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兼并
吕宋,军府卫。
高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半年多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陈沐一走,整个南洋军府的难题便全部压在这个小老头的肩膀,有些他应付得来,有些他也应付不来的事情便要勉强应付下来,头疼得很。
这与才能无关,南洋军府的常规事务是很容易归置清楚的,但更多涉及技术性手段的事,高拱不明白、纵然有些猜测,也不敢做。
“时近入冬,入冬之前再向九州岛运送最后一批辎重粮草,下一次再向那边运粮就要到来年二月,让陈八智将军做好接收。今年吕宋的岁入余下粮草都送到马六甲,陈帅那边的米粮也足够过冬。”
“自军府银库再调拨二十二万两,于苏禄、爪哇、琉球等朝贡国购入米粮,囤军府卫,以备不时之需;安南顺化的阮潢来信,说他那边已建好船港,请明人商贾前去贸易,这封书信发给吕濠镜黄程,让其召合兴盛诸贾商议,三十条大福船商路一年两趟,陈帅许其兵甲火铳,照实运送。
“诸卫主官西征缅甸,南洋军的冬操也要照旧,军府议诸千户所每月一操,各军自议何时来军府卫会操,每至十日来军府卫会操,这是要发给各个千户所的,要快船发送。”
“至于广东,唉,广东。”
高拱曾做过帝国首相,甚至是整个大明帝国以来最有雄心壮志的首相,企图以律法形式来约束皇权,重新在大明立定相权,以真正确定内阁为国家政治主导,不过也因此被后宫、宦官、朝臣同时排挤,中断政治生涯。
吕宋及诸国的知府治政、指挥使练兵不是问题,针对日本国的战事已由最激烈的交兵转向对峙阶段,爪哇国林凤总督也做的不错,这些对高拱而言都很容易,但广东的事最让他头疼。
没别的原因,高拱是个重视权限的人,不论作为首辅还是作为南洋军府都督佥事,他在心中都有自己职权的界限,界限内的全力达成,界限之外则要先想方设法扩大界限才去做。
但陈沐不一样,军府都督心中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朝廷的‘南洋’在越扩越大,而除了海外的事,他还在借助官方力量影响广东。
这在高拱眼中不是南洋军府应该做的事,可偏偏,陈沐所做的一切偏偏都是为了影响广东,并且这还不是错的。
如果说南洋军府存在一个主旨,那这个主旨便是借海外之力反哺两京一十三省,广东的广州府,则是帝国在南洋利益官方唯一输送渠道,南洋军府与广东在利益上天然不可割裂。
可广州府的变化令高拱有些捉摸不清,那里不论风气、环境、模样,已统统变得与朝廷治下各地变得不同,即使是高拱,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禁踌躇。
他一直与宣大的吴兑传信,知道那边的情况,吴兑非常重视集体劳作,依功计酬,又有宣大总督的职权,从宣府军器局、纺织厂,到如今煤矿的雇佣生产都大展其才,但宣大的情况与广东不一样。
宣大的工厂很多,以至于影响了百姓耕种,如今陈沐从俺答手中要回三百里直至板升的贫瘠土地都种上红薯土豆,但这依然不能改变原本丰腴的田地被逐渐荒废的情况。
农夫涌入工厂成为工人,也算时运,出现一次饥荒反倒帮了吴兑,让宣大的大地主雇佣更多佃户,在安南战事没开始前,那些大地主被陈沐称作‘农场主’,听起来还有点鼓励这种土地兼并。
可高拱觉得这样问题很大,吴兑也是如此,因为宣大对白银的依赖越来越重了。
为此,吴兑还专门从朝廷请下一道圣旨,规定宣大之间从土豆红薯米粮到各类蔬菜,物价长平,违律则斩。
宣大如此,还尚在朝廷掌控之中,因为那里虽然出现许多工厂,但那些工厂都是直属朝廷的,军器局、纺织厂、煤厂主管皆为朝廷新设官吏,最终出产货物也属于朝廷,在管控上而言对朝廷更容易。
优势与缺点显而易见,当生产可以维持、依然存在市场时,工人旱涝保收;可一旦市场崩盘,宣大收支不抵,则工人得不到工钱,又没有田地能够养活自己,这一切最终报应还是会由朝廷承担。
那是一年上百万两的工钱,就不单单是十几万两白银即可赈住的灾难了。
但广东的情况是不同的,广州府除香山船厂、南洋卫纺织厂、南洋军器局、南洋卫港军器局、南洋卫港船厂五处直属南洋卫的工厂外,余下工厂或大或小不下八百家,皆为商贾有所。
如佛山铁厂,为一百二十炉户铁户合办开厂;新会龙虎船厂,为新会户三十七户、沿岸受抢掠一百二十四家渔民、七个道士、三个小说家合办,原名龙虎道君船厂,就在龙虎真君庙旁边,因迷信淫祀,被官府勒令更名。
遍布广州府的工厂大抵如此,或为百姓合办、或为商贾开办、或是赋闲官吏与百姓合力开办,关系错综复杂,又有陈沐全力支持,各类工厂如火如荼地开办起来,而且没有倒闭的风险大批原材料由各地运来,包括海外,出产产品卖往各地,实在卖不出去的就堆在濠镜,总有一艘大福船能把它们运走。
抱着这样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人们像疯了一样。
这种风气甚至影响了福建、广西、江西、湖广,不过那些地方大多是陈沐影响不到的,纵然有影响力也极为有限,官吏持重,严令禁止开厂,这才形成以广州府为中心辐射整个广东的原始工商业圈。
紧跟着严令禁止开厂的律令之后的,便是禁止百姓迁徙,人们逐利思想太过严重,背井离乡也要逃往广东开厂,官府屡禁不止,相邻各省皆出现不同程度田地荒芜的问题,不过有惊无险,人们争相抛售田地,使地价变低,短时间看上去不会动摇国本。
总有漏网之鱼,高拱专门给陈沐家里舅老爷写了封信,让邵氏宗族把福建的邵氏船厂关门,福建巡抚都不好直接管,只能写信送到南洋军府。
过去土地兼并后穷苦百姓就会变成流民,现在反倒是穷苦百姓放弃做佃户而出现土地兼并。
“唉!”
高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没有陈沐,只需要朝廷发一封书信就能让所有工厂关门大吉,可问题就在于有个陈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些工厂背后,他从不摇旗呐喊,偏偏明眼人都知道他四处征战为的就是给这些雨后春笋般的工厂找原料采买地、产品抛售地。
历朝历代最重视的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了。
更关键的在于,就在几天以前,高拱刚刚下令军府卫任何人不得私自给缅甸的陈沐传信,一切书信都要经过锦衣卫审查,这些问题他自己都不敢写信去问陈沐。
没别的原因,颜清遥要生产了,这件事是整个南洋军府的重中之重,高老爷子尤其上心,专程从广东召集十七个最有名的稳婆,军府卫备下两个小旗的妇人科医师,不敢让陈沐知道这个消息以影响其在战事中的判断。
“只能等这小帅爷回来再说了!”
注:妇人科明隆庆五年太医院将十三科改作十一科。
包括大方脉、小方脉、妇人、外科、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祝由与按摩被剔除。
第一百零五章 逐北
炮火轰鸣中,陈二爷板着手指头算出日子,觉得自己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不远了。
也就是在海上三眼铳前后了。
这座缅甸最庞大的城池已被围攻七日,其实它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攻破过一次,接下来的六天里又被攻破了两次。
不过这到底是缅甸都城,而莽应里的坚壁清野又做得可圈可点,火炮当前,攻破城池对陈沐来说反而成为战事中最难的问题。
交战头天夜里,邵廷达、黄德祥、娄奇迈三人率军各部大破缅军伏兵,追着敌军一路杀至城下,用火药炸开一重门。
不过因邵廷达冲锋在前,被守城敌军就近射中脑袋,让头盔磕晕过去,敌军有意俘虏这个没了头盔的大光头,还未带回二重门,被家丁抢出城来,先锋军左右两部因而撤出城去。
第二次城破于次日清晨,娄奇迈部下见缅军设法休整城门,一个百户带兵杀了过去,以此开始第二次攻城战。
这次有了头天夜里的经验,明军赶制了云梯,城下城上一起进攻,城下同样也打进瓮城,城上则因他们兵力不多,未能拔上城头,黄德祥担心破城之后损失惨重,便鸣金收兵等待后方援军。
等到陈沐率军兵、辎重在次日傍晚赶到,没急着强攻,用几日大摇大摆的围城来瓦解敌军战意,因为三眼铳已经装好弹药了。
陈沐在南,邓子龙在东南、白元洁在西,三部兵马并不进兵,时不时以将军部炮队向城头守军展开轰击,吓得缅军都不敢向城下发炮放弩。
一开始守军战意是很浓烈的,眼看明军安营扎寨,便集中调集各式火炮,不管能不能打到那么远,都要来一顿轰。
可他们一轰,别管是陈沐还是谁,千户部常规的二斤炮就不说了,三个主将手里不但有指挥使部的镇朔将军炮,还有几门十斤炮这种大玩意,对轰起来守军纵然在城上,又哪里能讨得到半点好处。
每次城上炮火一响,别管是哪里的守军向城下轰击,别管他们的炮弹究竟有没有奏效,不超过半盏茶,更多的炮弹便自城下飞上城头,连女墙都给轰得稀碎。
明军的炮更准,而且在现有火炮射程不超过目视的范围内,明军火炮是最准的火炮。
一样的炮模、一样的钻床,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火炮口径,从精准上来说,千步之内世上还没有火炮能超过它们。
何况还有初现端倪的炮兵普及教育,当然,这一点恰恰是明军炮兵的短板。
陈沐认为他们的炮兵教育还是比较糟糕,正规的炮兵应该从讲武堂里出来,但现在学院太少,用军官去放火炮,太屈才了。
即便如此,短短两日,白古守军没事爱放炮的坏毛病就被明军用更大的口径强行教育成功虽然陈沐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们的火炮被打坏了,还是炮兵被打死,亦或是完全被打怕了。
总之城上没再有火炮响起,即使偶尔明军向城上轰击,白古城头除了惨叫也静悄悄,甚至到炮轰四日之后,城上守军似乎对他们的炮击都麻木了。
根本没人再出声。
信佛求来世,这点或许是极大的优势,他们比旁人更容易认命。
就在陈沐刚刚以为自己的作战意图已经达成,却收到来自白古城北方游击队长林满爵的消息。
在林满爵分兵扼守要道、散布铳手于密林之间,接连截杀缅军数日之间十几次向北方派遣的斥候后,大批白古百姓从北方离开城池,向北逃难流窜,把官道都堵住了,甚至穿越丛林他堵不住了。
“莽应里这是打算死守城池了,他是个聪明人。”
陈沐这么说着,他的确认为莽应里这招特别狠,他从派斥候被截杀的情况下确定了北方那支明军精锐的封锁能力远超他的想象,又不能放弃他父亲的白古都城,只好想出这样的办法。
他把百姓都逼向北方,明军能截杀一队又一队斥候,不可能把所有百姓都杀掉,更不可能都留下。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明军如果想把这帮人都留下,先不说他们会付出多大的兵力与多少精力,单单要养活这帮人,三天就能吃完明军半个月口粮,仗还没打完,明军就被吃退兵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能达成莽应里的战略目的,把明军围困白古的消息送到父亲莽应龙那。
无需了解细节,这些百姓该知道的大致都知道,百姓不知道的,纵然告诉莽应龙,实质上也没有任何改变。
莽应里如今的问题只在于,他的父亲会不会回师白古,如果回,万事大吉;如果不会,白古就只能自生自灭。
没有其他结果。
“挺狠的,想一下,莽应里在城里,这会该做什么?”
