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电码
初荫下意识地看向滚落在桌上的两颗丑陋头颅。
得道成仙,始终是道家的终极野望,
仙象征着长生不老,超脱凡尘,无拘无束,大自由,大清净,
永远圣洁庄严,不染尘埃,
怎么会和近似妖魔的东西扯上关系。
像是看出了初荫的困惑,竺学民淡然道:“这两颗头颅上,确实存在着太阴炼形所遗留下的痕迹。
证据便是它们脑子里,都有透明玉髓。
我猜测,
应该是某人杀死了一位正在进行太阴炼形的修士,将他已经玉石化的身躯拆分成一块一块。
被切割下来的零件,将会处于一种近似尸解的形态,
按照预先设定好的太阴炼形程序,
继续成长发育,
自发转换形态,
最终变化为非人非妖非魔非仙的特殊存在,
也就是这两头东西。
明明没有妖魔气息,却拥有堪称诡异的特殊能力。”
竺学民顿了一下,眼眸中有些茫然,“只是,任何尝试太阴炼形的修士,都会在闭关前做好万全准备,
让亲近之人全程护法,防止受到干扰乃至仇敌狙杀,丧尽修为,身死道消。
还是说,是那位负责护法的亲近之人动的手,
谋害修士,利用修士身躯来制造怪物?
从荀队长的描述来看,这两只怪物身上像是被下了某种禁锢,一旦试图离开就会直接死亡,
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饲养,囚禁怪物...”
竺学民双手按头,用食指轻轻揉着太阳穴,旁若无人地思索着。
“咳咳。”
荀子安见状咳嗽了两声,
竺学民立刻回过神来,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又忘记正事儿了。”
他面色一肃,认真道:“总之,如果真是什么人或者什么势力,把事关生南王第三层怪物关在奉州或者岐州,
那么,那个人一定对生南王有着极深的了解。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注意到了我们。”
竺学民相信荀子安的专业程度,知道后者在回到陈州的过程中一定留意了隐匿行踪,
然而这个世界玄学兴盛,卜筮之法更是完全不讲道理,
沾染上因果,再想抹除可就难了。
初荫皱眉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荀子安淡定道,“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收集了两个要素,
加上邢队长那边得到的祥瑞,就凑齐了所有三种要素,
只用接着等待事情发展即可。”
“嗯,荀队长说的没错。”
竺学民赞通道:“不管制造怪物的人,是想要唤醒生南王,
还是试图抹杀生南王,
他迟早都得行动。
再等一段时间,等到邢队长赶到陈州,我们的胜算就会大上不少...”
“嗡嗡——”
突然间,荀子安的上衣口袋微微震动起来,像是装了一只正在响铃的手机。
事出突然,竺学民、初荫、石旗下意识地后退数步,隔着一段距离,望向荀子安的上衣,“荀队长,你怀里...”
“...”
荀子安的脸色也微微变化,他后退数步与同伴隔开一段距离,低下头去看向上衣口袋,
骤然松了口气,将一张a4白纸拿了出来。
【名称:生命纸】
【类型:异常物品】
【品质:稀有】
【特效:生命监测。生命纸能跨越距离,监测登记者的生命状态。登记者衰弱时纸张缩小,健康时纸张放大,受伤时纸张出现裂痕,痊愈后裂痕消失。】
【消耗:无】
【冷却时间:无】
【装备条件:无】
【备注:毁坏生命纸并不会伤害到登记者自身。一张生命纸只能登记一位登记者。纸张的生命监测特效不能跨越过长的距离和时间。
【备注:当前登记者,邢河愁】
“这是邢队长的生命纸而已,没有危险。”
荀子安拿着a4纸在同伴面前晃了晃,
他们这些机动特遣队精锐在进入生南王梦境前,就相互交换了生命纸,
以便让同伴知道自身状况,
说不定能引来救援。
“让我看看,老邢现在他怎么了。”
荀子安坐在椅子上,扫了眼a4纸,下一秒就双眼圆睁,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他手里的那张生命纸张,突然间撕拉一声裂开了一角,。
怎么回事?
荀子安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盯着生命纸的变化。
“撕拉——”
纸张再次裂开,这回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不好,邢队长他受到攻击了!”
初荫惊呼道:“他现在在哪?我们快去救他。”
“等等,先别急。”
荀子安面色再变,拦住初荫,扬了扬生命纸张,“仔细看——”
只见那张a4纸上,一左一右的两道撕裂痕迹迅速恢复如初,完全看不出刚才的痕迹。
石旗茫然道:“这是...”
“邢队长他被治愈了。”
竺学民皱着眉头,不确定地说道:“他先是受了重伤,然后眨眼间就愈合如初?”
撕拉——
a4纸再一次凭空撕裂,
停顿两秒钟后,于众目睽睽之下,愈合如初。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了数次。
“...”
竺学民死死盯着a4纸的变化,眼前瞬间一亮,从荀子安手里拿过生命纸,喃喃道:“滴滴滴滴,滴,滴....”
“滴什么?”
石旗一脸茫然,
不知道的还以为竺学民在模仿不是很灵的水龙头,或者是尿频尿急尿不尽患者。
“摩斯电码。”
竺学民头也不抬地说道:“纸张上短的撕裂痕,就是摩斯电码里的点,
长的撕裂痕,就是摩斯电码里的划,
一段时间没出现撕裂痕,就是电码里的空格。
虽然不知道邢队长那边发生了什么,
不过好像有人在通过不断伤害、治愈邢队长的方式,
来使生命纸发生变化,
从而向我们,或者是持有邢队长生命纸的其他人,来传递信息。”
还,还有这种操作??
初荫、石旗一脸懵比,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荀子安也忍不住眼角一抽,沉声问道:“对面传递过来什么信息?”
“......-...-..---”
竺学民用茶水在桌上写道:“h,e,l,l,o。
hello,
这里是李日升,
听到请回复。”
第五百四十一章 伤口
“我说小李啊,”
邢河愁一脸蛋疼地低声道,“这样做真的有必要么?”
此时此刻,四名玩家以及一只祥瑞,正待在李昂用沼泽神力临时开拓出的人造山洞里。
山洞宽敞阴凉,顶部漏光,墙壁上有通风口,地上分布着一些石质桌椅。
邢河愁坐在石桌后方,将袖子撸到肩膀处的健硕左臂搭在冰冷桌面上。
太阳光线从山洞顶端的缝隙中照耀进来,
清晰照射出手臂的肌肉纹理,以及手背上椰子大小的肿块。
“当然有必要了,”
李昂坐在石桌对面,举着【瑞土军刀300】上的手术小刀,在烛火上来回烧灼,“荀子安荀队长他手里,不是有你的生命纸吗?
想要不进入陈州城直接传递信息,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我手背上催生出一个肿瘤,再拿刀子来回戳么?
李昂像是看出了邢河愁的疑虑,微笑着解释道:“放心,很安全的。
寄生在你手背上的这颗肿瘤,是一种名为‘战狼体能增强植入栓’的特殊物体。
它不仅能够监测宿主的身体状况,
生成肾上腺素,增强宿主的运动能力,
还能适度降低宿主体内的乳酸堆积,平稳宿主心跳,消除肌肉痉挛,改善血液循环,在一定程度上治疗中毒、失血、休克症状。
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在装载了战狼体能增强植入栓之后,能轻轻松松跑个全程马拉松,玩一遍铁人三项。
而经过锻炼的士兵有了战狼牌体能增强植入栓的加持,
更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战斗能力直接翻一倍。
最关键的是,战狼植入栓本身是o型血,即插即用,
在战场的混乱局面下,你甚至可以从死去的队友身上拔下植入栓,往自己身上装他六七个,真真正正成为以一敌百的现代兵王。
堪称物美价廉、童叟用了都说好的外挂式单兵装备。”
坐在旁边不远处的万里封刀下意识出声问道:“那么这么好的东西,不知在哪里可以买得到呢?”
“问得好!”
李昂竖起了大拇指,爽朗笑道:“战狼体能增强植入栓是我独立自主研发的新一代产品,目前还没有申请专利,暂无售卖点。
不过你放心,这项技术我已经试验过了很多遍了,非常成熟,
哪怕在多人剧本任务里面,也能对濒死的队友使用——战狼体能增强植入栓在系统检测里算是增益道具,
不会因友军伤害屏蔽设定而失效。
又因为它是外挂装备,血液与宿主联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宿主身体的一部分,
伤害植入栓就等于伤害宿主,
所以能被生命纸检测,用来远程传递讯息。”
说罢,李昂将自己的左手拿起来放在桌面上,
他的左手手背同样长着肿瘤,
随着他用小刀刺穿肿瘤,写着他自己姓名的生命纸(之前从邢河愁那里拿了一张),瞬间出现了撕裂痕迹。
“看,就像这样。”
李昂一脸淡定地拔出小刀,伸手在肿瘤上摸了一下,利用生物母版的能力轻松治愈了肿瘤伤势,
而那张生命纸也迅速愈合如初。
“本来只想试一下的,没想到真的有效,”
李昂微笑着捏住自己手背上的肿瘤,将其轻松掰下,握在手里上下颠着玩,“这是我亲自设计出的第一代植入栓,
专门给普通人以及lv5以下的萌新使用,
效果不是很强力,而且外观也比较丑。
我在考虑要不要把它改造成扁平的长方形,寄生在宿主背部,
这样与宿主接触面积更大,释放各项激素的效果更好,而且利于隐蔽。”
“...”
邢河愁张了张嘴巴,
他原本就觉得李日升是个思路广泛、极为适应杀场游戏环境的优秀玩家,没想到现在还觉醒了专业技术人员的资质。
当然,也有可能是李日升一直是技术人员,
只是到现在才拥有足够的实力与底气,展现给特事局看。
“这个植入栓,事后我能不能保留一份?”
邢河愁犹豫着问道:“当然是有偿的。
我会把它交给局里,装备部门可能会有意向,向你购买这项技术。”
“可以啊。”
李昂无所谓地说道,这件植入栓本来就是他闲着没事儿干,
玩一玩文艺复兴,
把最早获得的第一件技能肾上腺素激活法拿出来,与生物母版技术相结合,
用线虫身躯制作而成。
技术含量并没有高到哪里去(至少要比脑虫的大脑改造项目低很多),卖给特事局也无妨。
“除了这个体能增强栓以外,我还有别的产品来着。”
李昂随意说道:“比如厕所一号外挂式预置胃,可以进行预先消化,处理有毒或者无法消化的物质,从中榨取养分,
还能储存食物,无痛催吐,
非常适合有需求的吃播主播,
装了之后,哪怕专门厕所找吃的,也能存活几十年。
还有足力箭外挂式生物质战靴,特有的双层减震技术能极大降低震动冲击,
鞋底的弹性构造能显著增强使用者的跳跃奔跑能力,
非常适合早晨急着出门买菜的老人——他们可以直接从五六层的高楼上跳下,安稳落地,一路小跑到市场上买到最新鲜的菜。
可惜这些东西都放仓库里了,现在没带在身上。”
李昂的奇妙比喻听得邢河愁一脸问号,
老实说,哪怕一起经历了好几次任务,他还是有点分不清李昂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又是在认真讲话。
“总之,还是干正事儿要紧。”
李昂挥了挥手,让邢河愁把手臂放好,并拿出他带着的荀子安的生命纸,放在桌上。
“我下刀了哦。”
李昂提醒了一句,拿起杀毒完毕的瑞土军刀,有规律地戳向邢河愁手背上的肿瘤。
“hello,
这里是李日升,
听到请回复。”
李昂利用一边拿刀戳着肿瘤,一边又用生物母版将其治愈的方式,向陈州城中的荀子安等人发出了讯息。
绷着脸的邢河愁,只感到自己手臂的血液流速时而加快,时而放缓,炽热寒冷轮流交替,
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感。
片刻的等待之后,桌上那张荀子安的生命纸,莫名撕开了一道渺小的口子。
有效!
