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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四章 混乱

    发生在法兰西的宗教战争是一出巨大的悲剧,但世事有人悲便有人喜,在环伺的强邻之中,英格兰的伊老大与西班牙的费老二这两位强势且长寿的君王,最开心的事想必是等着法兰西下一次大战开打。

    当听说陈九经打算进行新一场战争的计划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派使者送来书信,只不过这一次的口吻并不像个国王,而像个邻家大叔。

    似乎是察觉到上一次将陈九经当作筹码换取吉斯公爵在北方尼德兰对西班牙的支持冒犯了年轻的明国将军,菲利普转变了策略。

    在信中,菲利普向陈九经详细介绍了玛格丽特的情史,也大致介绍了宗教战争中三方势力带头人之间的关系,最后将这些引导至持信的阿科斯塔修士身上。

    由阿科斯塔向陈九经转述菲利普的话:“国王殿下说,将军被尊贵的父亲派遣到西班牙的土地上,国王殿下就有责任代他照顾好你。吉斯公爵的父亲曾像你一样英勇善战,是法兰西最杰出的将军,却死于埋伏在林中的一颗小小弹丸。”

    “听从旁人的劝导很重要,尤其当他是西班牙国王时。”阿科斯塔语重心长,对陈九经拱起手来行礼道:“国王殿下对您有三个建议,首先,如果玛格丽特王后希望借助将军的力量去攻打谁,将军不要去。”

    “第二,如果将军一定要向北方发兵,请耐心等待两个月,两个月后,局势会明朗起来。”

    “第三。”与明帝国最熟悉的修士终于笑了起来,小声道:“将军请务必保护好自己,小心刺客……瓦卢瓦王室熟练于使用暴力手段介入玛格丽特王后的私生活,已经因此死许多人了。”

    毕尔巴鄂西勇营大营中军帐内,陈九经眨眨眼:“瓦卢瓦就是玛戈的家人吧,你指的是约瑟夫?我知道他的事。修士,我已命人备下饭菜,跟我聊聊,两个月后会发生什么?”

    阿科斯塔似乎并不愿在这件事上再多透漏,他只是摇头道:“不光是指甲被拔掉、全身筋骨断掉最后还被砍掉脑袋的约瑟夫,将军知道唐胡安?”

    唐胡安?

    陈九经和阿科斯塔的对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阿科斯塔看上去不愿谈论即将发生在法国的变故;而陈九经则不愿多聊和玛格丽特的私事。

    可显然阿科斯塔有更多筹码,年轻的陈将军打仗是把好手,可讲武堂没教过怎么套人话,他点头道:“林来海战后西班牙派去签条约的将军,国王的弟弟?”

    “对,他为玛格丽特王后写过诗,他们曾经见过,说起来就在东北不远作西班牙和法兰西的国界的阿杜尔河畔,那时候法兰西的王太后凯瑟琳带着公主约见国王,国王殿下没有去,派遣阿尔瓦公爵与当时的王后伊莎贝拉前去会见。”

    看上去为了方便向陈九经讲述纳瓦拉王后的私事,阿科斯塔还专门向帐内的其他西班牙使者抱歉地笑笑,请他们去营外等自己。

    “想必将军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西班牙王后伊莎贝拉是瓦卢瓦王太后凯瑟琳的女儿,也就是玛格丽特的姐姐。”

    阿科斯塔向陈九经介绍道:“那次会面,我们希望法兰西协助消除尼德兰的叛乱;凯瑟琳则希望将玛格丽特嫁给国王的长子唐卡洛斯。”

    “唐胡安作为宫廷使者随同,见过那时还是公主的玛格丽特一面,回去后在诗里说:她的容貌只有女神才能媲美,做人间公主实在屈尊;她的神采无法拯救男人,只会把他们引向毁灭之路,一颦一笑都会让我们下地狱。”

    修士包含感情地朗诵诗歌被陈老九听做怪腔怪调,他甚至从修士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瞧出些许羡慕,不过紧跟着那些感情全部隐去,他看见修士将双手摊开:“后来,西班牙的继承人死了。”

    “世上从不缺少愿意为玛格丽特王后而战的男人,约瑟夫,曾千方百计勇敢地率领骑兵救玛格丽特公主逃出巴黎,后来他也死了。”

    “离波尔多只有二百里路的小城阿让是王后的封地,在那有一位年轻军官名叫奥比雅克,他本该有光明的前程,但在见过玛格丽特公主后他曾这样说过:倘若不可一亲芳泽,活着还不如去上吊。”

    “主听到了他的许愿。”阿科斯塔面无表情地再一次重复了摊手的动作:“随后不到一年的时光里,他这两个愿望都达成了。”

    “王军攻陷阿让城,国王亨利亲自宣读王太后的命令:纳瓦拉王后的情人将被当众绞死,王后必须亲自观看……我听说,奥比雅克被吊着还没断气就被活埋了。”

    听到这儿,陈九经猛地一拍大腿,左手抬起二指朝阿科斯塔的方向点了点,左右摇头:他可算找到玛戈又想让他去干翻她丈夫,还想让她去巴黎揍他哥的原因了。

    啥家庭啊?

    要把妹妹嫁给她姐夫的儿子这种操作就不提了,杀情夫这种私事都能弄得满朝风雨,连邻国一个从新大陆调回来的传教士都能如数家珍。

    他就是单纯想睡个觉,可看这情况,一旦事情大白于天下,法兰西的哼老三铁定跟他没完。

    陈九经微微低着头斟酌片刻,抬起眼皮看着阿科斯塔问道:“修士的意思是,如果我下一次进法兰西,纳瓦拉王国北方属于天主教的领土也会与我为敌?”

    这是成心不让人好好睡觉。

    “不一定,法兰西国王亨利可能会让能够征召的王军消灭将军的部队;洛林家族的吉斯亨利相对比较安全,虽然他和玛格丽特王后也有些风言风语,但现在将军和西班牙站在一起,和我们一道对他是有利的,何况吉斯手下有四千西班牙士兵。”

    “但不排除他会买通将军麾下的西勇营以掌握你的部队,再通过雇佣刺客来暗杀你。至于另一个纳瓦拉亨利就不必说了,尽管他们夫妻没感情,但你们是真敌人。”

    “三年前纳瓦拉还被国王软禁在巴黎时,他出逃的前一天三亨利在国王的房间玩骰子,不知是谁把三人中间滴了一滴红染料,像血一样,人们把这当做不详的预兆,第二天纳瓦拉就从巴黎逃了回去。”

    私生活混乱的纳瓦拉王后的故事似乎告一段落,阿科斯塔做出如释重负的动作,在中军帐内外皆为白山营士兵把守而只有阿科斯塔这一个西班牙人的情况下,修士环顾左右,小声对陈九经道:“将军,我在常胜住了很久,应该可以算半个明国人,接下来的话还请阁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法兰西国王亨利没有子嗣,如果他死了,瓦卢瓦家族将只剩玛格丽特王后一人有继承权,法兰西王位王男不传女,王位将传给与玛格丽特王后最亲近的男人。”

    “倘若将军能让王后离婚……”阿科斯塔站起身来,向陈九经拱手并报以笑容,缓缓后退道:“在下告辞了,将军保重。”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求我

    玛格丽特无疑是极美的女人,骄傲、坚强且放荡。

    如果她不是那么爱往军营里钻,就更好了。

    这让他每一次都不得不在情人隔三差五的突然袭击中恼怒不堪地命人把她撵到城外的别院里:“玛戈,我说了许多次,军营是不能让妇人进入的,还有你……你是回阿让吃了顿午饭就又回来了?”

    在毕尔巴鄂靠着海岸的别院中,玛格丽特捂着嘴笑起来像只要下蛋的小母鸡,清脆的小声里她转了个圈,凑到陈九经面前摇着头道:“没吃午饭。”

    “一想到见不到你我会睡不着觉,就让仆人把马车驾回来了。”

    玛格丽特说着,提着裙摆在陈九经身旁转了个圈,最后朝着海面的窗子把裙子一角轻轻抬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士兵,我喜欢他们……我们是不是?”

    可惜陈九经看着窗外刺目的日光并没有给她回应,板着禁欲的脸道:“现在是白天,正经一点。两个选择,要么给我上课,要么就在屋子里待着,等我晚上从营地回来。”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些,不适合用于对待在路上前后走了十几天的玛格丽特,陈九经语气放软补了一句:“新兵操练已有四个月,天气日寒,今后他能做的就只剩跑步了,所以今天需要检验。这对军队很重要,只有学习比这件事更重要。”

    陈九经所指的‘学习’,是通过玛戈来了解关系错综复杂的法兰西乃至欧洲。

    这样的学习已有几次,而这其实恰恰是玛戈最厌恶的事,说到正事时玛戈收起脸上的春情,露出探究的眼神,似乎是想要在陈九经脸上找到些什么,开口道:“我的将军,是什么让你这么好学?我们学习了几次,可你依旧无法清晰地把四个亨利分清楚,更别说我更多的家人了。”

    陈九经骄傲地仰起下巴,缓缓踱步走到桌前坐下,抬起两根手指道:“但我已经能分清两个了,一个是你那品味恶劣、爱穿女装男女通吃的国王哥哥,瓦卢瓦亨利;另一个是你那充满贤明君主潜质却又情人众多的纳瓦拉国王丈夫,纳瓦拉亨利。”

    “另外两个是……想起来了!”

    陈九经像在背题一般皱起眉头苦思冥想,手在桌案不断点着搜索记忆,最终挑起眉来,道:“吉斯公爵洛林亨利和纳瓦拉国王的兄弟孔代亲王波旁亨利。”

    玛格丽特看着陈九经缓缓思索最终说出答案,欣慰地像看见傻儿子终于会叫妈妈了的母亲,不住地鼓掌,最后笑着摇头道:“在现在,将军知道这两个亨利的事就够了,我的哥哥嫉妒我平静的生活,他想毁掉我的生活,以消除我的影响力。”

    “所以他给我丈夫写信,告发我与丈夫信任的封臣蒂雷纳子爵的事,以揭发我的不忠。”

    玛格丽特像说起别人的事一般向自己一名情人诉说自己与另一名情人的事被哥哥告发,旋身坐在椅子上摆弄着陈九经放在桌子漆木盘中的卷烟与火机,打亮了火道:“这个东西真精巧,你义父设计的?真了不起。”

    “纳瓦拉没让他如愿,他可以原谅我,就像我可以原谅他一样;蒂雷纳爵士也没承认,认为这是国王不愿向王国交上我的嫁妆卡奥尔城的恶意诽谤。”

    “这是个很好的战争借口不是吗?哥哥对我不怀好意,他想毁了我的生活,我就毁了他的王国;纳尔瓦最是好色,我的一名侍女福赛小姐是他的情人,她可以为我劝说纳瓦拉开战……”

    玛格丽特说到一半,陈九经已感到头疼不已,抬手制止。

    “等等!”

    信息量太大了,陈九经有点接受不过来,问道:“你有一名侍女是你的丈夫纳瓦拉的情人,你用这名侍女去给自己的丈夫吹枕边风?”

    而且,一名侍女的枕边风就能让他们再次开战?

    玛格丽特把这一切视作理所应当,点头并不回答,转而笑道:“我在回阿让的路上遇见从阿让跑来告诉我消息的仆人,立刻就让马车回来了,当然,打不打仗不重要……主要是想你。”

    陈九经不置可否,在欧洲驻扎半年多已经让他知道没有人嘴里是完完全全说实话的,尤其是玛格丽特。

    不过他并不在乎这点旁枝末节,摊开手问道:“那么,现在法兰西又开战了?”

    “对,开战了!”

    玛格丽特兴奋地不像个法国人,重重点了几次头,起身昂起光洁的颈子,踮着脚一步一步半走半跳地绕到陈九经身后,两臂环着他的脖颈在桌面的地图上指点着说道:“纳尔瓦打算约定新教各地在明年四月同时起兵,但各个首领并未遵守约定。”

    玛戈边在陈九经耳边吹气,边拉着他的手越过大半个地图,在巴黎北方二百里定住,正正地向东划出一条线:“纳瓦拉的堂弟,孔代亲王亨利率先行动,带兵夺取了皮卡第的要塞拉费尔,那可以当做德意志雇佣军进入法兰西的通道。”

    “很快孔代就回去德意志征兵,圣诞前夜,梅勒将军登上热沃当的芒特城、下普瓦图的蒙泰古向波米耶投降,他们都是新教徒。”

    说起这些事时玛格丽特高兴极了,陈九经很难在一个女人眼中发现其对战争有如此多的光彩与渴望:“最新的消息,是纳瓦拉将会在明年春季攻打卡奥尔……对了,那是你们的今年冬。”

    冬季展开突袭?

