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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棱堡

    并非陈沐主导这次夜袭,而是西班牙人。

    邓子龙的舰队在马尼拉湾外游曳围困,几艘西船突围失败退回港口,岸炮对衔尾追击的邓子龙船队开火,导致舰队与岸炮互轰。

    邓子龙部舰队与城墙上火炮轰击造出好大声势,间隔时间不长,岸炮还击的炮声变得密集。

    岸炮攻击密集,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邓子龙已率舰队攻至岸边,要么就是城里西班牙人调动城中大口径火炮去攻击舰队。

    不论哪种可能,陈沐都需要为策应舰队发动突袭。

    三部旗军阵势自小道走向开阔地,直面黑夜里的马尼拉,自然也直面萨尔塞多留在成为的吕宋军团,指挥他们的是马尼拉指挥官戈伊蒂手下上尉率领的小队。

    当精锐旗军自林间走出结杀气腾腾战阵时,西班牙人并未感到害怕,其实他们的敌人看起来真的非常强大。

    “将军,西班牙人富有勇气,他们会让部下把火枪手放在外面,长矛手结出大阵来防御你的冲击。”

    平托在进军马尼拉的路上都在为陈沐讲解西班牙方阵,他见多识广对此颇有涉猎,因为葡萄牙也是用这种阵型的行家里手。

    陈沐以为自己在澳门已经见识过西班牙方阵,弱小得不堪一击,但实际上他在澳门见到的那个什么都不是。

    最好的兵阵由老练的雇佣兵与冒险者组成,他们都是专业的亡命徒,除了技艺还有兵器,四角小方阵用火绳枪,正面则另有一排重火枪手,辅以骑士骑手及炮兵,才是伊比利亚半岛完整战阵。

    棱堡观念贯彻在这个时代欧洲人的头脑里,西班牙方阵一样也是棱堡理念,让任何方向攻来的敌人都会遭受两到三个火枪手阵形的还击。

    “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支由吕宋人组成的方阵依然是假的。你刚才说,结出的大阵是为防御我的冲击,他们防不住的。”

    明军三个阵形呈品字,陈沐策马立在当中轻笑,随他挥手,随军炮队押十几门火炮借着夜幕隐蔽推到林地相间的边缘,里面不但有南洋造二斤炮,也有缴获西班牙人的火炮,同样也是野战炮,只是口径稍大一点,大概合四磅。

    “让他们打准些,我儿子在右翼,别给轰死了。”

    军乐止息,伴着炮队百户高声下令,左翼七门火炮朝木墙后胆战心惊的吕宋军阵左翼发出怒吼。

    别管是吕宋人还是马来人,除了憨不要命的倭人,就没谁是不怕火炮轰击的,就算倭人也只是比他们能多扛一点伤亡罢了。

    当第一颗炮弹划着抛物线掠过军阵上空坠入马尼拉城北运河时,军阵就出现骚乱,西班牙指挥官胯下高大健马人立而起,发出唏律律不安嘶鸣,但此时军阵尚能维持。

    紧跟着林间再度冒出大片光火,数颗炮弹齐齐砸入军阵,几个弹起就把侧翼阵线砸得七扭八歪,甚至有炮弹穿过整个军阵缺斤短两的吕宋版方阵根本达不到应有厚度。

    当明军火炮齐轰侧翼,丐版方阵与简陋工事像窗户纸般一捅就透。

    看着己方军阵被炮火撕裂,西班牙上尉高喊着发炮还击,两门小炮轰轰而出,炮弹落在林地边缘令他有苦难言。

    在这场发生在吕宋岛的战斗里,他们居然成了火炮数量更少的那个。

    “嘁!就两门炮?”

    陈沐不屑地偏头,左翼七门火炮方才停息,右翼八门火炮再度轰出,直接造成伤亡并不显著,但夜幕下打着火把的阵势显然不能再维持稳定。

    军乐变调,陈沐右侧战鼓响过三通,邵廷达率右部旗军向右移动,先头百十名仆从军战战兢兢地向对方军阵小跑而出。哪怕优势在他们这边,但要说他们的心态,大概只有麻秆打狼了。

    而且拿着麻杆的陈沐和挨打的狼都不怕,他们是麻杆。

    没等押着仆从军的邵廷达攻到吕宋西夷阵地,方阵右翼突然爆发大片吼声,接着是令人措手不及的倒戈。

    “攻来的是朝廷天军,反了,跟老子杀啊!”

    就连阵中的汉人都没反应过来,突然间他们左右各处皆有汉人举着长矛杀向吕宋军,许多汉人根本不知变故从何而起,接着就听人大喊催促道:“有人反了,反是死、不反也是死,不如跟官军杀进城去,总不至战后要我等性命!”

    各处呼声此起彼伏,夹裹之下个人意志小到可以忽略,哪怕最开始仅是李旦的几十个亲信在各处起哄,紧跟着就有人随大流地跟随,再往后就没有其他人权衡利弊的机会了。

    倒戈已成大势,就算不想跟着厮杀,也被吕宋人刺来的长矛激怒,军阵登时便乱。

    乱象的始作俑者李旦却没让自己陷入险象环生的战场,似置身事外般看着先前移动至左翼的明军逼近乃至从腹背袭击吕宋人,城外的战事便已定下大局。

    他朝城堡外的桥上看去,只是一眼就差点发出大笑,火光照耀下,一行二三十人正护着骑跨西人高大健马的上尉朝桥上且战且退过去。

    即使明人追击,十几个挥舞太刀跳战的倭人身影也分外显眼谁说庄公憨的?这倭子居然知道护着西班牙上尉逃跑,这就是混战里的护身符啊!

    城西海湾炮声逾隆,城北的乱战眼看就能分出胜负,李旦带人穿梭在阵中片刻,仅留下一人与官兵接洽,率十数部下亲信朝南面脱出战场,不知所踪。

    “石岐,率军自东绕过运河,外城截断后路;俊雄率部助邵千户击溃城外敌军,我去轰城门。”

    这是一座棱堡,但还没建完的棱堡可拦不住他。

    两支兵马一左一右奔杀出去,陈沐指挥炮队推着火炮向前进发,在合适距离瞄准城门,结果发现庄公已经登上城头,铁栅门大开,邵廷达击溃城外吕宋军后毫无阻拦地率军入城。

    无往不利的火炮这次居然没有派上用场!

    “平托先生,你知道什么是促进文化交流么?”陈沐打马兜转,挥望远镜指着城头火把高悬,脸上喜意怎么都隐不住:“谢谢西班牙人送我的棱堡!”

第二十七章 教堂

    清晨,马尼拉王城。

    就在一周前,驱逐苏莱曼的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在宿雾岛上向国王腓利二世宣布,马尼拉王城是西班牙东印度群岛的新首都。

    一周后持续半个时辰的夜战,让首都不费吹灰之力地易手。

    恐怕腓利二世会被气坏。

    陈沐没让部下费劲去清除王城东部名叫宾诺多的聚居地,他只是让隆俊雄带着莲斗在城外搜寻片刻,并未进行巷战。

    巷战没有意义,尤其夜间巷战,拿下王城封锁要道,让城中西班牙人自行逃窜。马尼拉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总要逃去宿雾岛的,石岐在城外巡行、林凤在八打雁一带截断必经之路。

    对西班牙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其实只有宾诺多,但他们一定想逃,逃出去就会被抓住。

    次日清晨,陈沐才登上城头俯视这座西班牙人未能建成的王城与城下宾诺多聚居地,宾诺多靠近海湾的地方是明人市场,那里和宾诺多都在王城炮防射程之内。

    “帅爷,我们搜查了城堡与教堂,找到许多来不及烧毁的书信,还有这个,后面写了法令,看不懂。”

    隆俊雄带来的人抱了几个木箱,箱子里装的是信件书籍,他自己则拿着一叠厚皮纸递给陈沐。

    陈沐拿着纸在地上铺好对着王城里看看,道:“是设计图,你看不懂正常,要这么看。”

    是从宿雾岛送来的王城设计图,上面画了西班牙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对马尼拉王城的设计图,规划有道路、豪宅、花园、武器库、马厩等设施,在图的北面,标注着一段话。

    ‘律法:只有西班牙人能住在王城内;本地人和汉人只能住在城外。’

    这里的西班牙人,包括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出生的西班牙人、西班牙男性与汉人女性或马来裔女性的后代。

    这个陈沐知道一点,西班牙人不允许女性与当地人或汉人通婚。

    殖民不是占领或吞并,殖民是掠夺与毫不掩饰的歧视。

    “不得不说,他们规划的挺好,建筑用料也都准备好了。”陈沐起身,把几幅图交给隆俊雄道:“派人把这个送回南洋,让老关花一份学学,再让他在不改变整体框架的前提下自己规划一下送回来,到时候按新的做,把这座大城建起来教堂就不用了,咱们也没人信。”

    “将军,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忽略我,我虽然老了,可难道老了就不是你的部下了吗!”

    陈沐刚说完,旁边的平托急得跳脚,平时不提也就算了,现在陈沐居然要当着他的面商议把规划中的教堂去掉,这怎么能行。

    当然,在平托的用词中,陈沐觉得他是斟酌过的。

    “老先生,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十分尊重你的信仰,但为一个人造一座大教堂,这可能么,你又不可能给我找出一个忠诚于我的传教士。”

    平托开口反驳道:“为什么不能?也许现在王城里被你们捉住的西班牙传教士就能对将军忠诚呢。”

    “别开玩笑了,下面那个传教士刚才还破口大骂说我抢夺他们城堡,等他们舰队再来时会把我绑在木头上烧死。”陈沐轻笑着摇摇头,道:“这些西班牙传教士希望攻打明朝,强迫百姓信教,然后用我们的财富助他们的皇帝征服天下跟你们在濠镜的耶稣会目的差不多。”

    隆俊雄恰到好处地嗤之以鼻:“这种人生孩子没**儿!”

    “别瞎说,耶稣会传教士不能结婚,当然也不能生孩子。”

    陈沐回头制止隆俊雄,对平托非常认真地说道:“传教可以、贸易可以、刺探军情可以、刺探国情甚至发动战争都可以,但传教有传教的难度、刺探有刺探的风险、战争自然也会有战争的代价。”

    “不能说着传教背地里却刺探军情,看见弱小就把人家的王杀死、奴役国民;心里揣恶意却把这说成对主的虔诚,妄图发动战争,刀兵临头却说自己只是传教。”

    “一个人有信仰任何神明的自由,但这从来不是做了坏事却逃避惩罚的本钱,因为这些受命刺探军情发动战争的恶棍会把其他比他更加虔诚的人害死。”

    “所以在我能确定一些事情之前,马尼拉不会再盖新的教堂,其实就连濠镜的教堂,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把它拆除。”

    平托无话可说,某种程度上陈沐甚至比他还要了解耶稣会,他耸耸肩膀道:“好吧好吧,将军你是对的,虽然有时候我也不喜欢那些狂信徒,但濠镜教堂就不要拆了吧。”

    “如果就因为我几句话导致教堂被拆。”平托看着陈沐,手抚胸口道:“主会惩罚我的。”

    陈沐笑笑,“你知道主不会惩罚我就好俊雄,这座城里有什么?”

    隆俊雄已经在旁边等好一会儿了,他也不明白陈沐为何会热衷于跟这个老头说没用的废话,想拆就拆,不想拆就不拆,还不是帅爷一句话的事。听到陈沐叫他,他抱拳道:“城西岸边是造船厂,工匠大多是汉人,也有几个西夷工匠跑了又被抓回来。”

    “西南的集市,当地人叫巴里安生丝市场,开店铺的都是汉人,除了卖丝,还有其他各行各业,商贾对昨夜的战争感到担忧,有些人逃出城避难了。”

    “明军打过来他们跑什么。”陈沐摆摆手道:“没事,跑了过来天石千户就把他们带回来了,除了造船厂,这座城里就没别的重要的东西么?”

