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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宝船

    舰队航行速度比陈沐想象中要来得快。

    南风要比北风温和得多,自以来数日陈沐都在让船上的水手忙着捡绳子。

    他让前面的船舰把船绳大节系好,用皮尺量出二里长的绳子裹着空泡菜坛子飘在海上,后面则让人带着他的怀表乘船捡绳子,以此来测出他们的航速。

    并不准确,但能让他在心里有所估计。

    他们一个时辰航速将近二十四里,换成西方度量则是时速四节多一点,这在小逆风、大舰队的情况下速度已经尤为难得。如果不是逆风让他们必须变动航向以维持速度,哪怕稍稍顺风,从香港航行到马尼拉也就仅需六七日而已。

    但他们这次显然要花费将近半个月。

    出海远航,西方人需要担心的问题有三个,海战、海难、坏血病;而中国人出海只需要担心前两个问题,坏血病是不存在的。

    其实是误打误撞,中国人的泡菜虽然会破坏一定程度的维生素,但还能保留部分,哪怕一丝一毫,就能救命;另一方面,中国人有茶叶。

    陈帅下南洋的茶叶受小舅子杨应龙独家赞助,万人远征军每人每月配给绿茶四两,一年会茶一百二十担,考虑到后续战局,陈沐找杨应龙要的茶是一年四百担。

    不是白送,陈沐当然不会给钱,但这场仗要是赢了,下一步他就要拉杨氏出来。

    所以陈帅什么都不担心,只关心补给线以及接下来的台风季。

    正因台风,他才选择六月里进攻马尼拉。

    马尼拉是个好地方,几乎所有台风都会影响到吕宋,而台风季是五月到十月,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因此这个时间,西班牙船舰会争相离港,不论前往日本还是墨西哥,他们大多数船舰不会留在马尼拉。

    就连他说的五月,被脑补为五个月也很正常。

    这个时候敌人最弱,而他们一直是这么强。

    “情况不妙……”

    赤海号艉楼将军室外,陈沐撑着过道栏杆眉头微皱,侍立左右的赵士桢、倪尚忠等人不解,徐渭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这是俘获交送陈总兵的第几条克拉克了?”

    随陈沐抬手指着的方向,距离他们不远,一个鲨船编队正靠勾索拖拽两条断掉桅杆的克拉克帆船反向航去,那是他们俘虏的船舰,交送后面的陈派福船拖拽,等他们抵达马尼拉后卸去辎重,再派船队送回南洋港。

    “距吕宋越近,越容易遇到西夷船舰,商船也好海盗也罢,单单大船已不下十条,凡遇到小船,被击沉的能有多半,很难幸免。但克拉克,遇到一艘就俘获一艘、遇到两艘就俘获两艘,俘虏十几条,仅击沉一条而已。”

    陈沐眉头紧锁,缓缓摇头。

    “情况不妙。”

    能在赤海号担任兵头或幕僚的都是聪明人,没谁听不懂,随陈沐一番话出口各个变了颜色。

    赵士桢眼皮微眯,道:“将军是说,我们的船炮打不坏他们的船?”

    “不是打不坏,是镇朔将军打不穿它的水线。你看被俘克拉克的艏楼艉楼还有桅杆,像给人拿斧头劈去了;船壳被打得支离破碎四处漏风,但再往下就不行了。”风和日丽的海面无边无际,陈沐犹自不满道:“克拉克不是西夷最大的船。”

    在南征途中,陈沐明白为什么西方战船与火炮在这个时间段飞速发展,而明朝非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

    海战不是陆战,在陆地有充足的地形、各式各样的兵器兵种,来让将帅发挥其卓越的才能。但海战不一样,尽管也需要调兵遣将,也需要出色将帅,但什么船就是什么船,什么炮就是什么炮,虽然战斗的结果也不绝对,但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决定性。

    十艘大福船满载兵员能不能打赢赤海?

    也许能,也许不能。

    但一艘福船是绝对不可能打赢赤海的。

    当发现小鲨船甚至五百料鲨船上镇朔将军炮都无法击穿克拉克帆船的水线时,陈沐脑袋里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他要更大的船,更大的炮来装备军队,先有需求后有发展。

    “陈监军,如果后面海战需要赤海炮战,就请你在船舱里好好呆着吧,别上甲板。”

    陈沐说罢,陈矩还没开口就被他阻住,道:“我知道你不乐意,船舱里监军算怎么回事,我也知道你不怕死,但陈某怕你死下洋征战不同北方,你不容有失,陈某两位夫人还在南洋呢!”

    他打算等解放马尼拉,就把夫人接过去,省得以后朝局变动影响他。

    “你们几个也一样,还有几日就能到吕宋,登陆时赤海肯定要去轰炮台,到时候除了俊雄都下船舱待着。”

    陈沐的目光扫过倪尚忠、麻贵、徐渭等人,这帮家伙可都是他搜罗来的珍宝,千万不能有闪失。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扫到海面上有一艘蜈蚣船脱离船队快速驶来。这种陈沐手下最早的主力战船如今成为沟通诸部船队的通讯船,借其在海上无匹的船速来传达各个船队之间的号令。

    看见这艘船陈沐就知道,前边又出事了。

    而且看上去蜈蚣船来得又急又快,大事。

    “放小舟接人上船。”

    蜈蚣船水夫操橹航速极快,不多时就有信使登船,快步跑过宽阔甲板,拜在艉楼下高声报道:“禀报大帅,石千户与黄千户遇西夷船队,有一艘大船!”

    “大船?”石岐与黄德祥两个船队十二艘船舰,区区一艘大船有必要这么惊慌失措,“什么大船,船队一共几条?”

    “十余艘,七条小船、三艘炮船、两艘大商船,还有一艘大船……比赤海将军还大!石千户请大帅发邓将军船驰援!”

    比赤海还大!

    陈沐瞪起眼来,问道:“敌船向东航行时被截住?”

    得到肯定答复,陈沐深吸口气一拳砸在栏杆,这不是逮住一条大鱼,是一条海上巨兽!

    三艘卡拉维尔、两艘旧式克拉克,以及一艘,可能那是一艘圣字打头的盖伦船。

    六月里从马尼拉向东,由西班牙皇室全权贸易航线,陈沐已经知道他遇见的是什么了。

    一支西班牙宝船队,从马尼拉到墨西哥,俗称的马尼拉大帆船。

    “传令全军继续航行,航速减慢;告诉邓武桥让他跟我一起,两个护航船队跟上,赤海转舵,擂鼓全船准备炮战,蜈蚣船!”

    陈沐拍拍手,重重擂在栏杆,“我们去找它们!”

第十二章 临战

    圣巴布洛号,是西班牙皇室以盖伦船形制造出的大船,确切地说这艘船的主人是西班牙皇帝菲利浦二世。

    炮声在外围接连轰响,重心稳妥的庞大战船却因外围船队的护卫不会受到丝毫攻击,并不断以船上所载长炮反击着,当然,因距离过远,同样收效甚微。

    与外界战场格格不入的是舰首船舱,这艘船载着几名贵族,因此艉楼船长室实际上并非这艘船的首脑,这里的乘客才有绝对的话语权。

    但是现在,陈设穷奢极欲的客房正爆发激烈的争吵。

    “中国人,十几艘船的中国人,进攻有序,用火炮轰击我们的货船。我们庞大的战船却像几只乌龟,只会在海上兜圈子挨打,不会撞上去杀死他们。这些蠢货要打碎我的玻璃了!”

    说话的人叫菲德尔,出身海军军官家庭,父姓阿尔瓦罗,这个姓氏让他在这艘船上有超凡的地位。他的远亲哥哥叫巴赞,是那不勒斯海军司令,是西班牙圣克鲁斯侯爵,正奉命加入神圣同盟,与奥斯曼帝国作战。

    菲德尔也曾是一名征服者,并在围剿阿尔及利亚海盗中建立功勋,但这并不妨碍转向宫廷帮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数年令他对海战的理论过时。

    放炮、撞上去、朝对方甲板丢肥皂、依靠天下无敌的接舷战取得胜利。

    在这一方面,他与这个时代许多西班牙船长一样,他们不像斗牛士。

    像牛。

    “我们现在不应该继续和他们作战,他们灵活的船舰让我们不能快速取胜,我们得退回马尼拉。”

    菲德尔言之凿凿地这样说着,拳头有力地按在依靠的桌角,道:“这支舰队在海上弱小得可怜,但他们有五六百人,相当数量火炮和火枪,击沉了两艘通讯艇并重创炮船。”

    菲德尔的话使室内许多人赞同,有人端着酒杯道:“没错,整个菲律宾群岛西班牙人不足三千,其中战士更少,何况正在与吕宋人作战,如果让他们登岛,会洗劫我们的种植园和矿场,甚至摧毁造船厂带走那些汉人船工,这对接下来的战事不利。”

    “占领宿雾后我们议过是北上攻明还是南下与葡萄牙争夺香料群岛,现在香料在旧大陆并不贵重,何况吕宋岛也有香料,我们不招惹葡萄牙,就要与明朝作战,我们准备了上万仆从军,马尼拉的指挥官正日夜赶造船舰火炮,布置防御工事防备明朝十月后的袭击。”

    听到这,菲德尔笑了,道:“那个陈沐,可能他也在准备,担心船队穿越海洋会遭受暴风。我听说明朝人对航海并不热衷,在吕宋的汉人都不能回去,那些最好的水手和船匠在他们国家都是叛徒,会在沿海被杀死。”

    “我去告诉船长,我们该返航马尼拉,在击毁他们的船队之后。”菲德尔笑着向舱门走去,“马尼拉需要我们这几百战士!”

    “不行。”菲德尔正要走,被另一人拽住道:“运宝船不能在夏季停靠马尼拉,如果暴风来了船会受损。”

    “暴风来不来我们说了不……那是什么玩意?”

    菲德尔话说一半透过窗户望向外面,仅仅看了一眼就转头朝舱外跑去。身边众人还不明白发生什么,见菲德尔像阵风一半窜出去,紧跟着窗边的人各个惊呼起来。

    海面上两艘庞然大物正各自带着船队一左一右朝他们疾行包抄而来,在看到它们的同时,震天的战鼓声也逐渐传进耳朵。

    赤海舰艉楼将军室楼上,左右四架巨大战鼓被赤膊的力士擂响,透过望远镜陈沐看着船首携巨大浮雕好似堡垒的西班牙盖伦船,露出觊觎他要这艘船,他要这艘船!

    陈沐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这艘巨大的西班牙船舰,比赤海舰更加符合几何,同样下宽上窄让它的重心很稳。不过虽有两层火炮甲板单侧开十二个舷窗,但似乎炮位未放全火炮,露出的炮管口径看上去也并不夸张。

    四根高大的桅杆,前两桅挂栏帆,后两桅挂三角帆。

    实际上这艘船长度大小与赤海舰差不多,但要高出一些,之所以视觉上感觉比赤海舰高大,在于圣巴布洛号的船首有六七米高的骑士浮雕,骑士手中骑枪就是船头的斜桅杆,巨大的帆布每一块都绘着象征哈布斯堡的勃艮第十字。

    显而易见,它的载货量要比赤海强得多,船上林立的水手也要多得多,还有那些错从复杂的帆索。

    陈沐在心里估摸,这艘船上非战斗船夫可能要用一百出头,但单单上层甲板上的人数就有二百多人,一旦接舷,他们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三百多个全副武装的西班牙战士。

    尽管赤海舰上幕僚、未经海战的北方将官都已在战前转移到其他船舰,陈沐依然不打算与西班牙人接舷,他赤海舰上算上水夫才二百多人,何况艏艉楼都要比对方低一两层,打起来完全是受欺负。

    但在火炮数量与速度方面,赤海舰能比圣巴布洛号强出一截,西班牙人的海上堡垒太迟缓了。

    从对方主舰收回目光,陈沐对左右旗手下令道:“让两支船队上去缠斗,先收拾小船,不要理会那艘大船,离他远点。”

    说罢,陈沐对舵手喊道:“绕过去,跟它相距二里,出事好支援。”

    圣巴布洛号的对手不是赤海,是邓将军像海上乌龟的铁甲舰。

    在赤海舰靠近圣巴布洛号的过程中,他们有两艘小鲨船被击沉,一艘大鲨船被克拉克撞塌艏楼,还有一艘被西班牙人从克拉克船上丢出的勾索勾住逐渐拉进被迫陷入接舷。

    西班牙人的两艘克拉克都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但相对的是他们两艘担当护卫的卡拉维尔船被击沉一艘,另一艘被打断桅杆甲板已经不见人了,还有一艘大型拿屋船船尾被火具命中点燃,冒着冲天浓烟正想办法逃跑,不过很快也被数艘小鲨船追上。

    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似天边传来霹雳,邓子龙的铁甲舰率一艘大鲨船斜刺冲向圣巴布洛号,直至五百米远依然没有开炮,近三百米才逐渐调整方向,把船打横了面对西班牙宝船。

    率先开炮的是圣巴布洛号,船首两门口径巨大的火炮在邓子龙调转方向时轰击过来,一颗落空,另一颗则重重地砸穿铁甲舰后桅船帆,巨大石弹几乎从邓子龙头顶撕开帆布扯断帆骨,惊得众人听见炮声反应过来才纷纷矮身。

    邓子龙恨恨地抬头望了一眼舵楼上破开的船帆,扬刀直指敌船。

    “开炮!”

