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开海TXT下载开海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开海全文阅读

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直房

    明朝的主旋律其实是悠闲,生活节奏慢得令人发慌。

    明人可以多奢侈呢,就以现在还未出生,名叫张岱的散文家来说,官宦子弟,一辈子就考了一次乡试,没考;写诗、作画、下棋、游玩,被称作浙东四大史家之一、小品圣手。

    为了找出最相配的茶与泉,他花了二年多的时间以各处名泉煮各地名茶;为了学琴作诗,他与朋友创办了“丝社”和“诗社”,定期聚会,练琴吟诗;

    为了学到最正宗的斗鸡训练方法,他派人暗中寻访汉代斗鸡名家樊哙的后代;为了吃到最丰富的美食,他亲自养牛研制乳酪;

    为了吃到最肥美的蟹,他专门为此创立了“蟹会”,只为了每年十月能与朋友一起聚会吃蟹;为了玩牌更加有趣,他亲自设计了各种纸牌,并发明了多种纸牌玩法……此外,蹴、观雪、狩猎、听戏、游湖、收藏、鉴赏,直至国破家亡。

    在大明当个中产是很舒服的,谁不向往这样的生活?

    为复原一首失传古曲,花上两三年时间,体味其中的远古味道,大量搜集史料,并根据内容重建一所古代风格的院子,等到园子修建好了,再招呼朋友聚会,并亲自执萧伴奏,曲散后,园子一拆,皆大欢喜。

    不计时间、金钱、名利、得失,很让陈沐羡慕。

    可惜那只是他向往的生活,而并未他要追求的生活,没人能怀揣一个即将灭国的秘密贪图享乐,陈沐不能。

    所以他自居庸关与徐达一别后进北京城,歇了两日,第三日丑时一刻打着哈欠洗漱,换上崭新官袍,腰间挂上朝廷发下出入宫廷的牙牌,带杜松骑马去往午门。

    杜松穿得可厚,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出门时整座皇城还沉睡着,干燥的黑夜里开门便被冻得浑身打颤,铺面冷风转眼就让人清醒。

    这几年天气不正常,陈沐回京是算着时间的,往常这时候北京应当已经回暖,谁知道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出门地上已积得比鞋底还厚,天上还飘着雪花,打在脸上冰凉。

    按后世的时间,陈沐出门时还未到凌晨两点。

    原计划前天就该开始的朝会并未如期开始,据往来报信的游七说,是因为小皇帝在宫里大前夜在宫里偷偷喝酒,被李太后发现罚跪半宿,到了朝会的点上实在起不来,迷迷糊糊的模样影响天子龙威,所以才推迟到今天。

    当然,那两天朝臣百官还是去参加早朝了的,不过徐爵帮陈沐作了个弊,昨天夜里才让宫人把他的牙牌送来,没有牙牌,自然就不用参与朝议。

    陈沐觉得自己可能是朝参官里起得最早的,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别人一般都在城南有宅子,或许他们在城东城西城北都有宅子,但大多朝参官都会在城南置办一套宅子,有这处宅子,就能在这个干燥而黑暗的早上多睡大半个时辰。

    不过看路上官轿往来,他似乎还不是起得最早的,显然也不是住得最远的,甚至在拐上长安街时,还有人说自己是从安定门一路被官轿驮过来的。

    临到午门外,陈沐觉得文武百官的说法大错特错,乌泱泱聚了好几百人,等候朝钟朝鼓敲响,这已经是张居正考成法有功,罢免沙汰许多官吏,否则单单京官上朝的就超过千人。

    陈沐不懂什么规矩,随便找个地方站着,身上绯袍仙鹤能把旁边一片蓝绿之中的官吏吓死,要不是徐爵专门锦衣卫在午门外等着,瞧见他便把他拽走,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一品大员,在午门外瞎站着算什么事,这是咱锦衣卫的直房,稍坐。”

    锦衣千户一路将陈沐引入城门旁的直房,徐爵这锦衣都指挥使正翘着腿就豆浆吃焦圈呢,抬头瞧见陈沐,指指桌上道:“离开宫门还有一个时辰呢,来碗豆浆?你马夫呢,咱让人给你牵过来。”

    朝会这么严肃的事,看徐爵在这呼噜豆浆,陈沐心底那点小期待转眼散个干净,摆手道:“在家吃了,杜松在外头,你见过他,他能进来?”

    徐爵摆摆手,刚擦嘴自有锦衣上前听他耳语几句,什么‘最黑的那个牵个白马’吩咐下去,这才抬头对陈沐笑道:“见笑,咱锦衣都是宫里人,跟你们大臣看见的宫城不一样,自在的多,你进宫就当回家了正好你回来,哥哥问你个事。”

    陈沐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挑挑眼皮:“嗯?”

    “烟草,出自南洋,但这东西是不是不好买?”徐爵招招手,有人将上油的烟斗递给他,把玩着燧石火机点上火笑道:“这都是你那的东西,去年有广东小官入京送的,后来我派人去买过,没买着。”

    “堵不住呀。”陈沐看徐爵这样,没来由地叹了口气,这才笑道:“烟草出吕宋,这东西抽多了身体不好,我就禁了商贾内流,你拿这两样东西,都是我这次朝会手本里要议的事。”

    燧石火机目前还是军资,严格上来说不能外流;烟草则是南方各港违禁,更是在南洋军府的法令的不能外流;现在都跑到徐爵手上,很显然,这些东西堵不住。

    火机还好说,这东西本身陈沐就是像商业化的,无非是先前旗军还未配齐,所以没有外流;烟草就不好说了,他打算拿到朝廷让百官议一议,这东西的坏处陈沐很清楚,不过与其让人冒着违法走私,还不如官府专营,还能抽出重税。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朝会就是个形式,什么事都办不成。”徐爵饭后抽口烟,轻笑道:“自嘉靖爷爷那会,朝会就没用了,真正的大事都在奏章手本里。你这事与其放在朝会上说,不如下朝去张阁老府上聊。”

    “朝议人多嘴杂,能议出个什么!”

    徐爵说着,烟斗放在一边,摆摆手让屋里锦衣去别的房间,蟒袍里圆润的身子抱起手臂浑像个球,笑眯眯地对陈沐道:“你让南洋给哥哥弄些烟草,跟你说个秘密。”

    烟草换秘密,陈沐给徐爵翻了个大白眼,不让你抽烟是为你好,爱抽你抽呗,弄不好还能瘦点,他点头道:“等俩月吧,什么秘密?”

    “你肯定还没听说。”徐爵笑得牙花子都嘬了起来,“陛下要给你封爵!”

第四章 速报

    从嘉靖元年至今,大明王朝没给任何一个武人封爵,在历史上,至崇祯十六年,武官得爵者唯李成梁一人而已。

    没办法,李成梁的战功太重了,他和每个大明将官的晋升方式都不一样。

    俞大猷、刘显,是大明朝的救火队长,南边哪有叛乱,让他们带兵过去,一年两年,叛乱平息。

    戚继光则是大杀器,硬要说起来除了杀倭寇,其他的首级功可以忽略不计,把他放在东南,东南再无战事;把他放到蓟镇,蓟镇再无战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边疆封锁固若金汤,让敌人打都不想打。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战而屈人之兵为善之善者也。

    李成梁的战功则是另外一种方式,他拉一个打一个,从来不把敌人赶尽杀绝,实在没有敌人就创造一个敌人,所以他在东北年年得胜,没有一年不打胜仗的,有时一年捷报还好几封。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

    就是一万次胜仗,没把问题解决掉,因为李成梁总能再创造新的问题。

    其实陈沐的作为和李成梁很像,比方说银钱公私不分、比方说总能创造新的问题。

    陈沐起初听见徐爵说皇帝打算给他封爵是很意外的,后来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功绩好像封爵也不算什么。

    从隆庆五年起,朝廷就没再给过他任何加官封赏了。

    陈沐在锦衣卫的直房坐了半个时辰,又去旁边下三间的翰林直房坐了一会,因为谭纶来了,老爷子本身是有优待不必上朝的,不过前些时候又被弹劾,今天是来递手本上奏罢职的。

    年过五旬的谭纶看起来格外苍老,铁马金戈已成往事,当国家北安群虏南无倭患,战场阵前的海盐戏腔也无力高唱,只剩下平日里应付那些虚无缥缈的诋毁,令人徒加伤感。

    兵部尚书毕竟不是个养老的职位,谭纶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再履行尚书的职责,几次奏上手本请求罢免,却都被万历皇帝一言而决地拒绝,并非张居正发话,就是万历皇帝自己,不让他走。

    张居正非常清楚谭纶的难,甚至可能由着他归乡告老要比现在过得舒服些,但谁都没有办法。

    待到卯时,文武百官进宫,在金水桥南依官职品级列队等候,签好注籍也就是朝会签到表,陈沐才发现对自己而言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他的品级。

    他的官职相当于武臣转总督,大明武官品级其实要比文官品级高三级,这也是太祖朝定下厚待武臣的规制,最早朝会时是要将军先行,然后别的官吏才能依次入宫,不过到后来改为分两门,文左武右,即使后来重文轻武,品级的事依然维持下来。

    内阁大学士站在最前,人家都有三公的加官,正一品是当仁不让。

    后面的事就犯难了。

    这次朝会没有总督,各地总督都是早先在过年前赶到京中述职,现在都走了,朝廷除了三孤,没有从一品文官。

    而三孤,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大爷,比较年轻的也就是谭纶了,这都开了五张,大家都有不必朝贡的优待。

    其实陈沐觉得自己站在武臣那边比较舒服,那边左都督戚继光也来参加朝议,他要报京师修三屯营及千余座敌台已经修好的事,立在最前,同这边阁臣相较后退一步,他觉得自己站戚继光旁边挺合适的。

    陈二爷站在金水桥南边左顾右盼,检查官员仪表,是否吐痰、咳嗽的御史看他穿着绯袍仙鹤立在当中,又不认识,也都正琢磨要不要过来骂他一顿,陈沐听见谭纶在那边叫他。

    转头看过去,位列最前的张居正转过头没好气地看着他,拢着袖子握象牙笏指了指自己身后谭纶旁边的位置。

    大佬发话,陈沐没什么好再犹豫的,快步走过去朝身后老大爷们做了个罗圈揖,这才乖巧地立在绯袍锦鸡的六部尚书之前。

    宫里已经装上电灯了,琉璃厂的制造工艺比南洋好得多,金水桥南北建起三道半人高的低矮登台,似乎是将线藏在地砖下,美中不足便是奶白色的琉璃灯罩不透明,照出的光昏昏暗暗,在陈沐看来,这完全是下了人工血本的现阶段真空手艺还不到位,南洋都还在用类似拔罐的工艺来贴合灯罩,即使工艺最严谨的灯芯,也坚持不到一个月。

    比起灯芯,灯罩要贵,但灯芯一直需要更换,这里面人工成本可不算小。

    不多时,殿陛门间列大汉将军,穿着全服铠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校尉握刀站立,少顷,钟鼓司奏乐,皇帝乘轿抵达御门,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再往后就是走程序了,鸿胪寺高唱一声,该鼓乐的鼓乐,该入班的入班,陈沐只是跟在张居正后头走,偷瞄了几眼似乎刚睡醒迷迷瞪瞪左顾右盼的小万历。

    四品官往下的人,他们的早朝到这就结束了,殿内没那么大的地,大多数人剩下的工作就是早起罚站,在金水桥北听着宫殿外美姿容、大音声的通政司、鸿胪寺官员带读奏章等待下朝就可以了。

    入宫殿站定,首先是入京、离京官员的谢恩,包括陈沐,不过都有人带读,不用出班。

    接下来是边疆奏报,也和陈沐有关,分别是东北的李成梁又立功了、日本大多诸侯已同意国王划分府县、西南三帅将缅甸彻底平定,诸如此类战报,这些事大伙早先就都知道,无非追求个张国威而昭武功而已。

    等到这一切结束,才开始进入早朝的奏事环节,小皇帝这会觉也醒了,严肃地坐在殿上,陈沐能感觉到,每隔一会,小皇帝就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这让陈沐觉得老低着头不太合适,终于在一次对视时笑眯眯地拱拱手,把小皇帝逗乐了。

    戚继光奏报了修敌台、三屯营的事;皇帝下诏东南民力疲惫,免了一半内库缎匹供应;户部议了钱法上的事,没议成,被内阁揽回去再议,市场铜钱受白银冲击太大,要统一钱法;张居正报告了一下《大明会典》重修情况;督仓场户部左侍郎奏太仓银的情况。

    林林总总诸般事宜,终于等到没人说话了,陈沐这才轻咳一声,出班行礼道:“臣,南洋大臣陈沐,出京四年,回京述职!”

