈尔曼口中吐露的名词没头没尾,但一旁早已准备纸笔的人员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话一字不差记录下来。做着同样工作的还有一名操作打字机的打字员,黄铜按键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没人打断戈尔曼,也没人引导他的思绪。说出那几个名词后,戈尔曼喘息着又休息了一会儿,才虚弱地说:“我都看到了。”
床边的炼金术士都露出惊喜的神色,荣格眼睛一亮,对戈尔曼鼓励地点点头,依旧没有出声。波希雅用眼神示意,让绝大多数人都离开了房间,很快,戈尔曼身边就只剩下分别担任理事长和副会长地波希雅和荣格,以及抄写员和打字员。
在炼金药剂的作用下,戈尔曼迅速恢复了大半精神,这让他有了斟酌语言的余力。他看了一眼床边的人,沉吟片刻,缓缓叙述道:“马格努斯离开后,我在德罗契家族内成功潜伏下来。我本来打算等候出现变故再找机会窥视发生了什么,但彭尔斯被人偷袭了,他变得很虚弱,甚至没能发现我的窥视。”
“他的情况很糟,似乎精神也受到了影响,他命令德罗契家族的人屠杀外来者,却没能阻挡那个偷袭者。”
戈尔曼说到这里,语气就变得迷茫起来。
“然后,一个男人出现了。我看到了他,却完全没法感知到他……”
戈尔曼的描述让荣格和波希雅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你看到了他?”荣格终于忍不住问。
“我看到了。”戈尔曼点头,喃喃道:“他风尘仆仆,穿得像个旅者。他阻止了偷袭者,但彭尔斯也油尽灯枯了,然后……他拿起彭尔斯的影鸦纹章……”
戈尔曼回忆着自己在永续之境中见证的一切,忽然他愣了一下,惊恐地喊道:“给我纸和笔!”
他撑着床沿努力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桌边,抄写员连忙将纸笔交到戈尔曼手里,戈尔曼铺开纸,立刻在纸上画了起来。沾满盐霜的皮靴,黑色长袍,短指皮手套和兜帽,他迅速勾勒出旅人的身影,要画出旅人的脸时,笔尖却悬停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关于那张脸的记忆正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淡去,他越是用力回忆,那张脸就淡化得越迅速,甚至连那道身影也模糊不清了。戈尔曼的目光落在纸上,看着自己刚画出的人影,心中涌起深深的迷茫。
我画了什么?
他瞳孔失焦,笔端颤抖。
一只温柔的手掌抚过戈尔曼的后脑。
被压制的疲惫重新涌入四肢百骸,戈尔曼一下昏厥过去。
“你在做什么?波希雅?”荣格用带着三分责备的语气说。
“你也能看出来他的状态很危险不是吗?副会长。”波希雅扶住倒地的戈尔曼。
荣格叹了口气。
探究隐秘总伴随着牺牲,他比波希雅发现更早发现了戈尔曼的精神波动,让戈尔曼的灵魂受到些许损伤,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代价。
荣格走到桌边,轻飘飘的纸张让他感到十分沉重。
纸上的旅人风尘仆仆,脸上却一片空白。
八十三:表针
迪普走出石屋,长久羁留永续之境的后遗症让他头脑发胀。泰拉瑞山冷风呼啸,刮面的寒气让他多少清醒了一点儿,他眯起眼睛揉着额头,勉强看清了前面的人影。
那是个黄褐色头发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一副满脑肥肠的商人模样。迪普只是怔了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只有玻西瓦尔才知道这个藏身处,也只有那个家伙才会经常变换不同的面貌,让人认不出身份。
“嘿玻西瓦尔。”迪普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说,“你的事处理完了?还顺利吗?”
“目前的情况还不错。”玻西瓦尔打量着迪普,“倒是你们……永续之境里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玻西瓦尔的话让迪普微微一怔,他旋即解释道:“一切都在计划中,杰洛特使用的那具同位体躲过了彭尔斯的剿杀,他应该已经得到了有价值的情报了。”
“为什么你耽搁到现在才离开永续之境?”玻西瓦尔皱着眉。
“我在符腾堡外面,想看看消除灵灾的天火究竟是什么,我还真发现了一些情报,那时似乎有什么强大的里世界生物降临了。”玻西瓦尔的态度让迪普感到稍微有点不妙,他解释完后补充道:“不过具体的信息我想应该问杰洛特,他现在应该也醒了。”
“我倒希望他再也醒不过来。”玻西瓦尔说。
“什么意思?”迪普有些摸不着头脑。
玻西瓦尔露出无奈的神色。
“跟我来。”
迪普心里咯噔一下,只见玻西瓦尔走向峰顶的一处石屋,那是杰洛特睡的地方,布置着使用同位体所需的阵式。他快步跟上,只见玻西瓦尔在石屋前顿足,回头看了过来。
透过玻西瓦尔身边洞开的屋门可以看到,屋里那些用来召唤永续之境的古物,以及那具用来感应同位体的干尸都在,却唯独少了杰洛特的身影。
迪普面色变了变,“是她!”
“苏·埃里尔?”玻西瓦尔走向杰洛特的床铺,床边有一个红色颜料画成的血杯的图案。
“她也进入了永续之境,为了阻止她改变历史,我们不得不现身和她谈判,我本以为用归还血杯做筹码会让她动心,但她根本没有接受我的条件,只是出手击伤了杰洛特的同位体。”
迪普说着思索了一会,“看来她收集了同位体的血液并且具现到表世界了,并且利用这些血液找到了杰洛特的藏身之处……我有过这方面的担心,但没料到她行事如此迅速。”
“千万不要小看女人的决心。”玻西瓦尔打量着血杯的图案,又耐人寻味地看着迪普,“尤其在她们记仇的时候。”
“别这样看我。”迪普心里有点发毛,毫无疑问,那个女人已经来过这里,带走了生死不知的杰洛特,并且留下了这个图案,以表明她取回血杯的决心。
“妈的,我们得找回杰洛特……”迪普低声自语,骂道:“从一开始就不该指望他能派上什么用场,他不光弄丢了怀表,还中了那婊子的诡计。”
“还有其他愿意使用同位体的人吗?”玻西瓦尔玩味地看着迪普,同位体的确具有优势,也会对使用者的灵魂造成负面影响,“我其实更信任你,迪普。”
迪普并没有玩笑的心思,他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
“现在有个问题。”玻西瓦尔说,“为什么她没动你?”他看着迪普,“对她来说,你应该是比杰洛特更优先的目标,毕竟……是你偷走了她的东西。”
这正是迪普心中疑惑的,他皱眉道:“我以为是你阻止了她。”
“我来时杰洛特已经失踪了。”玻西瓦尔摇头,她的状态应该很不稳定,不然,她没理由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看来,当初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逃离异端裁判所。”
……
“你都看到了什么?”
意识恍惚间,杰洛特听到耳边有人发问。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身体却不听使唤。涌上心头的危机感让他不想回答这问题,但正是这危机感如刀悬喉间,让他感到如果自己不回答,利刃就将割开沉默的无用之物。
“迪普?”杰洛特问道,“是你吗?”