    虽然会受些磨难,但这对纳瓦拉的亨利来说能很好地抵消新教徒兵力不足的劣势。

    如果在王室做出反应前拔掉几座城池,尤其是作为玛戈嫁给纳瓦拉王国嫁妆的卡奥尔,到时候是战是和对纳瓦拉的亨利都没有坏处。

    看见说出口的消息难以引起陈九经的兴致,玛格丽特把头靠得更近了些,带着蛊惑轻声道:“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只要你率领军队出现在波尔多,哪怕什么都不做,所有人都会不留余力的拉拢你,你可以视他们开出的佣金加入任何一方,提升你的影响力。”

    玛戈甜甜地说道:“法兰西的花瓶要碎了,每个人都想多捡几块碎片,你也不该例外。”

    陈九经轻轻笑了,手在桌上摊开,道:“就在上个月,西班牙的一位修士建议我娶了你,以此得到法兰西国王的继承权,后来我知道他骗了我,虽然国王没有子嗣,但你还有个安茹公爵的弟弟;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们总是如此令我苦恼:为达成你们的目的,告诉我遮遮掩掩的情况,并以对你们有利的想法以己度人来向我提出荒谬的建议。”

    “倘我是雇佣兵,欧洲没人能付得起我的佣金;若我是名封臣,我所效忠的陛下至高无上光照四海,欧洲何人可与之匹配?我想要什么只管自己去取,何须为旁人帮闲索要报酬我极恶菲利普如此待我。”

    玛戈圈在陈九经脖颈的手逐渐僵硬的松开,她没想到陈九经和过去她所见过的情人大不相同,更令她感到像是羞辱的是陈九经似乎根本不在乎她身份带来的好处。

    每个情人没有不在乎的,哪怕他们嘴上不说,但权力是最好的春药,哪个又没想痴心妄想地有过愿望,希望自己离婚与他成婚,一跃成为法兰西显贵呢?

    人人都会这么想,凭什么你不想?

    陈九经仍是一副禁欲面庞,只是微微将下巴抬高半寸:“若你希望我在这场战争中做些什么,或想我为你取得什么求我。”

第三百二十六章 皇室

    在人生中的某个极为轻松且疲惫的时刻,陈九经确实想过把玛戈娶回家,但转眼就让他跟着手中卷烟一同掐灭了。

    不可抗力太多了。

    法兰西王室瓦卢瓦家族都是些什么人啊?工于心计的王太后虽然长相是欧洲有名儿的无盐女,但观其所为在混乱的法兰西称得上‘母仪天下’,对王后或王太后来说,这远比惊艳的容貌更加重要。

    可王太后的孩子们,真的一个比一个有问题,尽管都继承了来自其父亨利二世的美貌,儿子都是欧洲出名的美男子,两个女儿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但都是些什么性格?

    嫁去西班牙的姐姐与哼老三前边当法王的两个哥哥暂且不提,剩下兄弟姊妹仨,好色是通病,兄长亨利将囚禁弟弟妹妹的思路进行到底;弟弟安茹公爵与妹妹纳瓦拉王后则时刻准备越狱并坚信这是最后一越。

    妹妹找个情人,兄长就要想方设法把他干掉;哼老三对弟弟的态度也是一绝,早年他在和纳瓦拉亨利聊天时谈起认为自己一定做下极大的罪孽,以至于有阿朗松这个弟弟,将来宁可把王位传给纳瓦拉亨利也不传给阿朗松,后来听说纳瓦拉没继承权还生气来着。

    弟弟妹妹的回应也不弱,过去的阿朗松公爵如今的安茹公爵动不动就要起兵干他哥;妹妹走的是曲线,时刻琢磨着把他哥这个大花瓶摔得四分五裂。

    坏基因是后话,当陈九经那一丁丁点儿终成眷属的想法出现在脑子里,转眼就想到他那位做南洋军府左都督的亲爹,为了避免被亲爹打死,下一刻他就把这想法掐熄了。

    虎毒还不食子呢,要害的亲爹陈一怒之下落下如此骂名,他陈九经岂不是大大的不孝?

    岂能如此!

    玛戈确实被陈九经的话气着了。

    当天就被气得让仆人在城里租了个房子搬了进去,一面生着气、一面让卫士和侍女日夜不停地打探着陈九经的消息。

    她可以自轻自贱乃至自嘲地说自己高贵的出身令她厌烦,事实上玛格丽特确实不止一次向陈九经表达过如果有机会,她希望能一辈子远离巴黎、远离法兰西,找个没人的地方住下去。

    就像她可以自己视王室出身是个累赘,但那其实只是想让自己显得更加高贵的话术,别人不能跟着看不起。

    更何况她认为陈九经不识好歹,长于宫廷的玛格丽特自小就懂得如何借势,陈九经确实有雄厚的兵力,十个伯爵加在一起都没有他一个掌握的常备兵力多……哪儿有贵族会拿出自己所有收入去养活成千武夫呢?

    但对欧洲来说遥远明帝国的显赫出身在这片土地上影响力并不比瑞士与德意志的佣兵团头子大上多少。

    从这个方向考虑,他希望陈九经能通过即将到来的战争加强他在法国的影响力,这样一来对他们俩都有好处。

    不过玛戈仅绷了三天就绷不住了在第三天的清晨,本该去海岸向渔民买回牡蛎的侍女跌跌撞撞跑回屋里,惊讶地对女主人描述着她见到一切。

    两艘她从未见过的巨大战舰驶入比斯开湾,高大的红色船帆下船壳用黑红白三种颜色漆着,三层甲板伸出数不清的粗大火炮;两艘旗舰各带三艘战船八条武装商船,共二十四艘船舰连成一片停靠进毕尔巴鄂的海港,就连停在港口的西班牙船为给它们让开位置都驶向近海。

    仆人根本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向玛戈描述从船上走下来的战士,侍女说:有几千名步兵带着火枪推着火炮从船上下来,他们穿着反射阳光的盔甲以至于无法让人看清他们的长相,除了步兵还有更多的骑兵,战马被从各个方向的船上牵出来送到海岸等候的骑士身边,在她离开之前,码头紧急招募的搬运工仍往返于栈桥搬运一箱箱货物。

    有一个箱子因搬运失误摔开了露出里面的绸缎与天鹅绒,干脆就被军人们像放一块普通的亚麻布一样叠在别的箱子上。

    显而易见,陈九经的兵力更多了,这不禁让玛格丽特想到更加深远的问题这是西班牙的土地,菲利普二世究竟为什么允许这么多别**队停留在他的土地上?

    带着这个疑问,玛格丽特坐上去往军营的马车,不过在路上她便已得到切实的消息:来自新大陆的舰队向陈九经运送了一千六百名大明帝国的战士,在这只是短暂停靠补充给养,而他们之中有一位大明帝国皇帝亲封的国王。

    似乎是为了欢迎这位国王的原因,玛格丽特发现这一次陈九经并未刁难她进入军营,在他们盖起那栋像木质王宫般的中军大营内,玛格丽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陈九经和那位来自大明帝国的国王,并得到一个排在几名将军之后的座位。

    可是,那个国王为什么长着红头发、白面孔和满胳膊粗毛,看起来那么像欧洲人?

    而且在玛格丽特的认识中,陈九经及其身边白山营将领们是极有尊卑意识的,比方说座位、先后、语言与姿态,统统都有一套仪制,无人可以逾越。

    那么为什么宴会上陈九经和那位穿着红色绸缎的国王一起坐在上面,而且看上去陈九经比那位国王更加尊贵。

    陈九经倒是没想到玛格丽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不过来了他是一定要介绍的,微微欠身后为二人介绍道:“大王,这位是法兰西王亨利的妹妹、纳尔瓦王国的王后玛格丽特,是我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玛戈,这是我们的艾兰国王,他在新大陆住了几年,要回到他的国家,我向吉斯公爵租借港口就是为了让国王的船队能确保安全地停靠在那,不然他的军队对法国来说不太安全。”

    “法兰西,瓦卢瓦家族的公主?”朱晓恩对欧洲的了解其实也就这点儿了,他大部分认知都停留在爱尔兰与不列颠,他笑道:“看来年轻的陈将军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向我描述你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我已经了解了……能有陈将军这样的好朋友,真是法兰西的幸运。”

    在朱晓恩看来,有陈九经在,法兰西的国家算是保住了。

    可这话让两个年轻人都在心中狠狠地尴尬了一下……就在两个月前,玛戈还窜动着陈九经率军去巴黎揍他哥呢。

    “您真是见多识广,我的父亲是法兰西国王瓦卢瓦亨利、母亲是美第奇的凯瑟琳,三个哥哥分别是法兰西的国王弗朗索瓦、国王查理与现在的国王亨利,姐姐是西班牙前王后、弟弟是安茹公爵,丈夫是波旁家族的亨利。”

    贵族见面即开始互相吹捧,玛戈恭维着笑道:“我想,看您的样子是来自欧洲的王室,也许我们是亲戚。”

    不是也许,而是欧洲的王室们一定是亲戚。

    却没想到朱晓恩微笑着摇头,向陈九经拱了拱手,道:“托陈将军义父的福,我受天子亲封艾兰王,与诸国王室并无血缘,哪怕在我大明的皇室里我也是独支,不过要按皇室玉碟算,我与同受陈将军义父陈帅大恩的吕宋王朱莱曼为兄弟,乃当今天子的侄儿。”

第三百二十七章 骡马

    宴会上推杯换盏,玛格丽特看着堂上一个将军一个国王交谈听着脑袋里有点懵。

    通过一些旁枝末节,她对陈九经的家族有了一点不太全面的了解。

    起初她对于艾兰王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欧洲王室是心怀嘲笑的,尤其在听说所谓的大王朱晓恩只是一个从爱尔兰渡海跑去明帝国逃难的伯爵后,加深了她的鄙视。

    怪不得看上去没有丝毫王室骄傲,还时不时给陈九经这个兵头敬酒,原来只是个伯爵,还是爱尔兰的伯爵。

    同时玛戈对大明帝国的皇帝也充满了嘲笑,仅凭着一份诏书,就像在欧洲边缘的海岛上立一个国家,这可能么?

    不过紧跟着她就不这么想了。

    艾兰王朱晓恩在话语中透露出一个消息,陈九经的父亲在海上通过一个名叫南洋军府的军事机构代天子管理十几个王国,而他们先前提起的吕宋王朱莱曼的王国,在过去被叫做菲律宾,受西班牙人控制。

    如今众所周知,明军不但击败了菲律宾的西班牙人,还把西班牙控制的新大陆撕成两瓣。

    而现在,宴会上喝了点酒的陈九经在推杯换盏间对艾兰王笑着问道:“过些日子陈某要率军去北方转一圈,大王想不想练练兵?”

