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祖师爷的代价
武当山,琼台观前。
陈乐天嘴里叼根草,仰躺在地上,旁边趴着阿黄。自从认识了陈乐天,阿黄似乎才有点武当犬的觉悟,不再胡乱杀生。
陈乐天看着不远处的王重阳,这位曾被江湖誉为铁定是前五百年,亦很可能是后五百年天赋最高的武当弟子,正在扫地上的枯叶。陈乐天来武当已经将近一个月了。看到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人和事。
来武当山敬香的香客们,虔诚,但很淡然。不像他曾在边疆见过的那些草庐信徒。他曾与袍泽们乔装打扮去梁国拿人头。在梁国边城里,他见到过,草庐信徒每每说到草庐,都立刻想要跪下磕头,那种狂热,让陈乐天有种寒毛倒竖的感觉。甚至有些信徒,在外面听到一丁点关于草庐不好的话,都会红着眼与说话的人拼命。
他当时无法理解,直到去年,他在新收到的宝贝来信里,看到了一些类似的事。
在那个世界里,有种东西,叫洗脑。
顾名思义,把自己原本脑海里的想法全部抹平,然后灌入我想让你相信的想法。
手法是这样的。
第一,告诉你一些关于只要努力只要奋进,就能成为富人的话。这一步很重要,洗脑之人起先会带着你到处去看,看有钱人的生活。告诉你,像我们这样,你就能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有钱人。
第二,只提供单一的信息通道,将你其他的信息来源切断。就如同一个人,他本可以选择吃无数种食物,但有一天,你只给他提供米饭,他就只能吃米饭。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逐渐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能被动的接受单一方面给的信息。
第三,制造群体压力,让周围的同伴,每天给你灌输某个思想。即便你暂时不接受,但时间一长,这种舆论环境,会让你很难抗拒。
第四,让你保持高亢的情绪。通过唱歌、喊口号的方式,让你无法处在冷静的情绪里。人一旦无法冷静下来,就无法独立思考。
第五,仪式化。通过一些看似庄重严肃的行为,神圣化给你灌输的思想,让你彻底相信。
第六,践行。让你带着被灌输的思想去实践,然后得出极其偏颇的结论,使被洗脑者更加相信被灌输的思想。
陈乐天当时理解起来很困难,后来经过好几个月的思考,再加上联系草庐信徒的表现,才渐渐明白了一些。他觉得这是种很可怕的手法,这样培养出来的人,完全就如同牵线木偶,没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思考能力。
“草庐啊,万人景仰的大天师啊,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陈乐天这样做结论。
还是咱们大宋好,不能说人人都是好人,但当权者们,起码都还算有点良知啊。
与草庐信徒相比,武当山的香客们就完全不一样。
来武当山敬香的香客们,在见到李掌教等真人时,虽然
很虔诚行礼,但从他们的眼里,看不到草庐信徒们那般的狂热。或许当侵略者再次来临时,这些香客也愿意为保卫武当而付出生命,但,那绝不会是茫然如木偶献出生命,而是一种‘我要保卫山上这些亦师亦友的真人朋友’的生死与共。
陈乐天甩甩头,最近有些思虑过甚了,王重阳说,修无为之心,即为修道之心。
王重阳此刻挥动扫帚的一招一式,在陈乐天看来颇有太极拳的韵味,虽然陈乐天并不知道太极拳到底是个什么韵味。
一边扫着,王重阳口中念起祖师爷留下的口诀:举动轻灵神内敛,莫教断续一气研,左宜右有虚实处,意上寓下后天还。
“王重阳,啥时候教我太极拳?”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已经极为熟稔,没有别人在的时候,陈乐天都是直接叫他名字,而不是喊王真人。王重阳也不在意,事实上,陈乐天估计,就算直接喊他小王,他也能泰然受之。
“再过几天,等你真正熟悉锄头和铁锹的用法之后。”王重阳手上扫帚不停,身遭缓缓起了风,在这冬日里,那风居然和煦如春。“看好了,以心求意,以意求招,乘风而来,随缘而去…”王重阳左手拿着扫帚,右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圆。那圆呈白云之色,洁净洒然。
那白色的圆被王重阳用手指弹的转起来。带动周围的风和地上的落叶也跟着转,并且枯叶不断的往圆球上依附,圆球的转动速度越来越快。片刻后,那圆已经被枯叶围的严严实实,从陈乐天的角度看去,如同一个树叶做成的球状物在飞速的转着。而此时,王重阳微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忽隐忽现进则长,一羽不加至道藏,手慢手快皆非似,四两拨千运化良…
陈乐天看呆了,张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出声会打断这幅奇异的景象。
又过了一会儿,那圆球的转动速度似已达到极致,方圆十丈内的落叶已全部被吸在了圆球上,肉眼已经看不清球上的枯叶,只能看到是个白褐色的影子。
又过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那圆又隐隐约约出现了两条契合无隙的太极鱼,一白一褐两条鱼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将圆的内部填满。
一副太极图神奇的出现了…
幸好这会儿旁边没有香客,否则这幅景象又不知会被下山后的香客们传成怎样惊天动地真武显灵的传说。
“开!”蓦的,王重阳轻喝一声,那幅太极图瞬间爆裂开来。组成圆的所有树叶立刻化为齑粉,随风而散于空中。
王重阳轻轻吐出一口气,右手缓缓垂下,青色道袍微微摆动,昂起头看着天柱峰顶的太和宫。退散的春境之风拂过他没有蓄胡须的年轻脸庞,让陈乐天看的内心极为平静,这一刻,陈乐天觉得王重阳像极了画像里的谪仙人。
“看清楚了吗?”王重阳将扫帚放回原位,走到陈乐天旁边
,坐下。
对于方才这番景象,阿黄只是摇摇尾巴,连头都没抬。也难怪,阿黄在山上待了七八年了,什么阵势没见过,当然要比陈乐天这个可以说没见过几回道门神通的门外汉淡定多了。
陈乐天摇头叹道:“看倒是看清楚了,可我没有你这份修为啊。”他抬起右手,调运起气海里的真气,指向一丈外地上的小石头。那石头摇摇晃晃升到离地三四寸高。
只一小会儿,陈乐天就支撑不住,撤了真气,气喘吁吁,额头沁出几滴汗来。“你看,我就这么点真气,每天吸的天地灵气,都不够你们这些强者塞牙缝的。”
王重阳正色道:“急什么?世间好事哪有速成之法,都是水滴穿石的水磨工夫。”
陈乐天想起远在梁国草庐的孙子书,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道:“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我需要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我要去草庐救回属于书院的学生。”
王重阳不明白,于是陈乐天便把孙子书被草庐强掳去的事跟他说了。王重阳听罢事情的前后经过,安慰陈乐天说,只不过三年而已,况且那孙同学若能在草庐习得一些草庐的本事回来,不一定就是坏事。
陈乐天说,你讲的我明白,理是这么个理我也知道,但堂堂青天阁修行院学生,被草庐掳去,这个面子,我必须把他挣回来。另外,子书在那里,身在异乡为异客,那种心情…
王重阳拍拍陈乐天的肩膀,说了个故事给他听。
说咱们武当有个祖师爷,叫啥名字,忘了。自小生活的锦衣玉食,修道天赋也高,二十多岁就入了秋境,但熬到八十岁都没能入得了冬境。后来,有一天,汴京城外忽然打起了仗。作为汴京城周围最高的山,武当山当然成了敌人首要占领的地方。面对五千敌军的进攻,武当山上上下下全体迎战,与没能逃走的香客们并肩,和敌军整整厮杀三天三夜,血流成河。武当当时虽有十几位修为高深的真人,但毕竟敌军人数众多。最后,整个武当只剩下祖师爷和小徒弟,其他人全部力竭战死。
当此时,八十岁高龄浑身是血的祖师爷,看着地上徒子徒孙师兄师弟们的尸体,再也控制不住道心,仰天长啸,片刻后,一脚踏入冬境。之后以一人之力开启原本需要十位大修行者联袂才能开启的无为大阵。
此阵一开,笼罩在阵中的几百敌军瞬间被搅碎华为尘土。
敌军顿时被吓破胆,纷纷掉头逃窜。
汴京城之危局自然也就解了。
故事说罢,王重阳摸着阿黄的头,道:“若不是那场汴京城之危,祖师爷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入冬境,可是那场危机,汴京城外死了几万百姓,武当山只剩两条命,几遭灭门。祖师爷后来在留下的书里说,若早知入冬境的代价如此之大,我宁愿这辈子、下辈子、再下辈子都入不了这冬境!”
第六十二章 骑着黄狗下武当
陈乐天遥想着武当山那位祖师爷当年浴血奋战的场景,心中念起自己曾在沙场上的厮杀,心潮澎湃。
王重阳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道:“祖师爷在书末尾写下一句话:道化千万,道在道中,道亦不在道中。。”
“何解?”陈乐天不明白。
王重阳摇摇头:“我至今都未想明白祖师爷这句话的意思,掌教大师兄或许懂,但他没告诉我。”
陈乐天试着道:“道在万物中?你都解不出来吗?”
王重阳摇头道:“我的道行还太浅了,还需要多修行。”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陈乐天忽然想起李萱儿。一想起,无尽的思念就汹涌而来。其实才一个月的时间都不到,为何会这么想念?真爱上她了?
“重阳,你和大将军妹妹的事我听李掌教说过,你…”陈乐天瞥了眼坐在旁边的王重阳,小心的说道。
王重阳低下头用力的揉阿黄的头,道:“乐天,往事就不提了吧。”
陈乐天点头道:“好!我跟你说,我有个很喜欢的女子,我跟她从小有过一面之缘,之后就再没见过,直到今年我回京,才第二次与她相见。她是个很开朗乐观,当然,也很美丽的女子。”
王重阳满眼羡慕:“那你们准备成亲了吗?”
“成亲?”陈乐天笑道:“想法是有的,但八字都还没一撇,我甚至从没对她说过类似喜欢你这样的话。说实话,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但没关系,顺其自然吧,不管未来如何,现在,我能与她一起优哉游哉行走在黄河边、集市上、山谷里、草地上、树林里…对我来讲,拥有的已足够多了。至于能否白头偕老,能否生同寝死同穴,似乎也没那么重要。说不定即便我与她真的生活在一起,但二十年后,或许又会互相生厌不再喜欢呢?前朝那化蝶传说的梁祝,假设一下,没有家族阻拦,顺利在一起了,但他们就一定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到老?说不定会因为家世不同想法不同,而导致两人无法长久和谐美满呢?”
王重阳听的张大嘴巴,此等说法,他是闻所未闻,而且他也敢确定,山下的千千万万红尘男女也必然是无人听过。
陈乐天早料到王重阳会是这种表情,接着又道:“人就是如此,得不到的,才会觉得格外好吧。我与萱儿,不求一生一世在一起,只求各自离了对方,都仍能活的自在,对我来讲,这才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爱啊!”
王重阳听罢陈乐天的话,身形一顿,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会挂在天上的太阳,忽然盘腿闭上眼,冥思半个时辰,才睁开眼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任何事,可能到最后都是好事,起初看来再坏的事,在将来回想起,可能都是让你变得更好的一个契机。对祖师爷来说,代价是几万条命才换来的冬境,可若没有这冬境,没有吓走那些敌人,咱们大宋可能又要多死几万甚至十几万
条命。反之,没有侵略者入侵,祖师爷又不会入冬境。好与坏,可能都是一样的,所谓天道有常,也就是如此吧…乐天,谢谢你!”
陈乐天看着王重阳,觉得此刻眼前这个道士似乎有点不同,但哪里不同,又说不出来。
此时,掌教大师兄走出了琼台观,手里拿着一盒刚炼出来的珍贵丹药。听到王重阳的话,李掌教道:“师弟说的很好。天道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
陈乐天连忙站起来行礼,在一人一拂尘,便杀退三千魏军的李掌教面前,陈乐天还是很恭敬规矩的。像陈乐天这种出身行伍的军卒们,平生最服的,就是这种明明身居高位,却从不觉得自己的命多么值钱的人。
李掌教笑笑,示意陈乐天不要多礼,居然冲陈乐天行了个揖礼道:“陈同学看的比我等自诩世俗之外的人通透多了,多谢陈同学解开小师弟多年的心结!”
陈乐天吓一跳,我解开什么结了?我只是随便吹几句牛而已啊!
李掌教又转过头,对王重阳道:“小师弟长大了…”
王重阳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琼台观里,接着又走出几人。
书痴二师兄赵华亭手捧着道德经,诗痴三师兄陆龟蒙嘴里念着诗,最爱冥想打坐的四师兄王诩眼睛似睁非睁。
二师兄赵华亭最喜读书,百家之书都读,以至于眼睛都读的有些坏了,人离一丈开外,就分辨不清谁跟谁了,所以赵华亭经常做的动作便是微微伸头眯着眼。三师兄陆龟蒙最喜作诗,虽一身青色道袍,但仍掩不住满身的风雅气,作诗本应是儒家士子才子们爱做的事,可这道门高人陆龟蒙却不循常理,日日夜夜不忘作诗,与他说话,开头第一个词必定要是‘此诗…’。四师兄王诩呢,则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据江湖传言,王诩杀人时亦是半闭着眼睛,仿佛一头猛虎在打瞌睡。
这三位不常出来的师兄此刻都从琼台观里走了出来,三人先是一齐像李掌教行了个礼:“掌教师兄好。”而后纷纷面带微笑对王重阳道:“很久没听小师弟讲经了,有多久了?”
二师兄赵华亭伸出一根手指:“十年了!”
三师兄陆龟蒙叹道:“一晃都十年了,很想赋诗一首啊!”
四师兄王诩半睁着眼:“小师弟一梦十年!”
“哈哈哈…”这一刻,王重阳没有再如往常那样谦虚,而是大笑着,朝阿黄招招手,平时很少听他话的阿黄此时却乖乖走上前,王重阳往阿黄背上一坐,拍拍阿黄的头,然后众人只见一人骑犬,从山上飘飘摇摇往山下飞去。
“阿黄,你有多久没下山了?你小时候刚生下来,就被我在山下捡到带上来了,好像从来没下过山吧?”
“师父,你瞧阿黄像不像当年你骑的那个青牛?”
王重阳仰天叹了口气,对着天上的师父道,不知道师父能不能听
到他说的话。
想起祖师爷们都是骑青牛下山,而他王重阳却是骑着一条没有怜悯之心以踩蚂蚁为乐的大黄狗。幸好他是从后山往下飞的,可不敢走山前下去呢。万一被香客们看见,那岂不就成笑柄了。
“快看呀,王真人骑黄狗下山啦...”
“咦,那不是那个不喜欢理人的阿黄吗?”
“哈哈哈哈...王真人...阿黄...哈哈哈...”