    “有,有火药库、兵器库、铸炮厂和铁匠铺,城里的金银财宝、火药跟兵器都在清点,城里有二十四门炮,昨天打坏了几门,还有就是马。”

    隆俊雄说着抬手指向城中空地,旗军刚好牵着骏马出来,“二十多匹,比北马高出两头,神骏非常。”

    “安达卢西亚,它们的名字是安达卢西亚,这些马即使在葡萄牙也是好马。”

    平托对陈沐介绍着,陈沐的眼只要看到这些马就挪不开,在见到这些马以前,他其实并不觉得蒙古马矮,但现在他确实觉得蒙古马太小了。

    “这些马好生看护,在城里找养过西夷马的汉人询问该怎么养,看它们长的样子不如蒙古马好养活,别养死了。”

    “还有,帅爷。”隆俊雄道:“邓将军派人来问,船队正在休整,西面城墙昨天打坏了,后面怎么办?”

    陈沐摆手道:“不着急,让船队巡行海湾外,派人去玳瑁港和陈来岛,接下来我们进攻宿雾岛,该把苏莱曼接来治理臣民了。”

第二十八章 赔偿

    就像陈沐所想的那样,因为半夜发生的战事而逃离马尼拉的商贾被石岐带回来了,剩下没回来的人陈沐也没打算管他们,愿意跑就跑吧。

    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兵败后打算逃回宿雾岛的萨尔塞多。

    马尼拉的另一名指挥官马丁德戈伊蒂则被李旦杀死,现在那身漂亮的米兰板甲成了他的战利品,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这套价值不菲的板甲确实非常漂亮,李旦把它献给陈沐时,他确实有些动心,不过这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收下板甲后,又赐给李旦。

    这种拿别人东西再赐给别人的感觉,还不错。

    城里俘虏不少,既有西人也有汉人还有吕宋人,俘虏的汉人在城外被李旦带着监督那些被俘的吕宋人修复防御工事。其实陈沐知道他们不会反叛,因为他们的首领拉坎杜拉,以及诸多同一家族的贵族都被抓住,全部都很老实。

    “听说你要见我,什么事?”

    陈沐看着鼻青脸肿的萨尔塞多,笑道:“回头让人给你准备点药。”

    在关押时,萨尔塞多与拉坎杜拉被关在一起,因为陈沐听说拉坎杜拉在接受雷加斯比的友谊前也抵抗过几个月,后来的接受友谊实际上不如说是投降。

    结果不出预料,失去甲胄的萨尔塞多在牢房里根本不是拉坎杜拉的对手,差点被打死。

    “如你所见,我和拉坎杜拉首领相处的并不愉快。”萨尔塞多像没事人一样耸耸肩,自嘲地笑了,只是手臂从背后绑着显得动作有些别扭,道:“我听说你是生理人的将军,野蛮的家伙!你派人从葡萄牙给我们传信,然后就带船队打了过来?”

    陈沐是想好好聊天的,可他竟然说自己野蛮,这个来自一个闲着没事穷疯了攻打别的国家,别人本来在自己的土地上活着好好的,他们却来毁地灭国,他们的后人还美其名曰地理大发现的家伙居然敢说他野蛮!

    谁特么要你去发现啊!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点头,道:“你们的海军攻打濠镜被击退,在他们的船上我们发现教士正在制作一份攻打大明的计划,几十个人?现在看来你们需要重新估计威胁了。”

    “那只是计划!你这个疯子!”

    萨尔塞多才不在乎什么谁要攻打大明,他只是对这个结果无法接受,需要一个能够发泄的突破口。现在见到陈沐,宣泄口就有了。

    陈沐对他的歇斯底里十分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还能更激怒这个人。

    “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发兵攻打马尼拉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很困惑,和你们要攻打大明没有关系。我困惑的原因就是你们居然完全没有准备我要求的二十七万两白银赔偿。”

    “你现在拿到你想要的赔偿了,你的士兵洗劫了我们的王城,离开这,离开我们的菲律宾群岛!”

    陈沐起身,抬起一根手指,道:“你的说法不对,这不是你们的菲律宾群岛,也不是我的,它是吕宋人的,要不了多久苏莱曼会回来治理他的国家。而王城的一切,我的士兵并没有洗劫,城外宾诺多安然无恙,为什么我要拿走王城的一切?”

    “这是我的战利品,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对么?”陈沐很认真道:“你们欠我的还没还,所以我需要你帮我记一笔账。”

    “二十七万两,是你们拒绝支付的,现在我来要债,你们又给不起,念在初犯,我不涨利息,算算这次的帐。”

    “别打岔都记住了,这些话每个字都意味着死人,将来是要你去告诉你们国王的,所以记清楚点。”陈沐沉吟着走了两步,回过头道:“至此为止,我部阵亡二百六十九名陆军、三百九十三名海军,牛的价格是我坑了你们,人命就不多要,每条命白银一万两,六百六十二万两白银,现在你们签我六百八,算了,你记不住的,七百万两。”

    “记住了,你们现在欠我七百万两白银,可以用等价金银铜铁木料战马来支付。”

    在萨尔塞多眼中,陈沐不但是个战争狂人,还显然是个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会说这种大话,摇头道:“将军,我并不认为你能要到这笔‘欠款’,你也许能靠着偷袭的小手段打败我,也许也能击败总督,但你不会航海,你们都不会航海,无法跨过海洋,又去哪里索要你的欠款呢?”

    “当我们的舰队卷土重来,你不可能有面见国王的机会,呃,也有可能你的头颅。”

    “哈哈哈!”

    陈沐笑得很厉害,他抬手指指萨尔塞多,笑道:“被你说中了,你很聪明,虽然我们会航海,但我所依赖的优势是我们兵很多,吕宋相对我的国家就像近海一样,我们的辎重补给并不足以穿过大洋去进攻你们国家,所以我看起来毫无威胁。”

    “你以为我会傻到不远万里去攻打西班牙?你会看见的,等我赢得这场战争,你会看见,然后你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伊比利亚半岛告诉可怜的国王,并且会诚心实意地帮我规劝他尽快早拿赔偿金,相信我,如果你是个爱国者,一定会这样做。”

    陈沐心满意足地笑了,最后重申一遍:“七百万两,限于战争可能的伤亡与我随心所欲的利息,等你回国时可能带着我一千五百万甚至两千万两的赔偿条约。”

    “呵,阵亡两千名战士,他们都是正规军,你的国家承受得住?即使承受得住,为菲律宾这个既缺金也少银的土地,阵亡两千名战士,难道你们的皇帝还能让你继续统帅军队?你会被绞死的。”

    这不是萨尔塞多没见过世面,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阵亡两千正规军,意味着需要动员两万甚至更多正规军,而正规军需要后勤以及兵器等庞大消耗,只为这样一座群岛,他不信明国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这座岛有什么意义,你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它很重要,何况大明没有哪年不因战争死几万人,如果我告诉他们一百两银子招一个兵,超过十万人愿意把自己性命变成一百两银子。好了,我知道你想念你的国王,享受你的饭菜,稍安勿躁。”

    “我会快让你们见面。”

    陈沐拉开凳子离去,留给萨尔塞多幽暗的囚室,这座西班牙人造的囚室最后却用来关他这个西班牙人,一想到这里,萨尔塞多面前奇奇怪怪的饭菜越发寡淡无味了。

    走出牢房,陈沐的情绪好到无以复加,他对隆俊雄问道:“从南洋来援的兵船,运来多少旗军?”

第二十九章 饿死

    第二批旗军的海上保障措施做的还不错,而且还带来陈在台湾至吕宋沿线陈来岛诸地设立营寨已初见成效,沿途鸡笼借林道乾、林凤等人持续开发修造石寨,其余七个沿线岛屿为木寨。

    用南洋卫调集的火炮,在各个岛上设立关卡炮台,布下船队巡防。诸座后勤岛屿设立的关键意义在于能缩短靠岸间歇,减少辎重船队在海上的危险尤其对于台风。

    虽然今年可能没有台风了。

    四千名旗军跟着孙敖由南洋卫几经周转,抵达马尼拉湾,当他们抵达时王城内军营已经落成。西班牙人需要王城里的豪宅用以享受,陈沐的军队不需要,他只需要兵营,这里是他的兵马战船集散地与囤粮大营。

    不过孙敖没过来,陈沐让他与陈交接,去巡防后勤诸岛,以让陈腾出来与邓子龙一同参与接下来的战事。在马尼拉开好头之后,陈沐并不准备再亲率旗军投入下一场战斗。

    他要肃清吕宋岛上的敌人,迎接从月港、濠镜赶来的商贾,在新总督到来之前帮助苏莱曼处理政务其实吕宋国家化程度较低,没什么政务,都是赛驴公自己的事。

    除了这些,更重要的是,他要准备给朝廷发去南洋大臣第一封公文了。

    不过场面有些僵住了。

    正当他兴冲冲地牵着两匹肩膀与他肩膀一般高,雄健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找自己幕僚问哪一匹适合送入朝中高拱、哪一匹适合送入朝中张居正。

    正如陈沐所想的那样,安达卢西亚马拿来养,比蒙古马难养得多,冲击力强身形高大健壮,这绝对是最好的战马,毫无疑问。

    但这不是最适合陈沐的,尤其在吕宋群岛,这些马他要么送出去、要么赏出去,没打算攥在手里下崽儿。

    虽然这不是最合适的战马,但绝对是最好的礼物。

    正高兴着,却发现门口陈矩与徐渭、赵士桢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

    一个穿蟒袍,两个穿蓝衫绿衫,攥着折扇立在城堡门口神情诡异地看向自己,这是什么场景?

    “出大事了?”

    赵士桢率先摇头。

    “那是怎么了?”

    陈沐把缰绳甩开,看着这仨现在这样就不对劲,就见陈矩很严肃地拱拱手道:“陈帅,我等入堡中议事,可否?”

    甩甩脑袋,陈沐不明就里地挥手道:“走,先进去。”

    至堡中陈沐坐在当中,城堡里陈设还是依照明人那套,把城堡正厅弄得跟官府大堂一样,待三人落座,徐渭屏退旁人,这才对陈沐拱手行礼道:“陈帅,咱爷们儿一路南下,虽说有监军直职,也从没给陈帅找过半点不痛快吧?”

    “没有,陈监军是极好,出谋划策不曾推辞,醉心兵事不曾给陈某添过半分麻烦。”陈沐看看陈矩,又看看徐渭与赵士桢,这爷俩儿都左顾右盼不说话,陈沐就知道是陈矩心里有事了,而且那俩也有点疑问,他对陈矩问道:“可是陈某无意中对监军有何不敬?”

    “那是没丝毫亏欠的,陈帅待咱爷们是没说的,来浪了看护着、起兵了船舱藏着,咱也不是因为私事有什么埋怨。”

    陈矩大手一挥,露出两颗黑牙笑笑,这才肃容对陈沐问道:“咱跟两位幕府幕僚合计了,算了笔帐,账目在这。”

    他拍拍桌上摆得一册书录,再度对陈沐拱手,问道:“您能给说说,这下南洋远征千里打下马尼拉,为了什么?”

    为什么?

    陈沐怔怔地摊开手没说话,现在这些还不够显而易见么,他娘的银子啊!

    十来艘船战利五十七万两的货物,还不算圣巴布洛号那样的大船,仅仅海上数场小战,这事不下南洋你去哪找?

    “陈帅调兵遣将,在南洋卫花销开支不下二十万两,倘兵马照这样增多,往后每年还要支出最少二十二万两军费兵粮与十万两之内的水陆兵甲费用,五十七万两白银,只不过一年之用。”

    “何况这钱的来路,谈不上光明磊落,虽说敌国无可厚非,可若将军为了钱财,大可逢年率舰队南下攻伐,却不必打下吕宋驱逐西夷,还不必发如此大军消耗甚重。”

    陈沐听着都乐了,陈矩也是个心里揣着可持续发展战略的人啊,这是把西班牙人当成下蛋公鸡了。

    不过他没插话,显然陈矩心里憋着不是这一件事,他要等陈矩都说完,他再一一解答。

    “若是说陈帅打算在吕宋开通商路,可吕宋国地少民寡,丝瓷在这无法大宗流通、本地特产少之可怜,咱爷们今日探访有金、铜、铁,药槟榔、关刀芒、珍珠、玳瑁、黄蜡、吉贝,还有陈帅打算运回的硫磺。”

    “金铜在吕宋价亦高,槟榔珍珠关刀芒玳瑁黄蜡吉贝,甚至丁香之类物产、即便金铜,大明皆不缺,何必专程率军南下至此运送?”陈矩看向陈沐的眼神中溢着满满的不要自误,道:“何况欺诲小国,妨害陈帅英明!”