    陈九经缺少战略主要目的,因为陈沐并没有给他下达明确指令,直接的命令是让他弄到一块能停靠的港口,但这似乎太容易实现了。

    不过在更大的方向上,义父陈沐还是给他设了一点儿限制的,那便是除新助旧,这个四字法则不论是对信任的将官卡洛斯还是心爱的情人玛格丽特都不能说,是他最大的秘密。

    所谓除新助旧,便是在贵族与贵族的纷争之中,永远保护那些拥有封地的旧贵族、攻击那些开拓商业与手工业的新贵族;在国与国的纷争之中,永远相助那些腐朽的旧王国、与那些开拓进取锐意革新的新王国做对;在宗教与宗教的纷争之中,永远支持那些不顺应时代做出改变的旧宗教,反对那些试图做出改变的新宗教。

    所以他才更乐于同纳瓦拉为首的新教势力做对,李旦才会愿意呆在西班牙与宫廷交好。

    这是只属于他们知道的秘密,大明对谁好,那么在宏观意义上就只能说明谁真的很完蛋。

    “你是想让我在战争开始后加入王军,然后在可行的时候你来劝我加入新教军队?就是要我在战场上倒戈,只是为了事成之后通过王军与新教的议和条约为我拿到波城的驻军权。”

    其实这也是对玛格丽特的好处,这么多年以来长时间被困在巴黎不能自由活动的经历让她始终担惊受怕,而在巴黎的那段岁月中只有弟弟安茹公爵逃出巴黎后,才让她真正把心放回肚子里……那时候她知道自己不会被亨利杀死,因为有兵强马壮且感情很好的弟弟在巴黎之外,随时可以为自己起兵反对王室。

    现在她想要巩固甚至增强自己在法兰西的影响力,最佳的手段自然也是让整个法兰西都知道有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人能为她而战,所以对她来说陈九经正急需一座可以拿来驻军的重镇,那需要靠海方便战船运输、最好离西班牙接近以方便外援波尔多都是极好的选择。

    唯有一点,波尔多的驻军权交给与西班牙亲近的陈九经很困难,法国王室一直很担心菲利普这个天主教大首领对法兰西的影响力,有吉斯公爵这一个强有力的王位竞争者就够亨利难受的了,哪怕南边门户是新教徒控制的领地,亨利也不会轻轻松松地交出去。

    何况新教徒们更不会愿意接受这一结果,比起王军,天主教的吉斯与西班牙才是更可怕的敌人。

    因此玛格丽特认为这对陈九经是异常艰难的事情,他要在双方势力都承认他极为英勇善战才能做出妥协。

    当玛格丽特终于绷不住骄傲对陈九经发出请求时,他并未干脆地答应下来,道:“大明讲究以诚待人、师出有名并且受人之托便忠人之事,我答应谁的事情,就算死也一定要做到。”

    事实上他的想法要比玛格丽特的建议简单粗暴的多。

    “如果你想,在毕尔巴鄂我有七千军队,可以在战场上为你举一面旗,比方说反对你哥哥的统治拥护你做国王,把进入吉耶纳省的王军与新教军都打进河里淹死。”

    如果不是他们正躺在床上、如果陈九经的手没有四处乱动,他现在的模样就像在宴会上对朱晓恩王爷那样侃侃而谈:“等为你打下四百里江山,你做女王我做丞相,先向天子效忠,不过海上的路很远,在此之前可以先公开支持天主教但什么都不做,这样我就可以从西班牙再弄来一两个军团作为援军。”

    “等天军渡海而来,我们就谁都不需要了……算了,给你当丞相也没什么意思,纳瓦拉虽然只是百里之国,可纳亨利好歹还是国王呢。我可以从国内给你招来万里挑一的合适人选来治理地方,如果只是波尔多,一个贡生就足够了;要是整个吉耶纳省就要费点劲,就至少要两个举人才行,下面的五六个副手官员能从新大陆招。”

    玛戈看着陈九经满面认真的畅想,露出甜蜜的笑容,她当然不信情人说的话能成真,也并不在乎会不会成真。可她实在听过见过太多甜言蜜语,哪个比得上要为她打下一个王国更加来得美丽动人呢?

    比方说她弟弟安茹公爵写给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情书,‘希望亲吻你脑海每一寸’,和陈九经说的这些比起来那都是些什么鬼话啊?

    “如果你不愿倒,倒戈?那就加入新教军吧,只要王军被你打怕了,我能说服纳瓦尔把波尔多交给你做设防安全区,不过你的说法太棒了。”玛格丽特笑得像个小孩:“六百里江山?我喜欢这个词,你们用河流与高山来代替土地,这太罗马了!”

    玛格丽特想要说的是浪漫,浪漫本来的词就是罗马,一切美好的、富有诗意的都是罗马;一切不好的、反时代的则称作哥特。

    但她的话却令陈九经陷入沉思,半晌才板着脸非常认真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部队是骡马,难道我的人里有间谍?玛戈,你必须把消息来源告诉我,否则这样的纰漏将在战场上将成为灭顶之灾。”

    “而且如果打算冬季发兵,你的人现在就要想办法为我提供情报支持,敌人是谁、他在哪、有多少军队,还有要做一面属于你的旗子。对了,你最好锻炼一下,然后穿上铠甲骑上马,我们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第三百二十八章 小刀

    整个欧洲都被法国即将到来的第七次宗教战争牵动。

    人们普遍认为法王哼老三写给纳瓦拉国王那封告发王后的信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但身在其中人人知晓,纳瓦拉国王的绿帽子根本不差那一顶。

    这世上很少有战争是女人引发的,女人只不过是导火索,深层原因是男人们真想打。

    身处这场战争边缘的陈九经能感受到各国向他伸出拉拢的手,这种力量极其强大,撕扯着他的思想,让他很难控制自己。

    但他有个优点,如果难以控制,干脆就按兵不动。

    他没向情妇玛格丽特做出任何实质承诺,反倒是玛戈被他套上铁罐头在军营临时抱佛脚每天练得大汗淋漓。

    在玛戈之后,西班牙的阿科斯塔如约而至,向他带来一份几乎相同的情报,只不过这份情报更倾向于麾下用西班牙士兵作战的吉斯公爵亨利。

    吉斯公爵在法国各地发起天主教联盟,各个城市的贵族乡绅争相响应。联盟规定了极为严苛的章程,所有人只向首领负责,哪怕是国王也不能改变首领的决策,直接将国王排斥在外。

    并且吉斯亨利还找到了证明自己是加洛林王朝的后裔,那是几百年前统治法国的家族。

    在其掌握权柄声望力量、牵强附会的扯淡程度与对时局带来的动荡冲击这三个方面上,基本相当于东汉末年被皇帝授予开府权力、准备剿灭黄巾军的大将军何进突然宣称自己是西汉皇室后裔一样,在声势上向人丁稀少的瓦卢瓦王室发起挑战。

    西班牙情报依旧秉承着菲利普的一贯风格,遮遮掩掩,对新教同盟发起的叛乱并不多说,当然陈九经觉得有可能是菲利普在这件事上知道的不比自己多。

    但跟上次情况的不同的是,从塞维利亚开来一支有四艘西班牙大盖伦船的武装舰队,舰上拥有一支装备精良的西班牙军团,隔着毕尔巴鄂驻扎在城市的另一头。

    名叫托莱多的军团长亲自带着国王菲利普签署的调令请陈九经过目。

    费老二在文书上写得冠冕堂皇,这支军团有两个使命,言明吉斯公爵是西班牙的重要朋友,他们将保护其不受大明帝国误伤;二来陈九经亦是西班牙的朋友,这支军团也要保护其不受法兰西任何军队的损害。

    年轻的陈将军试着解读这份文书,最后觉得费老二已逐渐伊丽莎白化,这难道不是一份私掠许可么?

    意思就是不论陈九经要去抢谁,只要不是吉斯公爵及其麾下的天主教联盟,这支军团都会跟着他一起去。当然坏名声的黑锅肯定要他陈九经来背,如果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得利各凭本事。

    另一方面倘若陈九经要做什么损害费老二利益的事,这支军团也会作为西班牙制衡的手段,在毕尔巴鄂或与吉斯对战的法兰西战场上,这支军团足够制衡陈九经的七千人马。

    这就是使用雇佣军的坏处,如果与西班牙的常备军作战,六个西勇营一半可能会倒戈、另一半很可能会拒绝参战,最终将会演变为陈九经用白山营与复**对抗两倍甚至更多的西班牙军团。

    然后陈九经就发现费老二和玛戈绝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尽管他们与吉斯公爵的私交都很好,但菲利普极其反对玛戈的弟弟,安茹公爵与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婚事,而玛戈与安茹关系极好。

    “你弟弟如果娶了伊丽莎白,他就是英格兰国王了?”

    身体被裹在铠甲中的玛格丽特刚进房间,就见靠窗而坐的陈九经抬手挥了挥手上的信,道:“我向费老二要来了他们在英格兰、法兰西使者近一年送回国内的书信副本,西班牙的印刷能力很差,这些信都是手抄的,法兰西也是这样?”

    玛格丽特摘下密不透风的头盔轻轻晃动,长发像瀑布般散在肩头,先是皱眉抱怨了句关于铠甲的事,随后才答道:“西班牙的印刷业并不坏,如果你想要一千本关于宗教的书,三天他们就能给你印出来,但要是别的信……”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是法国公主也是纳瓦拉王国王后的玛格丽特已经习惯陈九经用伊老大、费老二、哼老三来称呼英格兰、西班牙、法兰西三个国家的国王女王。

    看得出来关于骑术与披甲的训练让玛格丽特感到疲惫,她扯着嘴角想要笑一下,不过脸上很难让人感觉到高兴,道:“要是别的信,手抄比印刷快一点,你们的帝国先接触的西班牙,才有欧洲极其落后的感觉,看看他们永远都修不好的大教堂你就知道,其他国家显然要比西班牙开明的多。”

    “要不是这么多年的宗教战争,法兰西能做出远大的成就。”

    嘲笑完毕,她这才说道:“英格兰的伊丽莎白谁都不想嫁,她周旋在追求她的各国年轻贵族间,善于玩弄**游戏,没有人会和她在一起,她将孤独一生,尽管我很爱安茹,但他既没有令人心动的脸、也没有蛊惑人心的演说才能,无法俘获那个老女王。”

    “相较而言我更担心他的安全,据我所知去年伊丽莎白得了一场大病,菲利普说服了吉斯公爵,吉斯打算等她一死就入侵英格兰,过去这个神圣同盟一直有个难题,没有菲利普出钱,吉斯什么事都做不成,但现在你们让菲利普有钱了。”

    “那个吝啬鬼。”

    玛格丽特说着就笑了起来,摇头道:“他绝不会把钱给吉斯,我丈夫一直认为他是在愚弄吉斯,利用巨额资金作为诱饵来让吉斯在法兰西施加他的影响力,尽管英格兰是两国共同的敌人,但他并不希望英格兰消失……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发兵,我已经能很长时间的骑马了。”

    “我亲爱的明国将军,难道你要等我可以在马上用剑打败你才出兵么?纳尔瓦已经在召集军队了,你有一万名战士。”

    “别人招募雇佣军是为了打仗,哪有像你这样把雇佣军当成常备军的,每天我都能听见他们吃掉的银币叮当作响,花掉的钱已经够打好几场大战了,难道你就不着急?”

    玛格丽特倒是对自己的兵力算得挺清楚,白山营、西勇营、托莱多军团凑在一起刚好一万出头。

    陈九经笑道:“在马上打败我?那我这辈子都别出兵了,我满月就从桌子上抓了一把小刀。”

    “出兵的事不着急,让他们先打,我估计纳尔瓦有两万军队,王军会集结四万兵力,让他们打到快要议和我们再加入战争锄强扶弱也不迟。”

    “至于军饷,完全不必为此担心,这正是我们纵横四海的力量所在。”

    在新大陆西面,钱真的是钱,但当越过大东洋抵达西班牙海岸,钱就已经不是钱了,尽管这物价高,但李旦手里有最值钱的货,以物易物,换算下来非常省钱,即使是费用昂贵的雇佣军对陈九经来说都极为划算。

    笑过了,陈九经才正色道:“一个半月前,我派了船队去新大陆,这会是一场大战,我需要一批兵器,大概会在明年送到,我们的明年春。”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请求

    陈九经没骗玛格丽特,他确实派遣船队返航墨西哥湾,船上的信使在靠岸的第一时间即经由墨西哥城奔向常胜,为陈九经送去写给义父陈沐的信。

    不过,信上并不全为索要兵器,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听从陈沐的建议。

    但对陈沐来说,前者对他来说有点困难,后者则完全不可能达成。

    “我哪里有给他的建议……你们看看,这上面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这个哪个的关系,看着脑袋就大,还想让我给他建议?”

    陈沐在常胜看着长信直揉脑袋,最后拍着桌子道:“我就一个建议,他帮帮忙让我省省心,把这些重名的、名字超过四个字的人全部干掉好不好?”

    陈沐看着信是真发愁啊,不光是因为这帮人文化水平低,起名不是哪儿哪儿的亨利就是哪儿哪儿的约翰,连名带姓写下来比他的手铳都长。

    更重要的是他的担心。

    仨干儿子都老大不小了,一点儿不关心自己的婚事,李旦跟陈八智就不说了,一个早年丧父另一个卫所吃百家饭长大的,陈沐能理解他俩的心思,无非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将来孩儿出世跟自己落下一样的悲惨身世。

    可陈九经这是怎么回事?家庭和美的小孩琢磨事也这么不走寻常路,睡了个法国公主,信上提到十个人里头有八个都附带一句这是玛戈的情人……这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公主啊?

    结果看样子还打算发兵介入法兰西的宗教战争。

    “九经把差事做的不错,弄到了法兰西的港口、还招募西勇营征战。可这是怎么回事,打算为个女人去打仗,这场仗对大明有什么好处?”

    说实话,陈沐眼里一直没有法兰西,他眼中一直只有三个国家。

    一是手工业为国家支柱并已出台《学徒法案》的英格兰,另一个是商业立国越打越强的低地国家北方各省,就在今年陈九经送来的信里让他知道北方联盟已经成立,这是荷兰国家的前身。

    多次友好交流促进友谊的大西班牙就不提了。

    法兰西,法兰西是干嘛的?