    海战扔肥皂,出自西班牙人阿朗左德查韦斯1530年著《海员宝鉴》

第十三章 错船

    十斤炮弹曳着可怖尖啸,转瞬穿越二百步距离,铁甲舰六发炮弹准确命中圣巴布洛号船首,穿透客舱船窗扫过内部来自西班牙大贵族的华美陈设。

    艏楼火炮更是有一门被炮弹直接命中,重型青铜射石炮足够沉重并未被砸翻,但弹起的炮弹在炮兵中起伏落下,砸死砸伤数人后缓缓滚至桅杆。

    “重新装弹!”

    邓子龙把御使铳手的方式用在战船炮战之中,他同陈沐是良师益友,双方在长时间通力合作中互相学习对方的优势。如果说邓子龙在陈沐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一点,那一定就是鸟铳离得越近,一轮齐射的命中率也就越高。

    这事在火炮上也是一样,铁甲舰九门火炮仅仅落空三发,甚至那三发都不能说是落空,因为它们同样穿过圣巴布洛号船首的拦帆扯出一个个窟窿。

    看上去伤害颇大,实则无关痛痒,圣巴布洛号遭受炮击后依然不闪不避,甚至没有想过运用弦炮来攻击,艏楼幸存的炮兵继续在另一门未受损伤的重型射石上装药放石,整艘巨舰直逼铁甲舰而来。

    “绕过他们,不要被追上!”

    铁甲舰块头小,因铁壳原因连舰炮都不敢多载,更别说水兵了,船上仅有不到二百名水手,在接舷战中有绝对弱势,邓子龙才不会这个时候就同对方接舷。

    一时间一个向前一个斜追,短时间在海面上形成t字,同时两艘小鲨船不慎进入圣巴布洛号的左舷射击范围,左舷八门重炮与一片回旋炮齐射轰击,仅仅一次齐射就把小鲨船打得七零八落。

    轰隆!

    船首射石炮装填完毕,即使仅剩一门,依然极其凶悍,巨大石弹隔上百步准确命中铁甲舰水线以上。恐怖的冲击力使石弹在命中瞬间碎成数块,受损的船舷部位也不好受,三尺见方的铁皮凹陷成可怕形状,铁皮内部的木料被击裂断开,但是没有任何影响。

    激烈的战场让原本跟随海船的飞鸟惊得不知飞向何处,圣巴布洛号与铁甲舰的炮战不过持续片刻,海面上西班牙船队就被蜂拥而至的南洋鲨船一一扑杀俘虏,即使依然浮在海上的克拉克船也已在接舷战中落败。

    但立在赤海舰上观战的陈沐面色并不好看,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每击沉敌军一艘卡拉维尔,他就要付出一艘小鲨船被击沉或击伤的代价,接舷战拿下克拉克更是如此,其一艘大船所运载的凶悍水兵足可与四五艘小鲨船相抗衡,这是与他们肃清海域武装商船时所遭遇不同的情况。

    即使使用同样的战船,这些人要难对付的多。

    “追上去,用火炮夹击那艘大船,不要接舷。”

    赤海舰乘风破浪,随蝴蝶帆升满乘风破浪,另一端的战事也进入危急时刻。

    圣巴布洛号行动非常迟缓,但微逆风中破损的前桅拦帆并不能起到反作用,倒是后桅的三角帆持续动力使其缓缓追击;前面的铁甲舰则更加迟缓,唯一的优势就是蝴蝶帆在逆风中速度稍快,短时间倒不担心被追上,却也无法拉开距离。

    糟糕的是铁甲舰没有艏艉火炮,它只有十八门弦炮,仗着舷炮对圣巴布洛号轰击三次后两船进入前后追击,邓子龙便对对方束手无策,相反对方仅剩一门船首重炮却一直持续对他轰击。

    虽然打准的不多。

    相距不过百步,邓子龙不敢把船打横,这种时候任何停顿都会被对方追上,可能他的舷炮能再轰击对方一轮,但对方的船首石雕也一定会撞上他,强迫进入接舷战。

    那是西班牙人的目的,不是他的。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轰隆炮火齐射,赤海舰在五百步外舷炮齐射开火,十数颗炮弹织出大网将圣巴布洛号船体包裹,接着赤海舰旁跟随两支船队亦呈战列快速追随大小炮弹朝甲板以上船帆桅杆抛洒而去,顿时在其船舰周围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

    赤海舰参战。

    一轮齐射,似狂风般扫过甲板、桅杆及船帆。

    仅仅停顿片刻,圣巴布洛号的左舷亦向赤海反击,不过因距离过远而收效甚微,大多数炮弹打在船壳上仅能对船体造成些许震动,唯独一颗打在船舷上的炮弹直接陷在杉木里,并未滚动继续杀人。

    不过邓子龙的情况就不妙了,见到赤海舰加入战斗,邓将军当即下令船舰调头,在打横过程中还以九门火炮装散弹在即将调头的时刻隔数十步朝敌方巨舰喷射过去,二三百颗铁弹丸打在敌舰甲板与船帆上,数块大帆布、一些帆索绳梯被打断打坏,接着两舰距离迅速拉近。

    在即将相撞时,铁甲舰脱离大帆船撞击角度,险之又险地擦边穿过,巨大的西式帆杆与张开的蝴蝶帆撞在一起,两船相距仅有数米,双方船炮抓紧时机在最短距离地对轰而出。

    轰!

    炮火硝烟里,西班牙大船上战士齐声高呼,各个高举枪矛,船身近距离遭受火炮打穿船壳带来的震动里,甲板上枪兵铳手亦在颠簸中高呼对放,一只只铁勾索由西班牙大船上高抛而出,挂住铁甲舰船舷,欲将其拉并停船。

    更有甚者,最老练凶悍的西班牙水手早在即将相撞时顺着绳梯爬到上面,拔刀劈断绳索高呼着跳荡上船,翻滚着杀进旗军之中。

    当然也有运气差的被蝴蝶帆扫进海浪中生死不知。

    圣巴布洛号甲板上赤膊或穿无袖夹克的的水手奋力转动绞索,有人被对面鸟铳射来的铅丸击中,但紧跟着就另有水手补上。他们必须用拉动绞索来让勾索从敌船甲板上勾住船舷。

    这是海上接舷的惯用伎俩,那些勾索会随绞索转动勾住敌船,接着天下无敌的西班牙征服者便能涌上敌船,而当他们涌上敌船,往往意味着一场接舷战已经胜利。

    但是这次,似乎情况不同。

    吱嘣。

    跳荡到对方船舰的水手抵不住大明旗军人多势众,转眼就要被砍光,勉强硬抗着船舷范围不让明军上前砍断勾索,但勾索勾在这艘大船船舷的声音好像不太一样,尖锐刺耳然后滑出船外。

    不明就里的西班牙水手绞上勾索,眼看船舰距离逐渐拉大,再度奋力抛投出去。

    吱嘣。

    裹在板甲中的水手长握着长剑恼怒地在船上大跳,高声喝骂却只能看明船渐行渐远,临走还不忘用几门火炮接着轰在他们船尾。

    邓子龙在艉楼上回望西班牙大船仰头大笑。

    他的船舷是铁的啊,破铁钩子怎么能勾得住!

    笑罢了,邓子龙凛面传令道:“除掉船上西夷,衔尾炮击敌船!”

第十四章 重炮

    陈沐在心里替邓子龙捏了把冷汗,尤其当两艘东亚少有的巨舰错首而过时,他也命船上家兵准备接舷。

    铁甲舰若被圣巴布洛号撞上,以那种缓慢航速船体不会有太大问题,但铁甲舰水兵太少,多半会输掉战斗。其他小船要想登舰要靠勾索往上爬,只有赤海舰一同加入接舷才有可能取胜。

    但亲眼看着两艘巨舰对轰、错船之后,陈沐心中的担忧烟消云散他们赢了。

    甲板失去大部分士兵,右侧船舷被近距离九门重炮轰击几乎处处开裂,因为支撑柱被轰塌,使上层甲板塌陷一大块,里里外外到处死尸伤兵,两轮炮火轰击后船长室燃起火光。

    面对两条大船,四支船队环伺,腓利二世的船长深知大势已去,自杀前用火药把屋子点燃企图让这艘宝船跟他一起沉入大海,但剩下的幸存者毫无战意很快投降,旗军登上船舰后押解俘虏,火势来不及进一步扩大就被扑灭。

    大部分俘虏被捆绑看管起来,稍后他们会被带到小船上。大帆船没有下沉的危险,肃清船舰的邓子龙才传信让陈沐登上他最好的战利品。

    “生死之际,西夷将袍泽尸首弃入海中,并不知斩及几何,舱中伤者与俘虏皆带到上层,七十余人。”邓子龙行礼抱拳,脸上并没显露出战胜的喜悦,对跪倒一片被看管的俘虏示手后说道:“需大帅派懂夷语的家兵审问,倘吕宋西夷皆为此等战船,我等南行只怕……”

    邓子龙不说陈沐也知道,他想说的是凶多吉少。

    各个舰队在战后清点伤亡,石岐与黄德祥两个船队受损极重,黄德祥在率众夺取克拉克船时被火枪击中直接被打得背过气去。幸亏只是普通火绳枪,不是西班牙重火枪。

    即便如此,也全仗胸甲、锁甲两层甲胄才捡回条命,刚刚被军医弄醒,咧着嘴一个劲喊疼。

    一片锁甲环子直接变形的胸甲压迫砌进胸口,不疼才奇怪。

    击沉的、撞毁的、烧坏的,一战损失大鲨船一艘、小鲨船五条,船上的水手倒是有不少得救,即便如此,同这支西班牙宝船队作战令陈沐损失超过二百个好手。

    黄德祥剩下的船舰直接被并入石岐麾下,他得在赤海舰上好好养伤了。

    陈沐挥挥手,身边精通西班牙语的家丁便四散着向船上俘虏问话,陈沐对邓子龙拍拍手道:“多少是一场大胜,不必忧心忡忡,像这样的船马尼拉应该没有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再有两条,不会再多了,不过晚些时候要找朝爵兄来议一议,得改变计划。”

    鲨船受损倒是能直接在海上修补,但铁甲舰受损严重,它的铁壳在海上可补不好,必须靠岸修补。后面这艘船不能再经历战事,要让两条甚至更多大鲨船牵着走两天。

    邓子龙环顾甲板上还未清洗的血迹,点头道:“西夷迎战顽强,船战阵形虽散,但自有章法,海上强攻吕宋恐伤亡颇大,现下当先在临近岛屿登陆,发小舟探查港湾,休整后再寻时机强攻。”

    “等与朝爵兄长汇合,我们先寻小岛修船,再探查吕宋北部哪里适合登陆,我听说那边有个玳瑁港,也许可以先去那边,至多再有一日就能抵达。”

    陈沐回头看着鲨船来往海上收拾阵亡旗军尸首运到一艘大鲨船上,轻轻拍拍没被打坏的船舷,对邓子龙道:“走,去看看有什么收获。”

