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开海TXT下载开海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开海全文阅读

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辎重

    “邵帅,他怎么还在这?”

    邵廷达摊开手道:“俺告诉他,这些辎重都是天军战利,他很爽快的答应了,而且还要再和俺做桩买卖他打算为亚洲的明军提供这场战争的辎重。”

    黑云龙挑眉看了福哥儿一眼,“他怎么提供,这会将我部情报泄漏给西军,他们会知道我军兵力、兵粮多寡,在哪和将要去哪,邵帅三思。”

    邵廷达颔首,让黑云龙坐下后才道:“虽然阿尔曼萨说西军都是如此,欧罗巴诸国作战经常有粮商大贾为两支军队提供兵粮,但我也信不过。”

    “目下缴获兵粮已足我部半月用度,粮食的事邵某不会假西人之手,然天有不测风云,我等深入敌境,先留住他,难保有水尽粮绝的时候,有个保险总是好的。”

    看见邵廷达考虑到这个方面,黑云龙眼中对福哥儿的提防才少了些,眼看帐中没有旁人,坐在椅上微微偏过身子用北方官话问道:“十六叔,这西人背叛自己的国家却对我们这般殷勤,他想要什么?”

    他还是怕福哥儿能听懂汉语,西人有不少人能听懂汉语的,不过他们只能听懂广东话,福建人说话就很难听懂了,至于北方官话西葡两国更是一点儿都没接触过。

    别说外国人,邵廷达听起北方官话都费劲。

    不过邵廷达认为这很失礼,他用缓慢的西班牙语说道:“福哥儿愿代新西班牙总督支付雇佣军的酬劳,以换取亚洲向大明开埠后取得瓷器的经营权。”

    黑云龙眼珠转了又转,消化了邵廷达话里提到的信息,抬眼看了福哥儿一眼,缓缓点头。

    这个西人商贾并不认为自己是背叛者,他在帮助自己的总督,并奇货可居,押阿尔曼萨能取得最后的胜利,然后将从阿尔曼萨手中得到明国瓷器的买卖权。

    黑云龙随口问道:“瓷器,你们喜欢瓷器?其实黑某觉得绸缎更好,比瓷器划算。”

    福哥儿摇了摇头,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看得出来,虽然黑云龙对他有些冷淡,但他非常尊敬这个率领骑兵的明军将官骑马的高人一等。

    福哥儿意识到黑云龙的西语不太好,他语速缓慢地解释道:“绸缎尽管奢侈,但它是日用品,只能取得多倍利润,但瓷器不同,瓷器是艺术品,不同的艺术品。”

    “墨西哥的工厂能出产绸缎,欧罗巴诸国宫廷更喜欢天鹅绒,就是你们的漳绒,那能让我赚钱,但瓷器不同,没有任何地方能制作那样精美的东西,关键在于!”

    福哥儿抬起一根手指,着重道:“瓷器上有明国人的生活图案,那是赚钱的根源,我们的艺术品只有神、贵族,没有百姓没有商人。”

    “我无法把货物卖给神明,贵族都是穷光蛋,真正的财富掌握在商人手中,他们会愿意出更高的价钱,购入绘制商人图案的瓷器,一个盘子比一套板甲还贵。”

    黑云龙与邵廷达很难理解这种买卖思路,更难理解瓷器对欧洲精神上的冲击。

    在宗教**的欧洲,冒险家与商人借征服新大陆的机会,凭才智、武力取得提升阶级的通行证,却发现上面是一个离神更近,更受控制的世界。

    漂洋过海绘制孩童在宅院玩耍、走卒贩夫茶馆听戏的青瓷,能为任何人提供内心的平静。

    正逢黑云龙不知该说什么接话时,邵廷达挥挥手道:“福哥儿,看你本事的时候到了,一百二十,二百张吧,二百张席子,没有席子就用马皮牛皮、棉毯毛毯。”

    “黄纸香烛、陶瓮木匣,七天内要用,这些东西会有人告诉你数量的。”

    福哥儿想了想,虽然不是很懂用来作什么,还是点头道:“将军放心,这些东西周围的印第安部落与西班牙村落应该都能找到,请准许我暂时离开。”

    等福哥儿带着那算盘的少年仆从离开,黑云龙才忧心忡忡地问道:“十六叔,咱死了多少人?”

    “阵亡一百二十七,还有一名百户在内的三十四人军医说活不过今夜,主要是病秧儿带的三个百户部,阵亡近半,活着的也人人负伤。”

    “今天夜里,军医会把阵亡与负伤的种类报上来,各部军匠要好好琢磨俺跟沐哥纵横南洋,自出海就没死伤如此惨重过。”

    死伤惨重?

    黑云龙上次打仗还是在山西和蒙古人作战,议和之前哪年秋天北疆不似很多军兵,他摆手道:“老叔不能这么说,没火炮没长矛,这场仗已经打得很好了。”

    “咱没有面临过那样的骑兵冲击,死伤三四百,我们以少敌多,估摸西军才逃走四五百人,够了。”

    邵廷达抬手在自己额头轻点两下,对黑云龙下令道:“你部布置斥候,在河东巡视,墨西哥北部西军只有这一部军团,周围应该没有敌人了。”

    “伤兵太多,我等需在此驻扎几日,各部讲武堂军官与北洋军医院的医生要做战后记录,外围的防务就交给你的部下了对了,北面的土人在做什么?”

    黑云龙抱拳接令,随后道:“和咱们一样吧,救治伤兵、收拢溃兵?他们在阵前用西语喊话说不与我等作战,要派人去联系他们?”

    邵廷达刚刚点头,正要让黑云龙指派军官,就见阿尔曼萨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毫无总督气度道:“将军,能不能让你缠着白袖子的军医不要在那些尸首上泄愤?”

    “他们把战死的士兵大卸八块,我知道你们死了许多人,但西班牙死了更多战士……就,就算要泄愤。”

    阿尔曼萨兴冲冲地说着,邵廷达与黑云龙都仰头用目光转过来,并没有做出什么恼怒神色,却已经让阿尔曼萨的气概矮了一头,顿了一下才道:“就算要泄愤,也请把他们带去没人的地方吧,我招募了许多混血儿和骑士俘虏,这样下去他们是不能为我们作战的!”

    邵廷达和黑云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相互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茫然泄愤、大卸八块,北洋旗军都是从良家子弟中选来的,又有完善的训练与军法,不大可能发生这种事啊!

    就在这时,紧随着阿尔曼萨一起进入营帐的旗军抱拳行礼,上前对邵廷达小声说了几句,这才让邵廷达神色中露出了然。

    “前军甲等军医陈实功,是北洋医科院为旗军做千里健步散那个吧?”

第五十五章 续绝学

    阿尔曼萨说的是实话,军营外的确发生着可怕的一幕。

    军医在胸甲军服与旗军无异,唯独大臂缠白布外背负着药箱。

    此时军营外已另扎下一座军医营,诸帐帐布颜色与军帐有异,皆为白色。

    没有辎重极大地影响了军医营的伤兵救治,至少在外伤救治的舒适性上,伤兵连床都没有,能坐不能动的在白帐外坐着,不能坐的被搬进军医帐内,进行外伤救治。

    战斗结束后旗军的编制就被打散了,早在训练时每个小旗的旗军都身兼多职,有试军医、试算兵、试工兵等多个副职,战斗一结束没受伤的就被编入别的部门。

    军医营也是如此,那些从各小旗调来的试军医在丙等军医的带领下于白帐外生火熬药、煮包扎绷带等物,有时还要上阵给受轻伤的旗军袍泽包扎,忙得不可开交。

    真正为重伤旗军做手术的是乙、丙两等医生,他们是明军每支部队军医的中流砥柱。

    甲等军医不做外伤手术,他们只负责最难的手术,比方说军中常见的‘肠吻合术’才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把出来的肠子塞回去、断掉的肠子接起来。

    阿尔曼萨在大营外看过西军军官尸首,黑云龙确实算错了,但错的没有阿尔曼萨想象中那么离谱。

    明军收集的三十七名西军军官尸首中有九具尸首不是军官,两个雇佣兵首领与七个收过嘉奖的高级士兵装束上与军官一样,所以弄错了。

    即便如此,二十八名军官的数量依然令阿尔曼萨痛心疾首,埃雷拉军团确实被成建制地歼灭了,只剩下一个连队长与维持军纪的宪兵长逃出生天。

    军官统统阵亡,即使将来他重新入主墨西哥,这个军团也很难再组建起来了。

    不过在尸首中他意外地发现有一名军官没死透,刚好旁边就是明军的军医营,马上命令随从将那名军需官抬过去,希望能得到救治。

    埃雷拉军团两个连队长与首席鼓手、四名俘虏骑士都已经向他投降,愿意为他而战,如果能再救下这名军需官,再加上更多士兵,他能组建起四个连队。

    除此之外,阿尔曼萨也希望能借这个机会,看一看明军军医的运行方式……自从受伤的手指得到邵廷达部下军医的救治后,他一直对明国医生感到好奇。

    军医拒绝救治,让他去找军医营中唯一一名甲等军医陈实功,得到准许后才能对左腿折断后背中刀的军需官实施救治。

    医者仁心,陈沐知道军医无可避免会对所有伤员产生同情以至于救治敌人,所以他不但给军医配了精钢打造的手术刀,还给他们配了手铳,见到敌人伤兵直接毙掉。

    美其名曰减少敌人的痛苦也是良善之举。

    实际上陈沐就是单纯的不想浪费有限的军医资源,希望这些自己辛苦招募筹集到的人力物力全都用在自己人身上。

    陈实功今年二十三岁,对医生这个职业来说年轻得不像话,依照常理来看他这个年龄能做到军医帐外那些带着旗军熬药的丙等医生就不错了。

    不过他也是运气使然,因年少多病少年时期便跟着当地名医学医,因老师李沦溟说过医有内外之别,赶在军府招医生时便进了北洋军队有充足治疗外伤的机会。

    不过真正让他成为甲等军医的,还是靠着那副用于行军的千里健步散,主治远行两脚肿痛,放在鞋里能消肿止痛,算是微不足道的外用药,对军事却有极大意义,因此受到提拔。

    此次随前军舰队远征,还肩负一个来自北洋医科院的使命依托实践,整理自春秋战国以来的解刨学知识。

    为此,年轻的陈实功配有操刀、称量、古籍、笔记、整理五名助手及一名来自广州府新会龙虎道君道场的道人。

    这道人先前被陈沐丢到道场琢磨电学,曾把磁铁和线圈丢到丹炉里炼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认真至极,但这世上并非努力就有回报,铜线都被炼化了还没练成,最终遭到辞退,这才跑到北方讨生活。

    不过所幸,这次受雇北洋医科院,拿月银一两、远征管饱的薪酬做的是超度亡魂的本职工作,除了累点没什么不好。

    至少北洋军在伙食配给上比原先的道场香火吃得好,还受到军兵尊敬,谁都不知道啥时候轮到自己被超度。

    尽管西人战士长相模样与明人不同,但道人说超度一样能指引魂魄脱离三恶道的苦难,陈实功这才在心中少了顾虑,带助手们在白布帐外给负伤旗军做了半日手术,待道人超度法事做完,净盆洗手酒精消毒,这才重新入帐。

    “解刨二字,出自《黄帝内经灵枢》,我们就先从灵枢开始对照。”

    几人向尸首行礼后开始工作,操刀者先是‘割皮解肌’剖开皮肤肌肉,然后‘诀脉结筋’结扎血管和处理韧带,最后‘揲荒爪幕’拉开胸腔膜和腹膜。

    “灵枢记载:唇至齿,长九分,广二寸半;齿以后至会厌,深三寸半,大容五合;舌重十两,长七寸,广二寸半;咽门重十两,广一寸半;至胃,长一尺六寸……回曲环反三十二曲也。”

    诸助手一一测量,最后古籍助手向陈实功报道:“大致吻合。”

    陈实功点头,命书记助手记下,皱皱鼻子,又无声地对尸首行礼,接着道:“继续,《难经》”

    哗哗的翻动声与助手们吞咽苦水的声音同时响起,没人有兴趣说话,漂洋渡海讨生活的道人不能见此情节,已跑到军医营外哇哇吐去了。

    “《难经》有云:肝重二斤四两,左三叶,右四叶,凡七叶。心重十二两,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

    古籍官说罢,测量官也极力吞咽口中开口。

    “此肝重二斤四两一钱,重量相匹,但书上所载之叶不知是如何划分;此心重六两七钱,七孔三毛亦不知是如何说来。”

    陈实功皱起眉来,抬手磨痧着下颌短须,疑惑道:“若说成书之时汉代重量与今日不同,那其记录肝的重量便错了,若与今日相同,那心的重量便错了,这该如何做解?”