“快回答,时间不多了。”
耳边的声音说。
杰洛特听到了表针的滴答声。
这声音让他没来由心中一紧,他回答说:“贤者之石……我看到了贤者之石……”
“贤者之石在哪?”
“被一个女人,一个带着剑的女人拿走了,他叫她守界者。”
“他?”那声音沉默了一下,“彭尔斯吗?”
“不,不是彭尔斯……”杰洛特说到这里迟疑起来。
“是谁?”那声音逼问道。
是谁?杰洛特在脑海里回忆那道身影,那道身影却逐渐淡去。表针的滴答声让他心头慌乱,他用力挣扎,意识逐渐恢复清醒,身体的知觉恢复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被束缚着,双眼也被蒙蔽。
震惊之下,杰洛特立刻使用掠夺自塞西莉亚血脉中的暗影之力,但当他刚想凭借能力脱身,表针的旋转突兀迅速起来。
滴答滴答滴答。
房间里,杰洛特被捆绑在床铺上的身体迅速老化。
镶嵌着红色宝石的怀表在他身边急速转动。
吧嗒一声,发条停止时,杰洛特的身体已完全苍老,没了生机。
苏缓缓走近,拾起怀表。
“可惜。”她蹙起眉毛,玛丽艾尔的灵魂给她带来了太多不便。要不是她的超凡能力完全被玛丽艾尔占据了,她本不用这么急着杀死杰洛特的。
“贤者之石,守界者……”苏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刚才杰洛特的话,“科雷亚,你竟然真的成功了。”
八十四:远行
餐厅里,饥肠辘辘的雷从容地享用了三碗土豆蘑菇浓汤,大量煎培根和烤鸡肉以及蔬菜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暴食者的能力让他能够迅速消化食物并恢复体能,刚离开永续之境时他还十分虚弱,但现在精神和体力都基本恢复了正常。
管家坎普还在指挥女佣准备食物,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示意坎普停下。
“坎普,我不在的时候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吗?”
坎普显然早有准备,他取出随身的笔记本翻开,从善如流道:“您已经沉睡了两周,这两周里,您的宠物被南希小姐照料得很好,按照您的嘱咐,我每天定时向石罐里投放了定量的里世界金属。另外,这段时间内我们一共收到了三十二份邀请函,其中有价值的九封,考虑到总是拒绝宴请会也许会给他人留下孤僻的印象,我自作主张用您正在旅行的理由推脱掉了。”
“旅行……”雷低声道,“的确该去旅行了。”
正在查看笔记本的管家没有听到雷的低语,他继续汇报了两周内炼金协会传来的几份关于学徒级炼金术士项目的通报,然后继续说:“近期的报纸都整理好了,我为您裁剪掉了无用的信息,需要现在拿过来吗?”
“谢谢,坎普,你做得很好,不过暂时不必了。”雷沉吟了一下,“请帮我把世界地图拿来吧。”
世界地图?坎普露出疑惑的神色,但没有多问。
片刻后,雷坐在书房里,一份世界地图被摊开放在桌面上。
“越过亡者之脊,就是斐列帝国的北方边境……”
雷查阅着地图,一直向北。
越过斐列帝国北方边境,地图上的色块变得杂乱起来,许多小国家的名字拥挤在一起,众多小国环绕着的蓝色区域是浮石之海,再往北,色块又趋于统一,白茫茫的一大块区域里,只有零星几个单词,标注着那里有只有少数几个人类聚居地。
“坎普,斐列帝国的蒸汽火车,最远能开到哪里?”雷指着那块白茫茫的区域,“往北的火车。”
坎普愣了一下,西庸堡出身的管家,对奥罗大陆的交通状况了如指掌,毕竟雇佣他们的家主大多财力雄厚,而旅行正是这个时代的有钱人热衷的娱乐活动之一。他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就看着地图说:“瑙瓦卢,按照一年前交通部公布的信息,蒸汽火车往北最远能通向瑙瓦卢。”
“瑙瓦卢……”雷顺着坎普的目光,找到了浮石之海旁的一个名字。
那几乎是奥罗大陆人类活动范围的最北端了。
“得益于斐列帝国的外交实力,近几十年斐列帝国的交通网络几乎覆盖了整个大陆。”坎普说,“您想要旅行了吗?先生。”
“要出趟远门了,坎普。”雷顿了顿,“或许是瑙瓦卢再往北,具体多远还是未知数,我的钱还够吗?”
“您的需求不太精确。”坎普苦笑了一下,“我想花费应该在两千镑以内,如果没有遇上恶劣天气和意外情况的话,应该还用不了这么多,不过您旅行归来后就得去炼金协会接些项目,或者找些私人委托了。”
“那就帮我准备行李吧,拜托你了。”
雷刚说完,门口却传来敲门声。
“朱莉安?”坎普疑惑地叫了一声。
雷却听出门外是两人地脚步声。
“进来吧。”雷抬头对门外喊了一声,并未锁上的房门被推开,女佣站在门外,不出雷所料,她身边的金发女孩正是南希。
“贝德维尔先生!”见到书桌后方那张久违的亲和面庞,南希欣喜地呼唤了一声,又看到书桌上摊开着地图,坎普侍立在一旁,显然正在和雷商谈什么,南希又小心翼翼道:“我好像打扰到您了。”
“我正想见你呢,南希,快进来吧。”雷微笑着招呼南希进入书房。
女佣离开后,雷有些奇怪地说:“不得不说,南希,你来得真是时候。”
“是萨利斯特嬷嬷。”南希解释道,“她从教会那边知道了一些消息,然后告诉我您也应该快醒过来了……”
“过阵子我想当面感谢她。”雷问道,“你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我的能力觉醒得越来越明显了,塞西莉亚也醒了过来,不过,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南希说着,迫不及待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萨利斯特嬷嬷告诉我不必为能力觉醒而担心,她会引荐我加入炼金协会,并且当我的守秘人。”
“令人振奋的消息。”雷欣慰地感叹道,这个女孩踏进超凡门槛的过程,比他要顺利得多。
沉吟了一下,雷又说:“不过,我还得拜托你帮我照顾荷露斯一段时间,我得出一趟远门了。”
“您要远足?”南希怔了一下。
“没错,也许我能从见证的历史里得到一些收获,如果没有,就当作一次普通的旅行吧。”雷身子往后靠了靠,松了口气,“我最近收获了很多,但收获的大多是疑惑,我得出去走走了。”
南希在对面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沧桑的神色,她不禁想追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她捏了捏拳头,鼓起勇气说:“也许我能给您当助手?”
“助手?我已经决定让坎普同行了。”雷摇了摇头,“这也许不是旅行,而会是一次苦行。”
……
次日清晨。
“我昏迷了几天?”
头痛欲裂的戈尔曼看着天花板,虚弱地问道。
“一天零七个小时,按照理事长的嘱咐,您应该继续休息以修复灵魂创伤,瓦伦达先生。”床边的内务人员说道。
“不,我有情报。我要见荣格和波希雅,不……他们中的任意一个,谁现在有空?”