    陈沐面无表情,他的表情精彩时刻已经过去了,不论陈矩把西夷当做下蛋金鸡还是自己做市场调查都让他的表情无比精彩,等到提及他似乎并不存在的‘英明’时,他已再无力气施展颜艺。

    他只是语气笃定地对陈矩道:“你觉得,我傻。”

    陈矩没有露出想象中的笑意,并未因陈沐矢口否认而轻松,面容更为肃穆,就好像他希望眼前统帅万军的将帅是个算不清账的傻子般。

    顿了顿说道:“爷们真希望陈帅傻,大帅调兵遣将囤积粮草,派船队去南洋卫欲将夫人接来,招揽海寇如林凤、施和、道乾等引为爪牙。”

    “大帅既不图财,亦无所谓名,在下实不知将军所图还有何解。除非……”陈矩面上复杂,带着些许无可奈何,问道:“相识一场,倘陈帅欲叛皇帝而离故土,裂土分邦,借大明之兵开私土,就把咱爷们在这杀死吧。”

    此言一出,就连徐渭、赵士桢都没想到,徐渭的惊讶之色不是作伪,赵士桢更是手臂前伸想要阻拦,脱口而出道:“陈监军,大帅绝无此意!”

    说着,余光望向陈沐,却见堂上赛驴公像没事人一样,端着茶碗慢慢吹着浮沫。

    仿佛说的不是他要叛国或谋反这样的大事,甚至扑哧地笑出声来,摇头指着陈矩道:“你还是觉得我傻。”

    “你不带兵不知道,吕宋现有家丁、旗军、营兵、海盗、吕宋兵数逾两万,你回头找火兵算个账就明白了,每天一睁眼三五百石军粮就没了,吕宋岛能养活这么多人?”

    陈沐说完这句话,脸阴沉沉,抬手无礼地指指陈矩,又指向北边道:“你要是想害死我,让这两万军队都饿死在这做孤魂野鬼,就接着这么想。”

第三十章 国名

    马尼拉湾,港口战船装卸辎重,每隔百步立明字大旗,其间背插靠旗的明军指挥招募民夫搬运辎重,赶制的推车将一车车辎重军械运入正在建筑的王城。

    王城西北角有城堡,堡垒戒备森严,虽白日间也紧闭堡门,人们只知道大帅与幕僚在里面,却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

    “有些事我不说,你们也许想不到。监军是读史的吧?观诸国历朝历代,一个国家在何时最朝气蓬勃?我想是乱时,不是乱世,是乱时。”陈沐抬手在茶案上轻拍着,“是内忧外患、是贫富不均,是这些问题发生之后,有圣人出世,天下有识之士俱殚精竭虑。”

    “是贫则思富、弱则思强,人人都求变图存,朝廷,正是如此。”

    “南倭北虏扰了几十年,今年俺答封贡、远征南洋,算是解决了;北边开了边市,国库年底刚能余点留存;朝臣不必再束手束脚,可以去求变,这种时候陈某如果跳出来添堵,我是什么东西?”

    “我只是觉得这还不够,此次出洋,你们应能感觉到,朝廷不是在和自己比,这世上还有很多国家。他们在锐意进取,我们的舰队不能抵达他们的国家,他们的舰队却能溜到我们的大门口,踹一脚、放两炮,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别被这些孩子人畜无害的外部骗了,他们比咱强,他们用船队一路向东最后回到自己的国家,证明世界是圆的,他们知道世上有多少国家能对他们造成威胁。咱就知道西起马六甲、东至日本国这一段,其他地方三宝太监下南洋后发生什么变化,一无所知。”

    “世界的本质是争夺,人与人如此,人与人组成的国与国,因为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是有限的。我们有两斤米,我吃一斤,你们仨就只能一起吃一斤,我的力气就比你们大。国中情况就是如此,扬州大贾能把金叶子从山顶丢下去比谁飞得远,山脚下的百姓瘦骨嶙峋就要饿死。”

    “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在这场争夺中失败了,这未必是那些商贾的错,并非每个官吏都贪赃枉法、也不是每个商贾都奸猾似鬼,但他们凭借智慧与诈力夺取更多,在我眼里。”

    “朝廷所拥有天下,祖宗制定出差不多的规矩,依靠这套规矩把天下的食物、金钱,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分给国中所有人,哪怕一开始每个人都一样多,后面也会多得多、少的少,总会有多寡之分,拿得多的未必都是坏人、拿得少的也未必都是好人。”

    “这套规矩出了问题,怎么改,我帮不上忙,所以才力主南征。我知道南征在你们眼里没用,可能在高阁老、张阁老甚至皇帝眼中也没用,只是觉得我成日聒噪太过厌烦,抬脚把我踹得远远儿的,不给他们捣乱就行。”

    “可只有这个时候,陈某的愿望才能达成啊!在平稳安和之时,如陈某这跳梁之辈,能兴起南征?这是借朝廷阁臣未能解决积弊,权做死马当活马医,至少他们觉得陈某人生财种地有一套,南征肯定不亏本。”

    “否则就算朝廷真兴大军以俞、戚南征又能如何?”

    陈沐脸上一瘪,俩手一拍,“打到了伊比利亚半岛,让他们国王出来自缚磕头,往后年年奉上贡品,大军又回来种地了。这就是咱们正常人的想法,能赚多少金银呢?还不如把货拉到月港让别人来买,咱坐着就能收钱,跑出去做什么?”

    陈沐这话,让陈矩、赵士桢深以为然,马尼拉能干啥?再征两万农夫过来种地,种出来的粮食刚好够四万人吃,这不是鬼迷心窍么,好端端在大明里头就有地啊!

    “陈某不看重钱财,两个事,监军是知兵的,就外头这座刚修出雏形的棱堡墙,有没有用?”

    陈矩点头,其实他也谈不上有多知兵,最多是比深宫里大多数宦官对兵事更好奇一点,但即使如此他也能看出来,这东西最大的优点就是别管你从哪来人,同时有三面墙甚至更多的守军在打你啊。

    “但这城墙矮,还是斜墙,上面盖着土、草,一旦攻城太容易爬了。”

    “矮,火炮就不容易射中,上头架着炮、鸟铳,人怎么爬,正常的城墙高,高了就容易被炮击。无所谓,你知道它有用就行;徐先生翻译了西夷海军兵书,有用么?”

    徐渭枯坐很久了,本来就是想问问陈沐到这来到底图什么,而且还一副要久居拉锯战的意思,不过自从陈矩开口后就闭口不言,同时心里把陈矩这个监军怪上,决定以后离他远点。

    他可没怀疑陈沐要谋反。

    此时听到陈沐发问,起身拱手道:“西夷海战凶悍,皆因此书,不亚戚氏兵书操练精妙。”

    “这就对了,这是文化交流,因为我们赢了,所以交流多少,我们说了算;他们一直在做这件事,不出海,我们就做不了,在战争中,把别人好的东西学过来,同我们好的东西加以融合,这比大明自己改良几十年快得多。”

    “技术的进步赖以需求,在江南织丝发达,所以出现脚踏缫车甚至水转大纺车,这是因为需求达到,技术才有进步;要是没人买丝,技术进步有什么用?”

    “需求如何扩大?市场,马尼拉现在就是我们的市场,产更多的棉布、棉布织机就会进步;产更多兵器,兵器打造就会进步;打更多仗,兵法就会进步。”

    “但单单需求还不够,大明太大,很难让人力短缺、让人苦思冥想去改良技术,不像那些小国,他们只需要殖民得到金银、人力、原料与市场,就能产生巨大改变,我们不行。”

    陈沐摇着脑袋,谈不上发愁,但这就是他需要面对的现实:“再多的金银,不能填满大明;再多的人力,不比大明本身;再多的原料,比不上我们自有产量;再大的市场,难以媲美整个大明。”

    “所以我的金银,除了上交皇帝、下发士卒,余钱将全部投进广州府乃至广东,让广州府缺少人力,迫使其集中生产,出产倾销各地,再发布悬赏鼓励技术进步,十年八年,这总是要有变化的。我们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孝经有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终也。”

    “我等立身行道,扬国名于后世!”

第三十一章 血统

    陈矩消停了,他的消停让陈沐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没人在乎他想做什么,别人只是想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渭手译西夷《海员宝鉴》被陈沐打回去,除了让徐渭帮他写了一份交送内阁的公文战报外,陈沐几乎没有能用得上这位高才的地方。

    自以为作为军师的徐老先生,受命在马尼拉写书,把他耳濡目染俞、戚等南疆海战名将的精窍容于新书里,陈沐取名为《海战新书》,要他编成之后再送陈沐过目,经批改后送往广东讲武海军学堂,作为教材。

    做陈氏幕府的幕僚,不容易。

    这位帅爷在军略上几乎没有能用得到别人的时候,因为他和幕僚对菲律宾而言都是两眼一抹黑,基本上一无所知。

    马尼拉的造船厂与铸炮厂是萨尔塞多送给陈沐的宝贵财富,马尼拉不缺木料,更不缺匠人。西班牙人在这从筑城到造船造炮,用的都是汉人工匠,出自东亚最强大帝国的他们有着最好的手艺,能够胜任除设计图外几乎所有工作。

    西班牙人的图纸很好地弥补了汉人工匠这个短板,从棱堡到盖伦船、从火炮到重型火枪,设计图全都有,甚至还有俘虏的西班牙铁匠愿意为陈沐工作,只要不让他去修城墙出苦工。

    不过西班牙铁匠其实在手艺上没太大用处,名字叫路易斯,父姓母姓太长陈沐懒得记。这个名字在西班牙基本上和邓子龙的船一样属于随口起的那种,显然缺少父母疼爱并暴露出身不高的背景。

    陈沐一问确实是这样,这是个半路出家的铁匠,父亲是个农民,打了几年铁被征进军队,打了两年仗又被征召到海军上校萨尔塞多的船上担当船匠,然后就到了陈沐的牢里。

    在打造兵器这事上,陈沐的随军匠人比他懂的还多,但他非常多才多艺,在西班牙想要担当领主村庄里的铁匠可不容易,他会书写和计算,过去在马尼拉宾诺多正中心有他非常显眼的铁匠铺。

    除了匠人,他还是牙医、兽医、外科医生与牲畜店、农民的商业中介人,被任命为宾诺多的村长与教会理事,虽然只有短短三天。

    宾诺多的吕宋人与汉人用了三天把他选出来,一天让王城里的西班牙市政官裁决,当了三天村长,陈沐就打进城了。

    陈将军一不小心,毁掉一个铁匠实现阶层跳跃的西班牙梦。

    不过没关系,现在路易斯是马尼拉知县赵士桢的副手,主要负责收集税金和运筹帆船、火炮所需铁木原料。

    马尼拉的造船厂很大,西班牙人在东方殖民地野心庞大,看上去这座造船厂专为制作盖伦船而造。不过或许是时日尚短,造大船必备的用具不够完善,但这对陈沐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压根没打算在马尼拉造大船。

    他只需要马尼拉船厂能在一年后提供给他连续不断的小鲨船就够了,大船依然让南洋卫与广东造。

    七月到来之前,他在马尼拉接见了船队被拦截的林道乾,麾下又一名骁勇善战的海盗加盟。不过他没让林道乾去和林凤汇合,他有更好的去处。

    从福建赶来的海盗头子麾下有近百艘四百料白艚船,两千多名新老混杂的海盗与千余妇孺,除老式火铳、火绳鸟铳、小炮等兵器外还有农具、种子与口粮,这是一支极好的移民队伍。

    陈沐封林道乾为三屿千户,命他携部下登陆三屿,准其扫灭岛上西夷后设立三个千户所,并推举两名千户,在三屿农垦练兵,防卫见到的一切西班牙人。

    因为陈沐的下一步目标为吕宋岛南部的民都洛岛,那是一座大岛,岛上出产金与铜。三屿是民都洛岛西南的三座岛屿,是扼守航线的战略岛屿,有林道乾在那,能提前防范西班牙人从马来的增援部队或支援民都洛岛的战事。

    不过陈沐并没有急于向民都洛岛兴兵,因为从六月底开始,一直在下雨。

    菲律宾的雨令人担心,因为陈沐不知道究竟是雨季和台风哪个先来,所以他不准备再继续向南推进,仅仅发兵横扫吕宋岛,帮苏莱曼肃清岛上的反叛部落,接着丈量土地,制定税法。

    这事太头疼了。

    “连土地都不丈量,以前吕宋国是怎么收赋税的?”