    “兴许时人与今人生得不同?都记下,日后编撰成书,今人以今书为证,至于心孔肝叶……”

    陈实功咬咬牙,对几名助手道:“剖开,剖开便知其中精水!”

    阿尔曼萨在这个时候撩开帐帘进来,只看见木案上躺着被剖开的人,也不怪他像着了魔般跑回军营了。

第五十六章 困扰

    贝尔纳尔攥着皇明旗一角站在总督府的露台上,这里视野极好,临着墨西哥城宽广的武器广场。

    如果是白天,从这个位置目光越过广场中间的炮台钟楼,能看见对面正在施工的大教堂。

    不过此时明月高悬,贝尔纳尔只能看见远处黑暗街道打着火把巡行的卫兵。

    今天早上,西北靠近塔斯科的新贵族,也是那片土地的种植园主,那个姓桑切斯满脑肥肠派他愚蠢的混血仆人骑了一夜的马来到墨西哥城。

    仆人报告有一股十几人的士兵闯进他在山下的种植园,杀了几个奴隶,烧了两片棉花地,抢了些微不足道的烟草。

    就为这些,桑切斯希望贝尔纳尔能把那十几个士兵吊死在塔斯科那是一座矗立在高原上的城市。

    西班牙攻陷阿兹特克人的国都,派出探险家在整个新大陆搜寻金矿,在塔斯科没发现金矿,却在那找到大量的银、锌和铜矿,移民潮蜂拥而至,使得那成为中美洲最早靠白银繁荣起来的高原城市。

    塔斯科离墨西哥城只有十七里格,也就是二百里距离。

    那个愚蠢到家的桑切斯就不会发动他的大脑想一想,为什么在离墨西哥城如此接近的地方,会出现乱军?

    中午更糟的消息传了回来,今天凌晨,一支由六十四个混血军团士兵组成的溃军再次经过塔斯科,这一次他们目标明确,袭击了一座银矿,杀死矿山中监督的十二名士兵,控制八百多个印第安矿工,将未经加工的银矿石用马车拉了整整一吨半,打算往北走。

    之所以是打算,因为在他们离开塔斯科前被另一伙溃军赶上,一个要求平摊银矿,一个不愿意,双方看着富丽堂皇的塔斯科一拍即合,丢下矿石马车集结部队扫荡了城外六个种植园。

    无独有偶,糟糕的消息不单单墨西哥城西北方向出现溃军作乱,在北边早在数日前就已收到传信,自贝尔纳尔军团向南回撤,留守在要道的四个要塞驻军中三支小队都因兵力不足、畏惧印第安部落集结军队的恐吓而撤退。

    还有一个没撤,再想发信让他们那二十五人组成的小队已经没了,木质塔楼被拆毁,只剩下旁边堆起一座印第安人的高台土丘。

    在刚刚,月亮升上天空,贝尔纳尔终于得到完全确凿且准确的消息。

    造成北方印第安部落集结军队的罪魁祸首之一,埃雷拉及其率领的整个混血军团已被歼灭。

    贝尔纳尔之所以确凿地认为这支军团被歼灭了,是因为那场战斗已结束的六天了,只有三个人活着回到墨西哥城。

    这三位幸运儿分别是一名连队被击溃后差点因拖欠部下工资被哗变杀死的连队长戈麦斯,戈麦斯连队的理发师以及戈麦斯连长忠实的随从,同时他的随从也是一名尚未习惯的瘸子。

    大腿被明军骑兵砍了一刀伤口烂得像被片开的西班牙火腿般的瘸子都跑回来了,那些身体健全的溃军还没回来这肯定是不回来了啊!

    寂寞的烟被从贝尔纳尔口鼻间被吐出,他咽下一口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酒,凝视杯中深红液体,突然抿着嘴从栏杆外倾下,转身从酒柜上取过一瓶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朗姆酒。

    低头、倒满,并不去喝,只是垂头看着,火把映照下银杯中朗姆酒是很深的琥珀色,让人不自觉地发呆。

    直至肩头被披上一副奥斯曼帝国工艺的毛毯。

    正如贝尔纳尔来自西班牙国中显赫的公爵家族一样,他的妻子同样拥有显赫出身,来自奥地利哈布斯堡治下波西米亚王国,不过因家族信奉加尔文教令其西班牙没有话语权。

    妻子没有说话,贝尔纳尔叹了口气,依然看着漆黑街道上巡逻卫兵的点点星火,道:“以前我认为阿尔曼萨是个胆小鬼,真遗憾,我好像错了。”

    “战报你听完了么?”妻子立在贝尔纳尔身后,端走他的酒杯道:“你不喜欢喝这个虽然它能让人快乐,但指挥官战前需要有清醒的头脑,我听说战报只说到明军出现在战场上,你就推门离开了。”

    贝尔纳尔转头看了一眼妻子,耷拉着眼皮道:“埃雷拉在山东面向白马布阵,明军从战场背后出现,没什么好继续听下去的了。”

    “你该听下去的,他们对明**队的兵力描述有极大出入,上尉说有七八千人,随从也说七八千,但他的理发师说明军在背后只集结了一千多步兵,没有长矛没有火炮,甚至连瑞典方阵都算不上。”

    贝尔纳尔轻笑一声,道:“那不可能,埃雷拉虽然是个杂种,但他的秘鲁经常以几百人就能对抗几千个印第安人的围攻,并撑到援军感到击溃他们。”

    “他的军团还有二十名骑士与一百多个轻骑兵,如果没有长矛,他们不但无法抵御方阵,更不能防备骑兵,一百名轻骑兵就能杀死几百人。”

    他的妻子点头道:“确实如此,理发师说他们一直占据优势,骑兵一度践踏明军阵线,拖住骑士,直到明军骑兵赶到……后面的事理发师什么都不知道了。”

    贝尔纳尔转过头,手里紧紧攥着那面皇明旗一角,眼中藏着最深的疑惑,问道:“你愿意相信理发师的话,而不信任上尉与他的随从?”

    后世有人说战争是数学问题,但实际上数学并不能解决战争的全部问题。

    战争,是一群人各怀鬼胎,各自攥着所知情报去推演未知,并根据推演出的未知进行下一步决断。

    作为长时间服从命令的军团长,贝尔纳尔还没有完全掌握筛选大局情报的能力,但还在他有能够解惑的妻子。

    妻子说:“战败的军官会把敌人夸大,但不会有任何人愿意缩小将自己击败的敌人规模,除非明军有六千骑兵……否则我更愿相信理发师的话,袭击贝尔纳尔的明军是一支由一千二百步兵、三百骑兵组成的军队。”

    这个数目的骑兵,在一般军队中比例已经很高了。

    贝尔纳尔听着夫人的分析,眼睛亮了起来,这就说得通了。

    “这就是明军并未追随溃军攻来墨西哥城的原因,他们兵力有限!”

第五十七章 银城

    起名为白马山、白马河、白马桥的河岸谷地中,中军营帐内立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

    镜子对面站着一个人,他有浓浓的大胡子,络腮胡须与脑袋上被明朝北方称作‘北洋头’的半寸短发连在一起,隆起的颧骨两侧小块皮肤颜色稍浅,那是曾戴着铁面甲穿越火海被灼烧留下的伤疤。

    他的脑袋与脖子一样粗,上身着一件未系扣的白色短单衣,上身肌肉让鼓起的胸膛与肌肉外包裹脂肪的将军肚几乎齐平。

    常年提石锁让他的肩膀非常宽阔,与背阔肌相比胸肌倒有些小了。

    透过斜放的镜子,邵廷达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裁剪合身的单裤为什么总会往下掉。

    他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这是武将力量的源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一旁侍立的福哥儿道:“这镜子不错,怎么做的?”

    “威尼斯最新的工艺,用汞和玻璃做的,价格不菲。”

    福哥儿指望从邵廷达脸上看见赞赏与兴奋,欧罗巴的贵族收到这样一幅镜子时都会非常兴奋,就比方说半个月前得到这面镜子的埃雷拉,但邵廷达似乎没什么反应。

    这个魁梧的明朝将军只是轻轻点头,抬手喊道:“病秧儿,让人去找白马部修补衣物的妇人,俺裤子上要做两条像甲裙系带一样的背带!”

    虽然面上是不动声色,但他在心里记住了,水银。

    欧洲的镜子更清晰,自古以来汉代大量铜镜开始普及,人们用的制造工艺是玄锡附在铜镜上打磨平整用来照人,与这有些区别,那么他们所差的就是陈沐心心念念的玻璃了。

    邵廷达认为随他们此次远征,全世界所有文明的东西,大明都将拥有,并将之发展地更为成熟。

    就像欧洲人把火铳发展为鸟铳一样。

    撇撇嘴,邵廷达将上衣扣子系上,亲兵披上官袍,甲裙、臂缚、胸甲一层层扣在身上,边穿甲具边对部下道:“各部都洗完澡了么?”

    “还有一个百户的兵下午洗,黑将军的骑兵斥候已经在三十里外的官道设防,不会有事的。”

    左臂的铁臂缚穿戴好,邵廷达抬手挠挠头皮,牢骚道:“都在这驻扎七天了,西班牙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亲兵抱着头盔仔细擦拭,闻言笑道:“兴许是被打怕了吧,拢共仨军团被咱灭掉一个,又不知咱虚实,不敢来也正常。”

    何止是西班牙人不敢来!

    邵廷达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也不敢去啊!

    借白马河一战,明军与北方白马部为首的土民部落有了联系,战场上收缴的西军兵甲中一部分被提供给白马部,并由明军将官对他们当中使用这些兵甲的部落勇士进行一次短期训练。

    作为回报,白马部作为明军的代理人向北方各部落征集一些粮食、同时派部落中一些会缝制衣物的妇人到营外帮忙缝补旗军破损的军服。

    但更多白马集结来的兵力已回到各自部落,只留下六百人,收明军训练使用鸟铳、弩、长矛作战。

    说来好笑,明军教授印第安人的,是他们眼中的西班牙方阵。

    明军自己都不会,还拿来教人!

