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镜映容蓦地出声道:“不是你不适合这部功法。”
她凝视蓝初翠的双眸,用一种淡然到近似笃定的口吻道:“是这部功法不适合你。”
蓝初翠愣了一愣,低下头细细琢磨,随后抬起头嫣然一笑:“你是对的,不过是这部功法不适合我罢了。”
镜映容:“你打算怎样解决?”
“除了你说的散功重修,难道还有别的法子么?”蓝初翠幽幽一叹,“又或者是,我强行扭改自身本性?呵,我不是没有试过,我已经改了这许多年,除了得到一群废物的簇拥吹捧之外,我还剩下什么?”
镜映容:“废物?”
蓝初翠:“身在世间最顶尖的宗门,却不专心修炼,没有为之努力的目标,只知沉溺于风月浮华,这样的修士,不是废物又是什么?功法让我习惯去享受和喜爱他们的追捧,但是,我的本心,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对他们的厌恶。”
闻言,镜映容思忖少焉,道:“这便是你对我抱有恶意的原因?”
蓝初翠坦然道:“没错,我着实不懂你为何如此不求上进。我不了解你的身家背景,但从种种迹象看,你一非愚钝之人,二非贫艰之辈,我不明白,你为何总喜欢去做些杂活,白白浪费自身资源。也不怕告诉你,我现在仍然看不惯你这一点。”
说到这儿,她缓了缓语气,转而道:“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镜映容:“另外的原因,是我分去了别人对你的关注?以前我们谈过的。”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的回答么?”
“记得,你说‘是,也不是’,我不懂。”
蓝初翠:“你现在也不懂么?”
镜映容陷入沉思。
“是因为,我拥有你想要的,而我并不在意,这样吗?”
蓝初翠略带感慨地淡笑:“我是不是该夸你有进步?”
不待镜映容回答,她叹息一声,低声道:“为了修炼,我费尽心思去获取他人的倾心和关注。而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这些,可你却对此毫无所觉。这怎能叫我不去嫉妒?更何况,你完全不善待自己与生俱来的优势,拥有如此优秀的相貌,竟不知珍惜,服饰不好生搭配也就罢了,上次与你说过的,你背上那把剑和你腰间那支笔,跟你的外形太不搭调,你也不听。”
镜映容:“哦。”
蓝初翠:“……”
镜映容:“较之当日,恶意减少了很多。你已经不嫉妒了吗?”
蓝初翠沉默半晌,道:“我停了一段时间的修炼,试着不去刻意吸引和讨好别人。说实话,我很不习惯,总感觉别扭又失落,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让自己高兴起来。当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用这部功法修到金丹,想要跳出桎梏谈何容易,有种种不适方是正常。真正令我焦虑的,是散功重修。”
蓝初翠缓缓言道,眸色幽沉。
“内门竞争激烈,不比外门闲散,若散功重修,不知会被别人拉开多大差距。是以,即使我明知散功重修是最好的法子,也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直到今日”
她话锋一转。
“今日我再见到你,竟不再有煎熬之感,而是分外轻松。之后与你们玩耍,尽管在场没有谁关注或倾慕我,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觉得开心。所以,我想通了。”
蓝初翠深吸一口气,目中精光乍现。
“就算只为了这份解脱,我也要尽快重修。”
镜映容点点头。
蓝初翠:“……你不说点什么?”
镜映容想了下,道:“我们帮助你坚定信念,你应该对我们有所报答。”
蓝初翠:“……”
镜映容想起某事,道:“除了恶意,你是否对我……”
未说完的话被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
“容容,我要换房间,我不住巫曜宸隔壁。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我这边的房间都在发烫,没法儿住了。”
舒苹徽揉着眼睛抱怨道。
当她看到蓝初翠转过来的脸,登时吓得清醒了:“你干嘛啊,吓死我了。”
蓝初翠这才地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急急忙忙跑去清洗药膏。
镜映容给舒苹徽换了一间客房。期间舒苹徽问她道:“蓝初翠是怎么了,我觉得她怪怪的。”
镜映容:“你认为,这种怪,好还是不好?”
“我不知道好不好,不过老实说,比以前顺眼多了。”
舒苹徽瘫倒在漂浮着的云朵般的床里,发出满足的喟叹。
“真舒服啊!”
……
松澜城。
又是斗狂宗招收弟子之际。
人头攒动的西边广场,少男少女们排成长长的队伍,依次上台接受根骨的检验。
广场近旁,一座外观豪华的酒楼里,视野极佳的三楼临窗位置,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霍修茂饮了一口茶,望着下方的热闹景象,眼神冷淡不起波澜。
不一会儿,木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店伙计领着几人走上楼来,殷勤地为那几人安排了另一处临窗的座位,也就是在霍修茂的对面一桌。
霍修茂原本没有注意那几人,却不经意地听到了对方的谈话,遂被对话里“太初观”等字眼攥取住了心神。
“太初观行事越发霸道不讲理,依我看,他们跟邪修也没多大区别了!”
“邵师兄,此言差矣,太初观好歹不会主动挑起事端。他们是霸道了些,但不可和邪修混为一谈。”
“他们罔顾那些无辜孩子的性命,只知屠戮傀神教中人。他们明明有能力生擒,却为了方便就下格杀令,这般草菅人命,难道不算邪吗!”
“可是……”
“叫这种宗门压本门头上,我不服!”
“邵师兄你消消气消消气,”第三人劝慰道,“何必与那等暴发户门派一般见识,他们不过是运气好,捡到一个绝世天骄罢了,否则区区一个三流门派,如何能有今天。”
那人接着劝了几句,姓邵的弟子方怒气稍歇。
霍修茂打量一番三人的服饰。他们均是身负长剑,长剑样式品级不一,唯一的相同处,便是剑格上俱刻有“无锋”二字。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许是为了转移话题,那三名无锋剑派弟子其中一人提起了外面斗狂宗招收弟子的事。
“这些小门派就看个根骨,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
邵姓弟子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小门派实力有限,只看根骨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等不应因此而对其抱有偏见。”
“师兄说的是。”
“周师姐,此去斗狂宗的山门还有多远?”
“若我等全力赶路的话,半日便到。”
“那我等就稍作歇息,再全力赶赴斗狂宗,尽快完成任务。”
“好,但由邵师兄做主。”
这时店伙计端上菜来,三人不再言语,专心吃饭。
店伙计正要下楼,霍修茂喊住他,示意结账。
付完灵石,霍修茂起身欲走,忽然被人喊住。
“敢问这位道友,可是来自太初观?”
三人中的一人问道,她视线落在霍修茂腰间的身份令牌上,眉头皱了一皱。
另外两人跟着注意到了令牌,表情顿时变得微妙。
霍修茂神色如常,道:“正是。”
虽然已有预料,但三人脸色俱是微变,显然是想到方才对太初观的议论多半已经被听了去。
比起尴尬之色居多的两人,那名邵姓弟子则是面有不豫,重重地哼了一声。
霍修茂看向对方,淡淡道:“若贵派认为本门是为邪修,大可打上门来除恶卫道,好过这般背后嚼舌,更不负贵派侠义之名。”
他这番话说得三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邵姓弟子怒目而视,手背青筋迸起,背后长剑更是呛啷吟响,有出鞘之势。
霍修茂站立原地,身姿挺拔,仿佛面对的不是三名金丹修士。
邵姓弟子到底是忍耐住了。他目光凌厉地直视霍修茂,一字一句地道:“无锋剑派邵奕,请教阁下姓名。”
“太初观,霍修茂。”
“霍道友,”邵奕将长剑连鞘取下,握于手中直指霍修茂,“有朝一日我去贵派登门拜访,必要领教道友神通。”
霍修茂剑眉扬起:“欢迎之至。”
说罢,他不再理会对方,转身下楼离去。
霍修茂经过人山人海的广场外围,他看了眼台上忐忑不安的少男少女们,斗狂宗门人“合格”与“不合格”的评判声穿过人群传进耳里,将他拉回久远过往。
他眼中有片刻的恍惚,又很快清醒过来,双唇微微勾起,眼底犹剩庆幸与感激。
霍修茂收回视线,径直出了城门,祭出勾离刀往斗狂宗山门所在飞驰而去。
……
洞府房间里,镜映容拆着礼物。
她最后打开的是蓝初翠送的那只匣子。
匣子里盛放着一卷冰蓝色的细丝,极细的丝线流动着幽冷的光华。
极界笔微惊:“蚕神天丝,这还真称得上厚礼。”
极煞剑:“就这点儿?”
极界笔:“对小辈别那么苛刻。”
极煞剑:“你忘记她嫌我们两个有碍观瞻了?”
极界笔:“……”
极焰珠:“这个东西御会喜欢吧?”
镜映容:“嗯,给它留着。”
……
舒苹徽等人告辞后,镜映容动身去往言心轩。
言心轩在瑛山山体内部,从相黄城城中的直道进入,途经悟道塔、武灵碑、神斗宫等内门弟子修炼场所,到达一处僻静清幽之地。
这是镜映容晋入内门以来,第一次进到瑛山内部。山内通道交错,不仅分前后左右,还分上下,如同某种地底生物筑造的庞大巢穴,复杂而有序。
经过悟道塔时,识海里极焰珠发出了“变大好多啊”这类感慨;看到武灵碑,极界笔则惊讶于此地如今的人声鼎沸,全然不是当年门可罗雀的冷清样子。
一路行来,不论哪个修炼场所,都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与此刻镜映容面前大门紧闭不见人影的言心轩形成了鲜明对比。
镜映容仰头望了一眼写有“言心轩”三个大字的牌匾,迈步拾阶而上,抬手轻叩大门。
没多久,大门开启一条缝隙,从门后探出一颗脑袋。
“没有疗士了,请回吧。”
对方无精打采地道。
镜映容:“疗士?”
对方:“对啊,你不是来找疗士的吗?”
镜映容:“我听说这里招人。”
闻言,对方霎时眼睛一亮:“你来应招的?是在衍勤殿看到的任务?”
镜映容:“不是,只是听人提过。”
“意思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镜映容点头:“不太了解。”
对方双眼黯淡下去。
“害我白高兴一场……唉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进来吧。”
他将大门彻底打开。
门内另有一方宁静天地,建筑淡丽精巧,设施别致,门廊讲究,草木芬芳怡人。虽是处于山体内部,却有柔和光线照耀,使之亮如白昼。
“我姓林,是这儿的执事之一。这里的主事人是黄昕黄长老,不过你现在也没必要见……知道我们这儿是干嘛的吗?”
林执事领着镜映容四处逛。目之所见,处处都给人以舒心愉悦之感,只是少了人气。
镜映容不答反问:“疗士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说简单点,就是听人讲话跟人聊天的。”
林执事拿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栋栋独立且精致的房屋,“人到我们这儿来,都是来倒苦水的。我们不光要接住苦水,还得帮他们把苦水掏干净。”
镜映容思索一下,道:“听起来,不难。”
“不难?嘿,”林执事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要不然,你试试?”