王重阳想想都觉得可怕。赶忙往下面看看,后山树林茂密,容易迷路,所以香客们很少去。倒是有许多徒子徒孙们,有些比王重阳大几十岁的道士都是徒孙辈的,这些老老少少的青袍道士见小师叔或小师叔祖御风而行、骑黄狗悠哉悠哉在空中,纷纷跪下朝着天空中夕阳下的王重阳行道门最重之礼,齐声高呼:“恭贺师叔、师叔祖入秋境!”
“小小秋境,不足为贺,不足为贺...”王重阳的声音响彻云霄,整个武当县的百姓,都听到了王重阳的声音。
喧闹的集市上,所有人都抬头望向武当山的方向。
“这…好像是王真人的声音啊…”卖肉的屠夫本来正在闷头给客人剁排骨,听到声音后,茫然说道。
“王真人入秋境了?”卖菜的老伯站起来。
“爹,是你说过的那个神童吗?”**岁的男孩望着自己的父亲。
“对,就是那个王真人!”父亲激动的握紧自己儿子的手。十年前,他尚未娶妻,爬上武当山,瞧见过王真人,那时候的王真人可是天下闻名啊。出门在外时,说起自己是武当县人,别人都会问‘是不是武当山那个王神童的武当县?’,他与有荣焉。不过近十年,大家都说王真人江郎才尽了。他不信,常跟儿子说,王真人迟早要入秋境的,如今王真人果然是入了秋境。看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江郎才尽这个说法,真正厉害的人是不会忽然才尽的,才尽的只会是那些浪得虚名的人。王真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啊。
“王真人入秋境啦,王真人入秋境啦!”七八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奔跑在集市上,边跑边喊着。这些孩子是整个武当县消息最灵通的人,本就不大的武当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知道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孩子,当时正在后山跟武当的小道士玩耍,正好目睹了王真人骑着阿黄遨游空中的情景,于是赶忙来告诉自己的伙伴们。
只半日后,整个武当县的人都搞清楚了情况:十年后,武当山上的那个神童王重阳,终于再进一步,迈入秋境。
估计要不了半个月,整座江湖整个天下,都会得知这个消息。曾经质疑王重阳的声音恐怕要就此湮灭了。不过,王重阳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别人说他是神童不是神童,他根本无所谓,他只想武当越来越好,便足够了。只要武当能兴,他王重阳哪怕一辈子做个不入流的小道士,也会觉得心满意足。
第六十三章 青青的愿望,小天师的恨意
武当县第一富户赵家的院子里,那个已经嫁人了的青衣女子,骤然听到天空中传来的熟悉声音,顿时泪流满面。
“终于没有误了你...”
她很开心,十年了,她第一次这么开心。因为他终于升境了。虽然她不太懂江湖上那些境界之分,可总听人说,她也略知一些,知道他一直被压在夏境,而今,十年后,他终于迈出了升境的这一步,入了秋境。
那声‘小小秋境不足为贺’,不太像那个谦虚的他呢。
可也难怪。
总听邻居们说,虽然他是入夏境最年轻的人,是神童,可总是停在夏境,都说他是那前朝小时了了大即泯然于众的方仲永。
如今,他终于向天下证明了他不是方仲永。
“好想你啊...”李青青擦擦眼泪,喃喃道。其实在她心里,他是什么境界都不重要,他是谦虚还是张扬,亦不重要。她喜欢的,是那个满脸心疼牵着她满是污垢的小手,把她带上山的他。
甚至,她经常会想,他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道士,身上没有背负那么多责任。那他就可以还俗,与她在一起了啊。那样多好,他们一起盖个草屋。就算下雨漏雨冬天漏风也没关系,他们可以都在镇上找份活干,或者都在家耕田织布。再生个一儿半女,看着孩子长大,而他俩慢慢老去,然后他先走,她就把他葬在屋后,每日她都去陪他说说话。最后,她也死了,就让孩子把她与他合葬,永远也不分开了。
多美好!可惜只是她的幻想!
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牵肠挂肚的他,就在自家的院墙外。他与她,只一墙之隔。
王重阳靠着墙根坐在地上,旁边的阿黄伸出舌头不停的喘粗气,可能是方才御风而行的时间长了,所以有点累。也难怪,毕竟阿黄是第一次上天,没有吓出尿来已经算是很给王重阳面子了。
“阿黄,你说,这太平盛世,不结婚生子,非要中兴武当,会不会有点亏?”王重阳小声道。
阿黄打个喷嚏,继续张着嘴哈哈哈喘气。
“若是乱世,若是要保护咱们武当山、武当县、汴京城,乃至大宋。那没得说,莫说不结婚生子,就是不吃不睡也是应该的。可是…天下太平!连阿黄你,在武当山上都有三师兄的阿花陪伴啊!”王重阳听到了里面李青青喃喃自语的声音,心中荡起涟漪。
阿黄站起来,抖了抖,又重新趴下。
王重阳摸着阿黄,想叹气,但忍住了。升境了,应该高兴,何必总叹息呢?
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师父就从不叹气。师父总是笑呵呵的,师父喜欢摸他的头。师父总喜欢骗他,说道士能成亲,说武当山有你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兄在,你下山去与青青好好过日子,咱们武当倒不了。
为这事,他跟师父大吵了一架,三天没理师父。师父却也不生气,只是怜悯的又摸摸他的头。
他难过的跟师父说:我升不了秋境
了,我要夏境到死了。
师父笑呵呵说:不升就不升,没事的。
他抹着泪跟师父说:她嫁人了,但她好像并不开心。
师父笑呵呵说:人生天地间,现在不开心,不一定以后也不开心。你要是不放心,就下山去把她抢回来啊。
他跪在真武大帝和历代祖师爷画像前,不停地磕头,然后问:我道心不静,道心不纯,何以修道?
真武大帝和祖师爷都没回答他,依然沉默。
王重阳不愿再想往事,他觉得陈乐天说的很有道理。就算他还了俗,与青青成亲了。他们就一定会幸福美满一辈子吗?万一十年后青青不爱他,抑或是十年后他不爱青青有了新欢呢?甚至将来他又想去做道士,不想做俗人了呢?一切都是未知的,未知就是有可能是好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坏的结果。
那就姑且认为,没有与青青成亲,恰好避开了将来的相看生厌吧!
夕阳渐渐隐没,风渐冷。
王重阳待院内的青衣女子回房后,他站起来,对阿黄说:“阿黄,咱们回去吧,下次再来看青青。”
一人一犬,又徐徐飞上天空,直往武当山天柱峰琼台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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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阁。
夫子望向几十里外,武当山的方向,面带微笑道:“小重阳,终于长大了,武当要兴起了吗?”
旁边的安溪柳云天两大宗师对望一眼,安溪道:“武当能兴,自然是咱们大宋的好事。那陈乐天似乎是个福将啊,才到武当没多久,那王重阳就迈出了十年都没迈出去的那一步。”
夫子看了眼安溪,道:“看来你很属意那个陈乐天,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安溪道:“夫子不要误会,我只是惜才而已。觉得孺子可教,才让他去武当。至于夫子是否愿意收他为徒,弟子不管。弟子看中的,是他的那份心性,我敢说,这届学生里,心性如他坚韧的,不会超过一百个。”
柳云天点头道:“我看不超过二十个。我给他强灌的浩然正气,他不仅没有被废,直接入境不说,而且还将那些浩然正气化入自己的气海,贮存起来。虽然现在他自己并不知道,但迟早会将那些浩然正气吸收的。”
安溪道:“这就是你将他踢进不器池的原因?怕他体内正气乱窜伤了他?没想到,你也跟我一样被他征服了…”
柳云天哈哈大笑:“征服这个词用的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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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草庐。
大天师轩辕化雨得到消息,十日前,武当山王重阳入秋境,骑着一条黄狗下了趟武当山,而后又骑着黄狗回了琼台观。
轩辕化雨将才败给王重阳的小天师谢冰叫来。谢冰身上的伤还没好,一瘸一拐的来了。
轩辕化雨道:“王重阳十日前入了秋境。”
“啊?”谢冰吃了一惊,一拳捶在身旁的柱子上恨恨道:“师伯,是不是与我的一战才让他得了个入境的契
机?”
轩辕化雨点点头:“极有可能。你入夏境才三年,入秋境才几个月,就去找他比划。他实打实的十年夏境,稳如磐石。你输就输在太急了!所以你不要因为一个败仗就乱了道心,胜负本就是常事。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急功近利,若你能静下心来,何至于掉境?”
谢冰捏着拳头长叹一声,苦笑道:“师伯,谢冰知道,掉境后重返秋境无异于痴人说梦。”谢冰忽然跪下来,道:“弟子请师伯收回小天师的封号!”
草庐三小天师,这个封号来之不易,是谢冰花了无数汗水和鲜血才换来的。现在,他居然自请收回封号。
轩辕化雨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谢冰,温言道:“切不可乱说,你回去好好静养,小天师的封号,只有往大天师升,断没有削掉的道理。你放心,师伯师叔们都理解你,只要你吸取这次教训,日后多多努力便可。回去吧…”
谢冰泣不成声,喊了声师伯,然后抹把泪,转身一瘸一拐的走出去。
走出门,谢冰原本惶恐感激的表情立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笑,他在心中道:我以退为进,师伯,你说过的话,可就是泼出去的水了。
而屋内的轩辕化雨也是一声冷笑,道:“你那踮脚才够上的秋境,竟去王重阳那自取其辱,还妄想自己是王重阳入秋境的契机?真是笑话!我不会削掉你的封号,我还没蠢到出尔反尔的地步。”
轩辕化雨摇摇头,这草庐十二大天师十二小天师,大天师与小天师从修为上来说,有着天差地别。大天师是草庐内部封的,而小天师则是梁国当今天子所封。天子亦是草庐的虔诚信徒,但天子地位特殊。而且当今天子非常热衷于在各个门派里安插自己的心腹。当然,明面上,天子的借口是赐封,而不是安插心腹。
十年前,梁国天子推荐了十二个人进入草庐。五年后,天子便借着来草庐敬香的时候,与草庐掌门和大天师轩辕化雨说:朕想再封十二小天师,算是一种彰显咱们草庐绵延万年的象征。
帝王开口,谁敢拒绝,谁能拒绝?
所以掌门只是象征性的开了个十二大天师会议,便通过了这个提议。
然后天子就封了包括谢冰在内的十二人为小天师。
在外面的信徒看来,大天师小天师都是草庐的顶梁柱。但稍微有点心的,都能看出来,大天师才是真正的草庐定海神针,小天师嘛,无非就是天子没事时叫去说说话解解闷的道门待召罢了。
在江湖上,小天师们连英雄榜前两百名都进不了,打起架来,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怕他们。
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就是能唬得住普通百姓。在民间,只要一报出草庐小天师的名号,百姓们都是磕头颂德的。
这也是谢冰为何年纪不大,但却能收到一大帮徒弟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总是急着报年少一败之仇的缘由。因为,受惯了百姓景仰的他,是不能容许自己还有仇没报的。
第六十四章 怕什么戒律清规
豫州自古便是中原腹地,嵩阳城又是豫州的腹地,嵩山恰又在嵩阳城的腹地。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茂密丛林又恰在嵩山的腹地。
少林寺得到王重阳入秋境的消息,是在十五日后。
一位京城来嵩阳城公干的礼部官员,将这个消息带到了少林。这个官员来少林寺敬香,与一个相熟的和尚闲聊时提到的,和尚又赶忙将此消息禀告给方丈以及师叔师伯。
智通法师作为少林寺除方丈外地位最高的高僧,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对身边的夫子二弟子凌云道:“你与武当那王重阳有交情吗?”
凌云拱手答道:“见过几次,彼此认识,但不熟悉。”
智通笑道:“我猜也是,你啊,过于教条了,性子不适合道门那套,倒跟我们禅宗挺合得来。”
凌云不置可否,也不说话。过了片刻,又道:“不过我倒是很想与他比试比试。”
智通老和尚哈哈大笑,想到第一次与王重阳见面时的场景,那还是七八年前,他带着才**岁的觉远行走天下,路过武当,便上山想看望看望当时尚未离世的老掌教。
当时才十几岁的王重阳撅着屁股在琼台观前看蚂蚁搬家。瞧见智通来,赶忙上前道:“老秃…老方丈从何而来?”
“少林寺。”觉远一本正经,甚至有点生气,那王重阳差点就说了个无礼至极的词。从脸上的表情看来,觉远倒是显得更年长些,但事实上觉远比王重阳小七八岁。
王重阳一惊,赶忙跑进观里找找师父师兄们。
智通老和尚当然不在意那声未说出来的‘老秃驴’,小孩子嘛,童言无忌。
在武当山待了好几天,智通老和尚觉得这个小师弟王重阳天生一颗道心,虽然有些顽皮,但小小年纪就已能看破很多事。譬如那些敬香的香客,捐个一文两文功德钱,他也不住道谢,跟对那些个捐几百两的态度完全一样。搞的那些捐几百两的香客疑神疑鬼,总觉得别人是不是捐了几千两。
虽然武当也不靠这功德钱为生,但钱这东西,总是多多益善,就像少林寺,有了香火钱,才能做更多事,才能广开佛堂,多与民众讲经论佛,才能多度众生啊。
王重阳与凌云的秉性相比,几乎是相反的。凌云想与王重阳交流比试,是正常的,但王重阳拒绝比试,也是正常的。
在少林寺的这段时间,凌云每日与智通同吃同住。说实话,智通是很喜欢凌云的。凌云身上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与佛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殊途同归。
今日得知王重阳入秋境,智通颇为欣慰,这个被情字耽误了十几年的小道士,如今真是想开了吗?几年前,听说那个误他道心的女子成亲时,王重阳差点掉境,若不是如今的掌教大师兄竭力替他维持,恐怕王重阳现在就得在春境回夏境的路上努力了。
凌云忽然说道:“王重阳比我强。”
智通奇道:
“何以见得?”
凌云道:“上回相见,他恐怕尚且与我不分高下,如今他又升秋境,而我这几年,却没有提升。”
智通摸摸自己的光头,叹道:“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两人说话间,少林寺吃午饭的钟声响起。
吃过午饭,智通带凌云来到达摩祖师当年面壁的洞穴。达摩祖师在此面壁十年,一朝顿悟成佛。
这座照影壁并没闲置,此后,很多被罚或自来面壁的少林僧人不计其数。上回使用,是几个月前的觉远。因为擅自去天龙寺挑战,所以被方丈罚面壁几个月。
凌云早就与智通谈论过面壁之事,出身书院的他自然是不认同面壁之举,因为面壁期间什么都不做,连吃的喝的都要别人送来。这不符合儒家有为务本之根本。
智通指着照影壁说道:“凌云,达摩祖师的功绩自不必赘言,你说面壁是浪费光阴,可若没有这十年,达摩后来也成不了普度众生的祖师吧。”
凌云拱手道:“若达摩祖师能用这十年去度一二人,或许也能有后来的成就,或许在这期间,亦能顿悟。”
智通笑着摇摇头:“无论儒道释还是百家,其实说到底,还是修心二字。儒家读书修心,道门治病救人修心,佛门苦行修行。这桩桩件件说来,任何修行法门只不过都是手段而已,修心才是目的啊。”
凌云凝思片刻,拱手道:“弟子明白了。”
智通摆手道:“你还未明白,咱们不急,慢慢来。哎,你中午吃饱了吗,咱们去镇上喝几杯?”