内务人员匆匆离开,片刻后,波希雅进入房间。
“站在理事长的立场,我希望你能给出更多情报,但出于人道主义……”波希雅看着床上的戈尔曼,“你应该休息充分以后,再尝试回忆那些东西。”
“守界者……”
床上的戈尔曼艰难地吐出这个词汇。
“贤者之石,被守界者拿走了……”
他语气虚弱地说出这句话,便重重松了口气,不再说话。
“守界者?”波希雅眉毛一挑,这个古老的词汇纵使在炼金协会的资料库里也只有极少记述。
她看了床上的戈尔曼一眼,迈步迅速离开。
十几分钟后,十二名神秘学者进入炼金协会资料库,开始搜集一切关于“守界者”这一古老词汇的信息。
而此时,一列蒸汽火车哐当碾压着铁轨,冲出冈堡的煤烟与浓雾,已朝北国驶去。
八十五:时间的痕迹
正值夏季,北方的小镇却空气凉爽,虽然运矿的铁轨已将城市贯穿,但这个地方还保留着并未受到工业发展影响的淳朴风貌,街道上很少见到汽车,天空上也没有恼人的煤雾。
黑发青年提着沉重的行李箱打量四周,试图从周围的风景里找出一丝熟悉的影子。
但千年的光阴已将所有创伤都愈合了,埃德蒙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曾经羁留过一天的地方,现在更是变得完全陌生了。
一切都变了,就连埃德蒙兹的发音也是。
虽然已经离开永续之境三天,雷心里还是有种别样的感受,此刻街道上的行人大都挂着平静的表情,交谈的人也面带笑意,这个慢节奏的城市里,居民幸福指数无疑要超过冈堡。但就在几天前,雷亲眼看到广场上堆积着残破的尸体。
而现在已经没人知道那些事了,他毫不怀疑,如果拉着一个路人说这里曾经尸横遍野,他一定会被当成疯子。
“通向瑙瓦卢的列车每周一班。”拿着当地地图的管家坎普询问完向导,对雷说:“我们得在这停留四天左右,先生。”
“找个旅馆吧,顺便在租辆马车,对了……”雷顿了一下,“帮我打听一个村子,就在埃德蒙兹北边不远,叫亚姆林村,没错,也许是这个名字。”
雷的语气不太确定。
那个村子多半已在灵灾中毁灭,就算没有,千年过去,也很难说没有变动。
事实证明西庸堡的管家的确让人省心,除了处理旅途上的杂务外,他还精通一切生活细节,譬如选择了一间老旅馆而非装潢华丽的新旅馆,以避免杉木盒里的雪茄吸收油漆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坎普行事高效,并且从不多问。当天下午,雷在窗前看报结束了下午茶的消遣后,管家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我的确打听到了亚姆林村这个名字,先生,不过这个村子已经不在了。”坎普说,“如果您想去村子的旧址看看,我的建议是跟着矿车一起。目的地在北边的铅矿附近,明天就有一趟运矿的火车过去,我们可以再租马车回来,这样花费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
车站里,一筐筐铅矿被倾入货箱,灰色矿石里偶尔夹杂着色彩斑斓的伴生矿物。
雷离开车站时,坎普联络的向导已在等待,向导是个打扮得体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眼睛,看模样像个学者。他的身份也的确和雷的推测相当。
“我听说有人要去亚姆林村旧址,却没想到这么年轻。”男人与雷握手后自我介绍,他是埃德蒙兹的一名中学老师,爱好是研究历史。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了。”
男人把雷带往铅矿附近。
千年时光让植被发生了极大变化,地势也因采矿而变得于古代大不相同了,雷观察环境不知觉间,男人就说:“到了。”
雷看见丛林里有一片乱石,乱石中央围绕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许多名字。
“这个村子毁于一场灵灾。”男人介绍道。
“德罗契大公引发的灵灾,亚姆林村也受到了波及。”雷说。
男人有些惊讶,这个青年居然真的了解那段古老历史,他说:“这是个伟大的村子,灵灾蔓延时,所有人都往安全的地方逃跑,却也把灵灾带到了大陆各地。而亚姆林村,正处在波尔坎帝国北方的关口,要越过这座铅矿,这个村子是必经之路。”
“当灵灾蔓延到这个村落时,这里的人做了一个决定,他们没有逃跑。”男人感慨道,“灵灾到此为止,没能再向北蔓延,许多学者认为,气候影响是重大因素,但我更倾向于,是人力战胜了灾难,这个村子因此灭亡了,他们用生命挡住了灵灾。”
“人总是能完成不可能的事。”雷惊讶良久后感慨道。
男人没有听出这个青年语气里别样的况味。
对一个研究冷门历史的学者来说,找到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是极其难得的事,男人健谈地说道:“值得一提的是,当时驻扎在这里的维吉克部队得到消息,立刻就逃向了北方。”他谑笑了一声,“这些事可不会记录在历史书里。”
“您知道得真清楚。”雷由衷称赞道,男人对这个小村落的了解和他在永续之境里见证的竟然完全吻合。
“历史总是有迹可循的。”男人侃侃而谈,指着不远处被蒸汽升降机遮挡的铅矿说,“看看这个地方,你能想到那里曾经囚禁了当时亚姆林村的感染者吗?据说还有驱魔人进去杀死了那些感染邪念的人呢。”
“驱魔人?”雷心神触动,“几个驱魔人?”
“只是传闻而已。”男人有些疑惑雷的反应,“你对这个好像很感兴趣。”
“有趣的传闻。”雷顿了顿,“要更详细一点,也许会是个好故事。”
“谁说不是,但我可不是吟游诗人。”男人笑道。
八十六:无人登临
连日的旅途中,雷已经习惯了蒸汽火车的噪音,缓慢的车速下,观光车外风景成了旅途中的重要消遣方式。列车已抵达奥罗大陆的北部区域,地表上的植被逐渐变得矮小且稀落,终年不化的冻土层上,偶尔可以看到雪兔寻食地衣的身影。
雷到瑙瓦卢后,让管家打听他想要得知的消息,不出所料完全没有收获,守界者本就神秘,这个小国家不光工业落后,超凡者也极其罕见,雷在浮石海边逗留了三天,决定自行往北探索。
瑙瓦卢再往北,已经没有公路,坎普租下一辆驯鹿车,准备好熊皮大衣和干粮后,二人抵达了瑙瓦卢北部八十公里外的一个蒙因特人聚落。
这种闭塞的聚落里,民风极其淳朴,赠送了一些从城市里带来的货物后,雷便成为了族长的座上宾。蒙因特人热情地邀请雷享用肉干和烈酒,在晚餐上,雷和那位用小刀割驯鹿肉的男人交谈起来。
“你是来这里探险的冒险家吗?”男人问道。
“没错,我还想知道,附近是否还有守界者。”雷回答说。
“抱歉……我没听说过守界者。也许你可以去找牧鹿人,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北境。”
在蒙因特人的聚落里,雷依然没有得到什么消息。离开时,他租下了一辆驯鹿雪橇。
北境地广人稀,游牧的蒙因特人的聚落处并不固定,地图除了标示地形外,没法帮雷找到其他聚落。靠着上一个聚落中蒙因特人的指引,雷找到了另外一个聚落,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在雪原上漫游了三天后,雷遇上了旅途中的第一个困境——坎普生病了。
好在行李中有了抗生素,但这位老年管家的身体显然再经不起多少折腾。雷询问聚落里的蒙因特人,得知他们还要在原地逗留至少三个月后,便让坎普留在聚落里休养,自己驾驶驯鹿雪橇独自继续旅程。
烈酒可以驱寒,但没法驱逐寂寞和雪盲症,好在雷靠着蒙因特人给出的信息,在两天后抵达了雪原深处,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他远远看见了一群蚂蚁般排列的黑点——他遇到了牧鹿人。
不得不说在茫茫雪地上能遇到其他人是一种运气,雷忍不住抛出二十四面骰子,果然得到了十八的点数。他接近了牧鹿人的队伍,和三个穿着驯鹿皮大衣,睫毛上盖着厚厚一层雪花霜花的牧鹿人交换物资过后,又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守界者?”