镜映容点头:“好。”
林执事当即脚下方向一变,带镜映容朝其中一栋房屋走去。
“按规矩,本来应该让你先做测试,通过测试再行训练,然后才能正式成为疗士、接待病人。不过这儿也没别人了,你先试试,见几个病人,再来跟我说难不难。”
房屋不大,屋子内部被一道白色光幕分割成两部分,光幕阵纹上闪烁流转。
林执事指着光幕说道:“此物隔绝灵力与神识,且能改变声音。到时,你不会知道对面的病人是谁,病人也不会知道你是谁,代表你的只有一个编号。”
他手里出现一堆小纸团,叫镜映容随便拿一个。
镜映容拿起一个,将纸团展开,上面写着“七”字。
“七,那你暂时就是七号。坐这儿等着吧,把架子上的玉简都看一遍,有病人来的时候,会有钟声提醒你。”
第一百六十八章
林执事交待完注意事项就退出了房间。
镜映容神识扫过架子上陈列的玉简,将里面内容尽数知悉,然后在三灵的要求下把玉简内容在识海里映现出来。
极焰珠:“这什么啊,解压二十八法……太初观居然在研究这种东西。”
极界笔:“看上去好像还在摸索阶段。这一代掌门倒是挺有想法。”
极煞剑:“这种东西真的有用?”
极界笔:“应该有点效用吧。我看这所谓的措施对策,大体就是倾听、引导和宽慰。因为大部分修士喜欢独自修炼,习惯独来独往,除了道侣,即使有至交好友,也少有相处,心有苦闷积郁等情绪也无处发泄,如果给他们一个纾解的渠道,多少是有益的。”
极焰珠:“看起来需要有很好的耐心才行,这个简单,镜子的耐心可好了。”
极界笔:“还得足够细腻,能够感受和体会他人的情感……这就有点难。”
极煞剑:“想太多,只要听着就行了,再顺着说两句,哪有那么复杂。最要紧的是保密。”
极界笔:“这倒是,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可外传,否则剥夺内门弟子身份,降去外门,且永不得再入内门。这惩罚,跟被逐出师门也差不离了。不过也好理解,涉及他人**,规定理当严格。”
它们正讨论着,忽然间,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轻而缓的钟声。
镜映容看向白色光幕,光幕上隐隐约约映出一个人形轮廓。
人形轮廓慢慢接近光幕,而后倏地矮了一截,似是坐在了椅子上。
听不出性别年龄的怪异声音从对面传来:
“七号疗士在吗?”
虽然被光幕改变了音色,但声音中的迟疑与试探仍能被听出。
镜映容:“在。”
得到回应,对方轻微地“呼”了一声,道:“我是第一次来,那个,我……我该怎么说?”
镜映容看了眼玉简,道:“说什么都可以,我在听。”
“啊,我……我是想说……”
对方支支吾吾半晌,终于憋出了三个字:“我好累。”
镜映容:“为什么累?”
“我……唉,”对方低低一叹,叹息中满是疲惫之意,“修为到了瓶颈,不管怎么修炼都没有一点进步,原本比我弱的师弟师妹一个个超过我,洞府的位置变了又变,越来越低,灵气越来越少,更不利于修炼。我这,我该怎么办啊?”
镜映容:“尝试过其它提升实力的方法吗?”
对方:“试过,怎么可能没试过?悟道塔那些地方我常常去,也曾外出,深入凶地险境,就是为了能在生死关头突破极限。可是没用啊,通通都没用,这么久了,修为还是那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镜映容:“可以先做别的事,你有其它爱好吗?”
对于此问,那人却是回以惨笑:“爱好?我问你,哪个爱好不需要投入时间和资源?我又无一技之长,想学个技艺都得耗上大量灵石。可我为了修炼,已经没有多余的灵石和贡献点可供挥霍,我还能做什么?”
镜映容:“去赚取修行资源。”
对方果断反驳:“那我哪还有时间修炼?”
镜映容:“暂且放下修炼,也许会更有利。”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对方情绪激动起来:“放下修炼,我就彻底完了!你知不知道,那些以前我瞧不起的人,现在是怎么嘲笑我的。原本被我叫师弟师妹的人,来夺取我的洞府位置,我还得称他们为师兄师姐,我有多难堪你明白吗,我根本不想看到他们!都这样了,你还叫我放下修炼,你是在戏耍我吗?”
镜映容:“没有,只是建议。”
识海里,极焰珠不满地道:“这人好烦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本来修为就没进步,放下修炼做点别的事不是正好吗,这都想不通?”
极界笔:“内门这个环境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未必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奈何被裹挟着向前,无法停下。”
镜映容平和的语气仿佛打开了对方心底的闸门,怨气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啊。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进入内门,而如今,我又无颜回到外门。进不得,退不得,无法可想,无路可走。”
说着说着,对方满腔怨懑渐渐转为无力与悲哀。
“我这辈子,可能也就到这步了,等着寿元耗尽,化为黄土一……”
言及此处,对方哀戚的声线有了颤抖:“不,与其那般,我现在就……我甚至现在就不想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么累,这么难熬……”
镜映容:“你可以去死。”
对方:“什、什么?”
镜映容:“如果你不想活,那就去死。”
对方:“你叫我去死?!”
镜映容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没有,只是建议。”
“你!”
……
林执事将一根玉简拍在镜映容面前的桌子上。
玉简光洁的表面刻了一个鲜红的“斥”字。
他扶额,用一种无奈又带点好笑的口吻说道:“镜姑娘啊镜姑娘,我该说你什么好,你是我们言心轩成立以来,第一个一上来就遭到弟子投诉的疗士。”
镜映容眉心皱起小小的褶,困惑地道:“为什么投诉我?”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嘿,虽然没让你接受训练,但你总不能叫人家去死吧?”
镜映容:“我顺应病人的想法,给出适当的建议,这是玉简中写明的方法之一。不对吗?”
“……”
林执事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镜映容。
“好,我换个问题。假如你看到陌生人寻死,你会不会阻止?”
镜映容:“不会。”
林执事:“为何?”
镜映容:“他的性命为他所有,他有权主动放弃性命。我与他没有关联,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林执事目中流露异色。
“有意思。那我再问你,你听病人阐述心声时,你自己的情绪可有起伏变化?”
镜映容摇头:“没有。”
“嚯”林执事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注视镜映容的双眼划过精光,“兴许你可以继续试着做下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斗狂宗山门。
霍修茂出示了自己的身份令牌后,被斗狂宗门人殷勤地迎进了宗门大殿,直接面见掌门。
在太初观亲传弟子这个身份面前,纵使是身有洞真期修为的斗狂宗掌门,也不敢有所轻怠。
霍修茂没有过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多年前发生在他家乡的那一桩惨案。
之所以来询问斗狂宗,是因为那处村落属于斗狂宗的管辖地界。
“那一日我偷溜出家门上山捕鸟,得以逃过一劫,归家时亲眼目睹了那人恶行。村子里均是没有修为的凡人,不太可能得罪如此强大的修士,我想不通对方为何下此毒手,是故只好登门叨扰。不知贵派对当年之事有无线索?”
斗狂宗掌门沉思半晌,道:“此事本座确有印象,后来曾派出门下弟子前去勘察,发现村人俱被好生安葬,还十分不解,原来是霍道友所为。根据门下弟子的勘察结果,对方仅以一招屠人毁村,可见修为不弱。本座便据此叫人排查那段时期在当地出现过的强大修士,却一无所获。”
霍修茂略一沉吟,道:“当年贵派辖地上有无比较活跃的邪修?”
斗狂宗掌门:“邪修一直都有,有个叫罗王盟的邪修组织,专司截道,简直是本门地界上的一颗毒瘤。过去他们只劫财夺宝,近年来愈发猖狂,竟频频杀人,就连本门弟子也有人惨遭毒手。奈何他们行踪隐秘滑溜至极,本门实力不济,难以将其拔除,前些时日已经向无锋剑派求援。想来,无锋剑派派来探查情况的先遣弟子这几日就要到了。”
听到此处,霍修茂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随后打听起罗王盟的情报。
斗狂宗掌门告知了许多罗王盟的相关信息,而后问道:“霍道友怀疑当年之事是罗王盟中人所为?”
霍修茂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找邪修问上一问,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正说着,有弟子进来禀报,说无锋剑派的人到了。霍修茂便顺水推舟地告辞离开,婉拒了斗狂宗掌门的招待挽留。
……
林执事出面处理了投诉一事,之后告诫镜映容道:
“镜姑娘啊,既然你不会被病人吐露的心声影响自身情绪,那你就多听,少说,记着啊,建议这种东西,能不提就不提。”
镜映容:“为什么?”
林执事一手拿玉简,在另一只手手心一敲一敲,“一来你没有经过训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不懂窍诀。二来么,来这儿的很多人啊,他们自己心里其实是有数的,他们要的不是分析建议,也不是某个答案,他们仅仅是想找个人倾吐发泄而已。当然了,你能说点没用的虚话安慰他们几句更好,不过么……”
林执事将镜映容上下打量一遍,“我看你也不擅长这个。”
镜映容点点头:“知道了,我再试试。”
“别再被投诉就行,处理投诉很麻烦的,我又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想私了都不行……”
林执事絮絮叨叨地走了。
没过太久,第二位病人到来。
光幕上映出模糊的人形轮廓。对方坐下后,开口就是一句:“我害死了一个人。”
镜映容:“嗯。”
她简短而平淡的回应似乎令对方安心不少,将心事一股脑地倒出来:
“她是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前段时间我和她出外务,我们遇到了本来不该存在于那里的妖兽……妖兽很强,我们打不过,只好逃,可妖兽追着我们不放。我和她受了很重的伤,宗门种下的护命灵印也用掉了。最后,妖兽朝我扑过来,我太害怕了,我竟然……竟然把她拉过来挡在前面……”
从光幕对面传来的声音变得喑哑,声线剧烈颤抖着,仿若风中残烛。
“她就那么死了,妖兽咬碎了她的身体,一口又一口地吞吃……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流着血,死死地看着我……我不敢看,趁机逃了……”
人形轮廓又矮了一截,对方似乎埋下了头。
“回来后,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会想起她当时的样子。我告诉别人,是她自己不幸丧命于妖兽之口,而我施救不及。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做出这种事,我甚至连说出真相的勇气都没有。我和她一起拜入宗门,相识那么久,关系那么好,可我居然……”
话语变成了压抑的哭泣声。
镜映容神色不变,又回了一个淡淡的“嗯”字,证明她有在听。
哭声越来越大,对方近乎崩溃地哭喊道:“我好怕啊,我感觉她时时刻刻都在看我,我不敢闭眼,也不敢修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错了,我也是被逼无奈的啊!”
对方哭得一抽一抽,后面的话语支离破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镜映容始终没有插话。
终于,哭声渐渐小了,对方的情绪似是稳定了下来,哽咽着问道:“我说完了……你能帮我吗?”
镜映容:“你的心情,不是已经好很多了吗?”
对方倏然一滞,讷讷地小声道:“的确,说出来后要舒服多了。你……你不会说出去吧?”
镜映容:“不会。”
对方微微松了一口气,接着道:“虽然舒服多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我该如何摆脱这份阴影,你知道吗?这样下去,太影响修炼了。”
镜映容沉默片刻,道:“杀了那只妖兽,或许有用。”
“杀掉妖兽?”
