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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九章 京营

    巨大的南塘舰驶入海湾,远远望去甲板上旌旗林立,甲光耀日。

    传统的明朝军队登陆阿卡普尔科。

    陈矩着绯色蟒袍头戴官帽,穿过长长的栈桥向陈沐行礼,道:“陈帅于此用兵之际,咱手底下军将代陛下光照四海,也来为大帅分些忧虑。”

    说话间,各坐船军士已分队下船,于沙滩上列出三部军阵,皆是衣甲整齐服色鲜亮,有威武之师的气概。

    京军,陈沐在京军营地里待过,自土木堡后京军一直松懈疲弱,他在京营驻扎时可能是京军最不能看的时候。

    不过经历戚继光京畿军权,隆庆时期高拱整顿兵事,此时此刻的京军也可能是土木堡后纪律最好的一段时期。

    陈沐远远望着三部军阵,对陈矩问道:“三大营?”

    “嗯,听说西夷宵小作乱,此次咱爷们来驰援,发三营京军千五百人,净军千五百人,以壮大帅声势。”

    京军三大营是五军营、神枢营与神机营,神枢营过去叫三千营,名称来源于明成祖朱棣麾下三千名归降蒙古骑兵,最早用于对外作战,不过后来成为皇帝近侍,在嘉靖时期被皇帝把名字改为神枢营。

    三营军兵各有阵势,兵甲服色亦有不同,一目了然便可知晓属于何营。

    五军营由马军把总与步兵把总统率,步骑混编皆备重型罩甲,以长矛、长刀为主要兵器,骑兵长矛皆为旗矛,此时牵马立于阵中,望过去刀光闪烁大旗林立。

    于军阵之外,几架战车停在旁边。

    五军营设立之初便是由各地军兵抽调精锐组成,战争中也是担任攻坚的主力,虽然京营已有许多年不曾出战,但他们的训练依然以这一目标为基础。

    神枢营则是一支轻骑部队,人人牵马,携带马刀、火枪与骑弓,在陈沐了解当中,神枢营的武备与几年前已有明显变化,火器的使用率有显著增加。

    不过他们使用的火器不是鸟铳或南洋军器局所制三尺长的骑兵铳,而是三眼铳或马上佛朗机。

    这涉及到东方轻骑战法,西方弓骑兵往往使用帕提亚弓骑兵的进攻手段,在射箭前驻马,在中距离以箭矢攻击。

    但在东方,轻骑不论使用火器还是弓箭,大多数时候会在短距离运动中射击,这一距离很多时候只有一丈。

    训练中骑兵策马平行于标靶相距仅一根长矛的距离,火绳枪横持身前,向前奔驰经过标靶的同时射击命中,追求的是一击必中,与远程袭扰战术目的不同。

    日本的流镝马也是如此。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神机营了,员额不过五百,装备三百六十支南北军器局万历三年制鸟铳,其他人配有手铳,腰间挂着铳刺,身上披布面铁甲,并且军阵外还有停着一应车载火炮。

    五斤十斤的镇朔将军、千斤佛朗机以及数量众多的单兵飞礞炮装载于战车上。

    飞礞炮类似掷弹筒,弧形弹道能够弥补敌人接近战车后大型火炮难以伤害敌军的短板。

    三大营京军可称精锐,但最吸引陈沐眼光的还是陈矩身后跟着的一众勇士。

    大约二十多人,每人顶盔掼甲,身边都跟着一只小动物,有怀里揣着猫的,有牵老虎的,有胳膊上架鹰的,最神的还有马屁股上蹲只大猞猁的。

    陈沐寻思,这陈佛是把动物园带来给自己助战了?

    陈矩拱手正色道:“陛下不可亲临海上,便将京师虎城、豹房、猫宅的飞禽走兽带出,这是蒙古小厮、朝鲜丫头和大宛丫头,蒙古小厮身上的是土小厮、朝鲜丫头身上的是土丫头,胳膊上架着的是女直小厮,那个是野人小厮,兜里揣的是暹罗小厮,安南小厮很大没带来在状元桥。”

    陈沐眨眨眼,把陈矩所说的小厮丫头一一对照一番,蒙古小厮是匹马,朝鲜丫头、大宛丫头也是马,女直小厮是大鹰看上去像海东青,野人小厮是头大东北虎。

    至于暹罗小厮陈沐已经很熟了,是小万历经常吸的那只猫。

    陈沐抬着大拇指蹭蹭自己颌下胡须,对陈矩道:“安南小厮我估计也认识,是象吧?”

    八成是他在安南战场上俘获的战象。

    陈矩很认真地点头,神情让陈沐清楚地感受到陈佛心里并没有丝毫对此事感到有趣或好笑的意思,好像这很正常,单纯意味着大明环游世界的荣光要把这些朋友们都带上。

    最有趣的是土小厮和土丫头,象征大明本土动物,它们分别是蹲在蒙古马身上的大猞猁和蹲在朝鲜小马身上的金钱豹。

    古人所云猎豹多是猞猁,因为豹不能人工繁殖,家养的豹子不下崽,因此不易驯化,但猞猁不同,虽然性情凶猛但能听懂话,人工繁殖虽然困难但比豹子容易,从唐代起就是贵族打猎的好帮手。

    因此又有一大堆名字,诸如土豹、草上飞、马上驼。

    这一大堆小伙伴儿的出现让陈沐脸上浮起笑容,使他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紫禁城复道中兜里揣着暹罗小厮迈着六亲不认步伐的小万历,回头对自己说,皇宫没给自己准备饭。

    “京营军士来得正好,先在港口西南扎下营地吧,咱的陆师已取得一阵胜利,邵将军歼灭了西军一支军团,带回舆图与情报,我部大军可继续向东推进了。”

    陈矩回身向海上看了一眼,挥挥手对三营将官做出手势,自有部下引领军士向驻营地开动,他稍稍落后陈沐半步,边走边道:“咱爷们听说西人还有援军自海上来?”

    “嗯,西人总督与我们站在一起,他说秘鲁还有近万西军会乘船而来,我打算以舰队在海上迎击,守其必攻之处,拿下墨西哥城。”

    陈矩皱起眉头,脚步同时顿住,道:“秘鲁只有三个军团吧?何不反其道而行,陈帅主力于海上阻击敌舰,咱爷们率舰队绕行海上,攻其守备空虚之处。”

    诶?

    陈沐也顿住脚步,他确实没想过分兵,但此时有禁军相助,他们海战本事不行,但陆战的本事还是不错的,要是由他们攻打秘鲁,未必不能成功。

    “先别急,我们去港口将舆图整合,此事尚需好好策划一番。”陈沐说着便笑了起来,喜悦之情难以言表,道:“倘若不出意外,此战我等可尽收西人在亚洲全土!”

第七十章 朝贡

    菲利普昏迷了半天,持续给他带来疼痛的腿让他对昏迷有很高的抗性,昏着昏着就疼醒了。

    根本不需要治疗。

    国王醒来后第一句话,便含糊不清地问道:“战争进行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新的消息,代理总督贝尔纳尔正集结兵力于墨西哥城布置防务,等待秘鲁与西班牙的援军。”

    菲利普紧紧攥着天鹅绒薄毯,手慢慢松下去,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反复沉吟道:“西班牙的援军……西班牙的援军。”

    西班牙是可以向新西班牙派遣援军的,虽然数量不多,但帝国眼下还有一支可用军团,是用来准备葡萄牙国王亲征失败后继承葡萄牙国王头衔的军队。

    新大陆很重要,重要到必要的话需要以战争来维持在新大陆的统治。

    葡萄牙也很重要,重要到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菲利普去哪还能找到傻乎乎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率军亲征的葡萄牙国王呢?

    “都,都出去吧,人太多让我有些喘不过气了,阿尔瓦公爵留下。”

    一干廷臣慢慢退出宫殿寝室,只留下面色阴沉的阿尔瓦公爵,这位老者衣着宽松,看上去不像戎马老将,脸上下垂而密布色斑的皮肤令他看起来像个性格诡异的怪老头。

    国王陛下又在祈祷,在床上闭起双眼,看上去像快要死掉一般。

    “我很抱歉,曾放弃你用勇气与荣誉为我父亲争取到原本属于教皇的一些土地。”

    那是意大利战争时期,查理五世执政的最后几个年头,面对法王佛朗索瓦一世、意大利城邦与教皇国组成的西班牙联盟,阿尔瓦公爵出奇制胜,击败法兰西名将刀疤吉斯弗朗索瓦德洛林。

    那场战争中,阿尔瓦公爵实际上占领了整个教皇国,迫使教皇保罗四世对西班牙做出让步,使西班牙得到意大利中部、米兰与那不勒斯。

    但菲利普继位后为表达对教皇的友好,放弃了一部分土地。

    阿尔瓦公爵向躺着的菲利普行礼,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神情道:“国王陛下,我对王室的忠诚从来没有改变,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率军前往新大陆,以谈判的手段来终结这场战争。”

    说着,阿尔瓦公爵补上一句:“在赛巴斯蒂昂与摩尔人的战争结束之前。”

    菲利普向上挪了挪,尽力将自己靠在靠背上,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让他有些虚弱,自床头取过银杯喝了一大口,这才问道:“你会怎么做?”

    “两个方式。”

    阿尔瓦公爵似乎胸有成竹,不过面上非常慎重,道:“结果对西班牙的新大陆都不会太有利,但都可以结束战争,赶在战争之前……这场仗持续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一是割让新西班牙除波托西银矿外的大片土地,我猜在率军抵达新大陆之前,明军应当已兵临墨西哥城下,明军恐怕不会愿意将已经占领的土地还给我们,但必须保留银矿。”

    “没有银矿,伊比利亚半岛将会遭受动荡,结果会比这场愚蠢的战争进行下去还要糟。”

    菲利普的头点得极快,这场战争原本就不该开始,用一些不能为王室带来利益的土地换取明帝国的支持在宫廷看来非常划算。

    甚至到现在菲利普还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为这样的情况。

    别说隔着海洋的他不知道,其实陈沐也不知道为何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原本赛驴公都准备入主巴拿马了,大家突然说局势已经演变为可以拿下墨西哥城。

    “如果贝尔纳尔能在战事中取得优势,我们的兵力会给明军带来很大压力,迫使其作出让步,他们会得到墨西哥城北方与利马城南方的土地,也许我们也能在谈判中得到更多。”

    “但如果战场上占据劣势,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我们的波托西银矿,战争已经开始,敌人将无所顾虑。”

    菲利普闭上眼,这正是他所担心的结果,等他再睁开眼,带着渴求的目光问道:“那第二的方式呢?”

    “如果局势很坏,想保住波托西银矿,我们只有一个方法。”阿尔瓦公爵道:“朝贡。”

    “朝贡?”

    菲利普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他更奇怪阿尔瓦公爵是如何知道这个奇怪词语的。

    “国王陛下知道我的家族先辈多是卡斯提亚王国的官员,在十五世纪中,跛子帖木儿击败了奥斯曼,国王既害怕又高兴,派遣使者去给帖木儿送礼。”

    “使者回来后写了《奉使东方记》,上面记录了他在帖木儿宫廷中的遭遇,契丹国皇帝朱四汗是统帅九邦大帝的意思,唯有帖木儿称他做通古斯的猪皇帝,扣押使者。”

    “使者被关了七年,在帖木儿会见卡斯提亚的使者时放出来,来为他增添光彩,帖木儿对我们的使者介绍说这是来自东方强大契丹国的使者,来给他送马五百匹。”

    “帖木儿让我们的使者坐在前面,明国使者坐在后面,奚落说朱四汗叔夺侄位,是大奸大恶的小人。”

    菲利普皱皱眉头,听起来明国也没什么厉害的,使者都被扣了好些年,阿尔瓦说这干嘛?

    “明国使者被关押七年仍旧神情傲慢嚣张跋扈,破口大骂跛子你先把七年不朝贡的事说清楚!”