脑袋肿个大包睡了好几天的莽虫嚷嚷着要攻城先登,但陈沐不想攻,他说道:“我觉得莽应里在把百姓驱赶出城时,应该会派兵挨家挨户把能收集到的粮草都弄到自己手里,自先锋军大破其军,那天夜里之后他就没开过城门。”
“先锋军才斩获多少首级,城外才有多少尸首,那三四千人都没回到城池,他们向北溃散变成乱军,莽应里手里的兵现在应该不多。”陈沐在帐中抬手指向北边那座缅甸坚城道:“他所能仰仗者,不过如此。”
“我们需要军粮,他驱赶百姓出城不过是为了把消息送到北方,以求得更多援军,白古向北,至少行一千一百里方能抵达莽应龙屯兵大营,消息送过去,莽应龙赶来驰援又要一千一百里,莽应里要坚守的时间还长,他也需要军粮。”
“白古过去就是孟族王城,莽氏鸠占鹊巢,这里的百姓本就对他忠诚不足,如今他又把城中百姓驱赶向北,这虽然有益一时战事,却丧其莽氏在缅甸民心,对大明不是坏事。”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给他这个机会,让他为我们筹集军粮。”陈沐抬起二指向白古城方向,道:“我攻破城池指日可待,再让他多活三日,三日之后三军齐轰,炮开城池,追亡逐北!”
第一百零六章 攻取
轰开城池确实不难。
第四日天色未命,白古城南放炮三声,接连十二道小旗箭向东西两侧天空蹿升炸开,发起攻城信号。
措手不及的缅军在城头被突然惊醒,随后早在白日便调整好角度的火炮齐齐开炮,轰开稍加休整的白古南城门,陈沐军先锋官娄奇迈率先携带本部炮队攻入瓮城。
短短一炷香时间,三门皆破。
堵着娄奇迈的瓮城门也不好受,旗军携大盾冒矢石将二斤炮推至城门抵近放出,轰断厚重门栓,仓促不已的守军在最后一刻降下千斤闸,滚汤热油来不及准备,仅能以羊石头、檑木等守城器械来御敌,但这完全不能对钻进城门洞的娄奇迈军造成伤害。
又是几声炮响,千斤闸除了几处大洞纹丝不动,娄奇迈只能无奈退出,指挥军士就近自瓮城内搭设云梯四面攀登的同时以火药筒向千斤闸门爆破,这只是没办法的办法,谁都知道这不能奏效。
但在娄奇迈开来,这是态度。
陈沐并未亲自向城内进攻,而在城外指挥各部以云梯强攻城门楼,比起火炮也打不坏的瓮城门,倒是自城外搭设云梯要稍容易些。
数日以来的炮轰让城上女墙少了多半,尤其城门楼更是一片平坦,城下的铳手能直接射击城上守军,给攻城部队减轻负担,而当明军大举登城,手持短刀短斧的跳荡旗军快速破开通路,当鸟铳手登上缅甸这座雄城,便已能正式宣告城门易手。
缺少遮拦的城墙上,缅甸军无法阻挡旗军铳队的步伐。
“报!东城邓将军已夺下城头,正向瓮城强攻!”
邓子龙还是邓子龙,他不像陈沐这么怂,眼看第一轮攻城军受挫,亲自拔刀上阵率家丁攀上城头,凭一身重甲长兵,率家丁在城头左冲右突,杀得敌军所向披靡,赶在娄奇迈放开瓮城千斤闸之前便拿下城门楼,夺取瓮城也在瞬息之间了。
陈沐面带喜意,向传令旗军问道:“你是随邓将军攻城的吗?”
如果说这个传令兵是随邓子龙一起攻城的旗军,拿下城门楼再来传令,这个时间只怕邓子龙已连着瓮城一道拿下了。
“回大帅,不是,邓将军在战前已向我等下令,在城外看着,将军夺取城楼、攻下瓮城、杀入城中便向将军报信!”
“明白了,下去吧,邓将军勇武,大约取下瓮城的旗军已在路上了!”
告知旗军娄奇迈部攻势进度,让传令旗军回去等消息,陈沐回首望向南面城头,黄字大旗已扎在南面城门楼上,旗军正鱼贯而上,自城门楼向东西两侧发起冲击。
天色稍稍放明,东边日头刺出白光,尚见不到太阳踪影,城上一道道鸟铳轮射的火光与掌心雷爆炸仍分外显眼,很容易看出大势在明军这边,他的军队所向无敌。
城上守军正向东南角与西南角且战且退。
城上的是指挥使黄德祥,受命进攻瓮城的娄奇迈部状况如何,陈沐只能听来往奔走的传令兵来报信,并不能直观地看到。
护城河外,包着脑袋的邵廷达扣上铁兜鍪,额头消肿的大包与头盔碰撞依旧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第三次向陈沐领命道:“沐哥,让我去吧,这城都快被攻破了!”
莽虫心里又急又气:这大好城池一座,俺是第一个看见它的,俺也第一个打进去的,偏偏就因脑袋上砰个大包,难道要和他的怂蛋哥哥一起最后一个进城?
他不乐意!
人家兄长是左右时局的南洋大臣,那是一丝一毫不可损伤的,他跟陈沐一道入城,多臊得慌?
陈沐倒不是故意不让莽虫攻城,也不是怕莽虫在城上出意外,老老实实打仗,依照他们的甲胄军火,旗军战利,对比缅军所拥有的武备,指挥使一级将官是很难在战场上死掉的。
他只是不想让莽虫再去抢头功。
指挥使不死掉的前提就是老老实实打仗,不要去抢头功。
城外一战,莽虫及两部已经捞够功勋了,他对邵廷达笑笑,扬鞭指着西北角城门楼道:“看见那座城门楼没。”
陈沐话音一落,邵廷达就知道什么意思,张手抱拳道:“兄长放心,俺去给你拆了它!”
南洋大臣挥手下令,早已受莽虫之命列队在护城河前端着鸟铳朝城上放的旗军当即列队,架起云梯便朝城上冲去。
邵廷达部提起兵器列队奔走,还未行至城门楼下,白元洁部与邓子龙部传令兵先后抵达。
邓子龙拿下瓮城并不让陈沐感到意外,白元洁那边的传信就有意思了。
白元洁直接略过攻打城门楼,那边守着白古河,先前旗军封锁河道,也就没把四座城门唯一一座城外有吊桥的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敌军在桥下布放火药,开战之初便将吊桥炸断。
他们费了一番力气才以云梯木板搭出路来,西门守军便有了时间准备守城,令他的部下在城下受到不少损伤,直至现在都没夺下城门楼。
不过静臣兄也是狠角色,炮开城门后直接搬着云梯杀到瓮城里去,麾下呼良朋第一个登上瓮城门楼,抢开千斤闸,见城内敌军涌出,放出二百多人又赶忙降下,命部下在城内登城台阶放铳阻敌,亲自率军在城墙上浴血拼杀。
因而白元洁送来的消息是他们抢下瓮城,西城门已经可以直接杀进城池了。
邵廷达部登上城楼,补充了黄德祥部后力不继的僵局,待到白日升起,陈沐看见城上西南角城楼已飘扬起大明镶龙旗。
莽虫得手了!
战事至此,陈沐才跨上高头大马,伴着向前踱马,抬起右掌缓缓向前推去。
天朝无疆大纛立起,左旗书南洋军府,右旗书左都督陈,等待多时的军府卫旗军端着上好铳刺的鸟铳列队行进,长阵中旗官或背负或手持或盔枪挑起大明各色旗帜。
三十三门将军直属炮队在护城河边陈布,随将令早已调整好角度的火炮一门门依次向城内高角度轰出。
莽应里的帮助下,前些日子蜂拥逃出的难民潮下,城内已没有什么百姓了。
他不知道莽应里的战士还能有多少战斗意志,亦或已有人向城北溃逃,或者说莽应里的局面有多糟糕对陈沐来说都不重要。
如果不能让敌人雪上加霜,这场雪便下得没有丝毫意义。
他给莽应里的逃兵加把火。
在跟随陈沐列队向南瓮城行进的军府卫旗军之前,辎兵推起各色车架,那里有八架剩下的神威机关箭、余下则盛放虎蹲炮与散子筒,火药筒与掌心雷,开入已被明军夺取的瓮城。
“不就是巷战么。”陈沐深吸口气,顶盔掼甲的身躯随坐骑踢踏轻轻晃动,他深吸口气:“来!”
第一百零七章 猛勺
神威机关箭呼啸在白古城街头巷尾,明军攻入莽氏东吁国都。
或许是缅军想象中的攻城并非如此,两支军队在城中每一处街巷展开反复的你争我夺,短短两个时辰,惨烈的巷战不但令明军打空一切所能打空火力,也将半座白古城陷为焦土。
整座城军民流窜,明军经历最初的穷追猛打后各部逐渐疲惫,战线随之趋于稳定,随后的战事已经不是明军继续进攻,而是驱使那些投降倒戈的孟族战士重新在他们过去的都城进攻莽应里部。
白古过去是孟族王朝都城,后被莽应龙征服,他们投入莽应龙的军队,继续为他征服缅甸全境付出血汗,本就谈不上有多稳固的忠诚,几个战场投降的兵头受到明军妥善照顾,陈沐做下重发金字红牌、勘合、信符的承诺后,越来越多的孟族战士在战场上倒向大明。
事情坏到这样的地步,莽应里仍旧没有投降,他的缅军依然负隅顽抗,并遵照他的号令,在白古城北面白古金佛塔引燃烽火。
“在北面,他还埋伏有一支伏兵,将军若不杀我,在下可率那支伏兵自腹背进攻莽应里!”
“你能掌控那支伏兵?”陈沐的中军已移至城中梵天寺,坐在大椅上看着跪伏在地被捆束起来的明人文士,满眼写满了不信任,道:“若你能统帅他们,又何必逃亡别处呢?”
被捆绑的不是别人,是莽应里麾下深受信任被缅军尊称为军师的陈安。
在白古城被明军攻破的早上,他脱离莽应里中军,率其十余亲信自城中搜刮财物,准备逃跑。
原本他是能跑的,可惜找错了人,席卷了自己与莽应里的财物,仿佛找到救命稻草般寻上早有约定的葡萄牙人,请求他带自己离开白古,穿过明军封锁,一步步被葡萄牙商人带到陈沐军大营,找上写战地小说的平托。
葡萄牙商人说:这家伙是个明人,他在缅甸有很大的权势,想让我带他离开缅甸。
明军攻入城池毕竟仓促,如果陈安自己带着亲信逃跑,未必会被明军抓住,即使抓住,他身边受到重用的都是吕宋人、倭人,扮作商贾逃跑也不一定会受到旗军阻拦。
偏偏,他找上那么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葡萄牙商人。
整个东亚,谁跟葡萄牙人关系最好?
毫无疑问,是击败西班牙人掌握着马六甲与濠镜的陈二爷!
这不是兔子进狼窝了么!
陈安是欲哭无泪,如今能救他的只剩一口三寸不烂之舌,但问题出在陈沐不信呀。
“他们真听我的!不信将军让我去城北,莽应里已经点燃烽火,要不了多久象兵马队便会席卷而下,进攻官军在城外的部下啊!”
陈沐听着都笑了,道:“哟,这会就是官军了?”
说着,他便挥手让旗军把陈安带下去,哼出一声道:“身为大明子民,劝诱莽氏攻三宣六慰,毁朝廷根基,缅甸谁不死,这个陈安与岳凤都要死!”
“派人去把有敌军象兵在北方的消息告诉城外各部,让他们小心做好防务,一旦发现战象就用火炮轰死,让林将军小心些。”
象兵一直是棘手的东西,陈沐也远不如表面上那么轻松,但他没有办法,显然此时莽应里依然不屈的斗志源泉就在于其早早放在城外拥有象兵的部队了,只有攻灭他们,才能让莽应里完全溃败。
之所以是完全溃败,因为在白古城巷战过程中,莽应里部下诸军都不知溃败多少次了,只是被重整后继续派上战场,一次次的交锋又一次次地溃败,明军也不可能把每支军队在巷战中完全歼灭。
因此,尽管有些军队在战事中倒戈,莽应里手上仍然还有数千力量,以维持其盘踞城北内外的防务。
从清晨打到下午,陈沐很清楚他部下三支军队都已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没有余力去将莽应里一举歼灭,他的信心都寄托在林满爵手上如果林满爵能挡住那支作为莽应里后手的军队,白古城就属于他们了。
但林满爵能挡住象兵吗?
不能。
白古城北丛林里,林满爵得到陈沐自城中传出的消息,止住想要向城北佛塔进攻的脚步陈沐居然真让他去打大象!