    小皇帝一扫昏昏沉沉的威仪,险些从皇位上跳下来,左手拢着右手日月袍大袖,右臂向前伸展呈先上后下的弧度,满脸喜意眉飞色舞,道:“速速报来!”

第五章 朝议

    早朝令万历皇帝昏昏欲睡,陈沐出班请奏像是给小皇帝打上一针兴奋剂。

    他没见过陈沐,但这不妨碍万历对朝班之中张居正、王国光、谭纶等白花花的胡子老头里掺进去一个英武、官位至极的年轻身影做出猜测。

    万历一直在等,等着陈沐出班请奏,因为那才是今天朝会的主角。

    抱同样心思的不单单只有皇帝,陈沐的请奏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意义。

    “自先帝开海禁,授臣南洋大臣,全权理外洋事,约定每年向国中输银百万两,至今已有四年。臣感先帝治国殚精竭虑节衣缩食,故初到海外便定下章程,为大明皇室在海商合兴盛中入股三分,四年向内库输银八十万两,供皇室支用;此外,每年依约,向户部输银百万两,自吕宋事成,各项收入俱增,自万历元年,京运增至二百万两,四年共向户部输解银六百万两。”

    “臣没有辜负先帝的重托,今后每年,南洋军府一样会向北京押解白银二百二十万两。”

    “四年来,吕宋王,苏禄东王、西王、峒王,琉球王、婆罗总兵、爪哇诸王、亚齐王、占城王、暹罗王、狮子国王等国入京朝贡;西班牙使者至南京签订条约,安南王认罪伏法,三宣六慰叛乱平息,外洋明人海寇改邪归正,大明商船西出马六甲至印度、东入日本,采购珍奇带回原料,促进国中商业生产……”

    对,就是这个感觉!

    小皇帝万历轻轻咬牙,日月袍里小手轻轻锤了一下龙椅,这就是张居正、赵士桢给他上课时的感觉,讲解那些大明版图以外的事时,别管是最有洁癖的帝国首辅还是年纪轻轻的力学单位,每当讲述起这些,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变了,用词通俗易懂,不讲究对仗工整。

    尽管那些话往往是由张居正说出来,但他知道,真正的老师另有其人,就是现在朝班之外侃侃而谈南洋大臣!

    只有他才能写出那样的教材!

    “朕……”

    通常朝会中大臣奏报事宜,皇帝是不会打断的,要等他说完再说,不过这次万历破了例,打断后问道:“朕看过南洋军府账目,首年入账二百三十万两有奇,次年入账二百七十万两,这是因为与西夷一战,船上的货物用了两年才卖出去的原因,他们船上有那么多货?大明两年都卖不完?”

    “回陛下,并非如此,那是一艘西班牙皇室商船,他们管那条船叫马尼拉大帆船,一年一趟,由马尼拉开往亚墨利加的墨西哥城,要在那贩给西夷商贾,一船货物价值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若卖入国中,只能卖出百万两,但卖给葡夷,却能贩出一百六十万两有余的白银,臣只要白银,葡夷首年来澳商贾没有那么多白银,便只能等他们来年备足白银再购。”

    陈沐这句话说得很慢,他在等,等不明事理的傻瓜官吏跳出来骂他,问他入帐二百七十万除了交解朝廷一百二十万剩下的花哪儿了,是不是中饱私囊吞了。

    可惜没有,没有朝臣是傻瓜,首先南洋军府不受管制,与其攻讦这个还不如骂他私藏甲械,再者说,人们知道白银花哪儿了,这不是秘密,而且南洋军府也没有秘密。

    万历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对葡萄牙安上人傻钱多的印象,陡然对他们这些早年作战过的外夷好感提升一大截,这才皱着眉毛想了一会才道:“对,朕还要问你,南洋四投疏,施行的如何,可见到收效?”

    所谓的南洋三投,也正是陈沐花钱的去处,全称是《南洋军府生产、技术、民生、人才投资计划》,名字是陈沐起的,奏疏是高拱拟的,就为说清楚陈沐把银子都花到哪去,不能再出现‘八十万两陈帅挪用’这种情况。

    陈沐还真没想到万历皇帝小小年纪会对这个感兴趣,他那玩意其实是高拱写给朝臣看的,没指望万历能理解。

    “回陛下,所谓四投,是指投资生产、投资技术、投资民生、投资人才,因我大明幅员辽阔,暂时大多局限于广东,讲究资金专项使用。投资生产,交付两广布政司,用于鼓励商贾提高产量、农夫提高产粮、匠人创造新具,每年二十万两。”

    “投资技术,交付工部研制新式军械、新式器具,每年五万两;投资民生,各地漏泽园、养济院和惠民药局的修缮及日常用度补给,这是全国范围,每年二十至四十万两;投资人才则用于各地建立社学、给教书先生送些肉食,资助些孤儿、贫苦后生进学,南北讲武堂革新战法、器具,并拟加入南直讲文院的资助。”

    “主要目的有二,一在更好的技术更多的产量能让大明海外商路占有更多优势,别国产一匹布要六钱银,我一匹机布只五钱银,比他做得好,我还有得赚,别国百姓便只买我的,从他们那买进棉花,卖出布匹,一进一出,便是双赢,大明赢两次。”

    “其二,便在于平息叛乱,免除国内战争忧患。”

    陈沐说出双赢时,朝臣没什么动容,依旧静静听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海外对北京的影响还是太弱,作为帝国最优秀的臣僚,他们当然能听懂陈沐在说什么,但没人在乎……海外的事太遥远,国中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鸟,等着陈沐这只出去捕食的大鸟回来喂食就够了。

    何况所谓的‘陈学’,也仅仅在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及万历皇帝之间流行。

    别人不懂。

    但等他说出目的之二在于平息叛乱,免除战争忧患时,朝堂顿时嘈杂起来。

    “嗯?”

    张居正转过身,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过朝臣,这道目光到哪,哪儿便鸦雀无声,待朝臣安静,他才拱手出班道:“陛下,陈帅有大功,朝会后留他在宫中为陛下解惑吧,朝会还要继续,请其他大臣有事者先议,陈帅?”

    张居正说罢,陈沐拱手向皇帝告退,回到朝班,万历皇帝意犹未尽,不过也只能让朝会继续进行。

    再让陈沐说下去,满朝文武都得陪他站三天三夜,皇帝这求知欲这么强,三天三夜能说完?

    神中年感觉,同五部部堂共宴陈沐的事恐怕还要往后推推。

    最关键的是,张居正在乎规制,而陈沐的作为虽然是为国为民,但不合规制,偏偏这个人还是自己拱起来的,不宜拆台。

    但不守规矩的捣蛋鬼就这一个就够了,可不能再让别人学去了。

    到时候叛乱是没了,可朝廷先乱了章法可不美。

第六章 何方

    正午,紫禁城东宫,一大一小,两个没睡够的年轻人裹着厚实冬衣坐在殿外晒太阳。

    金盔金甲的大汉武士将皇帝寝宫里的浑天球搬到殿外石阶下,二人椅子下面铺地的是一副鞣制鹿皮制成的庞大世界舆图。

    “陛下读过陈某的道德经,对那本书有何看法?”

    在宫里用朝食,张居正与李太后在一边坐着,皇帝像只鹌鹑什么都不敢问,全然不像朝会时的精神,陈沐自然也不敢放肆,一顿饭吃得严肃不已非常无趣。

    像他们这样管束下去,小万历虽然会有很高的才能,但压抑天性,性格绝对是要出问题的,后世学生课业紧张老师严厉,可到底还有同学陪着玩耍聊天,缓解压力,可皇帝有什么?

    陈沐被万历拉到东宫,看小皇帝指挥力士抬出浑天球,拿出一套自己藏了很久而庞大的世界舆图,上面诸国被填成不同色块,还标注着什么西京马德里、蒙古马场、南洋渔场之类的幼稚笔记,像献宝一样请他观看,带着骄傲神色扬着小下巴说出夜里在窗上盖上薄布不透光亮的小聪明,让陈沐没来由地鼻间一酸。

    这幅图很幼稚,非常幼稚,上面勾勾画画、涂改痕迹,更是拉低了皮卷舆图的档次。

    陈沐从军府卫随便调二十个海军讲武堂毕业旗官都能画得比这幅图严谨一百倍。

    但其长四丈、宽三丈的宏伟篇幅,意味着这绝非常人之力所能完成,而万历只有一个人,也只有十二岁,陈沐仿佛能看见在无数个夜里,寝宫门窗被盖上布帛,殿内小心点起灯盏,躲避母亲责罚的小皇帝笨拙而认真地趴在地上,用笔墨小心翼翼勾画出宏伟蓝图。

    没人陪他玩,甚至没人能正常地陪他说话,皇室子孙自幼便是孤独的。

    陈沐敢打包票张居正肯定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上朝前在直房,他听徐爵随意地提起过,内阁产白莲花、翰林院产双白燕,张居正弄来给皇帝玩耍,被冯保训了一顿。

    ‘皇帝年幼,不应该用这些奇怪的东西使皇帝贪玩。’

    作为宦官首领,很识大体,但实际上皇帝不是贪玩,是没得玩。

    所以陈沐整个上午都在倾耳倾听皇帝讲述那副大作,像用幼稚的语气与想法描述伟大帝国的宏伟蓝图,也像找到久觅知音讲述埋藏心底的秘密,更像学生终于寻到阔别老师等待检查功课般,背诵一处处地块特产,描述将来一处处子民安排。

    “你先说。”

    小万历怀里抱着去年底暹罗国进贡的宠物猫,眯着眼睛摊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不时从二人之间的小方盒里摆出一小块馅饼,他吃一口、让猫吃一口。

    馅饼还是陈沐数年前上次进宫的老口味,是万历差遣宦官去东华门外买的。

    今天他被特许与四年未归京的陈沐待上一天,看起来陈沐并不在乎规矩上的事,不会因坐无坐相而骂他,看起来也不怕他,这让他非常舒服,道:“你听了许多,大明最早最好的舆图是你画的,你觉得朕这幅舆图如何?”

    “陛下错了,大明第一幅最好的舆图不是臣画的,舆图要求标准,首选计里画方之法,此法源于晋代裴秀的制图六体,图以寸为格,一寸折百里,国朝许多地图都用到这个方法,最好的是罗洪先的《广舆图》,不过此法没有考虑到寰宇是圆的。”

    陈沐抬手指指巨大的浑天球,循循善诱寓教于乐道:“若一县一府,可不思虑这些,但天下舆图则要考虑经纬,唐玄宗开元年间僧人一行法师为制定历法测子午线,选取白马、浚仪、扶沟和上蔡四个经度相同的地方,测量影高,推翻了在此之前南北朝‘地隔千里,影长一寸’的说法,得出南北距离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相差一度。”

    “陈某在道德经中所覆舆图,经纬便依此例,结合战利所获西洋舆图,拼凑为今天下舆图,陛下可以看见地图上许多地方是新近增添,凡天下有力之国,皆已加入这场发现天下的角逐之中,他们的技术都在进步,陛下生于皇明此代,大明不能做被人发现的那一个,要做发现别人的那个。”

    小万历似懂非懂,颔首笑眯眯地掂掂日月袍大袖,把手露出来指着浑天球道:“朕已经发现他们了!”

    “你是说,朕这幅舆图已经非常准确?”

    “在现阶段,这幅舆图是大明最准确的天下舆图,但臣以为,陛下可以让它更准确。”陈沐扬起笑脸,道:“南洋军府一直用于征战,在国内人手不足,近年来天时历法已不够准确,预测日食常有失测,应该编撰新的历法,数学足够进步,应该制定新的历法,并进一步测量寰宇经纬,这不但有利历法,也有利战事。”

    “今后世代,中国版图将飞速扩大,现辖吕宋、新明地块尚小,但随新明、几内亚进一步开垦探索,版图将倍之庞大,我们要有一份可供大明国土任何角落都能使用的准确历法及舆图。”

    陈沐说完,对小万历拱拱手道:“臣说完了臣对舆图的看法,陛下也该说陛下对道德经的看法了。”

    小皇帝眨眨眼,道:“这就完了?”