    除了六百新的宗藩军,还有阿尔曼萨本部与收降共六百人,倒是步、骑、炮都有,只是骑兵与炮兵很少。

    但邵廷达并不认为这些在军势中增加的一千二百兵力能抵消阵亡、失去战斗力的三百旗军。

    何况他们的火箭在白马之战中几近放空,手雷也没剩多少,没有辎重让他们的仰仗越来越少。

    并不具备强攻墨西哥城的实力,倒是野战还能再打几场。

    何况本地土人似乎并没有任何大局观,白马认为这是白马的领地,如果作为朋友的明军在这被攻击,他们的军队会加入战场,但如果离开白马河流域,那就是西班牙人与西班牙人自己的事了。

    这种思想邵廷达很难理解,但暂时没有办法改变。

    短时间里,白马河谷就是明军的主场了,如果贝尔纳尔主动进攻这,能让明军拥有最大的优势。

    “福哥儿,我要的铁箭头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福哥儿立在一旁看着邵廷达将甲具穿好,有些无所事事,突然听到邵廷达发问,想了想道:“今天下午应该到了,我的人去塔斯科要箭头,那里有很多很好的冶炼厂,运回来也很快。”

    邵廷达用一批战斗中破损的西军甲胄卖给福哥儿,让他去弄来八千枚铁箭头,用以武装白马部的四百弓手。

    除了让福哥儿买,还有辎重中收获的十字弓弩簇,以及军匠这七日里开窑融铁,制作箭头。

    这一点来自陈实功的建议,他除了带助手实践过去古籍上解剖记录外,还担任双方战死尸首的伤口验查,几日里记录了两千多具尸首的致死原因,向邵廷达递交了一份非常完备的报告。

    己方伤亡原因是符合预期的,主要是战马冲撞、长剑长矛等冷兵器,死于火器的很少。

    西军装备火枪本来就少,又在很远的距离开枪,要不是骑兵突击单单对着放铳旗军就能以三分之一的兵力把他们打到溃逃。

    西军有三成死于鸟铳、火箭、掌心雷等火器造成的小伤口,其中主要是鸟铳,这个比例比莽虫想象中要小许多。

    他部下接近九百名鸟铳手在交战中打出一万三千枚有奇的铅丸,结果去掉火箭与掌心雷,居然才杀伤敌军一千四百名。

    另外四成是长矛、马刀、铁瓜、铳刺等冷兵器造成的战果,这很大一部分都是追杀溃兵的战果,还有一成是白马河淹死、互相践踏的结果。

    最后一成最为神奇,是被弓箭射死的,而且是石、骨制箭头,来自印第安人。

    陈实功说这些伤口出现在脖颈、面部、腋下等铠甲保护不到的地方,说明土民有相当部分射手非常精准,他们拥有铁箭头后将会成为非常得力的助手。

    为此邵廷达还专门从战利中找出一张原住民用的杉木弓,并不长、弓力也不算太大,但数量众多,他们几乎人手一张弓。

    邵廷达现在迫切地想联系上陈沐,让陈沐向今年年末回大明的船队说一声,北洋军府可以着手收弓,进一步以鸟铳替换弓箭,多余的稍弓可以弄到这里来,让大明的亚洲宗藩军使用。

    不过,福哥儿的人并没有带铁箭簇回来,骑马飞奔的西班牙混血儿跌跌撞撞跑进营寨,对福哥儿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邵廷达只听懂一句。

    “银城被乱军占领了!”

    他磨痧着下颌浓密胡须,一双铜铃眼充满走近科学的探究心理,眉毛挑得一个高一个低,语调里带着止不住的笑,问道:“嘿,嘿嘿,银城?”

第五十八章 红果

    当邵廷达命令黑云龙部下马队向东偏北一百六十里外的银城塔斯科派出斥候打探军情、地形时,总督阿尔曼萨的脸像得了面痉挛。

    一抽一抽。

    “这个人可是陈沐的兄弟!”

    阿尔曼萨一直都知道银城就离他们不远,并且处于高地,有城镇但卫兵不多,足够的人口用于采矿冶炼,毫无疑问是明军最合适的战略要地。

    但他不能告诉邵廷达,甚至希望明军能向南进军经由大道快速行军直接逼近墨西哥城。

    明军在这片土地上了解的越少越好。

    为此他还专门跟福哥儿说过,不要用银城这个称呼,甚至连塔斯科这个名字也不要用,只说是一座种植园就好了。

    结果还是被福哥儿的仆人说漏嘴,先是说了银城二字,等邵廷达细问又说到塔斯科,令邵廷达更感兴趣。

    塔斯科,西语意思为税收。

    银城、税收,很难不令人联想到财富。

    这次黑云龙亲自出马,先遣步骑斥候以扇形散开向前探查,他则引十余骑的小队直走官道,去往塔斯科。

    黑云龙想看看,那个什么塔斯科,是不是真能配得上银城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时候,贝尔纳尔还是没有发兵攻打邵廷达的意思,他的心思在据守墨西哥城等待援军与集结兵力攻打邵廷达之间徘徊。

    这本来没什么好徘徊的,当妻子给予他言语及战略上帮助后,两天前的夜里他就下定决心,招募游荡在墨西哥城的雇佣军,补足两个军团,以优势兵力先清理掉邵廷达这支登陆的明军部队。

    但他妻子说怀孕了。

    这很可怕,像立了个旗。

    虽然万历年间并没有立旗这个说法。

    在这个时代的西班牙,骑士小说接近疯狂地流传着,身为骑士自然喜欢骑士小说流传,但问题出在那些倒霉作家为了让小说出版后有人买,几乎用尽所有办法。

    比方说,英勇的骑士在出征前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然后那些说了等他回来的人再也没回来。

    贝尔纳尔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出征太不吉利,心里又不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战机,一直左右摇摆他想做总督、名震西班牙、赶走外来明国侵略者,但不想死。

    这种心态下,似乎固守墨西哥城更合适。

    反正算算日子,秘鲁总督区的援军赶到也就在这几天了。

    塔斯科并不是东方意义上的‘一座城’,而是一座山,被群山环绕的山。

    一条修造于阿兹特克时代的道路经由这里沟通东西两个方向,道路就近用山上的黑石子铺就,两旁挖掘了窄窄的水渠用以灌溉,道路与水渠之间有白色条石堆出的矮栏。

    只有膝盖那么高。

    从部下斥候那得到接近这的消息后,黑云龙就不敢走官道了,命令部下等在暂时安全的官道旁,自己带两名随从由丛林登上半山腰,不过他并未急于从极远距离去审视这座山城。

    黑云龙正忙着拔刺呢。

    自他们由阿卡普尔科北面登陆以来,目力所至之处,随处可见一种生得怪异的植物,绿绿得,有的生得很高、有的生得很矮,有的生得很圆、有的生得很长,身上长满了刺,有的还能结出红色的果子。

    “这玩意咋看咋危险,敢扎老子,你说它能吃么?”

    黑云龙裤腿、甲裙上被扎了好几根刺,正说着把刺拔出来,抽出靴筒短刀便将身边一株怪东西的刺削个干净,摘下颗红果拿在手上,凑到鼻间嗅嗅:“倒是没什么怪味。”

    亲随正不知道该怎么回呢,就看黑将军喉头上下摆动,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咚’声。

    根本来不及劝阻,这黑家伙玩半辈子刀子,动作忒快,红果就被片儿开,露出内里汁液丰富的红色果肉。

    舔了一口,黑将军的脸上表情极为精彩,原本是微微抿起勾着嘴角严肃地试探,随后眼睛快速上挑,吞下口水接连点头,眼睛都亮了,乐得像个一百六十明斤的孩子,就差拍手了跳一段了。

    “诶!酸甜!好吃!这玩意回头找个俘虏喂他三天,不死就能吃,祖宗在上,咱有菜吃了!”

    唉。

    年轻的亲兵无声在心里叹了口气,俩兵对视一眼,都清楚看到对方脸上的生无可恋。

    可是让整天吃酱饼咸怕了的黑云龙乐了好一会儿,自打进宣府讲武堂,黑云龙就再没吃过像这次远征经过黑水群岛后的伙食。

    过群岛之前好歹还他娘有豆芽吃,过了群岛整天就是肉、饭、咸鱼、酱饼、烧饼,无限循环。

    好不容易原住民给弄来点黄色棒子,又让傻乎乎的伙夫给碾成面做大饼,别提他心里多怀念远航之前的伙食了。

    自己乐了半天,黑云龙发现俩亲兵居然没跟着一块乐,撇着嘴皱着眉从左看到右:“本将可有哪里不妥?”

    “将爷,俺们是怕你不妥,这啥呀长得浑身刺你就往嘴里塞,吃病了上哪儿给你治去,找军医不怕陈神仙给你剖咯?”

    在白马河岸驻营这不到一旬,可算让军医打出名号,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军医一声不吭钻在军医营里啥事不干就是剖人,一天抬进去上百人,抬出来二三十篓。

    弄得这些受训杀人的北洋旗军都对军医有了敬畏之心。

    “别他娘瞎说,都是良家子弟,旗军有不愿意放铳杀人性命的,寻常人等哪个又愿意干陈医生干的那些事,都是经略的命令,身不由己。”

    “回去告诉标下,谁再敢传军医的不是,放这种屁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栓马屁股上绕营三圈。”

    黑云龙说着,短刀在亲兵衣服上蹭蹭,塞回靴筒,磨痧着下颌胡须皱眉道:“不过陈医生这样确实不是个事,我听人说军医营那边天天夜里有人做噩梦,昨儿我见他出营河边站了好长时间。”

    “那眼神跟饿急的狼似得,别回头再失心疯了,人家吃这些苦头是为了让咱都能活下来回去了看看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能吃给医生送去点,酸甜的味不错。”

    亲兵被训了一顿,一直捱到这句才低头说了一句:“这能不能吃回去问白马部的人不就知道了?”

    “诶,你爷爷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你聪明?聪明你不早告诉我?”

    啪!

    巴掌扇脑瓜上倍儿响。

    黑云龙丢下果子,解下背包掏出一应纸笔器具,亲兵见状连忙将脚下三条木腿的支架架起,架上最顶放望远镜,旁边伸出一块垫纸平放的木板。

    黑将军拍手道:“干活!”

第五十九章 图文

    邵廷达眼前摆着一幅画,画里画着一座在群山包围之中的山。

    山脚下有条纵贯东西的路,路两旁空地上每隔十几二十步便搭着高高的棍子,两根棍子相隔甚远,中间有梁,纵横百步有数根这样的架子,架子上铺着薄步遮光,棚下也铺着一块块长方布。

    在这些棚子周围,是广阔的种植园与忙碌的矿场,之所以邵廷达能看出来哪里是矿场、哪里是种植园,并不是因为黑云龙画技有多高超,而是老黑直接在图上写字。

    ‘棉花地’、‘甘蔗地’、‘烟草地’、‘矿山’。

    再往上则像分水岭,出现木棚屋、仓库、马厩与小塔楼,图上还画了几个小人拿着木棍。

    就算不问,莽虫也明白,黑云龙的意思是这有士兵。

    棚屋层再往上就漂亮了,山顶有正在修建的高耸教堂,黑将军配文‘估计西夷被驱逐出亚洲前都修不好’,教堂旁边是武器广场,配文‘花园特漂亮,红黄相配’,一样还画着几个拿木棍的大脑袋小人儿。

    教堂与武器广场之下,是一排又一排的二层小楼,配文‘白墙橘瓦’,格局让见过濠镜葡人房子的邵廷达感到眼熟,这种建筑风格他曾在表哥口中听到过,陈沐说是‘巴洛克’风格建筑。

    但‘巴洛克’究竟是什么意思,邵廷达不懂。

    为此他还专门问过濠镜主教,结果人家精通西葡两国文化的主教老爷子都没听说过,要不是老爷子说法兰西有个相似读音指‘俗丽凌乱’的形容词叫‘诶莫特’,他就觉得沐哥在吹牛逼了。

    确实挺乱的。

    黑云龙派人送回来的图关键不在于图,甚至不在于矿山与种植园所在,对邵廷达而言最关键的还是在字。

    比方说那块玉米地长得比人还高能藏马、火炮需要运到哪座山腰才能准确威胁驻军、各个山头的高度又是多少、各百户队自官道进入后应由哪个方向合围,山上的人要想逃走又能走哪条路。

    从图上看,这个叫塔斯科的地方虽然没有坚固城防,但山腰上的二层小楼都是天然火枪掩体,称得上易守难攻。

    这样的地方打下来很难,可一旦打下来,就能俯瞰周围十余座山头,控制四百里土地。

    至于白银,邵廷达确实没往心里去,那即使有银山,也不是他们短时间里能挖出来的,至多能给部下每人发上几两银子犒赏,只要知道这有银山也就够了。

    战争结束之后,银山对明军才有意义,现在只看地势的军事意义就够了。

    赢得战争,赢得一切;输掉战争,啥都白给。

    “倒是可以试着打一下。”

    别管怎么说,大侄子画的挺好,邵廷达轻拍两下图纸,不露痕迹地向后退出半步将搁在桌上的肚子挪下来,抬眼问道:“你们将军呢,怎么没回来?”

    这个问题对黑氏家丁来说很难回答,年轻健硕的家丁抿着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想了想道:“将军说在那探查两日,扰其军心,以待邵帅发兵攻打。”

    邵廷达挠挠脑袋,他可还没打算攻略塔斯科呢!