凌云点头:“好。”
说罢,两人便往山下走去。智通法师抬头望望,仿佛看见镇上的鸡鸭酒肉正在向他这个老和尚招手。
少林寺名声在外,来此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所以这嵩阳城里,好的酒楼自然是不缺的。毕竟有很多来此拜真武大帝的香客,都是非富即贵的。
智通和凌云两人已经在酒馆里吃喝了一个多时辰。
智通法师自小出身贫苦,吃不起什么好东西,后来又做了和尚,修成得道高僧前,不敢逾越寺规,更是滴酒点肉都不沾。后来,用住持方丈的话说,就是得成小道后,他就开始了吃肉喝酒。不过这么多年来,他身上最多时也就只有一两银子,所以他都是蹭吃蹭喝。这回,身边跟了个不缺银子的凌云,他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凌云家世显赫,是汴京城最一流的豪门大户,银子银票对他来说,只是个数字而已。
凌云与智通相对而坐,满桌子的鱼肉,智通依旧在大吃特吃,而凌云已经吃饱了,正在慢慢品茶。
智通满嘴肉,吐字不清道:“呃…凌云啊,你把自己管的这么严,不累吗?”
凌云摇摇头。
凌云酒也喝肉也吃,不管什么山珍海味,他都吃。但他有个特点,从不贪多。酒,只喝三小杯,肉,只吃三筷头。天上飞的海里游
的地里钻的,任何好吃的,到他碗里,他都只吃三筷。从来都是只吃七分饱。
所以这对临时的师徒,在饮食上的习惯是完全相反的。凌云与觉远总是絮絮叨叨的说智通不同,他从不置喙智通的大吃大喝,连一句‘这样不好’都不说。所以这段时间智通感觉自己解放了,再也不用听觉远在耳边不停的叨叨,真是一件很愉悦的事啊。
不过智通经常说凌云,几乎每次凌云付账请智通吃喝时,智通都要摇头惋惜说句:“你这样太累了。”
累不累凌云心里清楚,但智通看着都累。
“你迟早把自己憋死。”智通干掉一杯酒,嘴里叼着快红烧肉,瞥见窗外路过的一位在这冬日也衣着清凉的美女,赶忙用油腻的手把凌云的头掰过来:“快看美女!”
凌云无奈,只得顺着智通手指方向,看了看那女子。
“咱们嵩阳城里,美女还是很多的,我常与觉远在城里转悠,觉远虽不愿意,但我这个当师父的说话,他不敢不听。其实他不知道,我带他看美女,是对他的一种考验,是一种修炼。”智通翻了翻面前那个盛鱼的盘子,已经被他吃完,只剩满盘鱼刺。这盘鲈鱼其实烧的不怎么样,没有青天阁里的鱼味道正。
智通自言自语间,只见那个衣着清凉的女子居然走进了酒楼里。
大冬天的,那女子上面是棉袄,下面却穿了个到小腿的红裙。白皙的小腿肚子露在外面,让人看了都觉得冷。
智通方才只顾着瞧那腿,待那女子走进店,瞧清脸后,智通大惊:“哎哟,忘得一干二净。”说罢,赶忙把头埋桌子上,装作酒喝多了。
凌云正奇怪,只见那女子蹬着皮靴大踏步朝他们这桌走来,边走边道:“智通法师,别装了,我方才还见你精神的很!”
那女子最多十七八岁,容貌虽不算极美,但胜在青春洋溢肤白似雪,脸颊腾起两朵红艳艳的,转过头看着凌云,气鼓鼓道:“你就是青天阁夫子的那个二弟子凌云吗?”
凌云点点头,眼睛只在女子脸上稍作停留,便挪开了:“正是。”心想,书院与少林寺为赵元佐打的那个赌,现在已是人尽皆知,这女子看来大概是识得智通法师,却不知与智通法师有何过节。
“你也是,明知智通大师是佛门高僧,却还陪他在此吃肉喝酒!”那女子责怪凌云一番,俯身摇了摇智通的胳膊,见智通还在那装醉,咬牙道:“智通法师你若再装样,我就去告诉方丈,说你在山下偷吃酒肉!”
“别别别...”智通法师赶忙坐起来,满脸堆笑的看着女子道:“小月,胭脂我已经买过了,可忘带回来,丢在觉远那了。”
少女哼了一声:“我才不信呢,你肯定是忘了买,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把我交待的事放在心上,不行,我现在就去方丈那告你状!让方丈狠狠责罚你!”说罢便转身要走。
第六十五章 先修己身,再修天下
女孩叫迟竹。父亲姓迟,而迟竹当年是出生在少室山那片竹林里,所以起了个名叫竹。
当年女孩父亲陪着即将临盆的母亲来少林敬香,乞求佛祖保佑母亲和肚子里的孩子平安。
谁知,刚上完香,在竹林中散步,母亲就觉得腹中作痛,接着就无法再走,在地上坐了下来。幸好当时智通法师路过,背着女孩母亲几个起落就到了城里一个稳婆家,这样迟竹才得以顺利生下来,母女平安。
觉远小和尚自小在少室山上的少林寺长大,后来稍微大点,便时常下山去集市上采买。因为常在一家菜摊上买菜,于是就认识了嵩阳城的这个女孩。后来一说,觉远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师父智通是迟竹的救命恩人。
这事原本智通是叮嘱过迟家,不要告诉小女孩的,毕竟佛门子弟救人是不求回报的。但这事终于还是让迟竹知道了。因此迟竹三天两头就上山,在少林寺里帮忙。少林寺里整天有个女孩晃来晃去,终归是不太方便的。于是住持方丈就语重心长的让迟竹不要老在少林寺内待着,但迟竹根本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
后来戒律院首座智直法师出面,一番恐吓,但还是没用。
最后还是智通法师出马,一番劝解,最终与迟竹达成共识,上山敬香可以,但尽量不要往僧众起居生活的后殿去。
迟竹答应了。
后来觉远每次下山,都谨遵师命去看看迟竹,一来二去,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女就越来越熟悉。
每次智通大师带着觉远远游,迟竹都会叮嘱他们,给自己带当地的特产。上次去京城之前,迟竹就让他们给自己买点秋兰坊的胭脂。
智通大师和觉远到京城后,找到秋兰坊,承受着众人惊奇眼光,在秋兰坊逛了一圈,一问价格,老少两人逃也似的跑了。
仅仅手掌大的一盒胭脂居然卖五两银子,两人兜里的钱加一块也没一两啊。
智通大师当时想着,去青天阁要赵元佐的时候,顺带着要点银子。没想到后来这事就给忘了。
现在,迟竹来要胭脂了,智通大师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交待自己忘了。
迟竹气鼓鼓道:“智通大师,你已经忘了三次了,前两次我就没追究你了,这次你又忘!”
智通搬个椅子给迟竹:“小竹先坐下,待我细细跟你说。”
迟竹瞧了眼凌云,心道这个凌云好严肃哦,丝毫笑脸没有,让人心里怕怕的。
智通告诉迟竹,在青天阁,他与安柳两大宗师大战了三百回合,打的天昏地暗,后来大家都打的累了,于是就约定,各自教对方的弟子一年,一年后弟子打一场,来决胜负。这样,输其实就是赢,赢,也就是输。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好的结果。而在秋兰坊买的胭脂,一直放在觉远身上,走的时候又比较匆忙,所以就忘了。说着,智通就看了看凌云。
凌云沉默了片刻,朝迟竹点了点
头。
迟竹这才消了气,道:“智通大师你记性真差,觉远小和尚得一年后再回来,那我岂不是要等一年才能拿到胭脂?你们得想个法子…要不你写封信给觉远,让觉远留意一下书院里有没有近期来嵩阳城的,若有,就把胭脂让人顺便带来。”
智通竖起大拇指:“此计甚妙、甚妙!小竹真是聪明伶俐,好,就依你说的办,我马上就回去写信给觉远,争取在年前把胭脂给你带来。”
迟竹终于露出了笑脸,给智通斟满酒杯:“智通大师对小竹最好了。”
智通长舒口气,悄悄捏把汗,道:“小竹与老和尚我有缘嘛,老和尚不对你好对谁好。来,这位是夫子的弟子凌云,小竹可别失了礼数。”
迟竹赶忙站起来,侧身行礼道:“小女子迟竹,见过凌公子,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凌云点点头:“无妨。”
凌云现在才看出来,这位叫迟竹的少女所穿衣裳,并非是将小腿裸露在外,她的裤子颜色与肌肤颜色相近,所以远远看起来,很容易将裤子误看成小腿。
智通此时也看到了迟竹的腿,正准备教育迟竹大冬天的露什么小腿。虽然嵩阳城民风算的上开放,但也不能让自己冻着啊。不过细一看,智通笑道:“小竹你很顽皮哦。”
迟竹也掩着嘴笑,道:“智通爷爷,这是魏国都城新传出来的样式呢,我有好几个姐妹都买了,很便宜的呢。”
智通摇摇头道:“你们啊,净学这些乱七八糟的,有啥用,还不如赶快找个如意郎君嫁人,尽早生几个娃,才是正事。”
迟竹脸红耳赤:“智通爷爷就瞎说,出家人说什么嫁人生娃啊。”说着,推了一把智通。
智通哈哈大笑,老怀安慰。虽然他是出家人,但看着迟竹,他就忍不住会想,当年自己若是没出家,若是与那个女子在一起了,恐怕现在孙女也跟迟竹差不多大了。
把迟竹送到家后,智通和凌云往少林寺而去。
凌云问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智通大师打了一堆诳语。”
智通笑道:“酒肉都吃了,诳语有啥不能打的。我跟你说啊,老和尚我,除了不近女色,其他所有戒律我都不遵守。哈哈,你能把我怎么样?”
凌云无语。
“智通,随我回戒律院受罚!”忽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接着,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不知从哪来,忽然就出现在智通和凌云身边。这僧人身形极为高大,凌云的身高在普通人里就算是高的了,而这僧人比凌云还要高出两个头,而且他的臂膀腰身也非常宽大,整个人犹如一尊巨塔。
智通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而后苦着脸道:“师兄,你从何而来?”
“我方才路过你们所在的酒楼,瞧见你了。” 智直法师身为戒律院首座,掌管寺内刑罚已经二十多年,今日他下山有事,正好看见智通在那大吃大
喝,抓个正着。
智通耷拉着脑袋,三人回到少林寺。
在戒律堂里,智直命智通在佛像前跪下,拿出碗口粗的竹子,一下下往智通头上打着。每打一下,都发出沉闷的轰响声,凌云在旁边看着,有种想摸自己头的冲动。
“凌云啊,这几天你有空写封信回青天阁,差人去…去秋兰坊买几盒胭脂来。”智通觉得智直师兄的功力又长进了,这戒棍上的真气更浑厚了,虽然疼,但尚且能忍受。
“是。”凌云点头。
“戒律院弟子都出来!”智直大师喊了一声,瞬间从堂后走出十几个僧人,个个手持最大号的戒律棍。
“凌公子请至外面,戒律堂地方小,以防误伤。”智直双手合十,请凌云出去。
“是。”凌云乖乖出去。站在门外等智通。
“给我打,每人打断五十根棍为止!”智直下命令。
堂内众僧人齐声称是,继而只见十几个僧众手持碗口粗戒律棍,上下翻飞在跪着的智通大师旁边。
嘭、嘭、嘭的声音不绝于耳。
智通大师咬着牙,双眼猩红,嘴里居然还能说话,一会说觉风最近偷懒了吧?一会又说觉宁最近是不是得了高人指点,真气充沛的很啊,一会又说这棍肯定是智直师兄打的…
半个时辰后,智直大师打断手上第二十根戒律棍,终于支撑不住,喘着粗气走出门,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抬眼看看旁边丰神如玉身形挺拔的凌云,智直道:“凌公子跟着智通,辛苦了。”
凌云微微颔首道:“智通大师大智若愚,弟子跟了大师数日,只觉得大师佛法无边,实令我难以望其项背。”说着,凌云往下走了四个台阶,这样一来,巨塔般的智直即便是坐着,也比凌云稍高一些。
智直大师注意到凌云往下走的这个细节,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道:“我与令尊凌高阳相识多年,你与他实在是太像了,一样的严以律己,一样的丰神如玉。”顿了顿,智直又接着道:“若当年高阳没有生那场病,再给他二十年,他定能解决贱籍的事。”
提到自己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凌云的脸上只极短的掠过一丝伤痛,便很快恢复古井无波的表情,颔首道:“家父一心为百姓,非小子能比。”
智直轻叹一声,回头看眼已经被打的嘴角流血的智通,道:“这世上的生命,本无高低之分。令尊所做之事,才是大利天下之事。我佛门空谈众生平等,可所有弟子都只是在修己身,如智通这般通透之人,恰是看明白了,才会如此放纵啊。”
凌云低头沉思片刻,道:“智通大师没有错,智直大师您也没有错。佛门子弟,自该有规矩法度,也只有到了智通大师这个层次的人,才有放纵的资格。大利天下之事,首先要从自己做起。我记得幼时,家父常对我说,先修己身,再修天下。务本,是做人之本。”
第六十六章 我教你啊
先修己身,再修天下!
智直抖了抖铁塔般的身躯,站起来,对于凌云所言,很是赞同。
又过了一个时辰,戒律院弟子终于都打完了五十根最大号的戒棍。
此时的智通大师,已经被打的袈裟尽碎,浑身浴血,除了脸,没有一块地方不见红。虽然他修为高,但那些戒律院弟子也没一个水货,个个放出去都是能威震一方的高手。俗话说天下武功出少林,江湖上的武道宗师们,其武道脉络溯本求源往上算,都能跟少林搭上边。
所以智通大师这场罚,可不轻巧,即便智通修为高深,但凌云估计他起码得在寺里修养半个月,才能重新活动自如下山吃吃喝喝。
智直走进去,对智通道:“智通,在佛祖面前,你今日食酒肉、打妄语,罚你,你可心服?”
“弟子心服。”智通对着面前的佛像拜了三拜。
智直道:“好,还望你日后多修佛法,莫再犯戒,否则,我等饶你,佛祖也比不会饶你!”