    陈沐听着赵士桢近期工作的回报,放下瞄准草垛的明朝鸟铳,转身无可奈何地望向赵士桢。

    他相信赵士桢的才能,虽然不是进士,但也在国子监游学年余,但他万万没想到治理地方居然要从丈量土地开始,税法更是一片空白。

    “过去的吕宋国,是几个大首领一起统治,马尼拉向南是汤都,马尼拉沿着海岸各个村庄直至陈来岛,是苏莱曼;向东翻过山还有别的首领,他们各自收各自部落的税,丰年多收点、荒年少收点,上次丈量土地还是永乐年……”

    “等等,等等。”陈沐抬手走近赵士桢问道:“他们不统一征税,那西夷在这怎么收税?”

    不知是陈沐的话让赵士桢想到什么,赵书记,不,赵知县气呼呼地看了路易斯一眼,对陈沐拱手道:“明公明鉴,西夷无耻之尤,他们收税居然依人种国别而定!他们只收马尼拉的商税,贵族被分到马尼拉附近各地,享有封邑,这些封邑让他们足够吃喝。”

    “西夷在马尼拉买卖不收税、混血西夷交一倍税、吕宋人和混血汉人交两倍税,咱们汉人,交四倍税!”

    赵士桢夸张地抬起四根手指,瞪圆了眼睛,陈沐很少见到点歪技能树的书生这么义愤填膺,但他的内心很平静,即使他不知道四倍税,对汉人在西班牙人治下的不平等待遇也只是意料之中。

    他在濠镜也欺负过葡萄牙人,因为拿捏住那些商人的命脉,即使多交税还是能赚钱,葡萄牙人也不会反对,和在菲律宾的汉人商贾如出一辙。

    “汉人缴四倍税,为什么混血汉人就能少交一半的税,路易斯先生。”即便早在意料之中,陈沐心里还是不痛快,歪歪脖颈神色不善地望向路易斯,道:“你能给我解答这个疑惑么。”

    “大,大人,我只是个铁匠,不懂啊,我只听说过一点。”路易斯的性命被捏在陈沐手中,他对这个年轻的生理人将军极其畏惧,结结巴巴地说道:“在新西班牙,土人抵抗激烈,虽然被镇压了,但人们担心几十年后再度反叛,毕竟我们人少……所以。”

    “杀掉男人,把妻女变成奴隶,让他们的后代自以为拥有高贵血统,来抹消他们的抵抗意志,因为这个,很多人都得了生疮的西班牙病。”

    陈沐抬起一根手指轻敲太阳穴,与赵士桢对视一眼接着望向路易斯,道:“我记得,西班牙船上的书信,你们有人想攻打大明,也要和我们的女人生孩子,也是这目的吧?”

    “他妈的。”

    “等伊比利亚半岛戴王冠的猢狲把欠我的钱还了,大明所有港口都要对他们收十倍税,这帮低贱的玩意!”

第三十二章 宿务

    宿雾岛,圣佩特罗堡。

    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心情很糟,几天的时间里城堡中绝大多数瓷制杯具都被他摔掉,佣人只好把剩下的瓷器藏起来,换上银质器物,至少摔变形了敲敲还能用。

    毕竟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恐怕很难再买到瓷器他们和想象中的敌国,以最想象不到的方式开战了。

    但是别误会,雷加斯比心情糟糕的原因绝非是他的孙子被俘虏与外孙当场阵亡。

    “那个陈沐就是个疯子,雨季里航行到菲律宾来打仗,我的天,他能办出愚蠢的事!市政官佩德罗萨门托先生,你知道什么比这更愚蠢么?”

    从马尼拉乘小船避过东亚海盗重重围捕,九死一生逃回宿雾岛的马尼拉市政官萨门托战战兢兢地站在雷加斯比面前,就像老虎面前的绵羊般,擦着额头细密汗水,连忙附和道:“抱歉,总督阁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陈沐更加愚蠢。”

    “你不知道?”

    年迈的雷加斯比像一头暴躁的雄狮,浅黄色须发与碧色的眼睛,只不过此时眼中满是怒火,疑问一句后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怒吼道:“更愚蠢的就是我们让他们赢了!”

    这场战斗从头至尾,对雷加斯比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嘲讽。

    能以冒险家的身份成为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自问足够富有智慧或老奸巨猾。

    在接到陈沐的向他讨要赔偿的书信,一笑而过后他也确实花了几天认真思考,在心底认真推演接下来会发生的种种情况不过是生理人在十月后抵达马尼拉,他们的孱弱的船队在海上就会被西班牙舰队击溃。

    即使幸运儿成功登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然后用他们过时的火门枪和少量火绳枪,以及杀伤力小到能够忽略的火箭被围堵在丛林里。

    这场战争在雷加斯比的估计里会持续很长时间,半年至一年,因为生理人的国家很大,他不像那些秃顶的传教士对己方盲目自大,明国有很多人,兵力也一定非常庞大,但这对他没有用。

    只要在前半年战事中没有丢掉马尼拉,当第二年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海军从海上封锁岛屿,毁掉他们的补给线,这些人将会饿死在丛林中,变成一大堆廉价的肥料。

    就在一个月前,他亲笔写给国王腓力二世的书信中以嘲笑的语气提及明国将军陈沐向他索要二十七万两赔偿的笑话,并希望马尼拉这座他亲手塑造的城市能够得到国王亲封纹章,并确立为东印度群岛的首城。

    没收到一丁点儿的消息,马尼拉发来战报,在攻打苏莱曼的路上因生理人军队作战勇猛而受挫。

    都是生理人,但没人告诉雷加斯比是漂洋过海的生理人军队还是吕宋岛上生理人的雇佣军,他还以为是仆从军未经训练的结果,没想到再让他看见的就不是溃军了。

    根本没有溃军,只有一小船人逃亡带回马尼拉被明军攻陷以及要道被数不清的海盗堵截的消息。

    菲律宾总督甚至还没意识到这场战争开始,这场战争就已经以他丢掉首都而告终。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么?

    雷加斯比是想象不到了。

    “我并不想迁怒于你,但如你所见,随异教徒庞大的军队登陆与马尼拉的陷落,对国王殿下来说,菲律宾失控了。”雷加斯比压低了手指,手指压在桌面仿佛想摁出印子般,“我们只有圣佩特罗了。”

    圣佩特罗堡比起规划中王城不值一提,这是雷加斯比最初登陆建立的石堡。同样也是棱堡类型,但周长仅有三百七十八米,一边面海一边面陆,作为最初守备苏禄人进攻的堡垒,这座石堡的守备需要大量火炮。

    但是现在雷加斯比手上最缺的除了战士就是火炮。

    “我们要守到明年春天,六百七十名战士与二十七门火炮,我把最好的东西都送去马尼拉,现在马尼拉陷落。”雷加斯比对市政官萨门托问道:“你见过生理人的军队,除了站在那擦汗,你有更好的建议么?”

    见过?

    萨门托没见过!

    甚至他敢保证,逃回来的一船人都没亲眼见到生理人的军队,他所见到的只有该死的李旦和那些日本人,夜幕下除了炮火的光亮外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从属下的汇报中知道有几十条满载火炮的舰船在马尼拉湾中横冲直撞。

    然后他们就输掉了马尼拉,他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全靠当机立断逃出来。

    但他不能这样告诉雷加斯比,谁知道这个已经在癫狂边缘的老混蛋知道实情后会不会立刻绞死他。

    菲律宾不存在有修养的大贵族,真正的贵族都呆在伊比利亚半岛上,谁会到这里来?甚至他敢向天主发誓,对面的生理人将领也是一样,在国内一定都是不受喜欢最危险的混蛋,才会被派出到这里玩命。

    “雇佣军,阁下,我们需要勇敢的雇佣军。”萨门托上半身微微前倾,偏头说道:“如果您愿意付出三千枚银币,我刚好认识一名雇佣军首领,他前些时候受雇于葡萄牙人,在莫卧儿作战,离我们很近,只需要一两个月,就能抵达菲律宾。”

    “没有火炮,但装备精良、英勇善战,如果阁下能先付给他银币,我想他能带来六个连队,甚至更多。”

    “你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没用,萨门托先生。”雷加斯比抬手锤在桌上,道:“招募他,三千枚银币,同时让商人去向葡萄牙人购买火炮,如果商人还能出海的话。”

    萨门托张张嘴,急忙道:“但还有一些小问题,比方说佣兵首领叫迪亚戈,马德里的迪亚戈。”

    迪亚戈?

    雷加斯比的兴奋表情冷却下去,道:“是那个从维纳达加活着回去,被指控叛国关进宗教裁判所的迪亚戈?他好像既不虔诚,也不忠诚。”

    “但他有熟练的战士,阁下。”

    “去吧,写封信让他过来,但你不用去,我还需要你做件事。”雷加斯比看着萨门托笑了,道:“我需要你再回到马尼拉,和那个叫陈沐的生理人将军谈谈,如果我不追究他进攻马尼拉,我们能讲和么?”

第三十三章 集散

    七月。

    陈沐在海湾沿岸检查完战船入港,内心有点忐忑。

    小鲨船入港容易的多,虽然船形一样庞大,但并非人力所不及,只要出些力气,把桅杆放躺推上沙滩,再做些小心的防护措施固定就行。

    大船就不行了,马尼拉有西班牙人留下的泥坞,但数量太少,仅能将赤海与铁甲舰与一些大鲨船放进去。还有超过半数的鲨船不能停入船坞,只能把它们船上四五根重铁锚全部抛下,停在靠近峭壁的岸边听天由命。

    陈沐已经做好损失战船的准备。

    季风变换的时节,海上风浪即使是最老练的舵手也说不清楚究竟会吹向何方。这给从南洋港向马尼拉运送辎重的福船带来很大困难,短短一个月已经有两艘福船在海上发生意外。

    一艘在偏移航向三日后勉强靠岸吕宋岛,绕过补充食水休整的陈来岛,因为规定只有在超过三日断粮的情况下才能让他们从远征军辎重里取得食物,所以船匠饿了两天,算是有惊无险。

    另一艘福船就没这么好运了,在出海后偏移航线夜里被海风吹到暗礁上,整艘船带着一千二百石辎重被打得支离破碎,十几个水手靠着小船划到澳门,只剩了六个活口,丰富了他们的海图。

    经南洋卫输送两批辎重,让马尼拉、班诗兰城储备出巨量的粮食与军备,同时李禹西主导的硫磺买卖在台湾岛完成第一次交易,十七船硫磺银货两讫,换得白银七万两,其中四万两同南洋大臣书信直送漕运,发往京师。

    同时漕运的还有从濠镜贩卖部分战利的十六万两,合计二十万。其实这只是圣巴布洛号上财物变卖的十分之一,货物数量太多,虽然葡萄牙人能吃下,但他们没有足够银两来购买,陈老爷做买卖又一向概不赊账,就造成货物积压。

    不过陈沐也不是非要白银的人,他派人给濠镜黄程发出一张货单,其上金银铜铁、各类木料、西洋大马以及珍贵器物,甚至印度的棉花、越南稻米都可以换,无非是用一个非常公平公正的价格。

    因为他知道葡萄牙人不像西班牙人拥有那么多银,如果硬要用白银购买,恐怕会把葡萄牙商人逼死。

    陈沐也是在这项商业活动中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冲击了明朝南部沿海原本旧有的海关,因为他主导的交易,朝廷不收税。

    南洋大臣的职能并不明确,南方官员认为但凡与大海有关的事务都属于南洋大臣,一些地方官员甚至把上报给当地总督的书信令发一份来过问他的意思,陈沐总是对赵士桢说这些事让他感到厌烦。