邢河愁眼前一亮,陈州城里的竺学民他们果然看懂了李昂发过去的讯息,能够沟通。
不过他们似乎没有李昂那高效快捷低消耗的治愈方式,
只敢在荀子安身上制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不能传递更为复杂的讯息。
在边上旁观的万里封刀默默点了点头,
可以理解,
毕竟李昂展现出的治愈手法完全不讲道理,伸手一摸,就让千疮百孔的肿瘤自动愈合——
就算是机动特遣队里的医疗专精干员,也得使用装备道具,花费时间精力来治愈伤员,做不到像李昂那样轻松写意。
这种生物兵器造物,这种治愈手法,
果然,这是李日升在那个充满畸形怪物的世界里得到的收获么...
“有回复就好,看来他们能够理解。”
李昂点了点头,继续戳着肿瘤,发出讯息,“我们现在在陈州城外,
考虑到你们可能没有低耗高效的治愈手段,就不必做出复杂回应了,
由我来讲述目前状态吧。”
“目前状态?”
陈州城刺史府内的竺学民眉头皱起,与同伴对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到了陈州城外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石旗你上次有说过我们在刺史府吧?”
“说过了。”
石旗脸上也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呃,也许是他们最近风头太盛,进了陈州会被人认出来是西门子道人?”
“不太可能。”
荀子安淡淡地摇了摇头,他的手臂上留着一道狭长伤口,正由初荫进行包扎,“老邢在资料里面写过,
李日升擅长伪装,非常热衷于隐匿行踪,警惕性极强,
西门子道人的脸,应该是他伪造出的,
变换脸庞就能骗过城门的凡人官兵了。”
“嗯。”
竺学民点了点头,“应该不会是这个理由,先看他怎么说吧。”
片刻停顿过后,邢河愁的生命纸上又一次产生了规律撕裂。
“我们已经控制了祥瑞,现在就在陈州西面的山区里。
祥瑞形状近似人猿,且确实像外界声称的那样,拥有种种特异功能。
我对祥瑞的脑子做了一些实验,成功让它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正是它提醒我们,不要进入陈州城。”
第五百四十二章 除妖
竺学民眉头紧锁,“不要进入陈州城?”
“你们一定在想为什么对吧?”
李昂戳着肿瘤,传递信息道:“事情是这样的,
他醒来之后,声称自己是龙虎山上一代的一位长老,在太阴炼形过程当中遭人暗算谋害,
身躯被分成数片碎块,
只有头颅,也就是祥瑞自己,
凭借元神自毁拦住仇敌,才能逃到安南境内。
按照祥瑞冥冥之中的感应,他前世身躯的两个碎块,刚好就在奉州和岐州,
也就是竺学民同志你之前占卜出的两个地点。”
?!
竺学民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摆在桌上的两个头颅,
也就是说,这两个头颅,曾经也是龙虎山长老太阴炼形的身躯碎片所化?
谁?
谁有能力杀死一位龙虎山长老还不受到龙虎山的追杀?
他又是抱着什么计划,放任身躯碎片化为妖魔?
竺学民的脑袋里充满各种疑问,
对面的李昂还在不紧不慢地发着讯息,“祥瑞告诉我,
我们近距离接触过祥瑞,身上已经沾染上了祥瑞的‘因果’,稍一接近陈州城范围,
就会被曾经杀死祥瑞前世的那个仇敌,感应到。
那个仇敌,正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而他现在,就在陈州城中...”
————
“熝肉、灸肉、熝鹅、熟羊!”
“异品果蔬,时新果子,酒醋海鲜!”
“时运来时,买庄园、娶老婆~”
陈州街头,龙虎山十八代弟子罗思远听着热闹集市上的纷繁叫卖声,脸上不禁露出了温和微笑。
他是个样貌普通的年轻人,脸庞稍圆,
穿着一袭青衫,没有戴正一派的庄子巾,闲散自在的模样,像是从国子监里走出来的学子。
现在是晌午时分,集市热闹喧嚣,
货郎沿街叫卖刀剪,
停在青石板路上的小车里放着饧糖,
这边的店铺卖着黄橙绿橘、凝霜柿饼、龙缠枣头,
那边的小摊卖着乳糖圆子、科斗粉、豉汤、玉消膏、生熟灌藕,
深吸一口,便能尝到空气中的浓浓甜意。
“是罗道长!”
“罗道长来了!”
罗思远在这里似乎极受欢迎,沿街商贩都认得他,
见是他来,都热情招呼,将各式小食塞入他的怀中,也不管他吃不吃得下。
还有个提着花篮卖花的小姑娘,扭扭捏捏地从花篮中拿起一枝红花来,丢在他满满当当怀里的最上面,
然后在沿街街坊的善意哄笑声中,羞红着脸,落荒而逃,
留下罗思远一个人站在原地,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他在这城里住了很多年,
虽然是龙虎山的嫡传弟子,却完全没有得道之士的架子,
反而平易近人,住在普通巷弄,
平时走街串巷,
免费帮人做法事,看风水,治疾病,除妖邪,
有时候甚至还能帮忙修补漏雨房屋,给店铺题字,调节邻里纠纷,或者借用龙虎山弟子的身份,帮附近居民向“大人物”打官司,讨公道。
陈州城中的所有人都喜欢这个温和善良的年轻道长,
除了龙虎山的同门师兄弟们——
他们一直看不惯罗思远散漫不羁,不穿道袍,不守礼法,从来不出席任何山内仪典,
对于门内长辈提出的让他去担任某地道观观主的建议,
也兴致缺缺,听调不听宣,
懒散无礼到了极致。
如果他是寻常弟子,早就被师长叱令闭门思过不得外出,不用术法协助,罚抄门内戒律百遍。
可惜,
谁让他师傅曾经是龙虎山的长老呢?
虽然那位长老失踪多年,锁在殿中的长魂灯都已泯灭消散,
但留下的头衔,
依然能让他的嫡传弟子罗思远,
可以行使一点小小的任性,而不被门中长老计较追究。
咔嚓。
罗思远轻咬了口梨,微笑着和路上熟人打着招呼,不紧不慢地沿街走着。
他路过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
在川流不息的行人骡马中停下脚步,低垂眼帘,看向路边河流。
河中船舶甚多,船夫摇橹,纤夫在岸上牵拉,
装满了货物的货船在口岸停下,旁边缓缓驶过去一艘游船,船中坐着饮酒喝茶、欣赏两岸的文人雅士,完全不知道河岸上也有人把他们看作风景。
河对岸行来一支迎请队伍,新郎官坐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
河这边的民宅中响着婴孩哭声,以及疲倦妇女安慰孩子的轻柔哼歌声。
真好啊。
罗思远嘴角翘起,
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他在陈州城中生活那么久,从来没有看够过这平凡嘈杂而宁静祥和万家烟火。
该走了。
甘甜梨子已经吃尽,
罗思远将剩下的梨核丢进河中,一挥袖子,将街坊邻里赠送的小食收入袖内,只将那朵红花收入口袋,
伴随着梨核入水的噗通声,
大踏步朝陈州刺史府方向走去。
————
“竺修士?您在吗?”
敲门声响了起来,门房站在屋外,毕恭毕敬地说道:“城南的龙虎山罗思远罗道长想见您,说要找您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
“罗思远...”
竺学民与同伴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收起桌上数张密密麻麻都是点线摩斯电码的纸张,
将两颗妖魔头颅放入背包栏,抹去残存血迹,消除空气中的气味,
这才凝神静气,淡淡道:“知道了,他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门房想了想,“好像是,除妖?”
————
山洞中,李昂默默收起了瑞土军刀300以及自己的生命纸,望着山洞高处漏下阳光的裂缝,若有所思。
“如果祥瑞说的都是真的...”
邢河愁望了眼石床上昏厥睡眠的人猿(大脑改造手术引起的嗜睡),苦笑道:“那这次真就不好办了。”
“尽人事,听天命,顺心而为,不必强求。”
李昂淡然道:“我们已经将所有情报告知了竺学民,接下来该怎么做,由他们自己决定。
我们只能做好其他准备,帮不上什么直接的忙——任何亲自进入陈州或者与竺学民当面接触的行为,
都会让他们沾染上因果气息,从而被察觉发现。
现在,要靠他们自己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巨鱼
陈州城北,淩水河上。
三艘庞大楼船行驶在宽广江面上,这种帆船高大如城,船高首宽,船首处立着高高的钢铁支架,船上建楼三重,有弩窗矛穴,投石器械,状如堡垒。
船身涂着红黑相间的艳丽色彩,
船上两侧安装着的一座座弩炮、火器,其火力能够轻易撕裂小号木船,更别说寻常鲸鲨。
肤色黝黑的精瘦水手迅速爬上桅杆,向远处眺望,高喊着为下方的长官指引方向,
站在甲板上的数十名士兵披坚执锐,面容坚毅,身躯随着甲板轻微摇晃。
这些都是来自武德卫的兵卒,他们披坚执锐,训练有素,
虽然没有超凡脱俗的能力,却能凭借令行禁止、悍勇善战,用手中横刀长矛狩猎妖魔。
但,今天的主角并非他们。
“竺修士?”
年轻兵卒跑过甲板,来到倚着栏杆俯瞰淩水的竺学民等人身后,拱手道:“马上就到鱼妖所在了,杜将军正召集诸位商议对策。”
“...”
竺学民望着波光嶙峋的广阔水面,喃喃道:“淩河的水,好浑浊啊...”