“是。”智通擦擦嘴角的血,点头。
这对话两人已经重复了恐怕不下一百遍,但没用。智直也知道智通不会遵守,但话总要说到。否则少林寺那些弟子有样学样可就糟糕了。
凌云要上前扶智通,智通摆摆手笑道:“不必,这点小伤无妨。”站起来,地上鲜血一大滩。
回到自己的禅房,智通爬上床开始打坐,凌云则守在一旁。几股热气慢慢从智通头上冒出来,凌云知道,智通这是在疗伤。
凌云回想起方才智通受罚时的场景,算了算,若是跪那里的人换做是他,他估计支撑不了一个时辰。倒不是说那些行罚的弟子有多厉害,而是根据少林寺寺规,在受罚时,是不可以调动真气抵御的。也就是说,那棍子一下下打在身上,都是实打实的皮肉之苦。凌云自问,他最多一个时辰,要么就伤的晕过去,要么就忍不住调动真气。
“是不是很好奇我是怎么忍住的?是不是在想,换做是你,怎么也坚持不了这么久?”半个时辰后,智通忽然道,眼睛依旧闭着在。
凌云点头。
智通笑,露出牙齿上的血,道:“整个少林寺,我是最扛揍的,连方丈师兄都没我能扛。老和尚我这是几十年的童子功,你学不来的。换成你,半个时辰,不伤筋动骨算我打诳语,咳…”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一大口血,接着,只见方才还在自吹自擂的智通横倒在床上。
凌云皱眉上前,左手按在智通胸口,右手按在按在智通后背,缓缓往智通身体里度真气。
儒家浩然真气与佛门清净之气,虽然在表象上不同,但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依照常理,凌云的浩然正气进入智通的气脉二海,很快就能融入智通的身体里。
不过凌云很快便发现,他的真气似乎根本进不了智通的气脉。好像智通身上有一层防护罩,抵御着外来的真气。
凌云正没理会间,智直大师忽然
推门进来。巨大的身体站在屋里,头似要把屋顶顶穿了,见此情景,智直道:“凌公子不要担心,智通没事,这是他近年来独创的龟息功,疗伤有奇效。”
凌云探探智通的鼻息,发现呼吸微弱几近于无,盯着智通看了好一会儿,道:“第一次亲眼见到智通大师的龟息功,真如千年老龟,任王朝变换,我还是我!”
“目前还只能疗疗伤,希望假以时日,真能如千年老龟。”智直其实还是担心智通的,施过刑后还是没忍住来看看。虽然知道智通死不了,但心里总有点不放心。毕竟岁数都大了,再不像二三十年前那般皮糙肉厚了。都到了说不定哪天就去西方极乐世界的年龄,智直觉得自己的心似乎随着年龄增加,开始变得有点软了。
两个时辰过去,智直大师与凌云坐在椅子上也就聊了这么久,两人已经喝了好几壶水,实在是无话可说了,于是便安静的看着沉入龟息状态的智通。
也只有到了智直和凌云这种修为的修行者,才能看得出来智通极为微弱的呼吸。一呼细长,一吸细长,就如同把时间放慢几倍,身上的伤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收口、结痂。甚至连智直和凌云都被智通的龟息功所感染,有意无意的也放慢了自己的呼吸。
屋内气氛安静到宁静,再到寂静,凌云有种天地虽大,我自有我方小天地的感觉。
“阿嚏…”智通打个雄浑有力的喷嚏,然后伸个长长的懒腰,终于醒来。“阿弥陀佛,你俩怎么都在?”
智直也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师弟你的龟息功,这次似乎比上次耗时更短了。”
智通偏过头看看外面的天色,点头道:“确实,短了一个时辰。”说罢,智通下床走几步,耍几招罗汉伏虎拳,抖抖身体,身上那些硬痂纷纷掉落,竟完全恢复如常了。就好像那场鲜血四溅汗水飞扬的受罚根本未曾发生过。
凌云叹道:“半个月才能恢复的内外伤,居然几个时辰便恢复了,大师的龟息功果然强大!”
智通嘿嘿笑道:“凌云你放心,这门功夫我肯定要教你的,不然怎么赢觉远?”
凌云内心终于荡起一丝波澜,道:“多谢大师!”
“叫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智通忽然敛起笑容,抬手一掌虚空拍在凌云胸口,正色道。
“是,师父!”凌云站立不住,后退一步,堪堪站住脚跟,双手合十,行佛家礼。在这一刻,他是佛门子弟,倒不是因为智通说要传授他龟息功。而是他确确实实被智通的神通所折服,从心底里佩服智通这个不守清规戒律的老和尚。
智直见此情景,微微一笑,起身出门而去,走出门,他轻声自语道:“还真教起凌公子来了?”摇头大踏步往戒律院而去,巨塔般的身躯带起一阵阵风。
禅房内,智通大师拿起桌上的水壶,一口喝干,抹抹嘴道:“世间道理,无非规矩与破规矩二事。凌云你尊规矩,老和尚我专破规
矩。可这世上的道理,哪有这么简单,又哪有这么复杂?”
凌云皱眉凝思片刻,道:“弟子该如何?”
智通上前一步,凌云后退一步。
禅房内瞬间杀气凛然,夫子二弟子凌云,虽无王轻鸿名气大,但那只是在百姓眼中。在黑白两道各门派宗属的师伯师叔辈心里,名头最响最令他们胆寒的,还要数这个二弟子。
凌云十年前,初入夏境,便仗剑走江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顺手肃清一下当地的黑暗势力。
多数为恶太过分的门派,直接就被他一人剿灭。他不管那些门派后面站着什么势力,总之,民怨沸腾处,必杀之灭之。
即便那些帮们后面站着的是朝廷大员或是王侯将相。也有些势力会派高手去杀凌云,以图挣回自家狗被杀的这个面子,可是能杀掉凌云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数。就算是有,到了那种境界的修行者,也不愿意去惹青天阁。
于是,凌云有惊无险的结束游行,以八十八处伤疤和踏入秋境为收官。
所以如果说王轻鸿的潇洒不羁,在百姓眼里,是最完美的修行者形象。那么凌云的中正无双,在老江湖眼里,则是最可怕的举头三尺之刀。
在江湖上有个并不人尽皆知的传言,凌云杀的有罪之人,不下于五百。修行者,不下于一百。夏境修行者,不下于三十。
此刻,当恶人克星凌云毫无保留喷薄而出全部修为,浩然正气如江河而下,整座禅房内本应是狼藉遍地,甚至掀翻屋顶也不在话下,但此刻在这小小禅房内,却出乎凌云意料的,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智通大师。只见智通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新换上的僧袍微微摆动。
“规矩为外,诚心为内!”
“众生为重,己身为轻!”
“生为要,死为次!”
三句言罢,智通抬手往凌云头顶缓缓拍下。凌云欲要躲闪,却无法动弹。抬眼看向智通,四目相对,凌云顿时觉得气脉两海中顿时一空,心下大骇,难倒修行了二十多年的真气没了?意识骤然慌乱,双眼血红,下意识的就要跟智通拼命。
“莫慌!”智通喝道。
凌云乱成一团的识海被智通一声喝,一下子清明了。
“龟息之功,要在无法度,无欲求,无光阴…”
“规矩为外,诚心为内…………无欲求,无光阴…”凌云随智通而念。念罢,忽又念道:“生为要,死为次?”
“收!”智通大师突然撤回双手。
轰隆隆,禅房内的桌椅板凳柜子床等一切事物,尽皆粉碎飞散。
凌云没了舒服,一跃而起,冲破屋顶,直上云霄。只片刻,便落回禅房内。
智通大师哈哈笑道:“这佛门规矩,我一概破之,凌云你看明白了没?”
“多谢师父,弟子明白了!”凌云双手合十,颔首答道。
第六十七章 掌教高兴,亲自下厨
武当现任掌教李玄同,五年前修成太平心法,与轩辕化雨在泾河边一战,惹来无数江湖人士、百姓们的围观,众目睽睽下,李玄同单掌破开黄河水。
而后,李玄同游历于魏国,在宋魏边境,一人独退三千魏军,一战成名。
自此,曾经籍籍无名的李玄同,成了王重阳‘泯然于众’后,武当山新的精神支柱。
直到王重阳冲破十年魔障,终于从夏境踏入秋境,骑着阿黄下武当。
掌教李玄同在历代祖师爷画像前,留下喜悦的泪水:“师父,小师弟他终于破了心魔!”
整座江湖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在谈论王重阳。王重阳与青衣女子之事,江湖皆知。
王重阳年少入夏境,却迟迟不入秋境时,大家说起王真人与青青之事,都是摇头惋惜。宋人多说,这是一段孽缘,只苦了缘中的两人。而梁魏等国的人,则多把罪责推在青青的身上,说是青青误了王重阳的道心,若不是青青,王重阳何至于此。
但如今...
“王真人果真是神童,凡尘之事到底还是误不了他啊...”
“那是自然,强者到底还是强者。”
“我早就看出来王真人不是凡人了…”
所有闲言碎语化为尘土,再也无人说‘狐媚女子青青误了王重阳’、‘王重阳便是那前朝方仲永’。
江湖就是如此,少有人能理智的去看一个人究竟如何,多是人云亦云,多的是看你实力来论你人品的好事者。
你实力大涨,境界攀升,他说你神武英才;你路遇瓶颈、行入南墙,他又说你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其实对王重阳来说,没有这十年之心魔历练,也就没有冲破障碍的升境啊。况且,不管是什么境界,他王重阳还是那个王重阳,是李掌教嘴上不喜欢却在心里最在意的小师弟,是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最喜欢拉着坐而论道的小师弟,是尚在外游行未归的武当剑道第一人五师兄张越最钟爱的剑靶子。
这些,从他在襁褓里被老掌教带上山的第一天,便注定了。
“重阳啊,修道这事,你爱就修,不爱修也没事,你这么多厉害的师兄,也不差你一个。”师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笑吟吟的说。
大师兄泣不成声,跪在一旁涕泗横流,旁边其他几位师兄纷纷跪下同声道:“师父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小师弟的。”
师父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个捡来的孩子的喜欢和宠溺,临死,不谈武当之未来,不念道门之千年,却拉着王重阳的手,一遍又一遍的交待,别跟人打架,少揽活计,谁欺负你了,就让师兄们帮你出气,不要自己动手,不安全。
师兄们呢,则都把他当作孩子,外人打上门来,他永远没机会第一个上,要去哪个门派讲道理的时候,也从不带他,让他看家。
尤其是五师兄张越,哪次出去游行回来不给他带一大堆好吃的,就算是在外面打的身受重
伤的回来,也能吐着血从怀里掏出一份三五千里外的特色小食。
王重阳并不知道,在他十岁那年,师父与大师兄有过一次谈话。
师父说:“咱们小师弟有望成为武当第一个飞升之人。”
当时才刚开始修天平心法的李玄同大惊,几千年来,道门典籍中有载的飞升之人,只有张道陵一人。小师弟有望飞升?那草庐号称道门之祖,几千年也就只有张道陵祖师一人,其后大天师一茬又一茬,却没能再续张祖师的辉煌。
而武当,典籍里记载的张三丰祖师爷虽然是拒绝飞升,选择自然老去,但总归是没有飞升。若王重阳能飞升,那武当至少能力压草庐三百年,再不用被草庐压着一头了。
不过师父又说了:“飞升非刻意可为之!位列仙班不一定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李玄同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他谨遵师命,坚决不把师父所言告诉王重阳。他知道,以小师弟的性格,若知道自己有望飞升,那定然宁愿抛弃自己一切,也要飞升,拼了全部也要为武当挣这份面子。即便李玄同作为大师兄的身份,他也不忍心看着王重阳为了修行抛弃所有。
这世上,哪有让小师弟一人担负起武当之兴的道理。
小师弟这次终于入了秋决,李玄同很高兴,这些天,很多门派掌门人都修书过来道喜。
连草庐大天师轩辕化雨都写信来了。
轩辕化雨在信里说恭喜王重阳终破心魔,客套话不少,在信的末尾还酸酸的提了一句,王重阳下手太狠,直接将我们草庐小天师谢冰打的掉了境,也太没仁心了吧。
一肩担起整座武当从不说半句累的李掌教当即回了封信,信上先是客套一番,末尾写上‘小辈打闹,胜负常事,大天师看开点吧’。
写罢,让小道士送去镇上寄出,李玄同越想越觉得好笑,解气,武当山自从五年前他李掌教杀退三千魏军后,传到江湖上的新消息就很少了。
这五年来,倒是草庐每隔三五个月便爆出一个好消息,这个升境了,那个符道大成了…
这回,阔别五年,终于又从武当山传出去一条好消息,而且还是如此之大的好消息。总算扬眉吐气一回了。
李掌教越想越高兴,回自己屋里搬出一坛老酒来,把二师弟三师弟四师弟还有小师弟都叫来,让厨房把中午剩的饭菜端上来。
小师弟王重阳来的时候把陈乐天也带来了,看见桌上的菜,小心翼翼道:“掌教师兄,这些菜我们准备晚饭吃的…”
李掌教手一挥,露出罕见的霸气道:“晚饭我亲自下厨,我现擀现做,来一锅臊子面给你们尝尝。现在,咱们先喝了再说。”
哦?王重阳和几位师兄一听这话,立刻点头。整个武当山都知道,李掌教的厨艺是武当一绝。李掌教做掌教前,经常下厨,后来做了掌教,事情多了,就不做菜了。
王重阳从小吃惯了掌教师兄的手艺,后来一下
子没得吃,有大半年,一到吃饭就垂头丧气吃啥啥不香闻啥啥没味。后来掌教师兄教给他几道菜,王重阳这才重新生龙活虎。
既然掌教师兄说今晚他下厨,而且做的还是平时不去京城根本吃不到的陕西道特色,大家都很期待开心。比王重阳入秋境还要令他们开心。
陈乐天酒喝几杯下肚,赞道:“好酒!李掌教这酒是自家酿的吧?”
李掌教笑道:“对,十几年前酿的,今天高兴,拿出来让大家尝尝。”说罢,李掌教给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都斟满酒,四位武当柱石站起来,举起酒杯,李掌教正色道:“来,我们敬陈同学一杯,感谢乐天帮重阳解开心结破掉心魔!”
陈乐天赶快站起来,举杯道:“李掌教客气了,诸位真人客气了,小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唯有先干为敬。”
书痴二师兄赵华亭从怀里掏出一本极旧的论语,递给陈乐天,道:“这里面是我这些年的批注,不敢说见解如何高明,起码值得看一看。”
“多谢赵真人。”陈乐天接过,随便翻了翻,里面批注的比原本的字至少多了四五倍。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书痴赵华亭学富五车,其批注的论语,定然能解开他心中许多困惑,陈乐天不禁心中一喜,赶忙又干了一杯酒以示谢意。
诗痴三师兄陆龟蒙看着陈乐天一口干掉杯中酒,笑道:“今日高兴,贫道想赠诗一首给陈同学。平日无道友,千里有香客。书院遣人来,武当八方贺。”
陈乐天拱手道:“多谢真人,此诗虽短小言简但,足见真人诗词功力。”
王重阳撇撇嘴道:“师兄的诗真是不敢恭维,乐天你这马屁拍的,好牵强,我听着都不好意思。”
众人相顾而笑,琼台观内一片喜气洋洋。
外面路过的一位年迈香客听到琼台观里的笑声,问道童:“真人们今日不修行啦?”