    “累不累,不累的话再跑一趟,回去给你家将军传个信儿。”

    黑氏家丁闻言肃容,抱拳道:“不累,在辽东钻林子钻惯了,百来里不碍事,换匹马就行。”

    “好,你用过饭后从营地挑几个骑手跟你一起,双马先过去给你家将军送封信,有骑兵百户会紧随在后,黑将军看了邵某书信,就知道后面该怎么做了。”

    黑氏家丁抱拳离去,邵廷达对着地形图沉默不语。

    片刻后,病秧儿攥着书信报名入帐,奉上书信道:“父帅,西边的斥候回来了,咱的步兵追了百十里地,甄百户一路穷追猛打,最后仅有四十余人逃到官道上去。”

    “有一伙往东多半是往墨西哥城走了,还有有一伙往南去,不知是想去哪哟,这是谁画的图?”

    病秧儿的回报打断邵廷达的思虑,他下意识接过信但并没有看,放在桌案上挪了挪压着地形图的手,推给病秧儿道:“你来的正好,这是黑将军从塔斯科送来的地形图,看看。”

    “嚯,这还附着字儿呢!”

    这地形图太别致了,让一贯不苟言笑的邵变蛟都接连发出语气词,看了两眼当即拍手道:“这是个好地方啊,于西人而言不易守备,可若落入我等之手,只需立上两面木墙,便是易守难攻的要害。”

    “四个百户驻于此处,敌军再来一个军团也不怕。”

    邵廷达皱皱眉头,干儿子打了一场仗以后这心态有点狂呀,翻着眼睛问道:“怎么说?”

    “西人铳少炮轻,多矛兵剑手,不过阿总督说墨西哥城一带西人雇佣兵多以弩兵充入铳手之中,但即便如此,也不比我铳兵多。”

    邵变蛟是真正与混血军团见仗的,敌军哪强哪弱看得一清二楚,道:“他们那个兵阵确实厉害,但铳兵多了,矛手就要少,没了矛手,他们的铳没铳刺,就防不得骑兵,军阵就没用了。”

    “从图上看,山城地势高,只有两条山路,山路还在中间汇成一条路去往山顶,交汇之地兵家必争,仅需两个百户的步兵,一百六十杆铳就能保管他三千人上不来。”

    “二层楼上全是射台掩体,再在路上做些拒马障碍,万无一失。”

    “至于敌军炮兵,缴获的佛朗机孩儿看过,远不如西船上的舰炮,小得很,放远了打不准……”

    邵廷达抬起手制止养儿的分析,手掌落下将这幅地形图挪到一边,道:“我部于此驻军已近十日,埃雷拉败绩的消息就是再慢也传回墨西哥城了,西人却全无动作,太平静了。”

    “西人此时若有动作我等不知,便应是正是向阿卡普尔科增兵,若无动作,阿卡普尔科的驻军又不来攻我后路,当为其驻军兵力较少……算日子沐哥的舰队与西人援军都快到了,先拿下海港,就能据守海岸,兴许能对敌军援军造成些麻烦。”

    “因此我打算向塔斯科派百名骑兵,专事混淆视听,主力退还海岸,向南袭击阿卡普尔科港,将炮台拿下,先不打塔斯科。”

    病秧儿有点懵地缓缓点头,随后目光坚定起来,对他来说退军并不在于攻打海港,而在于能确定西军是否有所动作,如果没有动作,那就能说明西军已经被白马一战打得胆寒,后面的战局会容易许多。

    “那黑将军那边?”

    “我已给他送去书信,他总不至于百十骑就给我把塔斯科打下来吧?”

    邵廷达说了句笑话,摇头道:“没事,等经略率大军来援,那银矿早晚是我们的。”

第六十章 望风

    邵廷达一语成谶。

    黑云龙率百余骑在西面山上用望远镜盯着塔斯科整整一天,塔城松懈的防务越来越令他心动。

    他所在的地方离山脚下也就四里不到五里的距离,并且由要道贯穿,却整整一天都没有西军侦察兵到这来,甚至巡逻队都没有。

    正午时,他甚至在那些白墙橘瓦的西班牙式小楼外看见光着膀子端鸟铳的巡逻士兵。

    墨西哥的天气很热,但热的是沿海平原地带,自明军向东越过山脉就没那么热了。

    明军自登陆之后都没集体解甲,他们早就在心里做好被捂出痱子的打算,但实际上由于地势越来越高与山脉的影响,这个时节的温度和明朝腹地春天差不多。

    并且白马部的人拍着胸脯告诉明军山东边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温度,何况昼夜温差较大,穿棉甲外罩胸甲是完全不碍事的。

    对明军来说正午最炎热的时候,躲在树荫下忍一忍就过去了,毕竟身处敌军腹地,但这些塔城的西军却将仅有的棉甲都脱了。

    ‘精神松懈,军纪混乱’黑云龙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一点。

    他的笔记中一页纸分开两边,左边写己方优劣、右边写敌方优劣,包括地形、兵力、战力、后勤等方面。

    在己方优势中,第一行黑云龙用很大的字体赫然写着‘英明将官’四个大字,后面的评价为天壤之别。

    没错,他就是单纯地在夸自己。

    “敌军兵力多于我等,但军心涣散,先前被我等击败,此时应已是惊弓之鸟,我想我等是否能将他们吓走?”

    黑云龙没想蛮干着去进攻塔城,那对他们来说太难了,一支不过百余的骑兵队,没有长铳若在平原野战还好些,但像这种地势,一味强攻即使最后夺取城镇己方战损也得不偿失。

    反正这些人都已经被追打着退到这里,再让他们向后退退,黑云龙觉得也不太困难。

    骑兵百户捧着打火机与两个总旗在灌木遮蔽下看着地上铺着指挥官一目了然的分析,自然略过‘英明将官’这个优势,注视其他更为中肯的双方优劣。

    “怎么吓跑?”骑兵百户拿着火机凑近了些,光影照在面上阴晴各半:“如张益德当阳桥,马尾扬烟尘?”

    黑云龙摆手道:“不必那么复杂,这树太多,扬尘也出不去,何况咱可不是要敌军不敢过来,是要让他们退走。”

    “就当是身后有大军来,我等是先遣骑兵斥候就是。”

    黑云龙这样刚说完,骑兵百户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们确实就是先遣斥候啊!

    黑云龙被这个回应憋了一下,接着道:“但我等身后没有大军,要做出有大军的无畏无惧,先遣二十骑,散布山下南北西三面,要大摇大摆着逼近山下。”

    “如能引诱敌军下山来打最好,倘敌军没有动作,半个时辰后再出二十骑,这次就可以踱马在山道上,还能与那些土人奴隶说说话,透漏出我们有三千兵力即将过来的消息。”

    “要是土人不争气,就点名了让他们上山告诉西军,叫他们投降。”

    “与此同时,向土人探明山上守军数目,兵甲优劣。”

    “等我部骑兵百余都从山道走出,仅剩东面缺口,他们若足够聪明就该走了,要是傻子黑某也没办法。”

    黑云龙这么说着,对部下道:“将命令告诉麾下各小旗,趁现在都去睡会,明日一早,吓唬吓唬他们!”

    远处山上密林中微弱的光熄灭了,这没有给混血溃军的值夜士兵带来一点儿困扰,在他眼中,四面八方都很安静。

    他们已经很出色了,这种时候还能在各个塔楼上安插值夜士兵,全是因为性命不保。

    盘踞在塔斯科的这伙乱军重点守备的不是西面,而是东面。

    明军是敌人没错,但现在他们这些泥腿子抢了属于菲利普的银矿、商人的种植业,并且做出睡了王室税官女儿等一系列天怒人怨的事,西班牙也是敌人了。

    反正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索性趁着还活着的时候多放纵一把,这伙溃军将银城变为人间地狱。

    但他们相较之下没怎么影响山下的印第安人欺辱印第安人难道不是像吃饭呼吸一样的正常道理么?

    吃饭呼吸能算放纵自己吗?

    要欺辱,就得欺辱那些纯血半岛贵族!

    值夜的士兵抱着长矛,回味着白天自己做的没**事,困意袭来,面上浮着笑容沉沉睡去。

    直至塔楼上的小钟被敲响,又是新一天。

    伴着士兵撑着迷蒙的双眼走下塔楼,余光扫过远处官道上一抹亮红,登时瞳孔放大,懒散的身形定在当场。

    骑兵。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让他们认识了这支骑兵,他们的战马称不上雄健,即使最高大的马种对比西班牙马也只是一般身量,奔跑起来速度不快,但四肢粗壮,富有力量。

    马背上骑兵顶着饰有披垂脑后的红缨铁兜,闪耀的胸甲描着金边,持各式兵刃横行无忌地自官道上散开,为首的骑兵队长擎出高扬的朱雀旗带着狂野的呼哨声压迫而来,直将睡癔症眼还发红的士兵吓至十分清醒。

    明军骑兵来了。

    就是这些盛装骑兵,在与白马部落的作战中彻底击溃他们的军阵!

    他先是看了一眼去往山顶的方向,脚步刚迈出两步,紧跟着又顿住,环顾左右慌乱的印第安奴隶,手缓缓放进口袋,摸着冰凉而沉甸甸的银币,丢了长矛攥着腰间佩剑撒丫向东边官道跑去。

    上山再想跑下来,可就要被骑兵包围了!

    远处官道旁驻马的黑云龙端着望远镜看呆了,在他的视野中,清晰地看见一个从望楼上晃晃悠悠下来的身影突然定住,朝山上的方向快走两步,接着不知怎么干脆丢下兵器往东跑了。

    随后没过多久,山上的山下的,各处都有人逃跑,向东的向北的,哪个方向都有人跑。

    几近蜂拥。

    他们跑,骑兵就追,十几个骑兵撵着上百人在田间地头奔走,极少有勇气持兵器与北洋骑兵对仗的,事实上即使他们有勇气,没有结阵也没人能敌得过骑兵。

    “勇敢的人都死在白马河了,嗯。”

    黑云龙收起望远镜,他想就是这句,这句话他要记得,等下上山就写在笔记里,将来等年老力衰致仕还家,把追随陈经略征服天下的故事留给后人看。

    “走吧,看样子他们打算把这座城送给我们了。”

    亲兵哄笑,各个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骄傲,使敌军望风而逃,这值得骄傲。

    黑云龙刚打马两步,便听后面传来马蹄踢踏声,伴着家丁熟悉的呼唤:“将军,邵帅书信!”

    黑将军驻马,接过书信低头拆开,抬眼看着疲惫的家丁有些心疼,道:“他也不叫你睡一觉,等会进镇……退军?”

第六十一章 开光

    “为什么退军啊!将军,贝尔纳尔还有一支精锐军团常驻墨西哥东部,将军你听我说,那也是一支混血军团。”

    阿尔曼萨总督收到明军要撤退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撤退途中,一直打马在邵廷达周围喋喋不休:“只要现在进军击溃他们,我们就能进入墨西哥城。”

    “拿下对墨西哥城的控制权,只要三天,三天时间我就能让西印度委员会与教会审判贝尔纳尔。”

    “只要我还是新西班牙总督,新西班牙对秘鲁总督区有节制权力,我能命令他们三个军团退回去,不需要死人就能结束这些纷争。”

    见邵廷达不为所动,阿尔曼萨急了起来,道:“赫苏斯军团的战力很强,一直在西印度群岛与海盗交战,只要能像击溃埃雷拉军团那样击溃他们,贝尔纳尔就不会再有反抗的意志。”

    邵廷达顶着两个黑圆圈偏头看了阿尔曼萨一眼,继续前行,道:“老阿,昨天夜里祭拜阵亡旗军到后半夜才睡,今天又起个大早赶路,你让我耳边清静点吧。”

    “阿卡普尔科是重要港口,我们的援军、贝尔纳尔的援军都要在那登陆,我不能让那座港口的炮台对着我哥的舰队让我歇会,歇一会。”

    “你骑马呢!不能睡!”

    阿尔曼萨气呼呼地空挥马鞭,急道:“你们的陈司令过来,明军会投入接近一万名士兵,秘鲁也会投入九千名士兵,双方势均力敌,那将会是一场大战,上万人都会死在这!”

    “如果在他们来之前结束战争,谁都不用死,你明白么?”