牧鹿人面面相觑,又各自摇了摇头。
看来这次旅途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不过能见识奥罗大陆的北境雪原,也算不虚此行——就在雷冒出这个想法时,却意外得到了一个消息。
“也许你要找的地方在更北方,你可以去问问汉娜。”牧鹿人说着,主动解释道:“汉娜是个神秘的老女人,我曾经见过她和雪狐对话,人们都说她是个超凡者,她知道很多秘密。”
“超凡者?”雷有些惊讶,心里却没抱多少希望,守界者和超凡者泾渭分明,那个叫汉娜的老女人和守界者多半没有瓜葛。
不过他还是问道:“她在哪?”
“那座雪山的山脚。”牧鹿人指向北方,风雪中只能隐约见到雪山朦胧的影子。
雷向牧鹿人道谢后便离开。
……
雪山脚下的木屋里,老女人腿上盖着毛毯,壁炉里的干苔燃烧着,温暖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三个蒙因特人小孩围坐在她身旁。
这种环境恶劣的地方没有学校,却有一些见识渊博的人,譬如汉娜,她来历神秘,人们传言她是超凡者,她却没有超凡者的架子,并且热衷于向蒙因特人的孩子传授知识,教他们如何在苔原和雪地里更好地生存,还教他们听写通用语。
此时的三个孩子正在听汉娜讲故事,老女人描述的风雪精灵和猎人的童话让童真的心灵为之着迷。当故事讲到尾声时,屋外的雪地里传来驯鹿的叫声,紧接木门被敲响了,汉娜和孩子们都有些诧异,在这种地方,访客简直比晴天还稀有。
一位孩子跑过去打开门,门外是一个肩头和帽子上都积着雪的青年。
“请问这里是汉娜女士的住处吗?”
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让雷如获新生,他忍不住迈进了屋子。屋里的老女人只是诧异了一下,就邀请雷坐到壁炉边。
“原谅我的打扰,汉娜女士,是牧鹿人指引我找到了这里。”
“听口音你是从南方来的。”汉娜打量着雷说,“你是探险家吗?”
“算是吧。”雷说,“我来这里寻找守界者的踪迹。”
“守界者?”汉娜的眉毛动了动,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她摇头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雷对这个回答不出所料,汉娜说话时,他尝试用元素掌控者的能力感应她身上的里世界能量波动,却发现这个老女人并非传言中的超凡者,而是个普通人。
“真是遗憾。”雷叹了口气,“您知道北边还有什么聚落吗?”
“那已经不是人类生活的区域了。”汉娜打量着雷,她顿了一会儿,又冷不丁地说:“除非,是去朝圣。”
“朝圣?”雷愣了一下。
“有人曾去北边朝圣。”汉娜说道,“我不知道那和你要找的人是否有联系。”
“他们去朝拜什么?北方有什么神庙吗?”雷追问道。
“没有,这里的人不信仰神灵,蒙因特人靠自己和驯鹿在雪原里生存。”汉娜摇头说。
雷不甘地问:“我还得向您打听一个名字,哈库塔纳……”
汉娜闻言挑起眉毛。
雷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您听说过这个名字?”
汉娜摇头,“这听起来有点像古代语言的发音。”
雷皱了下眉,他直觉感到汉娜有所隐瞒,但也只好说:“看来我得再往北去看看了,原谅我的打扰,汉娜女士。”
他起身想要离开,汉娜却喊住了他。
“等等,年轻人。”
雷有些疑惑地停住脚步,汉娜走进木屋的隔间,拿出一块雪松木,这块雪松木有半米高,上面有粗砺的线条雕刻的纹路,像是太阳和月亮抽象化的形象。
“带上它,刻上你的名字,风雪的图腾会保佑你。”汉娜把雪松木交给雷,“也许你会用得上它。”
雷愣了一下,他打量着汉娜的脸,却没法从她的表情里分辨出什么。
“感谢您的祝福,汉娜女士。”
雷道谢之后,再度投身风雪中。
汉娜站在门外,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良久,她自语道:“哈库塔纳……”
“哈库达纳,哈库塔达。”一旁的孩子跟着说。
“哈库达拉,哈库……”一个孩子跟着念。
“是哈库塔拉!”另一个孩子纠正道。
“汉娜奶奶,什么是哈库拉拉?”孩子扯着老女人的衣角。
“是哈库塔纳。”汉娜转身抚摸孩子头顶,温柔地微笑道:“在古埃灵语里,这个音节代表的意义是‘无人登临’。”
八十七:孤独的朝圣者
在永续之境里,雷与科雷亚一路同行,并得知了许多远古秘辛。
但科雷亚亲眼见到科雷亚得到了贤者之石后,雷努力回忆关于守界者的一切,才发现他知道的并不多。
他只知道女剑士来自北方,却不知具体地带。但他记得,他为女剑士重铸绯霓翗斯后,女剑士在清晨的闲谈里说出了“哈库塔纳”这个词,并且表示,如果能阻止灵灾,她将回到她的故乡,登上那座号称无人登临的圣山。
离开永续之境后,雷一直在思索自己在永续之境内的遭遇。他想到了赫本在笔记上留下的一句话:“越完美的灵魂越能接近贤者之石。”
雷揣摩过这句话的含义,他本以为,自己完美升华的灵魂会与贤者之石产生某种共鸣,但他曾靠近彭尔斯,却没有因此得到什么便利。
然而命运耐人寻味。
他的确接近了贤者之石。
他的降临地是波尔坎帝国北陲的亚姆林村,怎么看,这都与灵灾中心的符腾堡无关,但偏偏他在那里遇到了科雷亚——很难让人相信这只是巧合。也许,赫本留下的话正是以这种方式应验了。
正因为曾与科雷亚同行,所以他知道了“哈库塔纳”这个名字,如果能找到这座山,说不定就能发现历史上的科雷亚留下的痕迹。
离开汉娜的木屋后,雷又向北走了半天,一片崎岖的雪丘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驯鹿雪橇已没法再往前行驶。不过他没打退堂鼓,为驯鹿解开雪橇,雷便放它们自行离开,按照出租驯鹿的那个蒙因特的话,这两头聪明的大家伙会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以雷的身体素质,倒不是非得需要代步工具,麻烦事在于他没法携带太多物资。他只好期望着汉娜口中的朝圣地就在北边不远处,便孤身继续向北深入。他把食物锅炉和毯子绑在背上,行李上又绑着汉娜赠送的雪松木图腾柱。
他看得清楚,汉娜对他有所隐瞒,但谁也不必指望一个陌生人对自己完全坦诚相待。至少那个面容和蔼的老女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心思,那对她也没什么好处,作为窥测命运的老千,雷也不觉得那个包含了当地人祝福的图腾柱有多累赘。
不过雷没有料到,行程竟然如此漫长,他用步伐丈量距离,三天里穿越了一百八十公里,却完全没有发现朝圣地的丝毫痕迹,要不是学徒之心让他自信就算在极难找到参照物的雪地里也能保持直线前进,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偏离了方向。
大地愈发苍白,天空也越来越昏暗。雷身边的空气也变得白茫茫的,刺骨寒风刮来,在站在山丘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又有一个问题摆在面前——他携带的口粮只够维持三天了,还是以极其节省为前提的。这意味着他现在原路返回,刚好在回到.asxs.时就会弹尽粮绝。但这也意味着他要放弃这次探索,他还没找到所谓的朝圣地,也没有发现任何和守界者有关的痕迹,但要是,前方的雪域中还有人居住呢?也许守界者的传承还在延续?