“修士哪里的话,”
年轻兵卒笑道:“淩河水里都是泥沙,向来浑浊。要不然也不会有淩水浊而渭水清的说法了。”
“嗯。”
竺学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淡然道:“来路吧。”
距离那日罗思远找他说要诛杀鱼妖,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这几天时间里,罗思远又找了好多人,
并成功说服了陈州刺史,让他派兵协助罗思远诛妖,
此次指挥三艘楼船的,正是那位陈州刺史的外甥,杜停怀杜将军。
竺学民等人跟着兵卒走进楼船高楼,
船舱内,穿着明光铠的杜停怀将军坐在首座,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蓄着胡须,和刺史隐约有几分相像,
其身侧坐着几位副将,
身前的两排座位,则坐着数十名陈州城中修士,
包括武德卫校尉,龙虎山道长,几个大和尚,以及穿着紫色道袍、戴着庄子巾、手持拂尘的罗思远。
见到竺学民走进船舱,罗思远朝他露出了善意笑容,
坐在首座的杜停怀将军也点了点头,没有表达对他迟来的不慢——竺学民之前救了陈州刺史夫人,也就是杜将军的姑姑,于他而言有恩。
“竺修士请坐。”
杜停怀挥手,让属下为竺学民等人拉来椅子,
等到竺学民坐定,
他轻咳一声,扫了眼下方修士,缓缓说道:“有几位是今天才被邀请来诛杀鱼妖的,
为方便诸位了解状况,还请罗道长再讲解一番鱼妖来历。”
罗思远一挥拂尘站了起来,淡然说道:“数日前,有一衣衫褴褛少年找到贫道,求贫道为他伸张公道。
据他所说,他姓许名攸齐,其父许文裁是南郡客商。
一月前,许文裁雇船载货经过淩水河,行到河中间时,
突然间狂风骤起,黑云压来,电闪雷鸣。
风平浪静的河面上掀起浪涛,
水下冒出个小山一般的黑色鱼头,张开血盆大口将货船拦腰咬断,连人带货全部吞噬。
许文裁被鱼妖所食,噩耗传回家中,妻子儿女哀恸欲绝,
许家几名长子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便去凌水河出事地段的孚县报案。”
罗思远顿了一下,瞥了眼对面坐着的那位武德卫校尉,淡淡道:“过去数年间,孚县曾有过多起鱼妖伤人事件,
原本巡狩天下妖邪,应该是武德卫的本职,
然而,凌水河江面广阔,曲折蜿蜒,水深浑浊,
难以查探搜索,而鱼妖又狡猾多端,行踪诡谲。
武德卫出动数次,始终没有找到鱼妖行踪,干脆将其搁置下来——反正鱼妖出没并不频繁,
每年在凌水河中触礁沉没的船只,其数量远远多于被鱼妖毁坏的船舶,
向上级汇报时,只需将鱼妖所毁船只,尽数归咎于河中暗礁即可。
许家见上报妖魔行踪无果,
便变卖家产,筹措资金,准备前往龙虎山寻求高人帮助,诛杀鱼妖,为父报仇。”
罗思远叹了口气,缓缓道:“许家几兄弟离开家中,带着钱财,到孚县某客栈住宿,
没想到当晚突发大火,将客栈烧的一干二净,
许家几名长兄全部身死,只有幼弟许攸齐逃过一劫,辗转来到陈州,找上贫道,
说他在火灾当晚,听见过金铁交错的砍杀声,
怀疑是有人暗中放火,故意杀死许家兄弟,图谋钱财。
他怕是孚县官府所为,不敢报官,求贫道为他伸张公道。
贫道虽然才疏学浅,修为贫弱,但路遇不平之事,怎能置身事外。
便随他返回孚县,借通幽之法,唤来许家长兄魂魄,讯问案情,
果然发现蹊跷,循着线索,查到了孚县本地富商黄四郎。”
“贫道拿着龙虎山令牌找到孚县县令,请他批捕黄四郎,抓来审讯。
那县令原本不信,
黄四郎原本只是一贫苦渔夫,几年前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在河边挖出一块狗头金,
借着卖金本钱,经商做生意,短短几年时间便积攒下万贯家财,
平日里还经常捐钱捐物,为孚县铺桥修路,在本地口碑极佳。
经贫道好言相劝,孚县县令还是派出巡捕抓来了黄四郎,
没想到拷问之下,竟牵连出一起骇人听闻的案件。”
罗思远面容悲痛道:“黄四郎称他曾在几年前的梦中,见到过凌水河河神。河神许诺,只要黄四郎向他进贡,便能赏他一世富贵。
黄四郎醒来后半信半疑,刚好数天后妻子临盆生产,生出来一个女婴。
溺婴陋习古已有之,
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
往往临蓐,以器贮水,才产即溺之,谓之洗儿。
黄四郎作为贫贱渔夫,养了两个儿子已是不堪重负,
见生了个女婴,干脆驾船到凌水河河中,将新生女婴放入木盆,任其漂流。
那木盆在水中沉沉浮浮,最终被河水淹没,
次日清晨,黄四郎便捡到了一块飘在岸上的人头大小的狗头金。”
第五百四十四章 河神
罗思远板着脸缓慢道:“卖了狗头金的黄四郎,
再也不用驾船捕鱼,拖家带口忍受饥寒。
可人哪有满足的道理,
他暗中绑来各地无人问津的乞丐,投入河中,以换取河神保佑。
也不知是何原理,频繁上供的黄四郎竟然财运亨通,
自从做生意后,家宅兴旺,富贵满堂,购置了庄园田产,临街铺面,成为孚县豪绅,
甚至觉得自己白发复黑,重获青春。
乞丐不够用了,他便托牙行找来周围各地的智力残障者,骗他们说黄四郎仁爱善良,愿意提供仆役工作。
实际上,也是将他们沉入河底,化为亡魂。
到最后,黄四郎甚至觉得自己背上长出了青色鱼鳞,
自己也能像河神一样,受人祭拜,长生不朽。
这本账本,便是由孚县巡捕从黄家家宅中搜出的罪证。”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账本,翻来开,指着一页念道:“三月十七,托魇昧术士,拐带娄县九岁女童,剪其脚趾,伤口刺入铁针,泡进沸石灰水里,至其残疾,投入凌水河;
四月初一,在南浔拐来小儿,食肉炼骨,骨丸投入凌水河;
五月十三,拐带小儿,煅铁针插进足踝,断其脚筋,投入凌水河;
七月初四,在苏州齐门外掳走小儿,因恶其哭闹,粉碎其骨,投入凌水河....”
罗思远摇了摇头,将账本重重合上,沉声道:“黄四郎找来会魇昧术的采生折割者,四处拐带小儿,残忍折磨,同时向自己与河神上供。
南郡客商许文裁,正是他向河神托梦、准备上供给河神的‘货物’。
而许家几兄弟的死亡,
也是他怕引来修士、导致事情败露,
授意手下恶仆,去客栈放的火。
听到黄四郎供述的孚县百姓怒不可遏,冲进衙门,在公堂之上将黄家父子生生打死,
其余恶仆也依律斩决凌迟。
只是,所谓的凌水河神,仍未伏诛。”
“嗯。”
杜停怀将军点了点头,沉声道:“鱼妖食人上百,罪无可赦。
这三艘楼船虽然船坚炮利,能狩妖魔,
但凌水河浑浊湍急,水下暗流汹涌,难以查明鱼妖方位。
还望诸位能够为了沿河百姓,群策群力,共诛妖魔....”
踌躇满志的杜停怀将军开始讲述待会儿该如何诱出,并诛杀鱼妖,
竺学民十指相扣,低垂眼帘,默默思索着什么。
片刻,计划商讨完毕,杜停怀将军走出船舱,其余修士一同跟上。
江面上的微风吹涨了船帆,带动了粼粼波光,
天空中万里无云,偶尔飞过几只白鹭。
鱼妖的位置,到了。
三艘楼船沉下船锚,呈品字形停下,
兵卒从船舱中牵出一头蒙着眼睛的牛来,挥动铁锤,干净利落毫无痛苦地结果了牛的性命,
再往死牛身上涂抹一种散发着奇怪气味的药膏,
用横刀剖开牛的脊背,
把连着铁锁链的狰狞铁钩,从船首的钢铁支架上放下来,
顺着脊背伤口,塞入牛腹中。
武德卫对于猎杀河海中的妖魔经验丰富,这次还特地根据黄四郎的口供,往药膏里添加了一些能够取悦凌水河妖的香料。
等到铁钩放置完毕,
杜停怀将军一声令下,水手转动绞盘,将作为鱼饵的整头牛,缓慢放入江面。
浓郁鲜血从牛背上的伤口处涌了出来,在江水中缓慢扩散。
船上寂静无声,竺学民与同伴倚靠在栏杆上,像其他修士一样,盯着铁链下沉位置的水面。
蓦然间,风停了。
整段江面平静好似镜面,鼓涨的船帆缓慢落下,
空中飞鸟仓皇飞离此处,正在远处戏水的成群鸳鸯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发出尖细的‘哦儿’声,逃离上岸。
极远处的水面突然扬起了v字形的波涛,像是水面下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缓慢游曳而来。
那是一团隐藏在江面下的青黑色阴影,阴影面积极为庞大,几乎能与高大如城的楼船相媲美。
船上兵卒们咽了咽口水,悄无声息地转动着弩炮方位,让炮口对准水下阴影。
那阴影似乎在疑惑,为什么这次来上供的船舶要比以往大上好几倍,
它绕着三艘楼船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忍不住血腥气息的诱惑,急游过来,将沉在水下的牛尸一口吞没。
铮——
比人臂还粗的铁锁链瞬间绷紧,
楼船的前半部分甚至朝水面下沉了数分,
杜停怀将军双目圆睁,高喝道:“开炮!”
砰砰砰,
所有弩箭火炮齐齐开火,
箭矢弹丸凿开水面,刺向阴影。
水面上迅速升起一团殷红,水下阴影陡遭重创,立刻想要沉入江下,
但它太过贪婪饥饿,刚才吞食牛尸时,直接咽入腹中,
藏在牛肚子里的铁钩刚好卡住咽喉,
挣扎之下,铁刺反而扎得更深。
哗啦——
剧烈挣扎的水下阴影,搅起数丈高的波涛,
高高扬起的江水泼在甲板上,将兵卒尽数浇成了落汤鸡。
同样被江水浇打的杜将军顾不上自己的仪表,指挥属下拉起铁链,
二十几名魁梧壮汉围成一圈,竭尽全力转动庞大绞盘,
精铁打造的绞盘与铁链,在双方蛮力相持下,发出了艰涩的吱呀声。
另外两艘楼船迅速拉近距离,船上的弩箭火炮不断开火,轰击着仓皇逃窜的水下阴影,似要将整条江面碾平压碎。
“就让贫道先来吧。”
罗思远转身朝众多修士淡然说道,
只见他一挥拂尘,江面流水像是有生命般高高扬起,带着水下阴影冲出水面,让众人看清鱼妖模样。
这是一头体型堪比楼船的巨型鱼类,整体呈黑色,
身体前部呈圆筒形,后部侧扁,头长,吻短圆钝,张开的大口中满是尖锐獠牙,惨白的鱼眼中倒映出众人的身影。
鱼妖被湍急水流举起,一半身子露在水面上,
纵使口中鲜血四溢,染红鱼鳃,
依旧凶悍无比地撕咬着喉咙里的铁链,
同时摆动鱼尾,掀起浪涛,差点掀翻楼船。
狂风骤起,天空中被浓郁黑云覆盖,云团里电光流窜闪动,洪亮雷鸣震耳欲聋。
罗思远双手死死握住拂尘,维持着举起鱼妖的流水,
面部青筋暴起,没有了往昔的温和平静,“还请诸位与我一起,诛杀鱼妖!”
众修士不再犹豫,纷纷出手,
火光,飞剑,冰霜,电芒,漫天飞舞,
将黑鱼体表炸得皮开肉绽,吃痛狂吼,发出绵长的“呜呜——”叫声。
炮火轰鸣,法术纷飞,
良久,伴随着暴雨倾盆落下,
鱼妖慢慢停止了挣扎,任由身躯被鱼钩吊起,垂在江面上。
热烈欢呼声在三艘楼船上响起,
杜停怀将军朗声大笑,拍着旁边倚靠栏杆喘着粗气的罗思远的肩膀,
众修士也收起法宝,面带微笑地享受着胜利时刻。
轰隆——
一道雷光闪过,
脸庞被雨水打湿的竺学民望着小山般的鱼尸,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脸上没有欣喜表情,
有的,仅仅只是悲郁。
“要开始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九曲
站在竺学民旁边、微笑着庆祝诛妖成功的武德卫校尉听到了这句话,下意识地转过头来,随口问道:“开始什么?”
竺学民没有回答,默默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
吊在半空当中的鱼妖莫名摇晃了一下,
垂落的铁链刮过支架,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热闹的欢呼声戛然而止,船上众人如同被掐住颈项的鹅,梗着脖子,望向水面。
鱼妖的身躯早就被法术、炮火、飞剑给轰得破破烂烂,毫无疑问已经失去了生命,
但现在,
鱼尸却如同活过来一般疯狂抽搐,
鱼尾甩动,搅起浪涛,将充满腥气的河水泼洒在楼船甲板上,
没等慌乱众人本能地拿起兵刃朝鱼妖攻去,
黑色鱼皮上就产生了密密麻麻的渺小突起,
定睛看去,
才能发现那些小突起并非鱼鳞,
而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人脸面庞。
“这是,什么...”
武德卫校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鱼皮下的人脸面庞挤成一团,嘶吼着拼命向外挤压,将坚韧厚实的鱼皮压成薄薄一层,
整个狭长鱼身都膨胀成了球体。
“啪!”