    但赵士桢看见的是陈大帅总是很开心地给地方官员回复批示,尤其是广东的。

    在陈沐写给内阁的书信中,举荐时任衡阳知府的李焘来做吕宋总督,其实广州知府周行是更好的原则,但李焘久居福建,在治理闽地闽人很有经验,吕宋的明人多为闽人,这在治理地方能给他提供便利。

    同时在写给两广总督殷正茂的书信中,陈沐提及自己对广东的计划,以官方广东都司为首,招揽地方商贾招募人手开设纺厂,引用苏州织造技术,对内采购生丝、对外采购棉花,将香山县发展为纺织大县。

    除了纺织,拥有广铁集散地佛山镇的南海县是铁与钢、包括南洋港在内的新会则是船,终归就一个目的,给出方向,让广州府全力运行起来。

    合兴盛是一支伟大的力量,闽广合兴盛推选出十七名商贾首领在七月应邀抵达马尼拉,他们过去就都在马尼拉做生意,但那时候他们甚至算不上客人,现在是客人了。

    “马尼拉现有本地汉人一百七十多户,吕宋人一万七千四百户,不是这座城,是从城堡开始向四周蔓延到很远的地方,下辖诸多村寨都算到一起,整个吕宋人也不多,可能才能顶得上一个广州府。”

    “但这什么都缺。”陈沐对商人这么说道:“做买卖是要赚钱的,我准许你们在吕宋卖所有东西,除了原料,比方说你可以从广州购入棉布、布鞋,到这里来卖,但不能到这来卖棉花。你可以把绸缎运来,但不能到这卖生丝。”

    “吕宋国各个部落,都会在春秋两季到马尼拉来卖东西,用瓷器、铁器、炊具、纺织品、乐器,换木料、粮食、金铜、药材,你们把东西带来卖掉、换了货物,再卖回广州府。规矩就是这样,回去之后商议,谁想要这条货运航线,我需要五十条大福船一年跑两趟。”

    当下的吕宋国,对联合闽广商贾的合兴盛而言市场太小,整个吕宋岛的田亩与人口还未清算下来,但陈沐估计人口也就几十万户,不论是什么需求,都谈不上大。

    货运能给海商带来的利润,自然也没过去多。过去西班牙人有庞大的市场,但吕宋本身并没有,物产方面也需要吕宋都司设立后持续开发,单就现在而言,商业潜力很低。

    可以说过去吕宋地理位置重要,是作为大明与西班牙沟通的桥梁,现在这架桥梁被破坏掉,本身就变得不剩多少价值。

    “陈帅,我等能否在福建采购,或者用自己的东西来吕宋卖?”

    陈沐就知道商人会提出这点,他们更知道利润在哪里,单纯的货运显然并不能赚多少钱,他摆手笑道:“我知道,与西夷开战坏了你们的买卖,不过没关系,作为补偿陈某可以让你们在濠镜同葡夷做买卖,但有一个前提。”

    他的手压在茶案上说道:“要想在濠镜做买卖,需要你们在广州府附近有自己开的厂,纺织或铁厂,将来广州府会成为最便宜的原料集散之地,葡夷会把棉花运到那,在那开纺织厂绝不会亏本,不要担心,几年之后市场就会变大,陈某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有钱赚。”

    就在这时,有侍卫从厅外快步走来,对陈沐低头耳语几句,他起身对厅中商贾端茶道:“接下来几日诸位可在马尼拉好好逛逛,可能以后这个地方还会换个名字,但多了解一些总不会坏,陈沐还有事,暂且失陪。”

    说罢,他快步走出城堡大厅,对侍立在外的隆俊雄问道:“来了个举白旗的?”

第三十四章 大风

    确实是举白旗的,马尼拉过去的市政官萨门托举着小旗杆,再次回到这座他熟悉的城市,险些老泪纵横。

    本来他就不是什么胆大之人,胆大就不会在开战前夕就出逃了。

    偏偏总督雷加斯比给他的使命又必须达成,战战兢兢开船,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林阿凤部下的海盗截获,送进八打雁。

    八打雁是吕宋岛南部扼守要地的位置,也是吕宋人本地的大型聚落,林凤率部过去后为方便补给,在八打雁设立水寨城磐,扼守地方,给当地带来繁荣。

    从八打雁顺大路一路北行,被送回马尼拉这一路,萨门托可称不上好过,那些海盗总想从他身上得点什么,以至于等他到马尼拉时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富有的西班牙人。

    他的帽子、挂钟、项链、佩剑、丝巾、靴子,统统在几次被人押送转手的过程中不见了,等他见到陈沐时,连衬衣都被取走。

    身上除了一条裤子外就是因为要见主帅,隆俊雄嫌他的样子不够体面,从马厩弄了条薄毯让他裹着。

    到雨季了,陈沐对战马很珍惜,所以给马匹都备着毯子,让马夫可以在马儿站着发癔症的时候给它们盖上毯子。

    毯子有神奇的魔力,长此以往,能给坐骑带来非常安全舒适的感觉,有时候盖上毯子后它们会躺下睡觉。

    在萨门托先生身上,毯子再次显现出非凡魔力,这不单单让马觉得安全,他也觉得自己很安全。

    “我听说你们喜欢和别人的女人生孩子,但还没听说你们还有光着膀子穿街过巷的喜好。”

    在见到萨门托时,陈沐就已经从路易斯那得知他的身份,但他没想到见到这位市政官时,这位先生与赤条条的区别仅是一条裤子。

    陈沐的西班牙语不算标准,但萨门托能听懂,这让他感觉很惊奇,他知道生理人是怎么说话的,和他们绝不相同,他尽量想昂着头做出符合身份的礼仪,可披着毛毯总让他感到尴尬。

    “陈将军,在来的路上,你的士兵毫无纪律,他们无耻地夺走我的一切。”

    萨门托的怨念可别提有多大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一直躲在我的马厩里呢。”陈沐并不在乎这些,抬手示意让他坐下后纠正道:“不是一切,他们没把你杀掉,就已经是非常非常,非常尊敬我了,他们知道什么对我有用,什么对我没用。”

    “你从宿雾岛上来,说要带给我一些消息,所以你活着对我是有用的。”陈沐面带笑容,挥手有人奉上一碗热茶,道:“说说吧,你们的总督派你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找我的马借一副毛毯。”

    “我的总督想问你的皇帝,两个国家贸易难道不是很好,为什么突然攻打我们的马尼拉。”提到总督,似乎让萨门托的腰杆硬了一点,他昂着脑袋说道:“我们需要贸易,所以总督雷加斯比阁下派我来,表达议和的希望,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议和,只要赔偿我们在马尼拉的损失,准许你退回玳瑁港,我们不会追究。”

    陈沐一手托着下巴靠在椅子上,沉默一会,沉吟着点头,然后回过神满脸出乎意料地问道:“赔偿,什么赔偿?”

    萨门托哪知道什么赔偿,他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如果将军打算做出赔偿,我会代您转告总督,在下一次过来时告知您赔偿内容。”

    “不用了,我就是问问,没打算赔偿。”

    陈沐摆摆手道:“而且应该是你们赔偿我,可能我还没跟你们说,俊雄,去牢里招那个萨尔塞多,让他写一份赔偿单送过来,赔多少我忘了。”

    隆俊雄对莲斗说了几句,这个战斗中倒戈的倭人在攻打马尼拉的过程中还算勇猛,如今是隆俊雄的副手,闻言快步走出城堡。

    陈沐接着对萨门托道:“开战的原因,是你们袭击濠镜,对我们造成非常大的损失,陈某好言好语地托卡内罗主教告知你们赔偿,但你们没有理会,所以陈某也来袭击你们的港口。”

    萨门托没见过有人可以胡搅蛮缠到这种程度的,两只眼睛瞪圆了吃惊道:“那只是一支海盗,几条船,二三百人!可将军却带了足足一个军团!”

    讲不讲道理了,就萨门托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武装战士就足有一个军团!

    陈沐抬手想挠挠脸,但为了庄严的形象,他的手只是在换了个姿势放在椅子扶手上,问道:“你们一个军团是多少人?”

    “三千,将军至少带了这么多军队,这和我们的海盗袭击阁下港口难道是一样的吗?”

    三千?

    “这么说的话,我确实带了一个军团。”

    陈沐在心里不屑地撇嘴,面容分外真诚,他确实来了一个军团,一个由两万海军组成的军团。

    他摊手说道:“菲律宾总督,有这么大的土地,有上千西班牙人效力,派去一支几条船、二三百人组成的军队。鉴于国家大小,我认为这是一次合理的反击,如果你觉得不合理不合理又能怎样呢,战争是讲道理的事情?”

    要是讲道理就能赢,葡萄牙人早就被印加帝国、满刺加王国击败十几次了,苏禄国和吕宋国也早就战胜西班牙人了。

    萨门托能说什么呢,他越发讨厌这个生理人将军了,他不该死在战场上,应该被关进宗教裁判所!

    牢房离城堡很近,莲斗两手空空地回来,对陈沐道:“帅爷,七百万两白银。”

    “对,想议和的话,就拿七百万两白银的等价货物,我想起来这个数是怎么来的了,我的士兵每阵亡一人,增加一万两,你回去尽快让总督上报国王,除此之外,我还要你带给你们总督一个消息。”

    “八月之前,我的舰队会进攻宿雾岛北部海域,你们弱小的舰队最好在那准备好;同时陆上进攻班乃岛,你们弱小的军队最好也在那准备好,再见!”

    说罢,端茶送客。

    屏风后的徐渭拢着胡须走上前来,纳闷地问道:“将军不是已经把战船入港,难道还要去打仗?”

    “当然不会,兵不厌诈,我们的风水先生邓武桥将军日观天象,最近云气黑压,鱼儿上浮海鸟登陆,台风要来了。”陈沐摊开两手,道:“咱们好好歇着整军待战,让大风吹吹他们。”

第三十五章 要人

    缓兵之计非常拙劣,谁都能看出来,陈沐也不例外。

    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停战,至多和雷加斯比开个小玩笑,不论西班牙人的舰队会不会开至宿雾岛北方海域,陈沐的海军都只能在马尼拉湾歇着。

    因为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

    邓子龙说马尼拉是左青龙,前朱雀后玄武,是来水有意去水有请,中居龙穴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虽然陈沐听不大懂,他也认为马尼拉是个好地方,从宏观上去看,左右皆有大山脉来阻挡台风,虽然云气淤积会让降雨增多,但风吹到这边就会稍小些,相对破坏力也小些。

    即使如此,台风还没越过马尼拉,陈沐就已经受不了了。

    南洋衙门堡,由于是西洋城堡,而且属于偏重住宅舒适的贵族城堡,城堡墙上开了许多大窗口,这个时代的玻璃并非那么地透明,大多时候玻璃匠也不知道烧出来是什么颜色,就造成南阳衙门的窗户在阳光打上时花花绿绿,很是好看。

    好看也没用,大雨连着下了几天,天色都是阴沉沉的,待到台风抵达马尼拉,白日骤变黑夜。狂风将山地林间椰树拔地而出,尽管马尼拉地势稍低,王城外的宾诺多也是瓦片纷飞,天空飘着百姓来不及收走的衣物。

    王城有高大而宽厚的城墙,自夺取马尼拉起,整个六月旗军都忙着在城里修建军营,依城墙而修的军寨此时派上用场。城墙挡住大风,七千余旗军屯在城里,严令禁止出营。

    陈沐的衙门堡里也聚了三百多人,把整座城堡塞得满当当。

    这种时候再没有一座城堡更令人感到舒适的了,哪怕睡在城堡过道打地铺,也好过外面处处潮湿,除了有点黑。

    台风过境,蚊虫出洞,但凡有遮雨的地方就有平时不曾见到过的小飞虫四处飞舞,黑暗里飞虫的翅膀被暴雨打坏,什么都看不见,但凡有一点光亮就往上撞,把城堡窗台铺上一层虫尸。

    “你倒是他妈的悠闲!”