    甲胄、火枪、弹药以及食物和淡水不用多说,陈帅最关心的是火炮和货,由马尼拉运往美洲的货物。

    货物自有家丁去清点,陈沐则围着船上火炮、各式战时用具仔细观摩,边让旗军拿着皮尺测量各项数据,随军书记员则拿笔记本严谨记录。

    舰用长炮皆为重炮,换算下十二磅炮居多,还有几门十八磅炮甚至更大的炮。

    船首船尾四门火炮的炮弹很沉,比赤海舰最大口径的火炮还要大,挨打的也就是铁甲舰,如果石弹换成铁弹轰在赤海舰上,恐怕会被砸个大窟窿。

    有些旧式重炮的首尾比例依然相等,但也出现像南洋炮一样首窄尾宽比例更加科学有助释放膛压并节省重量的形制,这种形制在另一个世界被称作红夷炮。

    陈沐在这艘船上看到西方科技的快速进步的原因,进步源于他们不曾间断的战争与贸易,这个过程中不同文化互相吸收,生存压力迫使进步。

    这种交流在势均力敌时对科技攀升最为有利,明朝也在进步,但不存在势均力敌。

    “知道为什么我总防着西夷?像这样的仗,他们一直在打。”陈沐对着青铜射石重炮的炮口看着,抬手敲敲炮壁,道:“双屿岛,大明得到佛朗机和鸟铳,仿制,一用用了几十年。倘若没有关炮,今日一战,我们得了西夷大炮,回去接着仿制,但没有关炮、没有鲨船,就打不赢这场仗。”

    “造佛朗机难么?不难,比造一座钟容易得多;但这东西难么?稍难了点,它耗费工时,要削炮膛。”

    “这个时代属于大海,海和船把天下连做一体,他们不断交流,愈发强大,我们如果在家里待着,早晚有一天要挨打。看上去濠镜夷人孱弱极了,虽然船上铳炮齐备,但不过几百人,挥手便可踏平。”

    贸易、土地,只是大航海的馈赠,不同文化、技术的交流,才是大航海时代真正的意义所在。

    能抵达东方的欧洲人太少了,对明朝乃至清朝前期都无法形成压力,中国只需要打败他们的陆战队,而欧洲人抵达东方就已经克服极大的困难了,他们站在濠镜哪怕只走一步,在背后都要付出百步千步的代价。

    看上去蹒跚学步的欧洲人在明朝看来一推就倒,欧洲人远渡重洋就好比陷在深坑,只有两只手扒在坑边用力,明朝人只能看见他们的手,只需要踩一脚就能让他重新坠落。

    再强壮都没有用。

    “拥有广阔土地与数不尽百姓,大明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立在圣巴布洛号船首的陈沐张开双臂,对着骑士船首象像拥抱整个世界:“从吕宋开始,这是大明的航海时代!”

第十五章 陈来

    陈沐打算把这块没被打碎的船首象运回南洋,这是件不错的战利品。

    实际上他的战利品比想象中要丰盛的多。

    从台湾到吕宋之间散布群岛,如今这片海域与水道因发生在这里的海战以及对陈沐的意义,定名为陈来峡。在陈来峡的岛屿之间,最大的岛屿被称作陈来岛,这里距吕宋最北端仅有二百里路程,傍晚启程,次日早上就能登陆吕宋。

    因此,南征舰队决定在这里稍事休整,修复海战中受损的战船,并由旗军与林凤部下共乘船队向南继续前进,登陆吕宋北部,寻找适合登陆之地建立前沿哨所、探明周围情况。

    陈则派遣三支船队北行,多半粮福船在卸下辎重后返回台湾与陈来岛之间五六座岛屿,目的一在驻军通航,二来他们要返回南洋港,开始运送第二批辎重。

    剩余的粮船将在抵达玳瑁港或马尼拉后启程北行,这样一来就能把辎重输送减少到半月一次甚至更短。

    当然,这要在明军控制陈来峡的情况下。

    控制陈来峡,意味着吕宋岛以北没有人能穿过这里,今年日本九州的被动贸易应当很受影响。

    陈来群岛由各式各样的火山岛组成,最大的火山岛从今往后也被叫做陈来,巨大的火山让他们在辽阔大海上就能看见,岛上除了火山、山林以及海滩外几乎一无所有,当然还有在此地居住的百姓。

    数百人在岛屿北侧火山脚下海滩散落群居,都是本地居民与中国百姓混血后代。有些人先祖是宋元时期到吕宋岛贸易的商贾、有些人则不愿对明军提及先祖是什么身份。

    明人北来对岛上居民而言不算新鲜事,从隆庆皇帝开海以来,从月港到吕宋的商船每年增加了数十艘,在开海之前本身就有上百艘。

    巨量的货物由明朝抵达这里,再由这里抵达吕宋,有时候商船会停靠在岸边,向居民索取帮助并买卖一些货物,更多时候商船并不在陈来岛停靠,毕竟商船不像陈爷头铁,他们过来时都是顺风,一个昼夜够从这直接开到玳瑁港甚至马尼拉。

    没必要在这停靠。

    但明军登岛,而且是数以千计的明军称大船登岛,使当地百姓充满恐慌。

    相邻几个村庄的男人们携家带口持弓箭长矛向山上退避,在看出他们来自明朝后才挑出几个胆大的后生护着半只脚入土的老爷子来打探他们的来意。

    军师身上傲气太足、兵将身上杀性太烈,负责接待当地人长者的是点歪技能树误上海盗船的书法名家赵士桢,这样问题就来了。

    陈来岛老爷子祖上是宋朝闽人,讲一口和现在闽人不一样的闽语,偏偏赵士桢这温州人能听差不多;但他别管是说浙语还是北京官话,老爷子一概听不懂。

    后来又把隆俊雄这个福建人派过去,双方才勉强能进行正常交流。

    虽然这里地处边远,但生活习俗都与福建相差无几,仅是稍稍落后而已。这归功于一百多年前郑和下西洋时委派福建晋江人许柴佬做吕宋国总督,总揽吕宋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二十年,上忠朝廷下应黎民,把福建的农渔工商技术带到吕宋。

    “明公,他们说南方在打仗,这些年没停过,国王通过闽商购置战船兵器,就是通过明公的合兴盛,依靠这些和西夷作战,不过在西夷大船火炮之下节节败退,今年马尼拉有人背叛国王,开城门迎西夷入城,国王现在吕宋岛北部同西夷血战。”

    赵士桢这么说着,叹了口气道:“吕宋王把岛上能持矛操弓的青壮都召至吕宋岛北方抵御西夷,沿岸没有多少会用兵器的人,就连妇人腰上都要别着小刀,害怕西夷乘船来掠。”

    国王……都开始打游击了?

    “他们说吕宋岛以南的宿雾岛是西夷大营,宿雾岛上的首领与西夷结盟北攻,有倭人及马来兵帮凶,大明海商给他们贩卖绸缎、器具;吕宋王则依靠海商贩卖战船、刀兵、粮食,同时也有海寇在吕宋王麾下面南而战,不过依然不能止住溃势。”

    陈沐在赤海号上端坐,看着不远处岸边军士正搬卸辎重,揉了把脸。

    说实话他都不知道合兴盛这么有出息,不光和西班牙人卖绸缎器具,还跑到吕宋来卖船卖刀,当一把军火贩子,甚至还有海盗在吕宋王麾下作战。

    “卖吧,现在那些绸缎生丝又回到咱们手上了。”

    至于卖船卖刀的,陈沐也不打算阻止,在出发之前合兴盛的商贾都已经收到最近吕宋有战事不能做买卖的消息,别说原本陈沐的话对他们就有一定的影响力,如今大明南征,这些善于钻营的海商比朝廷大员更能认识到南征的好处,一个个争着预约得胜后坐商引商的机会。

    借着东风,陈沐的话对他们来说比圣旨还好事。

    但福船、刀弓,他们继续卖是对的,宗主国现在应该与朝贡国站在一起,虽然吕宋国对大明的朝贡断过一段时间。

    可陈爷不正是因为这个来的吗?

    至少在朝廷官面上,南洋大臣陈沐率军巡行海外的目的就是重整朝贡国,重新竖立天子在天子之国外的权威,脱离朝贡国的要重收、已经灭国的要再复。

    “好好准备吧,等先遣船队探明消息回来,我们的船应该也修好了,打这一仗,刨去给朝廷送的,往后几年的军费都有了!”

    陈沐这话真不是开玩笑的,从马尼拉到墨西哥的航线西班牙一年只走一趟,一趟把这年购入的明朝特产及东行日本采购金银全数装船,这些东亚货物在美洲能卖出好价钱,这都是船上俘虏说的。

    而陈沐从南洋一路东南行来,俘获大克拉克船十余艘,那些普通商船里的东西并不算太珍贵,多是生丝等物,船上也并未统统满载;但圣巴布洛号的船队不同,俘获四艘大船统统满载,单单巴布洛号就清点出五千余石货物。

    这是巴布洛号炮位不满的原因,他们都用来载货了。

    诸多缴获总和正在清点,生丝不下十五万斤,各式绸缎近十万匹、棉布也接近万匹;瓷器清点出一百九十箱,珍珠、宝石也要论千斤称量。

    遗憾的是这不是从美洲过来的运银船,否则收获更大。

    陈沐磨痧着下巴,靠着船舷贪心不足地想着。

第十六章 双倍

    吕宋国王苏莱曼无形中帮了陈沐大忙,因他们在吕宋岛马尼拉以北的山地英勇顽强地抗争殖民,让西班牙人对吕宋岛北部控制力极低,别说放到吕宋岛的斥候往返都未受到攻击,就连陈沐的舰队停靠在陈来岛都没人打扰。

    虽然在海战中战胜运宝船,但陈沐对西班牙人却更加忌惮,即使他的对手仅仅是菲律宾总督,而非海上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

    陈沐对此甚至有些懊恼,因为他在战后不断回想作战时一桩桩细节,在小本儿上写写画画,最终得出一个在他看来滑稽可笑的结论他们在战船、火炮、鸟铳,皆势均力敌。

    在他数年如一日全心全意,全方位升级大明武备之后,率领这支集心血大成之师同东亚的西班牙人在海上争锋,却得出势均力敌的结果。

    他胜在战术新颖,在清一色炮船的情况下使用战列战术,令西班牙人难以接舷。

    同时也必须承认即使西班牙人在美洲胜过印加帝国是借天花与内乱的机会,他们能称霸海上也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他们的海军士兵在接舷战中更有章法,同时士兵也更加狂热,甚至比陈沐精心挑选的三千旗军更强。

    数量,他依靠的是庞大的数量取胜,但西班牙人更熟悉海战,如果这次遭遇他们是同样数量的战船,恐怕陈沐会吃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败仗,而且是能让他输到一蹶不振隐居海上不敢归国的惨败。

    他必须更加谨慎。

    数千旗军在岸边搭着军帐,外围伐木扎起简易寨墙,墙外布置防御工事,虽然敌人不会从陆上打来。营寨外围海岸铺开绵延数里,全是他们的辎重货物。

    最要紧的军备依然呆在船舱里,出征前备用的鸟铳、火药都做好防潮密封,并不担心舱底的潮气;但海战后俘虏船舰多多少少都有受损,有些货物不但受潮而且还被海水泡了,晾晒之后能救回多少算多少,救不回也就救不回了。

    左右量并不大,九牛一毛而已。

    当地人对天军很友好,尤其在知道他们此次南下的目的是驱逐占据吕宋的西班牙人之后,村庄里百姓专门送来酒水招待明军,虽然不多、酒也不好喝,但是一份心意,除此之外他们还帮着伐木构筑营寨,很是尽心。

    “帅爷,算出来了!”

    南洋卫陈氏的塾师兼管家谢鸣带书童上前,捧着卷宗对陈沐报道:“生丝十六万七千斤,广东二百斤可卖百两,合银八万三千五百两;绸一匹二两六钱银、纱一匹一两六钱银、罗一匹二两五钱银;种种在下已登记造册,不算珠宝珍奇,战利送往广东转卖,可获利,五十七万两有奇。”

    谢鸣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都打着颤,五十七万两银,就在海上打一仗,大宗货物就到手了。

    老实巴交的落第书生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去当海盗了!

    陈沐脸上没有丝毫激动,内心也非常平静。

    这一仗收获颇丰他早有心理准备,从猜出遇见西班牙运宝船后他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

    他也知道谢鸣在想什么,沿海那么多人当海盗,当到头也无非是换命的棋子。没有稳定提供兵员、兵器、兵船、补给、辎重的后勤力量,拿什么去干真正的大买卖。

    林阿凤四十条大福船小鲨船,这次带了手底下两千多号弟兄,但就算这样的力量,如果单独在海上碰见圣巴布洛号船队,他也不会去抢。

    一来未必能打过、打不过伤筋动骨他就要被人灭掉;二来就算折损过半把船抢了,依靠海盗的销赃渠道,就这一票买卖他得卖到孙子辈儿。

    陈爷就不一样了,他掐着手指头看了会,抬头对谢鸣问出一句话。

    “那个,谢先生啊,你还记不记得濠镜物价是多少,派人去找找,赤海上有单子,我来的时候带了。卖到濠镜赚得多,你得把这数打俩滚儿。”

    合兴盛开船来把货卖给西夷,陈帅开船在半路把货截回来再卖给葡夷。

    一条伟大的销售链,gdp,双倍!