    难不成还想去统治人家?

    且不说可不可能的问题,根本没有必要。

    他们正在内战、内乱之中,那就让他们继续战下去、继续乱下去好了,这不就是明军登陆欧洲的本意么,还有什么好搀和的?人家自己把事情都帮忙做完了。

    陈沐觉得哼老三领导下的法兰西很好,非常好,简直他妈的棒极了!

    并且真要说统治,并不是没有可能,可能是有的,至少有一成可能,如果目标放得低点,就比方说陈九经在信上说打算举着情人的旗号以拥护统治之名行割据之实,这至少有超过四成的可能性。

    这不,这可能性高到白元洁看了信大致弄明白这些人名后很高兴地说道:“九经有朝爵年轻时的姿态,这是极好的计划,可于法兰西乃至欧罗巴打下一颗楔子,且代价很小,他这色相,出卖的值啊。”

    “代价不小啊,静臣兄,他那支部队白山营领的是军府俸禄不说,六个西勇营一年俸禄已经涨到绸缎六千匹,他们吃西班牙的、用西班牙的,相当于每年平白给费老二做贡献,为我们的帮助却仅仅是打仗,这只是其一。”

    “其二,九经想的是在那建立一个完全受大明控制的王国,可这女王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将来国中百姓也大多信仰教派,并且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是让他们都信天主,可这样一来西班牙离那更近,到头来最好的结果只是为西班牙做嫁衣罢了。”

    白元洁对此感到困惑,摊手道:“你不是反对百姓信夷人教派么,那让他们哪个都不信就好了。”

    “不不不,静臣兄你听我说,论及能拖国家的后腿,天主教是老大、新教要进步一些,尽管我一向不喜那些东西,但那是我不喜,因为我或者说大明用不着,那东西便是多余的,但在欧罗巴却必须有。”

    “因为他们没有礼,不知仁义礼智信、不识忠孝廉悌忍,这是我们的工具;那是他们的工具,修士为百姓启蒙、教授这些。其实目的一样,都只是工具而已,只是我们更注重人本身的力量,告诉人们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鼓励人成为理想的完人;他们则借神明之口来约束人。”

    “我不喜欢的原因不是别的,是因其教权凌于人权、王权之上,它只是一种帮助统治的工具,而且是别国帮助统治的工具,我自然不会准许其进入我国。”

    “我既不想让我们退步、更不希望他们进步,因此在欧洲支持天主教自然是大明唯一选择……九经很聪明。”

    陈沐说话时在军府衙门的大厅中踱步,最终绕回桌案手指按压白元洁放在桌上的信,道:“他认为这场仗旷日持久,且敌军万众,需要我沟通西班牙为其提供足够的辎重,并向他输送一批兵器,一批欧洲人无法仿制的兵器,神机箭。”

    “一千到三千枚神威机关箭。”

    这是陈沐认为很难的请求了。

    “神机箭无法仿制?”白元洁对宗教上的事插不上嘴,但主持南洋军府辎重多年,对兵器自是懂得不少,笑道:“如此简单的东西,仿制起来可要比火炮容易得多。”

    “破片难做,但以法夷能造佛朗机的功夫,也并非不可以做,甚至放些碎石也能做,至于推药爆药之分也非难点,至多是造出来杀伤小些、飞得近些罢了。”

    白元洁笃定的摇头道:“只要落入其国,必可仿制。”

    陈沐仰头大笑,道:“说是这么说,推药爆药其不知成分不识构造,至多是威力小,可他们从哪儿来那么多火药?即使他们能造,也无法形成有效的战力,不碍事。”

    “可飞击千步的神机箭连常胜金城都造不出,只有南洋卫军器局才行,这边只能造四百至六百步的火箭,就给他运送这些。”

    说着,陈沐转头望向白元洁道:“我们要准备战争了,同时进行两场战争,一旦局势不妙,将演变为他们与东洋军府的全面战争,到时候整个欧洲都会被拖进来,从这个角度上看,九经在法兰西的胡闹也许是有好处的。”

第三百三十章 变革

    天津,北洋军府衙门。

    万历七年的大明最重要的事不是别的,在于内阁定下今后每个两年便挑选一位次辅、三位御史巡阅天下,首次巡阅南京十三省的内阁成员为张翰。

    即使以张居正之高明,对天下改变亦难细致入微,只能后知后觉。

    在陈沐留下北直隶五年计划完成一半的万历七年初,京畿重地皇庄、王庄及各府州县长吏,不论是在递交朝廷的公文里、还是私下问候的私信中都不可避免地提到一件事北直隶沿海终年不绝的黑烟。

    黑烟并不仅是黑烟。

    在蒸汽机问世的第八个年头,以天津北洋军港为中心向北至蓟镇遵化、东抵永平府山海关、南到山东莱州,一场声势浩大的变革在所有人无所察觉之时便席卷各地。

    并真正使北直隶工业的普及、规模超过广东,造成这一切的直接原因并非人力,而在天灾。

    天津地处九河下稍,去年凶猛的海河泛滥,使天津左近成为一片泽国,几乎摧毁一切农田、粮庄与日益兴隆的工厂,刚发展起来的榨油业、纺织业毁于一旦,初初起步的玻璃厂亦被摧毁,百姓前期伤亡、失踪不计其数。

    就连赶赴北洋军府衙门的募兵官也为水灾所害,整整一个新募千户部在洪水之下消失地无影无踪。

    紧随其后的瘟疫、饥荒更是夺去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朝廷极力救灾的结果。

    北洋旗军倾巢出动入驻十四个受灾县治维持治安,南洋军府京运米粮六百万石尽数被皇帝拨付灾民,北洋医科院连医师带学员一千七百余人立下军令状组成二百六十四个行医队奔赴各地。

    当灾难结束,旗军在寄国塔下开辟墓园,埋下六十七具棺椁与四百四十个衣冠冢。

    有些医师连头发都没能留下来,墓中仅放入几件留在军医院常用的物什。

    悲痛在所难免,生计仍要继续,商人们发了急在各地招募手艺熟练的长工、匠师,可方圆数百里处处流离失所,又哪里能在短时间内达成所愿,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双管齐下。

    一面派人去南京最好的匠院高价雇佣毕业学员,另一边出重金采买最近的蒸汽机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

    这个名字是皇帝亲封,不过并非紫禁城里那个烧起来腾云驾雾口鼻喷烟在乾清宫外满院子跑的小家伙,那个家伙的名字如今在后头已经加了七个改,拉着皇帝快赶上潞王在下头走路了。

    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蒸汽机是台真正的大家伙,前头的万历六年是型号、中间的火德星君是名号、最后的甲型意味着是此年度四个定型中的最大形制。

    大小六百余个零件,全拼装高六尺、长三丈、重两万七千斤有奇,发动起来轰鸣声不绝于耳,通过阀门可在六百郎力下四个预设档力中调整力量,以应对不同的需要。

    这个大家伙由工部蒸汽局监制定型,每一台在买家组装并首次试用结束后都必须由工部侍郎亲自钉下方印的第一凿,是工部蒸汽局最得意的产品。

    实际上甲型火德星君的适用范围并不广,南方由于运输、南洋军器局等多种原因根本没人来订购,北方能用到它的也只有北直隶最大的纺织厂、北洋军器局、戚继光蓟镇遵化铁厂以及朝廷电报交通的几处枢纽使用而已。

    但它是最威风的,工部在万历六年初定型后的一年内共制作、运送、拼装四十六台甲型火德星君,刨去蒸汽局一年俸禄、吃用、工料后,余钱就够发动徭役修出两条从北洋军府至通州长达二百八十里的马车用木轨路。

    不过其实民间买到万历六年甲型的商贾对这东西就没有夸耀的,因为它对比五年甲型并无丝毫优异之处,力量一样大甚至还让人隐隐觉得小了点,可重量与价格却直线上升。

    没别的原因,因为万历五年甲型在一年的时间里三台出现损坏,最严重的一台在北洋军器局爆炸,飞舞的铁锤与零件、炸飞的炭火引发火灾,使二十余名工匠、工人受伤,一人当场毙命、六人落下残疾。

    六年甲型主要增强了安全性,自然也更加笨重。

    市面上流通的更多是乙、丙两个商用型号,矿场、各类工厂乃至十余人规模的作坊皆可使用,价格上还分外公道,制作容易不说运输也来的简单,虽然最多力不过八十郎,但更受人待见。

    至于最小的丁型,也就是万历皇帝在宫里当作坐骑的那种火德星君,在市面上基本不卖,中间两个型号收获的利润用来大批量制作最小的丁型,用来发给百姓,不过比皇帝坐骑简陋的多。

    为解决受灾后人力不足的问题,工部在万历六年向河间府二州十六县发下丁型火德星君六百余台,力不过三郎,都用来拉磨、脱壳,被百姓称作食炭马。

    不过有趣的是各种年份、型号的火德星君在北直隶泛滥开来非但没有冲击手工业,反倒使木、铁、煤、矿等产业及其衍生各类行业因制作配套机械工具变得空前繁荣。

    随之而来,消息传至朝中大员耳中,他们对这股黑烟一无所知,这便有了张翰巡游各省的事。

    因为黑烟是巨大变革带来的种种问题。

    相对局限于‘小范围’一省之地的工业化带来土地兼并、人口流动、农业式微,尽管工业化避免了土地兼并的旧问题,但同样带来了更多新问题。

    一个个服务于工业的密集四合院形成新的村庄,各大厂区成为对朝廷来说封闭的法外之地,野蛮生长中各工厂主为更好管理纷纷在厂区内施行家法。

    缺少官员规划城镇、输送能力赶不上密集居住的速度,较差的生活环境与几乎没有的医疗保障带来疾病高发,这都让朝廷在享受工业化与海外出口带来极高关税、税务收入的同时面临新的挑战。

    不过这一切紫禁城里的万历皇帝无需操心,在万历七年冬季第一场雪落下时,他穿着亚洲进贡的虎武士漳绒睡衣在火德星君屁股后头装了一门能打一斤弹的佛朗机炮。

    不过在装上后本来进步至龟速的火德星君又退化为蜗牛后,皇帝并不满意,换上一杆仿制自西班牙重火枪并进行‘佛朗机式’改良的佛朗机重铳后才拍了拍套着朝臣绯缎裘袍裹得严严实实的火德星君,满意地露出笑容。

    经过皇帝的研究,坐骑在冬季速度明显下降,这证明了穿衣服对谁都很重要。

    当然,为了保住狗,不,为了保住皇命,刚刚受封三品昭勇将军的火德星君改了又改身上的阀门被调低了一档。

第三百三十一章 核心

    “向沿海各省商贾征税,海关税加收一成、各地工厂加收一成。”

    紫禁城,乾清宫的耳房军事室,皇帝伏案边写作边自言自语,在一旁摆弄船帆的潞王诧异的眼神注视中又板着手指头收回了金口玉言:“不行不行,海关税加收一成好像太多了,各地工厂加收之后也没了利润,赔钱是小、民愤事大。”

    “那皇兄只收利润的一成不就行了。”潞王把模型的船帆板正,搓着手坐在皇帝身侧,皱眉道:“其实可以把更多航线交给商贾,朝廷支持更多人出海,去亚洲、南洋、西洋,他们能带回更多货物。”

    皇帝在鼻间深深吸了口气并未说话,思忖片刻才缓缓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向潞王,问道:“来,跟朕说说,是谁教你这些的?”

    “啊?”

    潞王把玩着桌上北洋骑兵陶俑的手凌空顿住,眨眨眼,这才赔笑道:“这,臣弟是觉得对皇兄有好处呀。”

    “对,能出去更多船、带回更多货物、带动工匠生产,朝廷能收上更多税金,于商贾、于朝廷都是有利的。”

    万历沉吟着这句话。

    他越来越有真正君王的威仪了,他只是微微侧身挑起眼眸看着潞王,如果不是身上套着虎武士睡衣这应当是很有威慑力的眼神。

    静静顿了数息,他才开口道:“但这与朕的核心利益相悖。”

    潞王摇摇头:“臣弟愚钝,这难道对皇兄无益?”

    万历抬起二指在桌案边轻点两下,问道:“你知不知道朝廷一年发下多少张船引?又有多少人出海?”

    “今年广东广州府四百张、福建泉州府四百张、南直隶松江府二百张、北直隶河间八百七十张、顺天九百六十张,朝廷五府开阜,年准海船与日俱增,去年持引出海者两千五百艘有奇,今年便已增至近三千艘。”

    “天下并非只有持引出海者,且哪怕仅算这三千条船,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人?”