    “还没完,你还没说朕制这舆图合不合用,可不可能,太后看见这图便让人烧了,边角都烧了才被朕苦求着抢回来;太傅则让朕谦虚好学,多思虑治国方略,不要去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怎么你?”

    陈沐笑了,他当然知道万历想听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别人说别人的话目的在哪,他道:“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太后可以决定陛下学什么,不学什么;张阁老是陛下的老师,阁老可以规劝陛下学什么于国家有利。”

    “太后与阁老教导的都是对的,但这并不意味臣要再把那些对的规劝再重复一遍,陛下以年幼之躯便能制出这幅图,即使是临摹誊抄,所耗精力时间没有半年也是做不到的,陛下有这份聪慧与坚毅,太后与阁老的约束规劝自然会记在心里,懂得皇帝的责任,在下认为已不需臣再去规劝。”

    “臣以为如果先帝还在,看见这幅天下舆图一定倍感欣慰,会多加鼓励,陈某身为朝廷重臣,理应僭越,代先帝告知陛下一个道理。”

    陈沐说着,从绯袍大袖露出手来,拾起一块馅饼缓缓咀嚼,这饼不比山珍海味,其实味道只是寻常,但这是隆庆皇帝生前最爱吃的馅饼。

    “先帝接手的大明帝国风雨飘摇,内有财政赤字,外有南倭北虏,各地叛乱层出不穷,将校分身乏术,贤臣殚精竭虑,皇帝束手无策,稍有不慎,分崩离析。”

    “而陛下接手的大明,国内改革初见成效,仓禀足两年之用,粮食产量逐年递增、军事技术飞速发展、商业活动空前繁荣、文教娱乐数不胜数。帝国将士攻守势易打进倭寇老家,塞北鞑靼种田养羊不敢再言寇边,皇明舰队纵横四海所向无敌这是天下最强大的帝国。”

    “大明是一艘船,船舵握在陛下手中,臣要代先帝告诉陛下的,是对重新焕发生机的大明帝国来说,没有不可能,只有一个问题,君王要率领他的子民去向何方?”

第七章 千均

    “新奇,热通过水的蒸发变成力,力可变电,电可生光,亦能传信。”

    对陈氏道德经,小万历这样说道:“它与戚帅的纪效新书有所异同,条目清晰,章法准确,注重实用不论蒸机电机,还是军器火药,所言皆细,不过这与朕问的平息叛乱,有关联么?”

    小皇帝可没忘记,他问陈沐的是朝会上没说完的平息叛乱,却不知陈沐怎么说到了他的道德经。

    不过好在陈沐身上让小皇帝感兴趣的事太多,别管是平息叛乱的方法还是道德经,他都有足够大的兴趣,何况平时也没人陪小万历这样聊天,这感觉就像过年一样。

    不,比过年还高兴,十倍!

    “大有关联。”

    陈沐抬起手掌在面前比划着,脸上又扬起标志性的欺骗笑容,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说谎,道:“陛下所言条目清晰、章法准确、事无巨细的分析方法,是科学。”

    “朕不懂。”万历并不迷糊,他单纯地挺着小鹅蛋脸眨眨眼,带着疑惑重述道:“科学?”

    “这个词不高深,分科而学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在一个领域,往深了钻,总结归纳前人经验,后人继续进步探究,就是科学。科学不是固定的,从来没有说什么是一定科学的,它是人认识一切的进步,这进步的过程就是科学本身。”

    事实上陈沐过去也不太明白什么是科学,他只是笼统地知道一个概念,知道什么是科学什么是愚昧,但不知道科学本身。

    所以总结这些词汇对他来说也是艰难的,他两手并用,先抬左手,后抬右手道:“比方说农业科学,过去,先祖在野地中谋食,有一天发现刀耕火种比比在野外找食物对人的生存繁衍更有利,并把这个发现延续下去,那时候刀耕火种就是科学。”

    “再后来我们发现铁犁牛耕更好,产量更多,那么刀耕火种就是过去的科学,铁犁牛耕则成为新的科学,这……”

    陈沐卖力地说到这,才意识到他举了个非常不恰当的例子,他居然在和一个皇帝,聊刀耕火种、铁犁牛耕。

    小皇帝一脸迷茫算难为他了!

    陈沐决定换个更容易让小皇帝听懂的例子,不过他刚抬起一根手指,小皇帝便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大人般抬起一根手指摆了摆,道:“不必迁就朕,朕虽不懂你说的种田之法,但朕很聪慧,不是小孩子了,能听懂。”

    “延续先贤,谋求进步就是科学,过去用水生力,现在用火生力,以前江河之力要以塘来算,经水车流转,人可取数十吉以制天地;今技艺革新,烧煤取火,沸水成力,人得天力巨数十郎。”

    小皇帝稚嫩的脸上带着虔诚表情,说着完全不符其年龄的话,却斩钉截铁:“科学,是人智胜天。”

    天又是什么?

    也许在这个时候,天代表世界陈沐不知道小皇帝脑瓜里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如果是这么想的,那么他们的认识就在同一水平线上了,科学是系统认识世间万物为己用的手段。

    “陛下确实很聪慧。”陈沐这话绝非恭维,万历的话令他非常吃惊,这不像小童子能说出来的话,他缓缓颔首道:“臣像陛下这么大时,可不懂这些。”

    “那是因为你不需天天上朝,也没有太傅给你做老师,更无另一个南洋大臣教你认识一切,朕的老师是天下最聪慧的人!”提起张居正,小万历很是骄傲,微微扬着下巴憧憬道:“总有一天,朕会像太傅一样治国革弊,把这艘船稳稳开去好远的地方。”

    陈沐微微张着口,思绪突然被打断,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他没指望万历皇帝能怎么治国革弊,如果他能老老实实把上朝的传统维持下去,不让天下四成的总督、巡抚、知府、部堂空缺好几年,这经历南倭北虏的一代朝臣这辈子就算值了。

    现在小皇帝无比崇敬的太傅张居正,死后被他抄了家这种事,估计小皇帝自己都不信。

    最可悲的不是这个,而是人亡政息。

    “老师总说的治国,朕听不懂,圣人之言难懂,不如你说的有意思。”小皇帝转眼又对之前的话题来了兴趣,道:“四投疏做了东西拿去卖,赚来金银做东西,不过这为何与治国有关,似乎老师也觉得你说得对。”

    陈沐愿意跟万历聊关于叛乱的事,他们的时间很紧张,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晚上万历还要被赶去李太后那吃饭,他也要去张居正府邸赴宴。

    他笑道:“百姓穷苦,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谁都不愿死去,自然要去抢,抢的人多了,就成了造反,但如果朝廷让他们能吃饱饭穿暖衣,大多数百姓都很勤劳,看见一点希望,付出再多都不怕难,他们会好好活着。”

    “孤儿在街上长大,学会的自然是坑蒙拐骗抢夺,老人孤苦无依,被人煽动就容易偏信;病人不能得到医治,亲人就会失望恼怒;太祖皇帝设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是心地善良,但这能让百姓好好生活。”

    “张阁老的考成法,也是在从另一个方面用朝廷规制来约束官吏对百姓减少搜刮,多做善事。何况这也是开源节流,国中若三五年没有战事,能省下少说三百万两军费,这和整个南洋军府的京运差不了多少。”

    明朝已经开始休养生息,南洋军府海外用兵不需消耗国中银两,没了南倭北虏拖后腿,自身若再不出现叛乱,只需要几年就能让国力再登上一个台阶。

    陈沐看着小万历重重地抿了抿嘴。

    这个小皇帝不容易,人生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陈沐甚至可以预见,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并非治理国家或向外扩张。

    而是张居正这次延续十年自上而下的改革,与将来也许会出现自下而上的变革。

    一人之力终究势穷,却没有人能阻挡大势,当一些东西影响大多数人的生活,事实上他们早就身处变革之中。

    暴风雨要来了,小皇帝手上的舵,有千均之重。

第八章 万历

    陈沐走出皇宫时天色将暗,多亏下朝徐爵就派人给杜松传了话,才没让杜黑子在锦衣直房里傻等。

    锦衣给南洋大臣留了口信,他家的五品马夫杜黑子正午去城西柳泉居吃了些点心,下午怀里揣着两壶酒跑去听戏,喝多了争风吃醋跟人动起手来,一个人放翻六个壮汉,顺便揍了三个盯梢来劝架的锦衣,酒醒之后赔了九个人,带人去鹤年堂抓药。

    陈沐走出宫城,听锦衣千户跟自己讲杜松的情况,听着他面上轻笑,心里不太舒服。

    他知道杜松的问题,武艺高强、脾气暴躁、心胸狭隘,每每遇战总想仗刀策马轻军冒进,就算在北讲武堂学毕业,才能有所提高,但性格缺陷却随年龄与日俱增经常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家伙总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自毁倾向。

    民族危亡、战局垂败的时候怀抱这种必死之心挺好,但平常总揣着这种心态就有点恐怖了,陈沐不止一次交给杜松些寻常小事,这家伙居然能说出‘干不好我就出家当和尚’这样的话。

    陈沐已经想好了,杜松说什么也不能再留在国内,等海外的正经航线出来,就把他丢到墨西哥去,但必须要等正经航线试过之后才行,真说起来,杜松性格里的坚韧远远不及林满爵十分之一,他也就能做个战将,探险家这种对性格要求过高的职业,他没有担当的能力。

    神中年也刚从宫里出来,他和另外两名阁臣整日都呆在内阁里,中间差宦官去看了陈沐跟小皇帝几次,每次得到的回应都是小皇帝在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什么,看模样跟陈沐聊得挺欢阁老真没想到,这俩人年岁相差近二十岁,居然能聊到一块去!

    还真别说,他俩确实能聊到一块去,而且在某些新兴领域,小皇帝的了解甚至超过世上大多数人,因为本身接受的知识少,他认识世界的开始基本起源于《陈氏道德经》,接受一切新鲜事物要比别人快得多。

    不论朝野,现在都还有人不相信从东出发航行寰宇能从西边回来当然,只限于不相信,即使真的有人环绕一周回来,对朝野也没什么好震动的。

    天圆地方是中国的老理论,但这个理论老到什么地步很少有人知道,在汉代,东汉时期,这个理论就不时兴了。

    汉武时巴蜀学着落下闳为制定历法,提出‘浑天说’,他的历法比旁人都要精确,叫太初历,被选为官方历法,不过当时没人能确定地是什么形状,因此还只是一种说法。

    到东汉,张衡发展浑天说,同时期还有一个对立学说叫‘盖天说’,早期属于天圆地方,后期地也变成圆的,争论点只在于天地究竟是球形还是半球形。

    天文学的观测与进步一直在发展,到唐朝,测量经线距离的僧人一行彻底推翻了盖天说,他为唐玄宗制定的历法叫做大衍历。

    这世上不单单航海者需要准确的天文学导航定位,农耕文明更需要准确的天文学制定历法。

    对朝野官民而言,有没有人环行寰宇一周并不重要,就算真的知道有人环行周天,也起不到任何实质性意义,日子还要过。

    但对小皇帝来说,环绕周天的应该是他的舰队、应该是他的子民,如果不是,他的子民就应该去了。

    “陈帅很是欢喜,想必与陛下交谈甚欢。”张居正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府邸内迎接陈沐,边引路边笑道:“可否与仆讲讲?”

    “陛下谦虚好学,有明君气象,这是大明的福气,阁老居功至伟。”陈沐笑着恭维张居正,在室外小声对张居正道:“陛下欲下诏,待明军登陆南亚墨利加,招募军兵战船组成舰队环游世界,我举荐了部下悍将林满爵,其性情至刚至坚,可担当此开天辟地头一遭的重任。”

    “环游世界?”

    张居正的眉头皱起,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拉着陈沐拐到一边问道:“有利可图?不要为彰显气象打造五千料巨舶宝船,海军讲武堂的研究老夫看过,那种巨舶并不合用,劳民伤财。”

    听到张居正言语里似乎并不反对,让陈沐松了口气,拱手道:“阁老放心,大明已拥有向东行至西班牙的海图,这是一条成熟航线;向西则有三宝公当年行至非洲的海图,大明距天下舆图其实只差最后毫厘。”

    “不必大动干戈,向东,依照合约大明最远于西班牙驻军;向西则依照与葡萄牙、狮子国的合约于狮子国驻军,沿途还有诸多葡夷商站可供补给,只需派遣一支三千人舰队,携带使者、锦衣向西驶去,再招募民间商队随行,行至各地即可,在下以为,最大的三艘战舰,以南洋卫港新造两千五百里料战船及两千料战船最为合用。”

    “沿航路左近,使者同各国签订通商条约,锦衣暗查国情国力、测绘舆图,商贾记下其国特产、稀缺商货、国中物价,进一步扩大海外市场,随后民间商队以小订单通商各国,朝廷组建商队则以大宗货物进出口获得利润,难道阁老还担心无利可图?”