    邵廷达当然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一回事啊!

    亚洲怎样才能成为大明的亚洲呢?把西班牙人挤兑走是第一步,常规手段连莽虫都能想清楚:亚洲经略府给予支持,召集商贾进行贸易竞争,让西班牙人在这里无利可图,然后再通过两国官府达成合约,西班牙人退出亚洲。

    但这毕竟太慢,可能是十年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消除西班牙人在这的影响可能需要三代人,何况官府做事,即使是把居庸关贴脸上的陈沐,也得讲究师出有名。

    没名他还得编个名。

    战争多快呀!

    六个常备军团借此机会能歼灭几个就歼灭几个。

    在邵廷达眼中,这场战争的对手是西班牙,但却是打给原住民看的,通过战争让他们知道谁更强,战争之后通过待遇让他们知道谁更好。

    亚洲就会变成大明的亚州。

    像杭州、泉州、新明州一样,亚州。

    莽虫通常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但他足够了解陈沐,他知道陈沐一定会这样思考问题。

    那个表哥呀,出门没捡钱就当赔了。

    两相比较,只能委屈阿尔曼萨了他以为他的利益与大明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其实并没有。

    “我知道,但我总不能明知道阿卡普尔科是两军必争之地不去管它吧?”

    邵廷达在言语上后退一步,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最后一支军团在贝尔纳尔手上依然还是威胁,得想个办法。”

    想个办法堵住你的嘴。

    “那个军团长叫什么来着?”

    阿尔曼萨看邵廷达这搪塞的模样,心里既生气又不能不回答,道:“赫苏斯,赫苏斯军团。”

    “好,好名字。”

    邵廷达原本想好的话被这个名字噎在喉咙,问道:“你们很喜欢给人起名字用神的?我要是叫玉皇大帝,沐哥得骂我傻逼。”

    赫苏斯,就是耶稣,不过因为欧洲各省,不,欧洲各国方言语调不一致,所以用西班牙语读出来就是赫苏斯。

    这一刻阿尔曼萨很像个神棍,满面虔诚道:“能用神的名字命名,是神对人的恩赐,因为神爱世人。”

    邵廷达瘪着脸,身子随骏马缓缓颠簸,抬手止住神棍道:“赫苏斯,你给他写封信吧,就说,闻君传书,余甚是欣喜……”

    阿尔曼萨微张着嘴看向邵廷达像看一个怪物,他才刚勉强能听几句简单的汉话,这个明朝将军居然又说出另一套明显不同的语言!

    “忘了你听不懂,我们写字和说话是两种方式。”邵廷达笑笑,扬着马鞭在身前比划着用西语说道:“看了你给我写的信,我可高兴了。”

    “但这样太冒险,刺杀贝尔纳尔的时机还没有到,万一失手你也会因此获罪……别打岔听我说完。”

    “现在我已攻占塔斯科,但兵力不多,无力向墨西哥进攻,希望你能劝说贝尔纳尔率军离开墨西哥向我发起进攻,我会在此布下伏击,在战斗中率你部军团听我号令倒戈,一举击败贝尔纳尔。”

    “你部下李狗蛋、王二栓等等,就是你知道他部下连队长的名字都写上,他们是可以信任的……这个神,他对仕途上有什么期望你知不知道?”

    阿尔曼萨更习惯于贵族与贵族之间、宫廷之间的勾心斗角,但从没想过这种东西也能运用在战斗当中,邵廷达一开口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此时接话道:“他一直想有一天能在西印度群岛有一块册封地。”

    “为了让这封信更像真的,我可以在信的最后保证在贝尔纳尔死后向国王举荐他担任古巴都督。”

    阿尔曼萨说罢,踌躇道:“这信很好,但还有两个问题。”

    邵廷达眨眨眼,他没想到这老头儿这么上道,居然能听懂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他也看过三国演义?

    “什么问题?”

    “这个信,怎么送到贝尔纳尔手里,我可不希望送信的卫兵被抓住烧死,需要可靠的人和可靠的方式。”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在墨西哥城邵某可没熟人。”莽将军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道:“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另一个问题?

    老头儿扭捏起来让人难受:“将军,这不荣誉。”

    “荣誉?”

    邵廷达忍了一早上的无名火终于发了出了,骂道:“婆婆妈妈唧唧歪歪,我就问你信你写不写,送不送?”

    “肯定写。”

    得了!

    不过邵廷达才刚吼出这么一句,就听后头远远地有骑兵从兵阵边的窄道疾驰而来,不断呼唤:“将军,将军!”

    黑云龙的家丁这条路两个昼夜往返跑了三趟,见着他邵廷达眼都直了……这个人不累么?

    就是换马,马背上颠几百里地啥感觉?

    精神头还特足,抱拳严肃里透着兴奋,道:“驻守塔斯科的敌军望风而逃,黑将军已驻防塔斯科!”

    邵廷达的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乖乖,以后俺怕是不能再乱说话了,这嘴……开光了?’

第六十二章 他们

    阿卡普尔科,亚洲西海岸第一大贸易港。

    过去,这承载着中国、南洋远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装载白银,如今沟通新西班牙与秘鲁之间的联系,地位与秘鲁的利马齐平,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港口。

    但剥离开这个光鲜的身份,这就是一个小渔村,拥有武装炮台、驻军守卫的小渔村。

    阿卡普尔科港北方五里,接近邵廷达登陆的海岸,这一次过来的明军依然选择这里作为登陆地。

    世上任何一块大陆海岸线都是广袤的,但想要寻找到一块合适登陆地并不是那么容易。

    高大的战船甲板上,旗军聚集于右舷,吃力地将一卷卷蓝色帐布从船舷推下,覆盖船壳垂进海里。

    趁着夜里涨潮,两艘放下船帆的战船首尾相连停在海岸附近,拉出三十丈长的遮蔽线。

    一根根长矛戳进沙滩,撑起黄色帐布,向来自南面的视野挡住,一名小旗官带着他的部下在沙滩尽头的灌木中将上身绿色披肩裹头布脱下,随后率领部下于沙滩帐布南面间隔数步挖下容纳身体的沙坑,面向阿卡普尔科的方向值守。

    在他们背后,更多来自林满爵部下的游击旗军摸黑作业,卸下船上携带的木桩木栅,就地布置阻击防线与撤退点。

    临近清晨,退潮将两艘巨大战船搁浅在海滩上,休息的旗军发出低压的欢呼,战船右舷的帐布被拽上去,不过紧跟着几个旗军好像犯了难,对着船底沙滩颜色一再看着,最后决定将出产自蓟镇军器局的青砖色帐布铺在船右舷上。

    颜色不不像,但这是他们所携带的帐布中最接近刚退潮后沙滩颜色的帐布了。

    在战船的左舷,情况要好得多,旗军在船底沙滩外分梯次地打下深浅不一的木桩作为支撑,接舷战中使用的宽木桥铺在上面形成斜坡,船上重达两千余斤的沉重舰炮装在炮车上,用吊起船帆的绳索勾着缓缓滑下。

    没有栈桥,火炮很难平顺地跟随旗军落地,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不过如此以来两艘战船就要在沙滩上搁浅一整天了。

    火炭灰伴着咸涩的海风朝面上吹来,林满爵倒端头盔,用外侧绣日月蛟龙罩蓝色棉铁片的顿项挡住火灰,目光从卸下的火炮挪开,望向四百步外并不茂密的林间。

    穿过百步密林,另一边就是宽阔的官道,官道能让火炮在骡马的拖拽下快速调度至港口附近。

    他一整天的工作都只做两件事,让三十六门六百至两千五百斤不等的火炮移动五百步,并且与部下在这边布防,以防动作被港口守军发现。

    虽然看上去危险,但实际上这个工作很轻松,如果不是因为贸易港附近最近的就是北方五里外这个登陆地与陈沐寄望稳妥的话,林满爵甚至打算向陈沐提议让他的部下趁着夜色在海港南北一里外登陆。

    就算没有合适的登陆点,划小船也可以登陆,登陆就能对港口发起袭击。

    但陈沐选择了更加稳妥的决断,先由海上以舰炮轰击港口塔楼、岸炮台,为林满爵部创造攻入港口的条件,如果途中被发现再由陆地火炮齐射,然后游击旗军扫荡即可。

    腰上悬着金瓜的黑金刚从船上下来,两手捧着一叠衣服,过来小心翼翼放到旁边,这才坐在沙地上轻声道:“将军,一会太阳出来就可以换衣服了。”

    林满爵颔首,抬手将一捧湿沙倒在火堆上,这边昼夜温差大,尤其在海岸沙滩过夜寒凉得厉害,厚实的军服白天却穿不得。

    “将军,我们要攻打墨西哥城了,大明,会继续奴役,奴役他们么?”

    林满爵转过头:“他们?”

    黑金刚学了汉文、在明地生活几年,穿的明军制式铠甲,用的是明制金瓜,可林满爵从没想过黑金刚会用‘他们’这个词来形容亚洲土民。

    “我们有很多部落,我的族人在战争与疾病中都死去了,属下指的是那些被征服后信仰西人神明的人。”

    阿兹特克人似乎更吃西班牙人那套,在明人看来,信仰什么都是自己的自由,中国自古政教分离,但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并非如此,他们信仰神明,也似乎更能理解欧洲人的征服。

    在这片千年以来不曾与外界产生联系的土地上,他们相互征服,被征服者将失去自己的神明,而信仰别人的神明,这个传统让被征服变得自然。

    也在客观上使他们更容易被人征服。

    世上任何国家都会被打败,但征服与打败不同。

    “还是他们也能像我这样,信仰皇帝,为明军做事,还会发给军饷?”

    林满爵很像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沉默地用湿润的沙子一块一块盖住火堆,拍打着手上的沙子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参将,或许此次战胜之后会成为驻守一地的副总兵?你说的那些是朝中大人们考虑的事,我也不能左右。”

    “不过西人要你们的土地、灵魂与性命,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大明会好一点用你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

    黑金刚到现在也没能学会灵活运用明人信手拈来的诸如‘属下、卑职、在下’等等自称,交谈上也显得不是那么容易,道:“好一点?”

    “嗯,好一点,大明不要你们的魂魄,陛下要这万里江山,如果战斗顺利,对你们是好事,至少你们会是子民,而非奴隶。”

    “大明不是他们那种土包子,好像除了他们之外没别的人了一样,我们会把牲畜当人,但不会将人当作牲畜。”

    “别想着些了。”

    林满爵拢着显出些微斑白的胡须,对黑金刚笑道:“这次攻打西人的墨西哥城还要多靠你指引,到时老夫会为你向陈帅表功,兴许你能以大明将官的身份在这片土地继续作战。”

    “至于将来,恐怕现在陈帅也没想好应当如何呢,没准到时你能决定,明军席卷而来,他们怎么选、怎么活。”

第六十三章 收拾

    “这座港口怎么回事,这么容易就封锁了。”

    围攻港口比陈沐想象中来得轻松,他在潜意识中将阿卡普尔科的守备想象成白古要塞那样的港口,甚至可能在陆地还要再加一座棱堡。

    但事实上并没有。

    阿卡普尔科除了几座炮台修的像那么回事之外,整个港口不论守备还是建筑,毫无亮点。

    陈沐本部的家丁船队在夜里轻易地封锁住港口沿岸,岸上守军并未向环绕数里外海中的舰队进攻,这极大地助长了陈沐的信心。

    他下令道:“命杜松舰队派遣两支船队迭行接近港口,试探岸炮射击范围,各个船队长官盯紧岸边,记下岸炮位置。”

    夜晚海上传令尤其困难,军旗不再好用,只有灯火、鼓声能传达命令,但鼓声在交战中很难听清、灯火又只能传达几个简单命令。

    这种时候最靠谱的传令方式还是通信小舟,虽然慢,却能准确地将复杂军令告知各部。

    陈沐顶盔掼甲立于海上长城艉楼,皱着眉头望向远处黑暗中的港口那些低矮房屋与高低不平的地势,心里却想着与这场战斗并无太大关联的事情报。

    直到现在,他对阿卡普尔科的驻军数量、岸炮情况、地势地形毫无了解。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瞎子,满眼都是战争迷雾,像绳断了的哈士奇般的表弟也不知莽到哪里去了,该送回来关于新西班牙的情报是一点儿也没有。

    至于付元就更别提了,这游击将军就知道阿卡普尔科掌握通向墨西哥城的官道,除此之外啥都不知道。

    南北二洋将官别管上没上过讲武堂,说到底都是中下级军官,对新西班牙问题都只有两个拿下拿下这和拿下那。

    讲武堂毕业学员尤其如此。

    这么想并不是因为陈沐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恰恰是因为他和别人在一个层次上,才最觉得尴尬。

    作为陈沐最倚重的将官,邓子龙是南北二洋军官中的代表性人物,却也不能跳出这个框儿,邓将军的策略比旁人要精细的多。

    ‘拿下这,敌人就会在这,干掉。’

    陈沐一直觉得国战不应该是这么个思路,但没办法。

    他们不会打国战,所有人都不会,只会打局部歼灭战。

    岸上炮弹出膛的火光在刹那中点亮黑暗的港口,声音震耳欲聋,陈沐听见身侧的旗官高声报道:“大帅,六处炮台!”