    万历重重地说道:“假使每船六十人,这便已逾十五万百姓,可这些海船往往都载员近百,因为朝廷的船引制度规定了船的数目,即使是百姓也尽量要将船造大,如今沿海商贾手上都有承载人员二百、货五十万近的民千料巨舶。”

    “海贸自会带来繁荣与金银,可每年二三十万百姓出海,一年后回来十之六七,但第二年还是会有二三十万百姓出海,他们有些人流寓海外做起坐商,开山造窑;有些人死于海事,成了孤魂野鬼;天下之大,近百万人务于海事,要生产出他们买卖的东西,又要多少人?”

    万历对这些数据如数家珍,对潞王循循善诱道:“你知道再发更多的船引下去会如何么?”

    “田啊,田就没人耕了,东南那最富庶的土地如今也难找到足够多愿意做佃农的百姓,别无他法他们只能买入耕马,自松江开阜,徐阁老家里的田你知道是如何耕的?”

    万历说着笑道:“他的儿子找张阁老问了火德星君的力道,他们家的地卖了十万亩,留下的田地请了八十位火德星君用来耕他那四万亩粮田,因为火德星君吃的炭比雇佃农划算。”

    潞王瞪大了眼睛:“徐阁老家里有十四万亩地?”

    万历爷抬起罩着漳绒虎爪的手指在眼前摆着:“不不不,他家有二十四万亩,剩下十万亩是桑田、棉田那些,对,五年计划里说这些叫经济作物。”

    “海事之厉。”万历说着感慨道:“抑制土地兼并远胜海瑞。”

    其实这里头很多事也让万历感到困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出现工业之初土地兼并的趋势明明是照着更厉害的势头发展过去的,可突然之间好像一切都变了,大地主们又纷纷把土地吐了出来。

    徐阶并非个例,各地都有这样的现象,只是徐阶所拥有的土地规模让他成为其中最大的典型而已。

    即使放出十万亩良田,他依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地主。

    这不应该是工业的力量,在陈沐留给皇帝的书里分明写着工业没有抑制土地兼并的能力,只能给因兼并失去土地的贫苦百姓一条出路,让他们即使没有土地也不至于无衣无食。

    甚至还有可能加剧大地主的出现,因为一到无法控制的灾年,只要地方官员开放关闸,贫苦百姓就会为一口路上吃的饭把仅有的田地贱卖上路。

    这与过去截然不同,过去百姓别无他法,会在卖掉田地后就地受大地主雇佣,以求一口活命的饭食,由自耕农成为雇农,因此哪怕乡绅、豪强不去想其他手段来施行对土地的强取豪夺,随灾年的发生,他们手中土地也会逐步增长。

    这是因为同样一次灾年,普通自耕农与大地主对抗灾害的能力是不同的。

    可现在地主们确实还能得到土地,却难以得到人力来为他耕种土地了。

    天下各地都有关于沿海诸省、南北军器局佣金的传说,有人说沿海纺织厂月银二两、有人说军器局搬运工一天都有三分银。

    还有从山西的运矿队,两架载满煤矿的四骡车两名马夫四个力夫,五十里路一月走上两趟,就能赚到三两银子。

    谁还给你种地?

    “没人种地,朕的子民吃什么?”

    “有吃的啊。”潞王听了半天,可算听到个自己懂的:“那南洋京运,一年就有六百余万石,比夏税还多。”

    万历:“屁!那是税,你让百姓吃税?何况就算海运的粮食再多,能填饱朕六千万子民之口?”

    实际上他对这个去年户部统计出的在籍百姓六千零六十九万两千八百五十六人的百姓数目是持怀疑态度的。

    近年来清丈田亩,清出两亿八千万亩土地,足足多出先前土地总额的一半。

    定在那里不会动的土地都能藏匿,生着腿脚遍地乱跑的百姓呢?

    “朕不缺钱,朝廷如今也不缺钱,再多只是锦上添花,这已经不是朕的核心利益了,海外贸易顺其自然地发展即可。”

    万历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道:“朕得让百姓吃饱,在鼓励农业与鼓励商业间掌握平衡。哪怕海运米粮足数,朕的天下,岂可就食于海外?”

    “这世上,做买卖的当官儿的都不可怕,他们的财富与权柄朕想收就能收回来,他们不高兴且由着来给朕添堵;唯独种地的、做工的、拿刀的,他们才是朕的核心利益,朕决定了。”

    “向沿海各省商贾征税,海关税加收二分、各地工厂加收一分,这三分税每年应有十万两银子,拿去给朕的工人修厕所、盖药局、定工厂宿舍规范哪个工厂再敢因吃不好、住不干净闹起疫病,先把商人抓了抄家赈灾治病。”

    小皇帝哼出一声,骄傲地扬起来头:“朕就不信了,靖海伯在书上说商人逐利压榨工人的事会在朕的天下出现,谁敢?”

第三百三十二章 腾骧

    天下不应当出现这样的皇帝,尤其在万历这个位置上,因为他并非第一代皇帝,亦非成祖皇帝那样发动将天下再次统一的政变。

    一个成长在深宫中的皇帝不应当懂得亲力亲为,或者说不应当是一个独裁者。

    在这里独裁者并非是个贬义词。

    因为正常发展的明朝,不会出现妄图手拦大权的皇帝,哪怕在历史上的明朝大约也只有三个,其实是四个人,不过后两个都只算一半。

    明太祖、明成祖、明武宗与明思宗。

    前两个是因为他们一统天下,事事皆亲为;武宗是天性使然多动爱玩,思宗则是惊恐至极、多疑至极、无奈至极。

    想要大权独揽,单靠皇帝的身份可不行,只有个身份哪怕有心揽权也没有能力,这是要权威的,偏偏,万历皇帝有这份权威。

    谁让他在宫里开着名叫火德星君的小车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就赢得了明西二次战争呢?

    全天下最优秀的军官、后起之秀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帝国在他手中繁荣强盛远迈父祖。

    似乎一切沉疴旧疾都在万历皇帝一次又一次给火德星君加煤的过程中解决了。

    他没有威望,谁有威望?

    张居正?张居正当然有威望,可张老爷子在夺情之后名声就臭了。

    更何况大臣的威望与皇帝的威望是不一样的。

    在万历七年,万历皇帝还做了一项伟大的尝试。

    又一个帝国肱骨即将倒下,镇守宣大多年的老将马芳上表请辞,早年征战的病根儿让他无法再披挂上马,在皇帝将他送到北洋医科院医治后没几天,一封诏书使大明帝国再添一名伯爵克虏伯马芳。

    明帝国封爵是极为谨慎的,最大的问题在于宗室禄米,不过今年当万历皇帝提起封爵被朝臣以禄米问题阻止时,皇帝有了应对方策:少给朕打马虎眼,六百多宗室都转封出去了,明年还会转封出去更多,不差这点禄米来恩赐朝廷重臣。

    殷正茂、凌云翼、吴兑、王崇古、戚继光、李成梁、陈等人表示赞同。

    张居正想了又想,也点了赞。

    不过对户部尚书汪宗伊来说,帝国重启封爵那点伯爵俸禄无关痛痒,只要能治理好好似鼠穴的仓场贪污就能供皇帝封出成百上千的伯爵,帝国收入成分发生变化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工部的创收项目越来越多了。

    这一年,由张居正力主连同南北直隶的电报网全线完成,途中二百七十个电报房投入使用,其中一百三十个为官军民三用。

    历时数年的电报逐步搭建的过程中豪商大贾早已习惯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南北直隶间长达两千余里的电报路线让人们能在七日之内收到回信,地势高低暂且不提,单单中间隔着黄河,民用的价格就无比高昂。

    可是偏偏,这条电报路线的两端都不缺富有之人。

    纵然一两十字,仍不乏人写上千文长信电报南北二京。

    一年里刨去各地维护,工部账面上仍旧留有十余万两结余。

    这只是其一,其二则在蒸汽局,比起电报来那更是收入的大头,一年卖出四十余台甲型便赚到数十万两,更有更多中小型作为陪衬。

    工部尚书汪宗伊临近年关所有的力气都在与工部扯皮,想方设法要将这些钱归于户部管辖,工部则据理力争,宁可让南洋军府在陈沐时代便逐年交付工部的科学技术奖励金交给户部,也不愿把这些自己赚来的钱交上去。

    工部尝到甜头儿了。

    不是银两本身,而是他们在南洋军府的资金补给下他们走完了一个良性循环。

    资金研制蒸汽机、蒸汽机投入使用、大量制作进行对口贩卖、盈利后重新投入研制、研制成功赚更多的金银投入研制。

    连带的机械、材料、力学、电学多个科目都因这一循环而进步。

    任何一个朝廷重臣只要坐在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他就不可能放手。

    资本的力量多可怕啊?殷正茂都不贪污公款了贪污哪儿有他现在干的事儿来钱快?一样是三十万两的军费,他贪了就真的是只能三十万两,可他要拿这三十万两乖乖得去武装西洋军府的部队,大战船、大火炮装上,至多一年三十万两就能变成三百万两。

    他就算从中间拿一多半儿,还剩下一百五十万两能交给朝廷;实际上他真的每次都拿一多半,三百万两他只会给朝廷交一百万两。

    要么说他西洋军府业绩差呢,其实钱对他也没意义,哪儿有花销的地方?西洋上诸国哪个不是他想要什么屁颠儿颠儿的就给他送来了,可是没办法,他就是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

    反正业绩再差都有陈沐的东洋军府垫底。

    陈沐的东洋军府确实是三个海外军府中朝廷每年投入最大、支持最多,但盈利最少的。

    南洋军府是有五金、有米粮、有市场、有人口,而且经营多年,盈利能力最强;西洋军府呢,一样有五金、有木材、有货物、有人口、有市场,要是不算殷正茂的贪婪,弄不好西洋军府能超越南洋军府。

    东洋军府的地盘也很大、货物也很多、虽然金银少了些,但每年从西班牙身上捋一把就能捋下来六七十万两,差就差在货物上。

    东洋军府出产最多的良材大木因为不沿海,根本无法输送啊!

    不过在这平淡无奇的一年里,稳坐紫禁城的小皇帝却感到心潮澎湃北方的骑手冒着刺骨严寒从望峡州为他带回东洋军府正在筹备战争的消息:东洋军府对整个新西班牙已达成实际占领,为建立大明帝国在欧罗巴的影响力、也为更好地协助艾兰王的复国战争,东洋军府拟介入法兰西战争。

    读到这封信时,万历皇帝的桌案上还放着兵部尚书、陕三边总督戴才对调拨三边军械的回复。

    信上说,在即将过去的万历七年,北宣府、南洋卫、北洋三大军器局共造万历四年定型各式野炮、城炮、舰炮七千四百四十位、万历六年制鸟铳三万一千二百七十二杆。

    至此,九边及两广、山东、福建四省卫军已完成新式鸟铳、火炮的换装,蓟镇边军完成鸟铳、虎蹲炮、火炮、战车的武装,这意味着……屯于北直隶的三十万京军可以适当裁撤、遴选、整编了。

    “快,腾骧二卫,联系北洋告诉叶梦熊,明年的北洋军,腾骧二卫也要跟着去亚洲,现在去后年还能赶上大战……朕还能再练四个卫!嗯,再练四个卫。”

第三百三十三章 帮助

    陈沐派人送给皇帝的信里有个词很有意思,实际控制。

    实际控制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片土地不是他的。

    当屯兵常胜的明军将领骆尚志率一支御前侍卫步兵队、两个北洋步骑千户部、三个武骧卫步兵千户部率部越过边境线时,驻守在新西班牙的两个西班牙军团长保持沉默,西印度群岛上的委员会修士几乎把这辈子能放的狠话都放干净了。

    好话说尽,挡不住一门心思向东开进的骆尚志,关键在于骆尚志根本听不懂西班牙语,或者说他是根本不想听懂。

    修士们试图用汉语沟通,结果也不好使,他们能听懂一部分广东兵说的话,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听懂骆尚志将军的话,因为这位将军是绍兴人。

    眼看着明军要开进至阿尔瓦曾在边境上修筑的棱堡,似乎用一场战斗来确保明军无法入侵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驻守在其中两座棱堡内的西班牙士兵比他们先一步撤出棱堡,两个连队进入王家寨对面的废弃种植园休整、另一个连队去了张家堡这个连队长官比较臭不要脸,让士兵在边境线坐着,自己带几名亲信进张家堡吃饭了。