    “不过那三艘巨舶的名字,在想还要请求阁老准许。”

    陈沐说的不算新奇,基本上与过去郑和下西洋的办法相差无几,也是民间商队、朝廷商队的方式,唯一区别是过去朝廷不派商队、民间也很少派商队出海到那么远的地方,谁想买谁就到天朝来买,自己进货运货。

    但现在国中已经知道一个真相,原来货物的价格,在运送之间能翻上数倍乃至十数倍,过去最大的利润都白白拱手送人了!

    过去还有一个安全问题摆在所有人面前,如今南洋军府像一只巨大的八爪鱼将触须伸向各地,这座开启便再难停止的战争机器为商船保驾护航,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居正听到陈沐和皇帝没傻到用巨大而笨拙的封舟环游周天,让他心底重重地松了口气,战舰体形越大,制造难度呈几何上升,造价自然也随之上升,何况还要添置武装,他可不希望陈沐弄出几艘十万两战船,去做这种看不见太大意义的事。

    他问道:“巨舶的名字,你有什么想法?”

    陈沐却先卖个关子,道:“大明舰队初次环行世界,其象征意义巨大,首舰两千五百料战舰,陛下欲命名为万历号,这会为皇帝带来巨大威望,余下两艘主力战舰为万历号保驾护航,应选一文一武,在下欲定名为太岳号与南塘号,不知阁老意下如何?”

第九章 控制

    张居正对这支环行寰宇的三艘战舰命名不置可否。

    环游舰队能否出航本身就有待商榷,战舰命名更是想都不用想会大有争议。

    起初,这是一件对大明有利有弊的事,而当文武战舰的命名被陈沐抛出来,更直接变成对张居正、戚继光有利有弊的事。

    他没办法答应的那么快。

    不过破天荒的,张居正居然向陈沐问了问这三艘战舰的规格与武备配置,让陈沐心花怒放。

    张居正的意思,是让陈沐暂时不要声张,并且准备四条船,等这四艘战舰造好,先让人开到天津港,等他看过之后再议这件事,船舰不要有任何装饰,只设立武备即可。

    如果不成,直接调入海军听用即是。

    显然,不论张居正考虑的再多,他是一定动心过的。

    不单单陈沐高兴,张居正也高兴,他再一次发现陈沐的特质这个人非常擅长把自己想做的事变成别人的事,来让人出死力。

    这个特质对今晚的宴席有很大帮助。

    宴席与会者不多,但很有场面,六部尚书都来了,有几个老熟人。

    尚书之外,蓟镇总理戚继光,若是严格排座次怕是要排到末席去,不过显然今天戚帅是主角,位列右侧次席,主要席位则留给陈沐,不过陈沐觉得可能是留给他谦让的,他又用言语把戚继光捧回上座。

    要是在南洋,他坐上座就坐上座了,这可是顺天,戚帅的地盘儿!

    吏部尚书陈沐最熟,要逢着过年回来他拜年磕头都不冤,因为那是老总督张翰,自打陈沐进门就笑眯眯地看着他,越看越欢喜,颇有一番望子成龙的模样。

    户部的王国光,虽然陈沐只见过几次,但南洋军府与户部相当于‘合作单位’,每年京运给户部送银,也多有人情往来。

    礼部尚书马自强,是现今朝野少有不偏附张居正的持正大员,今天在宫里还听皇帝提起他,过去万历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是太子讲官,皇帝挺想他,还想让他以尚书兼任讲官,不过这对张居正来说不能接受,便以尚书事务繁忙为由推了,如今只做尚书,没了日讲的权力,仅仅充作经筵讲官。

    开玩笑,日夜教授皇帝的职责哪儿能假旁人之手,就连陈沐自己写的教材都要张居正亲自翻译。

    陈沐就在马自强身上看到自己,单就这一点,张居正想来也不会准他在京中久留,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职责下达让他去别的地方发光发热,对此他也自得像他这样的人,在海外执掌大权要比在国中束手束脚舒服得多。

    马自强还专门给陈沐拱拱手,笑着道谢道:“自开国以来,朝廷朝贡就是一笔被诸国诸侯糊弄的糊涂账,连塞外、日本的情况都不清楚,多亏将军重视情报,近年来海外诸国情况清楚,国名皆有定例,戚帅也派人探查漠北,对邻居的情况多有掌握,于礼部有大用啊!”

    这事说来既好笑又可叹,这世上有些事说起来都很奇怪,历史的发展不是绝对,太多事情不是没有就说明做不到,而是根本不知道事情可以这样做。

    就好像亚墨利加的美洲人骑马,那有没有马暂且不说,即使他们见到马,也会杀掉吃肉,因为根本不知道动物可以用来骑。

    兵部尚书谭纶、刑部尚书王崇古都不必说,工部尚书换了新人名叫郭朝宾,也是不怕张居正,持正的大臣,几次三番反对张居正信臣开凿胶莱二河的事,因为他经过实地考察,证明现在还没到开挖运河的时机。

    这些人齐聚一堂,对陈沐来说有很大冲击力,尤其令他好奇究竟为什么事才能让张居正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既不听戏也不唱曲,各个言语轻松神态严肃,显然是要议定大事。

    闲聊半晌,才听张居正清清嗓子,对众人说道:“数年以来,费银千万,朝廷终将长城防线修缮加固,戚帅言北疆之失,在北平行都司南迁,使兀良哈三卫增权,以至蓟镇失去侧翼,直面北虏。”

    “今日请诸位前来,首要大事,便是议一议,有没有方法,能让朝廷再设北平行都司。”

    众人有附和的,如老爷子张翰,唯阁老马首是瞻,但没提出任何实质意义的答案;也有反对的,如王崇古,他是对付塞外北虏的行家,对此很不看好,认为现状已经实属不易,北方都已俯首称臣,再行攻伐就是多疑。

    戚继光则解释道:“长城防线是要务,在下也并非激进欲攻伐蒙古,敌骑我车,本就重守轻攻,机动不足;何况出塞难寻主力,稍有不测粮道断绝出征将士便有死无生,不过诸位俱为朝廷重臣,议事也无非未雨绸缪罢了。”

    历朝历代都在修缮长城,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也有一个朝代不修缮,那是就唐朝,因为比游牧民还凶的唐军认为他们不需要长城,要长城做什么?

    在那个时代,长城是用于延缓唐军进击速度,保护塞外敌人的。

    陈沐则是一个头两个大,议这种事,张居正把自己找来做什么?

    他的南洋军团是战力很强,但那对控制海权后辎重运输依赖很大,在陆地没了后勤辎重,他的旗军就算各个天神下凡,至多往北走二百里,还没过板升就抓瞎了。

    何况收益太低,同样付出不如向海上扩张,等生产力发展质变,塞外就不再是什么强大的对手了。

    “陈帅有何高论,你在海外灭国服国十余,手段层出不穷,除了银粮供给,有什么战争之外帮朝廷取得优势的方法呢?”

    听到张居正这么问,陈沐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听这意思,不是戚继光张居正头昏脑胀向用军事解决问题,这样看来他们就已经达成共识了。

    其实这也是生产力发展、银粮充盈的必然结果,塞外问题一直高悬大明君臣心头,过去内部问题尚未平息,没有余力考虑更多,自然不会有人想这些事;现在银粮充盈,整整两年只有三宣六慰莽应龙一时,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出现反叛,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情况。

    朝臣也能腾出手想更多的事情。

    陈沐点头道:“在下也以为向北发兵,以雄兵强将一劳永逸解决北虏问题的时机未到,不过若是朝廷欲为后辈做些准备,在下认为是可以一试的。”

    “商业上加深联系,并与各部首领签订条约,准许明人通行各地,以将商货贩入塞外各地,深入其境,安插间谍测绘各地详细地图,向北、向西、向东,越远越好,大明要了解周边情况,长久地收集情报,并在国中设立专员司局,以精通战略、了解塞外的官吏推演其首领更替、日后战争。”

    “军事上在塞外诸如板升等长城沿线设立城防寨防,我去见过俺答,记得当时他说板升的形成,是因明人不敢出塞、虏骑不敢近塞,如今各地皆已臣服,我明人理应敢于出塞,这会带来矛盾,但即使发生战斗规模也很小,边将可以控制,进一步蚕食以取得优势。”

    “还有一点。”陈沐笑笑,他说的就代表他的看法,当下的塞北近些年没有大的威胁,道:“宣大一带,多建些毛纺厂,陕西山西,多建些棉线厂,我们控制不了别的,但一个微小的政策调整,就能影响到民间商贾的动向。”

第十章 遗产

    陈沐没想到,张居正对海外安排来得这么快,宴会的主要目的并非是议塞北战略,那只是开胃菜。

    朝臣对国家利弊远比陈沐想象中要清楚的多,他们知道什么对大明有利,海外市场太大,影响已经不是单纯的官商、商贾、百姓这样明显的阶级区分,而是对整个大明,由上至下都有巨大的利益。

    甚至就连那些原本被陈沐开海影响到的人,他们当今能捞到手的利益都比过去要大。

    大明依旧不是倾向海洋的国家,主要关注点依然还是国内,但由国家去主导海洋利益,就像巨人扬沙一般,甚至不需要并拢五指,只要从指间漏出的那一点点沙子,都比孩童两手并拢扬起的多。

    这是南洋军府述职的后续,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述职,不是对徐达像那样真挚无畏的情绪,也不是对小皇帝类似觐见的述职。

    这只关乎帝国利益。

    六部重臣俱在,南洋军府四年所得已在朝议中大致托出,没说的诸位大臣也早先在信报中明了。

    吏部尚书张翰首先发问,道:“南洋军府的开拓朝廷有目共睹,所辖土地给朝廷带来财货已天下皆知,先军府管辖有朝贡国、属国、辖地,南洋大臣多次奏上手本请朝廷分封藩王镇守各地,将来还会有藩国,现今四年得失想必陈帅心中已有定论。”

    张翰也老了,他本就比谭纶年纪大,官位一直晋升,但人言语上却越发谨慎,他向张居正拱拱手,这才说道:“内阁认为南洋军府已不足以治理庞大土地,重新整编迫在眉睫。”

    老上司虽然言辞严厉,但目光一直温和地看着陈沐,南洋军府是陈沐一手拉扯至如今局面,朝廷有这方面想法并不奇怪,毕竟体量已经太大,几乎控制着相当于小半个大明的土地,别管是担忧还是效率,都会有所考量。

    不过显然,老爷子更在乎的是陈沐的想法,包括张居正在内,所有人也都在看着陈沐,都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张翰认为陈沐最有可能是做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勉强同意朝廷的想法。

    却没想到陈沐抬起一只手,做出举手的动作,爽快道:“我同意,我认为不单单南洋军府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更要从朝廷考虑,这正是在下此次还京想同朝廷诸位国之肱骨商议的!”

    “阁老。”陈沐说着对张居正拱手道:“在下需要一幅世界舆图,可否?”

    张居正对陈沐放权的表现比较满意,颔首挥手,道:“陈帅可畅所欲言,我等老臣对国中事务详尽,海外却都比不上你。”

    陈沐笑着对众人恭维道:“那只是在下荣受皇命出海罢了,若换做诸公,定有更高见底!”