雷眯起眼睛打量天色,那轮白色圆球般的太阳正在下沉,在蒙因特人口中他得知,现在是极夜的季节。越往北,夜晚就越漫长。现在太阳已快落山了。
打道回府还是继续前进?雷决定让骰子来代替自己做出选择。他向上抛出骰子,不规则的二十四面在凛冽寒风中飞速旋转,一个不甘的想法在雷的心底冒了出来——再往北走一天。
雷出神的瞬间,风忽然变大了,这让他一个不慎没能接住骰子。骰子落进了积雪里。雷没看见点数,却已经有了选择。他俯身刨开积雪,捡起骰子时,却被雪里的一抹黑色吸引了目光。
“雪松木……”
雷愣了一下,将旁边的积雪全部挖开——一个图腾柱被插进硬如钢铁的冻土层里,图腾的形状和汉娜赠送的如出一辙。
一道念头闪过,闪电般照亮了雷的脑海,他想起牧鹿人对那个老女人的评价——她具有超长的本领。但雷却发现她并非超凡者。
答案似乎已跃出水面,真相往往简单而直接,如果她就是这个时代的守界者,那很多事情就能解释的通了。
突如其来的领悟让雷心头悸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图腾柱,继续往北走去。
……
漫漫长夜是个浪漫的词语,却让身处其中的人深受折磨。特别在雪花钻进靴缝,又被体温融化,再传导着外界的刺骨冷意,把鹿皮靴的保暖作用摧毁殆尽时,这种感觉就会更加强烈。
雷在黑暗中艰难跋涉,漫长的旅途中,思考成了唯一的消遣方式。他思考自己的来意,思考自己的经历,在心里埋怨守界者为什么非要弄出那么多自讨苦吃的规矩。对他来说,他只想找到贤者之石的线索,所谓的朝圣根本毫无意义,只能让人平白受苦。
成功者大都需要经受苦难,所以有人总把这成功和苦难两种事物放到一起,以至于产生了某种错误的看法——苦难会带来成功。实际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经历毫无意义的苦难,奴隶为神国的兴建付出灵魂和生命,而坐在高塔顶端俯视众生的上等人却养尊处优——这只是众多反例的其中之一。
非要说苦难有什么作用,那就是它能让人的愿望变得十分朴素,比如现在,雷只想喝口热水,好稍稍慰藉它被雪水浸得冰凉的胃。但他的燃料已经完全用光了,这种鬼地方也很难找到什么能烧的东西,身边唯一能发出光亮的,就是那盏只舍得偶尔点亮的煤油风灯了。
一路上他倒是看到了几个图腾柱,但这些被雪水浸透,冻得梆硬的雪松木根本没有点燃的可能,而且没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也没必要毁掉这些前人朝圣的纪念物。这些纪念物上除了图腾之外,还刻着一些名字,那是朝圣者们的署名。
雷没有放过自己经过的每一个图腾柱,他期望能在那上面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对于能否找到科雷亚的痕迹,雷心里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他曾在千年前的历史幻境里见过她活生生的音容,但千年的时间跨度,却把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支撑着雷前进的是他的顽固,还有一个不甘的赌徒的心理。
雷的脚腕开始严重酸疼,他没有脱鞋,也知道自己的脚腕多半已肿得厉害。积雪不光让他脚步迟滞,还磨损着他的膝盖和脚腕。伴随着长夜的,还有咆哮的冰风,这大大加速了雷的热量消耗,很快就用尽了自己的口粮。
明知线索可能就在前方,雷却发现自己可能没法支撑到那里了,他没敢多想,前世的经验告诉他,到了需要考验意志力的时候,一意孤行的人要比谨小慎微的家伙活得更久。
从太阳下山到后半夜晨光熹微,至少过去了两天,雷已经对寒冷感到麻木,身下仿佛装着一对自行驱动的义肢,载着头昏脑胀的躯壳前行。他已经没有用学徒之心辨认方向,超凡能力对体力的消耗实在过于奢侈。当天际铺来的第一线晨光驱赶着山脉的暗影,和雷的脚步交汇,雷失神半晌,才恍然惊觉。
自己度过了长夜。
他拄着图腾柱,这半米高的雪松木竟然也能充当拐杖,不过现在它已沉重堪比铅块,恐怕象征意义早已大于实际。雷抬头准备去看朝阳,直起腰时却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里。
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抬手遮挡阳光,回头看去,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图腾柱。
雷愣了一下,他回转身来,就在他脚边,一块图腾柱迎着朝阳。
粗砺的图腾线条旁刻着“科雷亚·里希纳”。
“科雷亚……”
雷一时不明白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感受,这个名字让他移不开目光,让他惊喜,却又感到遗憾和陌生。这是他曾见过的那个科雷亚,却也不是,并非是千年的光阴让他们互不相识,说到底,永续之境里的科雷亚只是幻象,而在真实世界,这个在图腾柱上刻名的科雷亚从未和雷见过面。
雷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坐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把自己的图腾柱插进冻土层。
这时他抬头北望,一座陡峭如笔的晶莹高峰在风雪里若隐若现,直入云霄。
“哈库塔纳山。”
雷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就如过度的饥饿已让他有了饱腹的错觉,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图腾柱。
要是坎普在,肯定会劝阻自己先准备氧气瓶。雷心想。
但苦难的折磨已让前进变成一种本能,他迈步走向那座山峰。
……
天鹅绒般的细草在微风里飘摇,峡谷里洁净无尘,琉璃般的树叶抖动着,百合,蒲公英,雪白的杨花漫天飞舞,空气里弥漫着蜜一样的花香。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雷的鼻尖,雷抬手拂开,蝴蝶在他掌心化作冰凉的雪水。
他抓了一把雪胡乱塞进嘴里,不再去看脚下的峡谷。那是他的大脑里产生的幻觉,随时可能击垮他的意志。这并不是和他作对,他已记不清攀登了多久,只知道来自身体的本能已声嘶力竭地呼喊,再不停下他就要迎来死亡。
尖刀凿开冰面,他单手用力,攀上冰崖的落脚处,又故技重施,继续向上攀登。
炼金术士认为,自然进化中产生的本能具有积极意义,但也有许多粗劣之处,譬如恐惧让人能趋利避害,也能在关键时刻瓦解斗志,所以粗劣的灵魂需要升华。
但还有其他克服本能的方式,雷隐约明白了守界者为何朝圣。他的意志已油尽灯枯,恍惚间,一道若隐若现的背影在他前方攀登,回忆在他脑海中闪逝。
“那山上有什么?”