林满爵是觉得自己不能挡住象兵的,神目铳扛在肩上,转头对部下传令道:“军令如山,已无别的办法,全军听令,竭尽全力面北布阵,阻拦敌军。”
其实他们比陈沐军主力还要疲惫,近日数以十万计的百姓经由此地向北迁徙,他们先是忙着阻拦、维持各部联系,随后又随军令不管这些百姓,甄别其中缅军溃兵,再加上押解俘虏,偶尔还有与溃军作战,并不比陈沐军轻松多少。
何况是阻拦象兵,听起来战象也无非是个打靶子,虽说皮糙肉厚体态庞大,不过以操练中三十步距离鸟铳轮射,百人铳队齐射也能将其击毙。
但那不是说话的。
战象出现在战场上,军士骚乱就是必然,即使是坚韧的将军,也会心神震颤;百步之内战象直冲,哪支军队可以不出现溃散?那是人的本能。
林满爵为应对象兵,专门从宗族子弟中挑出七十二人充作敢死跳荡,由黑金刚带着备好了重兵器,一旦战象踏破阵线,就要靠他们去近身搏击砍死战象事实上他做充足的准备,这只是最后的决绝。
没人希望真用他们的性命去阻拦战象。
白古城的炮声在傍晚陷入沉寂,相互敌对的两支军队因疲惫心照不宣地抓紧短暂而珍贵的休息时间。
明帝国的新式火器与充足训练令战争的进程发生改变,任何人都很清楚,短暂的沉寂只为酝酿疾风骤雨的攻势,莽应龙围困七个月方才因国王之间单挑对决攻下的伯固城,很有可能明日便在明军的巷战中彻底失去最后一丝抵抗力量。
负隅顽抗的缅军已经没有军心可言了,莽应里宣告全军,告知其麾下战士明日那支城外的伏兵便能赶到,这都没能鼓舞起什么勇气。
那支伏兵离白古城不远,能来,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可他们却整整一天杳无音讯。
次日清晨,战鼓在城中响起,当明军催促缅甸降兵再度向白古城北缅军发起进攻时,城外北方的林满爵如临大敌。
隐蔽在丛林之中的游击军将士呼吸粗重,林满爵端着鸟铳望向百步之外茂密的灌木,那后面传出战象的沉重脚步声,他听见那边有人用生涩的汉话歇斯底里地喊着:“别进攻,我知道你们在这,昨夜就知道了!”
轰踏脚步里,一头白象缓缓突出丛林,撞入林满爵的神目镜中。
镶金戴玉的象牙中间,长长的象鼻卷着一面方旗,耷拉的旗面依稀可见墨书‘降’字,象背护塔里奢华大椅上缓缓探出一人。
那人头顶帅字金盔,系黄金抹额,戴宝冠梁架上飘两曲伸到塔外的赞缨,就连战甲的明人武将装束都是细细考究昭示文武双全的袒肩战袍,象塔里竖放一杆葡萄牙火绳枪,手上未持兵器反而握一副云贵两省前些年最时兴的象牙折扇。
合着的折扇伸出象塔,塔上金盔之人既有倨傲、又有谦卑,这两种神态很难混到一块,但他做到了,扬着下巴操一口不太标准的云南官话问道:“你们是天军,猛勺听说过吧?莽应龙就是猛勺的哥哥。那个端铳的你不要打我,要不是我在北边帮着你们拦我哥,他早打过来了,我就是猛勺!”
第一百零八章 末将
白古城的战事结束了,陈沐命旗军带着陈安认遍三千余降兵与上千俘虏,没有发现莽应里的踪迹。
旗军端着上铳刺的鸟铳在残垣断壁间继续搜寻,不过陈沐认为缅甸的小王子很有可能已经逃亡城外,不过现在对他来说能不能抓到莽应里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转头就下达将陈安押解入广西听由官府依律处死的命令。
军务都交给邓子龙、白元洁,他陪明粉在王宫里散步呢。
“哎呀呀,帅爷这严整军容,真是不枉末将率军不请自来!”
猛勺那得瑟不已插着两道长缨的金盔在被林晓带到陈沐面前时便已解下抱在仆人手中,现在脑袋上戴着玉环发巾,袒肩战袍掐金丝走银线,足下一双牛皮战靴,一口一个‘边鄙末将’,看着比穿胸甲的陈沐还像明朝将军。
“实在是战况紧急,闻天军自云南入三宣六慰讨伐莽应龙,末将当即起兵响应天军,封锁关隘截断东吁后路。奈何天军担忧末将与那不臣兄长使计诈降,俞大帅不肯与我联军。”
猛勺说起这般绕口令似的话不见丝毫磕绊,捶胸顿足很是伤感,道:“兄长又在我军中留了奸细,致使军兵反叛,痛失关隘,不可挡其兵锋于阿瓦,听北奔流民带来朝廷天军已攻破勃固的消息,末将便顺势南奔,将东吁之军拦在勃固山北,特来投奔大帅!”
说着,猛勺双拳一抱,张手道:“光复国朝三宣六慰啊!”
陈沐都被捧蒙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见到干劲儿最足的明粉,他觉得正常人就是装都装不出这种真挚过头儿的模样。
就他部下那些将领,有时还把‘大明’挂在嘴边,可瞧瞧这猛勺,虽然名字起得怪异,可不论行头还是言行举止,整个一大明小迷弟,别的可以装模作样,可这不经意间的言语怎么装?
人家从头至尾就没提过大明俩字,不是国朝就是朝廷,从来不提我缅甸,只说他东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陈沐看着猛勺仆人抱着的帅字金盔,对他笑道:“阁下既已违制,为何要以边鄙末将自称?”
猛勺回头看了一眼金盔,面上有些懵,诧异道:“难,大帅,难道两京一十三省将帅不戴这样的兜鍪?不应该啊,那《水浒全传》是这么写的,没错啊!”
说着,猛勺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陈沐拱手道:“朝廷未给末将发下丝毫印信,在下还不过庶民,恐怕末将也违制,不过带了万余精,精锐乡勇来此投奔,国朝总要体恤边鄙之情,不会降罪与我吧?”
“其实末将投奔天军不为别的,一为洗我父冤屈,家父可从没反叛朝廷之想,全是莽应龙自己欲壑难填;二来则望朝廷能发给末将金书印信三宣六慰很久没有收到朝廷更换印信的消息,长此以往,要镇不住下属土司了,不然岂有宵小跳梁之辈敢反叛朝廷?”
“那莽应龙不过是我父侄儿,何德何能统率六慰,更是不敬朝廷,私立其子莽应里为王子,欲收三宣六慰世代为其一家之土,哪里有如此道理,大帅您说是不是!”
陈沐差点笑出声,他明白了,还是争权夺利致使兄弟相争的老戏码,猛勺单凭自己是不能与莽应龙抗争,如果没意外可能一辈子都在莽应龙的阴影之下,不过眼下赶上明军来袭,说什么也要跳一下。
陈二爷笑呵呵地点头,他一直很喜欢笑,笑容是种有很大欺骗性的神态,不过见到猛勺他是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论对他这个人,还是说这个人的出现对他战略的影响,都挺值得开心。
他问道:“朝廷这些年对三宣六慰无治政之德、也无约束之功,阁下不恨么,原本在莽应龙治下,你未必不能封王封侯,为何想做回土司?”
“恨!”
猛勺答得很干脆,攥着拳头道:“末将深恨国朝有南倭北虏之患,不能腾出手来应对三宣六慰,否则不会是今日这般结果,家父当年被追击入东吁时常说,若有天军来助,不会落得那般田地,也恨国朝云南官吏贪婪渎职,不辨善恶是非。”
“最可气的,莽应龙父子还要在我三宣六慰用那些西来葡夷来做什么教官,操练精锐做他们的什么长矛阵,这不军士还未练好,转眼就被打个稀巴烂。”猛勺俩手一拍,道:“不说他们是海外小夷,单就一点,他们没安好心,不若朝廷宽宏仁义,末将就不让他们操练军队。”
陈沐笑了,听见陈沐的笑声,一直满面正色的猛勺更加严肃,道:“大帅莫笑我小心,他们服色长相与我皆异,还往来刺探,满刺加都让他们灭国了,远跨重洋而来,怎会是单为做买卖。”
“末将心向朝廷,也不是单因崇敬国朝仁义,正如大帅所言,若莽应龙能统率各地,他肯定不会给我封王,但能做个阿瓦侯,可他不止如此,他要向朝廷宣战,有意进攻云南,末将是慎重考虑过的。”
“两相交战,朝廷云南军事废弛已久,东吁兵力正盛,可有一时之胜,却哪里有一隅胜天下的道理,无常胜而终有一败;他莽应龙在缅甸宣慰司、他儿子莽应里在八百宣慰司,唯我阿瓦直面云南兵锋,他要反叛朝廷,就是要借朝廷的刀杀我。”
“末将不想也决计不能反叛朝廷,纵然与朝廷合兵不受信任,战后云南也不会给我封王封侯,就算在大帅麾下做个将军也不可能,但朝廷治理三宣六慰总是用得上末将,能做个土司永保太平,已全我心……大帅你说什么?”
他说‘可能’。
陈沐笑着点头道:“我说可能,你有儿子么,为朝廷击败莽应龙,朝廷还会不会在这设土官我不知道,如果有土官,你的儿子做宣慰使;如果没有土官,那你就多生几个儿子,做知府;朝廷正值用兵之际,你跟我走,我让你当真正的大明将军,凭你本事,战功封侯!”
第一百零九章 衰弱
“大帅,动了。”
邓子龙入中军帐,龙行虎步,面上虽未带喜意,但语气是极轻快的。
自猛勺南投,得了陈沐以明朝南洋大臣官印封其缅甸都司都督同知,着一身绯色官袍率军北上,已有十日光景。
有时候一张纸就能做许多事,猛勺似乎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在离开白古城前,他向陈沐保证,只要有檄文一封,便能在缅甸为朝廷再拉出三万大军,陈沐让他去了。
不过南洋军依旧按兵不动,陈沐没什么借口,他的兵马部署不需要向别人汇报,他不单单在等着瞧猛勺的作为,也在等一个人。
在这个人到来之前,他不会率军离开白古城;当这个到来之后,一段时间里,他更不会离开白古。
此人法号天时和尚,履历丰富,早年为少林弃徒,过去任香山千户所枪棒教头,曾参与南洋卫练兵、海军讲武堂《鸟铳刺斗法图解》教材主要编撰。
现任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不变的是另享南洋卫每月二十斤熟牛肉供给,于南洋卫港有一处小禅院,明军林来岛大胜西班牙那年,搬进去个早年让他被少林开除僧籍的老姑娘,让酒肉和尚的日子愈发没羞没臊起来。
陈沐在仰光给旗军治病时就传送调令让他过来,不过因军令本身难度较高,另一方面道途艰远,夏天的命令临近冬天才能达成。
不过陈沐并不怪他,军令确实复杂一点。
“猛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陈沐正在合上辎重官送来的账本,起身在亲兵的侍候下将皮带束好,对邓子龙指着账本笑道:“莽应里做得很好,他的这些财物,如果要我们去征,恐怕要把白古城的地皮统统刮一遍才行,如今不过围城几日,便唾手可得。”
“硬要说的话,缅甸近年水稻受战祸遭难,影响农时,但即使如此,所获粮草也足抵安南、缅甸南洋军府二次大战近年之用。器物、玉石等诸般货物,待濠镜商贾与葡人商贾至此收购,亦可赚三十五万至四十六万两白银之间。”
他说着轻笑一声,摆手道:“我可没算刘帅与俞帅的兵马,纵以我南洋军饭食之厚,他们两军消耗粮草也顶五倍之多,那是抹不平的。要想抵他们的帐,得到明年安南才能收回来。”
世上再没有南洋军府这种怪物,账面上直属可调动兵力七万有余,需要负担军饷的却只有五千六百,余下兵力虽说不容易全部调动,即使调动作战时也要准备兵粮。
但诸国发兵时还都会运送献上些粮草,虽不及南洋军府军粮规格,到底聊胜于无。
这全靠刷脸,刷大明帝国的脸。
而且这种模式不能复制,在别的地方要想这样养兵也不是不行,但没有先进战船就没有伟大帝国的震慑力,没有对诸国王室的震慑力,凝聚力便少了一半,何况陆路不如海路便捷,也就意味着影响圈更小。
最关键的是没有新式火器、新式战法、新式军事思想,就是把军卒都吃成个猪,战力也很难拔升这么高。
“猛勺自号阿瓦侯,传信联合其兄弟卑谬侯、东吁侯,自制天朝无疆大旗,挥师反叛莽应里,三侯于勃固山一带会盟,阻击莽应里。”邓子龙说着摇头道:“能叫兄弟阋墙,这猛勺对朝廷忠诚可谓日月可鉴啊!”