道童答道:“事事皆是修行。”
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香客笑道:“王真人虽然入秋境了,可还是不能松懈啊,业精于勤荒于嬉啊!”
道童看看这年迈香客身边跟着两个精壮随从,又打量一番他,估摸着这位老人家恐怕是官场上退下来的,兴许是一方大员呢。
于是恭敬道:“老先生说的好,不过我们王师叔祖不会松懈的,咱们掌教和诸位师叔祖都不会松懈,掌教师叔祖常教育我们,永远存着一颗修行的心,即便是睡觉玩耍,都当做修行,这‘道’,自然就能修成了。”
年迈香客听这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小道童说起这番道理来头头是道,不禁笑道:“有道理。人生处处是修行啊!”
说罢,老先生抬头望向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天柱峰。老先生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武当了,从穷困潦倒的年轻到如今的致仕还乡。而不管如何起伏,只要到了武当山,到了这琼台观,心中的一切烦扰,在此刻,都消散了。
第六十八章 大将军进京
距离武当山几十里的汴京城。
皇宫。
御书房。
继位刚满八年的和诚帝身着一身青色便服,若不在意眉宇间那股浩浩威严,这位帝王看起来倒与一般文士无二。和诚帝手上拿着一本书,投入的看着,边看边踱步。
“陛下,大将军到了。”太监躬身轻轻道
“快请。”和诚帝放下书,负手而立。
大将军李戎生身着陛下钦赐的铠甲走进来,单膝跪下:“臣参加陛下。”大宋礼仪,武将带甲不必行跪拜礼。不过李戎生这是巡边归来,所以行跪拜礼也是应当的,只不过因为铠甲太重,所以他这个礼行的颇有些艰难。
和诚帝瞧了他片刻,才抬手虚扶:“起来吧。”
李戎生吐出一口气,披甲跪拜,简直就是折磨啊。他瞅瞅身旁没有太监在,英俊的脸庞上浮起一抹笑意,然后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宋大将军居然在没得到皇上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往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一坐,屁股坐的实实在在。
更令人惊讶的是,和诚帝就好像没看到一样,朝未经允可只能在门外守候的太监唤了声。
“给大将军沏茶,再拿些点心来。”帝王吩咐,太监唱喏而去。
李戎生觉得身上的御赐盔甲很不舒服,动了动胳膊,道:“陛下,臣此次去西凉,算是看明白了一些问题,那马堂行将就木,再懂得大势,再怎么虔诚的臣服我们大宋,也不顶用,三年内马堂恐怕就得病死。到时候他那几个儿子,我看也就马腾聪明点,给他个十几二十年,或许他能把西凉理的像模像样点,其他几个王子,都是废物......陛下,我下次来见你能不能穿便服,这盔甲我实在是穿不惯呐!”
作为当今天下,最强大国家的帝王,和诚帝其实登基才八年而已。在整个天下来说,登基八年的帝王,尚且还能算是新帝。
不过这八年来,和诚帝做了不少震惊天下的事。所以虽然年轻,但各国君主只要一提到和诚帝,都是既佩服又害怕。
和诚帝道:“当初找朕要这身盔甲的,是你,现在说穿着不舒服的,也是你。来见我,你就得穿着,不然御赐何用?”和诚帝当然记得,当初李戎生软磨硬泡非要帝王大张旗鼓的下谕旨钦赐盔甲,还起了个酸里酸气的‘白雪银甲’之名。不过圣上在谕旨里加了一句,以后来见朕,必须穿御赐银甲。
李戎生无奈道:“我找陛下要这身盔甲,是想能压一压那帮整天说我坏话的文官们的气焰,至于说穿不舒服,本来它穿着就不舒服嘛。但是现在看来,那帮文人根本不怕,照样指着我鼻子骂,唉...”
和诚帝摆摆手:“废话不多说,你之前上奏折说关于成立火器局的事,有计划了吗?”
一说起这事,李戎生站起来,敛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拱手道:“计划书已初步拟定,陛下先看看。”说着,从怀里掏出与陈乐天在武当山商
讨了三天三夜,才鼓捣出来的计划书,起码有五百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交于和诚帝。
和诚帝翻看着,只片刻,堂堂帝王的手便开始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帝王不知是不是不想在臣子面前表露自己内心的波澜,放下计划书,沉默良久,眼中闪着光芒道:“朕真是小看你了!”虽只看了冰山一角,但自小便被先皇扔进禁军里熟悉军务的和诚帝,看出来了这份计划书中蕴含的真正力量有多大。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份计划书,往大了说,就是在栽一棵参天大树,甚至,都不需要等到后人,十年八年后,或许就能成效巨大。
李戎生摇头道:“这份计划书,我只出了两三成的力,真正出力的是臣麾下一个十八岁的伍长。”
和诚帝惊讶的看了眼李戎生,道:“十八岁的伍长?如此人才,你怎么还不带来见朕?”
李戎生道:“此人今年刚考上青天阁修行院,臣觉得,先让他在书院里磨砺一番,未尝不是好事,毕竟他在军营里待太久了,直接把他扔朝堂上,不一定是好事吧。”说起火器局首倡者陈乐天,李戎生想到那小子如今在武当山天天吃喝玩,倒是惬意的很。
和诚帝抬手点了点李戎生,道:“你倒是惜才,我看你是生怕他一着不慎被我砍了吧?”
李戎生赶忙躬身拱手道:“臣岂敢,臣是真的为陛下为社稷着想啊,那小子,脾气秉性不让书院磨磨,在朝堂上不晓得他能作出什么事来,到时候犯了众怒,杀了他的狗头是小,咱们大宋失去一个栋梁是大啊!”
和诚帝压抑住内心想立刻找来那个栋梁的冲动,道:“算你说的有理吧,不过这火器局之事,总得委派给人,你自然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来负责的,就交给那个十八岁伍长如何?”
“火器局太过重要,交给我和他都不合适,臣以为,此事应该陛下亲自负责。”李戎生道。
和诚帝疑惑的抬头,不过随即就明白了李戎生的意思。
李戎生点点头,心照不宣。
火器局这种机构,首先是保密的问题。在研究的过程中,核心的东西必须是百分百保密的,一丁点核心东西泄露出去,可能都会引起他国的好奇。
一旦他国好奇,也投入研究中,那大宋可就被动了。
然后就是在研究的过程中,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这个支出不能从户部,因为走了户部,保密就很难了。因此,只能以帝王私人之名义成立这个庞大的机构。
更为重要的是,其中涉及到许多官员、负责人的任免,庞大的人事关系莫说陈乐天,就算是交给名震天下的李戎生,也是不可能搞定的。所以这些只能交给皇帝陛下,毕竟大宋朝堂上那些铁骨铮铮的士大夫,骂起人来,没人扛得住。
说话间,太监递上茶水和点心,李戎生不顾仪容,大吃起来。那太监也知道这位大将军能吃,所以特意从御膳房里取了五人份的点心。
和诚帝待李戎生吃差不多,才又道:“这份计划书待朕仔细研究,过了年,朕便着手开始做。到时候,你把那个伍长叫来,我让他以一个普通管理者的身份在里面兼着做事。”
李戎生点点头:“这样最好,那小子不太受管,毕竟还年轻。”
和诚帝笑笑道:“无妨,榨干他的价值后,我就砍了他。”
两人相视大笑,外面站着的几个太监对望几眼,纷纷在心中暗想,这大将军每次来见陛下,都能让陛下高兴好久,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将军啊。
李戎生吃饱喝足抹抹嘴,又跟帝王说了会边疆的情况。
西凉目前四个皇子分作两派,势力均等,谁也灭不了谁。其余部落投靠各方皇子的,有,但很少,多数部落都选择观望。毕竟身为西凉之主的马堂表现给部落首领看的,是一副尚且康健,起码还能再活二三十年的身躯。
李戎生也是费了挺大力气,才得到谍子递上来的,关于马堂身体状况的真实消息。
所以西凉各部落首领,选择了看起来最明智的观望。
“父皇!”一个七八岁粉雕玉琢的孩子蹦蹦跳跳闯了进来,后面跟着的乳母哎哟一声,却不敢擅自进来,只跪在门口。
和诚帝看到自己的儿子,眉宇间柔和许多,摸了摸儿子的头‘哎’了一声,道:“父皇与大将军在谈事,真儿乖,去外面玩。”
孩子转头看了看李戎生,说道:“大将军好,大将军什么时候教真儿骑马射箭啊?”
李戎生颔首道:“庆王殿下好。再过三年,待殿下再大一些,臣就教殿下。不过在这之前,殿下要吃好喝好睡好,最好是能把太傅教的东西背个滚瓜烂熟,这样学起骑射来,必定能一日千里。”
和诚帝到现今为止唯一的儿子赵真低头想了想,嘟嘴道:“好,真儿记住了。”
和诚帝和李戎生相视而笑,这个赵真一两岁时就极其聪慧,按照目前这个情况,估计以后做太子也是迟早的事。
让乳母将小赵真领出去后,和诚帝继续与李戎生讨论西凉之事。
对于西凉内部的混乱,梁国与魏国是喜闻乐见的,但大宋帝王却不这么想。混乱,是大治的前戏。虽然西凉现在乱,但从长远来说,乱,是有利于培养出英雄人物的。内部淘汰的必然结果是优胜劣汰。把西凉四个皇子,比作四条狼,互相撕咬存活下来的,自然就是最强的那只狼。
因此和诚帝和李大将军都需要提早考虑。
和诚帝是文人出身,虽然自小在禁军里摸爬滚打,但毕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所以边防之事,很大程度上还是要依赖王朝七大天子剑,其中最锋利的这柄剑,北军统帅,由帝王一首培养扶植上来的李大将军,自然是他目前最为倚重的人。
关键是,帝王喜欢这位大将军。毕竟在帝王家,能找到一个亦师亦友的人,很难很难啊!
第六十九章 帝王家事
帝王和大将军在御书房里从午后待到傍晚,李戎生才离开。
和诚帝让太监找来一个铁盒子,然后帝王小心翼翼的把几百页的火器局成立计划书放进铁盒里,上锁,然后放在自己桌子最显眼的位置。并且告诫身边这个最信任但并不识字的太监,这个铁盒里的东西很重要,不要让任何人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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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
天刚亮帝王就进了御书房,待到快中午时,才负手走出御书房,在庭院里散步。
和诚帝想起了父皇。
父皇驾崩已经过去八年了,父皇曾说,淮南王可大信之,可淮南王却是第一个跳将起来造反的,也是他继位后唯一一个造反的藩王。父皇还曾说,西凉国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应该慎之又慎防之再防,切不可放任其壮大,可是那西凉太平了十几年,内部斗争却一直不断,从来没能拧成一股绳。
与和诚帝一母同胞的皇弟赵驰说,事实证明,父皇说的都不对。
但时至今日,和诚帝越来越佩服父皇。父皇的高瞻远瞩雄才大略,远胜于他这个做儿子的啊…
“陛下,祭酒大人来了。”
“请。”
独属于一家一姓的金明园。
园内所有建筑都是依水而建或是建在金明池的池中小岛上,以居中飞虹桥为主,岛岛相连,岛岸相连。
阳春三月时,园内桃红柳绿遍地春意,池内遍植莲藕,夏季又是满池清荷盈天,被有幸来过此地的文人誉为金池夜雨。不过如今是冬天,金明池内自然是看不到翠荷的。
东桥头有九殿相连,殿外有座在殿前颇显寂寥的亭子,和诚帝喝着茶,身旁本来是没有火炉的,但为了即将来的祭酒大人,帝王吩咐人端上来好几个火炉取暖。
帝王手里轻轻摩挲着一块西凉国进贡来的和田玉,偶尔抬头望向湖面碧波,眉宇间看不出悲喜,倒像是在回忆什么。
一个相貌平庸,却穿着国子监祭酒官服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入亭中,拱手道:“臣,参见陛下。”
皇帝陛下收回思绪,微微一笑,点头道:“祭酒大人坐。”
祭酒大人韩愈大概是每三五日便会来与陛下言谈一番,所以也不紧张,在一旁坐下,道:“陛下吩咐臣依照周礼所作的礼解已经完成一半,大概还需三月便可全部完成,届时臣会转于礼部印刻分发各地书院。”
皇帝点点头赞许道:“祭酒大人辛苦了。这礼之一学,于国于民虽无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潜移默化中,会让百姓大有收益。”
祭酒笑笑,道:“陛下所言甚是。”
亲自为面前的祭酒大人斟上一杯茶,皇帝放下茶壶笑道:“这都是先生当年教我的,学生铭记于心。”
当年的赵煜还是太子的时候,便拜这位当时还未有正式官身的韩愈为师,韩祭酒当初是被先帝赏识,特意留给太子赵煜的人。在国子监做了二十多年的讲学,终于在赵煜登基后被提为祭酒。
大宋尤重文
教,所以这位国子监祭酒相对别国的祭酒,在朝中的地位要高上许多。被皇帝称作先生,可比赐他百两黄金还要让这位祭酒大人开心。祭酒大人呵呵一笑,瞥见帝王手中的玉石,忽然想起来当年那淮南王是个极爱玉石之人,众玉石中又最爱和田玉,不禁皱眉道:“陛下还放不下淮南王之事?”
皇帝点点头,毫不掩饰。
韩祭酒正色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当以社稷百姓为重,淮南王咎由自取,有何值得陛下放不下?”
年轻的皇帝又点点头,没有说话。
韩祭酒似乎回到了当初还是太子之师时,提高声音,用近乎责备的语气道:“陛下当明白,古往今来,多少妇人之仁的帝王最后就亡于野心勃勃的叔父之手,若不斩草除根,天下何以安宁!百姓何以……”
“我知道!”皇帝忽然出声,打断祭酒的话,沉默片刻,似乎自言自语,却不自称朕的喃喃道:“淮南王叔当年待我很好,知道我喜欢什么,懂我在想什么,我小时候闯了祸,总是王叔护着我,王叔在起兵前还写信告诉我……”
“陛下!”韩祭酒霍然站起,猛喝一声。
曾经的太子,如今的皇帝住口抬头,盯着恩师半晌,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朕知道利害,先生还是坐着吧。”
两人相对无言很久,皇帝抬眼看向湖水,缓缓道:“家、国、天下,朕的家呢?”
韩祭酒忽然作出一个大不敬的举动,伸手摸了摸帝王的肩膀,轻声道:“陛下的家里有太多舍己为人的人,为了国泰民安,他们付出的心甘情愿,陛下应该高兴才是。”
三年前,和诚五年,秋。
皇宫大内,崇政殿。
皇帝陛下正在批奏折,桌上两尺高的奏折几乎要将皇帝埋在其中,忽听太监来报,淮南王有信。
一听是许久没来信的淮南王叔,皇帝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接过信迫不及待的打开来看。
皇叔的字依旧潇洒不羁,可是信的内容,却让帝王浑身颤抖!