    陈沐的卧室栓了两匹马,一匹是留下来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浑身雪白,名字叫白妹,性格老实,这几天被黑娃欺负坏了。别看黑娃个头比人家小,白妹一离他近就穷哼哼,把人家吓得离他远远的。

    可陈沐卧室就这么点,白妹好大的个子只能躲到角落里去,留下黑娃像主人一样围着床闲着转圈。

    陈沐带隆俊雄和几个家兵把一些重要的书信、纸张搬进卧室,看见黑娃耷拉个大脑袋嗅桌子上的酒瓶,被陈沐敲了一下老实了,他转头对隆俊雄道:“火药库不漏雨?”

    隆俊雄像陈沐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时一样认真答道:“不漏,属下在火药库睡了一夜,哪都不漏。地上不潮,地上、药桶都铺了盖了漆过桐油的帐布,防水防潮,每间火药房各派一个小旗盯着,绝对没事。”

    这是陈沐今天第二次问他这事了。

    不是记忆力衰退,实在是暴雨下得陈沐心慌,他的火药都屯在王城里,暴雨来临前把城里西班牙人让工匠修筑的所有石堡检查个遍,最结实最不漏雨的屋子用来屯放辎重,里面重中之重就是七个火药库。

    一怕潮,二怕炸。

    潮了还好,等台风过去天放晴想办法晾晒还能用,要是看管不当遇到撞击或者什么情况让火药库炸了,那就有意思了。

    为了防这个,陈沐专门把火药库分了七个,即便如此每个库房里屯放的火药依然称得上巨量。

    除了火药,其他东西对他来说还真无所谓,不要说吹到马尼拉的风已经不算大,只是雨大,就算风能把他的船吹跑没关系从南洋港白元洁那传回的书信,香山、南洋港两个船厂,自上一批战船造好后,已经不再造小鲨船,十二艘千料鲨船今年年底就能送到马尼拉。

    同时香山的船匠也开上琢磨圣巴布洛号的构造,等这批千料鲨船造好,应该就有新船设计图出炉了,至少在陈沐写给关元固的信中提到去掉艏艉楼的平甲板结构,让船舰重心更低,普遍用双层火炮甲板甚至三层,着重使用大口径重炮。

    陈沐有一个优势,优势在于现在技术条件下,全天下的技术难度尚不能抵消人力优势,而大明,有用之不竭的人力,只要有正确的方向,产能远超他国。

    单单依托广州府,陈沐就有敢在东亚海面上与当今海上强国天下第一的西班牙叫板。

    当然,是束手束脚的天下无敌强国。

    感谢奥斯曼帝国!

    当陈沐在台风侵袭中躲在城堡里瑟瑟发抖,在遥远北方,七月中旬,装载白银与书信的漕船运抵通州,装满白银的木箱由顶盔掼甲的上十二卫武士押运进京。

    在高拱的府邸,阁老捧着书信端详半天,抬头看看院子里高大的西洋战马,转头对邀来做客的张居正笑道:“让他下南洋,是去对了,瞧这大马,一绺杂色都没有。”

    张居正对安达卢西亚马没有丝毫兴趣,他府里也有,他点头道:“仆昨日进宫面圣,与陛下说了遣锦衣入吕宋的事,还不知阁老的意思。”

    “锦衣下吕宋做什么,查他?”高拱把信放下,抬手压在信上,转头看着张居正,表情了然语气肯定,道:“是有人说什么了。”

    张居正颔首,坐得端正,两眼微眯听着隔院传来的琴曲,眼睛都没睁,道:“说他在吕宋侵占民田万亩,目无法纪。”

    “老夫也听说了。”

    高拱的表情不像是在说大事,倒像是在说笑话,“说什么都有,说私藏甲械打造炮船,说是意图谋反;还有西夷告到福建巡抚那,说他扰乱商路。以前弹劾虽说没用,到底言之有物,近年来是怎么了弹劾大将私藏甲械,是一点心劲都不想用啊!”

    张居正睁开眼莞尔笑了,紧跟着正色道:“锦衣要派。”

    “派,厂卫一起派,挑几个进士、举人同行,过去不管别的,只看账目,看他报上来的与真账是否相同,相同就不用管了,都留在那充南阳衙门吏员校尉,听着他用,他这信写得叫苦连天,正要人呢。”

    “还说什么,朝廷用不了的人、不好用的人,都放他那去,放到海外也不能给朝中捣乱,还能人尽其才。”高拱拢着胡须笑道:“回头且看看,有那不合适呆在朝中的人啊,要有些才能,就打发到南洋。”

    张居正缓缓颔首,不过颔首的动作有个非常明显的停顿,似乎回味着这句话。

    不适合留在朝中,就放到海外。

    他微不可察地撇眼看了高拱一眼,接着再度闭上眼睛,缓缓颔首。

    鼻息轻而悠长地哼出声音。

    “嗯!”

第三十六章 朝贡

    台风来了又走,陈沐也不知道雷加斯比到底有没有派船队去海上吹风。

    大风过境,马尼拉处处惨相,应苏莱曼的请求,挑选懂得金疮、外科的军医与旗军下派包括马尼拉宾诺多聚居地在内的左近各部落,为那些受伤的吕宋人医治伤势。

    派出去足有三百多人,其实单纯的治伤用不了这么多,关键是死人。

    连续半月的暴雨在马尼拉西北山区引发多处山体滑坡与泥石流,还有房子被冲垮、吹塌造成的伤亡,淹死的、受困饿死的、砸死的、田地受损抢劫的,单单周围十几个部落报上来的就有百起之多。

    很多时候屋舍一塌,一砸就是满门一户。

    如果同样的受损情况发生在大明,还会有衍生的流民与盗匪,但吕宋不存在这种情况。

    有啥可流的呀,海岛上踹两脚果子树都能活,地广人稀的;有啥可劫的呀,家家户户贫富差不多,都穷。

    苏莱曼找上陈沐的主要原因是他发现陈沐对待瘟疫有一套,在马尼拉北方杀了那么多人,尸首都没产生瘟疫,他肯定是有躲避疫病的手段,所以才请明军善后。

    理由非常正当,让陈沐无法拒绝这都是大明天子子民,丈量田亩、编户齐民的,不容有失。

    本来吧,苏莱曼回到马尼拉后,是有点厌烦满地晃悠的明军,尤其一过来就看见李禹西雇人采集硫磺,而且陈沐还霸占了王城,让这个英勇的战士首领感到不快。

    但这种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

    “大王请看,这个小的,是过去的部落,这个大的,是吕宋岛,现在吕宋岛没有百官、也没有天子册封的王,只有一个个首领,这样无法集中权力。”

    陈沐将手指向马尼拉,道:“这里应该设为国都与贸易港,将来所有明船都在这里靠岸,由吕宋国统一征税,要制定税法、律法,比如一艘运载硫磺的福船,根据货物价值向王宫缴纳多少税,都需要专人估计。”

    苏莱曼的眼睛亮了起来。

    “编户齐民、丈量田亩后,每个百姓每年都要向王宫缴纳课税,钱粮与力役;这些收入,大王可以用来治理国家、王庭花费以及武装一支保护大王的常备军,不是战时征召的民夫,是真正老练的武士。”

    苏莱曼的眼睛更亮了。

    “由大王招募来八百、一千个十七八岁的战士,雇佣大明将官操练,从鸟铳、甲胄、军服到火炮、战船,大王都可以向南洋大臣衙门采买,朝贡国会有与明军相同,一流的军备,一流的训练,天下一流的精锐。”

    苏莱曼张张口,问道:“和陈将军的士兵,一样?”

    他并不知道陈沐是如何赢得战斗,甚至那些失败后俘虏的吕宋兵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赢的,总之他知道陈沐所遇到的对手都不弱于他过去的军队,守卫马尼拉的军队甚至还要强过他,因为他就是被西班牙人带着打败的。

    在他所知道的战报里,敌人统统,一触即溃。

    陈沐重重点头,道:“一样,吕宋人勇猛凶悍,成长跋山涉水,体力甚至要你我的旗军更好,他们天生就是优秀的武士。只是没有好的训练、优秀兵器与能保护他们的甲胄,所以才会被人击败。”

    “有了这些,他们将会是大王麾下战无不胜的军团。”

    陈沐拱拱手:“如何?”

    烛光飘忽里,苏莱曼看着扩大三倍不止的地图,想着陈沐的精锐旗军与将来会被人冠以吕宋王的称谓,问道:“请将军教我,该如何朝贡。”

    这事轮得到陈沐教吗?

    他又没朝贡过!

    “等雨季过去,还是风平浪静,伤势再好一些,大王最好不要只身前往,带着家眷一同北上,我会派船队护送至广东,从那前往北京,选出将来继承吕宋国的子嗣与几个国中将来执掌大权的国中才……就几个可靠的部落首领就行,一起去,进国子监学习,将来回来能更好地治理国内。”

    陈沐所知最接近朝贡的是小舅子那种羁縻宣慰司,反正朝贡国的接待规格只会比杨应龙高不会比他还低,说罢他还又补上一句:“此后万年,每一代继承人都能得到进入国子监学习的机会;当然,每年都要派遣使者前往宗主国朝贡天子,献上珍宝。”

    “国中的事,大王不在的时候,会由我暂领,继续向南驱逐西夷,助大王一统吕宋。”

    陈沐所说的吕宋,并非吕宋岛,而是吕宋群岛,他的手在舆图上向南划过整个吕宋群岛,最后停留在与苏禄国接壤的地方,道:“直至这里,等大王朝贡后应当有朝廷驻派总督治理国家,帮助吕宋富国强兵,在没有内忧的情况下,我会带部分吕宋军随我继续南征,解救其他国家。”

    苏莱曼很想问问陈沐到底是来干嘛的,听起来感觉像西班牙人强迫他们信仰的神灵。

    在国家遇到危难时突然领天军到来,驱逐敌人,带来财富和技术,把所有难做的事做完,拍拍屁股就要去解救其他国家。

    西班牙则在这次朝贡中扮演绝对的大反派。

    苏莱曼能说什么呢?现在一切都要看陈沐的安排,况且在他看来这种情况也不算坏,明朝既没有统治他们的意愿、也没有强迫他做什么,一切都以公平的方式来交换,即使自己吃了点亏,这也无非是另一种交换。

    很公平。

    走出王宫拐弯策马踱回王城的陈沐神清气爽,接下来他要去拿下岛上有金矿的民都洛岛,那里很重要,不单单体现在金矿。

    拿下民都洛岛,周围的岛屿就能连成一线,舰队可完全封锁宿务北部,而且那边诸多岛屿地势相对平坦,最近应该被台风影响手忙脚乱。

    如果不能让敌人感到雪上加霜,那么这场雪下得就毫无意义。

    他要去和陈邓子龙商议进攻民都洛岛的事情了。

    不过在商议之前,有沿岸的旗军快马跑来鲍信,说是陈来岛的孙敖拦截下几船倭人,派人传信说倭人正在送过来的路上,让马尼拉准备交接。

    陈沐挠挠发巾,怎么会有日本人过来?

第三十七章 银山

    矮人登陆了!