“呵呵!也许吧。”陈沐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声,有些阴阳怪气,摇头道:“国朝在海外之所以局面糟糕,我没说错,就是糟,我认为朝廷的海外经营确实很糟,就是因为以前重义轻利,后来的官吏又看不起捧着自己的土司、朝贡国,便连义都不给了。”
“还不是让出真金白银,就让他们写几张纸、封几个连俸禄都不要的土官儿,用心看护着属国、宣慰司,咱不说当个好爹,把孩子当成心头肉呵护成长,那是出力不讨好。”
“可当个好大哥,没事带着小兄弟互通有无,竖几个商站、驻几个大兵;遇事了带着小兄弟们踹开坏蛋家大门,往外祸祸,咱把肉吃了给人家汤喝;别人敬着供着,心向咱,归根结底还不是看咱好,也想咱带着人家也好。”
“还是得谈利,就像猛勺,那是看咱北边俞帅刘帅把莽应龙打退了,南边又把白古打破,他知道谁能赢,弄不好那身甲胄都是现找的穿上来见我。”陈沐挥挥手,“他怎么想的无妨,只要他能看明白,知道谁能赢,知道跟着谁好,怎么想的又如何?”
邓子龙正要说话,陈沐抬手止住,道:“我知道,你想说若这人有二心,将来反叛怎么办。”
陈沐说中了,邓子龙缓缓颔首,他想问的就是这个。
“胜出必有所长,在日本战国,儿子会杀掉父亲;在缅甸,弟弟会进攻哥哥;父子兄弟尚且如此,再深的情谊紧要关头也靠不住,人争之间有暗杀、有毒药;军争之间有诡计、有谋略;可国与国,只有强于弱。”
“永远强大,朝贡国就永远忠心;衰弱一时,朝贡国便离心一时;衰弱一世,朝贡国便离心一世。衰弱,衰弱不可避免,大明若有一日衰弱,连陕西湖广都会反叛,天高皇帝远的缅甸安南海外南洋,你管得着么?”
“像国朝这般,户口数以千万计、财富数不胜数、资源用之不竭、国土辽阔无边的帝国,不惧怕任何外患,跳梁之辈只能让它更强大。”陈沐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丝毫骄傲,他抬手指指胸口,道:“历朝历代亡国之时,皆有征兆,其征兆并非外战哪一场仗输了,输掉战争从来不是坏事,正是一览国运之时。”
“明智君主奋数代余烈,九世之仇尤报,那时百姓过得日子不会舒服,却正是中兴前夕;寻常人主,卧薪尝胆数年,自知此生无雪耻之能,亦能克己宽宏,积蓄国力,百姓则过得最舒服,虽有战火、叛乱,也算太平年月。”
“一千八百年前韩非一书亡征,四十七条说的不能再清楚了,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
陈沐摇头笑笑,没再说愚蠢的君主会如何,他只是道:“陈某有生之年,不会见到百姓肠子在树上、身子在地上,国朝便不会衰弱;我辈长眠之时,帝国将无比强盛。”
“我、你、我辈,所做之事,上不为天地立心,下不为生民立命,不为往圣继绝学,更不是为万世开太平。”
“我从静臣兄手上接过窜天猴就这么想了,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让我们以后也能有圣人,后人也能有机会写出自己的绝学!”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留他如此家国,还能教他它衰弱,那我族就该衰弱。”
“活该!”
第一百一十章 同行
三侯与莽应龙会战于勃固山后的第七日,陈沐在白古城得到暹罗王请求发兵进入缅甸与大明同攻莽应龙的消息。
邓子龙与林满爵率六千余军向北去了,一是为督战,二是合适时机给猛勺等人在对抗莽应龙时提供支援。
陈沐与白元洁没去,他俩忙着规划三宣六慰呢,这是一群坚信战争不可避免、永无和平之时的狂人,打着这场仗、想着下场仗,这些古代武士其实只缺少一个方向。
一旦有了方向,哪怕刘显都不会生出‘深藏功与名’的想法。
至于陈沐本人,只需要做好一个贩子的角色就够了,战争贩子。
“暹罗国加入,大量兵力已向勃固山推进,首尾之势已成。”白元洁手持竹鞭,指向舆图道:“只要莽应龙东面再退一步,夺回阿瓦,我部即可与俞帅、刘帅北面大军联系,白某以为,莽应龙的撤退已不可避免,其退兵之地,当在缅甸军民宣慰司西北,若战局有利,能将他的残兵败将逼进软山里。”
白元洁野心不小,软山,那都快出上缅甸,比邻孟加拉了。
显而易见,这场仗之后,缅甸军民宣慰司的地盘会小很多。
“借道阿拉干,袭击其腹背正是时候。”白元洁言语笃定,道:“大势在我,前番阿拉干就已有派遣使者前来的想法,在仰光被白某挡回去了,正临战事,但现在陈帅可以见一见。”
听到阿拉干这个名字,陈沐笑了起来。
阿拉干位三宣六慰西南,过去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国家,也是葡萄牙人在中南半岛最早定居的地方,他们国家有一支葡阿混编的陆军与海军,数十年来培养出海盗文化,东面袭击商船,攻掠马六甲一带;西面同莫卧儿帝国抢夺孟加拉湾上游利益。
大体上看,这是个与葡萄牙人在东南亚利益相关的国家,陈沐的小心眼看,则是个大型海盗据点,与自己的部下是同行冤家。
“我不想向他们借道,给他们传信,让他们发兵去软山,截断莽应龙退路,墙倒众人推,兄长觉得如何?”陈沐说罢又觉得自己用词不太好听,道:“众人拾柴火焰高。”
白元洁不置可否,他清楚陈沐是不想在继续参与这场战事了,能让他生出这种情绪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白古城。
“这个我去办,先发兵再朝贡。”
白元洁点头,朝廷大势在此,阿拉干很难拒绝出兵,更别说莽应龙也是阿拉干的敌人,现在是大明制定规矩的时候,白古城一场大胜已足够杀鸡儆猴,凡在大明影响圈里的小国,很难不看着大明的眼色行事。
纵然不从,了不起白元洁自己带兵去软山,回头放三岛林道乾与爪哇林阿凤出马六甲溜溜,收拾个阿拉干易如反掌。
“倒是安南与三宣六慰,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你的动作,盘算什么呢。”白元洁笑笑,王宫里没外人,他抬臂轻碰陈沐,道:“等着看你本事呢。”
陈沐笑道:“怎么,要帮我给朝廷通通气?”
这次针对三宣六慰,进攻莽应龙震慑三宣六慰数个独自建国的土官,行动被称作海上三眼铳,但其实在传送朝廷的战报里,三部并不是依照刘显、俞大猷、陈沐这样划分,而是云南、广东、南洋。
刘显和俞大猷要一起交上一份,陈沐这边自己交上一份,另一份则是广东都司的白元洁为主官。
“其实现在南洋很乱啊,我也琢磨不清,一部万国通法,看起来治理诸国大同小异,但实际也是我在找方向,不知怎样的道路才是最好的。”
白古王宫的一应装饰器物已被分成三份,统统被装船运往濠镜,贵重且有象征意义的,将被送入紫禁城;另一批贵重器物则在广州府、南北二京售卖;还有一些则被当做赏赐,给有功之人。
此时的王宫已成为另一处军府衙门,除桌案等寻常器物外,一应装饰都有军事意义,诸如沙盘、舆图。
陈沐拉动舆图挂轴,放下南洋全图,道:“我们有军府卫、林来这样的海外要塞,有吕宋这样全面控制的属国,有苏禄、琉球、婆罗洲这样提供兵役、通商的朝贡国;也有爪哇、三岛这种像西班牙海外策略的海盗自治土地,亦有自葡国接手的商站马六甲、亚齐,还有安南,分成三份可供纵横捭阖的四战之地。”
“安南我有主意,但三宣六慰,确实还没想好,只有一点,缅甸白古方圆五百里、安南升龙方圆二百里,大明要绝对控制,像吕宋一样,划府县而治。”陈沐动手在中南半岛圈出两块眼下南洋军府伸手就能摸到的土地,道:“至少由国内轮换调来驻派两卫旗军,港口各驻六丁六甲舰队。”
白元洁看着陈沐在地图上潦草划出的圈,显而易见他是盯上了这里的粮食,不过即使了解这些,依然让他对陈沐的话感到疑惑,道:“像吕宋一样容易,安南有武公纪、缅甸有猛勺,但驻派旗军为何要轮换,岂不增添叛乱风险?”
卫军自太祖皇帝之时就世代为军,永镇一地,调兵极少,自国中轮换调派,麻烦事就多了,中间不管哪个出问题,都会酿成乱象。
“驻军是好办法,调出来主要是为练兵,各卫练兵官必须由南北讲武堂毕业学员担任,带两届旗军,四年或六年后,直接充正千户、指挥同知一级将官;首先驻军在这肯定是舒服的,南洋军的军粮、军备都比国中各卫好得多,何况在这划出一军五十亩军田,产量也比国中大多卫所军田高;也不要他们耕种,怎么耕种后面说。”
“一来为震慑地方,二来也让他们练兵,两年三年回去,战力倍之,国中遇战,也不惧旁人;三来嘛,兵力轮换,也能减少些国中官吏对咱的猜忌,更好做事。”
“现下只有这两处,两年可练两卫精兵;但如今南洋军府出海,其实才刚刚开始,我们只是在走前人的老路,并没有走出自己的新路来,将来还有更多的土地,倘若有十七八处,两年就能将一省都指挥使下所有卫军轮换操练一遍,这算是我心里卫军革弊的后续吧。”
“他们送来的旗军,必须满员,否则指挥使、同知有罪,反正我大明哪个卫都有三四个指挥使,比方说今年抽调万全都司与蓟镇旗军,各卫抽一千户,等他们回去,整个都司的战力便不同往日,往后南洋军府会遇见更厉害的敌国,也需要有更多能征惯战的将士。”
“你看那小国葡萄牙,远离国土万里,却能威服诸国……这是个好时代,只要抓紧机会不放手,小国便可强盛;抓不住机会,大国也会衰弱;海上所有人,都是我们的同行,壮大自己,击垮别人。”
“庄公十一年,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说的就是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传
莽应龙的军队投降了。
在第六次重整兵马再一次被俞大猷击败后,溃军退往钦山的路上,其麾下来自各地的土司反叛,乱战中岳凤被杀,被战象压断腿的莽应龙被投降明军的溃军押着送至俞大猷先锋军阵前请降。
俞大猷的策略完全没有把这里当做国境之外,国境的概念对明人而言非常模糊,模糊到俞大猷发出安民布告的檄文里,将莽应龙称作缅甸军民宣慰司叛军,对各地土司的定性是受叛贼蛊惑,限一月之内有印信者自投军前,可赦免无罪,既往不咎。
莽应龙兵败后,缅甸再无能阻挡明军大势者,一个辖地数十里、拥兵数千的守土官长见到十余骑持明字靠旗的军士便出寨请降,各自献上金银书誓,但求天军放过自己,愿起十世之誓永不复叛。
地方千里之地,旬月之间一座座土官营寨、六慰城砦皆立明旗。
陈沐收到俞大猷自北方发来的书信时已是莽应龙兵败被部下献出投降的九日之后。
那个下午白古城风和日丽,陈沐立在正经修缮的白古要塞港口接船,一支来自广州府由兵船护送、十三艘大福船组成的船队缓缓到港,除去两艘兵船,福船上清一色都是沙门佛徒,他们的首领正是天时和尚。
几年过去,当年随俞大猷上阵铁棒砸倭寇,勇猛强悍的天时和尚显出老态,看上去慈眉善目好似真是沙门大师一般。
不过两道花白垂下的长寿眉骗不了陈沐,对这个大和尚,由内到外他都清楚得很。
老和尚袈裟之下是比他还硬的盘虬筋肉,他吃的是牛肉睡的是姑娘,闲来无事还要饮上四两广城老酒,信的是双拳金刚宝法力无边,尤其擅长以理服人。
自福船尾搭载小艇迈步踏上栈桥的天时和尚迈开大步虎虎生风,提着的锡杖环音清脆入耳,不,陈沐仔细看了看,老和尚提的不是锡杖,只是个锡杖头插在铁棒上而已。
硬要说,正常的锡杖也有铁做,不过天时这根不同,他的八尺杖杆首尾八棱,带着擦拭打磨都清不净的斑驳陈沐不能再眼熟了,临时抱佛脚插根锡杖头,他依然能认出来,这就是天时和尚过去手上那根砸碎倭寇脑袋的三十斤混铁棒。
老和尚提着混铁锡杖迈开大步,待行至陈沐近前十余步,将锡杖递给身后一名膀大腰圆的僧人,满是老茧的两手合十低宣佛号,对陈沐行礼道:“禀南洋大臣,贫僧天时,奉朝廷之命,携南北少林、四省诸寺僧兵沙门一千有一,为宣大明佛法西渡而来,往南洋大臣多行便宜。”
说罢,身后已有健壮僧人低眉垂眼地奉上公文,上面清楚写着,眼前之人并非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天时,而是由皇帝圣旨发下度牒的西少林方丈,暂领三宣六慰及南洋僧事,着其设立佛门第九宗。
至于佛门并不存在的第九宗是什么,所谓的西少林又在何方,皇帝都没说,但在圣旨中能看出小皇帝被阁臣润色后的书信依旧对素未谋面的天时和尚很有信心,皇帝希望他能把汉化佛教回传印度。
陈沐递还圣旨,看着奉上圣旨的健壮僧人越看越眼熟,身后跟僧人一样剃了光头的邵廷达环眼圆睁,道:“是你个含鸟猢狲!”
