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9章 敢做不敢认
孙策伸手将案上的书拿了过来,看了一眼,原来是《盐铁论考释》,仔细再看,书的天头地脚写了不少朱砂字,应该是黄琬看书的批语。黄琬的书法很大气,方方正正,自含奇崛之气,有些礼器碑的味道,不像蔡邕的书法那么圆。
“黄公好书法。”孙策很自然地赞了一声:“你是支持御史大夫,还是支持贤良文学?以你的身份,应该是贤良文学吧?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对吧?”
黄琬目光微闪,垂下眼皮,将孙策放歪的书摆正。孙策看得出黄琬的心情有些矛盾,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以黄琬世家名士的身份而言,他当然是支持贤良文学,反对与民争利。可是以他从政多年的经验而言,他又很清楚,反对与民争利的结果就是世家、豪强的坐大,而这正是本朝百余年都没能解决的痼疾。
孙策也不着急,静静地看着黄琬。郭嘉把黄琬说得那么好,他其实是有些怀疑的。郭嘉再聪明毕竟也是人,他脱离不了这个时代的局限。他行为非主流,不代表他就不向往主流。对黄琬这种少年成名,德才兼备的名士高官,他是没什么抵抗力的。与黄琬类似的李膺就是郭嘉的偶像之一。
可是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不管有多大的才,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儒家学说的影响,他们的世界观就是从接受儒学教育开始的,然后才有机会接触现实,他们看待世界的标准就是儒家的,凡是与儒家学说不同的都是错的,都是需要改造的。
这就是他们大多偏执的根源之一。很多人也许认识到了儒家理论与现实的偏离,但他们最多只是明哲保身,做个隐士,或者阳奉阴违,做一个伪君子,却没人敢质疑儒家世家观的正确性。
不与民争利,就是儒家仁政观念的一部分。
从本质上来说,不与民争利的初衷并没有错,没有一个人希望皇帝无节制的榨取民力,将整个天下的财富都用于一个人的穷奢极欲。孙策也不赞同。但不与民争利这个美好的愿望在执行中不可避免的走向了事与愿违的结果,尤其是儒学独尊,成为整个王朝的政治伦理支柱的时候。世家豪强用这个理由名正言顺的拒绝交税,结果户口增加,朝廷却陷入了财政困难,只能看着世家豪强无节制的膨胀。
儒家的政治思想大多如此,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初衷很完美,结果很糟糕。
当然,这也不是儒家才有的毛病,黄老、法家一样有其无法克服的短板,相比之下还是儒家好一点,维持稳定的时间更长一些。两千年的王朝更替,各家轮番登场,最后还是儒家坚持得最久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儒家不是最好的,却是最不坏的。相比之下,黄老道家、法家都坚持不了太久。秦用法家,二世而亡。汉初用黄老,五六十年就难以为继,最后只能看着儒家闪亮登场。
没有一个政治理论是完美的,苛求儒家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用辨证的目光来看,随着生产力,生产关系也必然要跟着变化,不然就会成为阻碍生产力发展的要素。可是儒家有一点很致命:复古,什么都是过去最好,什么都是圣人说得有理,就算是变法也要托古改制。
如此一来,儒家天生就有自相矛盾的属性,言行乖离,无法自圆其说,被事实打脸也就不意外了。儒家的大部分问题都来自于此,德教、礼教之争出于此,今古文之争也出于此。除了那些死读书的大儒他们心里只有纸面上的制度,没有现实世界,反而没有矛盾但凡是有实际行政经验的人都知道,真要完全按圣人说的做事,十有**是行不通的。
黄琬行政经验丰富,在地方做过太守、刺史、州牧,在朝廷做过三公九卿,他对这种矛盾体会最深。面对孙策,他又不能强辞夺理,否则被孙策抓住把柄更丢脸。身为俘虏,他也不可能以前辈的身份压人。孙策反问了一句,他就知道这个话题没法继续,只能沉默以对。
见黄琬不说话,孙策暗自发笑,主动开口,换了一个话题。“黄公,刚才你说的击败我之后,要用我的力量攻击袁绍,是掩饰之辞,还是肺腑之言?”
黄琬眼角颤了颤。“现在还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如果是掩饰之辞,那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你安心地做阶下囚,看着我怎么击败袁绍,然后等着朝廷下诏,或槛车征诣廷尉,或就地诛杀,诛三族九族,全看朝廷心意。江夏黄氏就此除名,你和袁绍的名字却会留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黄琬眯起了眼睛,眉梢不受控制的颤动着。
孙策顿了顿,又道:“江夏黄家也是大族,你大父官至太尉,你又官至太尉,门生故吏无数,少不得有人会掩护你们,留下一两个后人。不过他们不会再以江夏黄氏后人自居,应该会改个姓什么的。黄能改成什么呢,斩头去尾,姓由,要不姓田也行?”说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黄琬面色连变,忍不住冷笑道:“早就听说孙将军好戏言,果然名不虚传。”
“戏言?”孙策歪歪嘴。“我倒觉得你可以当成谶言,比那什么‘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准多了,快则三五年,慢则七八年,肯定见效。黄公如果能保重身体,肯定能亲眼看到。”
黄琬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抬起手,按着心口,喘了两口粗气。“如果我说的是肺腑之言呢?”
孙策笑了,向后退了一步,坐在栏杆上,抱着双臂,翘着二郎腿。“如果是肺腑之言,黄公也许有机会将功折罪,就看你有没这样的勇气了。”
“哦?”黄琬拖长了声音,不置可否,神情间却有些不屑。
“黄公应该看过李儒的文章吧?”
黄琬垂下了眼皮,一声不发。他当然看过李儒的文章,他也知道了孙策的用意。李儒以董卓旧部的身份写文章揭露党人的所作所为,为了避免被人抓住把柄,有些事是不能讲的,因为他拿不出过硬的证据。黄琬不同,他是党人的重要成员,党人所做的事,他参与了大半,如果他像李儒写《己巳之乱亲历记》一样写文章,效果绝非李儒可比。党人不相信李儒,却不会不相信他,袁绍想抵赖都难。
这篇文章真要写出来,袁绍也好,他和王允也罢,都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怎么,敢做不敢认?”孙策幽幽地调侃道。“原来黄公的刚正不阿只是对别人,对自己却宽容得很。”
第1380章 山中贼与心中贼
郭嘉说过,人有所欲,便是破绽。
黄琬不怕死,不代表他没有**。严格来说,黄琬不是小人,甚至可以称作君子。但君子并非没有**,只是他们的**脱离了低层趣味,更偏重于精神层次。他们不怕死,他们甚至可以不在乎家族一时的兴衰,但他们在乎身后名,在乎自己的理想。
君子的理想是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于公,为天下求太平。于私,道德文章,青史留名。哪怕一切皆不可得,也要保持心中的道德。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后事有位大文豪说,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正是这种胸怀的体现。
当然,这是对真正的君子而言,伪君子不在此列。
黄琬一生直道而行,被禁锢近二十年也不改其志,当所有人都被董卓的威势所迫,不敢吭声时,只有他和杨彪强谏,反对董卓迁都。论气节,他比蔡邕强太多了。这样一个人,看到王允杀袁氏满门不可能没有愧疚,别人也许可以原谅他,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
孙策说,你敢做不敢认?直击黄琬内心,把他逼到墙角。要么说出真相,将袁绍、王允等人和他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渊。要么三缄其口,毁掉坚持了一辈子的信念。一个说谎的人有什么资格以君子自许,讲什么道德?