    阿尔瓦公爵道:“这件事发生的七年之前,帖木儿一直向明国进贡,后来帖木儿的儿子继位,也向明国继续进贡。”

    “奥斯曼也向明国进贡,在帖木儿的儿子们后来对奥斯曼警告其不要对边境贝伊国下手时,就加上了以中国可汗之名,很好用。”

    阿尔瓦公爵看着菲利普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您,朝贡并不羞耻,那些曾经强大和现在仍然强大的国家都会这样做。”

    “朝贡。”直到现在,阿尔瓦公爵才说出真正目的,道:“表示向中国君主的臣服,能赚钱,也必然能让咄咄逼人的明军于谈判中让步。”

    “只要国王愿意向明帝国皇帝朝贡,即使其占领新西班牙全境,我想我们也依然能保住波托西银矿。”

    菲利普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问道:“在你的推测中,新大陆的战争已经坏到这样的情况了?”

    “很坏,不仅仅新大陆的战争坏,旧大陆的战争更坏,我们身边已经没有盟友了,国王殿下。”

    菲利普深吸口气,对阿尔瓦公爵道:“你去准备招募军队吧,我要见一见对明有了解的修士们,在此之前我要先知道朝贡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胡安还在的时候,他好像提起过朝贡,但我没有注意,恐怕这一次我们必须注意了。”

第七十一章 天荒

    当马德里的修士与王国顾问聚集在宫廷研究朝贡的具体操作方法时,麻贵的军队已经抵达新大陆的阿卡普尔科。

    这意味着明军在墨西哥城六百里外集结的军队已超过六千。

    一千五百名净军与军匠不包括在内。

    净军内部有一小部分犯错的宦官,但更多的是非法充军的阉人,朝廷法律禁止百姓自我阉割,因此这些人大多是苦命人,相较禁军与北洋军他们并无顽强的战力。

    在陈矩麾下,他们担任类似辎重兵与民夫一类的使命,虽然随军但并不算入精锐兵力当中。

    明军中的将领们也在研究,他们研究如何利用西军集结运送的时间差击败所有敌人。

    “前军所遇西军军团鸟铳不多,带佛朗机炮,与我部对射他们吃亏,但有少数甲骑轻骑,不畏死伤冲阵凶猛。”

    “战事一起,结阵互射之际马军甲骑突入,轻骑游击,将我部挤压至一处,远处炮队佛朗机齐发,战术老练。”

    邵廷达带回他所知的情报,提起那场大胜如今仍心有余悸:“若非老黑率马军抄其炮队,晚至一刻,战事结果恐为我军大溃。”

    陈沐与诸多将校已经拿到白马之战的所有战报,整个过程于战报中分外清晰,整场战斗出力最多的是步兵,但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是步兵。

    战斗往往并非势均力敌,会偏向为不对称战争,旗军步战中的强项能够取得优势,但其火炮与长矛先天不足的弱点会在试探性进攻中为敌所知,就能引发一场溃败。

    邵廷达用其部旗军鲜血与性命告知东洋军府一个道理。

    陈沐放下战报向各部旗官下令道:“各部将官,今后战事必须携带兵甲炮队、不得冒进,违令者不论官居何职一律铳毙。”

    白马之战不论在双方损失、战略意图以及拉拢盟友上都算是一场胜利,但绝对称不上大胜,而是一场惨胜。

    他们实力或运气,不论哪个稍差一点,步兵就会被西军击溃,一旦被击溃,面对有骑兵的敌军,战斗结果很容易颠倒过来。

    宽敞的议事室中几乎坐着明军所有千户以上将官,当然,除明军之外还有白马部落两名分别用西语中虎与鹰命名的酋长,以及西班牙阿尔曼萨总督与阿科斯塔修士。

    杨廷相适时地走入议事厅,快步行至陈沐身边小声道:“大帅,匠人已经将舆图刻板制好,现在发下去?”

    随着陈沐点头,两名旗军进入厅中,一左一右地将刻印好的两份地图分发至每个人身前桌案上,一幅图绘着西班牙人对整个新大陆的认识,这来源于阿科斯塔,另一幅图更加精细,是邵廷达部与林满爵绘制出港口东北与墨西哥之间的大部分地图。

    “我们会有三个战场,阿卡普尔科附近海域、墨西哥城的野战与围攻以及对秘鲁的占领。”

    陈沐的话音刚落,经过通译用西语告知总督与修士,二人表情僵硬,阿尔曼萨道:“将军,我们不必占领秘鲁,只要取得墨西哥城,我能让他们退回去。”

    一众将官有些尴尬,许多人觉得他们在利用阿尔曼萨,心中感到理亏,只能别过头去。

    但陈沐不会。

    “如果不能呢?如果在我们攻向墨西哥的过程中秘鲁三个军团登陆,断绝我们后路,总督打算让我的军队为你去死?”

    阿尔曼萨有点畏惧陈沐,毕竟就是这个人在关岛战役中使新西班牙葬送两万军队,早就恶名在外了。

    当邵廷达和他在一起时,阿尔曼萨往往都坐在邵廷达旁边的位置,非常靠前。

    但如今陈沐在前,邵廷达都只能坐在靠近后面的位置,他后边是阿科斯塔,再往后就是白马部的酋长了,甚至就连被明人称作福哥儿的西班牙随军商人座次都比他靠前,这样的座次安排本就会给他带来巨大压力。

    “尽管我个人对阁下在与大明达成协议上所做努力以及承受之代价非常同情,并愿意以武力帮助阁下重新掌握墨西哥城,但我们不是雇佣军。”

    “我等效忠大明帝国万历皇帝,受命经略亚洲,在外交上给予贵国君主足够尊重,尝试以互惠互利的协议为皇帝开拓疆土,尽量避免与西国发生战争。”

    “我知道在西葡两国大部分人认为陈某飞扬跋扈,但对贵国国王菲利普在下给予足够尊敬,那么是什么让我们卷入战争之中,嗯?”

    陈沐放下指点地图的竹鞭,起身道:“是阁下对新西班牙并无约束能力,甚至欲利用大明对付贵国于此地的新贵族,至今未交换我军授予郑屠首领的旗帜,以至酿成此次祸乱,双方在西海岸与分界半岛对峙,开启战争。”

    “在谈判之初阁下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会逃遁于分界半岛之上,以求我军庇护,现在我军死伤五百余众,西班牙蒙受无端损失更数倍与我。”

    “此等无妄之灾强加两国,难道阁下还认为明军是受雇而来为西班牙扫清沉疴顽疾的雇佣军么?”

    “恕我直言。”

    陈沐踱步经过长长的议事桌,走到总督阿尔曼萨对面,两手扶着参将黑晓的椅背微微向前俯身,两眼直视阿尔曼萨,道:“此时此刻的战争,究竟是大明助西班牙安定叛乱,亦或是大明与西班牙的战争,并不取决于你我。”

    “是战事和是镇压叛乱,是否与天军为敌,全赖贵国国王决断。在此之前,陈某要为我的弟兄身家性命思虑,消灭敌人,一切敌人。”

    “假使今日秘鲁军团近我海岸,我就在今日击沉他们于海上;假使明日菲利普殿下决定发来大军登陆,我就在明日歼灭他们于陆上。”

    “只要有人敢向我的旗军举起兵器,我就会让他们把兵器吞下去,不论敌人是谁,不论敌人有多少,我都会与他们打到天荒地老,直至胜利属于我的皇帝!”

    陈沐的手重重擂在桌上,阿尔曼萨连大气都出不得,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明军统帅转身走向主座,重新攥住竹鞭,在身后绘制西海岸的舆图上指划着下令。

    “我们的陆军先以守势防范墨西哥城的进攻,在海上迎击其北上秘鲁舰队,这支舰队规模在大小战船商船三十至六十条,想办法在航行中迫使其分兵,击沉他们。”

    “战役可分为三个区域,在远海削弱、在近海伏击、在海湾决战,一艘船都不放他们离开……”

第七十二章 三庙

    三月十五,财神生日,护航第一批登陆亚洲辎重船队的邓子龙返航结束。

    重新回到阿卡普尔科,邓子龙以舰队提督的身份登上以戚继光为名的主力战舰南塘号,统帅舰队启程向南。

    舰队离开海港时,东部山脉雷鸣滚滚,山那边将迎来一场大雨。

    巨大的山脉不但分隔开海岸与高原,也将东西两侧分为不同的气候区域,山西干燥炎热山东凉爽多雨,更从地理上决定了由海岸进攻墨西哥城仅几条峡谷可走。

    麻贵对这条山脉一直抱有某种怀疑,他觉得这座巨大山脉应该与北方黑水群岛看见的山脉是连成一体的,因此他总觉得陈沐的手下把地图画斜了。

    陈沐则觉得是自己的舰队运来的辎重太多,让麻贵吃饱撑的都有空考虑这些问题了。

    通过林满爵部斥候探查,东洋军府对东面通往墨西哥城的道路有更多了解,沿官道向东大致平坦,会穿过两条小河,以及百里外穿过山脉的峡谷,这些地方一个比一个容易据守。

    在这百里路途,地势逐步升高,待越过峡谷更东面则是高原,那更是一步一山,只有靠近道路的地方才有少量村落。

    而由港口北方向东还有一条路,那是邵廷达于白马得胜后回还的道路,也同样布满险要。

    也就是邵廷达在敌我都没想到他们会袭击的情况下发动攻击,如果贝尔纳尔是个二愣子在沿线据守伏击,他们这场仗会打得很丑。

    不论如何,邵廷达与付元擅自登陆,赢了士卒该赏的要赏,攻陷塔斯科的收获被军府索回,随后由军务司定赏额、运转司拨银两,最后赏给士卒的比他们在银城自己弄到的还要多些。

    此外该罚的也要罚,现在俩人分别率部一北一南,寻险要之处驻军,照着港口陆军局给的图修缮关口去了。

    陈沐发现军中毕业于讲武堂的将官都很有意思,兴许是因为他编修的讲武堂教材里对土工作业中挖掘战壕分为三段,先从散兵坑挖起,挖好散兵坑再扩大为半身壕,然后再扩大为直立壕,最后连起来成为战壕。

    结果就造成现在陆军局给前线部队工兵的工事图都考虑到施工过程中遇到战事的情况,让他们搞出一种临战工事。

    先是挖掘战壕,战壕挖好后在前架上几节切割好的尺高原木,战壕上再修一层,外缘用土石堆一层掩体,上搭防雨棚,修成上下两层结构。

    下层战壕的旗军自原木空隙向外射击,上层旗军于掩体后观察射击,凭借木、土、石及辎兵携带少量水泥,很快就能将简易工事修好。

    几截这样的间断的战壕障墙构成一处要道防守工事,修好后视战况与时间进一步在外围架设拒马、壕沟或加强结构以增加防御能力。

    军器局的杨廷相对这套东西很是推崇,旗军在港口海滩容易被登陆的地方也修出两座障墙战壕,带陈沐督促旗军挖掘时他这样介绍道:“这是能在对阵时修筑的,前面的旗军据守,后面的旗军就能修。”

    “敌军攻破时我部刚挖好兵坑,旗军就依仗兵坑于其作战;我们挖好战壕,就依仗战壕作战;挖好障墙,就依仗障墙与战壕作战,有了初步防御就能在后方修筑要塞。”

    陈沐很想把这称之为山寨精神,但又并不合适,但明朝人确实有很强的这种精神,发现一个东西好用,他们能把这种方式用在所有能用的事情上。

    就像佛朗机一样,原本只是锻铁条拼接的小炮,被明朝人广泛适用于各式大炮小炮甚至火铳上,而且运用得还不错。

    没确定自己到底是何方县官的邹元标那边进展也不错。

    或许是本地百姓亲自感受到明军赶走西军的武力震慑,亦或是法令的宽待,再加上不愿留下的陈沐都尊重他们的意愿放掉了,至少直至现在,明军与本地百姓相处得还算融洽。

    当地百姓对学习汉文并不抵触,能听懂西班牙语的他们也不影响正常交流,为收拾人心,不论挖土采木军府都以军匠俸禄的三分之一雇佣部分原住民工作。

    自简陋的砖瓦窑修好开火,不过一旬就到了青砖出窑的时候,随后一窑窑砖瓦便源源不断被工人运入村中。

    城中汉学堂、城北道君庙、城南文昌庙、城东城隍庙一一兴建,城隍供里着邵廷达部下叫范可寅的普通旗军为城隍老爷,因于白马一战只身挺铳阻铁马被拜为城隍。

    文昌庙里供文昌帝君张亚子与天聋地哑,道君庙里供龙虎玄坛真君赵公明与招宝纳珍招财利市,除了财神陶像身罩山文甲头顶铁笠盔、肩挑一杆四尺鸟铳腰塞两支精雕手铳外没有哪儿不对的。

    陈沐说这是明代雕塑的魔幻现实主义萌芽。

    市集也规划出来了,就在道君庙门口,讨个好彩头,尽管商铺瓦房与仓库都只是留出建筑用地暂时还未开始修筑,不过路却修得很快。

    得益于青砖烧制过程中大量过火砖与欠火砖及港口过剩的人力,很快修出两条直通港口的马车轨道。

    这一切都被前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与修士阿科斯塔看在眼中,修士对此所拥有的仅有赞叹与疑惑,不过当他将疑惑说给前人总督听时,老总督并不能给他提供任何正确答案。

    “他们在建筑学有很高的成就,复杂的文字与强盛的帝国,并拥有强大的军队支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他们并非仅仅是野蛮人超脱野蛮人的状态而已,或许他们本身就不是野蛮人。”

    “但如果他们不是野蛮人,没有耶稣,又是谁教授给他们真理让他们逃过劫难?”