是六榕寺抢占军田的护寺泼皮僧兵,早年被他们香山千户揍过。
“阿弥陀佛,将军息怒,自广州府城外一别已有数年,小僧改过自新,恰逢天时佛爷征召,便随同渡海普度众生。”
恶僧边说边退,生怕这班军汉再一拥而上将他揍得满面开花,过去虽然也不敢还手,但到底还能让方丈去找人说项,如今朝廷一封诏令,连六榕寺方丈都得被征召至外洋,这班军汉更是水涨船高,哪里还敢顶嘴。
说句不夸张的,当年凡是揍过他们的小小旗军,那拳头都被开过光,只要没死,如今最少官升三级。
“行了,天时禅师也别装模作样的,你就是我找来的,行什么便宜之事,广城老酒鲜炙牛肉都已备下。”陈沐看着大福船上健壮僧人与小沙弥翘首以望,硬是不敢下船,对天时方丈挥挥手道:“不是我给你行便宜之事,是你给我行便宜,让人都下来,咱边走边说。”
天时方丈又低低地宣一声佛号,佛字还未出口,脚步便已经迈了出去,道:“老僧多谢帅爷,都是帅爷旧部,老僧使命必达!”
陈沐一步三回头,看着陆续下船的僧人中不少熟面孔,虽叫不上名字,却让他无端想到大明东征的麻贵军团与可能派遣往西班牙的官吏如果说‘含渣量’是一群人中有多少人渣做过多少人渣事的计量单位,恐怕这支由僧人组成的船队比先前两支要高得多。
“有些事在大明不能做,我见了会把庙扒了,不过在这没事,你找来的僧人都很好,我要办的事正需他们这种得力之人。”
“整个中南半岛,仗已经打完了,我要做的事就一件,你们要做的事有很多。”陈沐与天时在旗军列队随行下侃侃而谈,道:“陛下既然下了诏书,鼓励你将中土佛教西传,那你有生之年就要做到,这自不必说。”
“不过在那之前,三宣六慰、暹罗、占城,都是佛国,莽应龙把佛庙佛塔都修好了,你们掂着行囊就能入住,找你们过来,就是想让他们做回在大明的老本行,迷惑百姓、广纳寺产、布道讲经、放高利贷,帮助朝廷治理这些地方。”
“毕竟大明在这名义上的土地,今后将只有升龙与白古两个三角洲,剩下的要你们帮我控制,今后可能还有印度,三宣六慰现在各地驻扎十七万军兵,旧有沙门,能收编的收编,不能收编的就丢海里喂鱼,一年行不行?”
天时走到一半,脚步顿住,回头望向自栈桥一路跟随的僧人们,转着手上锡杖,似乎在衡量僧人的战斗力,缓缓颔首问道:“寺产,能留几成?”
陈沐食指微勾,比出‘九’的手势,面无表情地看向天时。
方丈眼中甚至没有闪过惊讶,只是坚定地颔首道:“老僧明白了,九成寺产入南洋军府,劳烦帅爷派遣旗官督税,酒肉就不用了,敢问最近的寺庙何在,老僧这边引领佛门子弟上门讨教佛法!”
懂事儿!
陈沐颇为受用地颔首,抬手指向远处丛林之外冒出塔尖的白古城,道:“佛门清净之地,不宜贴金挂银,不过这事我答应过不纵兵抢掠寺产。但你没答应,且去讲理吧等他们心甘情愿献上寺庙,别忘了把金都给我扒下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猜测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沐忙得脚不沾地,在白古会见前来求见的各地土官,作为战败者能留下性命已是天降恩德,不过只要将性命保住,这些掌权者肯定担忧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
各地赶来的或使者、或土官亲至,在白古城街上住了两条街,陈沐要和监军陈矩与他们一个一个地会面,他要切实调查大小上千个土官的心态以及对此次明缅,不,是缅甸军民宣慰司平乱的战事看法,以及今后想法。
仍旧三宣六慰也好、改土归流也罢。
陈沐在收集自己对这片土地的调查报告。
这无关战报,监军的战报早在战事结束便跟着莽应龙一道送往京师,但这会涉及到朝廷对三宣六慰乃至云南的战略转变。
不是说陈沐将自己看得对朝政有多大影响,也不是他做的这些有多难,这一切并不难,但整个云南都没人愿意做,因为没有人像他一样重视土官,也没有人像他一样有深刻了解三宣六慰与安南的心,重要的是这份心。
等他的分析送入朝中,这就是孤证,显而易见西南一场大胜,朝中但凡能与此事扯上半点关系的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最容易的手段便是在战后安排上奏手本,以捞到自己的功劳。
但不会有人比这份来自南洋军府的手本还要言之有物。
中南半岛矿产几何、亩产几何、玉石几何,他们不知道,陈沐知道。
他忙,旗军也不得闲,往来奔走测绘地图的测绘地图,例行巡逻各地的巡逻各地,在暹罗、阿拉干边境陈兵震慑的陈兵震慑,剩下的人则忙着把腌制好的耳朵精请出来,各部依照战功、战报来先期分配战功比例。
不能按数目来算,依照六部记功官吏的吝啬劲儿,一千只耳朵精到他们手里能查验五百就已经是开了大恩。
现在这帮吝啬鬼要来了,这关系到旗军富贵,是万万不得马虎的。
但那是旗军的想法,陈沐不这么想。
“过去军功,南洋军府自筹自算,朝廷都没过问,只战报传送还京便了事,户部是不给兵部拨银饷抚恤的。”
白古王宫内扎起了中军帐,朝廷官吏要来,陈沐也要在意自己的作为,他端坐帐中磨痧着短短的胡须,与邓子龙等人合计道:“张阁老这次,是什么意思?”
听着邵廷达笑呵呵地道出:‘朝廷要给咱发饷呗!’这种痴心妄想,还能得到诸多将校的赞同,陈沐很是灰心丧气他从未如此思念老疯子徐渭与力学单位赵士桢。
“怎么,沐哥不这么想?”
邵廷达的笑脸缓缓憋住,胳膊肘轻轻碰碰没说话的石岐,道:“说书的,这啥意思?”
石岐没好气地看了邵廷达一眼,道:“咱的好日子到头了,六部要拿南洋军府的权,弄不好这还只是开始……但帅爷的好日子要来了。”
石岐前半句说出陈沐心中所想,自朝廷派遣记功官来三宣六慰,并计算南洋军战功时,陈沐心里就有这种感觉,他对石岐道:“说说,好的坏的,都说说。”
“二爷,这不是军议吧?行,那我就随便猜猜。属下觉得朝廷派人记功,也不会给南洋旗军按功发赏,北边二帅部下战功赏赐、抚恤算下来少说二十万两,咱南洋抚恤少、但战功也不少,首级功不如他们,但首功、奇功、攻城功、野战功,赏银一点不比北边少,兴许还要更多。”
“别说是朝廷给咱赏赐,朝廷不让南洋军府把北边二帅的赏银一并出了,就不错了,而且估计南洋军府出北边二帅部赏银的事咱跑不了,无非是换个说法,或是从南洋今年京运里刨出来。”
“不为发饷,那肯定就是南洋军府权重,朝廷想法子分权,不过这是海外,如日中天的时候分权,颇为不智。在下斗胆猜测,朝廷并不单单是想夺二爷的权。”
陈沐排行老二,早年白元洁就叫他陈二郎,南洋系将官都是旧部,私底下瞎称呼惯了,陈沐并不在乎,不置可否地点头道:“你接着说。”
石岐受到鼓励,点头道:“上面那是最坏的结果,朝廷猜忌,来分帅爷权;要说好事,诸位不觉得帅爷官职太久没升过了么?像俞帅那样,就算再怎么遭贬,官衔要往上升吧?”
邓子龙笑道:“往上升,能升早升了,别管在外海还是入朝中,内阁那位阁老是清楚陈帅才干的,能往哪升?”
“要说一省总督,或换个军府做都督,我邓子龙把头放这儿,要说陈帅没做这个的才能,邓某把头换成这个!”
邓子龙拍着沉香木桌案这样说着。
接着话锋一转:“可要真做一省总督?”
“那不是光有才能就能做的,那些老官儿说话做事,大帅能听懂?一声令下能像南洋军府使命必达?”邓将军俩手一拍,道:“上任用不到仨月,保准气得让杜松提火药筒把下属官吏府邸炸个遍,弄不好直接朝衙门放神威箭了!”
陈沐觉得邓子龙是把话说到点子上了,张居正应该比邓子龙还清楚,让他办事,不能有所掣肘。
那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呢?
石岐听着邓子龙的话光偷笑,笑着见陈沐眼光又朝他往来,连忙接着道:“因此属下猜测,只是猜测啊南洋大臣,除了陈帅,其他人都做不好,就算高公来做,也是不成的,因为高公不会带兵打仗,只有陈帅能做。”
“但陈帅不可能一直做南洋大臣,过去哪怕有新明岛,到底还能算南洋,可现在西边出了马六甲,东边马上要组织船队去墨西哥,这还能算南洋?那南洋得多大,直接改名叫海洋大臣得了!”
“倘若陈帅官升旁处,南洋军府何去何从,南洋大臣还能有倾国之权?”石岐摇摇头,前一刻还言之凿凿,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里又麻了起来,道:“我就是猜猜,朝廷总不能就因为猜忌就分权吧,那过去那么多猜忌,陛下与阁老还不是对陈帅极为信任,不能是猜忌。”
“我就是猜猜,都别当真啊!”
石岐这么说了一句,紧跟着纳头便拜,道:“陈帅,别管你去哪,一定拉上我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册封
进入冬月,逃亡阿瓦的白古百姓在安民告示的作用下重新向南迁徙。
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地令白古城暂时失去缅甸最繁荣城池的地位,整整两个月,回到白古的百姓不过几千人。
“人们担心这里会再发生战争,他们宁可在丛林里栖息也不愿回到这里。”老平托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这样说着,他手上的小动作多了起来,斟酌地对陈沐问道:“将军,因为北方两位元帅的进攻过快,我们雇佣佣兵倒戈的事未能如愿,您的承诺依然有效么?”
陈沐不知道他的外国幕僚在紧张什么,他问道:“什么承诺?”