哪个更难?对黄琬来说,都不容易。
他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嘴唇轻颤。他伸出手,想去拿案上的书,试了几次,手却不受控制。
孙策也不催他。响鼓不用重锤,以黄琬的性格,能让他无法承受的只有自责,其他人根本影响不了他。这根刺只要扎进去了,他拖得越久就受伤越重,直到他下狠心拔出来。
困兽犹斗,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黄琬这种斗争了一辈子的党人。看着孙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反唇相讥。“将军以袁公路故吏自居,娶公路女为妻,身佩董卓遗刀,收留李儒,与牛辅、董越等人交结,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你还敢公诸于众?”
孙策笑了。“听你这意思,我做这些只是为袁将军、董卓辩解?”
“难道不是?”
“那我问你,李儒的文章中可有一句虚言?如果有,你也可以写文章辩驳,我免费替你印行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你黄公受委屈了。如何?”
黄琬语塞。他才不上孙策这个当呢。一是李儒的文章所说之事都是事实,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二是他不屑与李儒为伍,和他打笔仗岂不自降身份。
“真相就是真相,袁将军烧过皇宫,杀过不少人,董卓更是恶贯满盈,我无意为他们掩盖,但他们受的委屈,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你刚才也说了,我是袁将军故吏,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我别有用心。那我们不妨先放下袁将军的事,说说董卓。”
“董卓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他不该死?若是如此,你父亲与他作战岂不是错了?”
“我说了,他恶贯满盈,咎由自取。不过,在盖棺论定,把他钉到耻辱柱上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讨论一下董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是不是也有责任?”
“笑话!”黄琬不屑一顾,连看都不肯看孙策一眼。“诡辩之词,不足与论。”
孙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道:“敢问黄公,董卓是怎么进京的?”
黄琬再次语塞。
“好吧,就算袁绍蛊惑何进召外兵进京是为了除阉竖,为天下求太平。嗯,对你们来说,天下就是你们手里的一杆大旗,什么时候想用都可以举起来摇一摇,至于最后是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大乱,你们就管不着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黄公当时身任豫州牧,听说率兵讨平盗贼,所向披靡,威名大震,治为天下表,还因此被封为关内侯。既然黄公这么能干,为什么何进没有召黄公这样的忠臣名将,却召董卓这样的乱臣贼子入京?是黄公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董卓原本并非乱臣贼子,比黄公更可靠?”
“你……”黄琬大怒,瞪起眼睛,怒视孙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孙策。
“我哪句话说得不对,请黄公指教。”
“你……你……”黄琬喘着粗气,脸色涨得通红。
“我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污蔑君子,颠倒黑白?没问题,只要你拿出证据来,我都可以认。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学问,也不是什么君子,有一点倒还可以,我敢做敢认。”孙策似笑非笑地看着黄琬。“不仅我自己做的我认,袁将军做的,家父做的,包括我身边人做的,我都敢认。你敢认吗?”
黄琬气得七窍生烟,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到这儿来了?
“黄公,你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不敢回答?黄公,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这么做可算不上君子啊。你自欺欺人,连做过的事都不敢认,还谈什么道德文章?黄公,岂不闻讨山中贼易,讨心中贼难?你心中有贼,身既不修,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孙策慢条斯理地捻着手指,斜睨着面色死灰的黄琬,笑了两声,又补了一刀。“我有个大胆的推测啊,你当时讨平的那些盗贼不会是你的同党吧?别人来了,他们就杀官落草,入山为贼,你来了,他们就摇身一变,又成了良民。他们得利,你得名,还赚了个关内侯,威震天下。可是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你这点本事根本拿不出手,真要办大事还要靠董卓那样的武夫,所以袁绍才会召董卓入京。但凡你黄公有点真本事,他又何舍近求远,最后闹出这般祸事来?董卓固然死得其所,你黄公又何尝无辜?这场祸事是董卓一手造成的不假,可始作俑者却是你们,包括黄公你。董卓被人点了天灯,黄公你将来会不会被人点天灯?就算没人知道你们的罪孽,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一盏灯吧?黄公,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吗?还能像现在这样大义凛然,问心无愧吗?”
黄琬面色变了几变,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面前的案上梅花点点,煞是醒目。他面如金纸,喃喃自语。“你说得没错。讨山中贼易,讨心中贼难。我心中有贼,我是个懦夫,一直以为自己直道而行,问心无愧,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
第1381章 选官四科(江山不夜千堆雪打赏加更)
见黄琬吐了血,孙策没有再穷追猛打。黄琬的心防已被突破,自尊已经被催毁,接下来会陷入无尽的自责,会主动寻求自我救赎。这时候应该缓一缓,逼得太紧,他很可能直接自杀,那可不是他希望的结果。
从**上摧毁一个人很容易,一把刀就行,从精神上摧毁一个人更难,尤其是黄琬这种内心强大的名士,没点手段可做不到。如果没有郭嘉协助,他也做不到在此之前,他就没想过袁绍为什么不招时任豫州牧的黄琬入京。
孙策叫来何逵,让他看看黄琬的伤势。何逵在对面的屋子里,看着孙策和黄琬隔窗对话,却不知道他们具体说什么,听到孙策召唤,立刻赶了过来。一看案上的斑斑血迹,顿时吓懵了,连忙呼唤。黄琬幽幽醒来,强撑着坐起,推开何逵,死死地盯着孙策。
“怪不得许子将会背井离乡,将军果然能言善辩,唇舌如刀。”
“你是说我在诬蔑你吗?”孙策反问道。
黄琬无力的摇摇头,神色颓败。“我没有说你诬蔑我,我只是说你言辞犀利。老夫年过半百,稚年便随大父经历仕宦,也算见过不少说客辩士,能与你匹敌者屈指可数。孙将军,可惜你迟生了五百年,如果生在七国纵横之时,即使苏秦、张仪也要避你三舍。”
“黄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失望。”孙策一声轻叹,露出几分遗憾。“我是肺腑之言,你却当我巧舌如簧,真是浪费了我一番心血。也罢,是我有眼无珠,庸人自扰,就此告辞。”
孙策起身要走,黄琬苦笑两声,勉力抬起手。“孙将军留步。我并非说你巧舌如簧,我只是……我只是对自己失望。一辈子修身致德,结果却把自己修成了一个伪君子。”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控制不住情绪,几滴老泪从眼角滑落。何逵大惊失色,不知道孙策说了些什么,先让黄琬吐血,又让黄琬落泪。
孙策见黄琬自承是伪君子,反倒多了几分敬重。位高名重如黄琬者,有几个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他重新坐了下来。“黄公不必如此,生而为人,焉能无过?圣人终究是一个目标,即使是对黄公而言,这个目标也有点高。不如我们退而求其次,如何?”
黄琬狠狠地看着孙策。孙策让了一步,但这并没有让他好受一些,反而让他压力更大。
“会稽盛孝章写过一篇文章,不知黄公读过没有?”
“将军说的是论文武之道那一篇么?”见孙策不再提李儒的文章,黄琬的心情平复了些。
“我听说,江夏黄家不是泥古之人,早有变革之心,令大父世英公曾增孝悌及能从政者为四科,开风气之先。我想多了解一些,尤其是世英公这么做的初衷以后后来施行时的得失。黄公曾随世英公多年,想必知之甚悉,如果你能写下来,以资借鉴,也算是有功。”
黄琬很惊讶。“你还知道这件事?”