    他以为张居正府上仆役会推来一副悬挂地图,却没想到游七入内行礼后,一众仆役鱼贯而入,搬来六页宽约二尺的竖长屏风拼在一起,正合作一副天下舆图,张居正笑着介绍道:“此上为万历元年南讲武堂天下舆图在国中临摹的墨印,听说已在江南流行起来。”

    张居正说罢,便叫人清理宴席,随后重新摆桌案,离舆图近些,以防看不清楚,桌案上没了热菜,换上瓜果茶点一类,虽是隆冬,但他们案上依然有不少菜品。

    那一抹绿色,让陈沐无端想起数年之前引领自己逛鹅灰池,将黄瓜掰开轻嗅的隆庆皇帝。

    陈沐一直端详着这幅舆图,上面最精细的是广东及南洋,国中则稍简,塞北与中亚非常潦草只有大致轮廓,倒是欧洲诸国比较精细,那是他们从葡萄牙商贾处取得欧洲多份不同年份地图,选取其中精细之处誊抄临摹制成。

    讲武堂对近些年的地图有个共识,别管哪一年成图,在大明广东、南洋以外的地方,都并不准确,只能当做参考。

    新明岛与几内亚,两座巨岛在地图上只有一点点,甚至还没有过去叫民都洛岛的军府卫在舆图上显示大,从这儿就可以看出杨兆龙的工作量了但凡他走过的地方,派人送去军府,军府呈交讲武堂,地图科的研究才会依照其地图比例加入天下舆图。

    存疑的地方都是阴影。

    这也是他这次回国想要与朝臣议事的初衷之一,大明向海外开拓的潜力还很大,单靠他一个人是不足以将这份潜力激发的。

    他对众人行礼,这才说道:“海外贸易带来的利益,诸公都已知道,国朝还要向海外继续开拓是毫无疑问的事,这四年来,在下任职南洋大臣,算达成当年初衷,为国朝在海外寻找新的道路,以供给朝中取用。”

    “那么现在陈某的工作就做好了,接下来就要靠朝中诸公的了。”

    “首先如今的海外环境,容在下为诸公讲述,我们的对手都在两边。”陈沐起身指向地图上欧洲诸国聚在一起的版图上,道:“以这幅图来说,大明的东边,隔海欧罗巴诸国;西面,海陆相连为西域诸国。”

    “我们的对手都在东边,欧罗巴诸国,他们与我等有本质不同,不在肤色面容,其国均信教,过去这个世上有两个伟大文明,一为我华夏文明,二为阿拉伯文明,欧罗巴诸国组建十字军,表面上说为了荣耀,实际发起东征是为了富贵。他们在战争中吸收阿拉伯文明优秀文化,吸收过程中出现第三个文明,欧罗巴的穷光蛋们科技进步了。”

    “葡夷,都知道他们,漂洋过海在几十年前便抵达大明,止步于濠镜,因为穷困弱小,他们是欧罗巴最早发海的国家,它不是大明的对手。”

    “葡夷只有这么一点,在航海中爆发出非凡的潜力,从一个极端穷苦的国家变成极端富裕的国家,在大明遇到它时,它就已经衰落了,他们在海外几乎没有殖民地,因为其出海时天下没有对手,国力也不足以支撑强大的侵略军团,所以致力于开设商站,其国策为掌握东西贸易。”

    “一段时间里,他们做到了,完全掌握东方香料、丝绸贸易,在世界各地开设商站,并有多个总督控制,离大明最近的是其驻印度果阿总督。”

    “但久贫乍富,其国贵族只知挥霍、地主有地不耕、其民有工不做,都向往海上搏一场富贵,各地总督只知搜刮财富不关心治理,金银财宝在掌中过手,便拱手送给别人,据我所知,其国负债巨达三百万枚金币,向西班牙尼德兰地区银行家借贷,承担两成半的利息,其国商船运货后不得入其国都里斯本贸易,反而要去尼德兰贸易。”

    “马六甲、狮子国,就是在下用不足五万两的绸缎等货物,从其国果阿总督手中换来,这个国家是我们的经验教训,只懂征服不懂治理,只顾眼前富贵不顾本土发展,是必将衰败的。”

    “大明是葡国好朋友,不能只眼睁睁看着它衰落、灭亡什么都不做。”

    陈沐眨眨眼,笑道:“大明有义务也有责任去接收它所有海外遗产!”

第十一章 四洋

    在座大多数人对陈沐是欢喜的,只有张居正,他对陈沐是又爱又恨。

    如果陈沐的才能小一点,他会把陈沐像李贽一样,丢在个犄角旮旯甚至放在海外,一辈子不去管他。

    如果他对朝廷不能起到更多好的作用,其带来的危害是巨大的,因为他一个人,对国家不稳定的危害比白莲教还大。

    尽管在陈沐口中与事实上,他都解决了朝廷用银的问题,并认为接下来缅甸、安南可以解决百姓吃粮的问题,但这些财富并非没有代价白银大量流入使国家动荡,受工厂影响土地兼并愈加严重,工厂雇工使人口流动,百姓出海不易管理,原有的匠户、军户徭役等制度开始几近崩溃、加剧反传统思想……

    这些附带问题陈沐都是不管的,换了担当稍差的阁臣当国,早就把他叫停了。

    但张居正没有,一来是他做的一切确实需要钱,大量的白银;全国统一税法非常重要,但北方施行一条鞭法的难度也很难被人忽视,究其原因最难的一条便在于北方缺少白银,北方大多数地方市面上流通的依然是铜钱,收税时百姓要去换银两,而北方尤其陕西诸地,本身市面白银就少,兑换价格自然要高。

    相同的税,北方交税就要比南方多。

    事情非常棘手。

    南洋京运白银一送,地方主官当即压平银价,一切迎刃而解。

    而且最关键的在于,随张居正对欧罗巴了解越多,越笃定地认为朝廷有陈沐是国运使然陈沐盘算着把大舰队拉到别人家门口,那将来别国是不是也能隔遥远万里,把大舰队拉到大明家门口?

    北方有长城,南方可没有,区区倭寇就把久无战事的东南祸乱成一锅粥,那如果敌人正规军,大舰队开到岸边,他就是再改革几十年,积攒下再多财富,只要十年八年半个国家的祸乱,就能把一切改革成功荡平。

    “大明的对手在欧罗巴,但不是葡夷,西班牙算个对手,毕竟国土庞大百姓众多,国王权力集中,还有狂热宗教,其优势在于海外殖民地归属国王,谁打下的归谁治理,西夷出海源于葡夷全面掌握香料贸易,经济仰人鼻息,这才后起出海,有些着急,做法也更狠绝,他们打下的一切土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掠夺一空还要开矿挖山,把一切都夺走。”

    一干重臣或有遭受冲击的思考、或是遭受重击的迷茫,当然像张翰老爷子就完全没听陈沐在说什么,满眼都是一种长辈看后辈成才的模样,时不时还带着点骄傲笑眯眯地望向其他部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这是老夫的后辈!

    整个就是那种过年家里老长辈看孙子,你做啥工作老人家也听不懂,就是知道你现在挣钱了,出息了!

    骄傲!

    张居正的表情就有点难以言明了,‘打下的一切恨不得掘地三尺,掠夺一空还要开矿挖山,把一切都夺走’,陈帅你为何要如此挤兑自己啊!

    他们都能听懂殖民的意思,并且不喜欢这个词。

    殖是养殖,民是百姓,可以指以养殖为业的百姓,但套在陈沐所说的国家作为中,显然是把别国百姓当作牲口般养殖的意思。

    “西班牙的优势不单单在更多土地与百姓,天主教徒和回教徒打仗时,阿拉伯优秀文化传进黑暗的中世纪,主要通过西班牙,他们有一些学校,提高了国民整体素质,葡夷在外多做雇佣军,因为回家太穷;西夷则恰恰相反,大多神父与贵族都在学校学习过,有很高的艺术、文学、数学功底。”

    “这些文化素养,让他们比葡夷更能承受富贵,依然有一批商人为国效力,外放的总督也有更好治理殖民地的手段,西班牙这个国家几乎无懈可击,唯一的弱点在他们的国王。”

    “一个脑子坏掉的虔诚教徒,为了宗教没完没了发动战争,国虽大好战必亡。”

    陈沐的言论有一些自己所见所闻的分析,当然也必不可少有来自后世的成败论,并不严谨也过于主观,但肯定没错,因为事情的结果本身就是这样,他只能像个高谈阔论的批评家一样,站在山巅指出问题,实际上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但好在哪里呢?好在那不是他自己的国家,他只需要指出问题就行。

    说来说去,几位部堂最熟悉的两个国家被他说完,众人表情不一,大概意思相同:那你说个屁,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一个葡萄牙,以弹丸之地可爆发巨大力量,一个更强大的西班牙,更是几乎征服半个天下;诸公距遥遥万里尚能看出其国问题,那他们周围那些国家呢?”

    “将来这些国家,都是新的挑战,许多年前大明战胜葡夷,得到几支鸟铳、几门佛朗机炮,如今大明遍地鸟铳、各式佛朗机炮。陈某执掌南洋军府四年,无一艘战船落入敌手,无一门火炮被敌缴获。”

    “一旦别人得到鲨船、得到镇朔将军炮,一样能展开仿造,甚至可能比我们造的更好,葡夷贸易得到巨额财富不知发展农业、手工业,我们的鸟铳不就比他造得好了吗?”

    “南洋大臣,如今在下述职前已卸任,海外诸事如何决策,后生晚辈没有权力,至多不过是建议。”

    谭纶抬眼望向张居正,张居正心里正犯难呢,看陈沐侃侃而谈的模样,他真想再把陈沐放回南洋,但问题也恰恰正像张翰所提到的那样,南洋军府权力实际已超出南洋范围,不论怎样让陈沐再去当南洋大臣都不太可能,可放高拱做南洋大臣……张居正不太乐意。

    先听听陈沐怎么说。

    张居正望向陈沐,对他颔首等待下文。

    “在下建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明治下的土地,是大明天子的;不在大明治下的土地,是暂时没拿回来献给天子的;全天下,凡有能在海外取土献于天子者,可任当地总督,任期四年,掌境内军政大权,但设立府卫、县所主官由军府任命,一旦总督有独立造反倾向,朝廷官吏可将其拿下查办。”

    “总督之上,在下请更南洋军府为北洋军府,下辖三洋大臣,南洋大臣总理大南洋事,辖马六甲至日本南抵新明岛最南端;增设东洋大臣,总理大东洋事,辖亚墨利加及欧罗巴;增设西洋大臣,总理大西洋事,辖印度直至奥斯曼。”

    “三大臣有推举择选官吏权,东南西三洋大臣有调兵权,统兵权在诸卫长官。三大臣之上,于天津设北洋衙门,全权总领海外事,仅向皇帝、内阁请示,北洋重臣以三洋大臣、六部部堂兼任,及有海外经历者充任吏员,北洋大臣以内阁辅臣兼任。”

    “四军府只有一个职能,富中原之土,强中国之军,乐中华之民。”

第十二章 军装

    在张居正府上,他们聊的事远比陈沐想象中要少得多,其实早在他赶回北京之前,别的部堂已经为这些事谈了一些日子。

    这事还是陈沐次日约会戚继光、谭纶到陈府聊军事事宜时才知道的。

    “吏部要抓南洋的官职任免,我兵部也要抓讲武堂与海外军兵调度,刑部王学甫认为万国通法还要更改,户部要直抓南洋账目银两,礼部也想凑个热闹。”谭纶坐在陈府大堂上座,显露老态的名将如今没了亲率军兵杀到血水没腕的豪情,说话尤其缓慢,时不时还哼出两句唱词,忽而笑道:“你倒好,还是没把权放给我们,倒是把我们拉到你的衙门里去了!”

    在谭纶看来,六部部堂对四洋大臣、北洋衙门的提议都很心动,他说道:“但这事肯定还需再议,北洋重臣如以六部部堂兼任,这个衙门的权力就不单单在海外,而是海外海内令行无阻,朝臣现今对你都发怵得很,谁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开玩笑!

    想当年克己克疯了的隆庆皇帝给陈沐一手空架子大权,外派南洋,整个朝廷都等着看他笑话,左右不过几个从一品官吏的俸禄,南洋能捞到银子最好,不能也无所谓,事办不成回来接着任职都司复古卫军罢了。

    谁能想到匆匆四年,南洋军府单靠广东一地卫军,打出浩大名号,把南洋诸国整合拉出数万宗藩军,硬做出弱干强枝的模样,四年京运逾五百万两白银。

    这五百万两白银是明面上南洋军府的功绩,可内阁与户部的明眼人却知道,这反而是南洋军府一切功绩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海外庞大的商业贸易可不单单只有南洋军府的战利、贸易,他们的贸易总额连十分之一都算不上,大头还在民间商贾,澳门、月港、天津港的海关税额,被带动起的广东、福建商税,各地产业集中带来的变化,哪个是一年二百万两白银能比得上的?