    驻守在墨西哥城附近的两个军团更是指望不上,其中一名军团长赫苏斯在早年的明西战争中吃尽苦头,丢下部队第一时间去了哈瓦那,他要劝说西印度委员会避免战争。

    另外一个军团长则没有赫苏斯这么直接,从杨廷相那请了个百户当明教官,带着部队向北方佛罗里达方向拉练行军去了,修士们骑马都撵不上。

    偌大的新西班牙,居然只剩下边境上一座棱堡孤零零地面对大军压境的骆尚志与他所率六千余名部下。

    别管好歹,至少还有这么一座棱堡能慰藉委员会修士们的内心。

    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错了。

    当骆尚志的部队跨过边境界碑,固守棱堡的连队长一声令下,三百三十名部下散开回到营房,穿上崭新的黄色鸟铳手军服,扛起哈布斯堡大旗将堡垒大门洞开,出城迎接骆尚志将军的检阅。

    留下棱堡上六名从西印度委员会赶来的修士们面面相觑,凌乱在令人窒息的热风中。

    随后有人把他们从棱堡上叫了下去,整齐的军队中出现一名身披铠甲又黑又壮的魁梧武士,提着马鞭迈着大步向他们走来,那气势看上去像是打算把他们几个人抽死在军前。

    可怕的一幕并未发生,几名惊慌失措的修士被夹裹进明军队列之中,向墨西哥城走着,然后他们在队列休息中见到了陈沐。

    顶盔掼甲的陈沐被热带气候捂得满头大汗,笑眯眯地拍着为首修士的肩膀道:“不要惊慌,只是我想要去墨西哥城看一看,这不是什么战争,他们只是我的护卫。”

    “你们也知道,西班牙的青年太愤怒了,他们连阿尔曼萨总督都敢刺杀,我怎么能放心通报新西班牙我要过来呢?如果我在这条路上遇到什么意外,那才是战争的开始。”

    说罢,不等几名修士反映过来,陈沐已经从后面拍着为首修士的双肩推着他往前走了:“快走吧,行军路还很长,我要上马了。”

    “陈将军,如果只是这样,你为什么要指挥两个西班牙军团,让他们背叛我们?”

    心直口快的修士刚将话说出口,就见即将转头离去的陈沐回首用毫无感情的眼神望向自己,旋即才笑道:“什么背叛,我只是让他们离我远点,西班牙的军队离我远点对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有好处。”

    陈沐说着叹了口气,抬手指指那名修士,道:“不要再多嘴了,我真的不想把实情告诉你们。”

    陈沐确实不想说,有时候真相挺伤人的,但几名修士充满求知欲的表情与误会了整个事件的心态让他不得不说:“他们接到的命令来自新西班牙总督府,新西班牙总督府的命令下达给新西班牙的士兵,士兵们圆满执行,这怎么能叫背叛?”

    “如果还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从去年阿尔瓦公爵离开新大陆,你们已经拖欠两个军团二十六个连队近七千九百名士兵十一个月的军饷,六万七千枚半两钱,整个新西班牙的税收都不够养活他们。”

    其实新西班牙的税收是够的,但……这不是有一半归大明了么。

    “没有办法,总督衙门向我借款,在上个月支付了二十六个连队的拖欠军饷。你们的人不想和我打仗,因为战争输赢他们都会死,要是能把我挡在边境那边而且没死的话,他们没了军饷日子更难过。”

    当然了,陈沐这话只是说着好听,实际上他并没把任何一枚半两银币运到新西班牙,他只是给杨廷相拿了两千四百万前年印的亚洲通宝。

    对,就是拿去让朱晓恩刷gdp的那批纸币。

    这种很容易分清来源的纸币在新西班牙也拥有强大的信用,几乎所有商人都认同纸币他们不怕纸币没用处,因为每年边境线上的明国商人只收这个来交易贵重商品。

    哪怕别的地儿花不出去,他们还能用这个换丝绸与瓷器呢。

    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在极快的速度里习惯了亚洲通宝,亚洲通宝也真的成为了亚洲通宝。

    这正是陈沐在写给皇帝的书信里提到的实际控制,尽管条约上新西班牙属于明西共治,但人口占比上西班牙并无优势,而军事、经济皆为东洋军府控制,那这片土地还能是西班牙的么?

    正如那两个西**团,过去从他们入伍第一天起便享受到欠饷这项服务,甚至让他们觉得欠饷是件很正常的事,每月都能收到军饷才不正常。

    可一旦这个现状被改变了,每个月他们都能领取到足数的军饷,而这份军饷的来源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那他们究竟是西军还是明军?

    事实上东洋军府的开拓不仅如此而已,赵士桢从东海岸返航增进了陈沐对巴西的了解,那片广袤的海岸线上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加一块都没到五千,他们能管理得过来那么多土地?

    多可怜啊。

    因此不论是路过的赵士桢、还是收到消息的邵廷达,都打算帮帮他们。

    赵士桢已经在那留了两个百户,邵廷达的更多部下正在邵变蛟的率领下由巴拿马登船,由海上航行进入巴西,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横穿亚马逊。

    他们说,他们要去保护葡属巴西不受邪恶西班牙人的侵害。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子

    哥伦比亚波哥大城北方的原野上,劳塔罗穿着西班牙水手满是褶皱的亚麻小褂,腿上来自智利南端的驼皮裤显得不合时宜,肩头扛着石锛自顾自地向北方走着。

    他身后跟着整个小队的西班牙士兵。

    西班牙连队的建制中一个小队二十五人,在哥伦比亚广袤的土地上遍布着这样的小队,十个或十二个小队组成一支连队,这些连队士兵可能是西班牙人,也可能是混血西班牙人,还有可能是印第安人。

    分散部队的原因是让周围的印第安村落来供养他们,这样就免去了秘鲁总督区的军饷压力,能将尽可能多的黄金、白银用来交给明帝国为国王铸造银币或拿去贪污。

    对西班牙来说军饷是无关痛痒的,他们的士兵早就习惯了拖欠军饷,更何况实在没有军饷他们可以去抢劫。

    并不是那种单个士兵出去抢劫,那是乱军土匪的做法;在新大陆,一旦一个连队或几个连队拖欠军饷太久而上面又没有办法的话,军官会想办法投入战斗,在战斗过程中抢劫周围所有土地、村庄,来补充士兵的口袋。

    “今天我们很走运。”

    戴着意大利鸭嘴盔身着半身甲的小队长手按腰间托雷多钢剑,带领士兵亦步亦趋地跟在劳塔罗身后,他的钢板木铆接小圆盾提在右手,身后长矛手与步兵排成三排散漫的队伍,向北方漫无目的行进着。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小队长的半身甲有似是而非的明朝风格,保护着上臂与半边胸口的臂甲上是与明朝仿宋式山文甲相似的虎头,胸口的胸甲上还有一面装饰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护心镜。

    这套半身甲是由意大利的知名制甲师在两年前制作的,根据澳门耶稣会修士传回去一幅画制作,据说那副画上画的是大明帝国龙虎什么坛的神明,因此也被称作恶魔甲。

    在小队长的遮阴袋里,放着一块指头大小的金子。

    遮阴袋是在两腿之间有一个袋子,这与欧洲人的时尚观念有关,雄性魅力是肩宽、腰细、腿长、鸟大,所以他们穿肩宽收腰的上衣,裤子则越紧身越好,最好再配上一双尖头鞋,当然,如果是社会人,还得再带把剑。

    但紧身裤吧,它比较勒裆,而且由于裁减的问题,臀围与腰围有一定差距,就导致两腿之前有个开口。

    为了避免小鸟出笼,人们在开口前面加了块布,便形成了遮阴袋,人们往遮阴袋里塞上羊毛、亚麻或丝绸这些填充物,以得到一个造型夸张的迷之凸起,偶尔还可以往里头放点零钱什么的。

    要么说时尚是一个轮回,古罗马富人把六米大布裹在身上一边儿露大腿一边真空遛鸟的习惯在千年之后再次复兴。

    当然,小队长身上这个遮阴袋作为一名以战斗为生的战士其实并不专业,显露出他的贫穷。

    真正拥有财富的骑士与贵族,往往都会给自己板甲最大的缝隙上装备一只钢铁大鸟真正贵人,谁用布的呀!

    俩骑士在街上穿着板甲打招呼,那都得各挺一根儿打扮花哨的钢铁大鸟,你裤裆上那根是鎏金蚀刻的?那我裤裆上这根大宝贝就得是珐琅掐丝儿的。

    倒不是小队长相信金子养鸟,而是在昨天早上,眼前这个印第安人出现在他的防区之中,由于不是当地印第安人被抓了起来,从他身上找到一块金子。

    尽管这个印第安人的皮裤看起来确实有点厚了,但在西班牙士兵的眼中,印第安人本来就都是要么光腚要么奇装异服,穿成什么样几乎没有差别。

    小队长答应劳塔罗,如果他带他们找到发现金子的地方,可以不杀他。

    所以他们今天一早便踏上了寻觅财富路途。

    后面挺着塞满亚麻遮阴袋的欧罗巴潮男们走路带起一片铠甲相撞的叮当乱响,前头戴羽冠身穿米色亚麻小褂着深棕色驼皮裤的印第安解放者肩头扛着石锛高兴地唱起谁都听不懂的歌儿来。

    几个火枪手机警地看着周围,想要喝止住劳塔罗这种发出声音的举动,却被小队长直至,他轻松地说道:“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没有敌人,他愿意歌唱就让他歌唱吧,难听也不要紧。”

    “金子碰撞的声音比什么都动听。”

    渐渐的,他们离目的地看上去越来越近,据前面这个印第安人说,发现金子的地方是一片生着茂盛灌木的迷人山谷。山谷中有一条小溪静静地流淌着,河底就有这种闪闪发亮的石头。

    一路上西班牙士兵们争辩着金子究竟是从河床长出来的还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当天下午他们就抵达了山谷之中。

    “这简直是一片天赐之地,离这里最近的村子都有五里格那么远。”小队长跃过半人高的灌木,感慨道:“没有人会发现这里,这里的金子都会是我们的。”

    说着,他转头望向劳塔罗,想着发现金子之后就可以把这个唱歌非常难听的印第安人杀死,这样一来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的秘密。

    可悲的是这个印第安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对上自己的眼神,只知道高兴地指向前方:“就在那,就在那的小溪里。”

    人们争相跑向溪边,趴在岸边或跃进深至小腿的溪水中寻找着金子,却除了清澈的溪水与光滑的卵石一无所获。

    当他们愤怒地转过头想要找那个欺骗他们的印第安人发泄怒火时,却发现已经没有那个印第安人的影子了。

    山谷里,只有他们自己愤怒的回音。

    不,还有别的声音,很近。

    那是火石转轮的声音,紧跟着是令人非常熟悉的嗤嗤声,熟悉到仿佛每天都会听见可偏偏想不起来是什么。

    下一刻就想起来了。

    溪边的灌木中突然同时亮出几处火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早已潜伏在这里的几门木炮在十几二十步外喷出数不清的碎石、卵石,像一张大网朝他们袭来。

    六名没有铠甲的火枪手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被打成筛子,穿着胸甲与半甲的长矛手则被打断了腿、打瞎眼还有被打破脑袋的,在战友身边侥幸没被打死打伤的士兵还来不及做出还击,木炮旁边灌木中人影在飞快地跑动。

    仗着木盾只是被冲击撞骨折右臂的小队长攥着腰间抽出的钢剑,向四周高声吼叫,他希望看见个敌人,好让他知道究竟是这周围哪个部落敢反抗西班牙的统治。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人大喊:“金子在这!”

    当他转过头,生命中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穿着驼皮裤的印第安人在灌木中露出上半身,端着与他们形制不同的火绳枪用明军标准的打放无托鸟铳姿势对准了他。

    砰!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代人

    大东洋上的三角贸易航线非常符合洋流运动,

    即使要跑完沿岸西班牙的塞维利亚、非洲的桑海、亚洲的麒麟卫、韦港,整个航线也能在二百四十天内结束。

    如果休息的时间短些、目标足够明确,甚至可以一年跑两趟。

    不过对汉国的将军杨策来说,这条航线他一年跑一趟就够了。

    他不能跑得太快,因为他在海上的活儿已经越来越少了,那些被他卖回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和西班牙的贵族们在逃出生天后很少会被逮到第二次。

    几年下来,跑这条航线的欧罗巴航海人几乎被他抓了整整一代人。

    甚至继续在这条航线上抢掠对他来说已经无利可图。

    航线,航线。

    没有了船,它还是航线么?