对方喃喃着,像是灵光突现般,声音不自觉大了些:“对啊,我要杀了妖兽,为你报仇。为了报仇,我得努力修炼,所以啊,你别看着我,别恨我,原谅我吧。我们是好朋友,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对方这般自言自语了许久,最后长长地吐出浊气,再开口时,话音已是轻快:
“多谢,我明白该如何做了。”
镜映容:“不客气。”
光幕后的人形轮廓消失,镜映容若有所思。
极界笔:“怎么了?”
镜映容:“他的好友,已经死了,不会看他。他的恐惧来源,是不存在的。”
极界笔:“这就是所谓的心魔吧。”
镜映容:“你们有心魔吗?”
三灵一致道:“没有。”
“我也没有。”
镜映容低声呢喃。
“又是我不曾拥有的事物。人,为什么会有心魔呢……”
第一百七十章
瑛山内,武灵碑。
一名修士从出口走出,尚未平复的灵力激荡不休。
他随手抹掉嘴边的血迹,奕奕有神的双目四下张望,视线落在一道熟悉的背影上。
“刘兄!”
他走过去拿肩膀撞了一下对方,笑嘻嘻地道,“这几日怎老见你往这边跑?我记得你以前不常来。”
刘姓修士满脸晦气地说道:“别提了,还不是那两个混蛋逼的。”
“两个混蛋?”对方呆了一下,眼珠一转,面现恍然之色,“噢你是说那两个毛头小子?”
“除了他俩还能有谁,气死我了,尤其是那个姓尹的,三天两头打上门。他们明着捡软柿子捏,不是找我就是找钱瀚和章佑,真真是,气煞我也!”
对方挠了挠头,道:“我还以为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刘姓修士:“我当时也以为给他们几次教训他们就能知道好歹,结果呢?唉!我后来才知道,这两人,一个是年少成名的雪魄修罗,一个是帝熔族少主,都不是什么善茬。早知道,我就不趟这趟浑水了!”
“那你现在退出不也行吗?”
“现在说退出,跟其他人怎么交代?我只能少待在洞府里,躲着点他俩。哼,要不是规定不能杀人……”
刘姓修士面上掠过一丝狠色,缓了缓,续道:“更可恶的是,他俩越打越强,完全是把我们当成磨刀石了!上次我露了破绽,被那个少主烧了左臂,现在都还没好全乎。”
他心有余悸地隔着衣袖摸了摸手臂。
对方咕哝道:“要我说啊,他们本来也没想住山顶的,弄成这步僵局,跟你们也不无干系。”
“我知道,可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烦这个规矩,奈何我说了不算。”
刘姓修士烦躁地道,“章佑那小子干脆出外务来避开,我看钱瀚也快了。我要不是还有点麻烦事,也想出去了,这边他们爱怎样就怎样,我人不在,就不关我事。”
“除了这事,你还有什么麻烦?”
“这……”
刘姓修士欲言又止。
对方登时会意,歉然道:“对不住,是我冒昧了。”
见对方如此知趣,刘姓修士反倒不好意思了,“也没什么,一点烦心小事,只是不便与人说。”
“烦心事?”对方略一沉吟,目光一亮,“诶对了,如果有什么事在心里憋得难受的话,可以去言心轩啊,说出来会好受得多。”
“言心轩还有人在?我听说疗士都走光了。”
“最近新来了一位,我前两日去过。”
刘姓修士:“哦?效果如何?”
对方道:“还行,那人没怎么讲话,基本上都是我在说,把苦水倒出来后心里舒坦多了。想找个倾诉心事还能保守秘密的人太不容易,我就不奢求人家帮我解决问题了。”
“真能保守秘密吗?不会传出去吧?”
“不会,据说规定很严惩罚也很重,再说了,疗士一般是不能获知病人身份的。”
刘姓修士犹豫片刻,道:“好,那我也去试试。”
……
言心轩。
“我想不通,为什么人修和妖兽不能和睦共处。每每看到人修猎杀妖兽,剥其皮,割其肉,剃其筋骨,我就心中悲苦。明明妖兽现在已在弱势,为何人修还要步步紧逼?人修与妖兽皆是生灵,众生平等,人修凭什么压迫妖兽?”
镜映容听着光幕对面传来的声音,薄唇微启,似是有话想说。但她念头转过,出口的只有一个平静的不含任何情绪的“嗯”字。
极界笔:“我猜你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人。”
镜映容:“是。”
极焰珠:“我都想问了,说得好像妖兽就乐意和人修和睦共处似的。人修弱小时,妖兽也是以人修为血食啊。”
极煞剑:“众生平等?他一生踩死多少虫豸,那就不算生灵了?可笑。”
极界笔:“这人的理想倒是挺美好的,人修妖兽,谁都不争夺资源,大家天天打坐吸收灵气修炼,没有争斗没有杀戮,哈哈。”
镜映容微微抿唇。
极界笔:“难怪那些疗士最后都受不了走人了,遇见这种与自己理念不合的,不便争论不能质疑,否则就有被投诉的风险。时间长了,再好的耐心也被耗尽了。”
极焰珠:“替人保守秘密也很考验心性啊,比如……”
正在这时,对面那人声线低下来,透出些微沙哑,幽幽道:“所以我,所以我就想帮帮妖兽。如果它们能融入人修,人修也接纳它们。这样的话,岂不是……岂不是盛世之趋么?我也做过一些事,确实帮到了它们,但也损害了本门的利益,我觉得自己有愧于宗门栽培,但是本门和妖兽势同水火,我太难两全了,唉。”
镜映容:“……”
极焰珠:“对,就比如这种。是按规矩替对方保守秘密呢,还是向宗门举报揭发呢?毕竟勾结妖兽在太初观是不能轻饶的重罪啊。对于很多弟子来讲,要做出选择本身已经很煎熬了,如果选择保守秘密,就很容易会把自己当成共犯,自己的内心也会受到拷问。总之,无论如何都很难呀。”
那人问完后,没有听到疗士的回应,话语不由地带上一些忐忑:“我说的这些,你……怎么看?”
镜映容想了想,道:“你的修为很高吗?”
对方:“马马虎虎,在内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镜映容:“专注修炼。”
对方:“什么意思?我跟你说的和修炼没关系。”
镜映容:“你的修为不足以支撑你的理想。”
“……”
对方似乎哑口无言,迟迟没有说出话。
半晌后,那人才嘟囔道:“说的也是……可我还是,唔,不知道该不该……唉,罢了,你说得对,我先修炼吧,不想那么多了。”
人形轮廓站起来,吐出一口气好些人在离开时会有这个动作,仿佛卸下了心头的重石一般。
极焰珠:“熟练地回避了发表自己看法的问题呢。”
极界笔:“一切为了不被投诉。”
极煞剑:“不愧是你。”
镜映容:“……”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太上之前说起这类偏帮投靠妖兽的弟子,我还没当回事呢,这下子真遇上了,感觉完全无法理解呀。”
极焰珠说道。
镜映容:“太上的本体里,时间越是靠后,被划去的名字越多。”
极焰珠:“因为弟子越多越良莠不齐吗?”
极界笔:“我想,不全是这个原因。也许还因为,太平盛世过得太久,人修渐渐遗忘了当初与妖兽厮杀攻伐的岁月,忘记了人修如今的优势是如何得来,以为妖兽天生弱势,便产生了那么一些人,想去做那扶弱抑强的救世主,打造一个人与妖交融共生的世间。”
极煞剑哼了一声,道:“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了。”
极焰珠:“人修如此善忘的吗?就算没有亲身经历过,还有那么多文字记载和故事流传啊,那段时期的溯光回影也留存了不少吧。”
极界笔:“没有亲身经历,终究是不一样的。否则,镜子也不用来世间行走了,对吧?哈哈,她知道的东西可比人修知道的多多了。”
镜映容:“……”
极焰珠:“对啊,镜子镜子,我听说,在我们诞生之前,更古老的年代,人修势弱,妖兽是完全占据上风的,有很多妖兽还圈养人修作为餐食,是不是真的呀?”
镜映容:“是的。”
极焰珠:“那后来是人修一点点强大起来,直到与妖兽分庭抗礼的吗?”
镜映容:“是,也不是。”
极煞剑:“你这句是不是跟姓蓝的那个小辈学的?”
镜映容别过脸。
她居于这小小一室,视线却仿佛穿过墙壁,穿过山体,穿过茫茫云海,穿过无数空间,横扫大千世界。
“人修的崛起,源于兽神的陨落。”
漆黑双瞳中,隐约映出一座耸峙于天地的雪峰,其雄伟巍峨,比之太岳神山也不遑多让。
“兽神败亡,妖兽大乱,人修起势。”
十二个字,被她淡淡道出,好似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雪峰的影像崩塌溃散,复归一片漆黑。
三灵俱是惊愕不已。
“兽神?”
“第一次听说诶,居然发生过这种事啊!”
“兽神是什么妖兽?有多强?”
镜映容:“兽神的种族不知,我们只见过那一只,它独自生活在妖族圣山山顶,没有同族。它与兽皇的实力差距,就像,我与你们的差距。”
三灵:“……”
极界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你就不能换个类比么?”
镜映容:“这样很好懂。”
极煞剑:“……可我很不爽。”
“对不起。”
“你还能再敷衍一点?”
“哦。”
极焰珠:“咦,‘我们’?是你和李成空吗?你们杀了兽神?”
镜映容:“嗯。”
极界笔:“可是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按理说,这种震古烁今之事,怎么也该永世流传才对。”
镜映容抿了抿唇,眼帘微垂,将那段过往缓缓道来:
“那时,他刚晋升无上之境,我亦初成道器。妖族圣山位处妖域腹地,要到圣山,须先斩众多兽皇,破除妖族防线。他虽为当时人修最强,但实力仍有不足。”
“为了让他保存实力,人修当世大能尽数参战,拖住兽皇。那时,兽皇数量远超人修大能,但仍是被拖住,让他能够以完整实力独自杀上圣山。待到成功斩杀兽神,人修大能,已十不存一。”
“他说,斩杀兽神的不是他,而是所有人修。他与仅存的人修大能商议后,决定隐去真相,告诉世人,是那些大能,拼上性命,合力削弱了妖兽整体力量。”
“兽神神秘,人修少闻,在妖兽中,知晓兽神存在的只有部分兽皇。这样一来,世人便不知曾有兽神,也不知此事。所以,你们不曾听说。”
话音落下,三灵久久未有回应。不知是震撼于话语内容,还是震惊于镜映容竟然一次性说这么多的话。
良久,极界笔才轻声道:“我原以为,我们与他纵横妖域的那段时光,已称得上浓墨重彩,未曾想,你和他已经见识过更高处的风景了。”
极煞剑则道:“只有一只么,我倒真想试试。兽神的血肉,不知滋味如何。”
极焰珠:“这种时候就会觉得,我们诞生得太晚了,好可惜。”
极界笔笑道:“你俩别在这儿说大话,真要再来一只,你俩顶上,可别劳烦到镜子。”
极焰珠:“顶上就顶上,看我不把它烧成烤肉,哼。”
镜映容正听它们聊着,林执事着急忙慌地进来了,对镜映容道:“快跟我过来,黄长老要见你。”
言心轩的主事人黄昕黄长老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女修。她坐于堂上,神情温和地看着进门的镜映容。
“随便坐吧,不用拘束。”她笑着道。
镜映容依言随意选了把椅子坐下。
黄长老注视着她,端详片刻,道:“我从林执事处得知,有未经测试和训练的疗士在这里呆了不少时日,本来还有些不信。此刻见到你,方是确信了。”
镜映容:“为什么?”