何逵也很惊讶。不过他更惊讶的是黄琬的反应。这刚刚被孙策气得吐血,怎么一转眼又如何激动?不过说来也是,孙策怎么会知道黄琼的事?那可都是三十年前的事。
孙策笑了,很客气,还有一些腼腆。“我虽然读书少,却还能听得进意见,只要不是虚张声势的大道理。黄公想必也知道,为培养将校,我建了讲武堂,为培养工匠,我建了木学堂,为培养医匠,我建了本草堂,但我最想建的其实是培养官员的政务堂。本来希望郡学能承担这个任务,但是很可惜,郡学的先生更愿意做博士,对这些俗务不感兴趣。”
黄琬嗤了一声,眉眼间多了几分傲气和不屑。“俗儒焉知政事,将军希望郡学能教出能吏来,未免缘木求鱼,愚不可及。”
“哦,为什么?”孙策眼神惊喜,心中却是暗自得意。他知道自己挠到黄琬痒痒肉了。
在此之前,孙策只知道江夏黄家是江夏首屈一指的世家,究竟有多强,他并不清楚。拜郭嘉之赐,他对江夏黄家有了比较多的了解。江夏黄家虽然比不上四世三公的袁家、杨家,却也是一等一的大家族。从黄琬的曾祖父黄香开始,江夏黄家开始发达,至今已经近百年。黄香以神童出仕,官至尚书令;黄琬的祖父黄琼官至太尉,还是汉桓帝的老师;黄琬的父亲早亡,黄琬从小就跟着祖父黄琼生活,对朝廷掌故知之甚深,后来转历地方和朝廷各署,经历丰富,行政能力极强,是难得的能吏。
这样一个人,对那些死读书的儒生自然是瞧不上的。从黄香开始,黄家虽然学问也不错,却是以擅长处理政务出名。黄香以书生而通晓边防,黄琼多次进谏,协助汉桓帝改革,希望能匡时救弊,挽大厦于将倾。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黄琼提出的选官四科。
东汉重儒学,儒生大量入仕,对行政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很多儒生擅长言论,短于实务,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办起事来一塌糊涂,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担忧。汉顺帝时,先有左雄改革选官之法,限定孝廉为官的年龄,希望选出真正能处理政务的官员。汉桓帝时,黄琼又提出注重行政能力,将选官范围由儒生扩展到能吏。黄琬后来任五官中郎将,与陈蕃一起选拔三署郎,就是依造黄琼这个标准。
改革总是要得罪人的,黄琬、陈蕃很快被人构陷中伤为朋党,陈藩免官,黄琬被禁锢,改革无疾而终。光和末年,黄琬复出,本想继承黄琼遗志,但乱相已现,第二年黄巾起事,这时候再提选官制度改革已经不可能了。
这件事既是黄琬的骄傲,又是黄琬难以忘怀的痛,他常常觉得如果汉桓帝不是死得那么早,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现在听到孙策提起选官四科,提到黄琼的改革,有意建政务堂培养通晓政务的能吏,继续黄琼和他未竟的事业,他感慨不已。他设想过很多,甚至想到孙策有可能利用他来对付袁绍,却没想到孙策会和他提及选官四科。
可是仔细一想,这又再正常不过。朝廷存亡之际,不可能改革。袁绍以世家立身,他也不会轻易改变对世家有利的选官制度。只有孙策敢为天下先,又注重实力,他想选拔更多有实际行政能力的官员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怪不得他不杀自己,又费了这么多口舌,逼着自己直面心中之贼,原来目的在此。他把朱拉去做讲武堂祭酒还不够,他还想让自己帮他建政务堂,培养官吏,发扬光大大父黄琼的遗愿。
黄琬看着案上被血染红的书,一声轻叹。“没想到世英公的知音会是一个少年武夫,真是造化弄人。”
第1382章 心比天高
孙策回到大帐,郭嘉正坐在灯下看书,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笑道:“成了?”
“算是成了吧。”孙策哈哈一笑。“其实我进门的时候还没想好该说什么,没想到一开口,该来的都来了。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伤心了。”
郭嘉来了兴趣,放下书,十指交叉,抱着腿。“将军都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孙策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郭嘉静静地听完,又想了一会,说道:“这么说来,黄琬心里恐怕早就有所领悟,只是他浸染儒门学问多年,难以自拔,身边又没有人能点破迷津,不能破而后立。遇到将军,算是他的运气。”
孙策有点不服气。“你的意思是说,我只是一个药引子?”
“哈哈,药引子,很贴切啊。”郭嘉大笑。“以黄琬的名望和仕宦经历,他对儒门的得失最有体会,否则也不会有选官四科。四科说法本出自《论语》,增加政事一项是托圣人立言,实际上是以法家之务实补儒门之务虚,极易引起非议。如果不是有意对儒门以经取士的做法进行调整,以救时弊,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改革?”
孙策眉头轻挑,在郭嘉对面坐下,一样十指交叉,翘起二郎腿。他仔细想了想,其实自己真没和黄琬说什么大道理,他只是戳破了黄琬自欺欺人的假相而已。通常情况下,如果不是内心有所触动,被撕破假面具的人只会气急败坏,不太可能自我反思。
看来还是郭嘉深谙人性,虽然没有在场,却宛如亲历。
“奉孝,有一件事,我无法判断真伪。”
“什么事?”
“黄琬配合袁绍攻我,真的是想以我之力攻袁绍吗?”
郭嘉沉吟了片刻。“只能说有这个可能。不过是真是伪,又有什么区别?将军难道会因为他是想对付袁绍就束手就擒?”
“这倒不会,但对我们分析长安朝廷的想法会有影响。奉孝,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什么一直对黄琬出兵的事不做任何评价?我觉得黄琬很可能和朝廷透露这个想法,所以朝廷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嘉若有所思,频频点头。“有道理。这么说,黄琬其实也只是一颗棋子,最多只是布局者之一,真正的弈手并不是他。这么一想,对周瑜的封赏那么出格就可以理解了,这是一局棋里的两个步骤,相辅相成,只是看起来关系不大而已,是一着伏招。”
他忽然笑了起来。“荀文若,这一定是荀文若的手笔。”
“如果是这样,那黄琬被擒后,朝廷会不会派人填补洛阳的空缺?”
“有可能。”郭嘉吹了个口哨,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将军,我们可能要与一位真正的名将较量了。”
孙策心领神会。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在想这个事。如果黄琬所言属实,那朝廷就不会放任袁绍占领洛阳,想想朝廷手里还能用的人,皇甫嵩无疑是最合适的一个。不过他并不担心,名将也不是单枪匹马就能取胜的,以洛阳的情况,就算皇甫嵩来也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
我又不是黄巾军那些乌合之众。
袁绍站在堰顶,心跳有点快。刚刚下了点雨,堰坡有些湿滑,上来的时候几次险些摔倒。
这让袁绍更加着急。随时可能下雨,但围堰还没有完成,近十万人昼夜施工了大半个月,还是只完成了整个工程的三分之一。照眼前这个进度,等围堰完工,雨季都过去一半了。
“子远,什么时候能完工?”袁绍用马鞭轻敲着腿甲,缓解自己的焦灼。
许攸背着手,漫不经心。“如果人力、物力不拖后腿,最多半个月就能完工。五月是毒月,毒虫皆出,围堰一成,城中不战自溃。”
袁绍斜睨了许攸一眼,很不高兴。“物资还不够?不会是有人中饱私囊了吧?”
许攸转过头,盯着袁绍看了半晌,一声轻笑。“本初,你说的有人就是我吧?”
“你负责整个筑堰之事,筑堰进度不如预期,你难道没有责任?”