    书生高兴坏了,虽然钱不是他的,但算算就觉得爽,掐着指头盘算片刻,攥起拳头走路都颠,抬腿颠出两步又退回来给陈沐行个礼,拿走单据小跑着去找陈沐带来的濠镜物价表。

    等谢鸣走了,陈沐摇摇头也轻轻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再这么折腾两次,腓力二世的无敌舰队得缩水一半,就西班牙那破财政,不,腓力根本并没有财政这么一说,他们打仗都靠贷款,赢得战争的标准就是短时间内看谁能找银行家借到更多贷款。

    陈沐以为他抢了腓力二世百万杜卡特的货物,实际上他给哈布斯堡造成的损失超过八百万杜卡特,至少相当四百万两白银。

    这条航线一年就这几趟船,属于西班牙皇室的更是只有圣巴布洛号船队,一支船队报销是小事,这些货物本能在美洲换来价值近千万杜卡特的金银,这下好了,墨西哥等待中国生丝织布的织丝厂也不用开工了。

    喝西北风去吧!

    停靠陈来岛的第三日,陈沐也下船了。因为周围群岛都修好了望台与烽火台,由内之外十二个船队分三班巡逻,虽说在这遭受袭击的几率非常之小,但他还是坚信小心无大错。

    旗军在搜寻岛屿时找到温泉与河流,各部以小旗为单位都排上号,轮流洗洗。

    旗军才是真正需要洗澡的,将领们的大船上有完备的生活设施,赛驴公只是去享受一番,洗去漂泊的疲乏,以应对接下来的大阵仗。

    徐渭没跟着,老爷子在战利品里找到几本外国书,如获至宝,在家兵里挑了几个懂西语的,成日在船舱里一边学习一边翻译,已经完全进入参军的状态了。

    热带密林中的温泉,陈沐两臂舒展地搭在旁边,脸上蒙着帛巾遮挡日光,舒服得睡意熏熏。也不知过了多久,警戒的家丁轻声道:“帅爷,隆首领来了。”

    “嗯,是问出了么?”

    隆俊雄行礼道:“是,问出来了,他们是先取得吕宋岛南部的小薄荷岛,接着取得宿雾岛,在岛上修筑城堡,同马尼拉做生意;今年又发兵攻占马尼拉,在城中另起一座王城正在修造,这些事所有俘虏说的都一样。”

    “不同的是兵力与船队,有人说他们在整个菲律宾群岛上只有三百个士兵,也有人说七百、有人说一千,但一致的是都说有三千余倭寇及上万马来及本地百姓军队。”

    “马尼拉的战船,有的说二十艘、有的说三十艘,还有人说五十艘,但没有更多的了。”

    陈沐把蒙在脸上的帛巾拉下来,缓缓起身道:“就是说,整个菲律宾,最多有五十条战船、一千西夷兵,不到两万仆从军?”

第十七章 玳瑁

    从吕宋岛稍探后回返的斥候印证了贵族俘虏们的供词。

    在陈来岛歇息几日,战船稍事修补,六月下旬陈沐率舰队继续南下,前往马尼拉西北方向的玳瑁港,那里现在还是吕宋国王苏莱曼的地盘。

    陈的舰队依然留在陈来岛,只不过把舰队铺开在海上向玳瑁港巡行,尤其派遣两支船队直插玳瑁港西南海域,以防西班牙人的偷袭。

    比舰队行进还快的,是陈沐派出的两艘桨帆船,上面载着水手与随军军医。

    就在一旬之前,国王苏莱曼同西班牙人打了一仗,战事中受伤伤势很重,躲在密林里军队被打败没有医师也缺少药材,有中医没中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探查的旗军从支持苏莱曼复国战争的当地侨领那得到这一消息。

    陈沐没什么好说,雪中送炭的手只有一双,长在他胳膊上。

    他的舰队只有三千八百多名旗军,即使算上陈、林阿凤,也不过堪堪过万,比较西夷兵力仍旧严重不足;但这不是问题,当他的舰队开向吕宋,就凭赤海舰上‘天朝无疆’四字,陈爷觉得他必须告诉腓力二世麾下菲律宾总督一个冰冷的事实菲律宾群岛已经被包围了。

    “多美的国家。”

    舰队沿吕宋岛西北海岸航行,日升日落,绵延不断的热带森林与山地尽收眼底。岛上居民壮男都被国王征募在更南边作战,沿岸的渔民都知道明朝舰队会经过这里消息,并未感到太多惊讶,担忧却也只多不少。

    随处可见生长过程抱经台风而齐齐向北倾斜的高大棕榈,对庞大岛屿来说居民太过稀少,吕宋岛北部较为落后与穷困,沿岸大多是数百上千丁口的聚落村庄,似乎并不存在城市的痕迹。

    有的沙滩细白、有的是碎石滩,有时还能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看见珊瑚岛,随船引路的向导说珊瑚岛很神奇,即使在阳光暴晒时光着脚踩上去也是凉凉的。

    陈沐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想知道哪处海岸与山地适合布放地雷、挖掘战壕、陈布火炮,然后把他妈的西班牙人炸上天。

    这些海滩都不是最优选择,无险可守。

    直到他的船队抵达玳瑁港。

    玳瑁港不产玳瑁,既不是吕宋的商业中心、也不是吕宋最好的港口,甚至连随船经常往这边跑到的泉商李禹西都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被称作这个名字,只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因为去往马尼拉的船队初次航行大多会在这停靠。

    玳瑁是海龟的一种,壳很坚硬,就像这处海湾,身处两个巨大山脉之间,东边是巨大山脉,南边则是高大而绵延不绝的火山岭,火山岭最北端是玳瑁港,最南端则是马尼拉湾,贯穿四百里。

    港湾依稀可见往日繁华,如果不是卸货码头新近修补着一块块颜色不同的木料,有些地方能见到火焰焚毁后碳化边缘,港口低矮的宋明建筑还带着火炮轰击后的伤疤。

    岸边停靠最多的就是受损的福船、广船以及陈沐叫不出名字的本地兵船,远处街道屋檐下随处可见蜷缩或露宿遍体鳞伤的吕宋士兵,其间行走的多是吕宋王麾下的战士,有华人、马来人以及本地武士。

    当然除了少部分不穿甲胄光脚携刀负弓,皮肤黝黑目光危险的本土武士外,其他民族从长相上几乎与明人没有任何区别,至多能在衣着上看出些许不同。

    玳瑁港如今还能拿起兵器的战士,最多的是明人,不过他们对陈沐舰队的造访最为警惕。他们小心翼翼地握着兵器,眼看庞大船队旗幡招展、浩浩荡荡靠港而来,他们却没有丝毫办法。

    随石岐率船队先遣靠岸,港口的防务被接管了。

    陈沐在战船上透过望远镜目睹这一切,他猜测那些明人对他的警惕应当出于身份,这些在吕宋王处于劣势时投入人力给予支援的明人应当是海盗,因为海商对他的到来应该感到欣喜而非警惕。

    “这些人是不是被你揍过?”

    下船时林凤跟在陈沐身后,对年轻大帅的调侃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些年太多人被林某从海上驱赶,如果这些人既讨厌林某,又讨厌大帅,也不是林道乾的人,那应该就是施和了。”

    赤海舰上家丁早已半数下船,码头旗军握铳分列仪仗向港内铺开,天朝无疆的大纛在港口立起,陈沐停下脚步,疑惑道:“施和?”

    “嗯,琼州人,岁数应该很大了,早年是个海上,琼州府人,林某跟他没有来往,李茂知道他;没做过什么大事,七八年前佛朗机人剽窃行旅、抢掠商船、诱卖妇女,朝廷也不管,施和带人在海上把葡夷三艘船桅杆打断了。”

    陈沐对此大感惊奇,问道:“后来呢?”

    “葡夷战船受损,别无办法,去琼州港找官兵避难,琼州指挥和葡夷一同进攻施和,虽然设计伏击了官兵,施和也元气大伤,在海上做点买卖也做不成。”

    “后来庄公在海上见过他的船,就在跑马尼拉的航路上,想抢合兴盛的海商,不过当时他的人不多,没打起来就退走了。”

    陈沐点点头,由吕宋国使者与他的旗军带着继续向国王苏莱曼养伤的营地走去,过了好一会才对林凤说道:“放心,现在的海上,只要海盗不对大明及朝贡国为非作歹,腹背受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林道乾最近在做什么?”

    林阿凤受己方支持,夺了林道乾在台湾的地盘,不过陈沐也没把这个海盗头子忘掉,“听说他在福建过得还不错。”

    “也没那么好,朝廷没有战事时并不信任他,年初,还托林某在台湾看在同姓之谊的份上给他造几十条白艚船,他想去暹罗,估计要不得多少日子就会率船队途经吕宋。”

    陈沐笑了,去暹罗?去什么暹罗,“他跟你没仇了?”

    “那能算什么仇,林某一没杀他人、二没毁他船,只是他招安后取了用不着的地方罢了,陈帅想用他?”

    “不是用。”陈沐摇摇头:“如诸等之辈皆人中龙凤,倘在域外是可裂土称孤的豪杰枭雄。天下之大,不必非与自己祖国为敌,有大勇大智者,不应在海上荒废材力,与我携手,可在天下做更大的事业!走,我们去见吕宋王。”

第十八章 由我

    苏莱曼的伤势很重,马尼拉过去的统治者险些在战争中丢掉性命。

    菲律宾群岛不是统一国家,北面有吕宋岛上吕宋国,西南有苏禄国,更有数不清的部落酋长,毫无疑问各自为战的菲律宾很容易被西班牙人入侵并殖民。

    当西班牙人到来,马尼拉汤都首领拉坎杜拉接受雷加斯比的友谊,西班牙人入马尼拉。苏莱曼则率领战士对抗并被击败,不得已退入西北山区,并在四百里山脉中且战且退,直至退入班诗兰城的玳瑁港。

    长途跋涉的军队不经休整,玳瑁港即被西班牙一支船队进攻,招募明人海盗及商贾的苏莱曼率领军队仓促应战,再一次被击败。

    这一次,他们损失过半,身先士卒的苏莱曼身受重伤。

    玳瑁港的吕宋军营地里,程宏远倍感疲惫地从帐内走出,对陈沐道:“帅爷,国王伤势很重,勉强保住性命,但今后他都不能骑马、不能上阵。”

    广城惠民药局在陈沐离开后由白元洁出资,燕归舫的苏三娘买下,实际不单惠民药局,广州府的漏泽园、养济院的幕后主人都是白元洁,管理者为苏三娘。

    除此之外,苏三娘也接济广州府近畿的学子赶考,为他们提供乡试的食宿与会试车马费,支出由陈沐、白元洁共同分担,摊子铺得很大,但其实花不了多少银子,但对陈沐来说收效甚巨。

    比方说程宏远在这几年里教授广东都司军医成百上千,用陈沐的方式,仅教授外科手术、正骨及金创,只有少数人才学些其余诸如按摩的祝由等科,培训速度很快。

    “他是国王,不到局势最坏是不必亲自上阵的,只要活着就行。”

    陈沐需要一个活着的吕宋统治者,如果这个不行,他只能再废功夫去找一个,自己册封一个国王太麻烦了。

    在程宏远对吕宋苏莱曼诊断时,陈沐一直在王帐外同施和交谈,他也没想到吕宋现在最大的兵头居然是个明朝海盗头目,不过在他与施和申明来意后,毫无难度地达成同盟。

    施和只有一千多名手下,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暂时率领苏莱曼麾下四十多个部落首领所率两千余吕宋军,合计人马三千之众。

    在一个月前,施和与苏莱曼还有六千庞大兵力,分布在玳瑁港至马尼拉沿途各地隘口。

    因玳瑁港遭受袭击,陈沐的舰队又突然造访,不明来意下施和收缩防御,如今仅在玳瑁港就驻扎了两千多人。即便如此,他们的兵力相较西班牙人依然孱弱地可怕。

    “先前袭击玳瑁港的西夷有多少船队?”