    “他们会代皇帝将死去的士兵封神,就像国王册封骑士那样,堂而皇之地做出神像供奉在庙宇中。”

    “而且总督阁下,您不觉得那座供奉‘道君’的异教徒庙宇里,神像的样子……”阿科斯塔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抬起一只手在身边比划着,艰难地说道:“和我们认识的某个人很像?”

    老总督阿尔曼萨看着快要被宗教思想折磨得变成疯子的阿科斯塔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修士,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们是不是野蛮人?我亲眼看见那个叫变蛟的年轻将军用一千二百个步兵与九百名骑兵,在没有火炮长矛的情况下歼灭了埃雷拉军团,是歼灭。”

    “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好、火枪比我们多、铠甲比我们更坚固,如果他们是野蛮人,我们是什么?猴子吗?我认为我们现在要思考的不是他们是不是野蛮人。”

    “你应该做出一份尽量拔高他们的报告,因为我有预感,不论他们是野蛮人还是比我们更高等的人,总之,我们要失去新大陆了,因为更高等的人失去土地总比因野蛮人而失去听起来好听一些。”

    阿尔曼萨的手指向并不遥远的村落,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看上去好像不打算离开,他们不走了!”

第七十三章 戏精

    阿卡普尔科过去属于西人税官的港务办公室如今成为暂时的东洋军府衙门,因为这是唯一一座木石建筑,能阻挡舰炮轰击。

    不过其实能不能挡住西班牙战船通常布置在舰首的两门射石炮,陈沐真不敢保证……陈沐觉得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东西能挡得住射石炮。

    当然,前提是射石炮能打准的话。

    老总督阿尔曼萨一宿都没睡,并不是因泥筑的屋子太过简陋亦或夜里的蚊虫叮咬,而是因为在昨天下午,他派了五名亲信携带密信奔马去往墨西哥城。

    也是因为这件事,一夜未眠顶着大黑眼圈的总督开门发现外面立着一声不吭的帅府亲军,差点被吓得瘫倒在地。

    门外的不是别人,是在吕宋凭借倒戈归化的浪人莲斗,自打跟着陈沐做家丁,浪人的清苦生活算是过到头儿了,不但白米饭管饱,穿的是过去效忠大名的武士都很难拥有的锦缎衣裳,铠甲也都是铁的,再不用穿件麻袍上阵拼杀。

    偏爱唐风铠甲的莲斗幸亏凭着武艺与资历做了小队长。

    像新制的胸甲、受蒙古帝国影响的铁臂缚这些甲衣他都不太喜欢,这家伙整个万历三年都在攒银子,终于赶在追随主家远征亚洲前给自己置办了一身山文甲,戴着混铁狮子唐头盔,脑后面坠了满头染做赤色的牦牛毛,威风凛凛。

    就是他把开门的阿尔曼萨吓得想转身就跑,结果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还多亏了莲斗眼疾手快,赶忙把老总督扶起来,用在吕宋学来熟练的西语说道:“总督,大帅有请。”

    这人心里有鬼,看谁都像鬼。

    不过有时候也会真撞上鬼。

    白墙橘瓦的港务二层小楼还是那副模样,极度缺少安全感的陈沐不论走到哪里都戒备森严,壮着胆子跟随莲斗本部一众佩刀腰带协插的亲兵迈步进去。

    堂中陈沐捧着茶碗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杜松捧着金瓜侍立身侧,堂前三人跪倒,看服色穿的是亚麻衬衣。

    “总督来了,坐。”

    放下茶碗的陈沐在笑,笑得阿尔曼萨的心跳起来像要从喉咙撞出来,看着自己派出去此时本该已经赶到墨西哥城的骑手却跪在这里,他坐也坐不踏实。

    “总督这一夜睡的怎么样?陈某是没睡好,半夜被部下叫起来,说是有人要去给墨西哥城送信,信上把我们所有情报都说得清清楚楚。”

    陈沐脸上的笑容隐去,很认真地扳起手指数着道:“说明军主力舰队南下迎战秘鲁军团,另有一部分兵袭击秘鲁总督区。”

    “阿卡普尔科港当前守备空虚,只有陈沐一千多个亲兵与上千工匠,在东面的两处要道,分别布防七百与九百步兵,另有九百骑兵作为预备队。”

    “还附上地图,连图都是我的印刷厂印的,阿尔曼萨”

    陈沐眨眨眼,茶盏放至桌上,两手扶着自己膝盖,皱起眉头极为困惑,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你是不想活了呀!”

    却没想到,阿尔曼萨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似乎早就想好向墨西哥城送出这样的书信自己会落得如何下场。

    也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想清楚一切的阿尔曼萨在面对陈沐时才像一个庞大帝国的封疆大吏,这种底气回到老总督心里的明显特征便是他挪了挪屁股,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

    不知为何,他先是抬起左手让陈沐看了看,整个手掌包着昨天换好的纱布,炎热气候下脓水与药膏与纱布粘在一起让那只手看上去像根流水的烂茄子。

    “我被我的国家的年轻人刺杀,失去手指,但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可惜的,因为我失去两根手指能让更多像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保住生命,不必同明国在战争中分出生死。”

    “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为你的君主而来,为明国在新大陆获取利益势在必得,适当让步能暂时填饱你的肚子,火炮贸易也能让我的国王得到利益,巩固在欧洲的统治。”

    阿尔曼萨左手仅剩的三根手指在身前比划着,神态自如仿佛昨日,但实际上在他心里就已经知道从昨天他派人送出书信起他们就已经是敌人了。

    但他并不对此感到畏惧:“后来发生的事不是我想看见的,我仍寄望于减少西班牙的损失,即使失去新大陆南方,只要保住波托西,只要保住墨西哥,那些没有价值的土地对国王并不算什么损失。”

    “但将军从开战起,就没有打算在新大陆为西班牙留下什么吧?也许我老了,对明国的畏惧让我更倾向妥协,但我不是国王的叛徒。”

    “如果那些孩子能一直和我站在一起,这个协议应该是个好结果;如果我能和那些孩子一样坚强抵抗,我也能用老人的智慧去帮助他们。”

    阿尔曼萨并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同样他也不认为贝尔纳尔的选择是错的:“但现在我对自己在这场战争中起到的作用而感到羞耻,放了他们吧,一切已经无济于事了。”

    阿尔曼萨口中的‘他们’是那三个骑手,他将依然完整的右手张开,左手吃力地从身上摸出黑曜石做的烟斗噙在嘴上,确认陈沐看见他张开的手,这才摸出邵廷达送他的打火机点燃烟斗上的火绒,深深吸了一口。

    “五个,昨天夜里我派出了五个骑手,有两个幸运儿成功穿越将军的防线,毕竟很少有人仔细检查自己这边不是么?”

    烟雾在堂中晕开,老阿尔曼萨神态坦然。

    “在这场庞大的战争中,一个老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也许新西班牙依然会输掉战争,但至少最后一刻,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神明会宽恕我犯下的罪过。”

    阿尔曼萨罕见地用汉语说出一句:“用你的道理杀死我吧,此时此刻,我心如止水。”

    “说完了?”

    陈沐等了很久,见阿尔曼萨不再说话他才开口,兴许是嗓子干了的缘故在他开口时自己的声音让他想起在清远养的那两只大鹅,便慢条斯理地端起桌案上的茶杯细细品了一口。

    “咳咳,茶都凉了。”

    “是老头儿都这么极端,还是只有西班牙的老头儿这么极端?”

    陈沐皱皱眉头,动作还没做完又赶忙抬手在眉心揉了揉,打仗的人发愁多,再这么皱下去他的脸上会长出川字纹,增添凶恶有悖于他温润如玉的形象。

    做完面部护理,他才摊开手对阿尔曼萨道:“走了两个骑手我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我和你,你居然背着我给贝尔纳尔送信。”

    “我们不是朋友么,你心里没有把我当作朋友,如果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会找到更合适的解决办法,尽管我们一个明朝的亚洲经略一个是西班牙的新大陆总督,但我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即使不能,我也会同意你给贝尔纳尔送出这封信,信上内容一字不改。”

    “在我的旗军发现这些,我请你过来问清楚,你却认为我要杀了你,你们对我的误解太深了。”

    陈沐很遗憾地低头,无视杜松等人异样的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好像几天前港口议事厅里目光直视阿尔曼萨,言之凿凿地说要把战争打到天荒地老的不是他一样,道:“你见过我杀人么?没有,因为陈某一直与人为善,与人为善啊!”

第七十四章 胆子

    回到土屋的阿尔曼萨仍旧心有余悸,看着带回来跪得走不动道的三个骑手,怀疑喜怒无常的明朝元帅被魔鬼上身了。

    不论如何,自己捡了条命,劫后余生的老总督无所事事地在大白天开了瓶朗姆酒,靠在麦秸与泥土糊出的窗台望着退潮的海面一口一口喝着。

    眼前关于这片土地的未来,一切都未可知。

    村落另一边的港口气氛就要沉重的多,自陈沐把阿尔曼萨及三个信使骑手放走,杜松骂骂咧咧的嘴就没停过,嘟嘟囔囔像个老太婆。

    一会儿把胸甲摘了用拳头敲得梆梆响,一会儿又光着膀子说要去操练亲兵准备接下来抵御西军来袭。

    奇怪的表现让陈沐觉得亲兵头子比自己还爱演,把狂躁症患者表演得淋漓尽致。

    而且这家伙不爱穿铠甲,听说调到自己手下之前好几次别管是上阵匆忙还是另有所好,总爱赤膊上阵,这会儿脱下甲衣黑乎乎的腱子肉上刀疤箭伤像疹豆子一样。

    别人去了甲衣是看到身上哪儿有伤疤,他去了甲衣刚好反过来,是看到身上哪儿有好肉。

    陈沐觉得杜松有这毛病估计是因为壮、想显摆,自己当总旗的时候没事也好光膀子,当然不像杜松这么混蛋,他是惜命出了名儿,更何况后来认识人多了发现永远有比自己壮的,也就不得瑟了。

    但可能杜松到现在也没碰上几个比他还壮的,所以一直显摆。

    “把衣服、铠甲好好穿上,一会儿别的将军官吏都过来,看你这德行该怎么想?”

    陈沐一直没搭理他,低头琢磨自己的事,一直到他越闹腾越欢这才抬头斥责一句,接着又低头看着港口布防图琢磨起事儿了。

    其实阿卡普尔科没啥将军了,剩下的更多是杨廷相、徐贞明这些军府官吏,正经的将军就剩邵廷达、付元、黑云龙仨人,就连黑晓那些都跟着邓子龙走了。

    情况也正如阿尔曼萨写给贝尔纳尔的信那样,阿卡普尔科目下确实空虚,防务空虚得很,满打满算兵员不足三千,还要据守南北相距近五十里的两条要道。

    “帅爷我是急啊!咱们情报人家一清二楚,一旦发兵过来……”

    陈沐接过话抬眼问道:“一旦发兵过来,打不过?”

    “呵!小小蠢贼贝尔纳尔,杜某束发从戎,假单我一人也可持刀冲阵取其狗命,自是打得过!”

    看把你能的!