许攸耸耸肩膀。“那好,我不干了,你别选高明吧。”他摘下腰间长剑,顺手一掷,连剑鞘插在袁绍面前。“这是南阳百炼清钢剑,吹毛断发,价值千金,就用来赔付物资亏空吧。”说完,转身就走。
袁绍气得面皮通红,眉头紧锁,恨恨地看着许攸的背影。他正准备发怒,身后传来急促的喘息声。他回头一看,见郭图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拿着一封军报。袁绍心里咯噔一下,向远处看去,见远处停着几匹马,有一匹马已经倒在了地上。
郭图走到跟前,一看插在土中的剑,眉头不经意的一皱,佯作不见,转身对袁绍说道:“主公,颍川即将大战。”
袁绍不敢怠慢,连忙取出军报,先翻到后面看签名。军报是义和荀衍共同签署的,但笔迹是荀衍的,应该是荀衍执笔,义附议。这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计划,否则不会两个人同时签署。袁绍等不及自己读,厚厚的一卷,要读很久。
“公则,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图迅速把情况说了一遍。黄琬向黄忠投降,黄忠向郏县方向移动,有切断颍川、洛阳通道的企图。义本打算追击,结果于扶罗不慎中伏身亡,沿途的桥梁又被破坏,严重影响速度。荀衍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放弃追击黄忠,转而寻求与孙策决战。考虑到双方的装备、士气,荀衍、义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他们愿意全力以赴,为袁绍分忧。
袁绍满意地点点头。“休若虽是书生,初次掌兵,但忠心可嘉,敢作敢当。公则,你推荐他出任义副将,实在是太妥当了。”
郭图谦虚道:“是主公英明,得天下士人之心。我只是尽了应尽的本份而已。”他顿了顿,又道:“主公,休若所领不是部曲,就是屯田兵,战力有限,义虽然有精锐,要想击破孙策也不容易,只怕是力不从心,难遂所愿,反而毁了两员大将,数万精锐。”
袁绍微微颌首。他也有这样的担心。“奈何?”
“臣以为,孙坚虽是父,匹夫之勇尔,不足论。孙策虽是子,但狡猾远胜孙坚,若能击杀之,则中原可弹指而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休若困住了孙策,主公当亲率精锐增援,击杀孙策。”见袁绍犹豫,郭图又劝道:“休若虽是颍川名士,毕竟不如主公登高一呼,天下响应。若主公亲至,颍川世家必蜂拥而至,人力、物力尽献于主公之前,全力一击,必竟全功。”
第1383章 勾心斗角
袁绍转过身,惊讶地看着郭图。
他不相信郭图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放弃浚仪,率主力深入颍川,与孙策决战?这是孤注一掷啊,尤其是在黄琬已经向孙策投降的情况下。万一失手,后路断绝,我还能不能活着离开颍川?
郭图想干什么?袁绍的眼角不经意地抽了两下。
郭图站在一旁,看着面色铁青的袁绍,一声不吭。袁绍此刻在想什么,他不用猜都知道。但他仍然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战机。他是颍川人,清楚颍川的地理。颍川可以据守的地利在西北,进入颍川腹地后根本没有可以利用的地形,一旦荀衍、义狠下心来与孙策决战,孙策只能选择迎战。
当初刘和、荀谌深入汝南,孙策因此被迫放弃了豫章的战事,转而北上。如果再来一次,孙策如何向世人证明他能保障豫州的安全?他是凭武功起家,如果被人追得到处跑却不敢迎战,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杀到平舆,以后还有谁会把他当回事?
但荀衍、义的实力不够,不仅兵力不足以战胜孙策,名望也不够。他们最多和孙策战成平手,两败俱伤,更大的可能是被孙策击败。孙策也许会有不小的损失,却未必会元气大伤,只要汝南没受影响,他很快就能恢复元气。
如果袁绍亲临颍川战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一来袁绍至少能带上两万精锐,包括五六千胡骑,加上荀衍、义的人马,拥有三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尤其是三百甲骑,那可是突击步卒战阵的利器。二来袁绍的号召力非荀衍可比,即使黄琬也要甘拜下风。一旦袁绍进入颍川,颍川世家会全力支持,至少短期内不用担心军粮。
对郭图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如果颍川世家帮袁绍击败甚至击杀孙策,取得决定性的胜利,颍川人的地位将无人可以撼动。
风险当然也有。万一不能速胜,等孙策的援兵赶来,袁绍很可能会被迫撤退,退回洛阳或者陈留,劳而无功,颜面尽失。可是比起有可能得到的战果来说,这点风险是完全值得的。就算袁绍败了也未必是坏事,不是还有袁谭么。
不管是对袁绍来说,还是对他来说,这都是一个值得冒险的机会。
“公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郭图躬身道。
“哦?”
“颍川有一位前贤曾经做过类似的事。”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他运气不好,遇到不辨忠奸的天子,朝服斩于市。我运气好,得遇明主,毋须担心和他一样的结果。”
袁绍眼珠转了转,神情松驰了些,轻笑了一声。“可是你确定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臣不敢说这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臣只是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战机,不敢不言。主公纳与不纳,非臣所能左右。”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若主公采纳臣的愚见,臣愿随主公亲赴战场,持盾提刀,随主公左右。若主公决定持重,臣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愿与主公共始终。”
袁绍缓缓点头。“公则有大臣之体。”他再次看了一眼才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围堰,又看了一眼插在地上的剑,哼了一声。“多派斥候,保持与颍川的联络。”
“喏。”
袁绍回到中军大帐,将荀衍手书的军报反复读了几遍,越想越不安。黄琬主动向孙策投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作为党人中坚,他应该很清楚这么做的影响。力战被俘和主动投降是完全两回事,尤其是双方还在交战的情况下,黄琬的投降会直接影响屯田兵的士气。
郭图担心荀衍、义无法战胜孙策,原因正出于此。黄琬既然能主动投降,就有可能临阵招降。一旦屯田兵临阵倒戈,双方兵力差距会瞬间逆转。
我去颍川就能控制局面吗?袁绍没有把握。他想来想去,一会儿觉得郭图的建议值得一试,忠心可嘉;一会儿又觉得把握不大,一旦铩羽而归,以后更难控制局面,郭图有为袁谭谋划,故意削弱他名望的嫌疑,其心可诛。
左思右想,难以决断,袁绍决定向部下问计。他让人请来沮授,先向沮授通报了黄琬被俘的消息,却没有将荀衍的军报直接给沮授看,也没告诉沮授荀衍、义要与孙策决战的计划。沮授的儿子沮鹄在颍川战场,袁绍担心他关心则乱,给出不理智的建议,甚至像郭图一样建议他亲自出击。
沮授也很吃惊。黄琬向黄忠投降了?这可不像一个党人名士应该做的事啊。沮授没时间去考虑黄琬为什么会向黄忠投降,袁绍请他来显然不是为了复盘战事,而是分析由此产生的影响,并做出针对性的调整。他迅速权衡了一番。
“主公,臣建议,主公率部驰援颍川。”
“为什么?”袁绍目光闪动。上次听说黄琬被围时,郭图建议由审配移驻洛阳,沮授强烈反对,现在他命令已经发出,沮授却提出了和郭图一样的建议,未免有些奇怪。
“黄琬是党人名士,朝廷的太尉,曾经的豫州牧,影响非荀休若能及。他向孙策投降,孙策必然大做文章,颍川世家会有反复。没有颍川世家支持,云天、荀休若不仅难以在颍川立足,就算想安全撤出颍川也难。能与黄琬相匹敌者唯有主公,只有主公能稳住颍川形势,也只有主公能接应大军撤出颍川。”
“撤出颍川?你还是建议由荀休若屯守洛阳?”
“是的。”沮授躬身道:“主公,汝颍多奇士,孙策身边有郭嘉,周瑜身边有荀攸、辛毗,能与此数人匹敌者,唯有汝颍士人。荀休若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以他之智,以云天之勇,可保洛阳无恙。荀文若在长安,由荀休若居中联络,也便于主公与长安朝廷保持协作。云天久居凉州,通晓凉州战法,必能遏制董越、贾诩等人东进,使主公不必担心,全力以孙策交锋。”
“如果……”袁绍沉吟了片刻。“如果荀休若、云天围住了孙策呢?”
沮授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那自然是主公率主力增援,毕其功于一役。”
“公与不觉得这么做太冒险吗?”