黄长老笑眯眯的,用手指虚点了一下镜映容,道:“我看得出来,你呀,目中无人。”
镜映容愣了一愣,不解地问道:“是指我看不起人吗?”
“非也,非也,”黄长老摇了摇手指,“我是指,在你心里,没有把人当作自己的同类。”
镜映容歪了下头,没有说话。
黄长老笑容不变,道:“那些病人向你倾诉时,你应当是全然的无动于衷。就如同,人听鸟兽鸣叫,声能入耳,情不入心。我说的,可对?”
镜映容沉吟片刻,微一颔首:“嗯。”
黄长老:“既如此,作为疗士的这些时日以来,你有什么感触么?”
镜映容想了想,道:“人的情感与想法,比我想象中,更为丰富、复杂,不可捉摸。”
她顿了下,又道:“让我理解了一部分我曾经无法理解的事。”
“无法理解的事?”黄长老身体稍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镜映容:“比如,我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与情感变化,但我常常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闻言,黄长老不由莞尔,以手掩唇,笑声如银铃清脆。
“有趣,有趣。那你,可曾为此而苦恼么?”
镜映容摇头:“会好奇,不会苦恼。”
黄长老轻微地点了下头,道:“是坏事,也是好事。你这般,固然令日子少了跌宕起落,却也避免了无谓的忧烦困扰。”
镜映容垂了垂眼,道:“但是,也就不那么像人……大多数人。”
“哈哈哈哈。”
黄长老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仰头笑个不停。
镜映容茫然地看着她。
笑声渐落,黄长老眼含笑意地注视她,问道:“那你认为,什么,才算是‘人’?”
镜映容露出思索的神色。
她迟迟不言,眉心渐渐皱起,眼里有了浓浓的困惑。
黄长老便道:“若说躯干齐健、五感俱备者为人,那肢体残缺、天生聋盲者,算不算人?若说有思有想、有情有欲者为人,那妖兽开了灵智者,算不算人?若说善良持正、宅心仁厚者为人,那么谁又有资格说,邪恶奸佞者就不是人了呢?”
镜映容沉默良久,低声道:“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黄长老仍是和颜悦色的模样,柔声道:“所以,你自身对于‘人’没有明确的定义,又谈什么像不像呢。这世间,人有无数种性情,如你这般性子的,未尝只你一个。我也曾遇见过,天性凉薄、冷血无情之人,不知恩义,不谓惧怖,我不像他,难不成,我便不是人了么?”
镜映容若有所思。
黄长老拿起手边的点心,细细地掰碎了,从容优雅地吃下,接着端起茶小啜一口,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道:“与你聊了这些个闲话,差点忘记正题了。”
镜映容:“什么正题?”
黄长老:“我找你来,是想对你表示谢意。”
镜映容:“为什么?”
“因为这些时日言心轩有你的缘故,来的弟子又渐渐多起来,前来应招成为疗士的也有好些。虽然不知他们能坚持多久,但总的来说,你为言心轩带来了很好的影响。我作为言心轩主事人,可不得多谢你吗。”
镜映容点点头。
黄长老又道:“此外,我本想让你补上训练,但这下见了你,我便改了主意了,你啊,保持原样便好。再者,训练大概也不会有多大效果。”
“嗯。”
“不过么,”黄长老想起某事,咯咯轻笑起来,“可别再建议别人去死了。”
镜映容:“……”
……
无涯海,一处人迹稀少的海域。
阳光照耀不到的深海,浓稠如墨的黑暗背景中,时而可见或明亮或黯淡的各色光彩,宛若黑夜中的点点灯盏。那是各种发光的海洋生物,为这幽深海底带来别样的生机。
一道不起眼的蓝紫色流光轻而快地滑过,似乎只是某种不知名的深海鱼类或是弱小海兽。
暗弱隐微的流光没入一片奇形怪状的海底礁石群,便没了踪迹。
余闲屏息凝神,双目一眨不眨地凝望前方某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出。
在她的感知里,前面那片看似祥和的黑暗中,隐藏了数道极为强悍的气息。
她眯了眯眼,眼里划过思忖之色,而后精芒一闪,已然有了计较。
术法、符、秘宝,三重叠加之下,余闲整个人彻底隐入了水中。
她无声无息地朝前方那不同寻常之处而去。
那几只蛰伏的强大海兽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她顺利地接近了目标。
余闲停了下来,映入眼帘的古怪事物令她神情变得沉肃。
那是一座类似祭坛的事物,相比于寻常祭坛来说,显得过于矮小,且通体雪白,很不平整。
仔细一看,筑成此物的,竟是一块块不规则的骨骼。
余闲盯着那些骨骼看了许久。其中有一部分骨骼,表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
她正想换个方位观察,忽地神色一动,停住动作。
她与祭坛之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体型魁梧异常,将祭坛挡得严严实实。
余闲听到了一道沉闷浑厚的声音:
“你们一点也不认真。”
话音落下,短暂的安静后,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回答:“王上,您何出此言?我等在此看守,未曾有半分松懈。”
说这话的是那几只海兽中的最强者,一只十级妖兽。
听十级妖兽口称“王上”,余闲瞬间脸色大变。不存在任何侥幸心理,她连人影的回应也不等,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反应
不顾身形暴露,灵力暴涌中,化作奔雷刹那远遁。
十级妖兽顿时大惊:“这!”
人影转过身,面向余闲逃离的方向,瓮声瓮气地道:“看吧,你们漏了一个化神期的人修进来。”
十级妖兽:“属下有罪!待属下将此人捉回,再来领罚!”
它正欲追击余闲,那人却道:“不用了,你们动静太大,怕被逆涯宫发现。守在此处,等我回来。”
说罢,他便消失了。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余闲身前。
余闲神情中并无意外之色,她甚至冲对方嘿嘿笑了两声,道:“瞬移就是好使。瞧您这么高大威猛,想必是珑兽皇当面了?”
珑兽皇打量她两眼,张开嘴,却没有说话。
一股恐怖的吸力从他口中传来,余闲被海水裹挟着,周身筋骨被挤压得吱呀作响,无法自控地朝他飞去。
他要把余闲活活吞下。
“你还不救我!”余闲挣扎着吼道。
珑一愣。
就在他发愣的瞬息间,余闲身上猛地亮起光芒。
那是能够抵挡兽皇全力一击的力量。光芒中,余闲挣脱了束缚,再度飞遁。
珑没有第一时间追去,而是探查起附近。
发现周围压根没有其他人后,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
于是,当余闲又一次被拦截下来时,看到的便是珑带着一丝怒容的脸庞。
无数漩涡将她包围,撕扯她的身躯。
好在有掌门给的宝物护身,这次她仍旧是成功逃脱。
余闲始终只朝着一个方向遁逃。
无涯海的西南方。
第一百七十三章
“镜师妹啊镜师妹,我这把可全压你身上了。”
余闲吞了一把丹药,惨白的脸恢复了些许血色,又在转瞬间重新变得苍白如纸。
速度提升再提升,但见霹雳划破黑暗,又闻雷鸣炸醒深海,炫目电光撕裂幽冥,一路驰往无涯海西南方。
海水带来的压力越来越大,意味着余闲所处的位置越来越深。
狂暴的雷霆之力在体表游走炸裂,余闲死死注目前方,手里捏紧了掌门所给的宝物。
突然间,她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景象,瞳孔为之一缩。
远处,是一片更加深邃的幽暗。
无论多深的海底,都存在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海洋生灵,因此,总归是有零星的光亮的。
然而,前方那片深沉浓重的幽暗里,却什么都没有,如同漫漫长夜,透出一股诡异的死寂,令人感到不祥。
余闲速度不减,眼底却漫上警惕之意。狂雷凝聚成蛟龙模样,缠绕身躯,将她团团围护。
她的速度何等之快,不过弹指一瞬,便接近了那片寂静之地。
于是她便终于知道,那的的确确是一处死地。
没有植被,没有生灵,不存在任何活物,只有连绵的一望无际的冰冷沙砾。
赫然是海底的荒漠。
“还真是,啥都没有啊。”
余闲不禁喃喃道,旋即回过神,义无反顾地往荒漠深处冲。
正在这时,她猛地头皮发麻,针刺般的寒意窜上天灵。
在她上方,现出珑兽皇魁梧的身躯,与此同时,一片梦幻的朦胧蓝色光晕将她包裹。
从外看去,那唯美如梦的幽幽蓝华显化为一条栩栩如生的大鱼。而她正被大鱼含在口中,环护身躯的雷蛟顷刻间土崩瓦解。
余闲吐出一口鲜血,电光火石间,手里的宝物光芒大放,不仅冲破了大鱼的吞噬,更破除了珑兽皇对空间的封锁。
借此机会,余闲一举冲进了荒漠。
珑望着远去的雷电遁光,和那片死寂的荒漠,皱起了眉头。
他抬起脚,步伐迈到一半竟有了迟疑,片刻后,他落下步子,却是没有瞬移。
他就如余闲那般,驾起遁光进入荒漠,且只用出不到两成的速度,竭力收敛了自身气息,神情中有几许紧张与谨慎。
就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余闲本来已经做好动用宝物里瞬移之力的准备了,但珑兽皇迟迟没有现身,叫她不由地感到疑惑。
尽管如此,她依旧不敢放慢速度。
随着深入荒漠,余闲很快有了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逐渐沸腾起来,几欲破体而出。
她的双目鼓胀,布满血丝,眼神有些混乱,频频闪现疯狂之色。
“哇!”
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出,余闲骈指点在眉心,雷光闪过,眼神重归清明。
“煞气?!”
余闲神情惊愕,脱口而出。
煞气是从前方传来。
余闲深吸一口气,索性将神识尽皆收回识海,再以雷霆之力守护,尽可能杜绝煞气对自己的影响。
直到经脉胀痛,寸寸欲裂,她才终于到达煞气的源头。
那是一条横亘于海底的、笔直的深渊裂缝,宽三丈,长则不见头尾。
裂缝两壁,平滑无比。即使是以化神修士的目力,也望不到底,恍若直达地心。
余闲愣愣地看着这处镜映容口中的“峡谷”,呆滞数息,用难以置信的语气涩声道:
“这玩意儿该不会是……剑痕……吧?”
……
因为有了其他疗士的关系,镜映容清闲了许多,加上黄长老对她有意照顾,她又有了好些空闲。
趁着空闲,镜映容回到了琼琚飞地。
还没靠近她原先的洞府,一男一女的争吵声便传了过来。
“你凭什么管我,我想住哪就住哪,又没碍着你。”
“你当我想管你?是你令我蒙羞,否则我管你干什么!”
“怎么就蒙羞了,真好笑,我做什么坏事了,你说啊。”
“你……”
“说啊,说个清楚明白。哦还有,请问你是我什么人啊,就算我做了坏事,跟你有关系吗?”