    在马尼拉湾,远渡重洋遭受暴雨后筋疲力尽艰难抵达的武士们由戴着阵笠的足轻相互搀扶,相互倚靠在港口木箱左右。

    有些衣甲简陋,甚至干脆单穿腹当的秃头腰刀者看向港湾停靠巨大战船露出喜悦,但更多衣着合适用料精美甚至勉强能称得上华贵的着铠者则满是警惕地看向周围端着鸟铳或持长矛看押他们的明国卫军。

    粗略望去三四百人,至少十个身份高于旁人,或许就是日本的武士阶层;上百个算得上老相识,一看就是倭寇或者说海贼,其余的大部分都穿着简陋腹当甲头戴阵笠,有些人甚至连像样的甲衣都没有,看向周围的目光也透着畏惧,应当是农民足轻。

    除了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日本人,还有四五十个汉人,虽然同样穿日式甲胄,拿日式兵器,但人身上气质不同,尤其开口时满腔老广,一听就是同乡,这会已经跟旗军攀亲戚开始叫饭吃了。

    这帮日本来的残兵败卒,是陈沐旧部齐正晏带来的。

    “一走三年,带我的商队去日本,商队回来你没了,我还以为你是死在日本了。”

    南洋衙门,陈沐端坐上首,看着褪下具足穿单衣跪坐的齐正晏,抬手指向外面道:“现在你领三四百人过来,说在日本打了败仗,要回陈某这讨口饭吃,总得说说,是为什么吧?这几年又是怎么回事。”

    齐正晏当年走失在日本,对陈沐来说是没头没尾,现在回来,也是迷迷糊糊,这中间的时日他没收到一点消息。

    陈沐能看出来,这几年,在这个旧部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

    齐正晏跪伏到地,正要了道歉,却被陈沐挥手制止道:“别说那些没用的,你是我的旗丁,当年留你性命,你给我卖命三年,虽是不告而别,也没影响在长崎的生意,主宾一场,多余的话不必说就说你这些年在日本做了些什么。”

    齐正晏无关轻重,陈沐的话是说给在座其他幕僚、部下听的。

    要是以后他不得人心,谁要离开他,可自决去留,前提是不坏他的事,日后也好相见。

    “是。”

    齐正晏点头,再仰起头来面色还是有几分尴尬,道:“隆庆二年,我奉主公之命率船队去往长崎,于当地易卖货物,属下依靠葡夷教士,收到大阪物价低廉的消息,船队回还后留下人手随葡夷前往大阪界港靠日本商贾买入货物,来往长崎,为船队供货。”

    “日本国内不太平,就雇佣一些人手保护商货,后来又遇到日本助,他正为当地大族尼子氏招兵买马,因为属下听说尼子氏过去掌有石见国的银山,就与他们的首领幸盛定下约定,尼子氏复国后由我来开采,想通海路输送给主公。”

    “当时主公已经北上,派回来的人都在沿海被官军所阻,属下也走不开,不敢将此事通旁人之口传达,在主公这里,属下就是不告而别又音讯全无了。”

    “后来就帮他们打仗,购置一批鸟铳,像主公那样练兵,打下月山富田城,领了当地封邑,后来就一直是勉力支持,终究兵稀将少,不敌望族毛利氏,今年被彻底击败,幸盛不知败走何方。”

    “我听葡夷说主公带兵在南洋与西夷开战,与日本助等率船队来寻,海上遇到大风,若非孙千,孙指挥同知相助,恐怕就葬身鱼腹了。”

    陈沐吸吸鼻子,等齐正晏说完,半天没说话,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这才莞尔笑道:“尼子家的明国武士,失敬失敬!”

    他听不太懂啊!

    毛利家他听过,好像是个大名,但尼子家是啥?日本助他知道,最早齐正晏隆俊雄被掳到日本就在他手下做事,学来了跳战的技艺,可幸盛又是哪个?

    唯一能让他有确切认识的,大概就只有银山两个字了,这两个字非常生动形象。

    银,山,银子堆成的山。

    别的都没用,这个是好东西!

    齐正晏也不在乎陈沐奚落,或者说陈沐奚落他两句也是应该的。上岸他打听了,过去不比他亲信的隆俊雄如今都领了两三千部下,战功履立,外出做将领看起来只差个机遇。

    他在日本与日本助合领石高万石一年多,实际指挥兵力还不到千人,比起来是非常憋屈了。

    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没说的,琢磨一阵后他又抬头对陈沐道:“属下在日本为谋取鸟铳,同大阪商贾小西隆佐结义兄弟,还认了他的学徒做义子,叫齐行长,今年刚十四,此次也带来海湾,希望能在主公部下鞍前马后。”

    别说陈沐不认识,他就是认识,也不在乎,他笑道:“不论如何,回来总是件好事,以后少自己做决定,有什么事先给我说,能办的话一起想办法,人多力量才大你要早跟陈某说那边有银山,发三四千兵去助你又是什么难事?没准你在日本也能当个大名呢。”

    陈沐说着朝一旁侍立的隆俊雄招手,道:“去给正晏带来的兵安排个住处,他们应该饿坏了,准备饭菜,和你的人一样。”

    隆俊雄抱拳离去,陈沐这才让齐正晏坐好,问道:“跟我讲讲,日本近来都发生了什么,不必说其他的,葡人在日本传教做的如何,织田信长和三河诸侯,他们最近可好?”

    倒不是陈沐想叫得这么‘好像很懂’的样子,织田信长是没问题,赛驴公实在是不知道三河头头现在姓啥,上次听到他消息时那位从松平元康改名叫德川家康,姓和名都改了,这该怎么叫?

    “都不好,葡夷在日本不受信任,只有商人为得到货物才愿意和他们走近;织田和德川被联军打败,信长去年烧了几座寺庙,全天下都是他们的敌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杀,人们大多相信武田信玄会取得天下。”齐正晏问道:“主公怎么问起他们?”

    陈沐摇摇头,起身拍拍身上甲胄道:“不知道德川家康穿一身熊毛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先吃饭吧,往后有的是时间叙旧,安心住下。回头让人给你拿身甲胄,别再穿倭甲了。”

    当陈沐走出城堡,刚好迎上回来的隆俊雄,他小声说道:“莲斗把倭人情况报回,经历与正晏说的一般无二,孙指挥那边派船来说,后续没有倭寇,应该就是这些人了,他会继续严防死守,这些人怎么处置?”

    “先独编一部,接着让莲斗接触他们,摸清情况再说,应该是可用的。”

    陈沐说着向马厩溜达,边走边摇头。

    “日本,日本……”

第三十八章 撞角

    齐正晏带来的人手,除没有力夫外,基本上是一支成建制的常规部队。

    就是说大势已去后,他们成建制地撤退了。

    一共三百九十五人,二十五名骑兵,其中多为武士;每个骑兵带一二郎党、四五农兵足轻,武备大多齐全,构成作战中坚力量,船上载了乘马十二头、驮马十四头。

    别问为什么马按头算,陈沐现在觉得蒙古马不低。

    百十个倭寇水军,富的穿甲穷的光腚,也有几个甲胄齐全,兵器从枪矛太刀打刀到投石弓箭,也算齐活儿。

    一总旗规模的明军铁炮队,他们用的是真铁炮,齐正晏通过界商小西隆佐就近购置极具特色的界铁炮。特点就是做工精细、长短不一、口径不同,但看上去卖相不错。

    甚至还带了三个传令,看上去比三个百户强些,因为别管好歹,他们能独力作战。

    限于兵力,大兵团作战肯定不行,但零散作战正是他们的强项。

    经过隆俊雄与莲斗与倭兵的接触,确认他们的确是齐正晏说的那样,在日本被击败,因为他有路子就跟着逃了过来,现在前途未卜,都没别的想法,就像吕宋岛上其他倭寇一样,想卖力卖命混口饭吃。

    但到底在那边也是正规军,军事素质比莲斗底下那帮浪人要好些。

    “这是地图,接下来战事,主公要我们跟俊雄一同出海,可能会登船夺船,每夺一艘大战船,赏良钱二百贯。”齐正晏铺开一副草图,展示给水军兵头奈佐日本助与曾被他救下的武士兵头兵库介说道:“如果没有海战只有陆战,取胜后也会赏良钱百贯。”

    钱有良恶之分,诸如日本自造钱以及磨损严重的宋钱就会被称作恶钱,而明钱又因永乐通宝作为朝贡贸易制定货币成为流入日本最多的良钱。

    齐正晏所说良钱二百贯,在明朝合银二百两,日本合银一千五百两上下,所以齐正晏没直接说银子,那会显少。

    “主公从来不吝赏赐,尽心作战取得功勋,官职高低钱财多寡,全在忠心深浅。”

    奈佐日本助看着大有发号施令之意的齐正晏怔了片刻,展颜笑道:“呵,看来现在要让正晏做大将在下明白了,夺船杀敌,取陈帅信任!”

    在这里,还是要依靠齐正晏啊!

    八月初二,马尼拉湾。

    轰!

    海面上一声巨响,一艘南洋卫新送五百料鲨船撞击在一艘先前台风中被打坏的福船上,炸开的撞角把福船船体爆炸撑开窟窿,木屑漫天里鲨船毫无阻拦地顺着缺口撞进船体,几乎整个船头扎进福船,几乎像骑了上去。

    陈沐在岸边缓缓点头,收起望远镜对身旁陈道:“这种深度,龙骨应该撞断了。”

    “是撞断了,比从前力量打大了很多。”陈依然举着望远镜,脸上的表情有些左右为难,道:“这种时候南洋卫送来这样的兵器,不合时宜啊,要是早三十年有这多好?”

    陈沐点头,对陈这话非常认同,道:“虽然我等已知着海上炮战比跳战强,但难免还会遇到跳战的时候,专门准备些改爆角的船,遇到跳战的时候,狠撞他一下。”

    说着陈沐感慨道:“老关弄出这东西虽然贵了点,但很有用,诶!是沉了吧?沉了。”

    只一次撞击,水线上爆炸撞角破开船壳,减少阻力后使同样速度的船体冲撞上去有更大威力,直接把一艘仅稍小一点的福船撞。

    陈沐甚至相信,就算敌船再大些,这一次撞击也会让敌船沉没,因为破口太大了,水线下的裂痕与漏洞根本不是船匠能临时修补好的。

    这样的威力是因为老关的技艺进步,老头儿一直在南洋卫捣鼓与火炮、战船有关的东西,陈沐从北方带回大量戚家军的优秀技术让他学习,同时又在海军讲武堂的军器学担任教习,一不小心就折腾出新的撞角。

    其实撞角现在对陈沐的船队已经没太大用处了,更大的船体并大多没有船桨,更多的火炮这些准备远洋的大家伙在近距离冲撞力并不强,他甚至打算收拾了海上跳帮狂人西班牙后就在新式战船上去掉撞角这个碍事的东西。

    但关元固的点子还是很优秀的,他用金属半实心撞角,里面放几百斤火药,以榫卯接近插在船头已有的上短下长的撞角上,形成爆炸撞角,技术上最大的难点有两个。

    一个是让拼接更为结实,南洋卫更优秀的金属精米加工起到作用;另一个就是撞角爆炸的发火机制,老关运用了戚继光在北方地雷的钢轮发火。

    当撞角撞上东西,最中间部分会下陷,尖锐的两段刺进船壳,中间位置则由船挤压移动,扣动内部机括,钢轮快速与燧石摩擦发火,引燃火药,而这个发火机制又决定了只有撞角扎进敌船时才会起火,接着嘣一声巨响。

    十四两白银带着敌船船壳一起炸裂爆开,裂缝会随战船紧接的撞击扩大成窟窿,而且是能塞进整个船头的的窟窿。

    其实这东西不止十四两,但造价确实是这么高,因为它只需要大量铁和火药,至于工钱不,陈沐不需要工钱,现在他的工匠都领俸禄了。

    这个点子牛上天了!

    关元固在南洋卫实验两次后就派人带着俩撞角和一艘新船首鲨船送到这来让他试试。

    陈沐看着早先在风暴中受损的福船缓缓下沉,很是满意,道:“往后每个船队可以备一艘这样的船,五百料鲨船,上下大船小船都能撞,正常交战,那些西夷肯定是撵着咱要撞,自以为跳战天下无敌嘛。”

    陈在这时接话道:“确实天下无敌,西夷海战兵书我看了,论跳战我等远逊于他们。”

    “无所谓,一个船队六条船,五条都躲着他们,一艘鲨船撞上去他们肯定想不到,一撞,就送一船人喂鱼。而且这个发火方式,不该放在船头,应该放在炮里,炮弹里。”

    “嗯?”

    陈诧异地转过头,就见陈沐两手抱臂望向大海,目光深邃写着满脸的痴心妄想。

    “更大的炮,造一种尖头炮弹,里面装火药,混小铁丸,打出去撞到东西让钢轮发火,炸开;往后船上,尤其是装撞角的船,不用掌心雷了,做**斤的炸药捆,外面裹一层铁丸,用长捻子,撞上去点着了往敌船上扔,炸得更狠!”