    陈沐倒也没打击下将积极性,道:“天热躁得慌你就多喝点茶水,打得过你不脱衣服也能赢,打不过你脱了衣服也没用,穿好甲胄能多砍几刀。”

    杜松好在狂躁归狂躁,但即使在最狂躁的时候也还能听得进去陈沐的命令,偃旗息鼓任由家丁给他穿戴好甲胄,这才上前问道:“大帅为何不杀了他,做出如此泄露军机之事,理应处死。”

    “即便不杀,也该派人将那两个走脱的送信蠢贼追回呀。”

    陈沐望着布防图心中左右摇摆,没理会杜松的疑惑,长出口气抬头道:“当下应将两部兵马收回,仅留斥候刺探,集结兵力于港口布防。”

    “可我们刚在两处要道修成工事,填了又有些可惜,是该冒险让两部继续据守,还是填掉工事收缩防御呢?”

    其实这一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应该是选择题,此时让陈沐疑惑的原因也只有一个,在根源上,他觉得兵将守得住即使西军可能会以多倍兵力来袭。

    “别守啦,敌军已知我军部署,此时应变动军势。”杜松两只黑手一拍:“主动出击,别要港口啦,两条路,我们只选一条,直攻其墨西哥城!”

    “要么狭路相逢,我军未尝无一战之力;要么西军得港口,我军得墨西哥城。”

    还真别说,杜松这说着玩一般的换家战术,要真能施行对明军还是有利的。

    不过施行上有很多硬伤。

    比方说:“西军若并未出击呢?”

    杜松被陈沐问住了,就听陈沐接着道:“杀人容易,但人杀了就真没了,再想补救也没机会,留着难免没有能用上的时候。”

    “况且我以为,让那两封信送到贝尔纳尔手中于我军并非坏事,贝尔纳尔先前不敢出击,此时更不敢出击了。”

    “这是为何?”

    “半月之前,邵廷达让阿尔曼萨给贝尔纳尔手下另一军团长写了封信,这封信会被送到贝尔纳尔手上,一封反间信。”

    陈沐向后坐正了身子,道:“信上的意思就是那个名叫赫苏斯军团长及其部下好几个连队长官都要杀贝尔纳尔,信落到贝尔纳尔手上,你说他信不信?”

    杜松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事,一时间长满肌肉的脑子没反应过来,轻轻晃了晃脑袋。

    过了一会杜黑子才反应过来,道:“他要是那时候信,就得先对付那个军团,弄不好还会酿成内乱,兴许现在手上只剩三四千兵力了。”

    “那他要是不信,这次阿尔曼萨的信,他也不会信?”

    陈沐轻笑一声,闲着没事干的手在桌案边沿抚过,道:“就是这个道理。”

    “上次的信可能信也可能不信,信了哪怕他们自己不打仗,贝尔纳尔既不敢让赫苏斯独自率军来,也不敢让赫苏斯部留守墨西哥城,情况只能更坏,两支军队因猜疑互相牵制。”

    “他要是不信,这次的信对他来说是真是假,他敢信么?又凭什么认为这不是又一次诱敌呢?”

    陈沐说着脸上那股傲劲又出来了,俩手合在身前,对杜松道:“这信让贝尔纳尔看见是有好处的,至少他知道,我陈某人手上能调动的兵力至少还有三千。”

    “廷达步骑二千,自登陆纵横四百里,一部偏师白马河畔打穿埃雷拉军团,黑云龙百骑下银城,吓得贝尔纳尔到现在都没敢从墨西哥城找过来。”

    “别管他信不信,墨西哥城已经知道陈某人最少有三千人马就在这安营扎寨,他敢来么?”

    这才是陈沐一直对此感到轻松的底气,亚洲经略抱起手臂,微撅着嘴缓缓摇头,道:“我借他俩胆子,赶紧离了墨西哥坚城与我野战。”

第七十五章 信任

    贝尔纳尔对来自阿卡普尔科的信心思复杂。

    用一句后来的话来说,贝尔纳尔看见信时心里想的是: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第一封来自邵廷达的反间计并未达成效果,贝尔纳尔并没有对赫苏斯产生猜疑,直接以代理总督与军团长的名义将信上提到名字交给西印度委员会,审查无误后又官复原职。

    君权与军权天生猜疑,但军权与军权之间天生信任,在贝尔纳尔还未将自己摆在新西班牙总督的心理位置上时,反间计很难奏效。

    但也不能说邵廷达的反间计全无效果,其潜在效果甚至比贝尔纳尔直接杀掉赫苏斯还要大,风言风语在纯血军团与混血军团之间生根发芽,墨西哥城流传着将军之间互不信任的传言。

    “这封信会是真的吗?”

    拿着阿尔曼萨第二封信,贝尔纳尔对一切感到怀疑,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没有在军事会议上拿出这封信,而仅于自家官邸苦思冥想。

    因为头发大把大把掉,还是想不出得体的应对之法,脑子不够用了。

    本身就是个参将,突然拔高了做总督,实际上并没有太多作为总兵官的才能,偏偏明军稳扎稳打,还用上阴谋诡计这些障眼法,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哪怕明军所有布置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没办法迅速做出决断。

    做将军的不能怕,一旦心里怕了,后面就一步错步步错。

    按兵不动怕贻误战机,发兵征讨又怕落入埋伏。

    这种心理内耗让贝尔纳尔发挥不出一个决策者应有的才能,但问心无愧的赫苏斯军团长却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战事,推开代理总督官邸的门。

    “阁下,我从一百三十三名溃军中收集到埃雷拉河畔明军作战的情报,基本将其步兵在战斗中的军阵形式总结清晰,不过关于敌军骑兵的情报依然不清楚。”

    赫苏斯看上去比死掉的埃雷拉年轻些,长得不像个武将反而像个文官,来找贝尔纳尔也没有穿戴铠甲,只是黑色长裤踩着皮靴,上身穿一件洗得发黄的亚麻衬衣,披散在肩头的大卷发与朴实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像个流浪画家。

    其实这正是贝尔纳尔对反间计并不确信的原因,这个混血军团长看上去根本不是那种会篡权的人,恰恰相反,毫无物欲并无多少对权势的渴望让他成为一个善于听命行事的人。

    也正是赫苏斯向西印度委员会提议,将埃雷拉军团阵亡的那条河以埃雷拉的名字命名。

    他说:“多份情报都将明军骑兵描述拥有最先进的燧发手枪、射程短而威力大的破甲弓箭、擅长劈砍的轻型马刀、用于冲刺与刺杀的两种长短不一的骑矛,马背上威力强大的长刀与长斧,还配备一种短柄有圆头类似钉锤的破甲武器。”

    “在铠甲上,每个人都拥有胸甲、保护肩膀与手臂外侧的护臂、保护完善的头盔与保护小腿的铁靴套,大腿上似乎使用的是一种外层蓝色棉布但不畏刀剑的战裙。”

    “奇怪的是他们装备如此多的武器与沉重铠甲,却骑着驴子一样的小马,阁下觉得可能么?”

    溃军嘴里的明军骑兵都是能揣两根长矛背三口长刀大斧还能从胯下掏出鸟铳来一套扫射的神仙。

    那不是明军骑兵,那是武器贩子。

    其实黑云龙的骑兵不论人马都远没有这么神,北洋战马遴选标准为载一百八十明斤日行四十里,连续行军三日。

    骑兵甲具皆备,有些人还会在行囊中带绵甲内衬的备用甲片,但不太多,况且谁都没有三头六臂,难以背负那么多兵器。

    他们当中有些人会携带长刀、长柄斧与长柄铁瓜,但大多数是在骑矛与长枪二者之间选择其一,此外腰刀、马刀、战剑、骨朵、短柄铁瓜中携带两样,重骑弓、轻骑弓、燧发手铳之间选择一样,再加上一面圆盾基本上就构成了他们的全部武备。

    而且在远程兵器中因北洋新兵大多募于良家子弟,不熟骑射,相反都由最优秀的新军步兵中晋升,因此大多数会选择携带手铳。

    贝尔纳尔近日以来已经被自身内心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来,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判断力,笃定地点头道:“可能!”

    赫苏斯无奈地抿着嘴,并无丝毫赞成之色地点头,干脆略过这一话题道:“根据交战情报,我对明军步兵阵形做出分析,他们在会战中会以横阵迎战,拥有高昂的士气与不畏死亡的勇气,以大量火枪同时射击。”

    “侥幸活下来的方阵士兵对他们的战术极为恐惧,如果他们不是和我一样的混血儿现在都会吵着要回旧大陆种地了。”

    对此贝尔纳尔嗤之以鼻:“每个肮脏的逃兵都会这样说,给他们的怯懦寻找合适的借口,所以呢?混血儿的身份会让他们更富有勇气?”

    “并没有。”赫苏斯依然风度翩翩地摇头,甚至还有闲心说废话,道:“因为他们是混血儿,只能吵着留在新大陆种地。”

    若是以往,贝尔纳尔应该会在这个时候仰头大笑来附和部下军团长的幽默,不过此时赫苏斯也知道代理总督没有那份闲心去发笑,果断继续说着自己的结论。

    “我们的方阵在明军开枪前交替射击近十次,但明军几乎没有伤亡,可只要明军开枪,逃生的士兵说他们身边的方阵就没人了,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的火枪多。”

    “为此我召集了城里的贵族,从他们手上筹集到一千六百支火绳枪,在军团中组建五个火枪手连队,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为我们取得优势,同时还招募到一些游手好闲的雇佣兵,以补充军团的损失。”

    “敌人有强大的骑兵部队,墨西哥城的街道太过笔直,固守对我们没有益处,相反一旦明军进入街道,我们的士兵会因担惊受怕而溃逃,不如让战争在更适宜我们的野外开战,与明军打一场会战,赶在海战分出胜负之前。”

    贝尔纳尔面露异色,道:“为什么要赶在海战分出胜负之前?如果海战胜利,我们就已经获胜了。”

    “没错,赶在海战之前的原因与战争没有关系,战争至此,阁下毫无作为,如果这场战争就这样结束,在西印度委员会眼中阁下不但毫无作为,还将老总督驱逐,那么等待阁下的将会是什么呢?”

第七十六章 回头

    阿兹特克官道山拥有古老历史的柱石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道路微微震动,两匹高大健壮的安达卢西亚马呼啸而来,两名穿深黄板甲衣的斥候先后驻马,前面一骑提长矛左右游曳,后面一骑提一具上好弦的钢弩。

    板甲衣侧重板甲二字,在阿兹特克人的棉甲基础上内部钉着或大或小的甲片,密密麻麻将整个甲衣覆盖,与布面甲基本相同。

    这种从重量上很重的‘重骑兵’似乎不应担任斥候这样明显需要轻量的使命,但事实上在西班牙本土的斥候骑兵比这更过分,他们的板甲骑士有时候也会担任侦查任务。

    整个欧洲除了西班牙就没这么干的。

    西班牙贵族太多了,有地的骑士爵士是贵族、没地的收封也是贵族、养羊的麦斯塔是贵族、新大陆探险家更是成批量创造贵族的职业,尽管国王与国家破产好几次,但西班牙人就是有钱!

    哪怕最大的利润被米兰人被尼德兰人赚走,他们依然就是有钱!