    戚继光姗姗来迟,他今天上午去了京营,回来时又跑了趟武库司,总督京营的彰武伯杨炳要造战车一千一百四十辆,加上战车所需火器兵仗,武库有的要照数给发,武库没有的则立即估算打造用来操练。

    杜松去牵了马,戚继光入堂先讨了碗温茶,这才摇头道:“京营要战车一时半会很难凑齐,你说这宣府军器局,怎么就知道造铳炮呢?”

    始作俑者陈沐怀抱小炉眯眼轻笑,接话道:“宣府不单单会造炮造铳,还会造甲具火箭手雷地雷,唯独不会造战车罢了。”

    说着陈沐摊开两手,无可奈何道:“因为我那会没用车营,我在北疆才呆了多久,军器局与讲武堂立好便下南洋,后面都是环洲先生操持了,不过戚帅要战车,南洋军器局有一款新造火箭车,名神威机关车,施放火箭,我北上前正在改良,估计五月前后就能有定式送来。”

    “火箭?”

    戚继光不是很来劲,在他东南剿倭的那段岁月里,几乎将武库里一切能调来的兵器统统亲自试过,甚至一窝蜂还专门装备于平倭浙军当中,但到北疆就不一样了,老戚摇头道:“陈帅不是没与虏骑战过,寒凉之地,其坚甲厚衣,火箭不必多,多亦无用,全仗铳炮杀人。”

    戚继光说的还是旧式火箭,依靠火药助推,主靠箭头杀人。

    这让陈沐极为诧异,问道:“戚帅军中竟无小旗箭?”

    “太贵,小旗箭三两一支、总旗箭十两一支,其威甚大,一箭放去炸开十步,但不甚精准,少放打不准,多放一阵百两银子出去,戚某不是陈帅有自筹军费的本事,银钱俱为朝廷拨派,倒不如添置五门火炮,逢阵仗便放。”

    戚继光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沐,他还有话在心里没说,小旗箭他拆开看过,内里构造算不上多精巧,内外花费一支箭至多四钱银还算上从南洋军器局购置后运到天津的脚船钱。

    偏偏南军都吃这套,南边那些卫官都瞧见过南洋军作战的威风,发了疯地让人挖铁挖铅,送到南洋军器局换军械。

    那东西他也会造,不过一来顾及伤了陈沐情面,二来他也不是倒卖军火的,陈沐能给工部找来诸如电灯电线、蒸机电机电报机这些新的财源,他可没这能耐。

    军火商不是谁都能干的。

    “这么贵啊!”

    陈沐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价钱都是他定的,他能不知道?但他又不乐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白送,要光戚继光在,送上三五千支小旗箭也无所谓,但还有个用军火的大户谭纶在这儿呢,口子一开就合不上了,他笑道:“无妨,待军器局将神威箭改良后,技术进步,小旗箭总旗箭的成本应当会稍有降低,到时给蓟镇供些也不算难事。”

    说得跟真的一样!

    戚继光听着都尴尬,拍拍手道:“陈帅找在下,请谭公来,说是议新式军装、军法,那是什么?”

    谭纶也将目光转向陈沐,看上去陈沐对南洋改制真的没有放在心上,做出倾听模样道:“陈帅想说什么,请说。”

    “二位也知道,陈某刚从缅甸回来,此前在安南,都是炎热暑瘴高发之地,刚从安南到缅甸,许多军士便患上疟疾病倒,哀鸿遍野险些兵败。大明军士通常是蓄须的,平常人家则皆为短须或如羊须,唯有军士长发络腮大胡,重威严、杀气。”陈沐说着摊手道:“不过也重虱子,我想上奏手本,请在热带职守出征的军士能将须发剪短,由朝廷定下固定的军士发式。”

    固定发式?

    戚继光与谭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但他接着问道:“剪短,多短?”

    这俩都是带过兵的,深知军士长发闲时还好,一旦战时数月难有梳洗机会,深受其扰。

    但问题在于陈沐想让军士剪多短,少剪一些,起不到作用;多剪一些,那不成僧人了,就算法令准许,社会是会歧视的呀,军士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不及一寸!”

    谭纶抿了抿嘴笑得有些僵硬,探手道:“陈帅大可奏上手本,老夫能帮你说话,这很有用,不过事成与否,只能姑且试试,阻力很大,军士发式若定下章程,过去的兜鍪可就也不合用了。”

    “还有军装,这是陈某准备的新式军装,请二位看看。”

    说着,陈沐在桌案上推出几张以炭笔绘出立体几何的包括数种发式、数套军装的图样,令二人眼前一亮。

第十三章 军法

    陈沐所言的军装改制并未直接选择近代或现代军服,那样的确好看,但不合时宜,宫里做吉祥物的大汉将军想怎么穿都无所谓,但外卫出兵放马的军士着装首要的是防护与实用。

    何况大明衣甲本来就很好看。

    新军服同样有衣甲组成,外衣为半身至大腿的罩衣,腰肋修身,肩部加以棱角,摒除了大袖;裤则自臀腿处向下呈锥形,利于活动,在袖、裤腿处自带束袖带与行缠带。以黄河、长江分为三类,黄河以北面料主厚实防寒,长江以南面料主轻薄透气。

    北兵甲胄陈沐没有指手画脚,他只管南军甲胄,甲裙同样为两瓣及小腿,形制有锁子、扎甲及内置铁片的棉甲组成,锁子与扎甲裙内都以花布衬底,棉甲则花布在外,唯一改变的是披挂在身的方式。

    现在是以背带的形制,前后两条带在左右胸口及后背部分为四条,以厚实布垫挂在两肩。

    戚继光指着图问道:“这是何意?”

    明代战甲有的时候是有隐喻的,文人喜欢这套东西,武将也跟着喜欢,比方说没什么用的袒肩战袍,寓意文武双全,明明是个大老粗的陈最喜欢那种战袍。

    “过去甲裙披挂以两条布带一于右肩一于左肋,再合腰部抱肚来承担甲裙重量,锁甲五六斤、扎甲七八斤,这可不轻,戴上一天右肩沉重得很,临阵驻营几日,军士肩膀便举不动兵刃了。”陈沐笑着对戚继光解释,从桌子上纸堆里找出另一张,轻轻推给戚继光,两手在自己肩膀比划着道:“现在改为这样,重量由两肩分担,一边三四斤,能轻便许多。”

    戚继光瞪起眼来,哑然失笑,诧异道:“还能这么算?”

    “真的,我这人懒,光从这方面想办法,戚帅可以试试,一个手抬兵器与两只手抬兵器,感受肯定不一样,肩膀也是如此啊!”

    他推过去的第二张图上,则画着稍短些的甲裙,堪堪过膝三寸,要比大多甲裙短上两寸,但为了美观甲下布裙还是过小腿一半,他说道:“当然我更喜欢这种甲裙,旗军小腿穿上铁护颈,便无需甲裙保护,稍短些又能轻上一斤半,两肩分担只三斤,能让军士舒服许多。”

    戚继光缓缓颔首,他是给戚家军制定过军法、军服、军礼、旗号的,对陈沐做这些事轻车熟路,听起来也确实像陈沐说的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好奇地将上装甲胄也一一看过去。

    上身甲还是南洋军府旗军的老配置,内锁甲外胸甲,臂缚的小臂端则直接被束袖带缠上,圆领胸甲刚好把外衣明代传统立领露出来。

    头盔的改动较大,正如谭纶所言,如果旗军的头发变短,过去为高耸发髻而出现的兜鍪就不合用了,邵廷达被一把火烧成光头后带上好几副网巾还是抱怨兜鍪磨得脑壳疼。

    陈沐选择的是将笠盔修改更加低矮,不使用过去高耸的子弹头形尖顶圆盔,自耳侧盖下甲帘防护后脑脖颈。

    最大的改变可能是束带了,同样更加宽大的束带在下巴处分成两道兜住下巴,比单纯的系带更加结实在过去这样的兜带也是不能用的,因为明军有强烈的蓄须习惯,还不像普通百姓不留脸颊胡须,但凡人到中年的军士军官都是络腮大胡子,根本束不住。

    唯独在胸甲正中作为防护脖子的顿项甲片上有一方插槽,便上附图意思是军士所属何地、何营、官职、姓名。

    戚继光没什么好说的,他觉得这些东西除了费钱之外都还不错,精锐的旗军比银子重要,能征惯战之辈,只要国家承受得起,在甲胄上如何花费都是不过分的。

    陈沐根本不需要有这些忧虑,南洋军府花费自筹,他只要敢想,肯定是花销得起,你只要不给户部添麻烦,谁管你让部下穿啥?

    这些东西用在南洋军,那就是陈沐自己的权力,除非他让部下光腚上战场,甲具形制是无所谓的,他蓟镇军士还有人穿土蛮万骑长的甲胄呢陈沐这个人太诡异,有的没用的事,谨小慎微得不行;可偏偏有的大事,胆大的可怕。

    谭纶这个兵部尚书根本没去看那些甲胄图样,对器械精明上,他知道戚继光要比他擅长,他一直拿着陈沐定下的军兵发式、胡须端详,等戚继光看完甲具军府缓缓颔首后,老尚书才对陈沐道:“陈帅这些发式,倒是显得龙精虎猛,老夫以为拿到朝廷应该可以通过,不过……”

    那些图画肯定重威仪,陈沐就是这么跟刚刚从南京议和成功后进北京的徐渭说的,要求就是让他找最符合明人审美的美男子来做军士脸谱,发式的画法也要求必须做到美观。

    设计是个很伟大的工作,简洁好看的设计能给人省去许多事,就像现在,谭纶脑海里想的什么陈沐一猜就知道。

    ‘也没老夫想的那么难看!’

    听到谭纶说到不过,陈沐倾耳倾听,道:“还请老大人示下。”

    “这个拿到朝堂上,有兵部准许,又是为了战事旗军不患病,倒也正当,过票拟不难,但老夫还是建议不要强求,不能把这定成法令,仅容旗军自愿。陈帅先前所说要与我二人议定军法,为的就是这个?”

    “不,不是这个,出洋地多炎热,陈某也是为旗军考虑,他们若不愿剪发我自然不会强求。”陈沐摆摆手后对二人拱手道:“在下想说的军法才最是关窍,难道二位没有发现,我大明没有军法么?”

    “陈某知道,大明令里有兵令,大明律里有军律,谭公将兵有谭公的军法,陈某的南洋军有南洋军法,戚帅的戚家军里有戚氏军法,就连小儿八郎也沿用戚帅军法自己弄了一套束伍之法。”

    陈沐摊手,随后抬起左手在超过自己脑袋的位置比划,道:“但那都不是从整个大明作为定例的军法,我建议部堂大人想想这件事,天下有法之兵则强、无法之兵则弱,近年来朝野文士觅求古阵法之心大盛,妄图话本里诸葛亮般八阵一出天下无敌,却从最根本上忽视卫军疲敝、募兵贵重的现状。”

    “今日车阵大盛,北疆到处都在练车营,在下并非妄自尊大说车营不好,车营很好。诸多将帅发现军兵遇敌则跑,以至大溃,车营应运而生,把军兵圈在里面,逃不了便只能战,何况我今日车阵不似古代的移动城墙,运载火炮鸟铳,今时车阵是移动炮台,走到哪便可打到哪。”

    “不过谭公戚帅可想过,今我火炮大盛,车阵密集,御敌有术;若今后敌人也有了火炮呢?大军阵可未必顺应天时,如镇朔将军般重炮林立发于百丈外,倾火而出,铁弹丸弹跳百步,密集军阵便死伤无算,仅一阵火炮,军阵灰飞烟灭。”

    “束伍强军方为本意,天下束伍首推戚帅,上策,以练兵实纪推广全国,但阻力重重;中策,将南北讲武堂行军法,等他们至各地为将便以此为军法;下策,便是国中卫军班军上蓟镇下南洋,缓图改观。”

第十四章 狂病

    戚继光才刚觉得陈沐谨小慎微,大炸弹就来了。

    他说的情形是很可怕没错,而且戚继光知道如果敌人有了火炮真的会变成那样,何况他还知道车阵当下的弊端不仅仅如此。

    车阵四隅无兵,若遇上不怕死的敌人猛攻四角,则可长驱中军;并且以往担任突击跳荡的骑兵被锁于正中,没了出奇制胜的能力。

    倒是陈沐说的车阵被火炮攻破,对戚继光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车阵在北疆,敌人能有火炮,而且还是镇朔将军那种重炮?