第三十九章 大港

    八月中,马尼拉第一座大型中式庙宇,天妃庙破土动工,坐落于马尼拉西南海岸山脚下。

    由马尼拉石匠就地取石,雕刻南洋大帅口中高四丈的天妃娘娘像。依照设计图,天妃娘娘面容慈祥,背后依山势修筑十六座炮庙,因为陈沐还没想好在这放多大的炮,所以预留的炮位很长很大。

    岸炮的口径普遍比船炮大,可他的船炮现在是大明口径最大的火炮,南洋能造最大的火炮弹重才刚二十四斤,索性都是长炮,做岸炮也不亏,但他希望再大一点。

    岛上百姓安居乐业,随明军收复吕宋岛,闽广商贾带来了大量工作机会。他们在陈沐的授意下以李禹西为首,在岛上开设硫磺矿场、挖掘硝洞硝土厂,一大片矿场、林场如雨后春笋般在吕宋、陈来诸岛冒出头来。

    这里有更低廉的人工成本,在南洋府衙的要求下,商贾大量雇佣本地工人、租赁土地种植、开厂,形成初步产业分工。

    吕宋岛提供原材料,输送回广东制作加工,一部分产品倾销各地、再把一些国内用不到或产量太大的器具卖回吕宋。隔着大海,两个地方联动起来。

    一时间,在吕宋最畅销的产品,居然不是丝绸和棉布,反倒是独轮风帆推车、矿镐、大锯。

    吕宋真的是风水宝地,山地热带多硝、火山地带多黄,再有本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材,它能极大地提升大明战争潜力。

    时至八月底,林道乾从三屿传回战报,他的人手已成功登岛,岛上驻防的西夷似乎没有战意,除了登岛之初在岸边遭到阻击外,几乎没有受到抵抗,三座在西夷眼中没有多大意义的岛屿彻底易手。

    但在抵抗中,林道乾再次提及由西夷组成小队的高昂战力,即使面对十倍于己的海盗,他们依然能做到有序地撤退,依靠当地土人的掩护下堂而皇之地登船向宿雾岛撤走。

    战报中有林道乾的猜测,他认为西班牙人在收缩兵力。

    紧跟着回到马尼拉的斥候印证了林道乾的猜测,这些吕宋人在八郎手下受训月余,接着向南投入刺探军情的使命中,跟着战事爆发后逃离吕宋的百姓一起去往群岛南方,接着寥寥可数的人手穿过防线带回宿雾岛的消息。

    他们说岛上的西夷兵在增多,日渐增多,而且仅防御几个登岛地点,留下大片无人防守的海岸。

    “大帅,宿雾岛只能强攻大港。”

    就在陈沐筹备着率领船队自西夷不设防的海岸方向进攻雷加斯比严防死守的宿雾岛时,幕僚徐渭与平托联袂而来。徐渭受命翻译历次战争中的西夷书信,因进度缓慢,就从陈沐手中借走平托,一同完成翻译。

    不过就算二人联手共事,翻译的进度依然很慢,同一个词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徐渭的西语不标准、平托的汉语也有问题,更别说书信中大量平托也读不通的日常用语与各式暗喻。

    这一点上,海战书籍比日常信件的翻译要容易的多。

    “过去有一个葡萄牙人,尊敬的将军,他叫麦哲伦,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是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虽然他死在半路,但他的船队完成了航行。”平托抬起手指托着架在鼻梁上的眼睛,对陈沐道:“遗憾的是,他受雇于西班牙人,他就死在宿雾岛。”

    陈沐怎么可能不知道麦哲伦,不过他确实不知道麦哲伦死去的地方离自己这么近,他问道:“他死在宿雾岛,和必须强攻宿雾大港有什么关系?”

    宿雾岛上人口没有吕宋多,聚落也不比吕宋岛,但那的港口比马尼拉港更加发达庞大,几十年的积累要强过马尼拉一切新设的模样。

    也正如此,陈沐才更不愿强攻宿雾港,面对完备的港口岸防,船越大沉得越快,小船又没有足够火力,尤其西方人这种玩弄几何的家伙们设计出的岸防炮位,哪怕陈帅船多兵多,他也更希望能悄摸走到雷加斯比身后把他毙掉。

    “十几年来,书信中记载西班牙船队在宿雾岛岸边多次触礁,如果雷加斯比不在岸边设防,那么那里一定是暗礁地带,将军的船会在那里遇到和最初登岛的西班牙人一样的困境。”

    “这个消息很有用,平托先生。”

    陈沐重重点头,接着有些烦躁地从座椅上起身,透过城堡的窗户望向海湾。

    难以想象整个吕宋岛,攻打港口经验最丰富的居然是仅率军进攻过马尼拉的他!

    陈没有这种经验、邓子龙也没有这种经验。

    林凤倒是有些攻打港口、城寨的经验,可那是福建的港口,和宿雾岛情况天差地别,更别说:“斥候带回来的消息,雷加斯比从印度弄来一支受雇葡萄牙的雇佣军,有二三百人,现在已经登上宿雾岛。”

    “敌军收缩兵力,虽然我们击败、击溃、收降数千敌军,但那大多是没有铳炮的吕宋军,现在他们不会在海上和我们打了,西班牙人本身并未伤及元气,在宿雾,我们可能要面对算上雇佣军后近千西夷,但是不能等了。”

    “雷加斯比会想方设法调集一切可以调集的兵力,以此来防备我们的进攻,拖延时间直至明年,如果等到明年,西班牙人将会得到兵力补充,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一整支西夷军队。”

    说实话,陈沐不想太早遇到成建制的西班牙军团,军器齐备三千人编制的那种,“就在年前,我要拿下民都洛岛与宿雾岛,把西班牙人赶到苏禄国,等明年我们的大船队一到,战争将重新回到海上。”

    这其实是陈沐自认为对西班牙人唯一的优势,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与潜力,也知道潜力在多久时间后能变为实力,但西班牙人并不知道。

    “传令邓子龙,率五支船队两千旗军拿下民都洛岛,命林凤向南继续推进,取吕宋岛全境,向南袭扰诸岛。徐先生,待吕宋编户齐民后,根据丁口,参谋岛上设几部指挥使合适,至少要编出五六个指挥使司吧?”

第四十章 面子

    宿雾岛上的雷加斯比能感觉到自己的权势消逝。

    就像得了海员病,你不知道身上哪里会烂掉,却知道总有一天会全部烂掉。

    现在的菲律宾群岛对他来说,就是这种感觉,让他成日对着地图写写画画,却没有挽回颓势的方法。

    “三屿岛、民都洛岛、吕宋南、班乃。”

    属于他的菲律宾地图上,大片区域被贝壳压着,意味整个菲律宾有三分之一落入敌手,而他却束手无策。

    雷加斯比并不知道同宿雾间隔数不清岛屿的海洋对面吕宋岛上生理人指挥官正因没有攻港经验的将领而发愁,几乎是相同的情况,雷加斯比也因自己麾下没有擅长守卫港口的将官畏首畏尾。

    如果易地而处,菲律宾群岛上两个指挥官或许能相谈甚欢,就像陈沐常常挂在嘴边蛊惑人心的那句‘战争就是机会’一样,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一样也是大航海时代特有的翻身典型。

    这并不是说过去他在伊比利亚半岛就是真正的破落户,倒也不是。但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大航海时代,他哪里有可能作为总督,像公爵一样掌握大片土地呢?

    握着合适的运气,以勇气与智慧让自己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人往往因翻身太快而被真正的贵族瞧不起,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他们没有底蕴,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陈沐和雷加斯比是一类人。

    “上尉,其实你的人叫你船长很奇怪,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等夺回马尼拉后任命你为上校。”雷加斯比对新来的雇佣军首领介绍道:“这是我的事,我不想欺骗你,这支生理人军队不一样。”

    佣兵队长迪亚戈摘掉头上的羽饰帽,他的额头系着红纹头巾,眼里带着老迈的智慧,下颚留着大胡子,身上穿着老旧的皮衣与长靴,肩膀斜披着黑色斗篷,看上去就像个马德里的剑手。

    但他的佩剑不是细剑,是一柄英式长剑;皮夹克外则穿着帖木儿式灰色扎甲,手腕系着一圈圈火绳。前腰、后腰、靴边分别插着宽刃匕首、短弯刀与小匕首,胸口的皮具带上则一左一右带两杆短火枪。

    在他脚边的桌子上,还靠着一杆长火绳枪。

    他看向雷加斯比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可怜人,看上去他们的菲律宾总督被生理人的攻势吓坏了。但怜悯的目光中也有赞赏作为身居高位者,能对像他这样的雇佣军坦诚是一种高贵的品格。

    “一百七十名长矛手、一百三十二名火枪手、四十四名骑兵与一门火炮,我能对付任何敌人。”迪亚戈这么说着,对雷加斯比问道:“要夺回马尼拉,就要固守宿雾岛,士气低迷,至少要取得一场胜利。”

    “胜利,取决于敌人什么时候来,借助港口岸炮击败他们的舰队,并在岸边阻击他们下船的军队,然后取胜。”迪亚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作为将来的战场,道:“如果取胜,我希望总督阁下能如实付给我佣金。”

    “这些钱够我在旧港买一块地,让我的人能在那生活。”

    雷加斯比皱起眉头,诧异地摆手道:“你不用把钱花给葡萄牙人,我可以在菲律宾群岛给你划出一片肥沃的平原,这里现在欠缺人手。”

    “等我们胜利,你不但能拿到你应得的那份,还会在民都洛岛得到一份盛产稻米甘蔗的土地,在战争中表现杰出的下属会授予上尉军衔统帅一艘船,你则被任命为少校,甚至功勋卓著成为上校也是可以的。”

    雷加斯比听到葡萄牙人就烦啊,尤其在这里,四周到处是葡萄牙人的土地,他则仅仅掌握菲律宾三分之一。

    哪怕陈沐没来,他都无法控制整个菲律宾,如今陈沐横插一脚,让他原本刚刚掌握的北部尽数陷落。

    “阁下,这很诱人,但你只给我钱就够了。”

    迪亚戈撇撇嘴,摇头道:“我加入你的战争是因为钱,而不是我真的认为和明国开战是什么明智之选,事实上我更倾向于和明国议和,这场仗会旷日持久,整个菲律宾都不再安全,巨港很好。”

    王八蛋不想议和!

    雷加斯比瞪大了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没有生理人贸易,菲律宾除了播撒主的光辉外一无是处,可你知道贪得无厌的生理人将军,那个愚蠢的陈沐议和条件是什么?他要七百万两白银的赔偿,七百万!”

    “那不是个将军,那是个肮脏的土匪、山贼、海盗!”

    雷加斯比的歇斯底里没能引起迪亚戈一点共鸣,他自顾自地在桌上取过银质酒杯,倒满后喝了一口眯着眼睛享受道:“好酒!”

    “冷静一点,阁下。”端着酒杯好整以暇地看向雷加斯比,迪亚戈抬起右手挠挠耳朵,道:“虽然听起来这说的和你很像,但没关系,只要你给钱,这场战争我还是会支持你的。”

    “就我了解,在明里,像他这样热衷于赔款而不要面子的将领可不多,总督知道面子吗?我在印度听说明人面子大过天,在你想做些什么事的时候,大多时他们的官员会要钱,而你要给多少钱,则取决于你给予他们多少面子。”

    “给的面子越多,给的钱就越少,面子,相当于一种尊敬?”

    迪亚戈毫无形象地坐在椅子上,放下酒杯问道:“阁下试过么,给他一点面子,或者想办法给他国内的官员一点面子,如果打不过他,就用政治手段来取得胜利,贵族应该精通这些才对。”

    雷加斯比摇摇头,颇为受挫地说道:“在战争一开始,我就派人去福建,买通了他们几个像司令一样的官员,但没有用,没有人能忤逆陈沐,那些官员现在都很担心被他一纸调令调到战场上来。”

    “他们的省,和西班牙一样大,在两三个这样的省里,陈沐是最有权势的人,如果他想,所有人都要听他调遣。”

    迪亚戈明白了。

    他了然地点头,对雷加斯比摊手道:“那阁下还等什么,现在你最该做的难道不是筹集七百万两白银给他送去?”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七百万两白银送到明国,他们会造更多生丝、丝绸和瓷器,一年的航线就能赚回这么多吧?只要钱没在陈沐手上,他就没有更多船和炮,明年就能击败他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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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