    火炮数目不少,岸炮口径很大,炮弹极为沉重,这从落在水中毫无规则地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就能看出来。

    还能看出火炮种类。

    西班牙人船舰岸防惯用火炮,射石炮与臼炮。

    早在第一次拦截西班牙大帆船时战利中就有一门发射四十五斤石弹的青铜射石炮,威力巨大,但他瞧不上这种炮。

    虽然威力极大,但弹道曲射不易瞄准、火药消耗大、炮弹装填困难……陈沐能数出一大堆缺点。

    但战场相遇,这种炮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新式火炮都可怕的多。

    虽然打不准,但这种兵器原本就不是为打准而存在的,完全要看挨打的船接得准不准。

    只要接准了,五百料战舰挨上一炮就要沉,开两个洞就算运气再好也救不了倒霉的战船。

    三五十斤的石弹密集落入海中,炮弹落点像没瞄准似的,声势却能将船舰上的水手吓出一身冷汗。

    陈沐扬起手,海上长城艉楼的战鼓被敲响,左翼列阵的付元部下两艘六甲战舰甲板上率先响起唢呐长音,两舰左舷三十六门火炮经过短暂地调整角度,从前往后依次向轰出,在海上打出一片硝烟。

    也就只有能从三十吹到初七的唢呐可在船舰与船舰之间准确传达命令了。

    炮弹在黑夜中曳着人看不清的尾巴轰在港口村落看不清的地方,相隔四五里,没都没打算首次轮射就能干掉岸炮。

    炮弹已经落下,前驱的两个小船队也开始以船炮向岸上发起轰击,不过除了那两支船队外其余舰队皆按在海岸线三里之外以舰炮向炮台轰击。

    在战斗上,他们从没吃过亏。

    只是夜间轰击数里外的募兵,而且是一闪而逝的目标给精准带来很大阻碍,几乎没有一颗炮弹能准确命中任何一座炮台。

    因为炮车在甲板上预设轨道用于近距离舰船炮战的设计原因,火炮不能左右转动,上下也只能进行极小的角度调整,别说黑夜,就算是白天这样的射击也很难命中。

    但停顿片刻,陈沐的望远镜里还是看到有座炮楼塌了。

    炮弹是从港口北方不过一里的位置轰出的,有旗军看见那边冒出火光,兴奋地在甲板上大喊道:“大帅,是林将军!”

    海军的战斗**都很旺盛,原因不难想象,就算是把一个老好人丢到这个时代任何国家的任何一条船上,只要他不是船长不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待几个月的海上生活都能把他教化成一个暴躁老哥。

    更何况苦练杀人技术的旗军呢?

    像林满爵这样,有传奇般经历、广为人知的名气、饱经风霜的面容毫无疑问,每个旗军都想成为那样的人。

    “林将军在战场上出现,很能鼓起旗军的斗志。”

    邓子龙在陈沐身边缓缓点头,说出这句话的他眼神中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对陈沐道:“登陆后,让我领一支部队,让我去攻打墨西哥城吧。”

    海上炮声震天,数量众多的船舰与岸上林满爵部的炮弹雨点般轰向港口,不过片刻又再度轰塌两座炮台。

    一时间轰塌的炮台自然悄无声息,余下两座炮台也渐渐熄声,似乎是生怕向海中发射炮弹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般。

    转眼就只剩最后一座炮台间隔片刻便向海上轰出几颗石弹,坚定不移毫无畏惧。

    但是显然,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陈沐沉默了很久,才从邓子龙将战局想到攻打墨西哥城的跳跃性上缓过来,道:“攻打墨西哥城,你率领士兵当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要你担任舰队长官。”

    “西人较我,长于陆战短于海战,我们先尽量把他们从秘鲁过来的援军从海上收拾掉。”

第六十四章 自缚

    阿卡普尔科并未在林满爵的攻势下抵抗太久,当天夜里明军便成功入驻港口。

    这座港口与陈沐的想象不同,除了西班牙人的军营,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能让士卒好好休息的地方。

    除了临时修建的军事建筑,这像一个大渔村,入目不是倒塌的炮台就是低矮丑陋的房屋,就连港口的仓库都修建得极为简陋。

    在狭窄而泥泞的街道上骑马走过时,陈沐随手在木头框架外糊着未腻平的土屋墙壁上拽了一把,大片泥墙皮被他拽掉,手心攥出一根尺长的麦秸秆。

    港口被净空,付元骑马赶上陈沐报告道:“港口仓库没货,只有些火药和石弹,四座炮台的废墟卑职已命部下旗军连夜整理,都是木泥哨楼,明早之前就能把火炮挖出来。”

    马背上的陈沐缓缓颔首,港口没有货物在他预料之中,袭击港口的战斗开始时随他一同自麻家港南下的西人修士阿科斯塔就说过,这座港口只有每年的一月最为繁荣,除此之外不值一提。

    在那些破破烂烂的屋子门口,来不及逃走的妇孺将木门微微开启露出缝隙,惊恐地看着趾高气昂穿行街市的明军,等待接受他们未知的命运。

    西班牙驻军的营地在港口北方,那最先被林满爵的游击旗军攻破,此时成了明军处理战后问题的要地。

    守军的数目比明军想象中要多得多,营地外的空地上到处或坐或跪的俘虏、降兵,看上去近千人,他们被解除武装,由林满爵部下一个百户的旗军看守着。

    让踱马接近营地的陈沐眼皮狠狠挑了一下,对迎上来的林满爵道:“这么多人?”

    林满爵只能报以苦笑,道:“我部下黑金刚已问明情况,西人守军原本有六百,数日前听从墨西哥城的号令召回五百余,仅剩不足百人留守此地。”

    “为应对攻入东北的明军,西人留守军官召集港口村落所有男丁,拉起近两千人的部队守卫,发下木矛弓箭,据守我军,我部仅百余旗军攻入港口……”

    林满爵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投降或被俘的人群道:“就这样了,属下并没有捆他们,被捆住的都是自己捆的。”

    陈沐这才了然,让没有经过训练、没有兵器的百姓参战,而且对上拥有火炮鸟铳的林满爵部,自然一触即败。

    “能跑的都跟着西军残兵败卒跑了,没跑的家人在这,多是自愿留下的。”

    最后,林满爵加上一句:“都是混血,他们对这边的防务太松懈了。”

    松懈?

    “他们要是在西海岸建起坚城架上利炮才奇怪,西班牙的敌人都在东边,往这加固防务有什么用?就像大明没有在新明修筑坚城一样。”

    其实陈沐心中对西班牙人的美洲西海岸还有另一个恶毒的比喻,就像历朝历代在松懈沿海防务一样,因为从认知上,敌人就不会从海上来!

    等意识到的时候就晚了。

    林满爵点点头,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即使如此西班牙对西海岸也太松懈了,与大明关系紧张自吕宋始已经数年,他们没有一点准备,令人奇怪。

    ‘兴许,两个朝廷差不多,做什么都慢一点。’

    林满爵这样想着,抱拳向主帅问道:“这些人如何处置,请大帅示下。”

    陈沐深吸口气,向空地上的人群望过去,沉吟片刻道:“没什么好处置的,先安定他们的心思。军府幕僚正在编写安民告示,告诉他们,饭照吃觉照睡,只要他们不作乱,天军不会害人性命。”

    慈不掌兵归慈不掌兵,犯不上跟老百姓较劲,更关键的是他部下旗军不能以屠城、杀戮、抢掠为鼓励士气的手段。

    远征作战约束军纪难于本土作战,海军约束军纪又难于陆师,东洋军府军兵的军纪本就难上加难,全靠北洋操练的荣誉与纪律约束。

    一旦开了口子,过去积攒的荣誉与骄傲就全没了,亚洲远离明朝本土,将来一定会有分离主义出现,但这个时间究竟是三五年还是三五百年,就靠他们这支军队的军纪来定下基调了。

    “等安民告示发出,百姓的赋税律法基本定下,大约要到明早了,再告诉他们被释放的消息。”

    “到时愿意走的准他们回家带妻儿老小与路途食物往东去墨西哥城,不愿意走的就算此地的百姓了。”

    林满爵点头应下,赞许道:“大帅高明,这些人向东去往墨西哥城,必会扰乱其军心民心,溃兵即使再被征召,也还是会在战斗中溃散。”

    这就完全是一个中级军官的正常思路了,说罢林满爵让开道路引陈沐本部入营,边走边说道:“大帅,此战杀将铳立功了。”

    “喔?”

    “最后那座炮台是自己炸开的,被我部旗军以杀将铳于九十步外打掉火把,本想熄灭其火给其造成混乱,以供旗军强攻,兴许引燃了台上火药,炸了。”

    杀将铳是这么用的?

    陈沐憋着笑了一下,随后自己想想也是,黑灯瞎火即使杀将铳装着神目镜又能看见什么,也就打打火把能精准射击了。

    不过这个距离很让人惊喜,非常远的精准射击。

    进入营地的途中,林满爵向部下旗官传达陈沐的命令,让他们去安定俘虏的心,向他们做出不做乱就不会横加杀戮的保证。

    战斗之后的事比战斗本身麻烦得多,营地当中铺开的主帅军帐内,陈沐将一条条命令签发下去:“石将军舰队巡航海湾,各个船队分散沿海向南航行百里,以巡逻队形间隔五里,发现敌情即向空中放烟花警示后部。”

    “二麻将军会先后率舰队南下,禁军与净军会停靠于状元桥驻防,我可不敢让那些旱鸭子打海战,但看守大批辎重准备陆战他们还是可以的,辎重船要返航这事耽误不得。”

    “武桥将军,近些日子你率舰队保护辎重船舰向西航行吧,护航三百里,没有风险即返航。”

    武桥就是邓子龙,他到现在还想着陈沐那句‘西人长于陆战短于海战’,此时此刻眼看关于自己的命令下来,终于忍住不问道:“大帅,难道我军陆战不如西夷么?”

第六十五章 墨县

    邓子龙这话陈沐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呵呵笑着道:“陈某可没这意思,北洋旗军为陈某亲自操练,他们有什么样的才能我最清楚,这些好儿郎能在陆战中对抗天底下任何一支军队。”

    “西国强盛路人皆知,数年之前其**士可于去国九万里的吕宋扎根,统帅欧罗巴英法之外几乎所有诸侯,可称霸主。”

    “朝廷立东洋军府,欲取亚洲;欲取亚洲,西班牙这块拦路石必须挪开。北洋旗军因此而生,择南北二京并宣大辽东良家子弟招募加以操练他们为收拾霸主而生。”

    “我说西班牙长于陆战而短于海战,这不是说我们的陆师弱于他,或说我们的海军长于他,我天军不分水陆,都比他强,只是陆战吃亏。”

    “西船巨炮稀,载兵甚多,一条大战船载兵二百五算少的,倘若陆战麻贵麻锦未至,邵廷达未还,我军则需以五千军兵对阵敌军九千甚至可能更多。”

    “若是海战,我部一个百户便能让装载十八门火炮的五百料战船发挥其应有战力,以多炮胜少炮,以多船胜少船。”

    陈沐说罢,看向邓子龙道:“尽量减少士卒死伤并取得胜利,是我将帅之责,赢很重要,赢得漂亮更重要。”

    邓子龙想说:我就发了句牢骚!