    但军队作战能力下降,戚继光与谭纶是最清楚的,各地军兵操练大多沦为儿戏,不单单陈沐一个人察觉到有问题,所有人都觉得有问题,可有问题又能怎么办呢?

    卫军革弊说了好几年,眼下除广东都司有贸易之利,宣府万全都司开设工厂,余下地方的卫军还是没有办法找到谋生出路,不是谁都能跟徐爵搭上话,弄死个锦衣千户全家五十余口,把被占军田矿山尽数取回。

    都说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是狗屁,一个地方问题有多大,问问最底层的人,他们虽无解决办法,但找大小问题一找一个准!

    知道问题没有用,甚至有时候就算有了解决办法都没有用,宣府、广东的卫所工厂解决了旗军温饱问题,在他们有军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请人来代耕田地,全身心投入训练之中,卫所有钱主官赏赐也给的勤,练兵自然比旁处好练。

    但其他诸省能这么干么?

    一个广东一个宣府,如今都成朝廷的老大难了,商贾、百姓、旗军日子是舒服,可田地荒芜与土地兼并这历朝历代最怕的事,整天都在那发生,地方主官成日提心吊胆着担忧酿成民乱。

    结果硬是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

    就算没民乱,谁不害怕?

    指望短时间里全国都变成那样,不可能。

    戚继光临走时,给陈沐留下一句话,他说:“戚某很佩服陈帅,以天下事为己任。”

    陈沐在夜里跟徐渭、赵士桢聊了很久,才堪堪回味过来,戚继光是在提醒他,他又越权了。

    “那大帅的打算呢?”

    陈沐已非大帅,徐渭依然习惯于用这个称呼,他和赵士桢是陈沐的人,只要陈沐不像胡宗宪那样下狱自杀,他们就一直是。

    室内烧的炉火旺盛,一条不是那么好看的赤漆铁皮烟囱从屋里伸向屋外,显得宅邸的主人审美很差,尤其在想到张居正府邸都已经通上电灯,暖墙走热烟让人入室似沐春风,让陈沐看向自己宅子的目光处处都不是那么满意。

    他很认真地说道:“我打算让工部装修队来一下。”

    徐渭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席,挂在一旁的狐裘也不穿,仅着单衣敞门出去,冷风呼呼地便灌进屋来。

    赵士桢这两天见到陈沐都有点害怕,陈沐到现在都还没问起他与西班牙议和的过程,也没问发生了点什么,但他总觉得陈沐是会问的,同行徐渭又是个老狂人,保不齐就把他跟番妇厮混的事抖露出来,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先跟陈沐坦白了可又怕被铳毙。

    这会儿被徐渭敞门吹进的冷风一激,梗着脖子心下里一横,开口打断神游天外的陈沐,道:“大帅……”

    话没出口,院子里‘扑通’一声,紧跟着便传来武士高呼:“徐员外投湖啦!”

    鸡飞狗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赵士桢跟陈沐对视一眼,挪起在南京吃鸭子吃胖了的身子,风一般地奔到屋外,然后陈沐慢悠悠的声音才从室内传来:“老先生气性够大的,院子鱼池拢共四尺深,底下都是青石板,上哪儿投湖啊!”

    等陈沐走出屋子,徐渭正站在池底里张手高呼:“别管我,水正凉,清醒清醒!”

    陈沐招招手,让人给徐渭找出换洗衣物、伙房煮上姜汤,派俩力士在池子旁等徐渭玩够了给他捞上来,扭头拍拍赵士桢就进屋了。

    “让他玩吧,跟你一道在南京装了仨月正常人,也苦了老先生了。”

    赵士桢瞪圆了眼睛:“这天寒地冻,大病一场再撒手人寰了怎么办?”

    “冻不死,他是求死不得的徐文长。”陈沐没好气地说出一句,小声嘟囔道:“真死了倒遂他心愿了。”

    这世间有人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学富五车,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举不中,九番自杀,实堪嗟叹。

    陈沐对徐渭没什么好说的,有的时候他需要徐渭的学问,但更多时候,他只希望徐渭在活着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存在,能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就算徐渭想把自己干掉,都随他去。

    过去的悲惨现实已经证明,徐渭自杀九次都失败了,再让他试试第十次也无妨。

    其实陈沐认为,徐渭最有可能的死法是离开自己,因为性格问题不容易找工作活活穷死。

    “你刚想说什么来着?”

    “啊?”赵士桢刚松了口气,突然被陈沐问出一句,吃圆了的脸蛋满是茫然,随后才想到自己想要坦白从宽,不过现在那股勇气已经不在了,他摇头装的一本正经道:“学生是想让陈帅不要怪罪徐先生敞门而去。”

    陈沐嗤声哂笑,摇头道:“习惯了,与其怪他敞门,不如怪他夜里长啸在南京,他的病好些么?”

    徐渭一直有病,大多数时间正常,正常的时候像个神仙,写书、画画都是天下一绝,少部分时间发病但好在没有攻击性,总好像是灵魂进入另一个空间,做出点没人能看懂的事,有时候让陈沐怀疑徐渭都是装的,那么做只是因为他需要个环境放松自己。

    “在南京还好,除了有时候……”赵士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让礼部侍郎怀疑自己屋里关了头野兽的叫声,只能耸着肩膀做出颇为好笑的动作,道:“长啸。”

    就在这时,头发湿漉漉还挂着水草被冻得浑身打哆嗦的徐渭被力士裹着狐裘推进室中,嘴唇都发紫了,对陈沐道:“在下以为,将军不应奏上这份手本,各司其职,非职之事乃取祸之道,强军强国不可急切,只要外洋事成,国中军力自有扭转!”

第十五章 军宅

    后续的朝会都没陈沐的事了,他现在算是赋闲在家,从工部请了个小吏召集一干工匠,把陈府大宅重新折腾折腾,他则趁此时机跑去万全都司逛了几天。

    并非滥用职权,他都是该怎么给钱怎么给钱,只是工部吏员知道哪些工匠手艺好,请的是在保定刚为冯保盖过房子的苏州香山帮工匠,陈府的修缮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小活儿。

    出去玩没带徐渭,一来是因为家里需要有人,不过这不重要,老先生把自己折腾病是件不用思量的事;二来嘛,则是因为他骂自己,所以不带他玩。

    被冻精神的徐渭讲话可谓直接,他说陈沐总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觉得李如松说话像放屁一样、杜松脾性像个二杆子,其实他自己说话也不好听,没事总跑到首辅面前聊治国、还把兵部部堂请到家里聊军事改革,傻透了!

    重临故地,陈沐心情不错,借宿居庸关城隍庙,他对赵士桢道:“徐渭说得对,常吉你要听到心里去。”

    赵士桢:“???”

    那不是说你的?

    陈沐一本正经:“不要总在我面前说什么研发军械,你那个迅雷铳,真的好丑啊!”

    “大帅您胡言乱语的毛病又犯了。”赵士桢根本没把陈沐的话当真,撇嘴摆弄着面前绘图自言自语:“八根铳管,中间要灌一管火油,铳子发完再把火油喷出去烧人,还有……对,支架,支架用手斧,林将军那斧头使的威武,就用斧头做支架!”

    陈沐在榻上盘着腿,一手端酒壶一手攥酒杯,裹着被子无丝毫重臣仪态地小口抿着烧酒,看赵士桢伏于桌案认真描绘他的军器大作,轻松地撇了撇嘴,对床桌对面的杜松道:“是挺丑吧?”

    杜松眨眨眼,他是看不上陈沐这种南腔北调人小口饮烧酒的,仰首一口便将酒杯清空,又从陈沐手上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道:“帅爷你那一杯酒能喝到明天早晨老道士扫,不是,卑职是说给您倒酒!”

    杜黑子端着酒壶被陈沐狠瞪一眼,气势便矮了三分,拿着酒壶讪笑道:“不过我觉得小员外的迅雷铳还不错,铳管长、发子多,要是做的紧凑点,还能当狼牙棒使,就是那盾牌多余。”

    赵员外在南洋军府是当惯了受气包的,出门趾高气扬,进门装矮鹌鹑,这活计他熟得不能再熟了,只管端着规矩捏着炭笔在图上勾画,不自觉地便听进去杜松的建议,重新绘了一张狼牙棒版的迅雷铳。

    “盾牌可去可不去,这是兵器定位。他的迅雷铳射程较之寻常鸟铳不足,我们现有追求远程精确杀伤的杀将铳,可在百五十步外杀人;寻常鸟铳的射程可达百五十步,但最大效率杀伤敌军要从三十步甚至二十步放铳,这个距离我们的铳手可以保证瞄准后次次击中人形木靶,在战斗中,这个成绩会下降至五成上下。”

    “这一点上我与戚帅不同,戚帅的兵要八十步外,打不准就挨罚。”陈沐对杜松讲解着笑道:“我的兵舍得放小旗箭,分层次进攻,这与国朝初立的进攻战法大同小异。”

    这倒让杜松啧啧称奇,瞪着眼睛问道:“大帅你还看书呢?”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杜松一眼,这个杜黑子当着别人面对自己是毕恭毕敬,没了外人大嘴巴本性就暴露出来了,偏偏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以为那作战条例里‘临阵长声军号响,备战点鼓,诸队悉严行列备’,‘交兵前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出缓及不齐者驻队诛之’,‘收兵前层先下,二层、三层仍列不动,前层下营既定,诸军方入下营’的军令是哪儿来的,嗯?”

    陈沐哼笑一声,道:“那都是成祖皇帝时明军旧制,写军法时我正备考武举,懂得少,不知道朝廷军法已经废弛到可以让主官自己决定了,也生怕被言官骂,全是抄成太祖皇帝、成祖皇帝时的旧制,就等着别人骂我干犯军法拿祖宗之法骂回去别人比我懂得多,没人骂。”

    杜松也不知道陈沐这是在失望什么,天知道他的帅爷多盼望有一次打脸的机会,陈沐摆摆手道:“说会小员外这迅雷铳的盾,一点都不多余,铳炮的威力,在于火药于膛中燃烧放气,故铳管在一定长度下,越长则力越足,迅雷铳的构造先天决定了它射不远,至多百步吧。”

    “而在战事中,这铳的威力要至少在六十步才能凸显,从敌军近六十步,一直放到敌军近十步,五十步,披甲带刀,脉跳十一二次可至,这个时间里……小员外!”陈沐朝赵士桢吆喝一声,道:“我建议你把铳管改为五根,这种野战兵器,如果敌军是骑兵只能杀来得更快。”

    “其实你要真喜欢琢磨铳炮火箭,我有更好的方向让你琢磨,不论对谁,大明兵源众多,越简单直接的兵器,在战争中越有利,反倒花里胡哨的武器,会为战争增加复杂性。”

    “三个月的时间,除了常规操练,一杆鸟铳与九十颗铅丸,就能培养出一个基本掌握队列、射术、拼刺的旗军;尽管他的士气、体能、对战争的热忱、大明帝国的荣誉感与作战经验都还很差,但已经可以作为预备旗军与老兵混编了;为什么要多花一个月,让他学会熟练转动迅雷铳,不在那么多铳管里装错铅丸,平添辎重压力?”

    “一个端着迅雷铳的旗军并不能抵得上五个端鸟铳的旗军,而造一杆迅雷铳却需要五杆铳的铁料甚至更多。”

    “陈某不才,作为整个天下对火器战争趋势最了解的人,应该是有给小员外上一课的资格。”

    所谓对火器战争趋势最了解的男人坐在床榻上裹着紫花棉被满脸骄傲。

    “鸟铳、火炮、火箭,手雷地雷水雷,最终目的都是让用兵器的人越简单越好,而非越复杂越好。”

    “鸟铳是小火炮,火炮是大鸟铳,这两个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提高射程、射速,增加威力、精准,具体可以从击发方式、铳管膛线、铅弹材质、减轻重量上想办法;手雷地雷水雷,击发方式各有不同、使用环境各有所长,应从预制破片技术、杀伤力与保护我军掷弹、拉索者并重,水雷则注重威力与防水。”

    “至于火箭,一时半会应当是没什么好改良的了,我北上之前刚给南洋军器局送去一份改良方案,如果能做出来,以后可能我们就有重十余斤,可发五六百步的新式火箭了。”

第十六章 钦天

    陈沐出游本来是精挑细选的好时间,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会议四洋大臣、会议让大明帝国继续向东西两洋大举开拓,他也正是为了躲避这个好时机才离开京师。

    作为开胃菜,他的军服改制以及旗军入热带暑疫高发地区作战准剃发的手本都由他奏手本、兵部尚书谭纶同意,内阁递票徐爵便批了红。

    因为他这个赋闲官员不用参加朝议。

    本来一切应该以很平顺的情况走下去,直至朝廷通过四洋提议,把海外事再拔高一个重视程度,使北洋衙门有阁臣与六部坐镇,成为大明帝国新的实权衙门,这同样是陈沐提高海外军士荣誉感的办法。

    当这一切做成,他猜想自己应该会重新坐回南洋大臣那个位子,并在北洋为数不多的重臣里取得一席之地。

    至于北洋大臣,那是陈沐压根没想过的官职,那显然就是个吉祥物,大明的海事,没有人比他最权威,所以谭纶才会说那是他的衙门,这还用说么?南洋、西洋、东洋、北洋,别管哪个衙门,都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做!