鱼尸上炸裂开一道巨型创口,
无穷无尽的畸形怪物从创口中喷涌出来,下饺子般跌入水中。
让球体鱼身瞬间瘪了下去。
那些从鱼尸身中钻出来的“东西”,
通体呈漆黑色,
椭圆体的头颅上面,印着一张枯萎干瘪、只有基本五官轮廓的人类脸庞。
脖颈纤细,
身躯形如纺锤,身体周围不规则地生长着一条或多条手臂,没有双腿。
整体造型,就像发育中的蝌蚪。
短短数息的功夫,
涌出并跌落在水里的蝌蚪怪物数量,就已超出了鱼尸所能容纳的范围,
三艘楼船周围满满都是人面蝌蚪,放眼望去,浓郁到化不开的黑色染尽了整段江面。
大雨滂沱,雷声轰鸣,
水面上的蝌蚪怪物张大嘴巴,发出“哇哇”的近似婴孩哭声,
一部分随着汹涌暗流,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下游扩散而去,
另一部分则伸出数目不一的嶙峋手臂,
扣进楼船木质船体的坚固表面,晃晃悠悠甩动尾部,一点一点向高处爬去。
“将军!它们爬上来了!”
兵卒惶恐不安地大喊着,
整条江面已然化为漆黑的一部分,
船上众人仿佛身处无垠海洋上的一座孤岛。
杜停怀将军愣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恶寒,一挥手臂,朝着手下怒吼咆哮道:“开炮!攻击!”
不用他说,
惊骇欲绝的兵卒们已经调转炮口,
顾不得会误伤友方楼船,直接朝吊在空中的鱼尸开炮,
而一众修士也手段尽出,释放千奇百怪的术法,朝鱼尸轰去。
轰!
原本就烂了一般、全靠鱼骨维系的残破鱼尸,
在攻击下彻底断成两半,
鱼头吊在空中,烂泥般的鱼身则坠入江水,消失不见。
然而,这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还是有源源不绝的蝌蚪怪物涌出水面,爬向楼船。
兵卒恪尽职守,弩箭攒射、横刀劈砍、长矛戳刺,
奋力攻击着趴在船侧、向上攀爬的蝌蚪怪物。
船上修士有人一指朝天,引来苍穹中的雷霆,砸向江面,
有人结成手印,唤来呼啸狂风,清干净船舶两侧依附着的怪物
有人念诵咒语,令滂湃暴雨化为锋锐冰片,将水面切割成数十段,
武德卫的兵卒甚至从船舱中取出了龙首造型的怪异火炮,站在栏杆后方,朝江面轰出一道长达十数丈的炽烈火柱,
所过之处,万物尽焚。
怪物们并非刀枪不入,其体表的防御能力和人类皮肤相差无几,
受到致命伤害直接溅出黑色血水,跌入水面,融化成一滩漆黑淤泥。
但,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屠之不尽,越杀越多,
整片江面都被蝌蚪怪物所覆盖。
它们仰着脸庞,发出的婴孩啼哭此起彼伏,轻易压过了苍穹之中的沉闷雷声。
庞大压力之下,
终于有修士承受不住,一蹬地面,身形飘忽飞起,向着河岸冲去。
这些修士既非武德卫兵卒,也非龙虎山道士,
面对预料之外的恐怖状况,先走为敬自然是第一选择——就算事后有可能被杜停怀秋后算账,前提也得是杜停怀自己能先活下来。
“船上道友多多保重,在下先走一步,去陈州为诸位搬来救兵!”
身材略胖的中年修士双臂展开,
双脚以与身躯完全不符的敏捷程度,
踩踏飞扑出水面的蝌蚪怪物的头顶,三两步便来到了江岸前方,
面带笑容朝河岸踏去。
然后,
他就“砰”的一声撞上了墙壁,
一面横在河岸边沿、看不见却接触得着的空气墙壁。
“怎么回事!?”
面庞红肿的胖修士吓得肝胆俱裂,伸手摸向前方,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在某个距离之后就无法再往前推进,“这...这是龙虎山的九曲落神锁江阵!”
众人瞬间看向楼船旗舰上的几名包括罗思远在内的龙虎山道长。
什么时候?龙虎山的人是在什么时候设置了号称连天仙都能束缚关押的九曲落神锁江阵?
几名龙虎山的道长面色各异,
他们同样不知道是谁设置的九曲落神锁江阵——这阵法效果虽好,但施展起来极为严苛,消耗巨大,很少有使用的时候,整个门派里也只有极少数长老才有幸掌握...
等等,长老?
龙虎山的几位道长本能地转头看向身披紫袍、面色淡然的罗思远。
“罗师兄,难道说你...”
“正是在下。”
罗思远微微一笑,随手挥了挥被雨水打湿的拂尘,
自身躯中扩散出一个散发着氤氲暖光的透明光圈,扫过三艘楼船。
依附在船壁、眼看就要爬上甲板的密密麻麻蝌蚪怪物,一旦被光圈扫中,顷刻间化为漆黑泥浆,洒入江水,
剩余人面蝌蚪,也像是感到了恐惧一般,松开手臂不敢接近船只,
令漆黑江面上多出了三个圆形空洞。
“恭喜诸位,”
罗思远温和微笑着,双眼眯成两道缝隙,态度祥和而宁静,“能与贫道一起,见证世界的真相。”
第五百四十六章 疏导
“真相...”
甲板上,有修士按捺心中不安惊恐,强作镇定道:“罗道长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这鱼妖不是我们合力剿灭的么...”
“首先澄清一点,”
罗思远温和笑道:“你们刚才杀死的巨鱼并非妖魔。
这几年来,贫道一直将各地搜集来的妖魔血肉,投喂给巨鱼,
日久天长,它身上便萦绕着强烈的妖物气息,骗过诸位。”
“罗思远!”
杜停怀将军双目陡然睁大,前踏一步,厉声喝道:“你是说你故意豢养魔物,使其成凌水河灾祸么!!”
“前半句正确,后半句错误。”
罗思远摇头道:“贫道确实投喂过巨鱼妖魔血肉,
但就算没有巨鱼,
凌水河也是一场天然的、不为人知的、根植在中原腹地的灾祸。”
众人不明所以,
还以为罗思远说的是凌水河经常发生凌汛洪灾,淹没田地,令无数人流离失所这件事情,
反倒是龙虎山道人们面色陡变,
一中年道士阴郁沉声道:“罗师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这计划本就是我提出的,不是么?”
罗思远扫了眼楼船上的茫然众人,笑着解释道:“凌水河途径陈州、奉州、岐州等地,支流庞杂密集,为亿万中原生民提供水源。
数年前,贫道向掌教大人提供建议,将炼魔窟中的魔气导入到陵水河中,
借凌河水势,稀释魔气,
以此缓解炼魔窟破灭危急。
如果诸位仔细回想的话,应该能发现近几年来,凌水河流域范围内的妖魔传闻多了许多——
大范围催生妖魔,就是该计划带来的后果之一。”
“...”
武德卫校尉双目圆睁,紧紧攥住了双拳,喃喃道:“果然如此,本官带兵四处巡猎,总觉得陈州各地妖魔越杀越多,
情报上报上去,却永远都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去京城述职时,还遭到长官苛责,说我大惊小怪,
让我不要再危言耸听,传播谣言。”
“荒谬,”
杜停怀将军咬牙切齿道:“若真是如此,为何本官会全然不知?”
罗思远淡然道:“此事连刺史大人都不知晓。
整个天下,只有极少数的皇城显贵、龙虎山长老,才清楚计划全貌——
毕竟要是让世人知道,龙虎山暗中纵容甚至故意催生妖魔孕育,那可就遭了。
而贫道的这几位师兄弟,
看似驻守陈州协助武德卫巡守妖魔,
其实也是在暗中监视贫道,防止我哪天管不住自己的嘴,到处散播消息。”
几位道人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可怖,好似苍穹上浓郁到化不开的乌云。
“呵,”
罗思远笑了一下,无视了师兄弟的怒视,随口解释道:“天师道坐镇龙虎山已有千年,为天下正道之魁首,
龙虎山的修士参玄悟道,法力高深,
龙虎山的炼魔窟,更是老君托梦授予张天师的至宝,
与正一盟威符箓、三五斩邪雌雄剑、阳平治都功印同级,
窟中燃烧的六丁神火,能炼化世间一切精怪魑魅,
再凶狠的妖魔被压入窟中,不消多事,便会被窟中永恒燃烧的六丁神火灼烧成渣,
只留下一两件类似尸解遗蜕、禅宗舍利的精华,
被重新利用,铸造成法器灵宝,
提供给正道修士,让他们继续去猎杀妖魔。
可以说,龙虎山炼魔窟是天下间一等一重要的存在,
没有了炼魔窟,便会道消魔长,妖孽横生。”
罗思远环视一圈,淡然道:“然而,炼魔窟中最为关键的、承载着六丁神火的灯芯,
已于数百年前,被一名白莲教潜伏进龙虎山的内奸自爆所毁。
灯芯毁坏之后,炼魔窟中的六丁神火虽然没有熄灭,
但是却需要一刻不停地燃烧,
哪怕停下一秒,没有根源的六丁神火就会直接湮灭,再也不能复燃。”
“...”
甲板上的修士难掩惊愕神色,他们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隐秘。
“你们应该在疑惑吧,如果只是没了灯芯,
为何不能再用仪轨,直接连通早已登上仙位的张天师,求张天师再赏赐一根新的灯芯。”
罗思远叹息道:“其实,龙虎山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与仙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连通任何一名仙人。
既然得不到新的灯芯,就只能维持现状,
拼命搜集天下妖魔,令魔物作为薪柴,源源不断地填入炼魔窟中。
然而,神火长燃不熄,魔物却终有尽时,
为让神火延续,山内尝试了几乎一切手段,
找不到可用魔物的最危急时候,
甚至曾让寿元将尽、飞升无望的长老走入炼魔窟底部,以身为薪柴,维系六丁神火与人间希望。”
罗思远摇头道:“数年前,贫道从古籍中获取灵感,设计出了一种阵法,
能将炼魔窟中的魔气导入到陵水河中,借凌河水势,稀释魔气。
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
一是可以可控地制造妖魔——借魔气孕育而成的新生妖魔大多修为地位,难成气候,能被轻易狩猎,作为薪柴。
二是可以缓解炼魔窟中的高压——炼魔窟数百年来没有一刻停息,淤积在窟顶的陈年魔气几乎都快要化为实质,
整个炼魔窟就像是一个火烧水沸、却被强行压住盖子的瓮,随时都有爆裂危险,
疏导魔气,也能让炼魔窟趋于稳定。”
“...”
众修士集体失语,鸦雀无声,
龙虎山的中年道人面无表情说道:“埋藏在凌水河河床下的疏导魔气阵法,
确实造就了大量妖魔,
但这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仙佛不救,凡人只能自救。”
“说得好。”
罗思远点头道:“掌门采纳贫道建议,在凌水河中秘密修筑阵法,
此时此刻诸位见到的九曲锁江落神阵,其实就是贫道作为设计者,暗中留下的一点后手。”
“...”
杜停怀将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罗道长何必跟我们说这些?
我们本来就不知晓龙虎山的隐秘,用不着你来杀人灭口,为何要用阵法把我们围困于此?”
第五百四十七章 求道
“不是围困,而是保护。”
罗思远坦然道:“计划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下。
正是因为诸位还在船上,没有留在陈州城中,
待会儿才能和贫道一起看见世界的真相。”
“陈州城...”
杜停怀将军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怒喝道:“你对陈州城做了什么?”
“现在还没有做什么,”
罗思远摊了摊手,瞥了眼江面下源源不断产生出来的畸形怪物,淡然道:“算算时间,
这些人面蝌蚪还需要两刻钟,才能顺着水流抵达陈州城。”
轰隆——
雷声在耳畔炸响,
杜停怀的瞳孔中,清晰倒映出密密麻麻满是沉浮蝌蚪的凌河江水。
他喉头耸动,感到一股深邃寒意涌上脊梁,“这些,这些怪物...”