“升华的自我。”
雷用力攀上峰顶,将晶莹的冰雪和匍匐的群山踩在脚下。狂风咆哮,云气变幻,雷沐浴高天的金色阳光,身上的冰雪迅速化去,在他的正前方,一柄森然利剑在朝阳下金辉夺目,近半没入坚冰之中。
“绯霓翗斯!”
雷想张开双臂高呼,却一下瘫倒在地,沉重的疲惫感涌入四肢,值得庆幸的是,他拼尽最后一丝余力握住了剑柄。不可置信的喜悦涌上心头,一丝疑惑却从眼底掠过,他死死盯着绯霓翗斯的模样,体内莫名又涌出一股力气,一下把剑从坚冰中拔了出来。
剑刃横在眼前,雷的喜悦唰一下被震惊与茫然取代——剑鄂下方铭刻铸剑师姓氏处,是一个怪异符号,一个“李”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怎么会……”
雷握剑的手在发颤。
难道这柄剑也是幻觉?他脑海里一片空白,重重疑惑杂糅着涌上心头,灵魂记忆药剂失效,他以本来面目进入了永续之境,他为科雷亚重铸绯霓翗斯留下的印记,竟出现在真实的历史中。
是有什么因素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本就如此?
雷完全分不清了真实和虚幻。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却跨越光阴,正中靶心。
……
卷二终。
卷末的话
第二卷圆满结束了,这卷我个人很满意,因为成绩不咋地的缘故,写法上我就放飞自我了,没想什么爽点套路,主旨就是完成一段剧情,刻画出需要刻画的人物,所以我个人来说是写得很舒服和轻松的。这一卷的结构是去历史中经历一些事,再以离开历史后的见证变迁来收尾,写之前我预见到了,第二卷前期绝对是冗长枯燥的,所以在群里推荐过大家等第二卷完成后再一次性读完——这绝对是有必要的,第二卷的写法不适合碎片化阅读,而且我更新比较烂,忘掉了前面的剧情铺垫,后面就会看着一头雾水。
第二卷里我铺开了一些古代传承至今的矛盾冲突背景,也挖了个大坑,之后的填坑里,会把主线故事背景铺出来了,预计的五卷剧情架构也基本没有变动的想法,总之还是请大家放心,更新可能慢点,但完成度还是会有的,不会太监也不会烂尾。
写了两年网文发现,网络连载的作品,作者很难独立完成,读者的评价,以及最重要的成绩,都直接影响到书的更新和质量,写炼金手记时我很庆幸的是,相较我的前两本书来说,这本书的差评率明显降低了很多,得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和鼓励。
第三卷的大体脉络我已经准备好,伏笔也在一二卷里埋过了,不过第二卷到第三卷的过度,还有第三卷的具体细节方面,估计还得整理一下,不过国庆放假我也没啥活动,如果思路通畅就尽量日更吧。
一:历练归来
壁炉里的干苔藓散发出温暖的热度,汉娜用小刀切开餐盘里烤熟的鲸鱼肉干分给桌边的孩子,并向他们传授祈祷的方式。
“很久以前,为了躲避神罚,蒙因特人的祖先离开了天空。”
“但战火纷飞的大地上,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他们被敌人逼入大海,乘着皮舟躲进冰冷的极地,当他们快要饿死时,一只弓头鲸出现了,它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作为他们的食物,从此以后,蒙因特人在北境生存下来……”
汉娜对孩子们讲故事,引领他们感激食物,敬畏自然,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迟缓,拖沓,带着濒死般的虚弱感,却坚定地移动着。孩子们面面相觑,汉娜也停止了讲述,她示意孩子们不必慌乱,起身打开了屋门。
门外的男人形销骨立,模样十分狼狈,眼神里却蕴含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凶狠光芒,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风雪,长夜和饥饿都是他的敌人,正是这种凶狠让他生还了。他的嘴角还沾着血迹,这抹猩红的颜色昭示了一场厮杀,某一头冰熊的生命以茹毛饮血的方式,转移到了这个男人的体内。
屋子里的孩子们发出害怕的喊叫声,但蒙因特人的勇气让其中的一个孩子抓起了挂在墙壁上的木矛,用锋锐的矛尖对准那个可怕的入侵者。
汉娜惊讶良久,却把门完全打开,对男人说:“进来吧。”
男人点点头,他已没有余力表示歉意。汉娜用白铁壶烧开冰水,并把桌上的鲸鱼肉都全部推给男人,男人没有拒绝,很快,食物就被他一扫而空。孩子们害怕又好奇地打量他的模样,渐渐发现这个男人的脸有点眼熟。
进食过后的雷恢复了许多,他终于能够松口气,并且略微收起那股支撑他穿越风雪的凶狠敌意,虽然满脸的胡茬还是让他看起来不像好人,但至少比刚进门时好多了。桌边的孩子们不再害怕,这时他们看见桌上的空盘子,才发现自己的食物都被这个不速之客给吃掉了。
一个孩子咽下口水的咕咚声被雷捕捉到,但这时他身上没什么能补偿的东西。
“你们今天学到了什么,尤皮克?”汉娜突然问身边的男孩。
男孩愣了一下,咬了一会儿手指,然后说:“我们学到了感激食物,敬畏自然,这是蒙因特人的美德。”
“但如果不经历饥饿,你们很难真正地感激食物,就在昨天,尤皮克,你偷偷倒掉了半碗肉汤,就因为我在里面加了肉豆蔻。你不知道在这里弄到那些香料有多麻烦。”汉娜叹了口气,“现在有必要开始今天的第二课了,感受饥饿,没错,今天的午餐取消,那样就没人会在晚餐时浪费了。”
汉娜说完便把孩子们赶到另一个房间里,让他们暂时回避。
“我又一次打扰你了,汉娜女士。”雷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像是冰碴子滚过山丘。他的眼神对温暖的餐盘还有一丝留恋,但这留恋很快就被他切断了,他看着对面的老女人,眼神里有感激,还有探问。
“看来你你找到它了。”汉娜和雷对视着,“你已经和出发时不一样了。”
“你一直都知道北方有什么吗,汉娜女士?”雷问道。
汉娜用感慨的眼神看着雷,她摇摇头,用叉子往壁炉里添了一块干苔。