    因为在大多数时间里,虽然米兰与尼德兰赚走了西班牙大部分金银,但米兰和尼德兰是西班牙的。

    当步兵军团与剑盾兵取代下马骑士,西班牙的破产骑士与轻骑兵抢活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没办法,生活所迫。

    两名重甲骑兵在扫视周遭后继续向前,紧随其后的三刻之内,四个由骑手、步兵组成的斥候小队先后经过这里沿着官道向西走去,那是明军实际占领阿卡普尔科港的方向。

    随后方阵兵有节奏的步伐轰踏而来,高举着哈布斯堡十字与新西班牙十字旗的军士喊着口令,军队旁徒步前行的军士长转着手上的指挥杖,严厉的目光不时从行进的军阵间扫过。

    当纪律严格的西班牙方阵兵离开,新西班牙征召兵的凌乱步伐给这条官道增添生气,紧跟着是贵族或者说骑士队伍。

    这些人并无军衔,甚至并非西班牙职业士兵,尽管他们自幼训练武技,此次受西印度委员会征召,在战争开始后自哈瓦那、巴哈马群岛集结于墨西哥城,为了神明与国王的荣耀加入这场战争。

    每个贵族身侧都有或多或少的骑手、步兵跟随,有些人带着他们的扈从,有些人干脆本身就有自己的征服者连队。

    为应付这场事关新西班牙存亡的战争,甚至连在迈阿密与庞大原住民进行拉锯战的殖民者都赶了过来,站在明朝的对立面投入这场战争。

    毫无疑问,他们装备精良。

    贵族们的军队很难与商人的护卫区分开来,这个时代在后勤供应上他们依然保留着中世纪的方法,当正规军倾巢而出,问询赶来的商人便蜂拥而至。

    因为总有落单的骑士喜欢伏击商人,这必然影响了商队护卫的素质,有些商人也像那些贵族一样拥有自己的护卫团体,甚至在新大陆拥有自己的连队,雇佣从正规军退伍的精锐之士作为护卫首领。

    在做买卖时,一支看上去武装到牙齿纪律严明的护卫连队能显著增加交易的成功率。

    卖武器的、卖药的、修盔甲的、卖零食的、钉马掌的、卖草料的、卖马具的,甚至会出现商人赶着战马、黑仆人推着老旧的射石炮、炮上坐着妓者,跟随军队徐徐前进。

    没人注意到,每当他们经过一段路,道旁林中枯木与腐叶堆积的参天大树下或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一双或几双眼睛突兀地睁开,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这些人可以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只有在大队行军的间隙才伸展覆盖潮湿泥土与腐叶的肢体,从地下刨出包裹内干硬的烧饼,混着事先掰好的酱饼丸咽进肚里。

    随后继续闭上眼睛,在腐叶与枯枝中安静听着远处官道上喧闹的行军声。

    在终于确定行军已经结束,素色中单带着泥泞泥土或身上扎满树叶的男人们有些从泥土中站起、有些自树上爬下,活动几下僵硬的身体,从灌木丛中找出隐匿的武具穿戴好,返身隐入丛林之中。

    林满爵在一旬时间里给自己在墨西哥城西边的丛林里盖了三座房子,他最钟意树上的那个,地底下那个太潮、地上的那个离河流近方便洗澡可又太容易受到虫子袭击。

    第一个游击旗军向他报告西军大举出城的消息时老将军正给树屋的睡垫下扑上一层松软的棕榈叶。

    “这么快?”

    林满爵慢条斯理地从树上爬下来。

    他还以为游击旗军们要在墨西哥城外三十里住上一俩月呢,新家都收拾好了。

    “情况不妙呀,大帅觉得咱有当野人的天赋,丢到外面就不管了,当下港口守备空虚,西军这么大阵仗。”

    林满爵嘴上说着情况不妙,动作却一点儿都不着急,抬手慢悠悠挖着耳朵,看了一眼指甲盖黑乎乎的污垢弹飞了,这才对寻觅而来的部下道:“先别着急,北边去塔死,塔斯科的官道,西军没走?”

    “没有,就这一条路直通港口,人马断断续续走了俩时辰,前面几千像军队,后面几千像踏青。”

    “踏青,西夷又不过清明,追不上了,他们要是过夜还能试试。”

    西军走官道,一天走二十里也不累,他们在山间密林穿行,一天能走七八里就算运气好,还容易遇到意外,就算散开了速度也很难比得上人家大部队在官道行军。

    别说游击军的兵员如今散布于官道南北,就算集结一处也难以追赶更不必或与西军会战了。

    游击旗军不明其意,兴奋道:“今夜夜袭?将军,我看他们男的女的都有,夜袭多半能赢!”

    林满爵缓缓摇头,从腰间摸出烟草叶子闻了闻,道:“报信,去挑几个腿脚好体力足不迷路的后生,今天夜里不歇,一路往西跑,务必后日早上将此事报于陈帅。”

    “此外,挑人把我的马骑出去,咱就这一匹,骑去塔斯科,那还有黑将军部下骑手,让他们把消息骑马走那边官道告知陈帅……但愿赶得上。”

    邵廷达没带炮兵与长矛跟西军军团野战的亏林满爵是知道的,他才不会让自己的部下也吃一样的亏。

    跟西班牙军团打仗?

    打个屁。

    “去传令,各个营地将辎重都先放下存好,每人带三日水粮,集结到官道上去,后三个百户去探墨西哥城,要是守备空虚就夺了,戒备森严就跟上。”

    “剩下的人呀,咱也走官道去,跟着西军车辙走,他走咱也走,他停咱也停,等他回头。”

第七十七章 里甲

    游击旗军翻山越岭,哪怕形单影只易于行动,日夜兼程还是比不上西军大部队于路况良好的官道上行军。

    斥候赶到南谷道时,守将邵廷达已经在布置防务了……一个百户部朝半山腰上调度,六个百户部钻进已经修好的障墙战壕,骑兵马队在后方往来游曳,炮队旗军推着大轮火炮急赴阵地。

    邵廷达目光扫过近四里的宽大峡谷,口中念念有词:“火炮装填七十五息,七十五息老子能跑四百步,四百步四百步……哪他娘是四百步!”

    身旁亲兵问询带着木牌纵马飞驰而出,片刻后将木牌插在四百步外的树旁,向邵廷达高高挥舞着手臂。

    邵廷达不禁莞尔,他知道哪儿是四百步,只是嘴里自己跟自己生气,但眼看着旗军都跑出去了,便顺着高声喊道:“六百步,插在六百步外!”

    喊罢邵廷达就转头对旗军问道:“大帅与老付那边的援军还没过来?”

    他需要火炮,更多火炮。

    也需要援军,更多援军。

    南谷道西十二里外的港口,莲斗伸展了手臂一声高呼,耸着肩膀手按腰刀向东迈开快而急的小步,身后甲衣碰撞之音不绝于耳,扛着鸟铳背负携行的亲卫旗军快步赶赴南谷道。

    马背上的杜松系紧发巾,自马下亲随手中接过高顶笠盔扣在头上,铁甲片外罩绘龙纹蓝布面的顿项发出清脆碰撞的响声,他转过头对家丁骑兵挥手,战马迈着整齐的小步向前踱去。

    港口村落北方的道君庙,陈沐抱着头盔从庙里走出,身上还留着拜神留下的香烛气,他转头对本地才上任没几日的原住民庙祝用西语叮嘱道:“鼻子烧的不好看,等打完仗让人再烧一尊。”

    说着他扣上头盔,道:“我们走。”

    庙门外,十余骑从整装待发,送行的文官各个肃容谨慎,只有邹元标哭丧着脸,像狼群中混入一头哈士奇。

    陈沐向军府一众文官拱手,转过头又转回来,盯着邹元标:“你什么毛病?”

    “大帅,玉米地,杜黑子进玉米地了!”

    这是废话,棉花地太矮、甘蔗地太硬,只有玉米地能连人带马藏着,又离峡谷口的开阔地接近,是极好的伏击地带,杜松不带骑兵去那儿猫着还能去哪?

    陈沐回首指指邹元标,没再搭理他,翻身上马带着亲兵与旗鼓及两门镇朔将军炮的队伍离开港口村落,紧随其后的是军府文官杨廷相、徐贞明等人率领百姓去往海岸避战。

    没人会呆在坚固的港务小楼里。

    在一片泥土木头与麦秸秆修筑的民居里那座白墙橘瓦的二层楼太过引人注目,虽然那是很好的天然高点,能用来观察除邵廷达部阵地之外的战场,但那并不明智。

    这个时代欧洲只有两个地方能独立铸造长管铁炮,英格兰与尼德兰,但青铜炮是大家都能铸造的,尽管性能稍好点,但青铜炮贵了许多倍。

    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的红夷大炮就是打捞荷兰战船舰炮而来,并且仿制铁铸上没有遇到问题,这是在那个时代冶金工艺很厉害才能拥有的成就。

    通常重达千斤的火炮,除了射石炮那种怪物,交战中常用距离也就四百步,但其最大射程达到六七里并不出奇,陈沐可不想在这座明显是靶子的港务小楼里挨揍。

    万一打准了呢?

    邹元标被陈沐瞪了一眼,自己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可眼看着杜松率领着陈沐的家丁骑兵钻进绿油油的玉米地他就心里堵得很,眼睛瞟到阿尔曼萨和阿科斯塔俩人看着明军变动大眼瞪小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赶快去带百姓离开,在这儿磨磨蹭蹭的,这场兵乱就是你招惹来的!”

    阿尔曼萨对明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像邹元标这些文人都是明国贵族,别说对旗军颐指气使,就连对他、对阿科斯塔说话都像在使唤仆人。

    对待大多数有身份的人,他们像使唤仆人;对待没身份的他们口中的‘百姓’,又像教训子女……喔,对了,邹元标还是能好好说话的,陈沐会骂他,但他觉得这并不是因陈沐的身份是明军元帅的原因。

    鬼使神差,阿尔曼萨并没对接受邹元标‘指派劝告百姓离开’的命令有什么诧异举动,而是赶在邹元标挥舞手臂让原住民离开时面色诡异地问出一句:“陈将军的父亲,是明朝的大贵族么?”

    邹元标只是瞥了他一眼,心说这欧罗巴蛮子是给猪油蒙了心吧,陈沐的族谱儿有什么好好打听的?

    杂乱的村落中,原住民百姓经历着从未有过的体会,他们一直在担心西军会再打回来,明军占领这里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对他们非常友好,既没有抢劫作乱,也没有指派他们做什么事情。

    即使需要人工也会按天发下工钱,并承诺将来这里会有固定的市场,这些碎银能让他们购置像样的家什与衣食。

    更何况还给他们分下土地,尽管清丈田亩的工作仍在继续,大多数人还未分得田地,可仅仅是陈沐将所有俘虏放掉任由他们选择去留就已足够令人感激。

    唯一的遗憾是教堂被袭击发生那个夜晚的炮火被轰塌,似乎明军也没有重建的意思。

    他们受西班牙人数十年统治,信仰如同吃饭喝水般必要,只是没人敢向邹元标提意见……事实上,大多数人并没有总见到邹元标的机会。

    人们担心西军来袭会结束这一些,让这一切像短暂的梦,梦醒后继续做为西班牙人的奴隶过完自己一生。

    没想到明军会在西军来袭的消息中选择带他们去躲避战火,愿意走的被带着,不愿意走的被强行带走,在海滩上排出漫长的迁徙队伍,明军并未专门派遣军队保护他们。

    离开村落前,黄册上二十多个里长跟着邹元标的随从领取长枪、刀盾与战利中的弓箭,自里中选出年轻力壮的后生担当差役,沿途保护里下百姓,扶老携幼逃离战场。

    明朝到这个年头已趋于瓦解的基层组织,在大洋另一边的新大陆焕发生机。

    直至遥远峡谷传来炮火轰击的回音,人们知道,战争开始了。

第七十八章 滚滚

    邵廷达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人用炮轰的时候,从他关炮第一次在广州府城下发威时他就这么想过,心里对这种情况怕得很。

    一炮过来,别管穿不穿甲骑不骑马,人都没了。

    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眼前时,他怎么就这么想笑呢?