平托眼镜后的浑浊两眼看着陈沐,仔细想要在他脸上找出这是实话还是假话的蛛丝马迹,道:“将军说过,如果葡萄牙人愿意为你而战,你会给与他们从莽应龙那得到同样的薪水、并保障他们依然有缅甸媳妇的权力。”
看起来平托得到了陈沐所不知道的情报呀。
陈沐的表情艰难,抬手指着平托面前准备打开的榴莲,道:“如果你现在决定不吃它,并让人把这个长满刺的臭东西搬出去,我觉得这事还有的谈。”
“它虽然气味很重,但很好吃,将军您应该尝试一下。”不用陈沐再多说,老平托马上招来跟随他的葡萄牙随从把硕大的榴莲搬出去,这才对陈沐抬出四根手指道:“据我所知,缅甸如今有四个失去雇主的佣兵团,他们没有收入来源,还要躲避明军搜索,我不希望将军的部下把他们捉住后杀死。”
“他们主要由葡萄牙人组成,有马来人、暹罗人、以及战争中四处逃窜的缅人与孟人,如果将军不招募他们,时间长了或许会影响将军对这里的统治。”
言外之意,现在这些人的行径只怕与乱军无二。
但现在谈雇佣的事显然已经晚了。
“如果在四个月前,招募他们能让我的兄弟在攻打白古要塞时避免失去他的头发和胡子,即使佣金是五万两白银,我愿意;如果在两个月前,雇佣他们能让俞将军部下避免死伤,他们把莽应龙绑了交给我,五万两白银,我愿意;但现在显然不是我雇佣不雇佣他们的问题。”
陈沐靠在椅背轻轻向后仰着,摊开两手道:“他们能为我做些什么?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他们不知道能为将军做些什么,只想有一份工作,也不知道能从将军这得到什么,只想得到保护,如将军所见,在靠近大明一万里的土地上,葡萄牙、西班牙,任何国家都没有将军更能保护他们。”
老平托说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向帐外,接过葡萄牙人的地图筒后又走回来,在陈沐面前打开,里面的图卷并不是明军最新在缅甸绘制的舆图,而是来自葡萄牙的地图,道:“我刚好知道这些事,比方说阿拉干似乎在先前并不愿为将军而战。”
“如果将军愿意,他们打算进攻阿拉干,在得手之后,希望将军能保护他们,承认葡萄牙人在阿拉干的独立,果阿总督会在战争中为他们提供助力,阿拉干内部的主要军团也由葡人控制,那支佣兵团更加人多势众,其中有明人、葡人、日人、马来人,占据其国中半数军力。”
“如果成功,在今后战事中将军能得到他们攻守相助,虽然比不上将军的旗军卫队,但他们有蜈蚣船、腰开威力巨大的十字弓、佛朗机炮与战象。”
陈沐面露异色,葡萄牙人打算攻打阿拉干?
其实他没打算搭理阿拉干,不出兵不算什么大事,也没有影响到战局,至多将来让林阿凤去那捣捣蛋就算了。
因为阿拉干易守难攻,庞大的妙乌城护城河是一座大湖,放开水闸就能把攻城军队淹个半死,本身所占土地也称不上得天独厚,无非是守着孟加拉湾罢了,即使需要战争,以后再打也不迟。
陈沐很清楚自己当前最大的使命是全力推动在白古、仰光、升龙设立府、县、都三级行政,自国中调遣官吏,并借由僧侣与商队之手,从信仰、经济上完全掌控整个缅甸,以此来最大程度上收获此次战争果实。
不完成这些,这两场仗就打得毫无意义。
至于阿拉干,算不上威胁。
但葡萄牙人有心在中南半岛开辟新的土地,给陈沐提了个醒,他对老平托问道:“这四个,五个佣兵团打下阿拉干,他们是打算把这块土地纳入印度总督区下?”
“将军对南洋的征服提醒了印度总督,他们希望葡萄牙人能够听从总督的命令,尽快在与大明接壤的地方占领更多地方,是希望佣兵团攻打阿拉干之后跟从印度总督区,不过他们找上我,希望得到大明帝国的保护,准许他们在阿拉干地区生活并享有权力。”
这件事上很难看出平托的立场,他似乎更支持佣兵团脱离印度总督控制,对陈沐道:“这里建国不需要教皇册封,如果将军能让大明天子册封,他们将感激不尽。”
陈沐听着老平托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差一点就笑场了。
几个葡萄牙冒险家兵头,跑到中南半岛依其战争中得到大量廉价兵力,企图里应外合攻打一个小国家,并希望战胜后逃避印度总督的辖制,因此寻求大明王朝的帮助,希望能得到大明皇帝册封。
“不需要皇帝册封,我的官位与职权可以册封他们并给予保护,隶属南洋军府下,中南都指挥使司,两个卫的编制。当地田产、矿产,一半做俸禄,一半上交都指挥使司。”
“大明帝国的保护不白给,他们要在一年之内在当地施行汉话、使用汉俗,尤其把明律学好,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当大明与葡属印度总督出现分歧时,他们不用先和我交战。”
陈沐说着自己便笑起来,他不可能为这些葡萄牙人向皇帝奏上手本,帮他们弄出个国王来,虽然他上表朝廷一定会通过,但他巴不得天底下只有一个大明,又怎么会再自己弄出一个国家来。
“让他们考虑一下吧,时间不多了,该如何决定,尽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归途
在缅甸的最后两个月里,陈沐循规蹈矩地完成战争结束的善后。
三名主帅与云南地方官吏在事务分配上出乎意料的和谐。
绘制整个缅甸全面地图、制定两座府城直辖界限,向其他土司规定朝廷新税与皇帝供奉、招揽流民并分发土地制定税率、制定新的法令,这些都是南洋军府的工作。
俞大猷与刘显负责的则是十六万旗军在缅甸的布防、维持稳定、布告安民,除他们之外,还有云南地方派来官吏帮助管理土司百姓,教授开垦灌溉,姚安知府李贽起初被派到三宣六慰,他的职责是带着学生教化百姓。
不过紧跟着就被陈沐调至白古,担任白古建府后的第一任知府,调令是通过云南巡抚签发的,三宣六慰在名义上一直属云南地方辖制,不过如今中南三府实际受南洋军府管制,这在双方看来都是好事。
云南懒得管,南洋又想管,巡抚王凝当即向朝廷奏上手本,将新分出三府划给南洋军府,不过被驳了。
在此之间,陈沐还眼看着四个葡萄牙佣兵团聚起膨胀至一万一千兵势的乌合之众,拿着南洋大臣委任指挥使的官印通过关防,向阿拉干国都妙乌城展开进攻,与城中葡萄牙首领勃利多里应外合,收编驻军,在当地筑其两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大明卫所。
一曰妙乌卫、一曰西海卫。
广东都指挥使白元洁紧跟着率军入驻,由云南地方调来教书先生向两卫军兵展开教化。
这样和平、稳定、闲适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万历二年末,陈沐的一切工作有条不紊,陈沐的内心实际归心似箭。
直至战争结束后南洋军府收到消息,高拱这才将传信旗军送上前往马六甲的商船,并在那换乘军府辎重船,至白古城告知陈沐母子平安的消息,并附送一套四书五经,让他给孩子起名。
因为高拱很清楚陈沐没空在军府卫慢慢给孩子起名皇帝的诏书直发南洋军府,言南洋大臣出洋已有四年,故招其半年内进京面圣述职。
说是半年,其实那是最后期限,因此陈沐在缅甸的最后一旬都用在编写三府六港规划及向白元洁、邓子龙交接工作上,忙得昏天黑地。
所谓三府六港,涵盖马六甲在内三座府城、六座海港,分别为安南升龙府、缅甸仰光府、白古府;顺化岘港、马六甲关防港、白古要塞港、阿拉干妙乌港、苏门答腊巨港以及占城港。
用陈沐先期发往北京手本上的话来说:南洋贸易给朝廷解决钱的问题,三府六港则给朝廷解决粮的问题。
儿子的名字是陈沐在乘船航往军府卫的路上起的,祖上没字辈,他也没文化,让他定字辈也没这本事,单单起出四个字,用的是被他一棺材掀翻广海卫里景泰三年钦差都督备倭都督张通在花岗岩上勒石记功写的四字,海永无波。
刚出生没俩月的大儿子便有了名,叫陈海龙,先用俞龙戚虎的名号,后面再生了再说。
这会儿他太忐忑了,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召他进京到底要干嘛,他问了问随船杜黑子觉得这名字怎么样,杜松说:“像大帅起的。”
陈沐回船舱越想越觉得这话不像是在夸他,又走出船舱问:“像我起的是什么意思?”
杜松举起手来像托了只栗子,一句一顿,道:“二斤炮、海龙炮;小旗箭、海龙箭;旗军操练手册、海龙操练手册;铳炮打放心得、海龙打放心得,大帅觉得这几个名字放一块协调么?很协调!像大帅起的!”
“帅爷不计小人过,不跟你这黑子一般见识。”陈沐撇着嘴,他觉得这名和辈都挺好的,道:“重孙辈的名字我都想好了,无字辈,陈无船、陈无炮、陈无财,他们的爹还能叫陈永寿!”
说着陈沐就乐了起来,把杜松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为啥给孙子起名叫永寿让帅爷这么高兴,咧着嘴道:“小孩名字随便起起就得了,反正帅爷大好名字也用不上,这都多少年没人喊帅爷名字了?”
陈沐想想也是,名字这东西,弄不好以后史书上都很难直接出现,他已经许多年没遇到直呼名字的人了。
其实说来也有幸运的地方。
孩子来得晚了点,陈沐早先想好的陈新明是用不上了,这名字被杨兆龙抢注。
小杨的孩子出世比大陈的孩子早俩月,可能是在新明岛闲着没事做就只能闷头生娃,还没听说杨兆龙成婚的大事就先有了娃娃,起名叫杨新明,陈沐回信说自己内侄儿名字听起来不像个古代人挺烦的。
估计杨兆龙下一封信就会嘲讽姐夫,说都已经万历三年了,现代说什么古代。
那能怎么办?
新明岛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他要是不任性给那片大岛起名叫新明,弄不好现在杨兆龙家大小子就叫杨澳了。
至于孩子的小名,是陈沐登陆军府卫岛时远远瞧见高拱怀抱里的小东西时出口的第一句话,他说:“这孩子叫缅缅,就在他出生这年,缅甸没了。”
高拱喜欢小孩,他一直想要个亲生儿子,为这事还专门把家搬到紫禁城墙根边上,就为工作时间回家播种,结果还背上个罪名,眼下岁数都够给陈沐当爹了,也不管人家会不会说话,抱着小海龙整天高兴得让叫大爷。
陈沐本就没打算在军府卫待多久,主要是北方这会太冷,他在这边陪家眷把年过了,正好同高拱、海瑞等人交待接下来南洋军府的事宜,并猜测一下这次朝廷会对军府可能实施的变动。
在一月中观看了隶属南洋卫两千五百料三层火炮甲板巨舶下水,顺便派人给军器局送去一份神威火箭尾焰旋转稳定的改造方案,月末便辞别家人同僚,携杜松等一行二十余人登上前往北方的战船。
他没迷糊到搭乘自己的新炮舰,坐的是福建六丁六甲舰队,转浙江、南直隶,一路北上前往天津,准备进京面圣。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飞鲨
爪哇岛最西端,凤凰城外凤凰港,一艘艘八百料巨舶自干船坞滑入海中。
鞭炮齐鸣,爪哇百姓与侨居唐人倾城而出,高抬郑和圣像上街游行祭拜,左右舞龙舞狮,街巷中腰别倭刀背负铁炮的日人也加入游行,穿街过巷前往属于他们自己的港口凤凰港。
南洋很大,百姓很少,整个南洋八成人口聚集在这片还不如福建大的土地上,爪哇岛。
两年前林凤奉陈沐之命,率军登陆满者伯夷,心中预料是一场大战,却没想到满者伯夷国已在爪哇国的步步紧逼之下沦落为仅仅拥兵千人的小国,转眼便被来自大明的海盗攻破,这些小打小闹不能满足海盗王的胃口,他举目望向东面,势如破竹。
海盗们从爪哇岛最东端登陆,一路向西攻伐,以精兵悍匪介入当地部落战争,整整十三个月,借助南洋军府的补给,征服整座大岛。
林阿凤比谁都熟悉这座岛屿,就算是本地土人都少有能走遍整座巨岛的,但他麾下的海盗从西向东,熟知这岛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清楚记下全岛一百一十二座火山。
这样的地方本应当不适合人类生存,但火山灰给这里带来整个南洋最肥沃的土地,再没有哪里能比得上这里更为农耕文明青睐。
“你别嫉妒我,凤凰城以东,整个岛屿都是南洋军府的,我只要这一座城。”林凤依然背着他那破旧的斗笠,锁甲衣上套着痕迹斑驳的胸甲,对林道乾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毕竟你是朝廷官吏。”
“你不是在三岛种地种得挺高兴么。”林阿凤还是瞧不上林道乾,讥笑道:“怎么,听说陈帅回京述职,担忧南洋军府变动,朝廷再发兵马给你剿了?”