罗思远淡漠道:“它们会淹没陈州城。”
铮——
横刀刮过刀鞘的声音清晰无比,众人只觉一道寒芒闪过,
那位武德卫校尉竟然在电光石火间拔刀出鞘,施展缩地成寸法术,悄无声息斩向罗思远肩膀。
罗思远不闪不避,微笑着任由横刀劈砍中身躯。
当啷,
在校尉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坚不可摧的制式横刀轻易碎裂成渣,炸开来的刀刃碎片飞旋着刮伤了他自己的面庞,留下绵长血痕。
而罗思远却毫发无损,浑身笼罩在一层微不可察的黯淡白光中,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不用试了。”
罗思远伸出手指,缓缓推开了横刀刀柄,温和道:“贫道一手设计了疏导魔气的阵法,就算是掌门大人亲至,也无法从贫道手里夺过阵法的控制权。
几位师兄,你们也可以收起藏在身后的法决了。
在这阵法之中,任何伤害都无法作用在贫道身上...”
话音未落,几名龙虎山道人暴喝一声,手决彼此交汇,引动苍穹雷霆,朝罗思远头顶砸落。
罗思远全身都被万丈雷光所容纳,
他淡漠地站在雷柱之中,看着几名捏着法决、面容狰狞的师兄弟,幽幽叹了口气,“我说了,没有用的。”
只见他随手一挥,几名龙虎山道人直接横飞出去,撞在楼船栏杆上,
失去控制的雷霆电柱歪曲变形,劈向凌河江面,令数百只蝌蚪怪物化为齑粉。
“罗思远!!”
中年道人艰难地站了起来,低吼道:“你疯了!就跟你师父一样!”
“师兄不必担心,我的神智非常清醒,不会重蹈我师父的覆辙。”
罗思远看了眼周遭修士们脸上茫然错愕的表情,微笑着解释道:“贫道师父道号广陈子,和龙虎山现任掌教曾是师兄弟。
他性情古怪,喜怒无常,
虽贵为长老,却极厌烦接触教内事务,经常不说去向,独自离开山门,不知所踪。门内大多数弟子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而他的死,唔,对外的说法是寿元自然耗尽,无疾而终,
实际上...”
“实际上,广陈子师叔死于疯病。”
中年道人依着栏杆低声说道:“十数年前,他不声不响地从山外归来,独自一人呆坐在龙虎山主峰顶端,仰面朝天。
无论掌门、长老怎么询问,他也不说话,
只是在数天后突然站起,喃喃自语着‘我明白了’,直接引来雷云,试图渡劫成仙。
然而,天劫岂是寻常能度?
广陈子师叔修为远未臻至圆满,又是强行引动雷劫,令上苍震怒,加重雷云,
虽有师叔师伯拼力相护,依仗两仪微尘守山大阵,勉强挺过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但还是身受重伤,道骨破灭,
就算施展了太阴炼形,也仅仅只是苟延残喘了数日,最终仍然含恨离世。”
罗思远点头道:“师父死后命我将他的遗体带回故乡安葬,
而实际上,他的意愿是让我把他的遗体分解成数块,埋藏在不同地区,
就算死后也能帮助我揭开真相。”
“又是真相。”
中年道人咳嗽着,艰难道,“所以我才说你和你师父都疯了,
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真相,荒废自己的天赋,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不顾。”
“朝闻道,夕死可矣。”
罗思远淡漠道:“若连追求真理都要瞻前顾后,裹足不前,那还修什么道,炼什么心。”
他顿了一下,看向周围众人,淡然解释道:“贫道的师父广陈子天资卓越,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
和周围那些只会念诵‘道,可道,非常道’的师兄弟不同,他不满足于典籍上对道的垄断解释。
天地从何而来?日月为何升起?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有的典籍上说,老子就是大道的化身,
他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冥,观混合之未别,窥清浊之未分。
是他开天辟地,化形降世,辅助君王,传经授业,教化生民。
有的典籍上说,是大神盘古斩开状如鸡子的混沌玄黄,撑开天地,以身化万物。
还有民间传说,或是称元始天尊开劫度人,或是称女娲娘娘开辟天地,还有称天地其实是一个被乌龟驮着的棋盘。
若是寻常道人,可能就在长辈的谆谆教导之下,将除了老子创世之外的理论尽数打为歪门邪说,
不仅要怒骂驳斥,还要消灭传播散布邪说者,以正视听。
但广陈子不这么想,既然创世理论有那么多种,那么哪一种才是正确的?
若不能例举证据,辨明真伪,
老子创世之说,又和乌龟创世、蛇鼠创世有什么区别?”
罗思远认真道:“证据,证据才是一切。
广陈子认为只有通过收集证据,才能得到理论,
所有理论都能解释现有证据,
收集的证据越多,就越能排除掉错误理论——广陈子沿着地底深挖,直到无可再挖都没有见到龟壳,因此将乌龟驼世理论暂且搁置。
一些理论都能解释现有证据,
但理论的可靠成分越多,虚构假设部分、不可证伪部分越少,
该理论可能就更加正确——
比如太阳就是个单纯大火球的理论,
就可能要比太阳是三足金乌、帝俊之子,是侥幸逃脱后羿弓箭,依靠服侍西王母捡回一条性命的理论,
更加简洁,纯粹,接近事实真相。
他也是求道者,
只是他的道,是通过随时怀疑、反复验证、不断证伪,来尝试无限接近于事实真相,
而非像其他人一样,放弃思考,认为某种理论就是完美的‘道’。”
第五百四十八章 双缝
“智者永远是痛苦的,特别是试图追逐真理的智者。”
罗思远悠悠道:“他必须给自己理论中的所有问题找到答案,不能推卸给任何人——因为只有他独自行走在这条道路上。
好在得道之士能一心多用,思维速度远超凡人,
他还能制造石灵傀儡,协助他进行试验。
他观测天象,推测星辰运动,预言日食与流星回归时间,
他冲上云霄,发现雷云后方根本没有雷公电母,并证实普通雷霆可以用一根铁棍或者更加复杂的铁笼来规避。
他挖掘化石,解剖妖魔乃至人类尸体,绘制图纸发现不同物种的亲缘演进关系,
利用灵识,发现许多种瘟疫源于一种渺小的、能够不断繁衍的虫豸...“
罗思远面色一肃,沉声说道:“然而知道的越多,越是发现自己所知甚少,就越是感到恐惧。
在收我为徒时,已经学究天人的师父,精神状况确实不怎么稳定,
他想要证实此生最后一个猜想——这个世界,是假的。”
杜停怀脱口而出,“假的?”
“没错。”
罗思远郑重道:“首先请诸位明确一个概念,万事万物,你,我,空气,泥土,都是有一个个渺小到极点的微粒组成的,
与‘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说法相似但有所不同,
将物体分无可分,就能得到微粒。
这些微粒成分不同,按照一定的排列顺序组合在一起,才形成了天地万物,才有了众妙变化。
在证实了微粒学说之后,
师父开始尝试论证,光到底是微粒,还是波。
一开始他认为光是微粒,这样可以解释光的直线传播与反射,但后来观测到的衍射现象、偏振现象,
又让他觉得光线是一种波动。
这两种理论互有证据,螺旋上升,
每提出一个理论与数学公式,就会迅速被另一个更简洁完善的理论所推翻,差点把他逼疯。
于是,他做了一个实验。”
罗思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老旧铁板来,随手抛向空中,用法术将其定住,“他制作了一块有着两道靠得非常紧的竖形平行窄缝的铁板,用法术制造出的高强纤细光线,去照射铁板。
如果光是微粒,那么铁板后方的屏幕,应该呈现出两道竖形平行光条,
如果光是波,那么铁板后方的屏幕,应该呈现出一道一道竖形平行光条——波的波峰相互叠加,波谷相互叠加,而振幅相互抵消,因而呈现出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
结果,屏幕上出现了一道道明暗相间的竖形条纹。”
罗思远一边讲解,一边从指间释放光线,穿过铁板缝隙,让斑马条纹般的明暗光线,投映在楼船上。
“也就是说,单从这一结果来看,光是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然而师父并不满足,他利用法术,设计出了更加精密的实验版本——也就是用一个个的微粒,而非光线。
微粒本身是单独粒子,当它穿过两道竖形平行缝隙的时候,要么从甲缝隙穿过,要么从乙缝隙穿过,
因此,应该在屏幕上映出两道竖形条纹,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屏幕上仍然出现了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楼船上的众人已经彻底听傻了,他们完全听不懂罗思远在讲些什么,
但后者似乎在讲述的过程当中,施展了某种法术,让众人能够意会、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罗思远沉声道:“师父当时想,会不会是微粒相互碰撞,导致微粒表现出波的性质。
于是,他每次只发射一个微粒,穿过双缝,以此来阻绝微粒相互干扰的可能性。
然而,数个时辰后,屏幕上依旧呈现出干涉条纹。
唯一的解释,就是微粒在穿过双缝时,自行分裂成了两份,穿过双缝,自己干扰自己,又再次合并,最后成为完整的一个微粒打在屏幕上。
这就带来了更大的疑惑,微粒是怎么选择该从甲缝隙,还是乙缝隙,还是两道缝隙穿过的呢?
于是乎,师父使用法术,设计了一种精巧到极点的装置,能够观测微粒穿过双缝时候的景象...”
罗思远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结果...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加入了观测设备之后,微粒重新变回了正常微粒,打在屏幕上的痕迹,
也变成了单纯的两道竖形,而非相干条纹。
微粒,组成万事万物一切的微粒,像是能知道有人在偷窥它一样!在被观测时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表现!
惊恐万分的他撤去了装置,用自己的灵识观测微粒,
结果仍然一样!
这也就意味着,人的观测行为,能够决定粒子本身!
这种理论,远比承认光同时具有波与微粒两种性质,更加可怕!”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似乎也没什么,毕竟大多数人都还相信神佛存在,相信在冥冥众生之上,有超脱于凡人理解之外的伟大意志。
但对于知道仙佛不再存在的广陈子而言,他绝对无法接受。
如果启用了灵识的人的观测,能影响粒子,
那么成精了的动物行不行?
成精了的植物行不行?
疫病之源的微小虫豸行不行?
贫道不得不佩服师父的强大神经,他甚至提出了一种与证据对应的假设,假定每个微粒里面,都藏着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仙佛,
这些仙佛会故意在实验过程中使坏,侦查过有没有人在偷窥他们。
当然了,仙佛已逝,而且仙佛也不会有兴趣掷骰子。”
罗思远悠悠道:“经历了漫长试验与长久痛苦,师父选择下山行走,在这一过程中收我为徒。
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理解他并且跟上他思路的人。
在我的协助之下,他痛苦而又甘之如饴地继续完善试验,
比如,将探测器(可以是装置也可以是用了灵识的人),放在双缝之后,
由于微粒已经通过了双缝,此时‘通过双缝’的事件已经成为了历史,
那么这样一来,在通过双缝事件后的观测行为,还能否倒果为因,影响到历史本身?”