    西军前沿骑兵在千步之外集结,四五里宽的峡谷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他们似乎认为那是相对安全的距离,因为躲在障墙战壕内的明军并未放弃守备优势向他们发起突击。

    在骑兵的掩护下,最先赶到的一些缺少甲胄兵器的原住民以及少看上去就是乌合之众的雇佣军,在官道两旁清理碎石并试图清除明军布下的防御设施。

    并没有防御设施。

    明军在障墙战壕外十步挖了三道壕沟,五十步至二百步交替布放了拒马、官道以外的草地撒下铁蒺藜,但二百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本来邵廷达是想埋下些制作简单的地雷,但这个想法因明军在港口的备用火药不够充足而否掉。

    返航明朝本土的辎重船队最重要的命令就是秋天带足够的硝石过来,是硝石,他连火药都不要,这里并不缺少硫磺和木炭,运送硝石能让他们制作更多火药。

    明军的粮食还有许多,亚洲的农作物与遍地跑的火鸡极大丰富他们的食谱,他们面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火药不足。

    邓子龙率舰队携带足够打一场大型海战的火药离开后,火药储备最多的阿卡普尔科港火药告罄。

    当然旗军所用火药还是足够的,但即使算上金城状元桥、麻县麻家港这两处仓库,他们的备用火药也不够再让舰队满载武装一次。

    西军这一次军阵展开选择大方阵,并使用上千名火枪手在前、更多长矛手在后、中间掺杂剑盾手的阵形,将两翼完全交给骑兵,声势浩大。

    在浩大声势的方阵与两翼轻骑兵的空隙间,十几名士兵推着四架佛朗机炮小车摆在军阵前沿。

    四门,锻铁条式小口径佛朗机,架在四个小轮儿一样大的小炮车上,摆在拥堵峡谷看上去不止五千的庞大军阵前。

    邵廷达跟陈沐打仗,只有第二次上战场镇压叛乱时见过类似的情形,但即使那个时候,作为总旗的陈沐手底下都有碗口炮与大佛朗机炮。

    本来邵廷达还觉得需要用手上八门十斤镇朔将军跟他们对轰一下,开战前尽量轰坏敌军炮队,但看这架势……他并不觉得这四门小炮值得浪费火药跟他们轰。

    但火药包、垫木与炮弹已经在西军停驻千步时塞进炮膛,他的炮兵必须要轰出这一阵。

    邵廷达抱着手臂从障墙后用望远镜看着对面四门佛朗机炮,对左右道:“告诉炮队百户别急着轰,等敌军前进后打人,然后放到六百步再打,轰这小炮浪费了,还不一定打得准。”

    “告诉各部,一会敌军发炮就蹲下。”

    命令是这么下的,其实下不下他麾下旗官都知道该怎么做,他只是担心有旗官托大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毕竟在明军的操典上,像西军所使用的这种小口径佛朗机炮,最大射程才二里远。

    贝尔纳尔骑着高大纯白毛色的战马于阵前来回走动,他知道明军在峡谷设下工事,但这工事看上去非常简陋,因此希望直接劝降,但依照欧洲习惯自己骑马过去与明军指挥官见面又不太敢。

    毕竟从先前的战斗中看来,明军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最后他派了个骑手,单人策马举着新西班牙十字旗奔至两军正中看着这边,意思很明显了。

    邵廷达这边也派了个懂西语的骑手过去,没多久带着一脸埋怨回来,对邵廷达报道:“将军,劝降的,说他们有一万军队,大炮什么的,屁话特别多。”

    “发……先别轰了,军医给我弄面白旗和笔墨来,他们不是乐意挥旗么!”

    邵廷达才不信西军有一万军队,双方兵力都基本门儿清,谁糊弄得了谁啊!

    没过多久,白布送来,邵廷达挥毫画了个熊猫头,让骑手给对面送去,道:“跟他们说,投降的时候挥这个,食铁兽。”

    他还是偶然听赵士桢说起古代晋朝投降的时候就要举起吃竹子的貔貅,他觉得战场上挥舞这样的旗帜非常蠢,是羞辱敌军的好帮手。

    旗子交到骑兵手中,邵廷达还不忘叮嘱两句,道:“先给他旗子,再说告诉他投降用,手按着刀别离太远,等他先回去。”

    双方交割降旗的过程倒没像邵廷达担心的那样拔剑相斫,就是望远镜里西班牙骑手都傻了,提着熊猫旗看了半天,这才无可奈何地走马回阵。

    欧洲人没见过滚滚。

    谈判的骑兵对这面降旗没太大反应,但贝尔纳尔不一样,气急败坏地将白旗丢在地上,马蹄踏下的同时向炮兵下达轰击敌阵的命令。

    四门佛朗机炮旁边的西班牙炮手早有准备,火绳缠在长杆奇形兵器上引燃火药,转眼垫高炮口的佛朗机便将炮弹向远处打去。

    邵廷达有掩体保护的步兵并不对这几门小炮发射有什么反应,只是都依照军令蹲下把自己可能露在障墙外的脑袋收回去,真正害怕的是他们后面黑云龙的马队。

    一听要放炮了这些马军面面相觑,却受限军令不敢乱动,只等黑云龙下令这才整个骑兵方队在峡谷口变出横队打马向后退去,一直退出二三百步绕到谷口一侧这才放心。

    不过刚绕过去黑云龙就制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打马往谷口探过去,他想亲眼目睹战况。

    炮弹呼啸着向明军阵地打来,那边的西班牙炮兵已经卸下冒烟的子铳换上另一个弹筒准备发射了。

    一颗炮弹打歪了飞到山壁,又重重落下来在土地上砸出个坑;一枚小孩拳头大的炮弹则砸断一根拒马后飞跃三十余步坠在地上;还有一颗则非常干脆地嵌进明军工事前十几步,兴许是入射角度的原因,弹都没弹起来。

    唯有最后一颗非常精准,直朝着邵廷达所在的一截障墙打来,二者碰撞时发出怪异的声响。

    哐!

    障墙后拄雁翎刀半蹲在地的邵廷达笑了,木骨、水泥、砂石结构筑出的障墙,虽然不厚,修筑也是为防备西班牙重型火枪的,但对这种小口径佛朗机炮,依然有着无可比拟的防御!

第七十九章 吃饭

    试探性轰击一直持续到傍晚,明军阵地像个憨厚的壮汉,对恶作剧毫无埋怨,永远用心平气和的溺爱眼神相隔千步望着贝尔纳尔。

    西军炮队没有气馁,似乎不用火炮把明军工事摧毁就不会发起进攻般,不断用那四门小炮向障墙轰击,这确实是有用的。

    在第三次重新填充四门佛朗机炮共十六个子铳时,西军炮兵即使间隔千步距离,也已能至少准确地将两颗炮弹投射到障墙上。

    只是无法击穿。

    充足的时间、不会还手的目标,让西班牙炮兵于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向阵地投射出两架马车的炮弹,极大减轻辎重的负担,但对面的明军阵地依然和他们来时一样。

    还报废了两门炮。

    “谁能告诉我,明朝人为什么要在峡谷里修出这样坚固的工事,那些奴隶在种玉米时从未表现出惊人的力量天赋,为什么能把条石运到这里让明军修出防线?”

    贝尔纳尔有些气恼,尽管他的部队没有任何损失,比埃雷拉接战两个小时全军覆没要好得多,但几千人在峡谷这样的地方看了一下午打靶,结果靶子没事炮却先坏了,这种情况本身就非常气人。

    “整个下午,除了一颗炮弹把棚子打出个窟窿,我们还做了什么?”

    被起名为耶稣的赫苏斯对此也感到气馁,宽度接近半里格的峡谷散步超过十个矮小城堡般的障墙,纵深交错地布出两条坚不可摧的防线,他整个下午都在研究如何攻破。

    “不攻破防线就进攻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学习,那些工事的布置,和我们的军团连队展开后布置一样,中间闪出缺口,由后面的方阵补上,只要军团攻进去,就会像印第安人攻进我们的方阵一样,受到来自多个方向的打击。”

    “而在工事布置上他们也在学习,那些石墙表面覆盖了草皮和土,与棱堡外墙相同,能消去炮弹的部分冲击,内部应当为木头与坚固的条石,回旋炮无法摧毁。”

    实际上赫苏斯心中最大的疑问,是那些几十米宽的墙壁究竟有多厚,他对贝尔纳尔开口道:“我们爬到峭壁上的望手应该会带回关于工事更多的情报。”

    “我认为现在最紧迫是要将雨棚及阵前木墙搭建起来,今天的风有些大,天阴得也比往常早,夜里可能会下雨。”

    赫苏斯用鼻子尝尝出了口气,道:“下雨不好,我专门为明军准备的火枪手连队会派不上用场。”

    “不,明军的火枪比我们多,多得多,下雨很好。”

    贝尔纳尔摇头道:“你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后面的商人,如果下雨的话他们的射石炮就没用了,今天夜里,我要用两门射石炮推进到能击中工事的距离,但一个银币都不会付给他们。”

    “如果那两门重炮能派上用场,胜利后我会付给他们十分之一的战利品。”

    “别管什么方法,用射石炮轰,下雨了就用剑盾兵和骑士杀进去,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攻进港口。”

    贝尔纳尔走到门口,撩开白色的帐帘,阵前的方阵兵已经换了一批,士兵因疲惫而松懈,仅仅一个下午士气便急转而下。

    无法摧毁工事极大地打击了士兵们对获胜的信心,尤其面对多个战场多次战胜他们的明军。

    至少战斗进行到此时此刻,整个过程如果传回旧大陆将成为跟随贝尔纳尔一生的笑柄战斗从中午打到傍晚,明军一枪未发、一炮未放、一人未死。

    反倒西军四名士兵因火炮炸开而开膛破肚。

    “海战应该已经开始,最快只需要四天,明军骑兵就能从北方绕到我们身后,进攻必须要快。”

    赫苏斯看了贝尔纳尔一眼,他能感觉到,坚固的工事不但瓦解了士兵对胜利的信心,也瓦解了贝尔纳尔的。

    虽然说他们只管打仗,以后的事情不需要他们这些人考虑,但现在这种气氛谁都能感受到如果这次战斗再输掉,整个新西班牙以后没人会敢于同明军作战。

    哪怕还有足够的兵力,明军的威望都将使每一个西班牙士兵充满畏惧,听到明军来袭的消息便会丢下武器逃跑。

    就像法**队战场上与西班牙方阵狭路相逢时所做的一样。

    仆人在贝尔纳尔耳边说了几句,替主人去军阵最后寻找商人们谈使用射石炮的事,没过多久就有头上插着火鸡羽毛的印第安人从北方崖壁下灌木中钻出来,直奔白色军帐的方向跑来。

    爬上陡峭山壁观察明军是很危险的事,同时也很困难,整支军队都没几个人能爬上去后像没事儿人般再爬下来,跑回来的印第安人即使在他自己的部落里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的墙有这么宽。”侦察兵比出自己小臂那么宽的距离,又觉得不太确定,扩大到整个胳膊道:“也许这么宽?”

    赫苏斯的脸色不太好看,隔着遥远距离让侦察兵观察一面障墙,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决策。

    他追问道:“那明军的布防呢?工事之外,他们有多少士兵?”

    “下午有两支军队赶到,八百人?还有骑兵,他们一会出现一会跑走到峡谷那边,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看上去不多。”

    看上去不多,那就是实际上很多?

    “那他们的意志呢?我们的炮在不停轰击他们的时候,他们的人在做什么?躲在石墙后瑟瑟发抖?”

    脸上纹着图案的侦察兵很认真地摇摇头,“没有,他们在石墙后一直有人,不停轮换,一队人从后面补上,一队人从石墙撤出,他们可能这样调动了六遍。”

    “六遍,这是在做什么?”

    贝尔纳尔百思不得其解,扪心自问如果有工事,他的士兵不会这样不停调度,明军这样不保存体力是为什么呢?

    侦察兵想了想道:“可能在吃饭吧,峡谷那边冒起了烟,那些骑兵一队队出现,马上都带着东西,在石墙后放下再离开,一会又再回来。”

    贝尔纳尔感觉自己额头的大筋猛跳,脑子有些疼。

    吃饭?

    他说明军在吃饭。

    这些混蛋到底懂不懂尊重人?

    我在进攻他们,以至少四倍的兵力优势进攻他们,四门佛朗机炮一分钟能打出八颗炮弹,他们吃饭?

    “对了总督阁下,刚才,就在我快回来时,明军有两队人撑着和石墙颜色一样的布往前走了很远,他们好像把炮弹都捡回去了。”

    新西班牙代理总督特别生气。

第八十章 夜袭

    邵廷达也没办法,西军来袭的消息本就耽误了他的旗军饭点儿,眼看着他们那小炮砸不坏障墙,不趁着这会儿吃饭还要到什么吃饭?

    总不能到晚上吧,那就饿一顿了。

    秉承着他哥陈沐一贯要让旗军吃好的观念,即使在打仗的过程中,邵廷达也不愿意让自己的部下挨饿,他的旗军不但在西军炮队攻击的时候吃饭,天黑下来后陈沐还专门派人过来吩咐辎重百户,给前线旗军加了个肉菜。

    野牛肉辣炒仙人掌。

    全部就地取材,麻贵从麻家港带过来的巨型野牛宰了三头,西班牙人种植园里的洋葱、辣椒能收的都被收到港口仓库,还有遍地的仙人掌统统派上用场,让旗军饱餐一顿。

    北亚遍地乱跑的野牛群是好东西,可惜太少了,麻贵的船队只带了十几头用陷阱捕到捆束起来的野牛,这种庞大而凶猛的动物捕猎对军队来说并不困难。

    二百年前沐英在云南用火铳手三排轮射的方式放翻战象就证明了这世上再大的动物也无法对抗成群的人类,这像一句废话连成群的人类都对付不了结阵的人类。

    但捕捉很难,驯养更难。

    陈沐都打算在东洋军府重拾练兵了,就在北方草原上,天天吃牛肉,想不壮都难。

    “林将军在西军身后?”