    施和的装扮像个明朝将领,穿山文甲挎佩剑,只是没有一顶合适的头盔,蓄络腮胡须,像大多数琼州人一样皮肤黝黑,生有一副豪杰气概。

    只是此时英雄气短,抬起四根手指道:“四条船,从海上攻来,广船不能挡,几百倭寇、马来人冲进港,人都被打散了。”

    “三千多人,战死四百多才把人打退,明明赢了,可有些人逃到东边、有些人乘船跑了。”说到这,施和有些讥讽地朝陈沐看了一眼,撇嘴道:“听闻天军来港,又跑了几百,现在只剩三千,大势已去。”

    施和看到陈沐来时浩荡模样原本以为是来了一支庞大援军,却没想到这支打着天朝无疆旗号的大明舰队实际上只有不到四千,这点微末兵力能有什么用?

    “不必如此,我的船队能击败西夷,六条船不到三百人,能打败他们四条船,两个船队压上就是稳赢;现在玳瑁港西南已经有两个船队截断航线,在北方,我们有更多军队。”陈沐轻磕桌面,对施和道:“此次南下,陈某对吕宋、苏禄等地,势在必得。”

    陈沐起身,拍拍施和肩膀道:“跟我联军,我不会让你的兄弟白白送死,去找林凤吧,他会告诉你陈某的规矩;让你的人安心,陈某有赦免你们的权力。”

    隆庆皇帝的诏书,对陈沐来说抵得上两万大军。

    朝廷赦免过去一切海外通番之人的诏书在他手上,并准许陈沐就地募兵让他们在大纛下作战,立功之后准许他们的祖先灵柩送回闽广等地认祖归宗,而南洋大臣本身职权能在吕宋设立都司卫所或宣慰司,并可全权授予总督以下官职。

    至于总督,要等属国朝贡之后,向朝廷提名,再通过阁臣、司礼监后由皇帝授予印信。

    简陋的王帐中弥漫着血腥气,苏莱曼这位落难国王看上去落魄极了,西班牙人占领马尼拉时他尚在城外领兵,随行没有丝毫贵重器物。

    陈沐进来前早有卫兵禀报,苏莱曼勉强靠在榻上,汉语并不生疏,道:“陈将军,我,我要向你行礼么?”

    苏莱曼的腿在战事中受到很严重的伤,右臂盖在毛毯里,但陈沐能看见他身上缠的净布。听说是被炮弹擦中,这也是程宏远说他以后不能再参与战事的原因。

    陈沐摇摇头,坐在侍卫从玳瑁港借来的椅子上,开口道:“等大王伤势痊愈,向北面天子的方向行礼即可,等我们夺回马尼拉。”

    苏莱曼缓缓点头,听到马尼拉,他的脸上灰败神色更重,摇头道:“我听说天军仅有四千,一样不是西夷的对手,他们的铳炮,他们有马尼拉,我没有粮食没有兵甲,只有玳瑁港和班诗兰城、退无可退,等我伤势痊愈,如果再被击败,就退到东面山里,他们打不进去。”

    这是个意志坚定的抵抗者,拥有将生死置之度外与西班牙人对抗的决心与意志。

    “大王不必担心那些,只要你尊奉天朝,得胜之后在吕宋、苏禄等地,陈某会设立都司以及羁縻的宣慰司,大王向天子朝贡,并接受天子册封。只要你愿意,养好伤势,回到马尼拉治理比从前更大的土地与更多的臣民,才是大王需要准备的事。”

    苏莱曼对此并无抵触,这是他应当做的,马尼拉王邸所在的街道,叫大明街。王邸的隔壁,是废弃已久的明朝总督官邸。

    “这场仗,已不再是孤军奋战,后面的战事由我来。”

第十九章 硫磺

    征兵。

    苏莱曼的命令从玳瑁港开始,由善于奔走的军士穿行密林,发往玳瑁港北面、东面各处聚落,带来少量新的战士与先前被击溃的散兵游勇。

    在玳瑁港东面,数千军士忙着伐木,清理出班诗兰城外大片林地作为新设军营,新兵与玳瑁港原有军士将在这里得到使用鸟铳及长矛的训练,作为今后的预备兵。

    从马尼拉到玳瑁港在陆上有两条路,一条需穿越山脉,另一条则要穿过密林与河流,驻防的兵力由海盗改为邵廷达所率五百旗军,在隘口要道架设火炮修筑垒寨。

    虽然驻防兵力变少,但阻击力量却增强不止一筹。

    施和的海盗仅有少量老式臼炮及佛朗机,火器更是火铳、鸟铳、快枪夹杂,即使这样零散的火器数量还少得可怜,五百人火力比不上一个百户,哪怕仅仅用冷兵器,都不结阵或许还能抵抗,一旦旗军结阵,两个百户就能把他们冲垮。

    海盗太容易被击溃了,虽然他们单兵凶悍异常,可一旦战局稍微不利,最先逃命的也是他们。

    玳瑁港西边离岸边不远的则是陈沐旗军的营地,船上半数兵力不是在港口就是在外海巡逻,留在营地的只有不到一个千户的旗军。

    陈沐第一个封出的官职是班诗兰千户陈八智,他现在是班诗兰城几千军队的教官。

    再没有比八郎一样精通炮兵、铳兵战术,既受训于陈沐的练兵,也指挥操练过戚家军的他更适合做新兵教官的了。

    戚继光对八郎的影响极大,陈沐让他从一个死小孩变成会用炮兵会开船还能带兵的死小孩,戚继光则让他完成从一个死小孩到军人、将领的改变。

    戚家军束伍可比他爹强多了。

    如果是过去,让他去带新兵肯定不乐意,谁都知道他想冲锋在最前线。但现在不同,接到命令的八郎在隔天交给陈沐一份从编伍开始的练兵方案,让陈沐一高兴就拿南洋大臣的印信给他盖了个班诗兰千户。

    傻儿子懂事了啊!

    “就按你的方案,编兵为卫,最先提拔的小旗从汉人和懂汉语的人里挑,如果吕宋人懂汉语,优先用吕宋人。陈总兵会在近日运来两千八百杆鸟铳供你使用,这是个长远的计划。少则三月、多则一年,依战事优劣而定,如果一切顺利。”

    陈沐对魏八郎道:“一年半载,我要你在班诗兰城练出五千六百精通铳、矛、兵阵,并令行禁止的预备兵。”

    这是一个卫的兵力,没有火炮,因为陈沐军中火炮并不富裕。受限运力,他们携带的野战炮少得可怜,全军也只有二十门二斤炮与十门五斤炮。

    当然如果情势危机,也可以把舰炮拆下来,快速让二斤炮用于城防达到上百规模。

    超过五斤的火炮就不用想了,粮船上少数驮马用来运粮都只够打千人规模的小仗,只能现在正回南洋港的福船一次一次往马尼拉运。

    那现在他的火炮怎么办呢?海盗和海商以及征募的本地力夫来拉。

    海陆沿线布防外,斥候也没闲着,由本地人与旗军共同组成的两路斥候摸向马尼拉,他们肩负的使命不同。本地斥候探查军情与西班牙人的动向,旗军斥候则负责测绘地形勘察地势。

    除此之外,陈沐与林凤的人伙同斥候一同出发,他们需要混入马尼拉,找到李旦与庄公。

    “下一次,南洋卫需要向玳瑁港运送硝石和许尔瑾,同时卸空的福船会把硫磺运回南洋,大明的硫磺价格是每石六两,一艘福船可运千石。”

    陈沐手里握着一柄装在木鞘里的奇型短剑,在地图上划拉着皱眉道:“本地采集硫磺,一月能采多少,卖价又是多少?”

    硫磺是吕宋的一个特产,既不贵重也不算暴利,但陈沐需要用这个换硝石,单纯从价格上一斤黄能换两斤硝,陈沐的后勤辎重除了广东都司自产外都要依靠民间供给,由不得他不算。

    “岛上遍地都是,如果大帅愿意,在下愿在盛产黄的海岛上用大明匠人,募本地人采黄,半月之内就知道能采多少了。”

    李禹西是大商,头脑不是开玩笑的,直接打算干无本的买卖,开个矿场出工钱就行。

    “行,采黄算你的,把硫磺运到港口,一艘船给你银四百两,其中一百两是给工人的,招工也要吕宋人优先,这能保证每个工人每月工钱至少一两。出力气不偷不抢干活,这点钱是人家应得的,可不要墨了。”

    李禹西感觉自己有点牙疼,哪怕早在帅爷还是军爷的时候,他在濠镜就早有领教陈沐的霸道做派,此时此刻他依然觉得很难受。

    这个人居然把每艘船在运送大明之后的利润都告诉他,然后再对他说一艘船让他赚三百两,明明白白的。

    倒不是他嫌赚的少,哪怕一艘船三百两,如果每月他能弄到四十船硫磺,依然能赚万两以上,一年十万两白银,只需要募一堆矿工,在大明没这么容易赚的。

    尤其在硫磺是大明禁止出海售卖的情况下。

    但问题在哪呢?

    问题在一福船硫磺在大明的卖价是六千两,哪怕价低,也有至少四千两的利润。帅爷需要做的就是把原本要空船回南洋港的辎重船,在港口多装次货,找地方卖掉就行。

    还口口声声说人家出力气拿钱是应得的,不能黑;可咱张罗这事就不出力气了,赚钱就不应得了吗?

    紧跟着他听见了什么?

    陈沐根本没理会他的表情,拿着那把怪异短剑在地图外缘的木桌上划着,喃喃自语道:“运到台湾吧,让合兴盛的船商到那去取,一船三千两,别的事陈某就也不管了。”

    “濠镜,帅爷,运到濠镜,李某一船四千两收,都能贩出去!”

    “喔!四千两还有赚头。”陈沐大为惊喜地看向李禹西,点头道:“好,那就运到台湾,一船四千五百两,四千五百两还有得赚么?”

    李禹西的表情像吃了苍蝇,可他还指望跟着陈沐,无可奈何道:“有的,还有的,但真不能再涨了,再涨就卖不出去了。”

    “行,那就这么定了,你在台湾一船四千三百两。”陈沐满意地笑了,从木鞘中抽出一尺六寸但却像双手持握的短剑,随手取来鸟铳,把短剑从铳口塞进去递给李禹西,道:“豪商再帮个忙,把这杆铳给港口天时和尚送去,让他给陈某编一套铳刺术。”

第二十章 趁虚

    铳刺是南洋打的,跟着辎重一起运过来,因时日尚短,辎重中铳刺仅有千柄。

    剑状起脊,包钢打造,为省事并未开,也就是血槽。因为明代刀剑大多开,这东西多为装饰或剔除锻造瑕疵,最大的意义在于材料少的时候能够节省材料。

    广东不缺铁也不缺钢,哪怕南洋卫用木柴、石灰炼铁并多次锻打,陈沐依然担心有些铁含硫过高影响兵器质量,他肯定不会用节省材料的方式来做铳刺。

    优点是同样步兵数量,他的鸟铳更多,早早就能把敌人矛手干沉;缺点也和历史上塞式刺刀一样,有时候不容易拔出来,基本上一场仗塞上铳刺,就从铳手变短矛手了。

    他的铳才四尺长,加上铳刺也不到六尺,如果单纯对长矛依然处于劣势,但至少不必携带腰刀。

    这种铳刺也只是权宜之计,仅仅装备陈沐麾下先头旗军当中,让他们在近战中增加些许优势,在接下来的辎重运输中将不会再有这种铳刺。

    会有新的卡榫式铳刺,不过即使有工部匠人软剑钢的方法用作弹簧,配件精度对匠人手艺依然有太大难度,即使做好产量也高不到哪里去,急也急不得,何况新式卡榫铳刺也不能直接装备在现有鸟铳上。

    陈沐干脆连新铳也一应设计了,设计图跟辎重船一起送回南洋。如今水力锻锤、钻床;手工切削工具床都提高了生产力与加工精度,还有发火技术上的革新,能给新铳带来长足发展。

    新铳全部采用燧发,铳床尾部使用符合人体的铳托,铳管头部箍上配合卡榫铳刺的刺套以不影响通条。不过考虑到下一步战争所需,并未加入膛线及米尼弹进入设计之中。

    他另附了一份设计图给关元固送过去,让他去琢磨、实验,以后应用在少量更厚更耐用的铳管上,还可以搭配小型望远镜,在陈沐发起傻笑的白日梦里,他将在几年以后的部队中配备一些狙击手。