沮授深施一礼。“主公,兵贵胜,不贵久,筑堰蓄水半月,土木刚刚完成三成,依此进度,完成之日,只怕雨季已过,徒劳无功。且孙坚匹夫之勇,不得士林之心,只有孙策有小智,能笼络士人。若能击败孙策,孙坚不战自退,中原为主公所有。若云天、荀休若围住孙策,此乃主公大业可成之良机,万万不过放过。就算有些风险,也值得一试。”
第1384章 老之将至
郭图走进许攸的大帐,许攸正在喝酒,已经半醉,斜睨着腥忪的眼睛瞅瞅郭图,一眼看到郭图手中提的长剑,嘴角撇了撇。“公则,我准备解甲归田,回南阳归隐读书,这剑用不着了,你留着吧。”
“好吧,那我就留着。”郭图笑笑,转身将长剑递给身后的卫士,又从卫士怀中取过一瓮酒,托在手中。“那这个呢,你要不要?”
许攸定睛一看,顿时两眼发亮。他抚掌而笑,起身迎了上来,接过酒瓮,吸了吸鼻子。“宜城醪,十年陈。”说完,将酒瓮举过头顶,仰头察看瓮底,见瓮底写着几个墨字,却模糊不清。许攸喝了一声,让人取灯来看。郭图拦住,从许攸手中夺过酒瓮,笑骂道:“好了,知道你属狗的,一闻就准。这酒是光和五年所藏,于今十有二年。”
许攸得意地放声大笑,摸了摸有点泛红的鼻子,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公则,不行了,自从中平四年许本初奔走,我已经有好久没有喝过这宜城醪了。中山冬酿虽好,终究不是家乡味道。恍惚间,老之将至,华发暗生,我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南阳。”
“悲春伤秋,这可不像你许子远。”郭图淡淡的说道,自行入座,拍案大叫。“许子远,我有酒,你还不备菜,更待何时?”
许攸大笑,举起手,正准备叫人,突然眼珠一转,冷笑道:“郭公则,你是来查亏空的吧?”
郭图反唇相讥。“这亏空还要查?你许子远如果没有中饱私囊,我郭图把名字倒过来写。”
许攸转了转眼睛,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命人准备菜肴,挑好的上。郭图这才露出笑容,打开封泥,给许攸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香四溢,许攸嗅了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脸陶醉,眼泪却顺着脸庞滑了下来。他也不擦,任泪水横流,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宜城醪,若能痛饮此酒一石,死亦足矣。”
郭图也不说话,只是将酒瓮推到许攸面前,自己端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许攸也不客气,举起酒瓮就往嘴里倒,一口气喝了大半瓮才放下,抹着**的胡须。
“痛快,痛快。”
这时,几个衣着华丽的侍女端着案几进来,在郭图、许攸面前布席,有鱼有肉,有葵有韭,将两张大案摆着满满的,香气喷鼻。郭图看在眼里,暗自心惊。他知道许攸会贪墨自肥,却不知道许攸做得这么放肆。看他这样子,恐怕有些民不是在筑堰,而是在为许攸种菜。韭菜容易发黄腐烂,如果从远处运来,根本满足不了许攸那挑剔的舌头。
郭图挟起一片鱼脍,蘸了些清酱,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子远,你这鼻子是不是只能闻酒了?”
许攸眼皮上翻,却不说话,只是眼神有些不屑。
“告诉你一个刚收到的消息,黄子琰投降了。”
“意料中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许攸拿起一双铜箸,在案上顿齐,夹起一块肉,正准备送到嘴里,忽然眉头一挑。“投降?公则,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是投降,不是被俘,更不是杀身成仁。”
许攸愣了片刻,将铜箸拍在案上,破口大骂。“这个伪君子,名不副实也就罢了,怎么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要了。堂堂太尉,成名多年的名士,居然向一个武夫投降?噫,一死而已,何至于此。”
郭图静静地看着许攸,一言不发,等他骂完,这才接着说道:“子远,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黄子琰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选择投降的确有不得已之处。当时休若正率部猛攻黄忠的阵地,损失达三千余。如果他不投降,只怕休若会精锐尽没,正中黄忠下怀。”
许攸眼珠转了转。“没想到黄忠还有这样的心机,看来当初未能将他招入大将军府是个失策。”
“又何止是黄忠。”郭图垂下眼皮,又夹了一片鱼脍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许攸没吭声。他听得懂郭图的意思。袁绍错失的人何止黄忠,郭嘉、荀攸、辛毗,哪个不是,就连孙家父子都不例外。如果不是袁绍当时急着抢豫州,怎么会兄弟反目,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袁术虽然死了,但孙策却成了横亘在袁绍咽喉里的一根刺,咽不下,吐不出,比袁术还要难缠。
“你刚才说我这鼻子只能闻酒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转机?”
“当然。”郭图点点头。“休若要逼孙策决战。”
“休若?”许攸欲言又止。他听得出郭图有言外之意,但他喝得实在有些多,脑子乱糟糟的。荀衍要和孙策决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见许攸反应不过来,郭图只得接着说道:“我力劝主公率主力驰援,与孙策一决胜负。可是主公犹豫……”
“且!他怎么敢?”许攸冷笑道:“他已经被孙策的战绩吓破了胆,哪里敢和孙策面对面的决战。公则,常言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身为三军之帅,却被一个少年吓破了胆,既不敢一往无前,决一死战,又不肯含羞受辱,隐忍待发,岂能不败?”
“子远,你不是主公,你无法理解主公的难处。界桥之战,他何尝有所畏惧?此一时,彼一时,不能一概而论。拳怕少壮,让年过半百的主公与刚刚弱冠的孙策短兵相接,这绝非智者所言。若是主公年轻二十岁,何至于此。”
“既不是智者所言,你为何还说?”许攸反唇相讥。郭图笑而不语。许攸见状,思索片刻,随即笑道:“我明白了。不过,你注定白费心机。”
“是不是白费心机,将来自有定论。”郭图招招手,让卫士将许攸的长剑送了过来,推到许攸面前。“可这是我们河南人绝佳战机,绝不能轻易失去。子远,我希望你能向主公负荆请罪。”他抬起手,示意许攸不要急着反驳。“你刚才说隐忍待发,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将个人的荣辱得失暂时放在一边。你希望孙策得天下吗?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我都会成为丧家之犬,只能寄人篱下,有朝一日死了,也不能归葬祖茔,只能做孤魂野鬼。”
许攸咬着嘴唇,眉头紧皱。
第1385章 许攸有奇计
袁绍在帐中来回踱步,不时看一眼案上的地图。每看一次,就忍不住叹息一次。
郭图、沮授都建议他率主力驰援颍川,与孙策决战,他却还是难以决战。奔袭是奇兵,有可能出奇制胜,也可能弄巧成拙,尤其是黄忠已经北上的情况下。他如果要驰援,只能取道新郑,中间要渡过好几道河流。这些河流虽然都算不上什么天险,却也不能涉水而过,搭建浮桥需要时间,会延滞他的行程。也许等他赶到战场时,战事已经结束了。
除非在荀衍、义围住孙策之前就出发。可是那样一来,孙策很可能会撤退,让他徒劳无功。浚仪未下,他是不可能深入豫州的,只能再次撤回来。
帐门一掀,郭图走了进来,人还没到,酒气先涌到袁绍面前。袁绍皱了皱眉,冷冷地说道:“公则好雅兴。”
郭图也不掩饰。“刚才去子远营中,小酌了两杯。”
听说许攸的名字,袁绍顿时沉下了脸,眼中怒火升腾。郭图也不急着解释,只是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袁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语气生硬地说道:“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
“知道,而且一点也不意外。从他主动要求执行筑堰任务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袁绍眯着眼睛,眼中寒光四射,凌厉逼人。
郭图不紧不慢,躬身一拜。“主公,你当初接纳子远,是因为他的德行吗?”