“……”
争吵中的正是苏恬苏焕两兄妹。
苏焕气得脸色铁青,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二人均没有发觉镜映容的到来,仍在洞府附近对峙。
苏恬哼了一声,道:“你不说我就回去了,我现在可累了,才不想跟你浪费时间。”
苏焕紧咬下唇,目光闪烁。
见他这般,苏恬倒也果决,径直转身欲回洞府。
她这一转,才发现了镜映容的身影。
“镜师姐!”
苏恬惊喜地叫道,朝镜映容小跑过来。
苏焕一愣,看向镜映容,眉心紧拧。
镜映容:“我来看你写的那个。”
苏恬脚步顿止,扁嘴道:“就不能说是来看我的嘛。”
镜映容:“顺便也可以看你。”
苏恬:“……”
这时,苏焕出声道:“镜师姐。”
镜映容冲他点下头。
苏焕目光有些复杂,看着镜映容欲言又止。
苏恬没理他,半推着镜映容往洞府里走。
“师姐我们进去聊。”
苏焕目睹两人进入洞府,眼眸蒙上一层阴影。
他袖中的拳头紧了紧,而后拂袖离去。
洞府里的装饰摆设与镜映容离开时没有多大改变,只多了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件,看上去更有生活气息。
两人在桌边坐下后,镜映容问道:“你们争吵的原因,和我有关吗?”
“没有啊,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地跑来指责我一通,还叫我搬去别的地方住,我才做完宗门任务回来,累得半死,哪有心思跟他吵啊。”
苏恬嘟起嘴,同时为镜映容倒好茶水。
镜映容:“他对我有不满。”
苏恬捧着脸,咕哝道:“可能是因为他嫉妒我得到这座洞府,顺带就对师姐你有意见了,哼,小心眼。”
镜映容眨眨眼,不置可否。
苏恬拿出一摞纸页。
“你慢慢看,请容我打会儿坐,恢复恢复体力灵力。”
镜映容点了点头,翻动一下纸页。
“太少。”
苏恬:“……师姐,作为一位勤奋努力的小修士,我好忙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苏恬结束打坐,睁开眼就看见镜映容正对着纸页露出沉思之色。
“镜师姐,如果我哪里写得不够好,你就告诉我。”
苏恬往桌上一趴,黑白分明的眼睛期盼地看着镜映容。
镜映容指着翻开的那一页,道:“这段情节,我不是很懂。”
苏恬伸长脖子去瞄了一眼纸页上的内容,道:“这段没什么啊,就是终焉神尊为了救整座城的人,付出了一层修为的代价嘛。”
镜映容不解地道:“那座城里的人,她都不认识,与她完全没有关系,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恬:“因为她不忍心让无辜的人牺牲啊,她不是那种冷酷的性格……啊啊啊我不是说师姐你冷酷,我没有那个意思!”
镜映容点点头:“我知道。”又接着道:“那如果,城里的不是人,是妖兽呢?”
“妖兽?唔……”
苏恬双眼望天,思索少时,收回视线,道:“依照我对她的设想,她就不会管了。”
“为什么?”
“因为妖兽伤人呀。”
“可是人也会伤人,亦会害人、杀人。”
“这个嘛,怎么解释好呢?”苏恬右手食指在桌面划来划去,“唔,也许可以这样说对她而言,人是同类,妖兽不是。”
闻言,镜映容神色一动:
“同类?”
“对啊,因为是同类,所以不忍见其伤亡。”
镜映容垂眸思量,随后问道:“所有人都有这种情感吗?”
苏恬:“没有吧,有些人是不在乎这个的。说不定还有人把妖兽当同类呢。”
镜映容微微颔首,眼底思绪沉浮。
苏恬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我想给我写的这个故事起个名字,我已经想了好几个,师姐你帮我选一下吧。嗯,有《神尊归来》、《重踏道途》、《再凌云霄》、《这次也许不会爱你》……”
镜映容一边和苏恬讨论故事名字,一边在识海里和三灵对话。
她说道:“我的确没有把人当作同类。”
极界笔:“你本来就不是咦等等,我也有点懵了,你现在,到底算不算人?”
极焰珠:“都怪那个小辈问的问题,‘人’到底是什么啊,怎么样才算是人,啊啊,我都乱了,好烦啊!”
极煞剑:“那你把什么当同类,器灵吗?”
镜映容沉默了,良久,她轻轻说出她曾说过的四个字:
“我本器灵。”
而后话锋一转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
识海里静默了一会儿。
“你把我们三个当什么?”极煞剑打破沉寂,问道。
镜映容:“伙伴,朋友,弟弟妹妹。”
极煞剑:“后面四个字给我去掉。”
镜映容:“我不。”
极焰珠:“你说错啦,我们没有性别,所以不是弟弟也不是妹妹。”
“焰,你这重点抓得……”极界笔哭笑不得。
它转而对镜映容道:“你如今或许不能把我们当作同类,但我们在你心里的地位和意义,应当是没变的。”
镜映容:“嗯,一点也没有变。”
极界笔:“那不就没事了。说起来,我有一点不明白,这小辈写的故事,咱们以前不也遇到或听闻过类似的人和事么,为何当时你没有类似的感触和疑问?”
极焰珠:“诶就是,你听那些弟子倾诉的时候都不会有感觉,为什么看别人瞎编的故事,还会有情绪波动啊?”
镜映容理所当然地道:“因为,倾诉之事是真实的,编写的故事是虚假的。”
极煞剑:“什么道理,说明白点。”
镜映容:“真实的事件是与我无关的,虚假的故事……”
她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
极界笔:“你会把自己代入故事里?”
镜映容:“嗯。”
极焰珠:“哈?也就是说,你把自己当作终焉神尊了?”
镜映容:“……嗯。”
极界笔:“如果你是终焉神尊,那你会……”
镜映容想也不想地道:“先杀道侣。”
“果然。”
……
虽然对眼前这处一看便知不是峡谷的“峡谷”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但是在察觉到身后迅速逼近的危机时,余闲仍是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深渊裂缝。
一入裂缝,煞气浓度陡增。即便有雷霆之力守护识海,余闲眼里依旧频频闪过狂乱杀意。
然而她别无选择,只能在裂缝中拼命下潜。
实际上,若是换了寻常化神修士在此,还未到裂缝,就早已被煞气侵袭,结局难料。
在离裂缝还有一段距离时,珑兽皇停了下来。
他清楚地看见余闲进入裂缝,而此地被悠久岁月消磨后残存的煞气,对有兽皇境界的他几乎全无影响。
但他却选择就此止步。凝望裂缝的双目中,盛满了畏惧。
他望着宛如深渊的裂缝,接着缓缓仰起头颅,望向头顶上方,仿佛在遥望某个不可触及的存在。
畏惧之下,堆砌着忌惮与仇恨。
珑兽皇退却了。他转身飞回到荒漠范围之外,然后左手手掌往下一压
在他脚下,海水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庞然巨物。
那是一只几如岛屿般庞大的古怪巨鱼,背上覆盖层层鳞甲,身躯修长,头上有角,双鳍似翼。看上去,似长鲸又似蛟龙。
怪鱼显然并非真正活物,而是珑兽皇以神通造就。
下一刻,巨大的怪鱼猛然崩解,化为无数透明小鱼。这些小鱼组成的鱼群,足以将整片荒漠环绕围起。
留下这一手后,珑兽皇使用瞬移返回了那处白骨祭坛所在。
那几只下属妖兽等在那里,见他回来,十级妖兽恭敬道:“王上,那个人修……”
“不用管了。”
珑盯着身前矮小的祭坛,声音闷闷的,“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请恕属下愚笨,王上的意思是,那人已死,无需担心惊动人修,还是要我等勿将此事外传?”
十级妖兽小心翼翼地问道。
“都是。”珑叹了口气,低低道:“万一让他们知道了有人修闯入,不管有没有泄密,都要另择地方重新布置,那我们之前做的一切就全部白费了。”
“属下遵命。”
珑声音渐低,闷声嘀咕着:“等阵眼完成,这个地方就没用了,泄不泄密,唔,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
在他沉闷的声线里,夹杂进了“喀嚓”的轻响,筑成祭坛的雪白骨骼表面,裂纹又扩大了几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在到达承受极限的前一刻,余闲停了下来。
此刻她仍未触到裂缝底部,虽然裂缝越往下越狭窄,但原本三丈的宽度眼下仅仅是收拢到了两丈有余。
在煞气的影响下,余闲双眼已是血红一片。她仰头望了一眼上方,幽冷黑寂的海水恍若没有星子的夜空,黑沉沉地倾轧而下。
眼中映入的景象不知令余闲想到了什么,微微勾动了嘴角。
她不再下潜,而是顺着裂缝的走向往前遁飞。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裂缝其中一端的尽头。
在尽头处,余闲观察半晌,彻底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她无声地笑起来。
随后,她折转上浮,离开裂缝,向荒漠之外飞去。
久未见珑兽皇,余闲眉目间的警惕之意丝毫不减。不过,当她察觉到荒漠之外、团团围绕的透明鱼群时,她反倒卸下了防备。
长柄巨斧横握在手,余闲一声大喝,腰肢一扭,巨斧飞旋,直如劈山开岭,劈斩出一道雷光四射的巨大弧形光刃,呼啸着斩入鱼群。
电芒爆闪,水流激荡,仿佛深海也为之一亮。
光刃快,鱼群却更快,瞬间就分开了一条道,令光刃劈空。下一瞬,大群大群的透明小鱼猛然汇聚融合,化为数只百丈长的巨鱼,张开巨嘴露出森牙利齿,迅猛无比地咬来。
余闲飞身后撤,巨鱼只咬住了她拖出的遁光残影,意料之中的没有追击,阔尾一摆转身撤回到荒漠范围之外,重新崩解为无数小鱼。
尽管因顾忌逆涯宫之故,珑兽皇施下的神通并不算强,但对于寻常化神修士乃至返虚修士而言,仍可称得上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壁。
“啧,得返虚才行啊,”余闲将巨斧扛在肩上,盯着那些游动不休的透明小鱼,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返虚……”
她看了一眼掌门赐予的宝物,又看向裂缝。
思索神色一闪而逝,余闲眼里露出跃跃欲试的神采,返回裂缝边上,双掌相对,中间一缕缕电光逐渐增强,编制成一颗空心的雷球。
某种看不见的能量被吸引过来,钻入雷球。
余闲刚恢复没多久的双眼又开始充斥血色。但在血色完全侵占眼白之前,她法诀一变,不再吸引能量,旋即雷球中心爆发出强烈的白光,响起阵阵轰鸣。
白光散后,里面的能量发生了某些变化。将这股能量纳入体内,余闲先是脸色微变,随即浮现大喜之色。
以雷炼煞。
再看裂缝时,她的目光已与看见宝藏无异。
……
“我觉得自己太倒霉了,做什么事都是差一点,总是不走运。”
言心轩,镜映容对面的人语气沮丧地抱怨道。
“当年第一次参加本门的收徒大会,路上发生意外,就迟了那么一天,没能赶上大会。等下一次,就超出了素人的年龄限制,万不得已只好先投靠一个门阀开始修炼。以至于第二次参加大会且通过以后,花了大把时间和精力去散功重修。”
“在我重修出关的两天前,外门组织试炼活动,和我同一届的同门在试炼里要么得到前辈道法传承,要么拿到珍贵材料,人人都有好处,就我什么都没能赶上。”
“参加外门大比,眼看要拿到晋升内门的资格了,之后就抽签抽到了同场最强者,唉,结果不说了。”
“又等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晋入内门,去承道殿兑换功法,发现贡献点差了一点,就先去赚贡献点。等我赚够点数,恰巧遇上宗门制度调整,功法的兑换点数全都上涨,只好又去想办法赚。”
“出外务时获知异宝或者机缘的消息线索,每次我拼尽全力赶去,最后都是迟人一步,眼看着好东西全都被人取走,对方的修为实力还都刚好强我一头。”
“就连遇到了突破修为的契机,也经常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放弃或是错过,憋着等待下一次机会。”
说到这儿,对方懊恼消沉的情绪几乎能显化出实质,如同厚重得能降下大雨的铅云。
“这种事情太多了……我为什么能运气差到这种地步?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
镜映容:“你需要建议吗?”