第五百四十九章 虚妄
罗思远咽了咽口水,缓缓道:“结果显示,如果启动观测机,
那么观测行为就会令光粒表现的,像微粒一样,不产生干涉条纹。
而如果关闭观测机,那么干涉条纹就会再次产生。
也就是说,观测的果,变成了事件的因,
未来决定了过去。”
罗思远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恐惧的神情,与之相对的,则是其他修士脸上的茫然神色。
“实验本身还有最终版本,那就是延迟选择擦除——这种实验甚至表明,
结果的产生,可以远比原因早无数年。
时间并不真实,空间并不真实,微观尺度的一切都在挑战宏观世界的固有思维。
这种强烈的撕裂感,绝望感,
甚至让我的师父,都颓然放弃,开始寄希望于神佛相助——如果真有神佛存在的话,那么拥有大自在、大逍遥、大智慧的他们,一定能解答这一问题。”
罗思远轻声道:“还只是学徒的我,陪伴师父到世界上每一个可能有神佛踪迹的角落,
我们到天竺看了眼佛祖悟道时所坐的菩提树,平平无奇,毫无神异。
我们向下挖掘,下到九幽黄泉,找寻阴司踪迹,一无所获,
我们甚至找到了白莲宗的圣地,趁着白莲教主睡觉,偷偷潜入进去,朝他白天所坐的白莲圣座上撒了泡尿。
呵呵,
师父带着我坐船远航,离开陆地,渐行渐远,在只有海水、没有任何生灵的无风带徘徊了数月,最终见到了传说中的北冥归墟——
那是一片海中悬崖,每时每刻都有亿万海水注入其中,顺着悬崖跌落万丈,消失不见。
而在归墟之外,则是一片灰暗到化不开的混沌。”
罗思远淡然道:“我们沿着归墟一路航行,最后回到陆地,确定这个世界形如扁平圆盘,是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岛。
这和师父观测到的、世界是一个圆球的现象不符。
我想,从那时候起,师父就怀疑世界是否真实存在了吧。”
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师父回到中原后,独自一人呆了很久,最后他决定飞升看看。
不是通过天劫飞升成仙,
而是自己制作了一个装置,载着他冲天而起,看看苍穹外面到底有什么。
我看着他坐进铁质圆筒,看着他飞上空中化为渺小光点,坐在原地等了数天,才等到他回来。
他落地,打开舱门,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娘的,天上可真他娘的冷。’
从那以后,师父开始酗酒。”
罗思远摇头道:“某次酒后,他激动地拽着我的衣领,双眼赤红地告诉我,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天空中的太阳月亮,只是悬挂在天际的两张纸片,
所谓的浩渺星空,更是从未存在——苍穹外围存在一面坚不可摧的透明壁垒,每到夜晚,壁垒就会放出星光,哄骗芸芸众生。”
“荒谬!”
中年道人因为气愤,脸庞涨成了紫红色,“这是歪理!这是邪说!”
“事实就是如此。”
罗思远长叹了口气,眼眸中满是疲倦,“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装在中空玻璃球里的渺小存在,没有什么九十九重天,也没有什么天庭。”
“张天师!”
中年道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低吼道:“张天师携三五都功玉印、雌雄斩邪剑,伐山破庙,最后飞升成仙,
这你总不能不承认吧?!”
“承认。”
罗思远点了点头,“师父自己就是龙虎山长老,对于门内秘辛并不陌生。
只是他很疑惑,如果某个或者某些神仙大能创造了世界,
那么他们现在在哪里?
古往今来,那些飞升成仙的修士又去了哪里?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寿元耗尽之前,亲自以飞升的方式,去往仙界,找人问问。
哪怕死,他也想知道,创世神为什么要把世界设计成这幅样子。”
雷光闪过,照亮了罗思远漠然的面庞,“他渡劫失败了,
半边身子尽数化为焦炭,瘫在床上,只有脑袋能转,
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仙风骨,
但眼睛却前所未有的亮。
他得意地笑着,轻声告诉我,他在雷劫的一瞬间看见了真相:
看见了一个孕育在浓汤之中的、沉睡中的神明。
我们的世界,只是一场神明的梦,
梦真正的历史,远远要比我们以为的,要短得多。
古往今来那些飞升者,全都成为了催生神明的养分,
除了创世神以外,其他所有仙佛都是假的,
或者说,是创世神让我们产生的想法。”
“不可能...”
中年道人的抗议声有气无力,“你在撒谎...”
“当排除掉所有不可能,仅剩的可能就是事实的真相。”
罗思远面无表情地说道:“罗某出身在豪州的一户贫苦农家,
童年时,豪州发生旱灾,次年又爆发蝗灾瘟疫。
不到半月的短短时间,罗某父亲、大哥、小妹、母亲先后饥病去世,死时家中既无钱买棺材,也没有土地。
还是罗某苦苦哀求令居求来一块坟地,找了几件破衣服包裹好亲人尸体,勉强安葬。
没来得及哀伤,就得躲避兵乱,流落逃离,
一路上见到种种惨不忍言之事,
每当想起,就觉得喉头发紧,胸膛闷塞,恍如隔世。
罗某想知道,若真有创世神,为何他不保佑庇护无辜生灵?
为何要让道消魔长,人间化为地狱?
难道我们的痛苦绝望,喜乐欢愉,
在他眼中,就仅仅只是消遣时候的玩物么?
罗某,不甘心。”
中年道人苦涩道:“所以,你骗了掌门。”
“算是吧。”
罗思远漠然道:“我按照师父的遗嘱,将他太阴炼形身躯的一部分,变为了鱼妖,
鱼妖腹中这些蝌蚪怪物,都是炼魔窟中陈年魔气,与凌水河流域魂灵碎片结合所化,
按照我设计好的阵法,
这些人面蝌蚪会顺流而下,淹没下游的陈州等城,吞没城中生灵,
用万万魂灵作为能量,强行唤醒沉睡中的创世神明。
这一切,早在十数年前就已经设定好了,
就算你们杀了罗某,封印鱼妖,
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只是让唤醒创世神的动作,轻微一些罢了。”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
竺学民同样面无表情地望着罗思远,平静道:“世界本身就是一场梦,那么打扰了创世神明休眠的行为,会让梦发生什么?”
“不知道。”
罗思远摇了摇头,“也许会直接破灭?
也许创世神转眼又会进入下一个美梦,而我们彻底烟消云散,从来没有存在过?
谁能说得准呢。
如果创世神没有直接重铸世界,而他给出的、关于世界存在意义的最终答案又不能令罗某满意,
那说不定,罗某还会拔剑斩向神明,
让高高在上的创世神,尝一尝凡人的愤怒。”
竺学民漠然道:“那么,
被黄四郎所害的那些人呢?那些保守折磨最后被填入鱼腹的牺牲者呢?那些你在陈州城中朝夕相处的邻里街坊呢?
他们就该死么?
你既已见到世间丑恶,为何还要放任自流,乃至推波助澜?”
罗思远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良久,他才叹息说道:“若存在无意义,则苦难无意义。
罗某,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
好了,时辰到了,
洪水已至陈州。”
第五百五十章 剑客
陈州桥为前朝所建,木石结构,十一孔十二墩桥,前几年大修过一次,在桥面上加盖桥屋,形成廊桥。
廊桥外侧涂着红漆,廊桥内侧两边安有长椅,供行人乘坐。
卖花女就坐在长椅上歇着脚,
她的竹篾花篮里,只剩下一两朵沾着露水的花,想来是七夕节到了,花朵能卖出去多一些。
一文钱,两文钱...
缩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钱囊里的钱币,小心翼翼地不发出清脆响声。
卖花女长舒了一口气,系紧钱囊,
稍侧过身,将双手搭在廊桥座椅的栏杆上,望着桥下宁静流淌的江面,脸上露出了黄鼠狼偷到鸡一般的幸福而满足的温暖微笑。
算一算,终于攒下了一点点钱,
嗯,今天就给弟弟妹妹买半份烤鸭好了,他们嚷嚷了好久说想吃,
还可以给母亲买一份六芳斋的桂花糕——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买回来过,可甜了,就是有点粘牙。
嗯...还得感谢罗道长啊,他帮我们找到了落脚之处,还治好了母亲的旧疾,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
想到罗思远的笑容,
卖花女不知为何竟觉得面庞有些发烫,
她转过身来,稍低着头,掩盖脸上的温度,将花篮重新抱回怀里,双脚一前一后轻轻摇晃。
“你来了。”
低沉沙哑的男声在卖花女旁边响起,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算命先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拿着幡沉声对坐他旁边的中年男人说话。
算命先生,或者说李昂,淡漠地对万里封刀说道:“比计划中要晚到三十秒。”
“路上稍微延误了一会儿。”
万里封刀吐出一口浊气,低沉道:“老邢去上游驱散两岸平民了,柳姑娘已经在城头待命,现在,就等它们过来。”
驱散平民?
卖花女心中有些疑惑,眼角余光扫了眼两人的装扮,并不像是官府的人,难道说他们是武德卫的便衣缇骑?
偷听人讲话并不是一种好习惯,更何况还是偷听两个形迹可疑者,
万一谈话内容涉及机密,是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卖花女心头一跳,停止了小腿的摇晃,脸色平静,默默捏住花篮,准备像是歇够了一样自然而然起身离开。
万里封刀坐在廊桥长椅上,后仰身子,将手臂搭在栏杆上,旁若无人地翘起了二郎腿,慵懒感慨道:“真像....”
李昂随口问道:“像什么?”
“像现实。”
万里封刀朝廊桥中的过往行人努了努嘴,淡淡道:“贩夫走卒,士子淑女,总角小儿,耄耋老者,
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太鲜活生动了。”
李昂杵了杵幡,“以前的剧本不也这样。”
“这次不一样,”
万里封刀摇了摇头,“以前的剧本要么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要么就是一个设了隐形屏障、出不去的狭窄空间,
不像这次,就是一个单纯的梦境。
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总觉得有点莫名的恐惧。”
“你在担心现实世界会不会也是某个高维存在的梦?”
李昂无所谓地咧了咧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反正你也证明不了自己不在缸中之脑里——这种悖论本身就是可以无限套娃的。
更何况,就算现实真是梦境或者外星人真人秀,
你估计也是个镜头外的无关紧要配角,
不会受到心智上的操控啦。”
万里封刀一挑眉梢,“为啥我得是配角?”
“你难道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有看点、能够充当主角吗?”
李昂淡定反问道:“我想应该没有高维生物,
会喜欢盯着一个两三天不洗头、一星期不换内裤、吃饭只点外卖,闲着没事儿就躺在沙发上抠脚还闻手指的糙汉吧?”
万里封刀张了张嘴巴,脸上露出了“虽然很不爽,但找不到什么反驳理由”的经典表情。
李昂随意笑了笑,抬起头,似乎在透过廊桥拱顶看向天际,“好了,它们来了。”
他放下幡,捏了捏手指,
在卖花女好奇的目光当中,从虚空里拿出一件黑色大氅,披在自己身上。
而他旁边的贼眉鼠眼男子(万里封刀眼皮一跳),则长舒了一口气,默默拔出腰侧长剑。
他拔剑的举动让周围行人顿时惊叫了起来,
万里封刀无视了两侧平民目光,站在桥中,捏着剑柄,盯着前方江面。
他在看什么?
卖花女提着篮子跟着慌乱人群一起后退,脑海里却生出了疑惑。
然后,她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嗡——
极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了轻微震颤声,
像是有万匹骏马组成的马群连成一片,踏江而来,
又像是滚滚雷霆,贴着江水传递雷声。
“那是什么!”
桥上有人惊叫起来,只见远处江面上浮着一层漆黑,
那片黑色沿着江水流淌,上下蠕动,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就能让人感到一股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自五脏六腑里升起一股不适。
“那是...”
卖花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随着距离拉近,江面上的黑色越来越高,越来越厚,
像是不断推高的浪涛,
高过了两岸的尖塔与楼房。
桥上众人终于看清了江上的东西——
那是无穷无尽的、有手无脚的漆黑人面蝌蚪,
正密密麻麻铺在水面上,挤在一起,无意识地挥动手臂,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哇!”