“其实守界者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传说了,虽然我继承了守界者的血液,但对守界者来说,从来都没有什么血统论。我曾试图去朝圣,但我没能跨越风雪。”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遗憾。
“守界者传承的是一种意志,可惜的是,我的父母,我的先辈……没人传承了这种意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守界者的意志消亡了。”
雷静静听着汉娜的倾诉,汉娜从壁炉旁转过头来说:“但现在它出现在你的身上,虽然,你是个超凡者。”
如果没有攀登哈库塔纳山的经历,雷或许会以为汉娜口中的“它”指代的是绯霓翗斯。
但现在他明白,汉娜说的“它”,正是科雷亚曾经想要寻找的东西——升华的自我。
“我得感谢你的指引。”雷说。
“是我该感谢你。”汉娜微笑道,“我的长辈说守界者的意志永远不会消亡,但他也没能亲眼见证,而我比他幸运多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年轻人。”
“我是雷·贝德维尔。”雷说着,忽然想起自己在永续之境里告诉科雷亚的名字,补充道:“奥斯丁·雷·贝德维尔。”
“哦,你竟然拥有教名。”汉娜有点惊讶地说,“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信仰神明的人。”
汉娜的语气有些探寻,雷沉默下来,紧了紧行囊的皮扣,他的来历,他和科雷亚的交集,以及背上那柄被包裹严实的剑里包含的秘密,甚至连他自己也十分迷茫。他无法给汉娜透露信息,贤者之石的意义太大,也太过危险,他不确定,进入永续之境的其他势力是否也得到了蛛丝马迹,并追循到这里。
“别误会,你可不用向我透露什么。”汉娜却在雷沉默几秒后,就主动微笑道:“我只是个普通老人,而且现在的境况让我感到很惬意。蒙因特人的传统是共同抚养后代,在这里,我拥有很多孩子,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
……
蒙因特人的聚落里,雷找到了病体痊愈的坎普。老管家修养很高,在一般冈堡人看来简直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的蒙因特人,他却相处得很融洽,雷回到聚落时,坎普正在观看冰洞捕鱼,并向他们讲述冈堡的蒸汽邮轮和飞艇的风貌。
见到雷时,坎普险些没能认出自己的家主。见到雷的狼狈模样,以当好一名管家作为人生价值的老人一时歉疚得眼眶发红,自责自己不该患病,让雷不得不孤身深入雪域。
不过,在用短刀刮去胡茬,用雪水擦洗干净脸庞后,雷的模样却让管家感到惊讶,他的脸颊瘦削了很多,五官线条却更加硬朗,眉眼间多了一股坚毅锋利的气质。
两天后,一驾驯鹿车从北至南,抵达了瑙瓦卢。当日午后,一列蒸汽火车冒出阵阵黑烟,驶向南方。
私人车厢里,穿着呢绒外套的雷,把长条状物体放在膝盖上,揭开亚麻布的一角,千年不锈的剑身显露出来,火羽般的刃纹随着车外的阳光而变幻色彩。
……
北境的雪地里,苏·埃里尔摘下护目镜,时隔千年,凛冽的冰风终于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故乡的味道。
二:关于历史的推测
阴冷的煤雾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冷风吹过,铁拱架上彩旗飘扬,铁皮蒸汽火车的呜鸣声由远及近,硕大地车头嘟嘟喷出黑烟,驶进冈堡西城区半月街站。
站台人员给吆喝着为一等车厢的贵宾开辟出一条不那么拥挤的通路,雷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把包裹得十分严实的剑竖在腰边按紧,以防人群的推搡使得利刃裂帛而出。
乘上回家的马车,雷透过车窗望着天上的煤雾,终于松了口气。得到绯霓翗斯以来,他一路上都有些提心吊胆,进入永续之境的不止他一人,如果其他人也得知了贤者之石的下落,无论是衔尾蛇还是教会,亦或衔尾蛇,任何一方的袭击,都是现在的他难以承受的。
好在一路平安无事,在列车衔接的空当,他还去了亡者之脊附近的科罗恩大峡谷。那是科雷亚抛弃匣中之心的地方,雷在附近稍加打探了一番,并没有听说过类似当年埃德蒙兹那样的惨剧——没有丧心病狂的人体炼成实验,匣中的心脏似乎未曾出世,当然,也可能是心脏拥有者行事低调。
本来这次旅途中,历史的痕迹只是让雷对永续之境中的经历有些回味,但绯霓翗斯上的铭文,让他彻底改变了态度。关于那段历史的一切痕迹,在他眼里都变得十分敏感,但一路的思索,也没能让他弄明白什么。
回到家中,雷关上书房的门,把绯霓翗斯横置在书桌上,完全解下了油布。他回头看了看窗外,又拉上窗帘。
整柄剑完全裸露出来,环形剑首依旧银亮,没有丝毫生锈的痕迹,剑柄上缠绕着防滑的亚麻布,已经发黄腐朽,没法再次使用了。木质的护手也布满了斑驳的黑痕,不过剑身依旧光亮如新。剑鄂下方,是让雷百思不得其解的汉字铭文。
剑身上,是火羽状的花纹——雷在永续之境里铸剑时没有这些东西。
剑上的铭文带给雷的震惊已经平复,雷内心的困惑仍没有得到丝毫解释,不过冷静下来梳理线索,他可以做出一些推测。
“永续之境只是历史的投影,我经历的只是一些影像,改变影像绝不可能影响真实的历史,至少,我没有做出影响真实历史的行为。”
确定了一个不可撼动的原则后,以此为基础,雷继续推测后续。
“这个铭文的确与我有关,我在永续之境里重铸这柄剑时,那个制钉匠的铁匠铺里可没有花纹钢……我在重铸的绯霓翗斯,和这柄剑的材质不同。不过,在绯霓翗斯在彭尔斯手下破碎了,又因贤者之石再次熔铸成型,是那时候带来的变化吗?”
雷手指轻轻摩挲着剑身,观察细节。
“这上面的铭文,的确像是我的笔迹……我当初蚀刻铭文时写下的字,跟这个字有没有差别?记不清了。”
雷坐在书桌后方,思索良久,提起钢笔,在纸上推演自己的猜测。
“第一种可能,是有什么东西影响了历史,导致我在永续之境里的行为,也投射到了真实世界,这样一来,剑上的铭文就能解释得通了。”
“那究竟是什么影响了历史?”