见信如唔,侄儿辛苦了。
王叔曾闻史书中有言,帝王无家事,君王的家就是天下,君王的亲人就是天下百姓。
近年来,王叔观各大藩王所作所为,似有不臣之心,还望侄儿多多留心。
王叔以为,削藩已是迫在眉睫之事,侄儿需在五年内彻底削藩,否则天下难安!
而,王叔不反,侄儿如何削藩?陛下不削藩,大宋如何安稳?
既然如此,那王叔就反了罢!
侄儿小心,保重身体。
切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铛’的一声,帝王身边的杯子被打落在地。短短的片刻,和诚帝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变为惊诧,又变成愤怒,最后变成绝望。
“来人,快去请韩祭酒来,速去!”帝王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巨浪,扶着桌沿坐下。
“陛下。”韩愈韩祭酒拱手行礼,他不知陛
下急急召见有何急事,一路小跑而来,跑得满头大汗。
帝王将手中的信笺递给韩愈。
韩愈接过来定睛一看,‘啊’了一声,立刻扶住帝王的肩膀道:“陛下,镇定!”祭酒大人急急思量片刻,一边把信烧了一边道:“淮南王谋反,陛下要速做应对。”
“老师,我…”和诚帝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天下为重啊陛下!”韩祭酒待信烧成灰烬,跪下道:“请陛下速召六部官员以及几位大将军进宫!”抬头看见曾立志要做那千古帝王的和诚帝,呆如木偶,韩祭酒咬牙站起来,抄起旁边一把戒尺兜头就打过去…
和诚帝被重重的打了好几下,终于回过神来,霍的站起来,朝外喊道:“速召六部尚书侍郎,还有三位大将军进宫,速去!慢!把镇南将军李戎生也叫来!”
一个时辰后。
崇政殿内站满了整个大宋最高品级的文武大员。帝师韩愈则站在帝王身边,不时用眼角余光瞟着和诚帝。
起初在崇政殿里,说实话,韩愈当时很失望。因为陛下居然被区区一封信就扰乱了心神。淮南王刘安造反,不管他的初衷目的是什么,不管淮南王是为了什么而反,他刘安总之是反了。
削藩之事,和诚帝继位初就与韩祭酒浅浅提过了。只是一直在等待借口而已。这刘安一反,那帝王削藩可就是名正言顺的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多么绝佳的机会啊!可陛下居然因为从小与刘安交好,便瘫坐不知所措。
作为堂堂帝师的韩愈,真的非常非常失望。不过,大着胆子打了几下后,陛下就彻底恢复了清醒。就跟十几年前一样,太傅与太子一言不合,举尺便打。
当众高官到达崇政殿后,龙椅上的帝王,浑身上下,再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迷惘,有的,只是对于藩王造反的痛恨与难过。
和诚帝坐在桌子后,看着眼前的诸位将相,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的道:“朕得到消息,淮南王刘安欲反。”
“啊?淮南王造反?”
“淮南王一直忠顺守边…怎么…”
“消息可靠吗?”
……
众大臣一时间竟无法相信,淮南王刘安居然会造反。要知道,刘安当年可是救过先皇性命的忠臣啊。
若要造反,当年在战场上只需袖手旁观一瞬,让先皇崩在魏军阵中,他刘安这个当时麾下甲士最多的元帅,便唾手可得这大宋江山啊。
为何当年那么咫尺,他不要,非要如今铤而走险?要知道,如今天下太平,当今陛下又是大宋子民爱戴景仰的好皇帝,他刘安这时候造反,获胜的可能几近于无啊!
和诚帝朝当时尚且只是镇南将军的李戎生看去,李戎生会意,站出列班,道:“陛下,臣以为,当今之计,应速速做应对,而不是讨论淮南王为什么造反的时候!”
众大臣顿时住了嘴,都反应了过来,不禁在心中捏了把汗,心道,这李戎生小小年纪,胆子真大,不怕得罪我们?
第七十章 我已看破,你们呢?
武当山。
一大早,陈乐天和王重阳一人端着碗白粥,上面铺着些许咸菜,稀里呼噜的吃着。阿黄趴在旁边看着他俩吃,不时的伸伸舌头。
陈乐天觉得阿黄自从上过天之后,还是没什么变化,依旧对人不怎么亲近。不禁道:“阿黄怎么一点长进没有,武当山的狗,不该这样啊!”
入了秋境的王重阳趴口粥道:“武当山的狗该是什么样?”
陈乐天道:“应该像你像掌教一样,对香客们态度和蔼,这才合天道无为嘛,这样一幅高高在上对人冷冷的模样,倒像是咱们儒家的大儒。”
说罢,两人都笑,阿黄咧咧嘴,不知是不是也算笑了。
陈乐天很羡慕王重阳,年少便入了夏境,如今蹉跎十年终于又入了秋境。这种羡慕溢于言表。
不过王重阳倒是很会宽慰人,说你陈乐天还年轻,年轻就有无限的可能,三十岁前未尝不能入秋境,江湖上像你这般年纪轻轻便能入修行境的,不多啊,很多人一辈子都只能在武道上摸爬滚打,至死都被拦在修行境门外。
陈乐天想想也是,不过一想到王重阳骑阿黄下武当,又骑着阿黄上武当,那个一人骑狗飘摇在云雾缭绕的武当山诸峰的情景,真的是很令人向往啊。让陈乐天忍不住生出‘大丈夫生当如此’的感慨。
吃完早饭,王重阳带陈乐天来到太和宫旁,武当山的藏书洞。
藏书洞的名字虽叫洞,其实是一间守卫森严的中型宫殿。叫洞,是因为这里一开始确实是个山洞,当初被张三丰祖师爷用来放置自己并不多的藏书,以及一些自己所写书籍,后来武当渐渐发展壮大,藏书越来越多,小小山洞已经放不下了,仙师们便临山靠洞建了一座约莫有太和宫三分之一大的宫殿,专门用来贮存藏书。
如今的藏书洞里,已经是包罗万象,不再囿于只有道门典籍,儒家佛家百家的书籍应有尽有。很多善本珍本,都被完好的保存在了这里。有时候,大宋帝王也会派人来这里寻一些皇宫大内缺的孤本。
这藏书洞一般情况下,是不许外人进的。往年,书院派来武当学习的弟子,很少有能进藏书洞的,最优待的情况也不过是,跟掌教开口求借阅一部什么什么书,然后掌教应允后,会差人把书拿出来给书院弟子。
所以当王重阳带着陈乐天走进藏书洞后,守卫们都很惊讶。王重阳自然也不会跟他们解释。
毕竟当时陈乐天几番在李掌教看来颇有见解的话,说的王重阳内心豁然开朗时,现场只有李掌教和三位师弟在,并无他人。倒是有些路过的香客,但普通百姓哪能看得出来其中的关窍。甚至,王重阳若不是骑着狗乘云下山,别人也看不出他升境了。
陈乐天随王重阳一进藏书洞,就被墙上巨大的书架吸引了。除了门所在的这面墙,其他三面墙上,全部都是足足两三层楼高的书
架。仰头看去,仿佛来到了书海。
“先师们的智慧皆在于此!”王重阳抬头望望四周无数书卷,有种身为武当弟子的自豪感。
“百闻不如一见呐,如此之多的藏书,祖师爷们费多少心血鲜血啊!”陈乐天也不禁感叹。陈乐天平生也有个爱好,那就是收藏书籍,秋实客栈他用了三间房专门用来存放他四处找来的书。对他来讲,这藏书洞的蔚为壮观,就好比是酒徒进了皇家酒窖。
王重阳见陈乐天口水都快要留下来了,笑道:“以后你随时都可以进来看书,只要不带书出去,你想待多久就多久。另外,你也可以带纸笔来抄,只要别做的太张扬便是。”
陈乐天喜道:“甚好甚好,重阳,谢谢你。”不禁握了握王重阳的手,实在是感激不尽。
王重阳道:“你帮我解开心结,助我升境,才是大恩。”
陈乐天在藏书洞里待着,如同入了海的鱼,徜徉在书海里。道门典籍外面也能买到,但这里,有许多武当历代祖师爷对典籍的批注,这才是最为宝贵的东西。原本对于道门典籍只能读懂一二的陈乐天,只随便翻翻祖师爷们的批注,就能豁然开朗。
江湖人之所以看重秘笈,缘由便在于此。前人思想之精华,在过了几百上千年后,今人乍读来,其实大多只能略懂些字面意思,其根本难以触及。不管是修儒修道修佛,都讲究一个万般努力却不得法门时,能有一个契机一个顿悟。
这些批注,便是顿悟的一个契机。
当陈乐天走出藏书洞时,外面已是傍晚,不知不觉间一天便过去了。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掌教李玄同在祖师爷祠堂内,先是给祖师爷们上了柱香,磕几个头。
“师父,弟子想为武当山做些事,您要是在,肯定会同意吧?”李玄同看着自己师父的画像轻声道。
“若师父您同意,就赐弟子一个吉卦,若是不同意呢…也赐一个吉卦。”
说完,李玄同便卜了一挂。
左手捏个诀,神游半晌,忽的抬头看着师父的画像喜道:“大吉大利!多谢师父。”
走出祠堂,李玄同喃喃道:“真没想到这个陈乐天居然是武当贵人,怪不得他来没多久就能助小师弟解开心结,真是我武当之福啊!”
第二日,琼台观内。
掌教李玄同与三位师弟正在商量事情。
三位师弟面色有些不好,看着掌教师兄。
而李玄同却满面春风,笑道:“诸位师弟还没看开吗?我授陈乐天太平心法,所获,远胜于我付出的啊!”
二师兄赵华亭瞪眼道:“是掌教师兄没看开吧,咱们武当做了一百多年的第二,又何妨?何必为了求那世俗功名,去讨好大将军和书院!修天道,咱们修的无上天道,何必求尘俗啊!”
三师兄四师兄都点头,觉得二师兄说的很对。
虽然这是他李玄同继任掌教以来,师弟们第一次跟他争得面红耳赤,但他没有丝毫生气,目光一一看过去,道:“咱们道门讲究无为,不错,确实如此。但无为不代表不要付出,以我半生修为,报恩,咱们不亏。”
“这还不亏?掌教师兄散去太平心法,若此时再如百年前那般,草庐天师府天师府十二天师联袂而来,我们武当拿什么去维护武当的尊严?”二师兄紧握双拳,担忧的道。
“放心吧,京师百里内,若有一个大天师来,都会被书院监视。”掌教李玄同道。
说罢,李玄同走到门口,望向玉柱峰。
前些日子,李戎生来武当山住了几日,临走那日说到陈乐天。大将军毫不掩饰自己对陈乐天的重视。李玄同与大将军相识已近十年,算是老朋友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大将军如此看重一个人。大将军问李玄同,陈乐天的修行天赋如何。李玄同实话实说,中人之姿。
大将军念叨了句‘那太慢了,有没有什么加持的办法?’。李玄同当时只是笑笑说,很难。大将军便没有再说,挥挥手,撂下一句,若李掌教能有好办法助陈乐天一臂之力,在下可以为武当再求一郡之供奉!
后来,就发生了王重阳入秋境之事。
陈乐天一番惊世骇俗却很切实际的道理,不仅让王重阳入了秋境,甚至李玄同自己也大有裨益。
背对着三位师弟,李玄同道:“大将军当年为武当求得十万两黄金,才让我们武当诸道士不至于没地方栖身;也是大将军进言,陛下才得以让我们武当在边关重镇开道场,否则,边关百姓恐怕只知龙虎不知武当了。”
顿了顿,李玄同接着道:“况且,陈乐天帮助小师弟冲破心魔,这个恩,我们也总得报不是。区区几十年太平心法而已,老道我就算是舍了这条命来报答,也不为过。”
“可是师兄,你费尽千辛万苦才修得这太平心法,如今却要散去给那小子,我们舍不得啊!”几位师弟实在是难以接受。几十年来,掌教师兄的辛苦,他们都看在眼里。自从师父仙逝后,整座武当山的担子都压在掌教师兄肩头,掌教师兄一日不敢松懈,迎来送往的俗事之余,又要照顾他们这群师弟,又要教导徒子徒孙,就算掌教师兄修为高,每日所需休憩时间极少,但即便如此,时间也总是紧巴巴的。
如今,却要散去修为给那陈乐天,他们如何舍得。他们心中都很清楚,这笔买卖,绝对划算。但,划算归划算,作为有道高人,他们总觉得如此行径,与那汲汲营营的草庐天师们有何区别?
不过,看破了许多事的李玄同摆摆手,下决断道:“就这么定了吧,三师弟的丹药早做准备,从后日开始,我便带陈乐天去天道崖修行。”
说罢,李玄同径直往自己住处行去,留下忧心忡忡却又不得不接受掌教命令的师弟们。
第七十一章 欲传太平心法
王重阳是最后一个知道,掌教师兄要把太平心法传与陈乐天的。
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去找了掌教师兄,质问师兄,为何不与他商量。掌教师兄说,与其他三位师兄商量了,之所以不跟你说,自然是怕你孩子气。
王重阳说,大将军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咱们能找到帮乐天的法子当然最好,但找不到,大将军也不会怪罪我们。掌教师兄你何必非要牺牲太平心法?那可是你耗费无数心血才修成的啊!
掌教师兄摸摸王重阳的头,笑说,修道修道,重阳你的道心我看倒像是白修一场,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看不明白吗?咱们武当山欠大将军的还少吗?再加上你这次入秋境,陈乐天是第一功,两个人情加一块,我区区太平心法也就只能还个一半啊!
王重阳思量许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其实这些道理他都知道,他亲眼见当年太和宫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道士们欲哭无泪。
然而,是大将军,吏部户部殿前,一次次的跑,一次次的上奏章。才终于说动帝王和朝臣,拨款十万两黄金,重新复原气魄宏大建筑宏伟的太和宫。
对大将军的感激之情,整个武当道士都记在心里。但王重阳毕竟心疼掌教师兄,他也见过掌教师兄为太平心法受尽多少苦难。
王重阳只得长叹一声。
来到陈乐天的住处,陈乐天见王重阳脸色不大好看,奇道:“重阳你怎么了?被谁揍了吗?比武输给仇家了?”