对方:“建议,唉,你能有什么好建议……说说看吧。”
镜映容:“试试当疗士。”
对方诧异道:“疗士?当疗士就可以不那么倒霉?是你的亲身经验么?”
镜映容:“我觉得自己不倒霉。”
“真的?”对方半信半疑地道。
“真的。”
“那行吧,我有空来试试,就是不知道我会不会倒霉到连疗士也当不成……”
对方唉声叹气地走了。
极界笔道:“等他当了疗士,他就会知道,比他倒霉的人多了去了。”
极焰珠:“就是。什么发现养父是杀父仇人的,被人栽赃陷害却没人相信自己的,道侣被杀凶手是大门派高层的,练功出了岔子前程尽毁的……”
极焰珠盘点起这段时日以来,镜映容作为疗士,从病人口中听到的各种故事。
它总结道:“到时候说不定他还会觉得自己挺幸运。”
极煞剑:“这算以毒攻毒?”
镜映容:“嗯。”
这时,林执事来找,说是黄长老那边有事,叫镜映容过去一趟。
到了地方,在场的除了黄长老,还另坐了一位中年样貌的男性修士。
黄长老对男性修士笑道:“她便是小镜。”又接着对镜映容道:“这位是山海堂主事人,晁尘晁长老。”
镜映容:“见过晁长老。”
晁长老微微颔首,温声问道:“你认识薛霏?”
镜映容:“见过一次。”
晁长老意有所指地道:“偶然听它提过你,本门其它高阶妖兽似乎对你也有所耳闻。”
镜映容:“……”
极界笔:“我就说你解释不清了。”
晁长老像是误解了镜映容的沉默,打了个哈哈,道:“别紧张,我此番来与你们黄长老闲聊,听她对你多有赞誉,又是耳熟的名字,才想着见一见你。”
镜映容:“嗯。”
晁长老:“能在言心轩做这么长久,说明,你的耐心与脾性都是极好的。”
镜映容意识到了他话里的未尽之言,问道:“有事吗?”
晁长老犹豫了一下,用试探的口吻道:“你……喜欢妖兽不?”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听这话,极界笔立马说道:“解释的机会来了。”
镜映容老实回答道:“我喜欢喜欢我的。”
“这……”
晁长老愣了愣,纠结地皱起眉头。
他似是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言明。
一旁,黄长老咯咯轻笑,道:“哎呀,还是让我来说吧。”
她看向镜映容,道:“晁长老主事的山海堂,是统管本门灵兽之所。近日以来,其下有一只灵兽情绪不佳,将堂中弟子折腾得不得安宁,俱是难以忍受。晁长老与我抱怨此事,又听我提到你,若我没猜错,他啊,是动了挖墙脚的心思了。”
晁长老苦笑道:“你又拿我说笑,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挖你的墙脚啊。”
黄长老但笑不语。
晁长老对镜映容道:“那只灵兽将照料它的弟子全都逼走了,再足的耐心,也架不住它刻意刁难。奈何情况特殊,没个人照看它又不行,我愁得很呐!”
他愁闷地叹气,又道:“我是想着,能得黄长老青眼,你的耐性定是比寻常人好得多的,说不定能受得了它的脾气,要是你不排斥照料妖兽,愿意来帮忙……”
说着,晁长老便心虚地朝黄长老瞟去。
晁长老的小眼神逗得黄长老忍俊不禁,促狭道:“还说不是来挖墙脚的。”
“不敢不敢,”晁长老慌忙摆手,“人还是你这儿的人,最多最多,需要抽那么一丁点时间到我那边去。”
他伸出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掐成一个留了一点空隙的圆。
黄长老弯了眉眼,笑吟吟道:“好说,好说,只要小镜同意,我倒也没有意见。”
晁长老把满怀期望的视线投向镜映容。
镜映容:“是十级妖兽吗?”
晁长老:“对对,十级妖兽。别怕,本门饲养的灵兽受宗门秘法控制,不能伤害……”
他话未说完,就听见镜映容干脆利落的四个字:“我不同意。”
晁长老当场呆住,黄长老笑容未变。
“为何不同意啊?”
回过神后,晁长老讶异地问道,并无不满。
镜映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很方便。”
识海里,极煞剑嗤笑道:“是不方便伪装修为吧。”
镜映容:“嗯。”
极煞剑:“上次谁说的会继续努力来着?”
镜映容:“……”
极界笔:“你行了你,镜子一有空就练习,你是没注意还是怎么着?实力太高气息不好伪装也怪不了她啊。”
镜映容加重语气:“嗯!”
极煞剑轻哼一声。
极界笔:“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可以瞒过十级妖兽了,大不了我帮你隔断气息。”
晁长老没有对镜映容简短含糊的回答追根究底,只遗憾地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唉,人有不好的情绪,还可来言心轩倾吐;这妖兽闹起性子,都不知该如何安抚,更何况是极不亲人的啸月天狼……”
镜映容目光一动:“啸月天狼?”
晁长老:“是啊,你不知道么?啸月天狼岳霄,年纪比我和黄长老加起来都大,称得上本门元老了,内门弟子不知道它的可不多。”
镜映容:“我同意了。”
晁长老:“啊?”
黄长老亦是一愣:“改主意了?”
镜映容点点头:“嗯。”
晁长老顿时脸上笑开了:“那敢情好,黄长老你看这……”
黄长老笑着道:“都说了我没有意见,还怕我出尔反尔不成?倒是你,可别亏待我这儿的人。”
晁长老一挺胸脯:“那是自然。”接着对镜映容道:“酬劳定不叫你失望。来,把这个拿着,等你有空了,来宇命城的山海堂总堂找我,我带你过去。”
他交给镜映容一块令牌,和颜悦色地道。
镜映容收了令牌,又听晁长老在那儿嘀咕:“原来是喜欢走兽,怪不得没看上薛霏。”
镜映容:“……”
两位长老还有事要谈,镜映容先行离开大殿。
极焰珠道:“那只啸月天狼,镜子你认识的?”
不等镜映容回答,极界笔就道:“是当年被她‘捡’回来的那只小白狗吧,我没记错的话,种族就是啸月天狼。”
极焰珠恍然:“是它呀,我都忘了。它居然还活着?十级妖兽,又不是长寿的妖族,活得也算久了。”
……
镜映容离开后,黄长老笑眯眯地对晁长老说道:“人呢,我是放了。那你可否告诉我,岳霄到底是为了什么耍性子?若说是不清楚,那你这山海堂主事人,可有失职之嫌了。”
看着黄长老眉眼含笑的模样,晁长老却是打了个哆嗦,叹道:“我真不是有意糊弄你,真正的原因我们确实不太清楚,岳霄它又不说。只是有猜测,它或许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寿元要尽了,所以产生了情绪上的起伏不稳。”
黄长老笑容淡去,黛眉轻蹙:“寿元么,不无可能……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的确有些棘手。”
晁长老:“可不是么,本来就够愁人了,前不久我又接到掌门传令,说过些时候御妖宗要派遣精英来本门参习,需要接触咱们饲养的灵兽,命我做好准备,妥帖接待。岳霄眼下这个情形,万一到时候给我捅出什么篓子,我挨罚事小,让本门丢面子事大。”
他叹了口气,转过话头,道:“要是这个镜映容能引导它稳定住情绪就好了,再不济,搞清楚它究竟在烦躁什么,多少也是有用的。但无论如何,你肯将她借给我,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多谢。”
黄长老掩唇低笑:“不用客气,放她去帮你,可不是为了你。”
晁长老讶然:“不是为了我,难道是为了她?”
“正是。”
黄长老点头,“小镜的性子很是有趣,不过她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我也给不了答案。是以,她若能换一种接触对象,也许会有更多的想法。”
晁长老:“……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黄长老:“那我换一个问题问你。”
“你问。”
“似岳霄这般开了灵智、知情有欲的妖兽,与人相比,除了身躯不同,还有什么不同?”
晁长老被问得怔住,映入眼中的,是黄长老有些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一百七十七章
刚送走一名因不满宗门某些制度而愤懑不平怨天尤人的病人,极煞剑忍不住道:“我发现来这里的弟子,大多数归根究底都是一个毛病。”
极界笔:“什么?”
极煞剑:“修为太低而想得太多。”
极界笔哈哈大笑:“小辈么,总有些年少意气,就连烦恼都是丰富多样。”
镜映容把令牌放进桌上一只异兽摆件的嘴部,两颗以某种晶石制成的眼珠亮了一亮,房间中央的地面分开,露出一处向下的台阶。
沿着台阶往下,踏进一条甬道。走到甬道尽头,再以令牌打开一扇门,门后是一条垂直向上的五彩光柱。
镜映容的身影没入光柱中,光芒闪过,现身之地是言心轩后面一座僻静花园的凉亭里。
这是疗士专用的出入口,能够尽量不暴露疗士的身份,即使有外人看到,也难猜测出哪位疗士在哪个房间。
镜映容离开言心轩,去到了宇命城。
山海堂总堂与别处最大的区别,便是有许多四阁之人进进出出,其中尤以丹师和符师居多。
大堂中当值的长老接过镜映容给的令牌一看,不敢怠慢,当即知会了晁长老。
等待晁长老时,镜映容去大堂左侧的大殿转了转。左侧大殿是类似店铺的建筑,专门出售来自妖兽的各类材料,爪牙、鳞甲、羽毛、血液等等,还有妖兽的伴生灵植与伴生矿物之类,引得众多四阁之人在此地流连。
“姑娘姑娘,你看这束玉丹丝,拿来熔炼进你身上那件法宝不是正好?这可是八级妖兽玉卷冰蚕出产,品质经宗门检验认证,绝对有保障。”
一名当值弟子热情地朝镜映容招呼道,视线不住地往她臂弯间的云罗上瞟。
镜映容摇头:“不用。”
对方也不气馁,将另一个盒子推过来:“那你再看看这块妙霞晶,是九级妖兽异瞳妖猫天天抱着,历经数载转化得来的。找个好的铸器师熔进法宝里,可以极大地增强法宝的防御力,运气好的话还能提升法宝位阶。嗯?还是用不着?那你背上那把剑用得着吗?姑娘你这么好看,这把剑若是外观更亮眼些就更配你了,所以要不要考虑一下这瓶八级妖兽幻彩灵狐的血?”