    而他为此所做的准备,就是传信白元洁找葡萄牙的商人购进一批橡木,并向他们询问切实可行的玻璃制法。

    不过这些事都没有眼下的战争重要。

    随派出的斥候回报有人没能活着回来,明军登陆吕宋岛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西班牙人知道,不过这个时候走漏消息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仅比斥候回归晚上两日,邵廷达所驻守的山道隘口狼烟滚滚。

    不论动机是因为走漏消息或追击斥候还是蓄意剪除掉吕宋苏莱曼这个威胁,距班诗兰城以南六十里数道狼烟都意味着一件事西班牙人,杀来了。

    玳瑁港左近人心惶惶,唯独让陈沐感到安心的是由远及近几座烽火台都是两道黑烟在天边化作细线,这意味着敌军兵力在两千左右,邵廷达占据地利,手上攥十门二斤炮,即使不能据守一日,有炮队在,真遇危急且战且退不是问题。

    “石千户先率五百旗军前去支援,但凡不能抵挡就后撤二十七里,适合穿插合围。陈某一个时辰后出发,如果你们不在三十里外,我会继续奔袭。”

    石岐领命随即奔赴营地,营地响起聚兵鼓不过片刻,五百整装旗军向南方奔袭而去。

    陈沐则召集部下众将议事,同时派人告知陈,增派三个船队至玳瑁港。

    “陈某猜测,西夷尚不知我大军登岛,因李旦传回密信,吕宋岛现仅有吕、倭兵六千,西夷数百,其中还有李旦所募汉人近千。”

    陈沐在帅帐中铺开旗军测绘的半个吕宋岛简易地形图,对诸将道:“其中西夷兵的驻防依李旦所说,马尼拉驻军三千有余,分布在城中各处,他们在城中新立王城尚未完全筑好,只有西夷才能进入王城。”

    “另外数千军兵多散布岛外,有向东进剿部落村庄的,有监督伐木的,还有防范河流要隘,这消耗其大量兵力。”

    “如今西夷发兵两千攻玳瑁港为邵千户所阻,西夷动用这两千兵力是从哪来的?”

    陈沐手按在地形图上,扫视诸将。

    邓子龙肃容道:“陈帅的意思是借此时机攻取马尼拉,如这支兵力由马尼拉调取,此时城中空虚;如果不是由马尼拉调取,援军不足;除非他们从吕宋岛外调来兵力,否则此时都是攻取马尼拉的大好时机。”

    就是这个意思!

    “暂时不用的小鲨船上卸下十门二斤炮,邓将军,我需要你率其余舰队出海湾向南行四十至六十里,傍晚之前如果靠近海岸山间燃起烽火,说明战事得胜,若次日正午仍无烽火,就撤回班诗兰城;此后两道烽火前行三十里、三道四十里、四道五十里;一道烽火是停锚。”

    “直至三百里外,有个小海湾,正午开船,夜里即可入马尼拉湾,但路上行军慢距离远,要等我一到三日,如果陆上没出现,就需要你海上进攻马尼拉,我应克服一切困难赶到。仅仅自外围进攻马尼拉,造出声势,不会攻入城中巷战。”

    “你需要趁此时机把马尼拉湾所有敌舰全部击沉或俘虏林首领!”陈沐说着将目光转向林凤,道:“你有两千部下,率他们同邓将军一起南行,倘若我没有出现,即同邓将军一起进攻马尼拉,如果陆上围城没有问题,你就率船队绕吕宋岛,至此。”

    陈沐指着吕宋岛东南被西班牙人命名为卢塞纳的狭窄地带道:“登陆后夺取这座城镇,那是吕宋东南及其余诸岛向马尼拉陆路增援必经之地,我需要你伏击试图通过那的所有敌人,不放一兵一卒北上。”

    林阿凤没想到自己也被划为主要战力,抱起拳来张口顿了顿,这才铁了心道:“在下遵命!”

    陈沐点点头,再度扫视众将,扣上兜鍪道:“诸位,跟我去拿下马尼拉。”

    拆卸船上火炮换上炮车时,从陈来岛开来的小船上,陈营兵押下来个西方人,推推搡搡地送到陈沐整装待发的营地里,营兵行礼后正要说什么,却被陈沐制止。

    陈沐看着葡萄牙人平托,诧异问道:“平托老先生,你不在濠镜,到吕宋来做什么?”

    葡人夸张学派作家平托抬起手指顶了顶自己的眼镜,摘帽示意后,有些紧张地说道:“陈将军,你启程太过保密,让我错过了机会,我雇了商船才赶到吕宋,被另一位陈将军捉住。明国南征是件大事,希望能得到跟随将军身边经历战事的机会。如您所见,我虽然老了,但还是个冒险家,不论胜败,这都是一场伟大的战争,应该有人记录。”

    “不论胜败?我只会赢。”

    陈沐轻笑一声,缓缓摇头,道:“我再给一刻时间考虑,如果你决定跟着我,从今往后十年,都不能离开。你的著作也只能在十年后才能出版。当你想逃走,就会被杀死,限于你的年龄,很可能死前都不能离开。”

    “如果你依然想加入,我会在我的幕僚里给你留个位置,每月发给你俸禄。”

第二十一章 计划

    邵廷达驻防的地方叫莽虎山,名字是莽虫自己取的,因为这地方根本没名字,就是个无名山头,与最近能称得上‘山’的地方隔着七里不通人行的茂密丛林。

    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在仅容两马并行的潮湿泥路两侧各有一‘座’一丈来高的石头堆,邵廷达说这俩石头堆就是莽虎崖,驻防无聊,他还专门立了块木牌,写着仨大字让人打进道旁,算是命名了。

    还说如果这打了仗并赢了,他就找人刻个石碑,勒石记功。

    结果别说木牌被轰成木渣,就连他起名的两块石碓,也被轰得七零八落。

    “可他娘别提了,吕宋人被西夷驱赶着往上冲,西夷在后头放炮,刚他娘把左边的含鸟猢狲打退,右边的又上来。”闷头赶路的邵廷达满脸憋屈,“好像轰坏他们几门炮,但没用,人太多了。”

    石岐非常诧异,道:“你部下没死几个人,有那么惨烈?”

    石岐离莽虎山还远,就遇见邵廷达派出骑马斥候说他要撤退。邵廷达就这一匹马,又转头把陈沐给石岐的命令重复一遍,邵廷达顺势就一脸晦气地退了下来。

    “可不没死几个人,见咱炮多铳多,西夷根本没往上来,除了躲后边放炮什么都不干,放了炮也打不准,就指着倭子跟吕宋人往上冲。地方窄他们展不开,一挨打就乱,乱了就退,退了再上,也就能打死二三百人。”

    邵廷达都不愿意多说,他急急忙忙退下来是因为鸟铳铅丸都要打没了,他又不可能消灭掉那么多敌军,能一次次打退但战果不大,一旦没铅丸炮弹他想跑都跑不了。

    只能先把火炮运走,然后再退,借战壕前防御工事拖慢敌军追击,撤退后同石岐汇合。

    “他们要么不带炮过来,带炮就追不上,战壕火炮是迈不过来的,得填出路。”就算已经撤退,邵廷达依然心有余悸,道:“他娘的,真没想到能活下来。”

    敌军之不堪一击,超出邵廷达的想象。

    两支旗军在撤退途中相遇,石岐并未与邵廷达多做交谈,挥手让部下旗军让出通路,待邵廷达部穿过后随即布置掩护撤退。

    石岐携带了许多火器。

    先是在撤退途中埋下踏发与绊索地雷。这俩新东西跟陈沐也有一丁点关系,是戚继光在蓟镇弄出来的,被陈沐带回南洋卫制造,装备在远征军中数量不多。

    这并不新鲜,欧洲在十五世纪时也出现地雷,多用于要塞防御战,还并未大规模发展应用于野战。

    在这个消息传播缓慢、人员流动闭塞的时代,任何科技从诞生到发展都需要漫长时间,尤其是有些东西根本来不及发展就已经消亡。

    除了地雷,隔一二里地,就留下一小旗旗军带着木匣小旗箭隐蔽阻击,这东西在狭长地带对大规模冲锋的敌人就是噩梦,只需要两匣小旗箭,就能把成百上千人吓得不敢前行,再加上偶尔出现的地雷,把追击部队吓成惊弓之鸟。

    简直要把担任这支西班牙小队指挥官的上尉气死。

    好不容易把火炮从明军挖掘的战壕上挪出来,追击不出几百米,突然轰隆一声把人吓得够呛,赶紧派人去探查情况,地上炸个坑,运气不好的士兵腿被炸没了,跟俩仨被碎石击伤的士兵倒在路边哀嚎。

    再追出去没几百米,树林里人影绰绰,紧跟着哧哧的怪音曳着尖啸,插着棍子的火箭窜过来,砰地一声在人群里炸开,又炸伤十几个人。

    但中国人这种怪异的兵器并不是每次都那么精准,西班牙上尉亲眼看见不止一次,火箭不是被树林挡着钉在树上炸开、就是被树杈挡一下偏移着窜上高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

    可这两样东西确实对军队士气造成很大打击,哪怕死在这上的士兵加到一起都不到五十,没有人敢继续追击。

    凶悍的倭人还好些,只要开出赏罚,他们很乐意向前追击;但马来人与苏禄人不同,他们根本不在乎钱财,甚至有很多人根本不觉得金银是有用的东西。

    追击被迫延缓,前面的倭人受命小心翼翼地探查,大部队在后面慢条斯理地跟着,西班牙上尉派人回马尼拉报信,称他们在路上遇到‘生理人’的阻击,奇袭被延缓。

    班诗兰城的苏莱曼随这支‘生理人’军队回还一定会得知他们进攻的动向,要准备强行攻城,请求马尼拉指挥官发派舰队同时走海路进攻班诗兰城。

    明人被吕宋的西班牙人称作生理人,还要说到招募李旦为帮手的那个菲律宾总督外孙,西班牙海军上校胡安萨尔塞多和明朝商船的第一次接触。

    他们袭击了明朝商船并取胜,在问话中他问明人过来是做什么的,闽人说是生意人。因为发音,萨尔塞多就发明一个罗马拼音,sangleys,生理人来称明朝人。

    因为吕宋的明人实在太多,后来生理人这个词就随西班牙对吕宋的进攻而传开。

    “伤亡不大,战力低下,我们在狭窄密林的开阔处伏击他们。”

    陈沐所拥有的情报远比西班牙人多的多,当他与邵廷达部汇合,对战果非常满意,道:“再向后撤四里,过来时有一片开阔地,如果时机把握好,能围歼他们。”

    “石岐你不要撤,带你的人分成两部,散到左右林间,走得越深越好,隐蔽行踪,西夷通过这里时也不要出来,等我们在北边开打,你们从后面大道上埋些地雷,在林子里大作声势,击溃他们。”

    陈沐不想放这些人回马尼拉,哪怕这么长时间明军登岛的消息多半已经为马尼拉驻军所知,他依然想直接俘虏甚至歼灭这支部队,为接下来的马尼拉夺城开个好头。

    石岐部听令散入林间,由陈沐军助其隐去行迹后也向后退去,不变的是为了不让西班牙人搜索左右密林,留下几支小旗在沿途带着窜天猴埋伏下来。

    挨打了他们就只会注意前面,不会注意左右了。

    “这东西永远都他妈的没用!”

    陈沐看着日薄西山却无法向海中邓子龙部点燃烽火,气急败坏地做出另一份计划,“工兵百户去布置防线工事,咱先送他们回家!”

第二十二章 首战

    计划赶不上变化极其常见,军争的谋略,是在有限的情报中臆测最有可能的变化,以期提前做好准备,就像下棋时多算几步。

    兵法是心术,从这个角度来看兵书也可能是最早的心理学书籍。

    因为错算错一步,后边的就都没用了,算对的不一定就确实能赢得战争,但总是算错,绝对不能在战争中保全自己的性命。

    比方说陈沐没想到,西班牙人在即将进入他的伏击预设战场前,不走了。

    “多走两步少走两步都好,老子战壕都挖好了,这帮王八蛋在这停下算怎么回事!”