    如果说西班牙人雷声大雨点小的进攻还让陈沐对局势有些担忧的话,那么在他得到林满爵派人翻山越岭送来消息后心里一点儿都不慌了。

    不过林满爵送来的情报也是喜忧参半,尽管贝尔纳尔在战前劝降中说了自己有一万名战士,但不论前线指挥守备的邵廷达还是后方的陈沐都不相信西军真的有一万人。

    可林满爵的消息证明了这个说法,贝尔纳尔真的集结了一支万人规模的军队,不过起到的是反效果,陈沐以赵士桢为首的幕僚对贝尔纳尔嘲笑得更厉害了。

    “一万人,大帅,他一万人才有四门小佛朗机,还炸了两门!”

    这场守备战赵士桢跳得比谁都欢,陈沐不止一次听他重新提起在居庸关徐达庙里述职那天他设计出的迅雷铳。

    “大帅,倘若此时我军有迅雷铳,只消三十支架放障墙之上,待敌军近身突来,电光火石间放他二百铳,辅以六百旗军轮射,就算其千军猛冲也要被击退!”

    “还真别说。”陈沐发现西军没有大口径重炮后又重新回到港务小楼,收回望着窗外静谧夜色的目光,对赵士桢道:“我发现常吉你纸上谈兵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赵士桢说得对,如果有几十支多管迅雷铳武装前线旗军,在每段障墙两侧各架两支形成交叉火力,别的不说光凭射速就能把西军吓退。

    “等这场仗打完,我准你在军器局造你的迅雷铳,我以前没想过。”

    陈沐撑着窗台撇撇嘴:“没想过我们会是防守的一方。”

    进攻用不上那样沉重影响机动的兵器,或者说制作复杂对南洋大臣时代的陈沐并不合适。

    火炮能解决一切问题,如果不能,就加一点口径。

    即便到现在陈沐也认为这种观念是没错的,但如果有一些迅雷铳,能在一些战斗中帮上大忙。

    远处峡谷绽放出的火光在刹那映入陈沐眼睛,令他猛然顿住呼吸,几乎本能反应将手锤在窗栏杆上,脱口而出道:“他们敢跟我打夜战,疯了?”

    话还未说完,像天边雷声般的炮声传来,让陈沐明白,放响的是他们自己的火炮。

    而且凭声音判断,很有可能邵廷达手里十二门镇朔将军一起轰击,连校射都没有,一股脑都轰了出去。

    如果是一门火炮,即使有峡谷回音,在陈沐所处的位置是很难听清楚是什么声音,只会觉得有些许动静罢了,不过邵廷达手里有许多门重炮,足够让港口都听的一清二楚。

    火炮威力大,但在火炮旁打放的炮兵就不是那么地体面了,在峡谷那边,耳朵里塞着棉花的炮兵随百户手势下令点燃引线,下一刻数十人齐刷刷地大张着嘴喊出‘啊’声,向右侧扑倒,以标准的明军炮兵操典动作翻入火炮旁边的土壕掩体。

    有些人甚至在演,早在扑倒时就卸去力气,还是标准地在土坑里打出个滚儿来。

    然后炮弹出膛的瞬间,巨大气浪将周遭激得尘土飞扬,硝烟与尘土肆意回荡在炮兵阵地每个角落,十二颗炮弹如铺天盖地般的声势轰响六百步外。

    炮弹并未命中任何人。

    付元被吓坏了。

    白天邵廷达在障墙后躲了一天,到天黑邵廷达去睡觉,他来接替前线将官的职责,闲着没事站在障墙外朝西军驻扎的方向撒了泡尿,却发现黑暗里远处似乎有巨大阴影向这边缓慢移动,叉着腿趴到干净地上还听见远处轱辘转动的声音。

    吓得他裤子都没顾上提,当即高声下令炮兵开炮。

    明军并不是没有准备应对西军夜袭的方法,尽管包括陈沐在内所有人都认为西军未必会发动夜袭在这个时代,夜袭的代价太大了。

    即使在伙食极好的北洋军中,夜晚目不能视十步之外的旗军都有至少两成,更别说西班牙人的军队了,他们的伙食甚至赶不上北洋军一半儿。

    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有古怪而笨重的东西才会在地面推行时发出巨大声响,还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阴影,只能是带给明军船舰唯一沉重伤害的射石炮。

    付元想都没想过西班牙人会疯狂到把这东西带到峡谷战场上来!

    那会把他们都砸死!

    事实上当明军火炮轰出时,射石炮才刚刚推到八百步外,其后精挑细选的夜袭部队也并未走入八百步范围,明军火炮不可能击中任何人。

    但十二门火炮齐轰的声势仍然无可避免地影响到战场局势。

    夜袭的部队认为他们被发现了,推动射石炮的商人护卫根本没敢把火炮再向前推,慌慌张张地引燃火炮,巨大石弹几乎贴着地面轰出三百步,随后在地上滑行滚动,直至停在战场中间。

    随射石炮轰响,四个连队的西班牙士兵向明军阵地发起夜袭!

第八十一章 风将

    西班牙一个连队有二百五至三百名战士,不过此时谁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跟着向前列阵奔走,他们也没傻乎乎地发出呐喊,只是端着兵器一步一步快速前进。

    射石炮遥远传来的巨大声响把付元吓得脸上毫毛都要根根立起,腿甲裙被障墙撞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进正中的障墙后。

    靠在墙后半晌,听着巨大石弹在峡谷道中撞击、弹跳、滚动,直至再无声息,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摸着身上转头向左右高喊道:“有人伤了么,有人伤人么?”

    周围传出旗军起伏的报平安,没有人因此而死、也没人因此受伤。

    紧跟着付元就听见上千人的脚步在峡谷中回荡。

    “准备防守!”

    其实在西班牙人准备袭击时,付元部下不少旗军都靠着障墙打盹儿,只是此时这一折腾全都清醒过来,听到军令各个抓起身边兵器跑向战壕,淌着泥泞不堪的潮湿战壕,将鸟铳伸出射孔。

    哪怕十步之外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付元睁大眼睛极力向前望着,似乎寄望于尽早发现袭来的敌军,可事实上他也什么都看不见。

    明军在傍晚拾回西军炮弹时在拒马上挂了铃铛,把这些铃铛从黑云龙手上要来困难,此时却没有起到丝毫效果。

    两军熟识天象的将官都能辨认出今夜多半有一场骤雨,风吹得马銮铃响个不停,根本无法据此辨认敌军走到哪里。

    “告诉大帅和邵将军,西军进攻了,炮擦好没有,装四百步药,炮车推到前头来!”

    明军的火炮也用上火药包了,起初南洋一个百户为防止临战慌乱中火药装多装少的问题,就仿照鸟铳火药筒用纸包裹,后来管库房的火药匠发现普通纸容易受潮,就改换了用油纸包裹。

    火药、垫木、炮弹包在一起塞进炮膛,发射时从引线口戳破包裹,倒入引药点燃发射。

    这个方法等到陈沐北洋练兵时进一步细化为不同射程装不同火药,提前准备应对各个射程的药量,还有实心弹与散子筒之分。

    付元并不准备敌军攻入四百步时发炮,他在等。

    伴着炮队旗军吃力推动火炮上前的木车吱呀声,付元突然笑了起来,对左右道:“取五支总旗箭来,咱们怕,他们比咱更害怕。”

    旗军对黑暗中的敌人都感到害怕,或许他们怕的不是西班牙人,而是黑暗里的西班牙人,黑暗比西班牙人让他们恐惧得多。

    西班牙人没啥可怕的。

    旗军不多时取来封装于木制射筒中的总旗箭,付元拍着雕绘龙纹的总旗箭笑道:“不就是照个明儿嘛,咱们请个风将来,看看他们走到哪儿了!”

    他这千门黑话说出来旗军都听不懂,不过不影响别人理解因为这位大明东洋军府游击将军紧跟着就端起筒子架在障墙上放出个大烟花。

    没有神威机关箭,否则那种能飞出千步的东西照明效果更好。

    总旗箭在空中打着旋儿窜出二百余步炸于当空,刹那发出的光亮让旗军勉强看清远处的黑压压一片长矛影子。

    根本瞧不见人,数百步外齐刷刷的丈五长矛直挺挺地立出方阵,火光亮起的瞬间很容易让人忽略长矛手身前成排的火枪手与剑盾兵。

    更容易忽略掉道路两侧靠近山壁的斜坡上那些摸黑前行的原住民、雇佣兵与落魄骑士混编的散兵,他们是贝尔纳尔精挑细选的攻坚锐士。

    方阵兵是主力,但没人会天真地认为长矛方阵适合攻坚。

    付元借此时机调度旗军,休息的邵廷达部被炮声震醒,仅用片刻时间和衣而睡的旗军便整装待发,在各部百户的率领下奔赴前线。

    行军的旗军用火把在营地与南谷道口间映出一条长达二里的火龙,港口的另一边,黑云龙部骑兵在营地外棉花地牵马静立,等待进攻命令,疾驰的大帅亲兵赶到,立马传令道:“黑将军,大帅手令还请过目!”

    摩拳擦掌的黑云龙看过手令什么都没说,对传令兵颔首,回头向部下挥手解散。

    手令只一句:战马还厩,马军还营。

    至于陈沐,已经走马率亲兵马队奔赴前线。

    他的路途尚未过半,谷道已传来明军第二次炮火齐射,炮音中夹杂着鸟铳齐放,听声音战场已打做一团。

    铅丸好似雨点般打穿障墙外覆盖的草皮,中间混着铅丸打进木头的扑朔声,那是弹丸打透遮雨棚的声音。

    墙后侧身蹲伏的付元一手持铳一手抬在挡在笠盔前沿遮挡掉下的棕榈叶,龇牙咧嘴小声嘟囔:“西夷的铳打得真远都别慌!敌军还在二百步外!”

    他的话音刚落,右翼边沿便传来鸟铳轮射的声音,尽管明军鸟铳最早仿自葡国,与西班牙火绳枪区别不大,发生声音也较为相似,但还是极易分辨。

    西军用火枪发射非常整齐但不刻意追求节奏,一排一排散乱放出,间隔时长时短;北洋旗军轮射为保证火力连贯有先有后,即使同一排也会分为几阵先后放出,因而不是那么整齐,但每排每阵间隔相同,放起铳来就不停下。

    “那是哪个百户部!”

    付元还没来及责怪,就听见左翼更多旗军放起铳来,令他不禁狐疑。

    一个百户慌张放铳不奇怪,左翼右翼几乎同时放铳,声音还非常整齐并非旗军慌乱出击,肯定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依靠障墙上修成女墙的缺口他装着胆子向两翼望去,就见右翼离阵地极近的地方交替发出火枪亮光,显然是敌军已经摸到阵前五十步内,左翼的情况更糟,已经有人逼近三十步内了。

    “报!将军,右翼有敌军游兵逼近百步,踩中铁蒺藜才被发现,百户名小的来报,右翼要准备接战了,请将军调派援军堵住缺口!”

    “我已经知道了,告诉右翼将官,援军马上就到。”

    付元抿着嘴点头,这个消息令他脸上发麻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两翼碎石路铺放铁蒺藜,此时此刻,他的两翼旗军恐怕已经与敌军拼铳刺了。

    援军已经来了,付元瞳孔中映出谷口举着火把的旗军队,那是邵廷达正率部疾奔而来。

第八十二章 柱石

    陈沐自天津第四个月,大明朝在嘉靖隆庆年的肱骨柱石倒了一根。

    谭纶,字子理,生于明武宗正德十五年的江西宜黄县,嘉靖二十三年进士。

    历任南京礼部主事、南京兵部职方郎中、台州知府、浙江右参政、福建巡抚、陕西巡抚、四川巡抚、两广总督、兵部侍郎、蓟辽保定总督、加太子少保,卒于兵部尚书任上。

    人们说看谭纶的履历,就知道嘉靖、隆庆年间的大明朝哪里在打仗,哪里打仗,谭纶就会去哪里。

    三十年间,积首级功两万一千五百有奇。

    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襄敏,皇帝命祭葬,准其子孙世袭锦衣卫百……不,皇帝改主意了。

    “以锦衣百户入宣府讲武堂吧,毕业后再插班去广州讲武堂学一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老师觉得呢?”