    如果这条航线上有能力制裁他的国家西班牙,如果西班牙愿意为保护这条航线而战的话,杨策的部队可能会受到很多损伤,但这能增加探索三角贸易的商人们心中的勇气。

    偏偏,西班牙人的海军之愿意在他的船队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后才进行驱逐,没错,是驱逐而非攻击。

    写着汉字的船都让西班牙海军望而却步,大多数海军将领分不清那上面写的究竟是明还是汉,他们驱逐杨策也并非是因为它的身份,而只是因为规矩,西班牙人依照李旦的命令,检查往来船商的公司船引。

    有公司船引的明船,才能在塞维利亚明租界贸易,否则他们只能在沿岸任何一个港口获得补给后离去,并无贸易的权力。

    由于杨策每次见到西班牙海军那巨大到好似阴影的盖伦船时便望风而逃,他至少被西船驱逐二十五次后才终于有一次被西班牙海军接近,因此得知原来他也能去西班牙港口补给只要不被人发现他其实是这片海域声名狼藉的大海盗。

    在航线不能为杨策取利后,他在去年返航汉国的仙岛,也就是马达加斯加,在与国王林阿凤议定后,他们在大东洋上改变了策略。

    不抢劫过往商船了。

    万历七年初,不满足了劫掠葡萄牙商船的杨策洗劫了葡萄牙在巴西的聚集地,萨尔瓦多。

    萨尔瓦多在葡语和西语中是救世主的意思,在葡萄牙有两座名叫萨尔瓦多的城市,西班牙则有四座,在现在的亚洲这一数目则达到了令人惊恐的十七座。

    如果不是陈沐的到来,这个城市重名的数量还会继续增长。

    洗劫的结果令杨策分外恼火。

    他抢到一些红木、布料和烟草,还有大量难以运送的牛羊肉及活着的牲畜,还解放了两千多黑人奴隶。

    金子少得可怜、银子也少得可怜。

    没有金子、没有银子,杨策想问问这些穷鬼葡萄牙人,他拿什么带小弟去常胜潇洒?

    毫无疑问,策略改变失败。

    洗劫城镇是行不通的,能被他洗劫的城镇都很穷,有些葡萄牙人的聚集地只要两条船就能打进去,里头至多百十个葡萄牙人,有什么好抢的?

    那些富有的城镇,比方说西班牙沿海、新西班牙沿海,要么是在西班牙海军的庇护下,要么就在陈沐的庇护下,他都有不能动手的理由,何况……就算动手也打不过。

    没办法,杨策今年也没去常胜,就在麒麟卫靠岸把从巴西弄到的货卖了,下了些关于鸟铳的订单,灰头土脸的连火炮和战船都没敢提,就干脆开船回非洲桑海了。

    他给自己放了个假,一歇就是半年多。

    让他们赢得良性发展的契机的是西班牙,准确的说是一个西班牙男爵,名字太长记不住,杨策姑且称他为太常。

    上边说了,很少有贵族在家族接受了来自杨策的高昂赎金后第二次出现在这片海上,但很少,就意味着不是没有。

    太常就是其中一个,他被杨策逮住了四次。

    逮住一次管俩三月饭,这加起来他们相处的时间……杨策伴着指头算了算,有七个月了。

    如果说别的欧洲贵族对杨策来说都是长肥了的猪,只等着过年宰了吃肉;那么来自西班牙的男爵太常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打从第二次被逮住,往后每次过来杨策都是好酒好菜招待着,甚至还从桑海帝国给他找女人。

    赎金到位送上船还给他摆摆手,招呼他下次再来。

    没办法,生意越来越难做,像太常这样明知山有虎,还孜孜不倦偏向虎山行的猛士已经越来越少了。

    再这样下去,杨策就只能去非洲南部挖金矿往新西班牙卖了换钱了。

    太常为什么一直往这儿来?

    他是个老兵,早年参与过勒班陀海战,右腿在海战中受伤落下残疾,不能再上马作战,就把眼睛转向获取财富这条路上。

    在这个时代什么来钱快?毫无疑问是航海贸易,航海贸易中什么来钱最多?那自然是奴隶贸易。

    而且近年来,奴隶贸易的市场明显愈加火热,没办法,供需关系被改变了。

    葡萄牙在巴西的殖民地缺人,西班牙在秘鲁的殖民地更缺人。

    波托西的银矿上一直在死人,偏偏新西班牙被陈沐夺去一半儿,南方的智利也被邵廷达管着,两边都非但不让秘鲁总督区拉人,还要把他们侵占的印第安人要回去,那从哪儿能来人呢?

    非洲。

    西印度委员会不停地向国内发贸易悬赏,只求着有船长能把人运到西印度群岛。

    而杨策这边又在海上卡着商人们,十条船有三条能载着战争中失败的俘虏离开非洲就不错,这点儿人远远无法弥补波托西的人力缺口。

    因此西印度委员会给出的悬赏越来越高。

    太常也是当过漏网之鱼的,他来过非洲七次,四次被抓了,还有三次成功把买到的俘虏卖到新大陆去,确实赚了不少钱,而且这几次被俘的经历也让他摸清了杨策的脾性。

    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跟杨策商量件事了。

    “杨将军,你就让我在这航行吧,我买到货,每船都向你交税,这样我也能赚钱,下一次就能给你交更多的钱。”太常说着向杨策摊开手道:“如果你要更多钱,我也能给你提供一个信息,法兰西正在打仗,大明帝国的陈将军在今年洗劫了波尔多,抢到了很多钱,你何不在这设立税卡,带领你的部队去那里支援他呢?”

    杨策听着这话直鼓掌,太常不说他都不知道陈沐已经打到欧罗巴去了,他早就想去那儿抢一抢了!

    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杨策并不知道在法兰西的不是陈沐而是陈九经。

    但他确实接受了太常的建议,收税。

第三百三十六章 长岛

    东洋军府处理亚洲事务高效而专业,是牧野知县杨兆龙最直观的感受。

    当杨兆龙带着随他远渡重洋的南洋旗军、苗族武士,都掌蛮、毛利人等四百余随从浩浩荡荡地按图索骥,抵达东洋军府规划中的牧野县时,生活在这的原住民百姓已经会说汉语了。

    黑云龙说:这是咱的功劳,小叔你回头可别忘了给咱记上一笔。

    但杨兆龙并不高兴。

    “我早就跟姐夫说,划定一县之地的大事,怎么能不亲眼看看就决定呢?沿途那么多适合做县治的地方,姐夫非要划在这儿,这也太容易挨揍了。”

    杨兆龙除了享乐和旅游,是的,尽管他做的都是探险家的工作,但他那不叫探险,至多算是旅游。

    他除了享乐和旅游,自认是再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本事,但这两点对当下的牧野县治很有用。

    从水文与地势上,牧野县首任知县很容易判断出眼下东洋军府划定的县治所范围很容易被来自海外的敌人袭击。

    “挨揍?哈哈哈!”

    坐在马扎,哦不,是坐在交椅上的黑云龙仰头大笑,抬着手中马鞭指向远方,对杨兆龙道:“小叔有所不知,在西北,法兰西人把那称作新法兰西,占据河口五十余年;在东边隔海相望的大岛上,亦有欧罗夷把那称作新昂古莱姆,亦有数十年。”

    “可向来只有我天军打别人,何来旁人揍我?”黑云龙说着摆摆手,道:“新法兰西一战而定,教他五十年功业毁于一旦;新昂古莱姆更是被李禹西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苦心经营,又有何用?”

    过去黑云龙一直有些瞧不上商贾,可李禹西真是让他刮目相看,看上去挺文质一人,在大岛上发现夷人城镇头天笑眯眯地进去做客,只因受人奚落触怒,当天夜里便纠合徒众攻进城寨,杀人放火一个没留。

    城寨一把火烧了不说,就连港口停着的法国战船都遣水夫凿穿船板沉了下去。

    黑云龙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想到李禹西是泉州商,是闽商,是早在朝廷还未开海时就混出名堂的大海商……可朝廷都没开海,这大海商又是怎么混出名堂的呢?

    他们可跟开海后才舍得出海的乖宝宝们不一样。

    “他一介商贾,为何要攻城拔寨?而且还拔成了。”

    杨兆龙眨眨眼,这是正经商贾么?怎么听起来战斗力比北洋军还厉害呢。

    “他说当地百姓太朴实了。”

    黑云龙撇撇嘴,无可奈何地说出一句:“我开始也没想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知后觉,朴实是好听话,难听话就是傻,容易相信别人,也容易被骗。”

    “北方还有骑将叫呼兰,回头知县也会见到他,从金城到魁北克,呼兰是挨个部落送马种,教人养马修路;李禹西则是从魁北克到佛罗里达,凡是不种粮食、棉花的地方,他就教人种烟草。”

    “还跟各部落都打好交道,说来年这烟草只能卖给他,他用工具、衣裳、笔墨纸砚来换,国朝商贾早就划定了买卖的地盘,韦港往南是史小楼的、韦港往北是李禹西的,他要做最大的烟草商。”

    黑云龙向杨兆龙解释道:“说到底,他是怕法兰西夷人抢在前头买了他的货,茫茫海上,围追堵截行不通,他干脆把夷人连根拔了,教他们往后甭往这儿来!”

    说着,黑云龙摆摆手道:“不过这也就对付早期夷人有用,他们这帮人跟咱不一样,即不是什么正经商贾、也非军队,净是些游手好闲之辈,今后消息传开,欧罗夷要么不来,来了就是大阵仗。”

    这些消息让杨兆龙烦躁不安。

    杨兆龙环顾周遭,他们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离海岸线很近,却因沙滩边缘的树林而望不见海面,不过却能望见更远处的狭长大岛。

    在目力的边缘,落日与原住民部落燃起炊烟印至一处,山下传来军乐将军令的战鼓与唢呐交响,驻营于此的骑兵跟随鼓点乐调踱马操练。

    他能看见在那些骑兵身旁,还有披着手织披毯的原住民战士组成方阵,使用石矛协同训练。

    “一个骑兵百户带四个甲首方阵,不容易。”黑云龙跟着杨兆龙的目光看向用过晚饭投入队列训练的大营,面上也露出些许疲惫神色,道:“大帅自常胜下令东海岸设县,黑某便在此整编百姓,依照九边的制度,将各部编成里甲。”

    “生于此处的阿尔冈昆诸部有民八千余,称社;但其部均不善战,故自西北长屋、南方切族等部另征壮勇合休伦俘虏一万二千,打散各部称屯,屯聚于此,以备海防及设立县治后徭役所用。”

    “既然大帅命黑某留在东海岸,小叔便不必担忧防备,我部有精骑千余,听听这将军令,那些喜欢过礼拜的欧罗夷再来,登陆的下礼拜就叫他们烧头七。”

    黑云龙的战意非常旺盛。

    但杨兆龙担忧的并非是战事与人口,恰恰相反,他还希望这里人少点儿呢,人少不怕,就怕多。

    因为他养不起。

    他抿着嘴问道:“两万人,他们吃什么、住哪?”

    “不必担忧,四十八里皆已选出里长,他们散布周遭划定聚落,都会自己找吃的。单双月各有六个里长率部抵达县治操练,为其三月,余下不操练的里则向县中输送养活他们与骑兵的餐食。”

    “但我们没有鸟铳、没有兵甲,当地百姓不会炼铁,现在还拿着石矛操练,离金城、常胜又都太远,今年要兵器、明年才能送到。”

    黑云龙的忧虑令杨兆龙心中大喜,急道:“这有铁矿?没兵器?这太好办了啊!”

    交椅上骑将刚刚点头,便听知县喜道:“别的不行,黑将军你是不知道杨某在新明州做的是什么,找矿山,世上再没有人比我还懂这些啦!”