    大概是石岐的火箭把西班牙上尉射急了,也可能是心里掐着班诗兰城距离与海路速度,让久经战事的西班牙上尉不再急于追击。

    更有可能是他终于意识到这么追下去永远都追不到这支生理人军队,眼看天色已晚,其率领的两千多由吕宋、苏禄、倭人、马来组成的军队干干脆脆地停在路边摆着长龙,掏出随身携带的食物吃了起来。

    西班牙人甚至还在队列中间搭出小帐篷,看样子夜里就要在这儿歇了。

    道路弯绕,又有密林阻隔,即使仅距数里,陈沐费尽心机做了一遭爬树将军,也只能透过望远镜望到远处树影遮挡中的炊烟,看不出西班牙人的布置。

    “回来的斥候说,他们好像就没布置,人都随便在路边靠着树歇息,前头的倭子又唱又跳高兴着呢。”邵廷达也显得无可奈何,道:“他们也放了斥候,在林子里踩了俩地雷,走了三里就回去了。”

    陈沐拍拍身上的土,看着隐蔽在战壕、灌木里的旗军,无可奈何地张张手,道:“现在没办法了,火炮派不上用场,夜袭能赢么?”

    吕宋边远的小窄道不远就是密林丛生,这段路又弯弯绕绕,远了炮弹打不出去,近了火炮会堵住后续兵力。偏偏最大的问题在哪呢?

    在于陈沐不能等到明天。

    倒不是邓子龙在海上等着,若单单邓子龙,最大的问题不过是派人回班诗兰城,明天告诉回港的邓子龙接着往南走罢了。

    关键是石岐那五百人啊!

    他们几乎是擦这边歇了,无非是西班牙联军在道路上屯了一里多远,石岐的人在他们左右林子隔一二里地钻着。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西班牙人先发现石岐,石岐肯定挡不住,而且还没法退回来。

    唯一扭转局势的方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石岐很聪明,现在他应该会让部下再向南走一点,绕到敌军后面,那样最好;即使没有,在左右对夜袭战果也不会坏,一打敌军肯定要乱,你和他们交手过能赢么?”

    这个问题对邵廷达显得有点艰深。

    他蹲在地上,让养儿病秧子拾了根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琢磨半天抬起头道:“俺觉得,能赢。”

    陈沐拍手一咬牙,张手招来部下整军,八百旗军聚兵,“那就干了!”

    病秧儿是孤儿,岁数跟八郎差不多。娘病死后他爹落草投了李亚元,病秧儿就被送到英德养济院。

    邵廷达在战场听命把作为俘虏的他爹处死,得胜回还的路上去英德领了病秧儿养在身边,这小子体格比小八还壮实,他这个病秧儿的名字,说的是他娘病死的。

    从莽虎山撤回来的旗军重新分了弹药,留下仨小旗看护火炮,左右二百人从林子里朝西夷驻地道旁摸过去,陈沐则选择直接从中军杀过去,堵敌军前路。

    陈沐手上只有三百多人,这帮人都是他家丁里最老练的铳手,推着一门二斤炮分三阵大摇大摆顺小路朝敌军行去。

    他一样是兵分三路,左右隔十几步灌木里走俩百人队,路中则亲率百人队推火炮呈密集阵型走过去,炮膛里塞着葡萄罐,炮车两边旗军抱四匣小旗箭,后边掌心雷小旗,再往后全是铳手。

    间隔着就没多远,虽然天色黑了,像他们这种大队行走也摸不近,离敌军前阵歇息还有一里多远就被树上藏着的哨探发现,林间响起吕宋人的高声叫喊,阵前亮成一片。

    一串爆豆般的铳响,树上哨探栽下来。

    陈沐面无表情挥手下令,“阵形摆开,继续前进,准备迎敌;诸小旗,倘阵形被冲乱,各率部下结小阵厮杀,切勿慌张。”

    远处响起倭人骂骂咧咧的大喝,骚乱离得还远,陈沐也不深究说的是什么,只管列阵前进,不一会就听见前面有人群奔走而来的声音,隔着林间能见到火把光亮由远及近。

    “止步举铳,小旗箭准备!”

    眼看前面几十步视野还算通畅,陈沐发令,隆俊雄带家丁强健者提着大盾护在左右,身前旗军纷纷举铳呈轮射阵形。

    两边灌木棕榈让展开的兵阵有些散乱,但敌我双方都一样,没人能在热带雨林摆出大阵。

    尤其是率先冲过来的浪人,根本没有阵形,拖刀举铳怪叫着冲杀出来,冲得最快的浪人头子迎面撞上飞射的小旗箭,被箭头钉在胸口,吃痛下被火药推着硬生生止住冲势,超后倒退好几步,装在人群里。

    左右倭兵争相搀扶,胸口长箭砰地一声炸开,飞射的铁碎立杀数人,就那被小旗箭射中的浪人魁首脸白,竟未被铁弹击中,只是箭簇被爆炸向内推了数寸,死相不算难看。

    受西班牙雇佣的浪人一路上对小旗箭这种兵器习以为常,尽管杀伤颇多,余者并不畏惧,一时间放铳的放铳、举刀跳战的举刀,士气极其高昂。

    陈沐身边都是老兵了,走南闯北灭过倭寇击过鞑靼,这种声势吓不住他们,随旗官一声声命令,当先直面冲锋的旗军一步步退,鸟铳一排接着一排放响,转眼射速最快的前三轮鸟铳齐击就被放出。

    硝烟弥漫里,前冲浪人便倒下一片,几个落网之鱼凭超人悍勇冲杀近前,硝烟里丢出几只冒火圆瓜,紧跟着就在身后炸响,漫天铁碎里被打得千疮百孔。

    “左翼轮射,放!”

    陈沐目光闪烁,真要大阵仗,他真未必能照顾周到,但这种狭窄区域的千人之阵,只要有这些军队,能赢他的还没出生呢!

    左右两翼铳手轮放,当眼前硝烟尽散,前面的浪人在退、后面的吕宋兵在进,小道上挤做一乱,二斤炮被推上前去,轰隆一炮在路中炸响,漫天葡萄弹喷炸出去,这是伏兵进攻的信号。

    一时间密林各处旗军喊杀,林间两侧伏兵对道中敌军鸟铳齐放,正式将远征军登岛首战打响!

第二十三章 倒戈

    清晨,海岸边山雾尚浓,卷卷狼烟无端升起,让海船上邓子龙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陆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原本应在昨夜点燃狼烟的陈沐隔了一宿,看起来战事应当是打胜,却仅仅让他前行三十里,这不符常理。

    他们是突袭,本就占据极大优势,无非是因与圣巴布洛船队作战让明军对西夷海上战力有些许认识,从而部署中更加谨慎。

    但此时陆战已息,当下应速进马尼拉才对。

    不论如何,眼下他们都只能凭借山间的烽火来传递信息,邓子龙也只能率舰队依令前进三十里。

    清晨的莽虎山湿气极重,露宿野外一夜让陈沐对接下来的奔袭感到担忧,炎热潮湿的气候对从广东过来的旗军还不算难以忍受,真正难捱的是露宿在外的蚊虫叮咬。

    幸亏旗军的携行具带着漆过桐油的帐布,就算这样,他们昨夜依然不好受。

    他需要一支辎重队,魏八郎带着几百新兵,押运水桶和石灰赶来,依照闽广驱虫的方法制液,来让他们随军在驻营时驱虫。另一方面,缴获的军械与袍泽尸首要就地挖坟埋葬、更多敌军尸首也要处理掉。

    这种天气,巨量的尸首在道旁堆积,要不了多久就会让这片地域变成瘟疫的温床。

    昨夜是一场大胜,连贯且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把这支兵力庞大但构成复杂号令难以统一的军队陷入混乱,很多敌人甚至不是被旗军打死,而被失去火把后草木皆兵的友军杀死。

    他们都打乱了,包括陈沐的旗军,也一样在战事末尾失去阵势,转变为一个个总旗或小旗率领的小队,但分散的原因不同。敌军是溃散,他们是出于追杀清剿的目的。

    真正硬碰硬的战争在火炮放响后仅仅持续多半个时辰,接着就散乱为局部厮杀,直至深夜密林里仍然有不间断的小股遭遇战,旗军在夜里摸黑返回,超过二百人直至清晨才陆续归队。

    他们的损失很少。

    “让伤兵去指挥俘虏挖坑,把敌军尸首埋了,离咱们的坟远点。”

    陈沐只睡了两个时辰,跟几名家丁吃力地抬起原木挖出的简易棺材推入坟坑,从旗军手中取来铲子填土。

    昨天夜里,他部下有个百户被火枪流弹打死,除此之外还阵亡几十人,更多的旗军负伤。本来数十人阵亡是可以避免的,敌军从一开始就乱了,后面更是大片投降甚至倒戈的都有,只是他们的兵阵也在追击中乱了,追进密林很容易被人偷袭。

    他们俘虏了上千人,几乎要赶上他麾下还有战斗力的旗军数量。

    昨晚的战斗太过混乱,陈沐怎么想也想不出还能碰上战场倒戈的,眼看占据不利,上百浪人在几人高喊着汉话率领下拔刀斩向友军,就连西夷的队长都被他们突然倒戈砍死,等明军一靠近,在战场上丢下兵器坐好,非常乖巧冷静。

    把旗军都惊呆了,留下点人看管剩下人接着投入战斗,等到仗打完都忙着收缴俘虏兵器,就把他们放到一起看管,直至清晨才想起来他们,陈沐就让隆俊雄去问问。

    “那些浪人,怎么回事?”

    主要是这帮穿武服持倭刀,跟倭寇混在一起的家伙哇哇大叫汉话让人感觉太奇怪了。

    “就是日本人,在吕宋生活好几年了,领头的叫莲斗,最早倭国商船上的护卫,遭了海难,被泉州的商贾救了,豢养着做刀手,会讲汉话,几年里有些倭人跟着他讨生活。”

    “马尼拉被西夷攻占,他们这些人就成了西夷的兵,至于倒戈。”隆俊雄感慨世事无常地摇头笑了,

    “他喝醉的时候西夷兵打过他,见势不妙就顺手杀了。”

    说着,隆俊雄抬手奉上一小块碎金和几钱银子,道:“他藏在身上的积蓄,问帅爷能不能把他们放了,随身的兵器、银钱、衣服,什么都不要,就想保条命。”

    陈沐坐在炮旁认真地通着手铳,转头看了一眼远处跪坐端正的二十几个倭人,又看看隆俊雄手上碎金,抬眼问道:“你想留着他?”

    “厮混几年能弄到半两金,也是个有本事的。你要是不想留,就把钱放到战利里;要是想留,就把钱给他,打马尼拉他们先上,要是还活着,在马尼拉查查底儿,没问题就当亲信用。”

    隆俊雄大喜,咧嘴笑道:“多谢帅爷!”

    行完礼跑过去把金银丢给莲斗,给二十多个倭人发了四把刀,指派他们去监俘虏挖坑。

    等太阳出来,这边好像离太阳近一点,日光透过树荫晒得脖颈很热,随魏八郎率新兵赶来,完成俘虏押送交接后,陈沐军分兵三部先后前进。

    俘虏太多了,原住民居多,他打算把其中大部分俘虏押至班诗兰城,看苏莱曼能招降多少,剩下一部分愿意跟他前往马尼拉的,则跟莲斗一起,把他们分开混编后分发少量兵器。

    三部兵马各带百十个降兵,由邵廷达为先锋,石岐押炮队后发,陈沐则等后续俘虏、战利被输送完才开始赶路。

    休息时从濠镜漂洋过海找陈沐的葡人平托在旁边写写记记,这会陈沐真的相信平托年轻的时候是个冒险家了,昨夜的战斗中虽然平托没有参战,但跟在陈沐身边也非常镇定,甚至还给陈沐提了几个西班牙人会做出的应急反应。

    立了功勋。

    陈沐觉得很好奇,老平托虽然是葡萄牙人,但他们国家似乎也不愿与西班牙为敌,但他却在陈沐麾下分外起劲,就像……就像和西班牙有仇一样。

    “将军,我接受你的雇佣,你也做出承诺每月给我发薪水,作为雇员我应该为你出力。何况我们和西班牙签过条约,在教皇仲裁下,亚速尔西三百七十里东边的一切都属葡萄牙,吕宋本该是我国商路,腓力背弃条约。”

    “虽然将军加入也不会让吕宋变成我们的,但比起西班牙人,我更希望吕宋在我们的朋友手中,如果将军拿到马尼拉,葡萄牙人可以来,来做生意吧?”