人面蝌蚪们拍打着江水与彼此,嗅着岸边浓郁的生人气息,发出尖利的婴孩啼哭声,
所有声音叠加在一起,直冲云霄,震耳欲聋,压倒了两侧河岸凡人的尖叫哭喊声。
鲜血,生命,灵魂,杀戮,
蝌蚪怪物按捺不住魂灵深处的悸动,踩踏着彼此,等待着浪潮落下,将它们重重拍向岸边,去屠杀那些惊恐无措的陈州百姓。
“不得不说,真是壮观。”
万里封刀由衷地感慨一声,懒散眼眸瞬间变得凌厉无比,
手中长剑反手上撩,隔空斩开廊桥屋檐,脚掌一踏,整个人跃下廊桥,朝江面俯冲下去。
他并没有撞上江水,
在撞入水中的一刹那,稍显浑浊的凌水河江底里,升起了一座由绿色藤蔓组成的平台,稳稳载住了他。
“太久不拔剑砍点什么,”
万里封刀慢慢直起身来,攥着剑柄,剑刃平指向前方浩荡浪潮,神情冷峻,喃喃道:“我都要忘记自己是个剑客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重叠
河水在河床中汹涌激荡,形成三层楼高的滔天恶浪,载着数不清的畸形人面蝌蚪,朝下游涌来。
轰轰轰轰!
万里封刀脚下的藤蔓平台一路延伸,像趴卧在河底的巨兽拱起脊背一般,自河中缓缓升起,
剑客踩踏藤蔓,独自冲锋,
手中长剑剑刃周围,逐渐萦绕起缥缈如烟的白气。
那道白气似是拥有生命一般,围绕剑身由慢变快游曳,每过一秒,便会膨胀一圈,
待到万里封刀冲至浪潮前方时,已化为磨盘大小,急速旋转,带起烈烈狂风。
“斩!浪!”
剑客咆哮着横挥长剑,
笼罩在右臂上的白色气流骤然散开,化为横跨江面的绵长匹练,朝着浪潮掠去。
【技能名称:斩浪】
【类型:格斗】
【等级:精良】
【特效:劈波斩浪。使用带有利刃武器,释放一道向前的弧形剑气。剑气宽度、厚度、速度、距离、杀伤力,由使用者挥动武器姿势与灵能值决定】
【消耗:至少500点灵能值】
【冷却时间:1小时】
【使用条件:灵能值高于等于500点且为全满状态】
【备注: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
苍白剑气低空掠过江面,轰中滔天恶浪,势如破竹撕裂了沿途所有蝌蚪怪物的身躯,甚至将整股浪涛自底端切割开来,
失去了支撑的浪涛向前缓缓倾颓,
无数只人面蝌蚪同时尖声嘶吼,重叠在一起的婴儿哭声,响彻云霄。
河岸两侧的陈州百姓先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被冰冷恐惧支配全身,
哭喊着四散而逃。
廊桥上人潮涌动,卖花女下意识地握紧了花篮,却还是被拥挤人群撞到,花篮失手坠地,竹篾中的几朵花掉落出来,
立刻被无数双脚踩踏成泥。
“站稳。”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差点跌倒的卖花女的手腕,将她拽起,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年轻的算命先生已经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掌,自己站到了廊桥长椅上,风淡云轻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黑氅。
轰轰轰!
铺在江底的上千根藤蔓梁柱,像液压架一般,斜斜推动河岸下游以及河岸两侧的藤蔓平台上升,
形成一张极为广阔的渔网,似慢实快地自下而上倒卷。
渔网本身由粗细不一的无数藤蔓编织而成,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体积稍大的纺锤体节点,
每个纺锤体内,都藏有一只由土匪和白莲教众制成的上百只脑虫,
所有脑虫通力合作,
或是控制藤蔓收缩膨胀,改变渔网每个孔洞大小,过滤河水,
或是让藤蔓长出倒刺,切割人面蝌蚪
或是直接制造出足以击碎硬木城门的藤蔓长枪,贯穿畸形怪物群。
万里封刀就站在绿色藤蔓最顶端,他右手执长剑,左手拿出酒壶猛灌一口,
仰望着越来越近的浪头,冷笑着再次挥剑,
释放稍小一些的弧形剑气,不断切割畸形怪物。
与此同时,一支木质箭矢掠空而来,在渔网上空陡然炸裂,化为千万木质碎屑,朝下方坠落而去。
人面蝌蚪的防御并不算强韧,几秒钟的功夫便已损失惨重,
潜藏在纺锤体节点中的脑虫控制藤蔓,将确认死亡的人面蝌蚪尸体,通过渔网孔洞,过滤进下一层渔网,
缓解渔网所承受的重量压力,
踩在河岸房屋屋顶疾驰而来的柳无怠,也每隔一秒射出一箭,不断绽放箭雨,
配合万里封刀,屠杀那些试图涌上渔网顶端、逃离束缚的畸形蝌蚪。
但,怪物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杀之不绝,灭之不尽。
“呼...”
站在廊桥上的李昂深吸了一口气,
哪怕在此之前,他已经将工程蠕虫藏在凌水河江底,做足了准备工作,
但同时操控协调上百只脑虫,依旧是难以承受的巨大负担。
神明印记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沼泽神力,正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飞速蒸发,
一旦没有神力支持,藤蔓陷阱就会瞬间崩溃,人面蝌蚪倾巢而出,扑向陈州。
那么,
踩在廊桥长椅上的李昂一步踏出,却并没有坠到江中——天空中俯冲下来几只颜色与天空相近的半透明兵蜂,放出钩索,吊住李昂肩膀手臂,
像吊演员的威亚一样,把他吊在空中。
不止如此,兵蜂还放出耀眼光芒,形成一个好似菩萨头轮的绚烂五彩圆形光环,打在李昂身后。
在普通人眼中看来,
披着黑氅的李昂身后悬着圣洁佛光,踏空而行。
神圣,庄严,强大。
“陈州城的百姓们,若你们还想活下去,便在心中,念诵西门子道人的名字吧!”
恢弘洪亮的声音,借助兵蜂传递,在陈州的各个角落响起。
李昂飘在凌水河上空,黑氅烈烈股荡,
他感受着从陈州城各处聚集而来、积少成多的信仰之力,一指朝天,操纵庞大渔网缓缓收紧,高声喊道:“网来!!”
——————
凌水河,楼船上。
一众修士听完罗思远的话,瞬间意识到了不妙,
他们来不及消化刚才那番话里的巨大信息量,遵循理智本能,
悍然出手,倾尽法力朝罗思远轰去。
楼船甲板固然是武德卫利用特殊木材打造而成,坚固无比,
但在重重法术轰击之下,依然崩断炸开,凹陷坍塌。
周身环绕着淡淡光芒的罗思远,无视了所有法术攻击,
他只是稍微往旁边走了几步,绕开了坍塌下去的甲板,
嘴角稍稍翘起,眼睛微眯,让人生不起敌意的圆脸上,浮现出平和宁静表情。
再过几秒,沿河而下的人面蝌蚪,就应该顺着陈州城内的水道系统,大肆杀戮,收集魂灵,积攒能量以唤醒神明。
师父的遗志,他的夙愿,终于能够实现了。
一秒,两秒,三秒...
罗思远不敢置信地陡然睁开眼睛。
“你的下一句话是,”
竺学民冷然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罗思远的惊愕喊声与竺学民的冷漠陈述重叠在一起,
他双眼圆睁,作为凌水河阵法的设计者与权限所有人,启用灵识,感应着凌水河下游动静。
那里的人面蝌蚪,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在遭受高效屠戮,
完全没有收集到任何人类魂灵。
第五百五十二章 生南
“这不可能!”
罗思远失声叫了起来,人面蝌蚪虽然防御能力薄弱,但也不是区区守城官兵能够解决的
而且他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用诛杀鱼妖的借口,请来了陈州城中大多数厉害修士,确认城里面没有规格外的高手,
更何况,
就算是法力精深的修士,也不可能真能杀得光几乎无穷无尽的人面蝌蚪——他如果想要尽可能救下陈州百姓,
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拖入消耗战,活活耗尽所有法力,落败身死。
“你!”
罗思远双眼里布着血丝,死死盯着一脸漠然的竺学民,低吼道:“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是我的队友。”
竺学民摇头道:“知道你与我最大的差别么?我有可以信赖、可以托付后背的队友,而你却始终都是孤军奋战。
很抱歉,
你收集不到哪怕一个魂灵了。”
罗思远紧咬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攥住双拳咆哮道:“那又如何?就算没有魂灵,所有程序也会按照之前制定好的计划,继续运行,
神明,必然醒来!”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凌水河底突然不再冒出新的人面蝌蚪,
苍穹中雷霆沉闷响动,
滂沱暴雨落下,浇打江水,却无法阻止楼船所在的江面变得风平浪静。
这并非是一切结束的宁静,
相反,在片刻寂静之后,江水骤然沸腾起来。
河水飞速倒流,
下游无数只畸形蝌蚪,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横飞着回溯回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压力,降临在众人身上。
空气压抑而沉闷,粘稠好似泥浆一般,
无论是寻常兵卒,
还是德高望重修士,
所有人都能感到潜藏在生物本能中的恐惧,正在蚕食全身。
心脏砰砰跳动,几欲炸裂,
骨骼吱呀作响,肌肉僵硬麻木,眼皮颤抖不休,浑身寒毛根根竖起。
他们想要放声尖叫,然而尖叫的能力都在这一刻被剥夺殆尽。
楼船前方不远处的空气,掀起了一阵凌乱波澜,
江面凭空消失了一大块,像是被挖走一勺的果冻,
周围江水不断涌动,试图补上缺漏,
却被凭空吞噬摄走,消失不见。
一同湮灭消失的,还有数以万计的、横飞而来的畸形蝌蚪。
不知过了多久,
空气逐渐变得不再透明,一点点呈现出模糊轮廓,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过屏障,降临于此。
天空中的雷声戛然而止,
雷光,暴雨,哭喊的人面蝌蚪,面色苍白的修士,
世间一切,万事万物,全都失去了意义。
所有人的眼眸里,只剩下了那个漂浮在半空当中的存在。
那是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物体,
祂长有一个并不规则的圆形头颅,头颅正面凹凸不平,沟壑纵横,
中间长有两个胶状白色球体,球体中间印着黑色圆形纹理,纹理里面印着众人茫然面庞。
头颅通过一个圆柱体,连接着稍显臃肿的桶装身体,
身体上长着四根肢体,正瑟缩成一团,环抱着身体。
船上众人变得痴傻愚钝,
大脑产生幻觉,让他们觉得眼前除了半透明轮廓之外的所有景象,正在飞速扭曲,
寂静无声的空气中,回响着震耳欲聋的、令人癫狂的轰鸣,
整个世界都在颠倒,
旋转,歪斜,撕裂,
形变成不可名状之物。
“唉....”
竺学民的轻叹声打破了寂静,
他的头顶上方盖着一个半球形状的白色屏障,
盖住了他和三名队友。
他抬起手掌,打了个响指,
让白色屏障膨胀扩展,包裹住三艘楼船,
其余人只觉眼前一晃,刚才那股大脑被支配的错乱感缓缓消退,
而他们也看清了半透明轮廓本身的面目。
那是一个庞大的、半透明的人类婴孩,
祂漂浮在半空当中,面庞可爱稚嫩,天真无邪,
没穿衣物,肚脐眼上长着半截脐带,保持着声明最原始的姿态,
正抬起莲藕一般的浑圆手臂,嗦着手指,
用好奇探寻的目光,看着楼船下方渺小如蝼蚁的人类。
“一个婴孩,”
竺学民漠然道:“这就是你的神明。”
“嗬,嗬,嗬...”
罗思远无暇去思考对方的嘲讽,他大口喘着粗气,呐喊道:“神啊!”
他的喊声,引来了神明的注意,
婴孩转过脸来,纯真可爱地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罗思远,像是在好奇后者为什么这么激动。
罗思远声嘶力竭地呐喊道:“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创造我们!为什么又让我们遭受苦难?!”
婴孩歪了歪脑袋,依旧在嗦着手指,没有做出回应。
“抱歉。”
竺学民的声音响起。
罗思远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什么?”
“我很抱歉。”
竺学民紧抿着嘴唇,艰涩说道:“这其实,是我们制造的罪孽,并不是你们该承受的。”
“你在说什么...”