    “明天我们就去看矿,我的亲随有懂探矿的、有懂烧铁的、有懂锻钢的,兵甲一时半会不好凑,但兵器很好说。牧野的目标这就有了,明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要有一座港口,能造些福船;开个铁厂,人人都用上铁矛头,还有,鸟铳我不会造,大弩却很好说,把他们全部操练起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报复

    秋去冬来,很快西班牙就过年了。

    当子夜弥撒的圣歌响起,风笛手在狭窄而拥挤的街道走过,人们在郊外焚烧参天大树,手拉手又蹦又跳,吟游诗人坐在中间高声唱着或是赞美、或是猥琐的颂歌,一切与争斗有关的事都被禁止了,毕尔巴鄂的宫廷亦召集起声势浩大的宴会。

    当然也少不了教堂门口的神父对狂欢的人群高声抱怨,谴责他们这种像异教徒一样将自己瞎编的歌曲又唱又跳,日以继夜地肆意饮宴。

    事实上他们已经抱怨了几个世纪了,在过去几百年中,每年的圣诞节对信徒们都是狂欢的日子,而神父们必须忍受这种由罗马人传承下的习惯。

    但在毕尔巴鄂城郊的明军大营,却与整个西班牙普天同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六个西勇营的雇佣军都被放假,由着他们进城狂欢去了,白山营的战士们则在日常操练后沉沉睡去。

    在今年第二批从塞维利亚送来的绸缎到港后,陈九经用它们雇佣本地人将大营重新修缮一番,几乎在毕尔巴鄂左近建起一座小城。

    被当地百姓称作中国城。

    大营外四个大校场与东西两片放牧草原边缘栽下成片的石榴树,由于设计与建筑是由西班牙人完成的,让这座名为西勇营的土地在建筑风格上有很多西班牙血统,几乎是西国海外殖民地的翻版,比方说大营中间极为显眼的武装广场。

    在广场周围,既有白山营带院子的二层营房,也有西勇营居住的木质小楼。

    西勇营越来越像陈九经的私兵了,他们住所规划不以佣兵团为单位,而是依照兵种,步兵都是十一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骑兵们则与白山营一样,二十三个人住一个小院,每个骑兵配名扈从、小队长则有两名,下层马厩上层住人。

    武装广场上唯一的三层建筑与旁边的院落则是白山营与西勇营将官的住所。

    不论白山营还是西勇营,他们已经在毕尔巴鄂驻扎接近一年,袭击波尔多是他们最近一次出兵,长时间不打仗让他们像常胜与金城的北洋旗军一样,不论官兵都在本地娶妻或找了情人,士兵则在休沐日时常出入毕尔巴鄂的妓院,这是人之常情避免不了。

    先前许多将官像陈九经一样,在毕尔巴鄂的郊外或买或租,经常不住营中,这对军队并不安全。

    陈九经正是那时候想要在这建起一座明城,现在好了,他们像当地驻军一样,有自己的营房、军仓、粮仓、马场、校场,还有成片独立的院子,所有白山营军官都可以把家眷接到营中居住。

    唯独一点,准进不准出。

    时至子夜,三层依旧灯火通明,随从亲兵立在门外,陈九经皱着眉头看向手中书信,末了才抬头对风尘仆仆的亲兵道:“你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等随从走了,坐在马鬃填充绯色天鹅绒包面软椅上的陈九经才随手放下书信,向对面端着葡萄酒瓶侧躺在长椅上的玛格丽特笑道:“看来晚宴被打扰让总督非常不快,八百亩地他居然想管我要一万两千半两钱。”

    何况这八百亩地还不是良田熟地,巴克斯地区最多的就是牧民,过去这里超过半数土地都是用来放牧或是没用的林地,其中还有两座小山,在陈九经眼中根本值不得六千两白银。

    长椅上的玛格丽特对陈九经的话无动于衷,她的脑海中充满懊恼。

    在圣诞前夜,就因为眼前这个明国男人制定的法令,营地里上百名信徒不能举行狂欢,在武装广场烧一把篝火都已经成为最大的让步,所有人都被圈在院子里。

    更何况,这个时间别人都在院子里做些爱做的事,她呢?

    她的情人居然一脸正经、正襟危坐地连酒都不喝,跟自己商量买地!

    谁在乎买地啊!

    陈九经在乎。

    他想把这片地买下来,不单单包括大营,还有大营周围的土地,毕竟别人都管这叫中国城了,他们的城镇都建立起来,难道将来撤军走了还要白送给西班牙人?

    当然要买下来。

    不过一开始这只是异想天开,抱着试试的心态给巴克斯总督写了封信,却没想到真的得到了回应,而且还不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只是开出一个陈九经不愿意给的价格。

    他觉得这价钱还能再谈。

    “八千半两钱,玛戈,你觉得怎么样?”陈九经知道玛格丽特心里不快,便又问了一句,道:“这样的价钱在我家乡已经能买一千五百亩地了。”

    “一万两千半两钱已经是西班牙看在你的身份上便宜许多的价钱了,在西班牙想买到这么大一片地可不容易。”玛格丽特痴痴地笑着,看上去有些微醺,她扶着椅面试了两次才坐起身来,心平气和地问道:“将军,您究竟打算愚弄我到什么时候?”

    陈九经眨眨眼,他还在心里盘算着三百匹绸缎换这片地是否合适,听到玛格丽特的话不解地问道:“愚弄?”

    “法兰西的战争已经开始很久了,国王已经对叛乱采取措施,他保护受威胁的城市,还庇护尚未参加叛乱的新教徒,没有那么多军队愿意响应纳瓦拉的号召,国王却派出三支军队。”

    “马耶讷在去多菲内省的路上、比隆则受命在吉耶纳的波尔多集结兵力。马提翁元帅去指挥皮卡第的军队,宫廷贵族都要加入他的部队,那离巴黎近极了,新教的孔代亲王只取得拉费尔一座要塞,人还在德意志招募佣兵,一旦三支部队集结完毕,这场战争就结束了。”

    说到这,玛格丽特话锋一转,看着陈九经道:“你在前天出营,去了城外的府邸,我猜应当见到了我母亲的使者。”

    玛格丽特的母亲是法国王太后凯瑟琳。

    “这好像不是秘密。”陈九经向后靠了靠,摊手道:“黄喜和你那个侍女随我同去,他们两个做通译,谈话没打算瞒着你,呵。”

    陈九经笑了笑,从凯瑟琳的密信上看,这位王太后对作为纳瓦拉王后的女儿可谈不上喜爱,他说道:“王太后想要我别参与这场战争,说是可以原谅我曾劫掠波尔多的罪行。”

    “打仗的事我说了算,你不要过问。我要的兵器还没到,何况还在等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你丈夫,他也没出兵呢,我为何要出兵,与他结盟的是你又不是我。”陈九经翻了翻眼睛,笑道:“我只跟你结盟。”

    玛格丽特急切起身,自然的微微扬起光洁脖颈,攥着手问道:“那你答应她了?我不知道你的回信是什么。”

    “她说原谅我的罪行?法兰西海盗多次劫掠大明帝国的新西班牙,这是来自大明的报复,我哪里有什么罪行,笑话如果那些无耻之徒可以肆意劫掠大明天子庇护的海岸而不受惩罚,我也能。”

    陈九经轻蔑地笑道:“别管是法兰西王太后也好、法兰西国王也罢,只要不为海盗骚扰沿海赔偿,我会永远在这让所有人寝食难安。”

    “至于我的回信,只是问王太后想不想雇佣我,只要运来白银五十万两,我立刻拔营而起,翻过比利牛斯山率军攻略纳瓦拉。”

第三百三十八章 诈力

    在陈九经看来,大明帝国的讲武堂、四洋军府的存在既继承了古典军事传统,也加入更多顺应时代的变化。

    传统上,古典军事强调防御与安定内部、重视战争道德,最大的战争利益为大一统,不论奉行‘智力’还是‘诈力’,力被放在后面,不战而屈人之兵为最优战略;而战后则施行文治、主张放马南山铸剑为犁,是以战胜源于政胜。

    现如今,他们的海外政策强调进攻、着眼对付外邦,在战争利益上更直言不讳,平时主张尚武精神与武力震慑、战时注重武力击败全力扩张,继承奉行‘诈力’的基础上增加了对‘术’的依赖。

    不论是统一的步兵操典、条例等管理手段,还是军器技术的改良与进步,都比传统军事更加重视。

    这几乎是每个讲武堂出身的将官身上最鲜明的特点,每个将官都为获得最好的军械武装部下而绞尽脑汁,也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起投入一场战争是为了得到什么,这固然有身处海外带着点儿‘无法无天’抬头的心态,很大程度上也是新兴集体军校技术角度速成但缺乏传统武德教育的体现。

    是不是同类,用鼻子就能嗅得出来。

    至少对屯兵毕尔巴鄂的陈九经将军来说,来自汉国的杨策就是同类,他也是陈九经等待的第二个人。

    一个半月前,一艘蓝色的飞鲨船停靠在塞维利亚明租界大明港,书信通过陆路一路从西班牙最南端送至最北端的陈九经手中,那是一封来自杨策的信,指明了要将书信送给北方驻军的陈将军。

    陈九经打开信才知道,这封言辞尊敬的书信是杨策写给他义父陈沐的,送对了地方但送错了人,而且位置偏了两万里。

    不过信上的要求他倒是一样能做到。

    杨策想加入对法兰西的战争,不过要他投入战争需要先支付酬劳鸟铳千杆,并且他直接参与的战斗在战后需分得两成战利品,独自完成的战斗亦只上交三成战利。

    陈九经全部答应下来,仅仅过了半个月,停靠在西班牙西部沿海港口的六艘飞鲨船便航至毕尔巴鄂。

    在码头,黄喜押送一箱箱西制、法制火绳枪交给杨策来自马达加斯加有南洋血统的亲信验收,两边从血统上都是外国人,可汉语却一个塞着一个熟练。

    “夷铳?将军想要的是鸟铳,天下最好的鸟铳在南洋卫。”

    先期转交杨策的火枪只有五百杆,其实陈九经除了白山营、西勇营自用的火枪外,手上还有六百余杆火绳枪。

    有些是波尔多之战缴获的战利,还有些是让西勇营部将这段日子从毕尔巴鄂采买的,但他不想有零有整的把火枪交给杨策,一来不好看、二来也会让杨策知道他军备储备不足。

    尽管不是敌人,但陈九经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将军若从南洋卫取鸟铳,你们就等不到这场仗了。”

    作为白山营游击,来自朝鲜的黄喜在鸟铳上可称得上见多识广,他十分清楚眼前这名汉国部将对火器的了解比不过他,之所以称天下最好的鸟铳,尤其是火绳鸟铳在南洋卫,基本上就可以做出‘这是个外行’的推论了。

    不论杨策还是眼前的海盗头目都没提到过燧发鸟铳,显然他们指的就是火绳鸟铳,杨策可能是有去国之身的心态,所以这么说,而他这部将大约是道听途说。

    因为陈九经在初初统帅白山营时就多次对他提到过,南洋卫的精造手铳、燧发鸟铳与大口径铸铁火炮是天下第一,火绳鸟铳、铠甲、锻刀、手雷、火箭则是天下第一流,其中手雷与火箭是因为没有参照物。

    各式小口径火炮、普通单发火绳手铳、转轮火铳,是天下二流。

    至于锁子甲、弓弩,是不是南洋卫产的都没有区别,大概率是其他卫所军器局冒名制作,即使真是南洋卫造的也是军匠私下里拉的私活补贴家用,因为南洋卫军器局并无后者的生产线,锁子甲倒是有拉丝机与水力压环与铆接设备,但很久以前就不做了。

    黄喜抬手拦住正在搬运火枪的白山营部下,对汉国部将道:“也谈不上最好,鸟铳这东西各国有各国的长处,最狠的是倭铳、最毒的是奥斯曼铳、最重的是西夷铳、最耐用的才是国朝南洋造。”

    狠是杀伤力,在所有轻型鸟铳中,倭铳打无甲敌人造成的伤口最大;毒是射程,奥斯曼的火绳枪制作精良射程最远;西班牙的重型火枪自然又远又狠,一次装药二两的玩意儿在南洋讲武堂被归类为手炮。

    日本也有类似的大口径火枪,不过品种、规制太乱,数量也太少。

    在陈沐缴获重型火枪后明朝有过仿制,但很快连陈沐都放弃仿制了,因为普通的轻型铳够用,重型火枪则有虎蹲炮、佛朗机、火箭与二斤炮代替,更远的距离则有更加专业的杀将铳,不需要这么笨重的兵器。

    南洋造在杀伤力上并无优势,但有准星、照门,制作相对更加精良,枪管长度与厚度经过军器局实验比对数十个型号,最终定下的形制在铳管长度稍短的前提下保证实用威力,更轻也更便携,对士兵使用非常友善。

    “缴获的法夷铳也不坏,还有另外五百杆正由西国巴克斯省打造,实在不行我军中有三百杆倭铳,可以给你们换换。”

    其实黄喜是想要用倭铳把这批准备给杨策的西班牙重型火枪缓缓,上好的南洋造也轮不到白山营,他麾下铳手用的全是倭铳,进攻波尔多他的铳手没出力,也不好意思找陈九经索要战利赏赐,眼下正好看上去杨策的人不喜欢欧罗巴的火枪,便动了心思。

    这正合海盗部将的心意,当下敲定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三百杆倭铳,我听说倭铳也不错,剩下的鸟铳多久能造好?”

    “最迟一月。”黄喜问道:“你们有多少兵力?”

    有南洋血统的大胡子海盗哈哈大笑,摇头道:“一月之后,待杨将军过来,这位游击将军你就知道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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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