林道乾对林凤的讥讽权当没听见,他心知林阿凤就是不待见自己几次三番投奔官府,平心而论林阿凤出入闽广每一次都是以海盗的身份,确实硬气,可谁又能像他一样交了好运,广东出了陈沐这样对海盗全无猜忌的将帅呢?
他抱着手臂望向海面入水沉浮的大舰,道:“那是什么船?”
“什么船?我的船!”
桀骜不驯的海盗头子望向海上形制迥异的战船时神色充满骄傲,扬臂指着海上帆装巨大的战船道:“鲨船的形制,更窄更尖,前宽后窄,三根桅杆最高九丈,用西夷帆,双层火炮甲板,我的船更轻,航速远胜鲨船,它叫飞鲨!”
凤凰港干船坞一连下水十余条飞鲨船,各个船身都用蓝漆画着鲨鱼开口凶悍模样,皆为制式看上去好似哪国战舰一般,根本没人会想到这样的船是由海盗自造。
这话不必说,林道乾也是玩船的行家,看形制就知道这是一种轻快船,无非比过去的轻船更大,他端详着飞鲨船露出的炮口道:“上下三十二个炮窗,空仓顺风,能有两更半?”
明人航船计速非常粗糙,更是个时间单位,一昼夜十更;作为航速单位则是上更或不上更,更就又变成了平均速度。
但简单实用,上更的船速是一个时辰九十里往上,换做西方速度则是四节。
福船、广船乃至后来的鲨船,正常航速都要更快,不过远途航行总有快慢,受各种问题影响,平均航速也就是堪堪过更,这种经验积累出的航速计量方法还挺科学。
“差不多。”
林阿凤其实没实际算过,他只知道早先试着下水的船航速有两更,两更半估计有点悬,不过他要唬一唬林道乾,扬着下巴骄傲极了:“鲨船到底是为征战而用,小鲨船我等正合用,不过终究太小,那样的形制若造大了则航速慢,不利围追堵截。”
战舰平稳下水令岸上人群振臂欢呼,鸟铳铁炮向天鸣响。
在这座亚洲甚至可能是全天下最大的海盗城外,数以千计各色人种的船工船匠水手们齐聚于林阿凤麾下,他们有早先登陆香料群岛的葡国商贾、水手、船匠,也有本地水手、部落战士,更有闽广商贾与海员,也有早年便追随倭寇流寓各地的日本浪人。
伴着明国战舰在海面四处游曳,东亚留给海上不法之徒的生存空间已越来越小,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在这片法外之地,能够约束他们的只有尖刀铁铳。
“我的船不一样,除了操帆用人多,帆布上费些钱,别的什么都不差,更快。”林阿凤转头看向林道乾,道:“现在你来了,施和要不了多久,他要是不傻,也得来,南洋要变天,你们若愿意加入军府海军便随你们去,我只认陈帅,换了旁人我就出海。”
“你怎么想?”
林道乾摊开两手,自曾一本之后,海上盗匪势力最大的就是林阿凤,尤其在澎湖、鸡笼被林阿凤抢掠一空后,他实际上没有多少权力,人手也严重不足……现在林阿凤麾下有不少人过去都是他的部下,随几次兼并成了林凤的得力干将,他能有什么想法?
想想也挺委屈的,他道:“我从三岛带来的,只有九百多个精悍人手,还有四千多家眷,这适合种地,我要在这休养生息,也是奉了陈帅的命。”
说着,林道乾扬臂指向东面,道:“军府说这里很适合做种植圆,夷人把这称作香料群岛,葡夷对香料的需求很大,还能种稻米。不知为何,陈帅似乎并不想让朝廷重视这,兴许是为把这留给我们。”
林道乾笑了笑,陈沐究竟如何打算,恐怕只有陈沐自己才知道,他从随从武士怀中拿出金牌官印,道:“陈帅给我留了这个。”
两样物事抛给林阿凤,他看着手上写着‘唐民岛总督林道乾’的官印,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甚至比十余艘飞鲨船下水还要快乐,交还给林道乾后,林阿凤才眨眨眼道:“陈帅果然也给你留了东西。”
所谓的唐民岛,就是现在的爪哇岛。
林道乾挑挑眉毛,问道:“那陈帅给你留了什么?”
“广州府海军讲武堂万历二年制,天下舆图。”
林阿凤久经风霜的脸皱起笑容,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拥有无可比拟之雄心壮志,只为让明人在世间留下更多痕迹,他转述舆图上的字迹,道:“大明帝国终将风华绝代字迹不好看,在那副图上,他留给我一条航线,是想要我等都能有一番作为。”
“凤凰港不走马六甲,自苏门答腊西至狮子国,东北名孟加拉湾,西北名阿拉伯海,有波斯湾、有红海,听说那边海盗很不争气。”
体态庞大的飞鲨船炮窗打开,南洋卫军器局督造十八斤重炮自舷窗依此推出,西式大帆张满,主帆上书硕大林凤字样张牙舞爪,林阿凤在岸边抱臂而笑。
“什么李马奔李马轰,天下唯我林凤一人希望等我过去,那些傻别再把老子的名号念错。”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到头
北亚墨利加的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麻贵觉得自己的心窍一定是被冻坏了,否则怎么会听信陈沐说的,带医治天花的药物与医生到这来。
天花?
啥花到这都他妈冻死了!
在万历二年末,远征亚墨利加的总兵官麻贵万念俱灰。
他的人沿阿留申群岛被狗驮雪橇拉回望峡州,倪尚忠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们准备一年有余的远征军、辎重队,只剩下几百旗军等着开船,当旗军再回到庆祝新年即将到来的北亚墨利加,大军撤入日本参战的消息给予苦中作乐的旗军迎头痛击。
“荣禄大夫啊……”
一不小心,兄弟俩就是从一品了,如果这个官职不是‘死后’得到的,他们会很开心。
他们兄弟为帝国所效忠诚值这个官职,但麻贵却并不认为他们立下的功劳能配得上这个官职。
忠诚无价,但功勋有价。
他们爬冰卧雪忍耐饥寒是忠诚,但这并非功勋,实际上他们并未找到一寸可以利用的土地,远不及他们出海时的目的。
谁不会动摇呢?
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与这个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的荣誉,还有什么能让本该在帝国长城之下享受荣华富贵的将军栖身冰天雪地之中,蜷缩在奇怪的冰屋里饮鹿肉汤?
几个月来,长途跋涉跨越冰河抵达北亚墨利加后面临人类难以承受饥寒,让每个明军将士都成为哲人,饥饿与寒冷让他们的身体不愿再多做一丝一毫的动作,头脑却前所未有的发散。
当前途与归途同样尘封在九尺冰盖下,入眼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别无选择去思索生命的意义、生存的意义。
包括但不限于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到这来的?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为什么会到这来?我又该去哪?
哲学起源于疑问,这支大明残兵有他妈太多疑问了。
就连麻贵都开始怀疑,土著冰屋里,明朝总兵官语无伦次地手舞足蹈:“往前,是走不完的冰雪,已经七个月了,我问古达北方的冰什么时候能化,他告诉我,从他出生北边山上的冰就没化过,他已经他妈的五十四了!五十四年,北方的冰就没化过!”
古达的名字是麻贵起的,是生活在这边上千个‘女真人’里年纪最长的老者,这儿的人没有群居习惯,也自然没有部落,以家族聚在一起生活,最大的家族有三十三人,最少的则只有两个人,生活在广袤的群岛上,忍耐寒冷与世无争。
麻贵猜测他们不群居的原因是食物不多、没有农耕,群居活不下去,就像他的部下在这一样,要分成各个小旗在大片冰原上狩猎,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
古达是上百个家族中最见多识广的猎人,在迷路时最远去过北方六百里外。
北方高山上的冰不可能化,这事任何一个大明旗军都知道,比起土人他们更近见多识广,越高的山越冷,山顶的雪是不会化的,麻贵自然也知道。
他并非是因为这事失态,这只是使他崩溃的借口,甚至很可能麻贵本身就像利用这种崩溃来大喊大叫,释放心中的压力。
骂完了,麻贵挥舞着拳头无端发泄着身上的力气,终于像耗尽所有力气般瘫坐在鹿皮毯子上,对他的哥哥无奈道:“你知道最讥讽的是什么?这些生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对我们很尊敬,不是因为大明,不是因为官职,不是因为兵器,是因为我们从北方来。”
“在他们所有人里,二十年还是三十年,除了古达,没人能在漫天风雪里从北方活着回来,我们走了一条本地人都不会走的路,而且还活下来了。”
麻贵说到这,被寒风冻伤的脸没有丝毫骄傲,再没人比他自己清楚,他们能活下来除了有些幸运,更多的则是先前一年有余的准备,除此之外这次跨越冰河是一场只有愚蠢的葬送之旅。
“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麻锦摊开两手,裹着厚厚鹿皮的他现在已经不能在身上找到丝毫大明将军的模样,就像本土女真人一样,手掌蜷缩在厚厚的鹿皮袄内,道:“朝廷以为咱们死了事小,一封回报书信就能说清,但望峡州兵马已经撤向日本,朝廷接下来调令可能是让我们也回去。”
“就这?探出两条路,亚墨利加北是无边冰原,一条在冰封时备足冬衣粮草,乘雪橇死人狗三成既能到达;一条跨海踏岛,乘船换骑六千里,有惊无险?”
“我不觉得回去很好,哪怕是三宝太监出海,也有什么都没找到的时候,但我不希望我们是第七次。”麻锦这样反复无常,麻贵都习惯了,冷天容易让人心窍坏掉,尤其在人们还不认为是脑子在控制一切的时候,麻锦接着说道:“朝廷那些管理什么都不懂,我们失踪,他们就把舰队撤去日本。”
“兄长昨天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昨天麻锦还在劝麻贵回去,好不容易麻贵接受了回去的准备,听麻锦这意思又变卦了,他不由得讥笑道:“朝廷官吏不懂,那兄长你懂,你懂你跟我说说,咱当然可以继续往南,目的何在?”
“我也不懂,我不是说不回去,但必须要找到点什么再回去。”
麻锦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找到些什么,他伸出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往外蹦,道:“找到几万个人?找到座金山、银山?或是找几万顷能种的地?别管找到什么都好,不能无功而返。”
“陈帅下南洋,他在吕宋找到人、找到金矿、贸易弄去一大堆东西;咱不说找到多发财的东西,但必须要找到些东西,不然就是咱俩的问题了。”
说真的明人远航探险,太诡异了。
最困扰麻贵的不是没找到什么,而是陈沐究竟想让他们找什么。
大明缺什么?
涉及到个人,什么都缺;但在国家的层面上,这个帝国什么都不缺;甚至就连一直以来陈沐上辈子带来的印象觉得大明缺铁,缺好铁,其实也一点都不缺。
他觉得缺,是因为在他来之前的那个年代区区一个宝钢一年就产出六七千万吨粗钢,那么大的产量与需求量当然缺,可现在那一年的原材料够大明帝国冶炼三百年。
只可惜,陈沐与其他人的认知差距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他想让这个强壮并初显老态的帝国完成时代跨步,在这种体量下想率先跨出这一步,便决定了要鲸吞天下,也决定了在他眼中是什么都缺的。
但涉及到具体执行使命的人,他们不免疑惑明明,什么都不缺。
“过了上元节。”麻贵咬着牙下定决心,道:“伐木造船,这边的海岸快解冻了,到时候我们往东走,向南已经到头了。”
第一章 大沽
纵然刚过完年,南洋入天津卫的航线也不见丝毫寂寞。
闽广一带,货运发达,沿途航数十里便能遇到同行商船货船;到了浙、南直一带,更是繁盛,停驻补充水粮时便能将港口吞吐看出名堂,陈沐还专门让辎重船等他两日,去松江府看了看徐阶的讲文院。
等再上船进入北直隶地界,气氛更大为不同。
仿佛只有在这,才能让人突然想起:噢!大明还帮外国打着仗呢!