罗思远不能理解为什么竺学民的表情中隐藏着悲痛,但冥冥之中的预感,让他浑身颤抖。
竺学民的脚下升腾起金色火焰,膝盖稍曲,“祂的名字,是生南王。
生南,亦是生男。
祂来源于古往今来,现实世界所有被闷死、溺死、扼死等等残忍手段杀死或者提前夭折的新生儿,
那些从没有真正来到过世界上的婴孩,其魂灵沉淀聚集,受杀场游戏唤醒而成为新生神明,
出于探索求知的本能,而在潜意识中,构建出一个近似现实世界的梦境,
让无数魂灵碎片,扮演角色,演绎人生,
从而学习现实世界的一切。”
“...”
罗思远的脸上满是茫然,像是被夺走了所有魂魄一般,怔在原地。
“助我。”
竺学民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他身后的荀子安、初荫、石旗,齐齐拿出一张能够分享传递灵力的符纸,将其撕碎。
三人份的灵力同时汇集进竺学民体内,
让他的毛孔中都涌出了缥缈如雾气的灵力。
脚掌踩踏甲板,
竺学民似炮弹一般飞起,径直冲入半透明神明的头颅当中,穿过了无形无质的、通往梦境第三层的大门。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一梦
发生了什么...
罗思远怔怔地望着前方河面上那个突然陷入平静的巨型半透明婴孩,
原本敏捷活络的大脑,变得迟钝而缓慢,手脚仿佛消失了一般,接收不到触感。
他慢慢转动头部看向周围,发现楼船上其他人的脸色,同样茫然迷惘。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抬起手臂看了一眼,
发现臂膀上的衣物、皮肤,都碎裂成了粉末,
微风一吹,便融入风中,消散不见。
如同冰雪消融,泥沙入海。
叮当。
兵器坠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短短数息时间内,楼船上已经有人浑身沙化、消失不见,只剩下兵刃掉在甲板上。
罗思远只觉脚下一轻,身躯突兀失去平衡,向前摔倒,扶着楼船墙壁勉强站立,
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半截小腿,已经融化销蚀,成为灰色尘埃。
“怎么回事...”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和竺学民一起的三名修士,“你们做了什么....”
初荫等人同样惊讶,他们站在缓缓解体的甲板上,并不清楚这一切变化的来源,
在他们做出回答之前,罗思远的面庞便已化为飞灰,湮没风中。
天地间,只剩下寂静一片。
砰——
响声从巨型婴儿那里传来,
竺学民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弹了回来,
双脚刮过脆弱甲板,犁出两道绵长痕迹。
他的状态并不算好,浑身冒着腾腾蒸汽,皮肤赤红,狼狈不堪,像是刚从滚汤里捞出来一般。
“我没事。”
竺学民沙哑说道,抬手阻止了想要上前救治的初荫。
【生南王梦境已结束,所有玩家将在120秒后强制退出】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耳畔响起,竺学民默默站起身,望着灰白色的世界,喃喃道:“都结束了。”
一道曲折蜿蜒的雷霆,滞缓划过天际,最终凝固在半空之中,
半天的雨水,也像是静止照片一般,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良久,万事万物开始缓缓运转。
雷霆似慢实快钻回云层,漫天暴雨向天空回溯,江水逆流而上,落叶飞回枝头,
时间,在倒流。
湮灭飞灰随风飘回,重新构建出船上众人。
变回原状的罗思远,只看见眼前景象不断后退,越来越快,
他看见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的张开,朝着初荫等人问道:“?么什了做们你....事会么怎”
他看见自己站在陈州城内的桥边,水中飞起一个吃剩下的梨核,飘回到自己嘴里,一片片地增加果肉。
他看见早已身死道消的师父重新出现在眼前,重新和他一起行走四方,探索世界未知,
最终,他回到了一切的原点。
青山绿水,偏远山村。
“思远!吃饭了!”
堂前传来母亲呼唤,
坐在低矮门槛上晒着夕阳的圆脸小男孩应了一声,收起了手上的书册,朝着旁边的妹妹说道:“走吧,吃饭去。”
“嗯。”
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拉住了他的手,站了起来,好奇问道:“哥,世界上真的有妖魔吗?”
“怎么可能。”
小男孩老气横秋地撇了撇嘴,不屑道:“连当今圣上新聘请的国师广陈子道长,都亲口否认了神佛妖魔的存在,
他说‘当人不知道某些事情为何发生也无法去控制事情走向的时候,
便会虚构出事情因果,相信并不存在的因果关联,
以获得控制感,消除未知与不确定所带来的紧张和焦虑。
迷执狂信,是为迷信。’
人们不清楚天气变幻规律,就有了行云布雨的天庭,
害怕做坏事遭报应,就有了赏善罚恶的地府,
畏惧黑夜,就有了潜藏于阴影中的妖魔,
为求长生,就有了独居天上的仙人。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佛陀,无论做什么,都全靠人自己。”
他一抖手上书籍,书名在夕阳照耀下,更加醒目。
《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广陈子著》
——————
李昂睁开双眼,看见的是卧室熟悉的天花板。
“醒了吗?你是这批人里素质最好的。”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昂面不改色,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随手赏给飘在半空玩cosplay的柴大小姐一记脑瓜崩,
跳起来三两步蹿到电脑桌前,浏览起玩家论坛网页。
十几秒钟的延迟过后,玩家论坛上陆续出现了新的帖子,内容大多都是此次生南王任务提前结束,所有人被强制退出。
李昂后仰身子,躺回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竺学民到底对生南王说了或者做了什么,不过从结果上来看,应该是起到了效果。
做的不错。
叮咚,
个人面板的好友系统里传来通知,是邢河愁发来了信息。
“李兄弟,在不?”
“在。”
李昂回答道:“邢老哥你回基地了?”
邢河愁:“嗯。竺同志他们也回来了。这次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这次的任务估计很难完成,局里的同志也得损失惨重。”
“客气客气。”
李昂和邢河愁闲聊了几句,随口问了下生南王的下落。
在梦境里的时候,邢河愁说过,是囚魔窟中的梦貘率先建议在现实世界,制造可控的都市传说,
利用亿万人类潜意识,人造神明,
让神明本身成为可以循环利用的试炼场。
然而还没等特事局讨论出个结果,梦貘就失踪了,
而现实世界里也流传起生南王的都市传说。
如果邢河愁没有撒谎,那么很有可能是梦貘自己,或者其他势力利用梦貘,催生了生南王,才会引起这次的大型任务。
那么问题来了,生南王现在去哪了?
是已经被消灭,还是被最后进入梦境第三层的竺学民收编?
催生出生南王的其他势力(如果真存在的话),又在哪里?他们肯定也进入了梦境当中,为什么会放任竺学民施为?
一旦沿着脉络思索,引申出的问题便越来越多,
面对李昂疑问,邢河愁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
李昂见状也不再多问,从邢河愁口中得到“被生南王模因感染的普通人并没有出现问题”的信息之后,便心满意足地挂断了好友通讯。
第五百五十四章 传输
邢河愁关上了聊天页面,揉了揉困乏的双眼。
此时,他正待在一间并不算宽敞的无菌隔离室内,
房间里灯光苍白,陈设不多,只有单人床、桌椅、人体扫描仪、工作台、生理监测系统,
左侧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液晶屏幕,前方墙壁内安置着一扇单面镜子。
由于玩家在离开剧本任务后,身上可能会携带病菌或者其他致命物质,
特事局特意建造了这种单人隔离室,方便安置刚回归的干员。
呲——
隔离室外侧缓冲间的大门开启,两名穿着专用工作服的医护人员,提着一个金属盒子走进隔离室。
由于邢河愁的生理与心理监测系统指标正常,
医护人员只是打开金属盒子,用里面的仪器检测了一下他身上的模因浓度,
确认正常之后,又简单地询问了几个问题,
然后便帮邢河愁拿下了黏在身上的传感器。
“怎么样了?”
天花板角落的扬声器里传来女人声音,邢河愁抬起头,看见简如霜正站在隔离室单面玻璃后方。
“还行。”
邢河愁点了点头,“和李日升聊了几句。”
“又是他么?”
简如霜一挑眉梢,“感觉你们老是碰见。”
“大概是因为都在殷市吧。”
邢河愁挠了挠头,“这位李兄弟除了言行有点怪异之外,还是很靠谱的,这次能活下来还得感谢他。
算了,先不聊这个了,任务里的事情我会在报告里说明。
其他人怎么样了?”
“陆续醒过来了,”
简如霜说道:“各个据点正在统计伤亡,不过因为这次任务可以随时退出,损失应该不会特别大。”
“那就好。”
邢河愁松了口气,“竺学民呢?”
“他比你早醒一些,现在在做汇报,你也过来看看吧。”
“好。”
邢河愁点点头,站了起来,在医护人员的指令下对全身进行消毒杀菌,然后再穿上隔离观察服,
走出隔离室,跟着简如霜进入电梯,下到特事局大楼的某一层。
电梯门开启后,出现在邢河愁眼前的是一条l形走廊。
走廊天花板的指示牌显示这一层为“特事局科研部门模因管控中心”,
l形走廊右侧是许多间会议室与办公室,
l形走廊左侧的墙壁上,安置着一面面透明防爆玻璃,
站在走廊栏杆后方,透过玻璃能看到走廊下方是个三层楼高的巨大空间,
地面上摆放着许多仪器装置,还有穿着厚重隔离服的科研人员穿行其中。
而在大厅的最中间,则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圆形金属平台。
“这是...”
邢河愁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伸手安在防爆玻璃上。
只见那圆形金属平台上空,漂浮着一个巨大的半透明婴孩,
祂没穿衣物,看不出男女,正闭着眼睛漂浮着,全身笼罩在金属平台投射出的蓝色光芒当中。
“这是竺学民带回来的异常存在,不出意料的话,祂应该就是生南王了。”
简如霜点头道,“竺学民等异学会同志和你们不同,
他们进入沉睡的地点,在模因管控中心的隔离室内。
竺学民脱离梦境后,第一时间进入了模因管控中心的现实世界稳定装置,也就是大厅的那个圆形金属平台上,
自己挤压头部,从后脑勺里,挤出了生南王。”
“挤,出?”
简如霜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他似乎在离开梦境之前,把生南王装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带回了现实世界。”
邢河愁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听起来确实是他会干出的事情。”
“生南王出现之后,立刻就让周围的现实世界产生了扭曲,”
简如霜介绍道,“幸好有现实世界稳定装置的束缚,没让祂造成更大的破坏。”
邢河愁对于所谓的现实世界稳定装置,并不感到陌生,
这种东西的本质,其实是加强一定范围内的现实世界物理法则,从而封锁种种怪力乱神的力量。
特事局干员平时所使用的、针对异类的手铐,其实也是现实世界稳定装置的一种小型化道具。
邢河愁紧抿嘴唇,站在栏杆后方俯瞰了生南王良久,才转过身来,跟着简如霜一起,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内灯火通明,特事局的头头脑脑,正在以虚拟投影的形态(为防止意外发生,特事局开会有时会采取远程会议形式),
听着竺学民做汇报。
“....这次的任务信息其实透露了很多东西,
既然是梦,就一定会有醒来的时候。”
还穿着隔离服的竺学民,站在椭圆长桌后方缓缓说道:“在进入生南王脑海、抵达梦境第三层后,
我看见了一个小型的、躺在羊水中的婴孩。
生南王是古往今来所有夭折婴孩的意识集合体,
按照之前智囊团的分析,生南王梦境的三层,对应着祂自己的三层潜意识。
祂的表层意识,表现为混乱恐怖的都市传说,
而在这一层之下,则是逻辑更加严密的完整世界,
穿过世界之后,则是生南王的最深层潜意识。
只要在第三层,灌输想法,就能让生南王为之做出改变。
于是,我利用道心种魔功法,在祂脑内灌输了醒过来的想法,
并把自己的一部分记忆,传输给了祂。
让祂,变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