    邓子龙还想说:你说啥就是啥吧!

    但邓子龙只能说:“属下遵命。”

    西班牙或者说哈布斯堡并不仅仅是海上霸主,实际上他们是欧洲霸主,并且是查理大帝之后、拿破仑之前唯一一个可能统一欧洲的家族。

    庞大国土与势力范围给强大舰队带来可能,但其海战思路为陆战的延伸,西式战船不是战船,而是海上要塞,如果不是三国时期的楼船在长江上都会因大风倾覆,菲利普肯定喜欢那种能承载上千军队的战船。

    邓子龙奉命离去,今夜战舰除近海守御外悉数入港,大部分旗军也能在岸上稍事休息。

    这个时代的船上空间一贯小的可怕,除非载兵仅有二百、几无与同等吨位船舰接舷能力的六甲舰外,余下船舰上六成海员是没有船舱的。

    虽然炮窗上有一个陈沐模仿卧铺能拉下来窄床,但因长短原因旗军连腿都伸不直,大多数人选择睡在火炮旁边的甲板上,只有在地上睡两天腰酸背痛了才会去上面歇一宿。

    平心而论,明军水手的待遇已经算是陈沐所见过的船舰中待遇最好的了,像西葡两国的战船,单看的话陈沐永远都想不通他们会睡在哪。

    毕竟整整一艘船,也就不到两成按人的待遇算的。

    海军提督邓子龙刚消停,驻地里杨廷相与邹元标联袂而来,杨廷相倒是挺正常,脸上带着些许骄傲与足够的尊敬,在帐门口拱手报名。

    邹元标也很正常,但他总带着那副没事儿人一样的傻笑就不是很让人喜欢了,虽然能看出来他很快乐。

    这个人就很奇怪,好像陈沐让他干啥都快乐。

    “大帅,邓将军刚走,说您准备与西夷海上一决胜负?”

    陈沐那才刚刚点头,杨廷相便接话道:“何不在这,就在港口外两个海湾分出胜负?”

    阿卡普尔科有两个海湾,北边的主海湾大,南边隔大概二里地还有个海湾,纵横也就一二里,别管西军还是明军舰队在那边都铺不开,不用说,杨廷相说的肯定是要在主海湾决战。

    “为什么?”

    “敌军南来势必乘风,敌船船头低压,我部于海湾外接战必会逆风,船速较慢易为敌所乘,一旦接舷则再难取胜。”

    “海湾内则不同,风小浪弱,西船庞大沉重,船速不如我,火炮也不如我,追不上就只能挨揍。”

    杨廷相胸有成竹,手攥着一封书信收敛衣袖道:“海湾内北侧小湾可部伏兵火船,我军福船甚多匠人更多,几日之内军匠便可改出火船十七八条。”

    “另布水师一部于海湾北侧,待海湾战事兴起,自外围封锁海湾,敌军进退两难之际火船杀出,便可一举使敌大乱。”

    陈沐正想说西班牙船那么多水兵,发了疯船都不要各个搁浅在海滩上强攻陆上该怎么办,就见杨廷相将手中书信奉上。

    年轻的文武通才道:“倘敌军狗急跳墙,我军器局匠人可为大帅赶制水雷,布于海岸易登陆之处,雷装大缸封死以石锚坠于沿海,以燧石击发,绳索连于岸上军兵手中。”

    “但凡其船登陆,先炸他一阵,然后交给林将军,管教他有来无回。”

    太理想了。

    不过陈沐看杨廷相自信满满的模样,还是赞许道:“可以让军器局匠人这样准备,如果敌军攻入港口就这样做,不过打仗从来都会有意外,计划未必能赶得上瞬息万变的战局。”

    说罢,他对后边跟着的邹元标问道:“安民告示写好了?”

    “回大帅,手到擒来,择通译旗军于告示旁宣读即可。”说着邹元标拱起手来,道:“明日起在下即领属吏编户齐民、清丈田亩,预各家依丁口分田五十至二百亩,三十税一,余下二十九田主与官府各半,为租税,三年后仅税一。”

    “在下知道朝廷兴许不会在此地长治,不过亚洲总是要由朝廷治理的,先将田亩清丈绝非坏事,此外学生还欲在此地效法祖宗,编赋役黄册、行里甲。”

    还真别说,陈沐觉得这个邹元标心里有一股子信念,压根就没想过远征亚洲会不会失败,甚至没想过明军会不会于此地撤退,迫不及待地就要在这试试自己的本事。

    紧跟着邹元标便也同样拿出书信奉上,道:“学生定下八事,编户口、丈田亩、分田地、立宗祠、修城隍、设社学、开沟渠、造农械。”

    陈沐结果书信,挑挑眉毛抬眼看着邹元标道:“怎么,你打算在这儿当阿县县令了?”

    “不,不行么?”

    邹元标的笑容因陈沐这句话止住,他干的这些事确实不是陈沐让他干的,主观能动性非常强,自己就屁颠颠把事干了。

    这会听见陈沐这话,顿了顿,突然眼珠一转道:“大帅,学生想做……墨县县令!”

第六十六章 宫廷

    春暖花开,万物生长。

    大洋的另一边,伊比利亚半岛上数以万计的麦斯塔游牧贵族由半岛最南端开始向北方游牧,超过两百万头美丽奴绵羊浩浩荡荡,吃掉它们所能见到的一切。

    绵羊会践踏农田、毁掉庄稼,宫廷对此心知肚明,但麦斯塔游牧贵族是西班牙地区的赋税支柱他们必须游牧。

    马德里宫廷的建筑风格独树一帜,这座在明世宗嘉靖三十九年才取代托莱多成为首都的城市依然从方方面面透露出小地方的乡下气息,这使艺术家极力以高大的穹顶、复杂的宗教绘画来装饰这里每一座公共建筑。

    理发师收刀入鞘,菲利普国王缓缓起身,镜中人的头发极短,眼神透着坚定的虔诚,浓重的黑眼圈令这份虔诚带着点疯狂意味。

    两名侍从用柔软的毛刷在国王赤膊的上身清理着碎发,随后将绘着复杂花纹的黑色衬衣穿在身上,国王转过头看着插手侍立一旁体态端庄的宫廷理发师,开口。

    “每天早上,洗脸的范围越来越大,我需要一顶帽子。”

    菲利普很容易地接受了自己头顶快要秃掉的事实,但他不能错过今天的画像,在画像中他需要依然英明神武。

    复杂花纹的黑色衬衣外套着复杂花纹的黑色夹克,复杂花纹的黑色夹克外套着复杂花纹的黑色斗篷。

    还在他还有一双白色长筒靴。

    画像是个好东西,画像不会让人知道他已经开始秃顶,画像也不会让人知道他已经残疾。

    向理发师说了一句‘愿主保佑你’的道谢后,菲利普带着廷臣在卫士的保护下一瘸一拐地绕过回廊,向寝宫走去。

    他并未理会提醒他该去放血的医师。

    国王的病按照明朝医生的话来说叫痛风,医书也未能完全认识这种病,只知道是瘀血、痰湿,蓄于肢节之间,筋骨之会,空窍之所而作痛也。灼热肿痛者,是热重于湿,肢节沉重者是湿,晚间病重者是瘀血。

    一般的治疗方法是疏风除湿、养血通络、清热解毒见效缓慢,或者说只能缓解症状。

    在欧洲,这种病叫‘不能走路的病’,病因不明,只知道太监不会得、女人很大岁数才会得,贵族和国王经常得,所以也叫帝王病。

    治疗方法数不胜数,常规的有物理疗法与食疗,食疗相对简单:烤一只肥鹅,里面填进剁碎的猫、猪油、香、蜡和黑麦粉,然后让患者吃掉它。

    高嘌呤啊兄弟!

    物理疗法就复杂多了,放血需要看星象、季节、气候以及所在的位置,根据尿液观察色泽、浓度、气味与味道来决定哪个部位、放多少、刀切还是水蛭吸。

    就这样,从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烧毁尼德兰安特卫普、加重关税却影响西班牙自己的财政开始,经历巨大的内心压力、毫无节制的饮食习惯以及奇奇怪怪的治疗手段,菲利普的痛风脚日渐肿大,已经长出痛风石变形无法骑马了。

    但不再年轻的菲利普不怕。

    他有最为坚定不移的信念,就在昨天,来自葡萄牙的募兵官成功地从西班牙带走了德意志、瓦隆地区的雇佣兵,在半个月前,西班牙的雇佣军也赶赴葡萄牙。

    葡王塞巴斯蒂昂向摩尔人的战争准备就快要完成了。

    这大约是最近唯一一件好消息了,使菲利普很乐意与廷臣提起这件事,他对左右问道:“摩尔人准备怎么样了?”

    菲利普真的没给葡萄牙使绊子,一点都没有,他所做的一切就只有没答应葡萄牙的请求,让西班牙军团加入这场战争而已,但对葡萄牙从他的治下募兵,不但没有反对还给予了极大的支持。

    如果他不给予支持,葡萄牙很难招募到一支配得上南征的大军,现在,超过一万名雇佣军聚集在里斯本,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后还会有更多兵力。

    “摩洛哥准备了很多由柏柏尔轻骑兵,根据间谍传回的消息,奥斯曼打算支援他们的作战,会派遣一支两三千人的援军。”

    “除此之外,一些由欧洲叛逃至北非的雇佣军组成步兵军团也会为摩尔人而战,并且摩洛哥的轻骑兵由火枪骑兵与持矛骑兵组成,虽然他们的装备稍差,但战力高昂。”

    “不过赛巴斯蒂昂也有柏柏尔人骑兵,穆塔瓦基勒确信葡萄牙人能助他取得王位,因此打算加入葡萄牙的联军,在战斗中他们可能担当侧翼。”

    “亲征,呵呵,明国海盗阻断阿拉伯海给葡萄牙创造出从东印度抽身的机会。”

    长着一副大下巴的菲利普笑了,一瘸一拐但高高兴兴地向前晃着,道:“尼德兰、法兰西,不管他们,我们能动员多少军队?必须是驰名欧洲的西班牙老兵。”

    这个条件太难了,不管尼德兰?尼德兰贵族们南北联合反叛西班牙,海上乞丐不停扫荡地中海的西班牙船队,森林乞丐在陆上不停袭击他们的军队。

    不管法兰西?新教徒愈演愈烈,要不了多久就会和尼德兰连成一片,何况如今法兰西与德意志的军队都开进尼德兰,事情越来越复杂。

    哪个地方不需要驻军?

    “或许我们能组建一万名老兵组成的军团?”

    菲利普摇头晃脑的脸上笑容凝固,脚步也随之顿住,转头道:“一万?不行,我需要两万名今天招募一周后就能攻入里斯本的战士,只要葡萄牙输掉这场战争,我就会宣布继承葡萄牙国王。”

    “塞维利亚的土地准备好了么?”

    菲利普脑海中突然撞入关于明朝的事,尽管相隔整片海洋,但明朝人迟迟不来接收塞维利亚东部的租借地让他感觉不好。

    “一定告诫所有人,不要试图染指塞维利亚东部租借地我们与明的贸易在继续,不论他们来不来接收土地,千万不能再给明朝一丁点战争借口。”

    “召见阿尔瓦公爵,在赛巴斯蒂昂出征后,他应该重新领军了。”

    就在这时,一封信经由十余人的手送到菲利普面前,使者小声说道:“国王殿下,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的急信!”