王重阳抬起手,重重的一拳砸向陈乐天。
陈乐天只是春境而已,只觉得秋境的拳头虎虎生风,根本看不清,瞬间就砸到了他的胸口。陈乐天惊骇无比,有种要死了的绝望感。
“跟你开玩笑呢。”王重阳在最后关头,收住了真气,只是轻轻的捶了下陈乐天的胸口。
“大爷的,吓死我了,你刚那个表情,好像我欠你几万两银子似的。”陈乐天劫后余生,笑骂道。
王重阳苦着脸道:“乐天,以后咱们武当有难了,你可别袖手旁观啊,能出十分力你就出十分力,可千万别糊弄。”
“什么意思啊?”陈乐天一头雾水。
“你就说行不行。”王重阳郑重其事。
“行,我出十一分力!”陈乐天手一挥:“就算不谈咱俩的臭味相投,不谈我对李掌教的敬佩,就凭武当是咱们大宋的武当,我就断不会在武当有难时袖手旁观!”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人击掌为盟,倒像是两个江湖草莽汉子在承诺着什么。
“走,咱们喝酒去。”陈乐天觉得今天王重阳有些奇怪,不过两人几句似乎没头没尾的话,把气氛烘托的很好,所以陈乐天决定今天去喝一顿,自从来到武当,他已经很久没喝酒了。
武当县镇上一家酒馆。
陈乐天与王重阳坐在角落里,就着几样精致小菜,喝着淡酒。
这家酒馆生意还算不错,有一半桌子都
坐上了人。距离陈乐天他们最近的一桌,是几个江湖汉子。王重阳见过他们,知道他们是县里威远镖局的镖师。不过镖师们却没有认出王重阳,因为王重阳下山前特意脱下道袍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
因为毕竟他王重阳是名人,外地人或许不一定认识,但武当县内许多百姓还是见过他的模样的。
几个汉子说到大将军,嗓门有些大。
“前些日子,大将军回京路过咱们武当县,在武当山上待了几日,走的时候,还路过咱们镖局门口了呢。”脸上有个刀疤的镖师夹块鸡肉放嘴里,边吃边道。
“大将军带了十几个亲兵,那些亲兵,我跟你们说,个个身上的杀气都很重。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生死也都经历过,可那些人,说实话,我要是对上了,那就只有跑,根本就没有放对的想法。”一个光头镖师说着,喝杯酒,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
刀疤镖师笑道:“我也是这种感觉,只是没好意思说,哈哈,来,咱们为大将军,干一杯。”
邻桌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接口道:“那些都是百战之兵,杀人无数见血数升,自然杀气浓重。”
“说的也是。”光头镖师点点头,又干掉一杯酒。
刀疤镖师道:“想当年,我们送个镖去沙州城,路上遇到北军,几百人的队伍,距离咱们尚有四五里,咱们的马就开始不安分,甚至有一匹马掉头就想跑,太可怕了。”说着,刀疤镖师喝口酒,叹了一声,接着道:“多年前,武当山上那场大火,你们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太和宫烧成一片废墟。当时边疆情势紧张,要不是大将军各方找人,陛下哪顾得上给咱们武当拨款啊。”光头镖师一拍桌子:“来,祝大将军长命百岁,咱们虽只是小小镖师,可祝愿的话不分尊卑嘛。”
几个镖师连喝好几杯,一抹嘴,刀疤镖师道:“说实在的,若不是大将军,咱们武当山的真人们,住都是个大问题啊!”
光头镖师锤了刀疤一拳,低声道:“别瞎说,万一被真人们听到…”
陈乐天瞅了瞅王重阳,在这个真人脸上,没有看到一丝不悦。
王重阳笑笑,将脸凑过去,轻声对陈乐天说道:“他们说的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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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陈乐天刚醒,天气冷,他准备在床上赖片刻再起来。却听到了敲门声。
他赶忙穿衣下来开门。
“乐天啊…”掌教李玄同笑眯眯的站在门口。
“啊,掌教真人这么早来找我何事?”陈乐天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武当出了大事。
李掌教一挥拂尘:“随我来。”
陈乐天茫然的跟在李掌教后面。两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穿过一片雾茫茫的树林,来到一处断崖边。
有座半人高的石碑立在崖边,上有三个字,天道崖。
陈乐天一惊,道:“天道崖?”
李掌教点点头。
原来,
这便是传说中张三丰祖师爷曾常在此修道的天道崖。而方才他们路过的那片竹林,就是天道林。那片竹林里,有许多毒虫蛇蝎瘴气,怪不得方才走过时,李掌教用手点了下陈乐天的后背,陈乐天原本有些昏沉的脑袋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若是陈乐天一个人来,恐怕此时早已化为虫蛇腹中之物了。
陈乐天探头朝山崖下望去,下面一片白茫茫,根本看不到什么。
冬风吹在他身上,他竟觉得有些凉意。这是他入春境后,头一次觉得冷,因为按理说,踏入修行境,哪怕是最低的孟春境,体质也是会好很多,不说能寒暑不侵,起码最冷时节可以比普通人少穿些。
忍不住后退一步,陈乐天回头望望那片暗暗的天道林,不禁打了个寒噤,道:“掌教真人带我来这做什么啊?”
李掌教道:“从今日开始,每日你都要在这天道崖待满六个时辰。对了,是一个人。”
“啊?”陈乐天大骇,跳开一步:“掌教真人在跟我开玩笑吧,这地方首先我进不到这,而且即便我进来了,待不到半个时辰就没命了,那些毒蛇毒虫就算不攻击我,这瘴气我也吸不了几口就会死。”
掌教李玄同抬手示意陈乐天稍安勿躁,随自己盘腿而坐。陈乐天乖乖的也盘腿坐下来。
李玄同与陈乐天说起了这天道崖的历史。
天道崖,顾名思义,就是求天道的地方。
祖师爷张三丰悟成大真人就是在这里,最后仙逝也是在这里。当初,武当山上的这片竹林,是百姓的禁地。来山上打猎采药的百姓,只要走进这里,那就是有来无回。
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修行者,也仅仅只敢进竹林三五步深,便不敢再往里进了。
从来没见过的毒虫多,即便是闭气也无法抵御的瘴气大。让很多自以为厉害的修行者最终骨化在此。
直到迈入老年的祖师爷张三丰,一个人,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终于穿过这片竹林。来到了这孤高绝仞的天道崖边。
修道二十八年,最终仙逝在此。
祖师爷用自己的力量,在天道林里开辟出来一条直通天道崖的小径。有了这条小径,这片竹林就好走多了。达到夏境的修行者,只要循着祖师爷开辟的小径,基本上就能很轻松的穿过天道林来到天道崖边。
“夏境以下的修行者,还是无法独自穿过这天道林吧?”陈乐天深吸一口气,能清晰的看见眼前流转的天地灵气,他努力的想把这些灵气吸进自己的气海中,可那些灵气却根本不理不睬他。
“没错,夏境以下,很难。有很多人不信,只春境便来试试,于是就死在了林中,天道林里,有五百具以上的尸骨。”李掌教点点头,拂尘搁在腿上,一呼一吸在陈乐天看来,都极合天道。
转头瞧了眼陈乐天,李掌教心道,这陈乐天虽只大略读过一些道门典籍,从修为上来说,顶多跟小道童是一个水平,不过他能看出这所谓‘合天道’,也算是颇有灵根呐!
第七十二章 不打不成材
陈乐天听李掌教把这天道崖天道林说的恐怖无比,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以他目前的修为,想要独自穿过天道林来到这天道崖,基本上是做不到的。甚至在没有李掌教带着的情况下,独闯此地,必然就是个死。
李掌教既然说要指点他修行,陈乐天估计是大将军居中说了什么。大将军对自己的器重,陈乐天是很清楚的。
原本,事实证明最适合在军伍里混吃到老的他,只是跟大将军说了一下,大将军便放他回京了,甚至还帮他写推荐信,让他直接就能参加青天阁的考试。
否则的话,没有那封推荐信,他可能在报名时就会被刷下来。
没有推荐信的孙子书当时若不是心思敏捷,再加上些运气,可能就过不掉第一关。
现在,他陈乐天来武当山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本来一直很少与他说话的李掌教忽然带他来到天道崖,只能说明是大将军替他陈乐天说话了。估摸着李掌教不好拒绝,所以才勉为其难答应给陈乐天指点一二。
陈乐天知道这是好事,所以即便起初有些茫然外,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认真的听李掌教跟他说这天道崖和天道林的过去。姑且不管李掌教究竟是真的发自内心愿意教,还是仅仅只是为了应付大将军才教,总归对他陈乐天来说不是坏事,百利而无一害。
“武当历代真人,在这天道崖边,都参悟了很多年。很多人甚至终其一生,都与天道崖为伍,甚至再没下过山。”李玄同掌教坐在离陈乐天一尺的地方,崖下的凛冽寒风刮过他微白的鬓角。
此时,一条黑白相间的银环蛇慢悠悠的朝两人爬过来。陈乐天瞧见蛇,腰一挺就要跳起来,却被李掌教抬手一压,浑身动弹不得。
“掌教真人...”陈乐天见识过这银环蛇的厉害,知道被它咬上一口,必死无疑,心中惊骇。
“不要慌,你不动它就不会
伤害你。”李掌教轻声道。
只见那条并不大,却无比致命的银环蛇吐着信子爬到陈乐天腿上,陈乐天竭力忍住自己想要动的手,他知道自己的手是无论如何快不过蛇的。早就听说过,当蛇离你很近时,千万不要动,不动的话尚有存活的可能,否则一旦动了,那么一瞬之间就会丢掉性命。
片刻之后,那蛇又朝李掌教游过去,可尚未及李掌教之身,那蛇便停了下来,左右吐了吐信子,将头扬起来,又迅速伏了下去,似乎有些畏惧,而后那蛇转身便逃。
陈乐天却见李掌教慢慢伸出手,捉住了那蛇的尾巴。
那蛇回头便欲咬,在毒牙距离李掌教的手一寸时,蛇顿住了身形,而后收起毒牙,拼命挣扎,拼命的想要逃离开李掌教的手。
陈乐天看在眼里,却有种错觉,李掌教的手比那银环毒蛇的毒牙还要毒,那蛇碰到了比自己还毒的毒物,实在是害怕不敢下嘴。
“要试着与一切事物友好的相处。”李掌教拎着蛇,轻轻左右晃动。
“啥?它是怕您好吗?”陈乐天挠挠头。算是长见识了,第一次见人把活着的银环蛇拿在手里把玩,关键是那平时嚣张的不可一世的蛇居然恐惧的瑟瑟发抖,毒牙白长了。
“您老能不能别再玩它了,万一它脑子不清楚真咬了你如何是好啊!”陈乐天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虽然知道独战三千魏军的李掌教,被蛇咬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看在眼里,毕竟还是担心啊。
“你也试试。”李掌教忽然把蛇递到陈乐天眼前。
陈乐天一下子连呼吸都停止了,蹬着眼,看着离自己的脸只有一寸,并且还在拼命挣扎的银环蛇,缓之又缓的咽了口唾沫。
接着,李掌教拿蛇的手一松。
陈乐天趁着李掌教的手还没完全收回时,迅速伸出自己的手,捏住那条蛇,那蛇原本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但李掌教的手要刚往回收,它就有
点复苏的样子,待陈乐天捏住他的尾巴时,他已经彻底醒过来,立刻就要对陈乐天的手下嘴,电光火石间,陈乐天手腕用力一抖。那蛇顿时彻底瘫痪动弹不得。
陈乐天长舒口气:“掌教真人,您这是在考验我啊,要是被咬上一口我这小命可就没了。”将那蛇随手一扔,扔进天道林里,也不管它死活了。
李掌教呵呵一笑:“咬一口也没事,我们武当的丹药灵。”
陈乐天抹把脸:“掌教真人您真会开玩笑。”
方才在距离银环蛇的毒牙只半寸时,陈乐天忽然有种久违了的面对死亡时的紧迫感。
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上次濒死的感觉还是在一年前,他回京前最后一次去梁国晃悠。
费尽心机拿了两个梁军人头后,被发现了,梁军全城追捕,他身受重伤,要不是碰上两个当时正好同在梁国拿人头的袍泽救了他,他肯定就死在梁国了。要是死在梁国,那可就惨了,衣服会被脱的一干二净,光溜溜的尸体悬挂在边城外曝尸三天,以示羞辱。
“乐天,你来武当时间不短了,有什么想法?”李掌教忽然抛出个很像是要闲聊的问题。
陈乐天想想,道:“我觉得武当山上的气氛很好,怎么说呢...很接地气...很有人气,不管来这里敬香求签的人是显贵或是贫穷,上了山,签未求到,心倒先静了一大半...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或是我才疏学浅,找不到一个能形容的词...反正就是很顺心随意...”
李掌教笑笑,看着天道崖间的白雾:“修道不就是修顺心随意吗,柳宗师说,要我好好敲打敲打你,大将军也让我多多敲打你,但我觉得不用,以你的心性和见识,敲打已经没什么用了,得给你来点直接有效的。比如...直接把你丢在这天道崖就够了。”
“我就知道,他们总是笃定不打不成材这个道理。”陈乐天哈哈大笑。
第七十三章 陈乐天想说话
天道崖下随着浓重的雾气,不断的涌上来阵阵寒风。吹在陈乐天身上,他伸头看看被浓雾淹没的崖下,蓦然觉得有许多话想说。
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他开口说道:
“小时候,自打我有记忆时,家里就是开客栈的,爹娘都对我很好。娘呢,从来不骂我,爹呢,从来不打我。
他们也不像别的父母那样,如何急切的望子成龙,他们从不督促我读书,从不逼着我学习。他们说,只要我开心、自在,就行了。
倒是我的老师,姓刘,听爹娘说刘先生是族里的老进士了。倒是先生,对我管教很严。
我有时候贪玩,爹娘还替我在先生面前遮掩呢。
后来有一天,爹娘就一起走了。他们走的很安详。虽然很早的时候,爹娘就跟我说过,说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我,去另一个世界。
我当时虽然小,但也懂点事了,很难过,不过还是和先生一起把爹娘葬了。爹娘说,人这一生,死了之后有人给安安稳稳的葬了,立个碑,就足够了。
后来,我学着做生意,学着打理客栈。
后来,我就去北军从军。我当时也真厉害,那年…才十三岁吧好像,告别先生告别邻居,一个人背着行囊就往北军大营去。也没考虑北军收不收我、能不能见到大将军,甚至路上安不安全等等,我都没想好,就出发了。
后来,走了七八个月吧,期间还搭过很多好心人的车马。当然了,也遇到过很多坏人。剪径蟊贼多不胜数,身上带的几十两银子在出京两百里后就被抢了。
然后…我就没负担了,再遇到劫道的,我把衣服脱下来抖给他们看,那些人看我年龄小,也就没为难我了。
有一次很凶险,碰上个没孩子的老贼,估计是看我长得英俊,非要我做他儿子。要不是我机灵趁他嫖女人的时候跑了,肯定就得被他打断腿伺候他一辈子了。
后来,在距离北军大营几十里外的地方,碰上几个梁国的劫匪,
要不是恰好碰上巡逻的大将军,我肯定就死那了。
后来,在北军里待了五年,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乐游原之战,咱们差点就没挡住淮南王的叛军!不过最后咱们北军在大将军的率领下总归是没有辜负圣上的重托,全歼了淮南王叛军。
后来,在军伍中又待了几年,心里总觉得不太安宁。年少时做修行者的希冀常在梦里出现。最后还是没忍住跟大将军说了。大将军居然没揍我没骂我,反而替我写了封推荐信。
后来的事,掌教真人也知道了。
说实话,其实我是很幸运的。虽然先生很严苛,可是爹娘很宽松。爹娘让我开心自在就行,先生说,男儿要有责任和担当,要为身边的人为家国为百姓做点事。
小时候觉得爹娘说的对,爹娘走后,就越来越觉得先生说的对,现在呢,觉得他们说的都对,都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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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林入口处,二师兄赵华亭,三师兄陆龟蒙,四师兄王诩,还有小师弟王重阳。
四人看向幽暗的天道林,仿佛能透过重重瘴气看到林子那头的掌教师兄和陈乐天。
王重阳罕见的皱着眉头,很是担忧掌教师兄。对于掌教师兄传授太平心法给陈乐天之事,反倒是向来最看开身外之物的王重阳心中最不快,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们,在掌教师兄的一番劝解下,如今倒是都想明白了。
知恩图报,有恩必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管在儒家还是道门,这个理都是至理。
除了极爱赋诗作词外,还练的一手贵重丹药的三师兄陆龟蒙,摸了摸袖中的丹药盒。万一掌教师兄有什么情况,他会持着丹药立刻冲进去,虽然他知道,出这种意外的可能性很小。
太平心法是三丰祖师爷独创的武当道门内功心法,传至他们这一代,目前只有掌教师兄一人得以修成,其余五人都没能修成,眼下最有可能继掌教师兄后第二个修成的,是尚在外游历的武当剑道大师五师弟张越。
王重阳觉得五师兄张越修成太平心法是必然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这回掌教师兄授掉太平心法,战力上来说,肯定会下降很多。
当年,江湖人人皆知,李掌教在边境以一己之力杀退三千魏军,那是何等的气壮山河,但同时,也惹了魏国多少修行高手,那些修行者隔三差五的就来武当挑战掌教师兄。身怀太平心法的掌教师兄面对那些挑战者,自然是来一个败一个,来两个败一双。后来,来挑战的人才渐渐少了很多,再后来,掌教的战力就被传成了一个神话。
“唉!二师兄,万一以后又有人来武当找麻烦怎么办?”王重阳忧心忡忡,全然忘了自己已经踏入秋境。
二师兄赵华亭手里拿着一本书,但现在也是无心看了,转头看看王重阳,笑道:“你三拳两脚就把小天师谢冰打的掉境,你还怕谁?”