往来航线,多半都是军船,还是随处可见登船高呼的军士,亦或是运送辎重的粮船,陈沐喊住邻船几个军汉,问起日本战场的情况,这些人能回答他的尽是些战场传说之类的东西,实际军情什么都不知道。
日本这场战役本该由南洋军府控制,不过高拱走程序,让日本王派遣使者去北京求援,便将战事移交至朝廷,后续参战兵力除了陈八智外也尽数为朝廷北疆调派,与南洋军府便摘清关系。
现在战争进行至哪一步他都不知道。
二月十七,船队抵达这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的海陆咽喉天津卫大沽口。
“前日刚下过雪,礼部为南洋大臣备好冬衣官袍,在海口城塞稍歇片刻,天津卫早就收到大人回京述职的信,各位前来迎接的大人一会儿就到!”
吏部科员毕恭毕敬从他这取了官印,礼部科员带着他亲随一众十余人如大沽炮台要塞,备下温汤饭食,照顾无微不至。
朝廷准备的官袍没有用上,但补子用上了,陈沐的补服是狮子,礼部给带来的仙鹤。
禽兽之间,差别可大。
所谓进京述职,在各地总督的位置上,大多时候就说明这个官职做到头了,要么上升、要么下调,有的是三年一期、有的四年一期,不过别人回京述职都赶在年前,陈沐本身不是总督却有超出总督的职权,何况路遥天远,没有定制,只要遵照诏书期限之内回京就行。
他可是提前了好几个月!
大沽口炮台在后世非常出名,出名在与外国在这个地方大作几次阵仗,惨遭杀伤,签过一纸条约,媚外自毁。
这是明成祖皇帝朱棣修的,永乐二年天津设卫,海口筑墩设炮,因而有大沽口的名号。
这么些年了,火炮就没换过,陈沐被礼部科员引着边走边看,拍着古老的城垛让杜松拿出笔记本,道:“回去在这,还有那边,要修两座庙,港口那边上船下船,也要两座,火炮也都要换,都记下了,等我去述完职,跟陛下说。”
陈沐,或者说天底下所有总督,述职可不单单是跟皇帝或者内阁述职,他得跟徐达述职。
对,就是过去明朝开国大将徐达,现任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在居庸关城隍庙。
因为朱元璋立国后不光管着百姓诸如军户、匠户、户一类的户口,所有庙宇修建也有了朝廷统一规划,甚至连神灵封爵,都由这位人主管着。
他说:“朕立城隍,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他觉得可能有人敢忽悠皇帝,但敢忽悠神明的要少得多,责令各县三年之内必须修出城隍庙,所以后世城隍庙,基本都是明朝初年修建,各地城隍依府、州、县,分别对应公、侯、伯的爵位统一安排,各地城隍神封好不同,但都是历史人物,受人敬仰。
比方说徐达,就是坐镇北京都城隍庙的正一品大神仙,大明朝所有主要官吏,任职时要在任职地城隍庙里立誓睡一宿,做完这任官职回京述职,则要在徐达老爷子身边睡一宿。
那话儿怎么说?
阳世三间,积善作恶皆由你;古往今来,阴曹地府放过谁?你可来了。
陈沐今夜也不能例外,他的目的地不是北京紫禁城,正是居庸关城隍庙,找徐达老爷子述职去。
去城隍庙睡觉对陈沐来说没啥,他可没别人那般战战兢兢,徐达老爷子要是知道他在阳间都干了点啥,弄不好还得显圣上来跟他喝两杯。
就像回京述职一样,他问心无愧。
前来迎接的正主没让他在这个设立百余年没派上大用场近荒要塞多等,不多时便有盔插小旗的精悍骑军抱拳叩塞,请南洋大臣出去。
没办法,海路不似陆路,若是陆路,临近驿站在百里开外就会派人飞马传信京师,迎接的人也会早早在路上等着,但海运不同,总不可能为了仪仗,让陈沐在海里飘着,先派船上岸。
陈沐在要塞上看见这几个骑兵,他就知道来接他是谁了。
像机器人一样的军队,大明只有一支,这支军队现在就在北京,叫戚家军。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论陈沐还是陈八智,他们的军法都脱胎于戚继光,只不过陈沐是在里面加入更多赏的范围,删去些不必要的罚,并有自己的新东西;而陈八智则对戚继光的军法一条不减,还加入专用于约束南洋宗藩旗军的罚。
更改后的军法孰优孰劣暂且不提,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两个在军法的贯彻施行上都比不上戚继光这个原创者。
要塞下的骑兵只能是戚继光的人。
远处,一行仪仗正缓缓前来。
“牵马。”陈沐脸上扬起笑意,对杜松道:“我第一次北调来京,就是去金山岭长城望京楼见戚帅,恍如隔世啊!”
要塞城门缓缓开启,天津卫大沽口旗军在城中拱手相送,陈沐跨上身形高大的白妹,绯红绣仙鹤官袍外罩着狐裘翻身上马,与亲随交代了分两路去城里将军府住下,带杜松等四骑迎着朝廷派来的仪仗而去。
官道另一头,戚继光跨在同样西班牙血统的高头大马上,拱手朝他笑笑,回身做出请的姿势,道:“鸣锣开道!”
陈沐亦抱拳道:“晚辈怎敢劳戚帅大驾前来相迎,真是失礼了。”
戚继光洒然而笑,摆手并马共走,道:“虚伪客套就不说了,你这几年给朝廷送上近千万两白银,别说戚某,就是阁老与陛下都想到天津卫来接你,换了任何人,六百万两白银、四年京运五百万石米粮,都担得起。”
“不过皇帝被阁老劝住,阁老担心名声太盛对你不是好事,后日在府邸设宴,你明日去居庸关城隍庙述职,后日进紫禁城,后天夜里去阁老府上,户部、吏部、兵部的部堂都想见你,戚某也同去,蓟镇也有事要与你细说,这个拿着。”
说着,骑从奉来一方木盒,内里装着一支装饰华丽的尺长手铳,戚继光笑道:“你送过我手铳,我也送你一支,礼尚往来。”
“多谢戚帅,那陈某就收下了。”陈沐看着手铳抿嘴笑道:“戚帅相赠,我也不会作什么宝铳歌,就给它起个名字吧它叫道理。”
第二章 城隍
两日赶出四百里路,路途不算远,人也确实疲惫,好在沿途驿站换马,这才没把白妹累瘫。
陈沐是瘫了,他宁可在船上晃荡一千里,也不愿意在马背上颠四百里,自从离开宣府,他就没再两日里骑这么远,这种骑行在他还任镇朔将军时不算什么,但南洋打仗不骑马,这都好几年过去,突然让他一颠,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进徐达家里甩门就睡,壁画上除了龙图就是十八层地狱,隔壁供奉着十殿阎王,甩门就睡?
不敢!
赶到居庸关都城隍庙时天就近黑,又爬到城上,进城隍庙让杜松带人去厢房布置寝室,独自走进正殿给徐达恭恭敬敬上香,点上三根红烛,这才大大方方盘腿儿一坐,看着香烛袅袅,自己也从腰囊里掏出烟斗,擒在嘴边点上。
这才对着徐达像与旁边助手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生死文武四判官拱拱手,高声宣读起自己的功绩。
“陈某名沐,嘉靖二十四年生人,为隆庆五年秋,先帝任命南洋大臣,携诏书一封、船旗一面下南洋,如今四年期满,回京述职。”
“某在南洋做了什么人未必知道,神一定知道,将军既已封神,阳间食物无用,烛火若是不熄,牲礼夜里陈某就与亲随吃了,奔行二百里有点饿,望城隍爷勿怪小的无礼。”
城隍庙这个地方夜里看起来尤其阴森恐怖,陈沐也就剩下言语上给自己壮胆了。
他顿了顿看烛火没熄,撂下烟斗给徐达拜了拜,这才接着说道:“皇明正逢此世,趁太祖成祖余烈,以穆宗皇帝遗德,大明重收吕宋,驱逐西夷并在林来岛大败其军;合南洋诸国,取马六甲为满刺加复仇,驱逐葡夷,讨安南伐缅甸,海外另设府县百余,收生民百万户。”
“陈某不算好官,没能任一地为一地父母,不明仁义肆意攻伐,理财公私不分,在海外狐借大明虎威,于情理不通;亦不敢说四年来资财己身分文未用。。”
“这些资财自海外取来,尽投大明,至今已有一千二百七十万两白银;今年拟在琼州、吕宋、军府卫建养马场,陈某没率领过步兵,操练出大明成祖皇帝神机营、戚将军京军后第三支半数火器的步军,而且军府卫三千能把神机营打得满地找牙。”
“虽然我也没练过骑兵,但我一定也能练出中华历史上最优秀的骑军。”
“除此之外,吕宋、缅甸、安南,今后三年内能为朝廷每年解决四百万石粮食,城隍爷要觉得陈某这南洋大臣做的还算称职,别熄火,小的就去隔壁把你的牲礼吃了,睡觉了?”
陈沐觉得他不用跟徐达客气,现在咱也是龙虎道君,没有人神之分,至多是上下级之间汇报工作,毕竟人家的信众都是大人物,咱的信徒都是老百姓。
他又自己在城隍庙正殿里盘腿坐了会儿,当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不想说的留在心里,反而感觉城隍庙的气氛很好。
世间约定成俗的述职让陈沐也觉得在这里,这间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的正殿里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还有神明在仰头三尺的位置上垂头审视,也给他一个审视自己的作为与得失的机会。
半晌陈沐抬起头来,蜡烛并未无风自灭,只是他意识到如果再不走的话,杜松在隔壁弄的牲礼肉就该再热第三次,他这才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地起身,对徐达像又拜了拜,道:“多谢城隍爷,再不走蜡烛就该灭了,今日一别,陈某再京中歇息一段,大约又要远走海外,四年后见,到时小的准备充足,给您老人家带点没用过的牲礼,告辞啦。”
出了正殿,绕过城皇爷的马与轿子,隔着老远就瞧见杜松与黑夜融为一体,立在厢房外望穿秋水,他们都饿的前胸贴肚皮了。
“开伙吧,我跟城隍爷说了,陈某南洋有功,他请咱吃一顿。”陈沐边走边脱官袍卸胸甲,一边递给亲随不忘叮嘱道:“别忘了给城隍爷那端一盘,还有带的酒,让徐老爷尝个鲜。”
厢房内外两室,三个亲兵在外室已经摆好了,陈沐则跟杜松进内室边吃边聊,杜松笑道:“大帅这确实少见,我听说历来地方要员到都城隍庙述职,各个战战兢兢,出来都是三拜九叩,从没听说有人像大帅这样像进了自己家般自在的。”
“那是他们做不好职责,对联上怎么说的?”陈沐端起小酒壶给杜松与自己各倒一杯,饮上一口道:“做个好人,身正心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像陈某这样活人无数,不必防备神明,防人构陷就够了。”
他说的是居庸关都城隍庙的对联,每座城隍庙都有对联,虽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样,俱是惩恶扬善。
陈沐正大快朵颐,杜松吃了两口欲言又止,受陈沐准许这才小声问道:“大帅想到今后去处了么?”
埋头啃食的陈沐抬眼愣了一下,这才放下筷子擦擦嘴,等口中食咽下,这才道:“朝廷能让我去的地不多,留京、外派,都不坏。”
“我就是给朝廷趟路的,估计以后南洋不归我管,我觉得可能是去亚墨利加吧,反正我想去哪,那边现在正是大展身手的好地方,咱大明这国力,不在天下张牙舞爪,可惜了。”
杜松饮下一尊酒,瞪着环眼道:“南洋那么大的权,大帅就这么拱手让人?”
“抓权做什么?退一万步讲,朝廷就此给我罢免,让我回家歇着,我也挺高兴的。”陈沐拍拍胸膛笑道:“在外冒险,为国征战四方很好;可要让我在京师览遍世间繁华,让我去江南醉生梦死,难道不好?也很好。”
“在北京南京,在江南在广州,你走到哪,都是盛世风光,我只要闭上眼,这世间万般美好可尽在掌握。无非是你家帅爷身处繁华之中,总惦记着睁眼看看最贫穷的地方还有百姓饿死,还有人病了连汤药钱都给不起,我得替他们出去捞点钱回来罢了。”
“没发现这两年造反的少了?北方朝廷赈灾,陈某也给备着银子备着粮;南方土地兼并厉害,但流民没聚起来就往广东走了,那边缺人手,熟练工一月快赶上你俸禄了,阁老在朝廷办的事是为官吏不辱使命,我在民间让百姓吃饱穿暖。”
“有时候国内的问题很难解决,就一边解决着,一边从外边找出路,他山之石能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