袁绍微怔,眼神有些游移,脸色却还是阴沉不悦。“若是平时,便也罢了,我并非不能容人。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岂能容他乱来?公则,如果你是想为他说情,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主公言之有理,决战中原,非等闲可比。许子远不识大体,就算斩了他也未尝不可。可是与主公征战在外的许子远该斩,在邺城呼朋唤友,日夜饮宴的人该怎么办?”
袁绍顿时语塞。他人在浚仪,却对邺城的情况并不陌生,审配独掌大权,在邺城一呼百应,据说夜夜笙歌,饮酒高会,尤其是孔融到了邺城之后,更是连夜饮宴,高朋满座,热闹得很。据说孔融还说什么“座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人生至乐”,把邺城搞得乌烟瘴气。
相比之下,许攸做的那点事不值一提。
大军出征,物资紧张,审配多次推脱,可他自己是怎么做的?许攸原本就不是一个以德行著称的人,他心里不爽就要发脾气,才不管对象是谁呢。杀了他很容易,寒了汝颍系的心却后果严重。荀衍正在颍川作战,要与孙策决战,听到许攸被杀的消息,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汝颍系已经分崩离析,再也禁不起任何折腾了。汝颍系坐大固然不好,冀州系坐大同样不利于平衡。
袁绍犹豫了。郭图见状,趁热打铁。“主公,子过有才无德,不为世人所重,唯主公能用其长,所以他为主公奔走,不计生死,又以主公心腹自诩,举止不免放肆。不过他忠诚无虞,智计可用。当年雍齿曾叛,高祖不计前嫌。吴汉贪杀,光武用其能战,差强人意。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既然子攸已经知错,还望主公能宽恕他这一回。”
“他能知错?”袁绍冷笑。
郭图向后退了一步,撩起帐门。帐外站着一个人,正是许攸。许攸一身单衣,敞着怀,头上没有戴冠,披散着头发,腰间插着长剑,正是他之前扔在堰上的那一口。袁绍这才想起来,当时他被黄琬投降的消息所震惊,竟忘了这口剑。
袁绍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帐门。郭图走出去,将许攸推了大帐,喝道:“许子远,放眼天下,能有几人如主公这般胸怀,容得下你这种顽劣之徒?你当好好珍惜,否则主公一怒,你悔之晚矣。”
郭图走了出去,掩上帐门。但袁绍知道他不会走远,肯定站在帐门口,以免有其他人进来。袁绍一动不动,却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许攸似乎喝得不少,酒味很浓,气息粗重,说话也哼哼唧唧,听不太懂,但袁绍和他很熟悉,知道这是他低头认错的特有反应,想起当初他们相识时情景,既有些好笑,又有些伤感。
一晃二十几年啦。当初党锢再起,他被李膺牵连,不得不以守墓为名自我禁锢,在汝阳结庐六年,是何、许攸、张邈等人常来看他,为他奔走,联络党人,形成了独属于他的势力,为他赢得袁隗器重打下了基础。何是党人魁首,许攸则是游侠代表,一手剑术惊艳绝伦。许攸虽然德行不纯,但他勇于任事,义之所在,奋不顾身,为他做了很多事。何、张邈自恃君子,有很多事不肯出手,许攸却无所顾忌,只要他开口,许攸都会去做,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他开口,只要他露个口风,许攸就能把事情做得妥妥贴贴。
思绪就是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袁绍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抬腿踹了还在哼哼唧唧的许攸一脚,喝道:“常言道四十不惑,你倒好,马上都知天命了,却还是乱来,成何体统。”
许攸尴尬地呵呵了两声,又忍不住反驳道:“那你今年五十,知天命了吗?”
袁绍眉头一扬,脸颊抽了抽。
许攸梗着脖子。“我听郭公则说,你要驰援颍川,与孙策决战?”
袁绍心中一动,问道:“不行吗?”
“行什么行?”许攸冷笑道:“就算要决战,你也应该和孙坚决战,怎么能去和孙策决战?也不怕丢了身份。”
袁绍听了,心中暗喜。许攸虽然德行不好,但智计百出,他反对自己驰援颍川必然有充足的理由,看来自己的直觉是对,这里面的确有问题,只是他还没想出问题究竟在哪儿。
“那你说该怎么办?”
“继续围攻浚仪,不过不需要将所有的主力都安排在这里,你留两万大军给我就行,其他的人,你带到中牟,做好驰援颍川的态势,引而不发。一旦荀衍、义咬住了孙策,你就越过鸿沟南下。届时孙坚担心孙策安危,必然出城,你回师截击,我再切断他的退路,四面围住。得知孙坚被困,孙策慌乱,如何还能击败荀衍、义?就算孙策侥幸取胜,损失必然惨重,赶来也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正好一网打尽。”
袁绍转了转眼珠,展颜而笑。“子远,你这一计才是真正的妙计啊。”他顿了顿,又道:“你说,哪里最适合作为伏击孙坚的战场?”
“官渡。”
第1386章 强强联手
袁绍停住脚步,目光微闪,转身走到地图前,迅速找到官渡的位置,一言不发,眼神却越来越亮,仿佛发现了宝藏。
浚仪城被阴沟水和鸿沟水三面包围。因为要筑堰蓄水,浚仪城的城东、城南都有筑堰的工地,还有大量的民和驻军,城北有大营,孙坚要想出城,只有出西门,然后沿着鸿沟水北岸而行,折向西北,在中牟东的官渡渡过鸿沟,再沿着圃田泽的东岸向南。
当年从洛阳出奔,袁绍曾经过中牟,知道这里的地形低湿,现在是初夏,圃田泽周围到处都是芦苇,藏个上万人不成问题。由官渡向南,不论是向东取道开封、尉氏,还是向西取道新郑,方圆百里之内是一片开阔地,又没有大的河流,有不少适合骑兵冲锋的地形。
只要孙坚出了城,渡过鸿沟,许攸截断他的后路,孙坚就死定了,插翅难飞。他只要将孙坚围住,就可以坐等孙策来援。就算孙策善战,能击败兵力几倍于己的义、荀衍,他的损失也不会小,来救孙坚无异于自投罗网,不救孙坚则只能看着孙坚被擒,从此背负不孝的恶名。一旦孙坚被俘,不信孙策不低头。不仅可以一洗袁谭被俘的耻辱,而且可以加倍奉还。
所以对孙策来说,救与不救,结果其实相差不大。
袁绍忍不住笑了。许攸果然智计过人,他这个办法比郭图、沮授的都强,而且基本没什么风险,成功的机率也高。孙策有可能不来救孙坚,孙坚却不可能坐视孙策被围,只要消息送到浚仪,孙坚必然出城。在城里,孙坚高枕无忧,他只能望城兴叹,出了城,在他的优势兵力面前,就算孙坚真是一头猛虎也会变成病猫。
袁绍眼珠一转,走到帐门口,掀开帐门。不出他所料,郭图果然站在帐外。袁绍招招手,把郭图叫了进来。“子远的建议,你听到了?”
郭图有些不以为然。“主公不亲自出击,我觉得休若他们围不住孙策。孙策兵力虽小,却全是精锐。他就像一个刺猬,哪怕云天、荀休若将他四面围住,也无法下口。”
“能不能下口重要吗?就算他全师赶到,我们一样可以重创他。”许攸嗤之以鼻。“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敢来。兵法云:致人而不致于人。又云:百里争利,必蹶上将军。我们以逸待劳,何惧之有?”