    如果不是因为四月初五,是小万历的日食纪念日的话。

    去岁有日全食笼罩大地,小皇帝因在这日有感日食,做了‘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的十二事牙牌用以自警。

    他把这事告诉张居正,本想让张居正夸夸他,结果张阁老不但逐句给小皇帝讲解了准确意思,还告诉他,这些事虽然来源是天变自警,但全是修身治天下的大道,可以终身行之;还专门找了俩人在小皇帝身边举着牙牌警示他。

    我的天哪!

    小皇帝觉得他还欠他爹好多馅饼没吃,怎么能一辈子节饮食!

    转头就忘了个干净,紧跟着又到今年这个时候,小皇帝决定以去年发生了日食来逃避日渐繁忙的课业,给自己放个假,干脆连朝会都推掉了。

    以至于陈沐早上回到京师,到处都安安静静,全城文武官吏都能睡个好觉。

    不过没人能允许他闲着,陈沐还没进陈府,就见搞装修的苏州香山帮匠人在府外立了两排,工具工料都堆在门口,门外拴了几匹挂着宫里腰牌的门,还有穿斗牛服腰别手铳的锦衣卫笑吟吟地朝他拱手。

    “陈帅可回来啦,小的们都等您许久,您快进去吧,府里今日有好事啊!”

    说着,便有门外立着的小宦官跑到府内几声喜庆的呼唤。

    陈沐身后,赵士桢与杜松对视一眼:得,帅爷的官职定下来了!

    进门一看,拿着诏书露出黑牙直笑的是老熟人,南洋军府的监军陈矩,他拿着诏书对陈沐笑道:“陈帅可让咱爷们好等!”

    熟人就不多说了,直接走程序,陈沐这边行礼,陈矩那边摊开圣旨之前还多提点了一句:“陛下知大帅文采不佳,未依制言皆为口述,陈帅且听。”

    “皇帝谕南洋大臣陈沐:南洋是我朝藩篱,过去被夷人毁坏。你把他们收回来立下大功,满足先帝的心愿,封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靖海伯,食禄千石。你的功绩数十年来是天下难寻的,朕的封赏也是数十年来天下没有的,现任命你为东洋大臣兼领南洋事入北洋衙门充任重臣,速入宫谢恩!”

    陈沐满脑子蒙圈地接过圣旨,这诏书假的吧?

    不是说他听起来有点懵、陈矩念起诏书也蒙,关键是听着感觉小皇帝口述这圣旨的时候都有些懵,任命完官职不是该说些今后勤勉任职之类的事,谁家皇帝会在圣旨上写速入宫谢恩啊!

    这个靖海伯,他也没弄清究竟是名词还是形容词,不过估计是形容词。

    要是名词,天津有个靖海,不过早在百十年前就改名叫静海了;广东惠来有个靖海,可惜是个千户所。

    其实他觉得镇海、定海更威风些。

    陈矩念完诏书,迫不及待地塞进陈沐手里,指挥着周边宦官几乎是强拉硬拽地给陈沐换上新赐下的蟒袍,边换边讲解道:“这次陛下赐下的还是衣衫绫罗,两匹小西马,是前年南洋献进宫里御马生产后的崽儿,咱爷们可得恭喜爵爷了,赶紧进宫吧,爷爷可等急了!”

    陈矩说的爷爷不是他自己,说的是小万历。

    陈沐像被赶鸭子上架般跟着陈矩一众宦官锦衣,穿着新赐彰显亲待的蟒袍出门上马,连一口茶都没在家喝上,便火急火燎被陈矩赶着顺东华门进宫了。

    进宫没找到皇帝,不得穿行紫禁城,只好又从东华门出宫,顺着夹道走到承天门外六部所在。

    万历出宫了,在钦天监。

    北边鸿胪寺、南边太医院,西面正对着户部礼部正中间,就是钦天监。

    等陈沐到钦天监,户部礼部门口的街上已经被行驾卤簿仪仗占住,随行锦衣封路,威风凛凛的金甲大汉将军肩扛赤杆小金瓜,远远打量着这位身着御赐蟒袍有宦官锦衣相随的帝国伯爵。

    不拿出诏书,还不让进呢。

    进了钦天监,远远地见到皇帝,陈沐便大致知道了那份诏书如此潦草的原因皇帝正生气呢,隔老远就能听见变声期小皇帝在叫喊时不听使唤的嗓音。

    “朕就不信,你们这些世代阴阳户竟比不上个古人?”

    钦天监整体给陈沐的感觉很科技,伴着巨大齿轮声水运浑仪间隔转动,往来的钦天监小吏爬上爬下,主官则战战兢兢被皇帝训斥,唯独这话听起来让步入其间的陈沐脸上憋着笑意。

    什么叫比不上个古人!

    五品的钦天监正带其下监副及主簿厅一众吏员战战兢兢,小皇帝跳着拍打监正,听见声音没好气地转过头,面上仍是怒意未消,抬手指着陈沐,话却卡在喉咙,半晌才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水运浑仪架子,声势矮了几分,走近小声对陈沐问道:“陈卿!朕封你为……什么伯来着?”

    “臣北洋衙门靖海伯陈沐,参见陛下!”

    陈沐一本正经,憋得脸疼。

第十七章 思考

    人有强大的思考能力与创造能力,即使是古代人陈沐在钦天监深刻认识到这个真理。

    启发他的三件事,让陈沐在随万历的卤簿仪仗回宫的路上还沉浸在震撼里。

    其一是钦天监那具庞大的水运浑象仪,由水力驱动,像浑天球一般,一半在内一半在外,日夜周转一圈,不过球上绘的并非地图,而是天体图。整个机构上百个零件,工程庞大。

    除了活塞与蒸锅,陈沐可以在上面找到南洋军器局那架长相奇异镶在墙上大蒸汽窑里包括曲轴、齿轮、连杆在内的所有零件。

    听钦天监名叫张应侯的小吏说,古代曾更优秀的水运仪像台出现在北宋,由丞相苏颂将天体测量的“浑仪”与观测天体运行的“浑象”集合一处,制作出三层水力机械,下层计时、中层观测天体、上层天体测量,那架机械在靖康之祸时被金兵掠至燕京,又于八十七年后因战火不便运输被丢弃。

    此后尽管苏颂留下《新仪像法要》,却始终不能复原,朱熹言:最是紧切处,必是造者秘此一节,不欲尽以告人。

    让小皇帝称道的古人不是苏颂,说的是元朝郭守敬,他制作了《授时历》。其实明朝沿用的历法《大统历》就是忽必烈时《授时历》改了个名字,把过去年份误差积累删掉而已。

    这个对陈沐的震撼更厉害,郭守敬等人在得到忽必烈的同意后,在元朝疆域东西六千余里,南北长一万一千余里的广阔地带,建立了二十七所测验站点,进行名为四海测验的全国大测,并发明出一系列天文工具,最终制出适用全国的《授时历》。

    其中蕴含的过程与技术被钦天监小吏张应侯说了一遍,但是显然,别管万历还是陈沐都听不懂。

    陈沐的脑子只能让他记住个结果,郭守敬测算一年长度为三百六十五退位二四二五日中国古代一直用十进制,退位是小数点,隔位为小数点后边有个零,即一年为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五日。

    陈沐不知道这个测算有多准确,他只知道,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一年的长度跟这个数字差不多。

    要说起来第三点其实最重要,陈沐发现小皇帝可以独立思考了。

    在小皇帝背着手走上銮驾打道回宫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对陈沐问了一句:“靖海伯,为何钦天监的人明明知晓日食是日月交会,朝臣却要教朕,说日食是帝王举措失当,天子失德?他们明明知道!”

    骑马跟在卤簿仪仗后缓缓策行的陈沐在直至进宫前都在思虑万历的性格,事实上他到现在也不明白眼前的小万历是什么性格,他们接触的太少了,张居正把小皇帝当作宝贝一样护着,这天下除了张居正、李太后、冯保之外,大约没人能在除朝会之外的地方天天见到皇帝。

    他也不例外,回到北京半个多月,这是他见到小皇帝的第二次。

    但他隐约知道历史上的万历是什么模样,发中官下地方做矿监、打了万历三大征、还有出了名的怠政。

    很少参加郊祭天地、很少参加祭祀祖先、很少上朝、很少接见大臣、很少对大臣的奏疏批示、很少参加经筵讲席这是皇帝在发现朝臣贪渎的事实后采取消极手段,不足为奇。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里面有些是外因,有些则与性格有关,至少在陈沐的印象里,朱家皇帝从来不缺少勇者,别管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千里迢迢去南京只为篡位的朱棣、应州亲上战场斩首一级的总兵官朱寿,还是连天地祖宗都很少祭拜的万历。

    从小万历那句‘他们明明知道’,陈沐只感觉到,帝国年少的皇帝确实缺少畏惧这种大多数人都有的概念。

    他时常挨罚受跪,却并不害怕挨罚受跪。

    这个小孩子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为外物所阻,他接受外来的批评与教育,自己心里则有另一套依照好恶认知形成的行为准则。

    屡教不改,大约是李太后与张居正最头疼的地方。

    在宫门外,陈沐翻身下马时朝左右皱皱眉头,招来一名锦衣,请他向陈府传了句话,这才迈步跟着卤薄仪仗步入宫城,小皇帝心情不太好,他得想个办法。

    钦天监最大的官职才五品,像张应侯这种九品五官司历就已经是一方面的主官了。

    过去钦天监是位卑权重,不过自打土木堡算错了卦,之后就没谁待见。武宗荒唐、嘉靖信的是方士、隆庆仁厚但有高拱护佑,到了万历朝又有张居正当国,钦天监?早被忘到姥姥家了。

    其实要不是陈沐前些天提起制图测量,小万历都不知道朝廷还有这个部门,过来看看,问日食是什么情况,这个五官司历张应侯居然也告诉皇帝日食是让皇帝约束行为,这可把小皇帝气坏啦!

    跟随皇帝步入宫禁,穿梭在紫禁城的夹道上,直至皇帝的卤簿仪仗停下,各自散去,仅有数名大汉将军、锦衣、宦官相随,陈沐便看见身着日月袍头戴金丝翼善冠的小皇帝口中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曲调,一个人当前晃晃悠悠大摇大摆地走着,看样子竟是打算一路走回乾清宫了。

    乾清宫是内廷正殿,陈沐没得到准许可不能跟着往里闯,他看样子小皇帝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只好咳嗽一声提醒在前面溜达的皇帝。

    “诶?”小皇帝皱着眉头神色不善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见陈沐的第一眼竟是有些茫然,脱口问道:“靖海伯……你跟朕回家做什么,尚膳监可没给你准备饭食呀?”

    小皇帝太心不在焉了。

    陈沐拱手道:“陛下,臣是来谢封爵之恩的。”

    “噢!对对对,是朕找你过来的,来,一起走。”小皇帝在前头朝陈沐招招手,见他不动,小万历干脆挑着眉毛自己走过来,从大袖里费劲抽出小手朝前一指,“走,你那道圣旨,朕写的不好,问了翰林院的吏员,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朕今日是被气昏头,不过……”

    皇帝边走边说,扬起小脸儿满面困惑:“你那个北洋衙门东洋大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注:

    元代郭守敬测算一年为365.2425日,近代测算直到现在使用的一年为365.2422日,一年仅相差25.92秒。

    月球有一座环形山名为郭守敬环形山,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2012,名为郭守敬小行星。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757/ 第一时间欣赏开海最新章节! 作者:夺鹿侯所写的《开海》为转载作品,开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开海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开海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开海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