三师兄陆龟蒙很赞同二师兄的话,点头道:“小师弟,我告诉你,梁国草庐那边,只要不是轩辕化雨亲自来,你都能跟他们玩一玩。”
四师兄王诩嗯了一声,也表示同意。
王重阳犹豫道:“真的?”
“你师兄何时骗过你,你要有自信。”赵华亭点点王重阳的额头,有些不高兴小师弟的杞人忧天。
他们武当,虽然暂时还赶不上草庐的势力,但也没弱到需要担忧被人砸了招牌的地步啊。
王重阳有些惭愧的点点头,道:“除了轩辕化雨,别的大天师呢?我都能打得过吗?万一他们是两人一起来,我可以一个打两个吗?”
三位师兄听闻此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在王重阳头上,赵华亭失笑道:“让你自信,你也别自信过头了嘛,还想一个打两个大天师,你以为大天师是那小天师啊?你能一对一不弱于任何一个大天师,就已经很强大了。”
王重阳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师弟知错了,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到底能不能打两个大天师!”
第七十四章 得问你自己
陈乐天自言自语的说完后,旁边的李掌教笑笑,说:“你这孩子,没走偏,是幸事。难怪你的很多想法异于常人,原来是令堂令尊那传下来的。谁家父母不望子成龙呢…”
陈乐天嗯了一声,觉得李掌教说的没错。
爹娘确实跟别人家的爹娘很不一样,或许是他还年轻,见得人和事都太少了,反正至今为止,他没见到过别家父母跟他的父母一样,不求孩子成龙成凤,只要孩子开心自在。
陈乐天曾分析过自己脑袋里的东西,认真来说,自己之所以有很多和世人不同的想法,一大方面是来源于那些未知来信,另一方面则是从父母那继承下来的。
父母从他生下来直到陈乐天十几岁去世,十几年的时间里,父母言传身教,对他的影响不可谓不深,甚至可以说,幼年少年时父母的深刻影响,才让他能够理解未知来信里的内容。
这个道理很简单。
假若,给一个年迈的儒家老者看未知来信的内容,那么,那老者极大可能对此存疑或者完全不认同。一是自小生活的环境,会对这个人的一生产生一个圈栏,能接受的都在这个圈栏里,超出圈栏,就基本上无法接受了。二则,人年纪大了,就更难接受与自己思想完全不同的东西。
你告诉东边李财主,男人女人都是平等的,女人要对男人忠诚唯一,男人也应对女人忠诚唯一,那么李财主肯定会觉得你脑袋进水了,然后摸着你的头疑惑道‘昨天还好好的呢,今天咋个就傻了?’。
他爹娶了七八个妾,他爷爷也是娶了七八个妾,到他这,他也是娶了七八个妾,在李财主的认知里,这男人多娶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古往今来传宗接代里最大的道理。只娶一个?那还怎么传续香火?断子绝孙?大不孝嘛!
陈乐天很庆幸,自己的父母留给他一个包容的脑袋,在他的脑袋里种下一棵幼苗,至于这颗幼苗最后能不能长成一棵好的参天大树,那就得看陈乐天自己的了。
就像爹娘曾经对他说的那样:乐天,你现在小,不一
定非要懂多少、多大的道理,只要你愿意去思考,只要你永远能保持着一颗包容且好奇的心,你的未来就是无限大的。
陈乐天转过头,对李掌教说道:“掌教真人,你说,一个人,他来到这个世上,难倒就是为了依照着前人活着的样子,继续过一样的日子吗?”
“叫师父吧。”李掌教一挥拂尘,脸上看不清表情。
“是,师父。”陈乐天心中一惊,但随即高兴的爬起来,跪下,给李掌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算是拜师礼了。
李掌教泰然受之。然后示意陈乐天坐下,待陈乐天重新坐下,李掌教才道:“怎么活,得分人,你觉得起早贪黑呕心沥血开心,那你就这么活,你要是觉得饭能吃饱衣裳够暖就行了,那你就怎么轻松怎么活。没谁对,没谁错。”
陈乐天撇撇嘴,明显不服气。
李掌教也不生气,闭上眼,接了个手印,开始打坐。
陈乐天偷偷瞥了眼这位新拜的师父,按捺着心中的喜悦。就这么简单,成了武当掌教的弟子?真是难以置信啊!这是多少武当弟子、山下香客梦寐以求的福分,他陈乐天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简直就是奇遇!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一来,他可就跟真人弟子们一个辈分了,比王重阳低了一辈啊。以后看到王重阳难倒还得喊师叔?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陈乐天想想都觉得难受,他跟王重阳可是好朋友啊,王重阳也亲口说过,咱们是好兄弟,一辈子的好兄弟。难倒就此断了兄弟情义,变成令人尴尬的师徒情分?
想着想着,陈乐天忽然想到个好方法:各论各的。我跟李掌教是师徒,跟王重阳是好兄弟,两方各论各的,互不影响。
“当着外人面,得喊我师父,喊他们师叔,私底下…随你。”李掌教仿佛看穿了陈乐天的心思,依旧闭着眼,说道。
“多谢师父。”陈乐天嘿嘿笑道。
“随我念…道可道,非常道……”
“道可道,非常道…”陈乐天闭上眼,挺直腰杆,随着李掌教而
念。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真气藏于气脉二海,识海放空…随我呼吸…”
陈乐天依照而为,一呼一吸与李掌教同步。
冬风凛然,天道崖白雾弥漫…
片刻后,陈乐天睁开眼,看见自己置身于一片白雪皑皑的荒原中。
终年积雪,一望无垠。抬头望向远方,连绵无尽的山脉此起彼伏,看不到边。
这似乎是他印象中的昆仑山。其实,他并没有来过此处,只是凭借着书里记载、他人口述罢了。
双腿有些沉重,呼吸有些急促的走在荒原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忽然,李掌教---他新拜的师父出现在他身边。
“师父,这是昆仑山吗?”陈乐天问。
“是。”师父李玄同点点头。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陈乐天觉得脑袋有点迷糊,他用力甩甩头,但脑子里那股迷糊劲,很顽固。
李玄同在陈乐天后背上轻轻一拍,陈乐天顿时觉得脑子清醒很多。李掌教说道:“去哪,得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陈乐天喃喃重复着,脚下不停,往前行。
忽然,四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陈乐天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是下意识的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那轰隆之声由远及近,声响越来越大。
“师父,这是雪崩的声音?”陈乐天想起听人说的,在雪原上,最常发生的、也是最危险的事,雪崩。
师父李玄同没说话。
片刻之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巨大雪山,已经将陈乐天和李掌教围在无路可逃的绝地中了。
“师父,怎么办啊?”陈乐天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想拉着李掌教冲出去,哪怕必死,也要试一试!可是他却一步也迈不动。
“怎么办,还得问你自己!”李掌教面无表情的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而后,四周的雪山像他们压了过来。
“我日!”陈乐天大骂一句,闭上眼。
第七十五章 莫要强求
天道林外。
王重阳小时候,整天跟在几位师兄屁股后面,除了五师兄只比他大三四岁,其他师兄都比他大很多,没有哪个的道袍上没被他蹭过鼻涕。
但是整个武当,对他最严厉的就是大师兄。
他小时候极为顽皮,师父虽宠溺他从不打他,但大师兄则几乎天天揍他。搞的后来入了夏境,长大后,大师兄忽然有一天开始,不再揍他,不再需要每天受皮肉之苦的他起初那段时间还浑身不舒服。
他很认同大师兄的棍棒教育法,至于他自己,虽然从不揍徒子徒孙们,但那只是因为他舍不得而已,并非他觉得棍棒教育不好。
大师兄修成太平心法,名扬天下后,他看过很多次,大师兄把那些不自量力的挑战者打下山去。
一开始他很开心,他觉得心里有底,他觉得只要武当有大师兄在,就永远倒不了。
后来有一天,他偶然看见大师兄躲在天道崖偷偷疗伤。那一瞬间,他心中的某个东西似乎轰然倒塌!
他才明白,大师兄是强大,但大师兄也是人,会疲惫会受伤,只是师兄们瞒着他王重阳,不想让他担心罢了。
于是他忽然心里就没那么有底了,他开始努力修行,没日没夜的修行。
虽然停滞夏境,升不了境,那好,他认了,既然升不了境,那就锤炼夏境。把夏境锤炼的厚实坚固,就算一辈子停留在夏境,他也要做那天下最强大的夏境。
结果,虽然是夏境,可想要打败他的秋境之人,却都输给了他。十几年的夏境,他却从没输过。
到现在,到他终于入了秋境后。江湖上的那些人,才咋摸出些许味道来。
世人都说王重阳夏境上不去,可王重阳却没输给过任何一位秋境修行者。这…这是名为夏境,实则早就有了秋境的实力吗?定然是这样的!
确实有许多修行者,低调行事,硬生生把自己的境界压着不升。
难倒王重阳就是这样一个颇有心计之人?先让江湖觉得他是方仲永,然后再让江湖大吃一惊吗?定然是这样的!
江湖怎么评价、怎么看他王重阳,他都不在意。
现在的他,才刚升秋境,这还没几日呢,掌教师兄居然决定散去太平心法。这对他来说,打击太大了。原本升境,让他没有底的心才稍稍有了那么点底,可这一下,掌教师兄的决定,又让他堕入了担忧中。
今日,是大师兄第一日带陈乐天来天道崖修炼。
一早,王重阳就告诫下山守山门的清风明月,有什么可疑之人上山,一定要尽快来报给我知道。清风明月不知道为什么师叔祖这么慎重其事。每天不都是这样吗?为何今日要格外叮嘱?
其实王重阳是心中担忧,他怕忽然来个高人,来挑战武当。他怕掌教师兄不能出面后,他打不过那些个来挑战的人,他怕自己坠了武当的声名。
肩膀上的担子,忽然重了好多。他决定从今日开始,继续努力修行,能不能升冬境不重要,跟夏境时一样,不断的锤炼当前境界便是。
天道林前,王重阳说想要一己之力打两个草庐天师府的大天师,惹得身边几位师兄纷纷张大嘴巴。这也太狂妄了吧,小师弟长大以后就没再狂妄过了啊,怎么如今…方才不还在担心自己实力不足吗?
草庐的大天师在梁国百姓的心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尤其是第一天师轩辕化雨,已经几十年没与人动过手的轩辕化雨,并非拒绝跟人动手,而是没人敢跟轩辕化雨动手。
在梁国,不管纠纷是涉及到二品文臣还是大将军,基本上只要轩辕化雨往那一站,事情就解决了一大半,剩下来的就是矛盾双方坐下来一番谈判便可,反正是绝不会撕破脸了。
至于其他十一位天师,也基本都是这个层次,只不过有些人性子淡泊,不喜交际,这类天师多为隐在草庐某个无人知晓的山涧里钓钓鱼修修道;有些人热衷
名利,这类天师多在红尘中左右逢源,交友广阔,势力极大。
但是不管是什么性格喜好的大天师,只要是名字被刻在天师府天师碑上的,那绝对是江湖、是修行界最一流的人物。
可是!王重阳居然说想试一试能不能打两个大天师?
诗痴三师兄陆龟蒙觉得是时候敲打敲打小师弟了,先是念了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然后才道:“我说师弟,你这样就不好了,做人要务实,有首诗是这么说的…”
书痴二师兄赵华亭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王重阳,道:“小师弟,小时候,你狂妄不羁,我们都看在眼里,现在长大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了,呐,这部《静心沉气集》,你平时多读一读…”
江湖号称瞌睡虎的四师兄王诩终于睁大了些眼睛,瞪着王重阳道:“小师弟可切莫妄自尊大目中无人!”
而此刻的王重阳,皱眉看着天道林里阴暗的瘴气,忽然道:“大师兄跟山外的人打了一辈子,我想,以后打架这事,能交给我来!”
诸位师兄正惊异于王重阳先是蓬勃而生接着又化入风中的磅礴气机,忽的一阵风起。
下一刻,掌教师兄已经站在了众人面前。
“诸位师弟,怎得都在这…”掌教李玄同话未说完,猛然瞧见站在一旁似乎入定了的王重阳,诧异道:“小师弟…”
只见王重阳背负双手,微微昂首,闭眼入定,神游太虚。身形像天道林里的树木,随着东风微微左右摆动。
“小师弟这是又要升境?!”几位师兄见此情景,异口同声,心中狂跳。
才入秋境没几天啊,若是小师弟能再进一步,那小师弟王重阳就是五百年来,第一个由秋境入冬境时间最短的人!
众人都有些紧张的看着王重阳,不过李掌教倒是并不如何紧张,只是笑看着王重阳,轻声道:“莫要强求,顺其自然,顺心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