郭图哼了一声,无言以对。袁绍看在眼里,心花怒放,用力拍拍郭图的肩膀。“公则,你说得没错,论奇计,还是子优为先。”
郭图拱手道:“主公英明。不过如何才能让孙坚相信孙策危急,还需要好好做一番文章。”
袁绍微微颌首。“没错,这篇文章就要由公则人来执笔了。”
“此乃臣之本份。”郭图又道:“主公,沮公与擅长从大局着眼,不如请他一起来商议,定可查漏补阙,有所裨益。”
袁绍诧异地看着郭图,心中隐隐不安。郭图心知肚明,随即笑道:“主公,沮公与之子在颍川,如果误以为主公要弃颍川诸军不顾,他可能有疑虑。让他参与,可安其心,以免节外生枝。”
袁绍释然,连连点头,让侍卫去传沮授。时间不长,沮授赶了过来。见许攸在帐中,衣衫不整,满身酒气,颇有些意外。可是听了许攸的计划之后,他略作思索便点头表示同意。
“许将军此计甚妙。”
“公与可有要补充的?”袁绍主动问道。许攸却不以为然,昂着头,抚着颌下短须,佯作不见。
沮授想了想,提出一个补充意见。
洛阳是故都,黄琬虽然是袁绍的盟友,配合袁绍出兵颍川,但他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太尉,洛阳也一直控制在朝廷的手里,黄琬出兵私自配合袁绍,也可以理解成朝廷与袁绍连横。现在黄琬失利,朝廷不可能坐视洛阳沦陷,一定会派重臣来接管洛阳。若此人与袁绍同心,那当然没什么问题,万一此人与袁绍不同心,那洛阳就可能成为袁绍的肘腋之患,牵制袁绍的行动,让他不能全力南下。因此,袁绍当趁朝廷没有收到消息之前挥师西进,抢占荥阳、敖仓等要塞,以窥形势变化。
荥阳离中牟只有七八十里,一旦孙坚出城,骑兵半日可至,步卒一日可至,袁绍移师荥阳并不会影响伏击孙坚的计划,反而能掩盖真正的战术目的孙坚肯定会派斥候出城打探情况,等他发现袁绍是为了争夺洛阳的时候,他就会放松警惕,忽略了袁绍伏击他的可能。
“好,此计正得兵法虚实之妙。”袁绍拍案叫好。
郭图也赞了一声:“没错,孙坚不知道审配正在赶往洛阳的路上,黄琬失战,主公担心洛阳有失,移师抢占洛阳,合情合理,全无破绽。此计虚实参半,难辨真伪,真可谓妙手天成,实乃大家手笔。”
沮授连称不敢。许攸虽然什么也没说,却着实打量了沮授两眼,眼中难得地露出了赞赏之意。他不甘示弱,仔细想了想,也提了一个建议。
浚仪以南的开封、尉氏两县已经在袁绍的掌握之中,西侧的宛陵、新郑还在黄琬的旧部手中,并不由袁绍直接控制。且新郑西就是山区,利于步卒,不利于骑兵。依常理计,袁绍驰援颍川宜取道开封、尉氏,孙坚、孙策宜取道新郑、宛陵,袁绍可在开封、尉氏虚张声势,却在新郑以西的山区伏兵,待孙坚、孙策经过时,伏兵尽出,一击必中。
袁绍反复斟酌,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好,简直无隙可击,不禁笑出声来。
郭图、沮授和许攸你一言,我一言,一个周密的计划迅速成形。得到袁绍的同意后,由郭图执笔,拟定了一个作战计划,派人送往颍川,命义、荀衍配合行动,布一个大局,逼孙坚、孙策父子入彀。考虑到这个计划关系到袁绍能否击败孙氏父子,夺取中原,不能有任何闪失,袁绍决定派张率领大戟士走一趟,并顺路查看一下地形,选择利于骑兵作战的战场。
在去卑受挫,于扶罗阵亡后,胡骑不适应中原地形的劣势已经不容忽视,为避免重蹈覆辙,选一个理想的地形便成了能否发挥骑兵优势的先决条件。那些乌桓人、鲜卑人没有这样的见识,张通晓骑兵战法,是担任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
张领命,带着大戟士赶往颍川。
第1387章 增灶
孙坚站在高台上,看着远处的袁军大营,一动不动。
弘咨站在一旁,有些焦灼。孙坚日落前就站在这里,现在天色已经大黑,连晚饭都没吃。他饥肠辘辘,却不敢提醒孙坚。孙坚平时还好,沉默的时候就像一头睡虎,一旦被人惊扰会非常暴躁。
“伯夏,你没觉得有问题?”孙坚拍了拍栏杆,突然说道。
“什么问题?”弘咨很茫然。孙坚叫他上来,他也觉得有问题,可是看了半天,他还是没看出问题所在,又不敢轻易发问。此刻孙坚主动问起,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些窘迫。终于要揭晓答案了,但他却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袁绍调兵了。”
弘咨很惊讶。“调兵?”
“是的,而且调动的兵力不小,至少有一万,有可能更多。”孙坚背着手,来回踱步,不时扭头看一眼城外的大营。“下午埋锅造饭的时候,我就觉得有问题,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就等斥候的消息。”
弘咨也紧张起来。他知道孙策正在颍川作战,而他们的任务就是牵制袁绍的主力,为孙策创造战机。颍川有黄琬,有荀衍和义,孙策已经以寡敌众,如果袁绍再调兵入颍川,孙策很难应付。孙坚这么紧张,自然是担心孙策的安危。可是他的责任却是阻止孙坚出城。孙策安排孙坚驻守浚仪,就是让他守城。一万多人守城绰绰有余,出了城,面对袁绍的优势兵力,孙坚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孙策的命令是不管袁绍是去是留,孙坚都不能出城。
“将军,何以见得?会不会是疑兵之计?”弘咨一边说,一边给身边的随从打手势,让他去请军谋秦松来。他可以劝慰孙坚,让他不要太急躁,但军务上的事还要由秦松出面,他不擅长此道。
“炊烟啊。”孙坚有些不耐烦。
“炊烟数量很正常啊。”
“数量正常,但时间短了不少。”孙坚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你还记得孙膑减灶诱庞涓吗?”
弘咨眨眨酸胀的眼睛,明白了孙坚的疑问。普通将士一日两餐,早上是日出后,晚上是日落前,为的是利用天光,减少柴薪消耗,与他们在家时的作息也相似。中午是不生火做的,最多吃点干粮。如果炊烟的确有问题,那袁绍的人马至少已经离开一天,此刻已经在三四十里以外。
浚仪城被四面围住,最近城外又在筑堰,对斥候打探消息非常不利。除非有重大变故,斥候不会冒险进城,就算必须进城也要等天黑,白天是不行的。这就造成了城中消息迟缓严重的局面,滞后一天两天都很正常,三五天也不意外,严重时甚至会完全断绝。
可是浚仪到颍川只有百里左右,如果是急行军,一天就能到,正常行军也不过三到四天。奶可能颍川战事已经结束,这边还没收到消息。这种等待最让人煎熬,不仅孙坚深受其苦,弘咨也不例外。
如果孙策失利,豫州易手,作为豫州最北端的要塞,浚仪也无法独善其身。
“应该……不会吧?”弘咨犹豫道:“也许是雨季将至,而城外的围堰却还没有完工,袁绍见破城无望,要撤退?”