极煞剑:“……”
极界笔:“淡定淡定,神物自晦,神物自晦……噗。”
极焰珠也跟着:“噗。”
极煞剑:“笑什么笑!”
镜映容:“要买吗?买几瓶?”
极煞剑:“买什么买,你居然还问——不对,你故意的是不是?!”
镜映容不做回应,只顾对那名弟子道:“都不用,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那你自己随便看看,有需要的话就叫我。”
说完,对方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镜映容扫视一圈周围的热闹景象。人们或是比较着某几种材料孰优孰劣,或是询问着某种紧缺的材料何时有货,或是为了争抢某些材料爆发口角甚至动手。可谓人声喧嚷,宝光飞扬,无数珍贵材料散发的各色光华辉映四方。
她在识海中说道:“他们的预想实现了。”
虽然她没有明说“他们”是谁,但三灵俱是了然。
极界笔:“是啊,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当初还只是一个雏形。”
极焰珠:“那时候连山海堂都还没有呢,妖兽也没几只,驭兽这个技艺更是没几个人去学。现在么,不说低阶妖兽,八级以上的妖兽也有不少了吧。”
正说着,晁长老到了。
“没等太久吧?我这就带你去岳霄那儿。”
“好。”
……
云霄之上,以太岳神山为中心,悬浮着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山峰岛屿及陆地,而在靠近外围的位置,则存在着大量的“碎片”。其中一部分碎片,便是十级妖兽的洞府。
除了伴侣,绝大多数十级妖兽都不会与其它妖兽共居一地,它们的领地范围通常极广。因此,太初观将它们的洞府变成了独立的悬浮之物,比如飞雪雕薛霏的雪华山、朱凰红绯的红莲池,都是单独的一块地盘。虽然这些妖兽洞府地盘本身面积广阔,但与琼琚飞地、瑛瑜岛和岁游山等地方相比,就与碎片差不多了。
啸月天狼岳霄的洞府名为月崖,从远处望去,只见大地上有一危峰兀立,陡峭无比。那座孤峰一面是嶙峋山石,枯草零星,另一面,则是壁立千仞,下临无地。乍眼一看,如同天上月牙坠入大地,露出地面半截。
这座孤峰显然便是此地“月崖”之名的由来。而此时此刻,孤峰顶上,正趴着一只银白皮毛的巨大苍狼。
苍狼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还没它爪趾大的一名弟子,琥珀色的兽瞳射出冷厉寒光。
“我说过,我要的是五百六十年份的八芝草。你觉得,你拿对了东西?”
它口吐人言,音色沙哑,声线低沉,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那名弟子脸色微白,捧着八芝草的手都在轻颤,强自镇定道:“对、对的,这就是长了五百六十年的八芝草。”
“是五百六十二年。”
岳霄抽动鼻子,低下头颅,逼近弟子,“你想糊弄我?”
弟子的视野被一张一合的血盆大口占据,从中呼出的热气对他而言好似飓风,险些将他吹翻。
尽管明知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仍是浑身汗毛乍起,欲哭无泪地道:“就两年啊,哪有区别,不带这么精确的啊。”
岳霄冷冷地盯着他,瞳孔缩成竖直的尖细形状,声线更沉三分。
“多一年,少一年,都不行。怎么,偌大太初观,连区区五百六十年份的八芝草都没有?还是说——”
它抬起左前腿,探出比人还长的弯刀般的利爪,爪尖在弟子肩头一点一点。
“是你偷懒不去找?”
“我偷懒?我把瑛瑜岛上七城十二街都找遍了才找到这么一株。得是五百六十年份的,还得是绿蕊白叶不能有杂色的,见过阳光的不要,沾过炎气的不要,还必须五天之内给你找过来,我已经竭尽所能了!”
那名弟子怒火上头,把八芝草往地上一摔:“我不伺候你了,这活儿我不干了!”
他转身欲走,却见前方半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人,其中一人是他认识的。
“晁长老……”
第一百七十八章
晁长老冲该名弟子一点头,道:“去忙你的吧。”
“是。”
弟子松了口气,忍不住瞄了晁长老身后的镜映容一眼,随即低下头匆匆离去。
晁长老看向岳霄。
“又被你气走一个。你要是不喜欢有人在边上,那你安安分分呆在这儿,我也就叫他们不来烦你。可你一会儿要这般一会儿要那般,折腾来折腾去,我也只能叫人照看着你。你究竟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岳霄爪子往下一砸,孤峰所矗立的这块大地上,原本茁壮生长的灵花异草,顷刻间全都有了打蔫儿的迹象。
晁长老看得眼角抽搐。
“我没什么不高兴的。如果要有,那也是你们的缘故。晁尘,你山海堂的这些人,是越发不中用了。”
岳霄双目越发冰冷,周遭温度似也急速降下,朔风瑟瑟,一片肃杀。
“难道不是你无理取闹?岳霄,不要以为你修为高资历老,就可以得寸进尺任性妄为!”
晁长老袖袍一甩,气得脸色发青。
岳霄露出极为人性化的讥笑的表情,道:“我没有触犯任何一条门规,这也叫任性?怎么,你想惩戒我么?或者,干脆杀了我?”
“你!”
“不如就杀了我,我这一身血肉筋骨,想必勉强能入你们的眼吧?”
岳霄满脸嘲讽。
晁长老铁青着脸,手指着岳霄,似乎想发火。
然而当怒气到达顶峰时,那股气劲却是一下子泄掉。他重重一叹,道:
“你何出此言啊,宗门从不曾亏待你,你往日也不是这副性子,怎么突然就……”
晁长老话语未尽,摇头叹息。
岳霄冷目以对。
下一刻,它蓦地把视线落到镜映容身上,道:“她又是谁?”
晁长老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侧身对镜映容道:“让你看笑话了。”
镜映容:“没事。”
她神情淡然地端量着岳霄,不似其他同阶弟子初见十级妖兽时多少怀有紧张或防备,晁长老心下惊奇的同时,信心又足了几分。
“她是来看顾你的新人。”
晁长老介绍了镜映容的名字。
“新人?”
岳霄头一歪,越过晁长老,将鼻头凑到镜映容跟前,“山海堂没人了?”
它的鼻头比镜映容整个人还高,过大的体型差距带来极强的视觉冲击。
晁长老未来得及答话,镜映容就说道:“你对眼了。”
岳霄:“……”
它猛地缩头,为了盯镜映容而过度靠拢的眼珠子随即恢复正常。
“你有什么能耐看顾我?”
岳霄语气不悦,隐透出一丝示威的意味。
镜映容略一沉吟,手里出现一物:
“我有五百六十年份的八芝草,绿蕊白叶,没有杂色,未见阳光,未沾炎气。”
岳霄目光转向她手中的八芝草。
它抽动鼻子轻嗅,接着便沉默了。
过了数息,它才闷声道:“那又如何?”
见岳霄有找茬拒绝镜映容看顾它的架势,晁长老急忙道:“小镜是我请来的人,有没有能耐你试试便知。岳霄,你别逼得我亲自来守着你。”
岳霄哼了一声,不再作答。
晁长老转头对镜映容道:“有劳你了。它若是捣乱,你能劝就劝,若是无法劝阻,不要硬拦,及时通知值守之人就好。”
镜映容:“好。”
“你有事需要暂离的话,也是跟值守的领事说一声。如果哪天你不想做了,直接跟我说便是。”
晁长老没有避讳岳霄,当面给镜映容交待起事项。
岳霄的视线在晁长老和镜映容之间来回移动,渐渐地停留在了镜映容那边。
它看着与晁长老从容交谈的镜映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兽瞳中的阴冷淡去些许。
末了,晁长老离开,留下岳霄和镜映容大眼看小眼。
镜映容在晁长老给的储物手镯里找了找,取出一把大得夸张的刷子模样的东西,问道:“要梳毛吗?”
岳霄:“……”
它再度抽动鼻子,仔细捕捉着来自镜映容的气息。
半晌,它眯起双眼,意味深长地道:“你的修为,有点怪啊。”
镜映容:“……”
镜映容默默抱紧了巨型梳毛刷的刷柄。
岳霄扬起下颌,眼神轻蔑。
“元婴?化神?哼,是什么修为都没用,少来你们人修扮猪吃虎的那套。”
闻言,镜映容反倒是放松了。
识海里,极界笔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进步了进步了。”
极煞剑:“进步?这不还是被发现了?”
极焰珠:“你傻啊,没往洞真以上猜那就是进步。”
极煞剑:“你说谁傻?!”
镜映容没有理会识海里的吵闹,收回了梳毛刷,对岳霄道:“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么急着献殷勤?晁尘给了你多大的好处?”
岳霄用讥讽的口吻说道。
镜映容:“按天数计,一天三千贡献点。事成之后,还有重礼。”
“哈,他倒真看得起我。”
岳霄冷笑不已,“那就让我看看,你能赚到多少。”
说罢,岳霄站起来,迈动四足,原地转了一圈,重新盯向镜映容。
“给我找三朵一千一百年份的狂刃花,一棵变异成紫纹的七百年份爻水木,两枚及时采摘未沾地气的子伽果。”
它顿了顿,故意放缓语速,语声沉沉地道:“你有六天时间。这些东西都是太初观特产,别跟我说找不到。要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还有脸呆下去?”
说完后,岳霄眼底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然而,出乎它意料的是,镜映容没有面露难色或是有生气的迹象。她只是出示了自己的身份令牌,道:“一共八十七万贡献点。”
岳霄愣住,又即刻反应过来,轻轻一哼,抬起了右前爪。
右爪的粉色肉垫表面亮起光芒,显现出与身份令牌相似的图案。一束光从图案中射出,没入镜映容的身份令牌。
镜映容确认完毕收到的贡献点数无误,手一挥,数株灵植出现在身前。
岳霄呆愣片刻,使劲一嗅,完全陷入了震惊和错愕中。
“你是有备而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是。”
镜映容坦然地否认,“恰好都有。”
岳霄双眼微眯,不知信与不信。
极界笔说道:“都是清给你的吧?”
镜映容:“嗯。”
极煞剑:“它恨不得把岛上的灵植全让你带上。”
岳霄没有追问,冷哼道:“这关算你过了。”
它张开嘴,一口将比起它来甚为渺小的数株灵植吞下。
接着,岳霄甩了甩尾巴,转头向各方张望,像是在盘算什么。
它最后择定了一个方向,四足踏虚,凌空奔跑起来,全然没顾镜映容。
镜映容一言不发地跟在它边上御器飞行。
岳霄银白的皮毛在日光下淌着耀眼瑰丽的流光。它用余光瞄向身旁,发觉镜映容竟能跟上它的速度且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后,低低地哼了一声。
它的目标是一块浮空的陆地。这块陆地有山林河谷,也有沙漠海洋,每一处都生存着九级以下的妖兽。所有妖兽都被隔开,被单独饲养在一方区域里。
除了妖兽,还有不少太初观弟子,有些是在练习驭兽之术,有些是在照料妖兽,还有些则是在和妖兽嬉戏玩耍。
岳霄直奔陆地而去。镜映容看它一眼,直接通知了山海堂的值守之人。
飞临陆地上空时,岳霄迅速降下高度,故意放出威压,在大地上纵横飞掠。
一众弟子只觉头上一暗,仿佛大片乌云掠过,旋即便是令人心悸的恐怖威压。还没等他们喘口气,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在十级妖兽的威压刺激下,原本乖顺的妖兽们登时暴动,或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或是趴伏在地以示臣服,更多的开始疯狂冲击起作隔离用的阵法,甚至还有对弟子发起攻击的。
大陆上瞬间混乱无比,妖兽的嘶吼声和弟子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夹杂着不明显的打斗声响,先前平和的景象被破坏殆尽。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扫了一眼自己的捣乱成果,遂扬长而去。
因镜映容通知及时,山海堂的一行长老和弟子很快赶到,看着眼前的混乱场景,一个个皆是眉头紧皱。
“岳霄实在太过分了!”