    陈沐笑了,挥挥手道:“别写了,上路,今天行军三十里是为了让士卒休息。与其想这些,不如担心如何让自己日行百里。”

第二十四章 行军【盟主‘厚朴1‘加一更】

    日行百里是不可能的。

    如果在明朝境内良好的道路环境下,陈沐的旗军还有可能日行百里,但在吕宋,他们最多只能行军八十里,正常则是五十里居多。

    泥泞道路前拉后推炮车严重拖了行军后腿。

    带炮吧,没驮马走得太慢,可不带炮陈沐就觉得不安心。

    吕宋岛西北山区缺少马匹,道路都是在狭窄山区里,远征军也没带多少马过来,所带来的也只是传令马,传令马是不能用来拉炮的。

    不过拿下马尼拉,这就不再是大问题了,马尼拉附近有马。虽然从大明带来的马在雨林生活并不舒适,但印度马在这边应该能很好习惯。

    解放马尼拉后,陈沐就打算通过葡萄牙人让他们从印度向马尼拉输送一批印度马。

    当然,也许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愿意送给自己一些上好的欧洲战马呢?

    就像饥饿的人满脑子都是食物一般,陈帅在观看部下漫长徒步行军中满脑子都是战马。

    观看?

    当然,他骑着黑娃呢。

    作为一名心疼士卒的优秀将帅,他为如何让麾下勇士保持高昂战力操碎了心。

    而且他每天都有一个时辰与士卒一道步行呢毕竟总在马上颠着,大腿屁股也挺不舒服的。

    手下有吕宋岛西北本土百姓担当斥候,行军方便许多,不论摸进林间还是攀爬高山,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小路,就连引燃烽火都不用陈沐操心。

    莽虎山一战后,尽管行军缓慢,足足走了数日才抵达与邓子龙约定距离马尼拉二百里的无名海湾。

    尚有十余里路程,就有邓子龙麾下旗军一路跑着来报信,请他速至海岸,等他骑马过去,庞大舰队正在海岸停靠,又修船呢。

    “陈帅,这次马尼拉是真空虚了。”

    邓子龙在岸边开心得合不拢嘴,指着搁浅在浅滩的一排大船道:“前日海上遇到西夷船队,八艘大船,小艇炮舰十四条。”

    “载兵近千,除了走脱两条大船一条小艇,剩下的都在那了。”

    陈沐放眼望去,小船他叫不出名字,大多比小鲨船还要小些的通讯船;大船则多为克拉克或卡拉维尔形制,但艏艉稍低,至少四艘不是战船。

    不过混进一艘福船算怎么回事?

    西班牙人还不至于到用福船的份上。

    这样的船队在海上很厉害,但对上邓子龙只有吃亏的份,没别的原因,邓子龙有包括从陈处调派四支在内的十三支船队。

    不论战船数量还是火炮数量他都不吃亏。

    何况还有赤海与铁甲两艘超过常规的战舰,除非西班牙人在菲律宾还有圣巴布洛号那样的大盖伦,不然海上狭路相逢就是不对称战争。

    “那福船是咱的,伤亡如何?”

    “伤亡不小,打没了俩船队,一艘大鲨船修修勉强还能用,另外一艘没拖到海湾就沉了,十艘小鲨船都没了,水兵死了三百二十三人,里面有四十是陈总兵部下营兵。”

    陈沐心里平静地让自己诧异,所谓慈不掌兵并非是要对士卒狠毒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在需要的时候,明知是死依然要把他们推上战场。

    就像此时此刻,性命是一个数字,而且还是一个在他承受范围内的数字。

    “战至最后,一艘西夷大船为船队所围,我把福船派过去跟他们跳荡,那是艘兵福船。”邓子龙指了指千疮百孔的西夷大船道:“从玳瑁港出海前依陈帅所说,把徐先生撵下船,他让我看了译的西夷海战兵书。”

    说到这,邓子龙的面容更加慎重:“西夷跳船着实凶险,往后跳战精熟之前当能避则避,多以船多炮重胜之。大帅,南洋船厂该造更大的船舰与火炮了。”

    得了,陈沐在邓子龙身上也能看见自己了。

    邓子龙不但也成了实操派,而且还更加推崇大炮巨舰。

    简直喜闻乐见,这个世界居然也有人催促陈爷去造更大的战船与更大的火炮了!

    “那书先让徐先生在玳瑁港译着,如你所说,马尼拉现在空虚。”陈沐展臂指向近海停泊船舰道:“没受损的兵船还有多少?”

    陈沐对西方人的书籍很看重,这些东西早晚是要统统翻译过来的,但现在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不论军事、技术还是其他书籍,甚至他们所拥有的教育体系,对陈沐而言都是极好的战利品。

    “让林首领开船吧,去截断宿务来援的陆路,先在马尼拉湾外围他们几日,不要让船跑走。我这边不必担心,又得了几门火炮,如果到时候登陆作战,城里额系赤巾的是自己人。”

    说着,陈沐满意地笑道:“现在他们应当连觉都不敢睡!”

    开玩笑,派出舰队出海几百里就被彻底击溃,同时带回大军压境的消息,就依照马尼拉极少的驻军,谁敢睡觉?

    如果易地而处,陈沐肯定会选择带走马尼拉的财富,保留兵力退守宿雾岛,合兵之后再谋夺城。但西班牙人不会这样做,他们太好斗,宿雾岛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好选择。

    宿雾没有坚城。

    马尼拉额系赤巾的是李旦所募手下,数百近千人肯定不是都保险,但陈沐觉得李旦在海上闯荡这几年,心里肯定有底。

    邓子龙虽打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海战,但这对他们是好事。虽然会使他们面对一座严加防范的马尼拉,但这不是问题,城池总是要严加守备的,能在城外消灭敌军主力,是最好的结果。

    清点接战得失,战船卸下备用船帆些许,供陆军补充辎重,赤海号扬起大纛,铁甲舰紧随其后,八支船队浩荡启程,开向马尼拉。

    陈沐则率陆军稍缓,仆从军依照旗军分出三个百户,各小旗下发胸甲靠旗,明军则全副武装,尽管兵不过千余却也旌旗阵阵,随一声号炮放响,一根根军旗自阵中立起,大军呼喝三声,起兵而走。

    百户千户扣上青赤铁鬼面甲,踱马偏出几步,回首看旌旗招展中列阵齐行挟刀扛铳的麾下旗军,面甲下露出没人能看见的笑容,踱开坐骑大笑而走。

    伴着军鼓,扬尘里传出笑声。

    “风风光光,跟我去接收马尼拉!”

    明军靠三角旗出自《平番得胜图》

第二十五章 赤巾

    没人会坐以待毙。

    自收到海上舰队受挫的消息,驻守马尼拉的西班牙的确像陈沐想象中那样寝食难安,尤其在陆上逃回的溃卒带回足有三千兵力在前往班诗兰城路上被击败的消息。

    “何止是击败!三千人跑回不足二百,连义父军兵是什么样都说不出。”

    李旦抬手揉面,本该非常轻松高兴的事却令他愁容满面,看着周围忙着搬军械运木料、挖壕沟起木牌的手下,心意烦躁地饮了口酒,咬着牙暗自发狠。

    见首领烦闷,周围几个李旦心腹散开去督人挖沟。

    不一会,腰插倭刀的庄公快步走来。

    庄公个头比旁人矮些,行走时大袖抱臂,右手总是扣着刀柄,行走时总让左侧身体靠近围栏木柱墙壁之类地方,步子走得很大两腿长得很开。

    这样的身形动作,即使在夹杂各色人种的马尼拉也是独树一帜,极易辨认。

    远远看过去,就是秃头虎背,熊腰罗圈腿。

    庄公不苟言笑,抱剑自顾自坐在李旦不远,李旦似乎对他过来早有预料,问道:“杀了?”

    “嗯。”

    听到答复,李旦眉头才终于稍稍舒展,庄公去杀了几个他募来的头人。

    在马尼拉募兵并不困难,这里的明人都是一伙一伙,尤其那些会用兵器的,全十数或数十人依照乡邻与血缘关系抱着团,但又不像其他国家那样都是一伙人。

    哪怕一样是明人,相互之间仇视的也不在少数,因此李旦发出募兵消息后,很容易就募到几百人手,但不是每个小团体都乐于帮他对抗西夷。

    相当部分滞留在马尼拉的明人都不愿与西夷,这不是错,因为他们早年都是商船上的护卫甚至干脆是落难商贾,哪怕远离国土,多数只是想要赚钱没想丢命。

    但李旦不行,他们不想拼命,就是在害李旦的命,所以比较起来他还是更喜欢域外的日本人。

    他把酒壶朝庄公那边推过去,道:“头人死了,都是一盘散沙,只能听我的。不过现在,跟义父见仗不可避免……你能夺城门么?”

    这就是李旦发愁的来源,西班牙人命令他在城外布置营地,让他们和一千多吕宋兵在城外伏击前来进攻的生理人,在李旦看来,这和推着他去死没有区别。

    再没有人比李旦还清楚攻来的人是谁了,可不是萨尔塞多想象中支持苏莱曼的明人商贾,那是陈沐和南洋卫的军队。

    丢给李旦的选择只有一个,战场上一见面就得拔刀砍向吕宋人,晚一刻都不行。

    他是进过南洋卫军器局的,天知道干爹的军队会带多少火炮,他可不想被来自明军的炮弹砸死。

    但战场倒戈,也有很大几率会死。

    因为庄公的目光向西望去,在他们阵地西南是吕宋人的马尼拉,现在已经属于外城了,正西面则是西班牙人新修的城堡,曲折的城墙仅修好三段,中间大片都是木架土垒,修好的城墙上一门门火炮正冲着他们这个方向。

    三段城墙一段冲着他们、一段朝马尼拉湾,还有一段则面朝马尼拉老城。

    城墙和他们,隔着一条大河,想要夺城,只能通过河上宽阔石桥。桥面就是再宽阔,那也不过是桥,且不说火枪,单单火炮砸在桥上弹跳碾过去,夺城就是一条荆棘血路。

    他知道,陈沐的炮就是这么杀人的。

    庄公低头想了想,抬头说:“嗯。”

    “不是,我没让你提着刀夺城,那死路一条。”

    李旦一看庄公这模样就头疼,这个日本人真的太憨了,就因为林凤让他听自己的,现在是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别管事不能不能成,别管自己丢不丢命。

    就依他对庄公的了解,刚才低头思索的肯定不是怎么把城夺下来或者说用什么计策,他是在盘算自己够不够勇敢,怕不怕死掉。

    问了问,得到一个答案,不怕,所以点头说嗯。

    根本没考虑城能不能夺下来。

    “战事一起,你带亲信和百十手下往后退,别跟吕宋人动手,他们打仗是一触即溃,你跟着一起退过桥,西夷应该不会拿火炮轰你们,至多放铳催你们上阵,能少死点人。”

    李旦盘腿坐在树桩上,抬手指点道:“尽快过桥,等你过去我带人在桥边堵一阵,不让吕宋人过去,但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要西夷开炮,我立刻带人往野外撤,后边就得靠你了。”

    “法里卡特是西夷,他在城里,说好了他会倒戈开城门,但我信不过他。”李旦有些担忧地望向城墙,道:“如果不开城门,铁栅门用火药难炸开,就在城下离城门远点等片刻,义父的火炮会打城门,但打不打得中要另说。”

    “实在不行,就只能冲缺口,冲缺口死伤必重,保住性命。”

    在庄公看来,李旦的胆量小得可怜,三句话不离少死人、要保命,但还是知好歹的,面无表情地点头道:“嗯,南蛮人不可信。”

    这话把李旦逗得嘿嘿直笑,他信不过法里卡特并非因为国籍,而是因为身份,那毕竟是海盗。他一样也信不过林阿凤,只不过无非现在没人能给林凤带来比陈沐还大的利益,所以他们在一条船上。

    弄不好过些时候林凤和陈沐分赃不均,他们就站到对立面了呢?这些事都是说不准的。

    但法里卡特能说准,那是真正的墙头草,明军能占据优势,就能让他跟西班牙人打;要是西班牙人有优势,法里卡特多半会顺势当一把忠臣。

    李旦对自己的定位非常精准,他不是正规军,他手底下除了亲信之外也都不过为了活命,也并不打算帮义父做什么大事。只要能在马尼拉壮大明军声势,他就算没白来。

    他笑眯眯地在萨尔塞多面前邀下斥候职责,派出系着赤额巾的亲信揣着马尼拉布防草图一路往北走去。

    深夜,马尼拉湾被舰炮齐轰的火光照亮,紧跟着来自北边陆上的军乐声将李旦惊醒,骤然把头脑昏沉的李旦惊得捉刀奔走,边走边慌。

    “义父怎么夜袭,这哪儿能看见脑袋红不红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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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