第六十七章 愈烈

    接下来的几天里,菲利普的宫廷陆续收到阿尔曼萨从新西班牙发来的书信,全面地告知了两个月前明军刚刚登陆新西班牙时的所有消息。

    除了第一封信,一个小连队与印第安人作战中缴获皇明旗有点吓人外,之后的事在宫廷顾问的分析下,都是好事。

    尽管他的顾问认为明军在新西班牙从登陆到陈兵加利福尼亚半岛开启谈判有些咄咄逼人,但对菲利普来说,他能理解。

    尤其对谈判条件来说,开始的那些小摩擦变得无关痛痒明朝能为西班牙提供铸铁火炮与火药,依照已知的明朝疆域,这些火炮必然数目众多,足够西班牙战争所需。

    “铸币权可以先按下,把握铸币权的富格尔家族还需要进一步知会,土地倒是没什么问题。”

    菲利普说到半截,廷臣们都还等着他说下文,却发现他们的国王突然转过身攥着十字架项链向身后桌上摆放在一堆金银制品当中的巨大十字架祷告起来。

    过了很久,菲利普才转过身道:“那些土地几乎没有矿产,毫无价值,沙漠、森林、火山岛和半个巴拿马?”

    “条约可以继续谈下去,用一年两年的时间都可以,把今后的边界设定好,甚至可以完全不要边界明朝与西班牙能够互补,我愿意和中国君主共治新西班牙。”

    在一干廷臣的呆滞面容中,菲利普猛地抬起一只手道:“更大的新西班牙!”

    要是没这句,廷臣就以为国王‘走不了路的病’已经长到脑子里去了,不过有这句在先,倒是让他们稍稍安心。

    看起来他们侍奉的国王还是那个拥有浩荡军队,野心比军队更大的国王。

    “中国君主需要什么,白银、黄金和新西班牙的土地?他要什么我都能给他,我需要一支可以作战的军队和大量的贸易,王室贸易。”

    “绕开所有商人,一年一度,就像他们达成的协议上,绸缎、瓷器、军服、武器、火炮、战船,总商货的百分之三十,以低于商人百分之十的价格,王室专营。”

    “达成协议需要三点,明军舰队灭掉新大陆北方的法国人,以防再出现北极法国、准许西班牙人进入明朝土地,并准许我的传教士传教。”

    世上没有北极法国,但曾出现过南极法国,是法国人在明世宗嘉靖三十四年进入瓜纳巴拉湾登陆建立的殖民地,十年后被葡萄牙夺回,并在其殖民地的基础上建立里约热内卢。

    菲利普点着头,确认自己开出一个很好的价码,道:“只要这三点,其余一切都可以妥协。”

    王室专营的贸易能为西班牙提供军费,还能偿还一部分贷款,解决了菲利普的燃眉之急,再没有新的财源他就又要破产了。

    之所以仅仅驱逐法国人,则是因为新大陆上目前仅存在四个国家势力,分别为占据地盘最多的西班牙、囊括巴西的葡萄牙、北部的法兰西以及菲利普看来正准备从他手中取得入场券的明朝。

    菲利普不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但明朝此次协议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中国君主很尊重他。

    像法兰西人,从来没想过以条约的形势在新大陆征求他的同意。

    在他看来,明朝此时此刻正在征求他的同意,一个无比庞大、战力强悍的国家在征求他的同意,并希望与他共享新大陆。

    这绝对不是坏事。

    至于英格兰海盗德雷克进入新大陆西海岸?忘了英格兰吧,菲利普根本就不在乎那个边鄙小岛,总有一天他会干掉伊丽莎白取回英格兰国王的称号。

    但有一个绊脚石。

    曾追随唐胡安一同参与南京议和的军事顾问道:“在南京议和时我们就曾提出西班牙人进入明朝的要求,被陈沐部下的主持谈判的赵士桢阻止了。”

    “这次和我们谈判的依然是陈沐,这会很难。”

    “把谈判拖下去,在此之前我准许中国君主合法拥有加利福尼亚半岛北部所有土地,直至葡萄牙与摩洛哥人的战争结束。”

    菲利普这样说着,自信满满,道:“不出意外,今年秋天我会得到葡萄牙国王的头衔,在仪式上邀请陈沐到马德里来,我会亲自和他谈一谈。”

    话音刚落。

    “这太危险了!”

    “怎么能把那个蛮子弄到宫廷来!”

    老迈的铁血公爵阿尔瓦推开廷臣,上前道:“国王与陈沐相见太过冒险,应该由我去见他,君主与君主,将军与将军。”

    那架势好像要和陈沐在战场上分个生死一样。

    菲利普的嘴角上扬,这些来自于新大陆的书信让他很是开心,似乎逐渐加重的病情都得到减弱。

    他一直想把明朝拉到他的战车上,南京议和之所以能快速达成协议,就因为陈沐编出的美好蓝图两个世上最强大国家组成联军!

    从葡萄牙那得到的消息,明国的海盗将葡萄牙人从阿拉伯海逼走,这意味着他们的势力范围已经能够触碰到奥斯曼,如果双方的联系更加紧密,明朝可以在他们背后作为牵制力量。

    这一切建立在,菲利普并不知道奥斯曼与大明陆路友好贸易关系的基础之上。

    其实所谓的鲁密、鲁迷,是罗马的音译,因为君士坦丁堡官方名称一直是罗马,奥斯曼的自称也是罗马帝国。

    当然,如果一切能依照菲利普的想法进行下去,很可能欧洲会在他的手上统一,对明朝与西班牙两个大国而言都将收获颇丰。

    但那话怎么说来着?

    事物的发展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接下来马德里宫廷收到书信里的内容有些变味了,阿尔曼萨没有再继续发来书信,取而代之的是西印度委员会,他们说阿尔曼萨叛逃到加利福尼亚半岛上。

    那座岛现在被明朝更名为分界半岛,贝尔纳尔军团长集结三个军团的兵力向分界半岛对峙?

    菲利普看不懂了,阿尔曼萨去分界半岛很正常,为什么西印度委员会要用背叛、逃跑这样的词来形容?

    贝尔纳尔,带兵对峙?

    事情似乎正朝着他所不愿看见的方向发展着。

    直至收到最后一封信上,贝尔纳尔已经被西印度委员会推举为代理总督,明军登陆,击败埃雷拉军团战争,正式开始。

    “快来人,国王昏倒啦!”

第六十八章 农耕

    国王可以不在乎新大陆的土地,但对新大陆的新贵族来说,那是他们安身立命根本,不容放弃。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其核心利益也根本不同。

    正如有时人们的初衷是救国结果却让帝国提前毁灭一样。

    攻占阿卡普尔科的第三天,邹元标将一封报告摆至陈沐案头,明属阿卡普尔科的一千二百一十三户百姓与此地开垦田地皆已登入黄册,接下来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稽查匿田,征发徭役开垦荒地了。

    邹元标进入角色挺快,也没有带着那股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气,陈沐看见他送来的信时还以为他会在信里说:“生番凶蛮不知礼仪,自甘化外,由他们自生自灭好了,咱们撤。”

    幸好没有,否则陈沐会把他丢到郑屠部里自生自灭的。

    放下书信,陈沐轻轻笑着,对左右侍从道:“将舆图拉下来。”

    笼罩在他眼前的战争迷雾正逐渐散开,由阿卡普尔科向北至巴亚尔塔港间千里海岸已在舰队南下途中绘制成图,本港百姓与降兵也将向东去往墨西哥城的官道以口述的方式由兵将加以绘图。

    至于密林中各个方向,如今林满爵部游击旗军分一百二十个散兵队,由精通绘图的旗官与本地百姓星分各路,向各个方向探寻出去。

    在港口村落内外,随军匠人在各处开工,最先修造的是砖瓦窑、木工厂、军器局与林场,港湾内过去属于西班牙人的修船厂也被明军启用。

    极短的时间里,现有土地大多数被收归军府所有,并重新分给百姓倒不是陈沐慷他人之慨,留在这的百姓基本上都没有土地。

    他们是种植园的奴隶与工人,尽管离拥有土地的新贵族很近,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新贵族,真正拥有土地的自由人不足一成,经过重新分配后六成百姓都拥有可自行耕作的土地。

    “学生遍观故事,通常战后新得之土为收获人心要先免税三年,然此地百姓先前同农奴无二,可行三十税一,鼓励农耕。”

    邹元标的治政才能称不上多高,甚至还是仕途新手,但这不妨碍他能轻轻松松将阿卡普尔科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对陈沐拱手道:“大帅可否调拨一总旗亲军,于城外教授百姓耕作?”

    陈沐还未说话,臭脾气的杜松皱眉道:“你当我们是农夫么?”

    杜黑子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看着怪吓人的,邹元标压根不搭理杜松,梗着脖子拱手道:“学生算过,阿卡普尔科如今现有农业繁荣,田地七万亩有余,其耕种如陈帅言为玉米、红薯、辣椒等物,亩产均胜大米。”

    “虽有三四石之产,但并无陈帅所言数倍于米,学生看了土民耕作的方式,虽在下不会耕作,亦觉有些问题。”

    杜松不吭声了,听到三四石这个结论时便闭口不言,两眼瞄着自己鼻尖,藏在身后的手不断用拇指掐着指节算着,半晌见陈沐不说话,他小声问道:“秀才,你说一亩三石,那岂不是说,这一年能产二十余万石?”

    “没那么多,当地百姓种粮不足两万亩,更多土地在西人命令下拿去种棉花、甘蔗,近似江南。”

    说罢,邹元标扬头补上一句:“邹某为万历五年进士!”

    杜松一瞪眼,还未开口便被端坐案后的陈沐制止,抬手一指大门旁边的座位,杜黑子老老实实地过去抱臂而坐,陈沐瞥了他一眼,这才问道:“他们是怎么耕作的?”

    “无耕畜、无梨杖,更无翻车、水车、水凿之类器械,仅有掘土棒木棍绑着石头,这的田地随种随收。”

    邹元标年轻的脸上扬起文化人那种骄傲自得,道:“到处都是适合开垦的土地,以此边鄙之地些许田地,从明年起,两年内单凭官府收税即可供养一万驻军!”

    “为何是明年?”

    面对陈沐的问题,邹元标有些尴尬道:“没有农具、没有耕畜,在大明一户百姓带头牛一年可耕五十亩地,这边一户百姓用石头棒子能耕三五亩地。”

    说着邹元标感慨道:“也就是亚洲天降贵土,有玉米这些物事,否则他们都会饿死的。”

    陈沐缓缓摇头,道:“所以你是想让辎重船今年夏天来的时候多运耕畜?用不着。”

    “而且耕作五十亩,那不是这的百姓能考虑的事,他们只要一个人能耕十亩地就算好的了。”

    陈沐早年是看着部下种过地的,说起这些事还算信手拈来,道:“这的百姓普遍贫穷,你给他们耕牛,五人共用,每人耕作十亩地,但用牛要不要本钱呢?”

    “牛病了或死掉,对他们的损失呢?一个人用锄头代替犁去耕作,也能耕作五亩,没有牛,就不必在收成后种植饲料及想放牧这些麻烦事,腾出手来种植豆、麦、麻、蔬菜,一年下来收获也和牛差不多。”

    “如此一来,东洋军府不必在辎重中承担大量病牛死牛的损失,船上有更多空间用来运战事辎重。”

    陈沐道:“我认为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普遍用上铁质农具,并在亚洲诸县将已有六畜扩大养殖。”

    “你的职责并非是手把手给百姓种地,或想方设法使军府为你的政绩创造便利,而是用现有条件,为百姓创造更有利的政策,比方说联系周边部落设立市场。”

    “即使你的百姓一个人能耕作一万亩地,没有市场,他们种出的粮食没有用处,也只会一年种上两亩地,够家人吃用也就够了,种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难不成就为交租?”

    “他们现在连租牛都租不起,何况没学到多少汉语,你又怎么让他们知道牛有多重要,发给他们回去都宰掉吃肉了。”

    商品粮才有意义。

    邹元标离开很久,陈沐仍旧伏案勾画着关于亚洲农业未来的宏伟蓝图,他想要在这片土地上构建出一种以明人村落为主的大型农场,这不但需要大明本土与欧洲相结合的农业技术,耕畜也必不可少。

    当陈沐把挽马的主意打到安达卢西亚马的身上时,他几乎同时从东西两个方向收到消息两支军队正在分别由海陆接近阿卡普尔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757/ 第一时间欣赏开海最新章节! 作者:夺鹿侯所写的《开海》为转载作品,开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开海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开海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开海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