“我经历的永续之境里,出现了两个神秘的存在。”
“数沙者……它并不属于永续之境。它真的是来自埃灵时代的人造生命吗,我是否该称呼为‘祂’?按照我听到的只言片语,祂存在于时间之外,时间之外……如果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祂能够脱离‘时间’这个维度,那祂的生命形式已经超乎我的想象。根据神秘学界对神的揣测,时间在神的眼里,并非是线性的,难道祂的生命形式,已经近乎于神?”
“如果数沙者真的是类神的存在,那么很有可能,就是祂改变了历史,把我在永续之境里做出的行为,投射到了真实历史中。祂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会带我去时间之外,为什么对我有特殊对待……虽然不清楚其中就里,但一定是因为我完美升华的灵魂,还有翠玉石板以及灰塔这些因素。”
“另外一个神秘人,是那个旅者。”
“从他和彭尔斯的对话来看,就是他把贤者之石交给了彭尔斯,目的是让他‘保管’。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人,却不自己掌握,因该有他的原因在里面。但我没有线索。这个旅者刚进入德罗契家族的府邸时,他似乎发现了一些破绽,并且怀疑到永续之境的真实性,我在时间之外旁观时,差点感觉此人要识破虚幻了,他也的确引起了永续之境的局部崩溃。”
“一个历史的投影,竟然能够识破自己身处的永续之境虚幻的本质……无法想象,这个旅者在真实历史中的本体该有多可怕,他的来历比数沙者还要神秘。不过,他虽然识破了永续之境的本质,后面却似乎是默认了自己只是一个历史投影的事实,放弃了思考,并主动配合永续之境重现历史。”
“此人无疑与贤者之石有极深的干系,不过相较于数沙者来说,他只是永续之境里的一个投影,尚且没有脱离永续之境,也几乎不可能影响真实的历史。”
“所以第一个推测……真实的绯霓翗斯,竟让被印上了我的姓氏铭文,是因为数沙者改变了历史,把我在永续之境里的行为投射到了真实世界。”
雷防下钢笔,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这些思考对他来说并不复杂,但这些仅露出一角的冰山背后关联的秘密,却让人心头沉重。
休息了一会,他提起钢笔。
“第二个推测。”
“虽然匪夷所思,但可能性更大的情况是,历史没被改变。”
三:虚实转化(上)
写下“历史没被改变”一行字,雷深吸一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推测下去。
从接触神秘学以来,他看到或见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但从未听说过历史能被改变,尤其是他还拥有老千的能力,对不可捉摸的命运有所体悟,要改变业已发生的事情,不可避免会牵涉到其他的人或物的命运轨迹,再考虑到贤者之石干系甚大,它牵涉到的东西绝不像纸上的铅笔字那样,可以被橡皮擦轻易改写。
他心底更倾向于历史没被改变这一推测。
但这样一来,对雷个人来说,问题就显得更加严峻了。
如果历史没被改变,那就说明真实历史中真的有一个掌握汉字并且姓氏和他相同的人为科雷亚重铸了绯霓翗斯,并在剑上留下铭文。
雷平复心情,继续在纸上推演。
“如果历史没被改变,那么在剑上留下铭文的人是谁,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进入永续之境后,仍然使用了本来的面貌,灵魂记忆药剂失效了……但现在想起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灵魂记忆药剂失效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我完美升华的灵魂,而是因为我进入永续之境时,并非是‘降临’,而是进入了‘同位体’。”
“荒唐的想法……”
“但按照这个假设推算,却的确有几分合理性。这样一来,灵魂记忆药剂的问题就解决了。但如果我进入的是同位体,也就意味着,‘我’曾出现在一千多年前的波尔坎时期……”
雷看着逐渐变干的墨水,感到有些迷茫,那种莫名的孤独感再度涌上心头。他晃了晃脑袋,想继续思考下去,却怎么也理不出了头绪。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写下“贤者之石”,“科雷亚”,“旅者”,用线把这些名字胡乱连接起来,最终还是放下了钢笔。
“缺乏线索的思考只是徒劳的猜测。”
“不管怎么说,我进入永续之境的目的是为了贤者之石,而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的首要目标应该是利用贤者之石升华灵魂,也许在那之后,一些谜题就会迎刃而解。”
雷收起草稿纸,丢进火盆里仔细地焚烧殆尽,紧接着便双手捧着绯霓翗斯,用灵魂力探入这柄剑的内部。
一个灼热的灵魂正在沉睡。
在返回冈堡的路上,雷曾数度尝试和这个灵魂进行接触,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同时他还察觉到,翠玉石板对绯霓翗斯有异常反应,不过路上安危不定,他谨慎地等到现在,才开始探究绯霓翗斯的秘密。
他用灵魂呼唤翠玉石板,翠玉石板的影像立刻浮现在脑海里,寥寥数语出现在石板表面。
“虚实之石。”
“载体转移……”
剑身上泛起淡淡红光。
这是翠玉石板引起的反应,此前,雷在这一步就会断绝翠玉石板和贤者之石的联系,但这次他只是静静等待。出乎意料的是,接下里的动静很小,一片红光从剑身上剥离,然后消失在虚空中。
雷微微一惊,紧接着就发现翠玉石板上显示了新的字迹。
“完成转移。”
一块宝石出现在石板表面,仿佛一直就镶嵌在那里。宝石通透如白水晶,细看又仿佛泛着黑色,再仔细看,它的颜色却迅速淡去,几乎消失在石板上。这时雷才发现,这块“虚实之石”的状态正在“有”和“无”之间不断变动。
“翠玉石板把它叫做‘虚实之石’……原来贤者之石也有名字。”
“这是?”
雷凝视着虚实之石,这块宝石的状态竟然也影响到了翠玉石板,翠玉石板的颜色迅速淡去,消失在雷的视野中。雷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却又看到翠玉石板翻转过来,反面一如往常。
雷放下心来,又忍不住惊奇起来,在虚实之石的影响下,翠玉石板的正反两面,竟然分别变成了虚幻和真实两种状态。
“彭尔斯试图利用这块贤者之石将过去的历史具现到真实世界……”
雷心想。
“既然这样,这块虚实之石的作用,是否就是将虚幻具现为真实?”
雷收起思绪,看了一眼手中的绯霓翗斯,红光离去后,绯霓翗斯沉睡的灵魂并未受到影响,但翠玉石板对这柄剑已经没了反应。似乎,被称之为贤者之石的力量,已经转移到了翠玉石板中。
顾不上研究绯霓翗斯,雷便闭上眼睛,引导灵魂,进入里世界。
睁眼之时,翠玉石板悬浮在塔室中央,恢复了通体翡翠色的质地。雷站在翠玉石板前方,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嵌在翠玉石板上方的虚实之石上时,翠玉石板的质地再次发生了变化。
石板虚幻的一面仿佛覆盖着若隐若现的流动的雾气,雷的灵魂感知之下,这虚幻之面仿佛是一团可塑性极强的胶体,一种直觉出现在心底,雷将注意力集中在石板的虚幻面上,尝试着去想象一种他极其熟悉的物质,这种物质的构造和成分对他来说已烂熟于心,并且已被他完美炼成多次。
希铁的影子出现在石板的虚幻面上,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