“它到底想干什么?再这样下去本门还能容它?”
“它一不犯门规二没害出人命,还真拿它没办法。而且你看,它行经的路线都是妖兽相对较弱的,没一个人因此受伤,想给它安个罪名都不行。”
“唉,这一天天的,它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山海堂的人一边抱怨一边安抚妖兽恢复秩序。
这时候岳霄已经回到了月崖。它卧在孤峰峰顶,脑袋搁在交叠的前腿上,懒洋洋的样子。
“你连劝都不劝我,对得起晁尘给你的酬劳?”它望着天际浓醉迷人的晚霞,说道。
镜映容亦是望着相同的远方,道:“那是没有用的。”
“那你觉得什么是有用的?”
“了解你因何悲伤。”
岳霄猛地抬起头,唰地扭头看她。
“你说什么?我,悲伤?”
镜映容点头:“你很难过。”
停顿一瞬,她又补充道:“还有一点愤怒。”
岳霄直直地盯着她,眼神尖锐得如若针刺。
镜映容不为所动。
良久,岳霄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凝望天边。
镜映容看了看孤峰下方的大地,道:“我去察看灵植。”
岳霄像是没听到般,没有吭声。
镜映容飞下孤峰,落入树林里。妖兽久居盘桓之处受其气息浸润,天长日久,便会诞生出与其有关的特殊植物及矿石,十级妖兽的领地更是如此,奇花异草、灵木宝果时而见到。
十级妖兽看不上这些材料宝物,通常会选择交给宗门换取贡献点,于是山海堂的弟子便会定期察看和收取这些东西。现在镜映容负责照看岳霄,这项事务自然就归她管。
晚霞随着夕阳一同消逝,夜幕降下,明月升起。
镜映容正在采摘一树熟透的纱黄果,忽听一声高亢悠远的狼嚎:
“嗷呜——”
岳霄向着天上玉盘引颈嗥叫,余音久久未散,透出几分苍凉。
夜风拂动它蓬松柔软的鬃毛,在皎洁月色中宛若飘飞的流云。
它只叫了这一声,静立许久,重新趴下了。
镜映容耳边响起岳霄的声音:“给我梳毛。”
镜映容应声后飞回峰顶,取出巨型梳毛刷。
她略作考虑,用灵力控制梳毛刷,从岳霄头顶开始梳起。
“太轻了,重一点。”
梳第一下时,岳霄不满地道。
它迟迟没等来第二下。
“怎么停下了?”
岳霄睁开半阖着的眼,看向镜映容。
镜映容:“你掉毛。”
岳霄:“掉毛有什么奇怪的?你……”
它突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它看到了梳毛刷上,大团大团的银白色毛发。
镜映容:“很严重。”
岳霄:“……”
镜映容:“你快秃了。”
岳霄:“……”
它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毛发,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是想起了别的什么,怔怔失神。
镜映容:“需要治疗吗?”
“……不用了。”
岳霄回过神,低哑着嗓子道,“继续吧。”
镜映容想了想,道:“你变小,我用手,就不会掉太多。”
岳霄犹豫了一下,道:“好。”
它周身泛起银光,巨大的光团呼吸间缩小,光芒散去后,它的身躯变得和凡俗野狼差不多大小。
镜映容坐在它身畔,用手从它脑袋顺着脊背摸到尾部,来回反复。
岳霄双耳倒伏,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镜映容蓦地出声道:“很久没有人给你梳毛了,所以你不知道。”
岳霄轻哼道:“是我不让他们梳。”
“为什么要我梳?”
“你比他们好一点,没那么恶心。”
“恶心?”
“对,恶心。”
说完这句后,岳霄就完全闭上了眼,表示不想再聊。
一夜过去,天色将明时,岳霄睁开眼,道:“够了。”
镜映容收回手。
岳霄站起身,光芒闪过,变回庞然真身。
它又开始朝各方张望,大约是在筹算去哪儿惹乱子。
但是没过一会儿,它就兴致缺缺地趴下了。
“我有点冷,”它瞅着镜映容,“你帮我找点火来。”
第一百八十章
镜映容刚一答应,识海里极焰珠就嚷嚷起来:“要火是吧?让我给它来两下!”
极界笔:“别了吧,你一上它还能活?”
极焰珠:“谁让它没事找事刁难镜子,十级妖兽,说什么冷啊!”
镜映容却道:“它没有说谎。”
极焰珠:“哈?它是真的冷?”
极界笔:“它看起来无伤无病,灵力运转也没有问题。会觉得冷,嗯……加上严重掉毛,有点像是——”
极煞剑:“寿尽将死。”
极焰珠:“咦,这么说的话,它是不是因为害怕面对死亡,才性情大变的啊?”
极界笔:“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镜映容回到瑛瑜岛,神识一扫,找上了巫曜宸。
此时巫曜宸正在瑛山山顶,和一人打得难分难解。
帝锋剑挑飞对方的术法攻击,赤色烈焰将大地焚烤至干裂,对方身后的洞府若非有阵法护持,怕是早被殃及。
巫曜宸的修为实力与对方存在差距,总体是落了下风。可他偏生招招用尽全力,帝锋剑劈斩撩刺只攻不守,全然不顾自身血染衣衫,端的是无惧无畏。
“巫师弟!你就一定要这般不识好歹么!”
对方也有负伤,但伤势要比巫曜宸好上太多,激斗之余大声喝问。
巫曜宸笑了笑,赤焰燃烧的长剑瞬间刺进对方身前的流沙龙卷。飞旋的锋利沙粒将他外衣绞碎,握剑的手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直将长剑往对方胸口刺去。
对方不敢下杀手,但如此一来,以他二人的实力差距,又没法真正彻底压制巫曜宸,只好退让一步。
对方这一退,巫曜宸竟也同时收手。他看了眼自己快被绞成烂泥差点握不住剑的手,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还有余力冲对方笑道:
“今日有事,在下失陪了。改日再来领教冯师兄的高招。”
对方这下不乐意了:“岂能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巫曜宸轻飘飘地道:“哦,我认输。”
“你!”
“冯师兄如若还想继续,那在下也自当奉陪。”
对方脸色铁青。然而,两人都明白,再打下去除了增添伤势以外,打不出什么名堂。是以对方只能恨恨地回到洞府。
见战斗止歇,周围观战的弟子大多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又因担心惹恼了居于山顶的这些内门精英,匆忙作鸟兽散。
只有一个人,站在原地没动。
巫曜宸飞过去,道:“劳镜师姐久等。”
镜映容:“不久。”
她看了一眼那名弟子的洞府,道:“你想胜他,不是很容易。”
巫曜宸:“我知道。其实我今日本来没想找他的,没成想,比他稍弱的师兄师姐们都不在。来都来了,不能空跑一趟吧。”
他边说边服下丹药,血肉模糊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镜映容:“他们‘出外务’去了吗?”
巫曜宸眉一挑,笑起来:“师姐你也知道?尹雪泽来得太勤快,他们只好出外务了。”
镜映容:“你来得不勤快吗?”
“我么,我大部分时间呆在悟道塔和神斗宫这些地方,隔一段时间来一次。尹雪泽不一样,他擅长用实战来提升实力,所以来得比我勤快多了。”
镜映容点点头。
巫曜宸转过话题:“不知师姐有何事找我?”
镜映容:“买一点火。”
巫曜宸一愣:“买我的朱曦真炎?”
镜映容:“嗯。”
她把原因简略地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此事没什么难的。如果是给十级妖兽取暖的话,那我再向师姐你推荐一物。”
巫曜宸手掌一翻,掌中出现一块深红色燃着点点火星的矿石。
“此物名为炎狱熔石,天底下只我帝熔一族出产,可将朱曦真炎的效果发挥到最大,我这把帝锋剑铸炼时就熔进了炎狱熔石的精华。师姐你要不要买几块?”
镜映容盯着炎狱熔石看了会儿,抬头看向巫曜宸。
“你缺贡献点?”
“为何这么问?”
“你以前会白送。”
“……”
巫曜宸摸摸鼻子,讪讪道:“缺暂时是不缺的。不过悟道塔那些地方太耗费贡献点,我又没做宗门任务,总不能坐吃山空……”
镜映容:“知道了。我买一百块。”
“师姐出手阔绰啊。”
“岳霄付账。”
“……”
……
镜映容返回月崖。
“这么快就找来了?普通的火对我没用,你该知道吧?”
岳霄维持着镜映容离开时的姿势,百无聊奈地趴在那儿。
镜映容:“嗯。总共花费三百万贡献点。”
岳霄眼珠一动:“什么火这么贵?”
虽然这样问了,它却是没等镜映容回答就抬起爪子把贡献点传了过去。
镜映容答道:“朱曦真炎。”
话音落下,云罗舒展,绕着岳霄飞舞一圈,一百块赤焰狂舞、金芒闪闪的炎狱熔石均匀地围绕分布在岳霄身周。
周遭温度陡然上升,孤峰上一些山石甚至有了熔化的迹象。
然而岳霄却龇出獠牙,尾巴一甩,砸得碎石四溅。
“我不要这个火,换个!”
它话语里带着怒气,极为不满。
极焰珠:“还是让我——”
极界笔:“等一下,听它说完。”
岳霄接着道:“这火有大日之力,我不喜欢。”
极界笔:“是了,啸月天狼喜月不喜日,喜阴不喜阳,帝熔族的火确实不适合它。”
镜映容不以为忤,对岳霄道:“好,稍等。”
岳霄愣了一下,似是镜映容的反应令它感到意外。它眼里露出迟疑之色,在镜映容动身欲离之际,出声道:“等等。”
镜映容停下,回头看它。
岳霄:“……也算暖和,不用换了。”
镜映容:“好。”
岳霄:“就这样给我梳毛,掉毛别管。”
镜映容依言取出梳毛刷。
柔顺蓬软的银白长毛从刷齿中滑过,一部分被连根带走。
掉落的毛发一团一团地飘到岳霄跟前,它用两只前爪把毛发收集起来,团成球压实。
镜映容:“你在做什么?”
岳霄冷声道:“秘密。”
镜映容便不问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忽然飞过一道火红的身影。
双翼燃火,身姿修长,尾羽华美炽烈,正是另一只十级妖兽,朱凰。
朱凰本是飞向这边,还未及近,就猛地扇动羽翼转了向。
岳霄将爪子里的毛球往身子底下一塞,道:“红绯,我不吃鸟。”
朱凰红绯身形一顿,然后不情不愿地转身朝这边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