    紫禁城幽深的复道中,小万历端端正正地揣着手走着,心爱的暹罗小厮被送去亚洲并不耽误皇帝遛宠物,在他身侧跟着一只没拴绳的大猞猁,亦步亦趋。

    名叫西小厮。

    “臣以为入讲武堂不如入讲文院,考取进士出身后再入讲武堂也不迟,假以时日,谭氏再为朝廷添一柱石难道不是幸事么?”

    能被皇帝称作老师的,只有张居正了。

    神中年的官袍似乎永远一尘不染,绯色大袍带着熏过的香味,连点褶子都不会有。

    小皇帝停下脚步,笑呵呵道:“柱石劳心又费力,锦衣也谈不上多好,不如去海外做都指挥使……世上哪有一姓可代代柱石呢?”

    张居正本想劝导皇帝不要在宠物上费太多心思以至玩物丧志,听到这句硬是将话梗在喉咙,他两个儿子都是进士,这话不论皇帝有意无意,都会听进他的心里。

    干脆不接着往下说了,继续道:“谭公的墓,依照陛下的意思神道设五层台阶,首层一双石虎是谭公的生肖,二层石羊一双指公少年,三层石马一对意在半生戎马。”

    “四层两尊披甲武将,意在谭公南征北战;五层两尊文官,一手朝简一手玉带,是指其官拜大司马辅佐陛下,本朝石人皆只一对,谭公两对,这是陛下对效忠半生的老臣殊荣。”

    小万历从鼻子里长长地叹出‘嗯’音,感慨道:“两万一千五百有奇,谭公之功勋,世所罕见。”

    “倒也不算罕见,陈、戚、俞、刘、李诸人皆有如此功绩,此诸人唯有谭公文质之身才是罕见。”

    文质之身,其实张居正说这话自己心里都大鼓,谭纶可不是什么羽扇纶巾定胜负的话本人物,单在台州知府任上那三年就不知道多少次亲自提到上阵杀得血水没腕。

    谭纶这个文质,只怕和李成梁的首级功一样,都有很大水分呀。

    “皆有如此功绩?”小皇帝眨眨眼顿住脚步,转头道:“那为何陈帅仅录功不足九千?”

    张居正罕见地被问住了,跟着皇帝一起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国朝录功以首计,陈帅的首级功大多以耳朵折算,能录九千已是兵部不愿亏待士卒之因。”

    首级功比杀敌数少,杀敌数比击溃数少,这是常识,可皇帝未必知道。

    要录功一万,像谭纶这样的兵部给面子,兴许干掉两万以内的敌人能录上。

    李成梁呢,上下疏通再加上逼良为恶有术,也大概是一样的情形。

    陈沐要想录功一万,那可就难了。

    兵部想给面子都给不了,要么是轰碎了等兵部吏员录功送去好几车耳朵,要么好不容易尸身完整,结果是毛色不对的夷人。

    再说还经常在海外热带作战,比方说林来岛之战,录功吏员还没过去尸身就泛瘴气再放下去都要在岛上闹瘟疫,最后让人家称骨灰……这像话么?

    关于林来之战,作战的陈、林满爵等下将各个按的军中监军统计,唯独陈沐在兵部录功存档里写的是‘得骨灰十余万斤。’

    小皇帝听了张居正的话没憋住,偷笑出声,摆手道:“无妨,左右陈帅功已至极,他做的也并非依靠首级立功的事,不说他了。”

    “谭公临终前给朕留疏一封,言北疆自俺答入贡,朝廷并非高枕无忧,不知何时兵戈便会再起,主张这些年是积蓄力量,做大规模主动出击,要明军出塞犁庭扫穴。”

    小皇帝说这话时神情严肃,最后却没绷住,配合‘犁庭扫穴’四字猛地张开双臂,把张居正吓了一跳。

    “前年还是去年,朝中便有如此说法,朕甚是动心,戚帅也做出这种谋划,怎么今年突然就没了动静,又在北疆修起堡垒,老师您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太知道了。

    “回陛下,谭公一直有北攻塞外的心思,是臣不愿出击,非是臣无彻底扫除边患的雄心壮志,实在是四年之内北征无能为力。”

    四年?

    小万历对这个时间非常敏感,问道:“第一个五年计划结束才能进攻么?”

    第一个五年计划?

    以天津为中心、向南北直隶鼓励普及工业扩大产能?

    去年被夺情狠狠干扰一番的张居正都快把这玩意儿忘了!

    “陛下,此事与五年计划无关,是无人可用,用兵首推戚帅,然戚帅身为南将,麾下精锐皆为浙兵,其束伍严厉绳以条例方有今日之功。”

    “长久以来,北兵不能约束,戚帅久欲再征调浙兵而不如意,去岁议向北用兵,戚帅预再调三万浙兵方可出塞……南北兵如今极不相融,再调南兵,甚为不妥。”

    张居正最怕的是出意外,大军出塞的后勤,如今朝廷有多个产量地,京运米粮可填满太仓,几年积攒北征一次还承受得起。

    可南北兵不论是不是一齐出塞,都很有可能出现别的意外,比方说见死不救、比方说透露军情,一旦兵败,长城南北的平衡态势便会被打破,到时候可能会让朝廷收获数年经营毁于一旦。

    “靖海伯能在北洋将南北兵合练,戚帅却不能吗?”小皇帝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为何?”

    “陛下,北洋两年来练兵共一万六千余,南洋向北洋支银饷、粮饷、军器费用银七十余万两、米近二十万石,戚帅又有什么通天本领让户部像北洋旗军般支给蓟镇呢?”

    “那老师说的四年是?”

    张居正道:“北洋军,不论蓟镇兵还是北洋兵,一支出塞,一支留守九边接应,方可远征。”

第八十三章 就藩

    紫禁城里传出少年压抑的哭声。

    不是小皇帝,是他的弟弟朱翊,最受李太后宠爱的大明潞王。

    在皇帝走向兵仗局的复道中,年仅十一的潞王抱住皇帝腿脚哭得几乎压抑不住。

    “母后为何如此狠心,臣弟远不到就藩年岁,却要将臣弟封至万里之外,宗亲皆说海外就藩是作奸犯科之辈的去处,臣弟没做错事啊!”

    小万历已经十五岁了,陈沐离开后的几个月里小宦官张鲸给他量出身长又长了三根指头,眉眼也展开看上去更像隆庆皇帝,一个乐观开朗的隆庆皇帝,少年人在这个时代几乎几个月便能变上一副模样。

    万历没有说话,垂头看着弟弟,抬手向身后跟随的宦官轻轻挥动,屏退左右,这才缓缓蹲下身子。

    “朱翊,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跪两个时辰都没哭过,不要再哭了。”

    潞王哭得哇哇大叫鼻涕眼泪蹭得小万历常服下摆哪儿都是,哥哥不嫌弟弟脏,他两手把着潞王的肩膀,轻声道:“你我脱生帝王家,身不由己,别哭了,你跟我来。”

    潞王是皇宫里的混世小魔头,得李太后与皇帝溺爱,又无万历肩负的重任,除了太后与皇帝没有任何人能约束住这个好奇而高贵的童子,但他很听哥哥的话。

    尽管因听闻坏消息的悲伤肩头不停松动,还是站起身来拳头攥着万历一根手指亦步亦趋地走在皇宫的青石路上。

    “父皇给我取名为钧,意在寄望我治天下如匠人转钧般自如,可他恐怕想不到天下在朕的万历年间天下变大了。”

    “宫里奴婢挂在嘴边、从汉代的书就写了,且夫天子四海为家,可朕不知道四海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四海是朕的家又有何意义,那海里除了鱼什么都没有,朕有四海又有何用处?”

    出了西华门经过护城河,小万历一路牵着潞王向北走去,早有前出宦官尚宝监与秉笔直房的宦官吏员不要出门惊扰圣驾。

    小万历边走边絮絮叨叨地安抚潞王,还顺路溜进甜食房弄了块虎眼糖塞进潞王嘴里,结果听着弟弟吃糖吧唧嘴,自己馋了又半路折回去也给自己拿了两块,出来时手里还提溜盛着丝窝、裁松饼的漆食盒,满足极了。

    把甜食房的宫女宦官吓一跳。

    “好吃吧,糖是甘蔗做的,亚洲有甘蔗,还很多。”

    不说还没事,一提到亚洲,潞王又哭了起来,连虎眼糖都吐了出去:“臣弟不吃糖!臣弟最不喜欢吃糖了!”

    嫌弃的小脸儿,坚定的眼神,要不是拿丝巾裹住含了一半儿的糖藏在袖子里舍不得丢,万历就真信了。

    “行了,一会儿粘住不能吃了。”万历看了一眼潞王藏在背后的袖子,道:“就藩之事朕早就知道,只是跟你说说,你离就藩还远呢,不用因此吵闹,惹得母后不喜可是会罚你跪的。”

    潞王仰着小脸儿:“母后从没让臣弟跪过。”

    不过还没骄傲两秒,立马又追问道:“还远是多远?”

    “成婚才就藩,朕过些日子大婚,你少说也要再三年吧?倘若明军于亚洲顺利,三年初定,可划地设府,你的府邸朕要好好给你修,多多少少又三年,你不必动身,依然在宫里住着就好。”

    潞王板着手指头算了又算,三年又三年,这是六年吧?

    完事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那母后为何现在就打算告知天下臣弟即将就藩亚洲?”

    “谁不知道朕与你最为亲近,谁不知道母后对你最为疼爱,只有封你出海,宗室才知道出海是件好事。”

    张居正在守孝完毕后就向太后上奏疏希望还政皇帝,不过被太后拒绝了,不光李太后,小万历对此也是诚心实意他试过,自己治国,治不来。

    诸般事宜条条框框能把他累死。

    李太后也认为皇帝如今亲政为时过早,应叫他循序渐进,一点点掌握治国道理与朝堂威望,朝廷还需要张居正,很需要。

    不过既然循序渐进,皇帝所掌握的权力就比过去大,也确实在几件事上做了主,最要紧的就是向天下宗亲告知潞王就藩的消息。

    以惩罚性质外封宗亲不是不行,但真正能封出去的人绝非皇帝一开始想封出去的,宗人府都门槛都快被踏破,各地亲王郡王听说消息都慌得要死,没完没了地给皇宫送礼物,让小万历的心都软了。

    就这半年,不算进至内库的字画珠宝,单白银就有十七万两,那帮论起辈分最少都是万历叔伯的宗亲对这个法令怕极了。

    小万历决定改变策略,让他们认为这是好事,然后再把他们封出去。

    “个中道理朕难以细说,你抽空多看看道德经就懂了,这叫让别人发挥主观能动性,朕只能告诉你这很重要。”

    “如朕所说,天下在朕的年号里变大了,海外国土远迈汉唐,就算成祖爷爷时都没那么多的土地,西洋、南洋、东洋,哪个没万里之土。”

    小万历好似小大人儿般得出结论:“朝廷管不过来,十年二十年还能相安无事,一旦海外羽翼丰满,迟早生变,从东洋开始,必须有勤王坐镇。”

    “亲王坐镇,由你我开始,亚洲,不是你去就是我去。”小万历连朕这个自称都不说了,抬手轻拍在胸口道:“你要是不想去,朕就只能让母后准许将皇位禅让于你,我去亚洲就藩。”

    “臣弟可不想当皇帝,皇兄能让臣弟留在宫中近瞻天颜,臣弟就心满意足啦。”

    小万历说的确实不是客套话,他真打算实在不行就这样操作的,而且他还知道,以太后对弟弟与对自己的宠爱程度,八成真能将这事做成。

    其实他可羡慕潞王了。

    “那海外有什么好的,皇兄既知道它会生变,不去管它便是。”

    “傻话,你喜欢珊瑚珍珠、黄金白银,南洋有;这些东西西洋也有,东洋也有,海外蛮夷诸国皆在抢占土地,你知道何谓夷狄?”

    潞王注定不能参政,但他还是读过一些书,而且还背得不错,道:“唐太宗曰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对,将那些海上诸国比作禽兽是抬举他们了,禽兽尚且怀德,他们却不知道,那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

    走着走着,兵仗局近在眼前,轰鸣声越过高墙传出,小皇帝牵着潞王抬手指着道:“带你看朕的宝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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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