孙坚没有说话。弘咨说的的确有可能,但行军作战谨慎为先,宁可往坏处想,不可寄希望于侥幸。如果袁绍真是撤兵,那当然没什么问题。如果袁绍不是撤兵,而是增援颍川呢?孙策只有不到两万人,出身黄巾的屯田兵能守城不能野战,如果袁绍要在颍川与孙策决战,孙策在兵力上的劣势足以抵销他其他方面的优势,情况不容乐观。即使孙坚对儿子有信心,也不相信孙策能击败有三倍兵力优势的袁绍,尤其是袁绍还有一万胡骑。
孙坚曾在凉州战斗过,他清楚骑兵的威力,也清楚颍川的地形适合骑兵冲锋。
过了小半个时辰,秦松赶来了。他同意孙坚的判断,他也注意到了同样的情况。傍晚时,城外炊烟的数量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时间短了不少。时间短了,说明釜里的食物少了,也就是吃饭的人少了,这些人可能就是袁绍撤走的兵力。增灶,只是为了掩饰真相。
“将军也不必着急。镇北将军明于军机,身边又有郭嘉那样熟悉颍川地形的谋士,袁绍要想击败他可没那么容易。”
“如果袁绍要强行进入汝南呢?”孙坚反问道:“汝南可是袁氏故郡,虽然不少人被伯符赶走了,可是心向袁绍的人还是很多。庞山民对颍川世家那么优先,荀衍入颍川,支持他们的人还是如雨生新笋,数不胜数。”
秦松暗自叹息。他心里也很紧张,脸上却不露破绽,甚至还有几分笑容。“即使如此,那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镇北将军有足够的时间通知我们。”
孙坚点点头。秦松说得有理,这事不能急,急了容易出错。他转身叫来祖茂,让祖茂安排一些亲卫出城。这些亲卫大多出身淮泗游侠,武技好,身手矫健,让他们出城打探消息,一旦与袁军的斥候相遇,生还的希望更大。
祖茂不敢怠慢,立刻去安排。秦松和孙坚又聊了一会儿。他们几天前收到的消息是孙策在颍阳一带与义、荀衍对峙,黄忠在鱼齿山一带与黄琬对峙,结果如何,他们还不清楚。袁绍突然调动兵力,有可能和颍川的形势有关,而且应该是对孙策有利的形势。黄琬等人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如果不是战局吃紧,袁绍根本无须增援。
秦松生怕孙坚着急,有一个担心没说:袁绍增援颍川也可能是孙策被困住,袁绍看到了一战决胜负的希望,这才集结重兵,务必要致孙策于死地。孙坚疼子,如果知道孙策可能有生命危险,他会不顾一切的出城,谁都劝不住。
希望并非如此。秦松悄悄地捏紧了拳头,暗自祈祷。如果孙策真被袁绍围住了,孙坚出了城,这一战必败无疑。雨季将至,袁绍难以为继,撤兵在即,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僵持了几个月,胜或负,生或死,也许就在这几天内见分晓。
半夜时分,祖茂亲自带队,和百余名淮泗游侠儿悄悄的出了城。他们将盔甲武器包在牛皮里,**上身,只穿一条牛鼻,出南门,潜入鸿沟,顺水而下,穿过筑堰的工地上,进入浪荡渠,到下游再上岸,然后分作四组,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1388章 最后一战
几万大军的行踪很难完全掩藏,祖茂只用一天时间就确定了袁绍的去向。出于谨慎起见,祖茂不顾危险,赶到中牟以西,亲眼看到了正在向荥阳急行的大军,这才返回浚仪向孙坚报告。
得知袁绍不是去颍川,孙坚算是放心了些,但他还是没有完全放心。袁绍去荥阳干什么?荥阳是黄琬控制的地区,黄琬本人正在颍川作战,是袁绍的盟友,袁绍总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抢黄琬的地盘吧。
这个疑惑很快也解开了。孙策传来消息,黄琬被黄忠困在鱼齿山三天,主动投降了。
消息是五天前从颍川发出的,信使在城外转了三天,终于找到机会进城。孙坚、秦松看完这个消息,这才理解了袁绍为什么会分兵去荥阳。黄琬被擒,洛阳无主,袁绍决定亲自坐镇洛阳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就算他不想完全占领洛阳,与朝廷撕破脸,占据荥阳,控制成皋、敖仓这两个战略要地也是必然的选择。
虚惊一场。
危机解除,两天没能好好休息的孙坚回到内宅,躺在床上,想补个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脑子乱得很,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就是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吴夫人很快发现了孙坚的异常。她命人准备了一些酒,坐在榻边,拍拍孙坚的肩膀。“文台,你这两天太紧张了,起来喝两杯再睡。”
孙坚坐起,从吴夫人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吴夫人提着酒壶,又给孙坚斟了一杯。“慢点喝,没人跟人抢。喝得太快也易醉,对身体不好。”
孙坚点点头,第二杯酒端在手中,迟迟没有入口。他调整了一下思绪,把这两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吴夫人听完,轻声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怕被伯符比下去,没面子,对吧?”
孙坚眨眨眼睛,尴尬地挠挠头。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但夫人所言也不错,他的确有点这外意思。黄忠是南阳人,当初他入南阳,听说黄忠武艺不错,曾有招揽之心,只是因为杀张咨在先,黄忠义不肯屈,这才错过。当时他也只是觉得遗憾,并没有想太多。毕竟黄忠不过是一个贼曹吏,得失并不重要。如今黄忠成了孙策的部下,立下如此大功,足以证明孙策有识人之明,也证明他当初没有看到黄忠真正的潜力。
“是啊,你看我有什么用,这车骑将军都是伯符挣来的。”
吴夫人瞅瞅孙坚,莞尔一笑。“文台,我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当然可以。”
“你希望伯符,不仅是伯符,还有仲谋他们几个,包括尚香在内,你是希望他们超过你,还是不如你?”
孙坚想了一会儿,也笑了起来。他明白吴夫人的意思。孙家是寒门,要想成为真正的世家,甚至像孙策希望的那样更进一步,建立属于孙氏的天下,仅靠他是不够的,甚至仅靠孙策都不够,要更多的人才,一代更比一代强。哪个世家是一代人就能建立的,都是父子相继,连续几代人的努力才有可能成功。
“是啊,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就是嘛。”吴夫人拍拍孙坚的肩膀。“喝了这杯酒,好好睡一觉,守住浚仪城,你就为孙家立了大功。文台,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战了,好好打,打出你的威风,让后世子孙都记得你。”
“最后一战?”孙坚嗤的一声笑了。“就算这次能打败袁绍,占据中原,也不会是最后一战。天下大乱,袁绍只不过是实力最强的一个而已,就算他败亡了,还有公孙瓒、曹操,哪能是最后一战。我刚到不惑之年,含饴弄孙是不是太早了?”
吴夫人摇摇头。“你忘了朝廷的诏书吗?此战若胜,我们孙家就坐稳了三州,朝廷岂能不防,调你去长安为卫尉既是纳质,也是削弱孙家的力量。”
孙坚叹了一口气,双手抱在脑后,一时出神。对去长安任卫尉的事,他一直很犹豫。他当然清楚去长安是做人质,但他又无法拒绝。他不是孙策,即使是现在,他依然不觉得孙策有鼎立新朝的能力。一个袁绍就让他捉襟见肘,朝廷又是何等庞然大物?别看朝廷现在困窘,迁居长安,可是四百年积威犹在,人心思汉,关中又是形胜之地,左揽幽并,右揽交益,只要几年休养生息就能缓过气来,届时挟幽并凉精兵东进南下,孙策挡得住吗?
袁绍只有一万胡骑,孙策已经无力进攻,只能防守。等幽并凉全部集结在朝廷的战旗之下,十余万精骑,铺天盖地,如黄河之水,滚滚而下,瞬间就可以吞没江东。
他在凉州战斗过,他知道骑兵的威力。
“这小子心太大了。”孙坚叹息道:“少年成名,将来难免受挫啊。”
“怕什么,不是还有你这个父亲么?”吴夫人轻抚孙坚的脸庞。“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他的父亲。只要你们父子同心,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啊。”孙坚无声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鼾声轻响,气息平稳。
吴夫人看着孙坚,露出欣慰的笑容。作为夫妻,她最能理解孙坚的心情,也只有她能看出孙坚自豪下的失落,粗暴下的疼爱。孙策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安排她随孙坚来浚仪。这父子俩互相关心,却谁也不肯表露,只会默默的为对方付出。
也不知道孙策现在怎么样了。孙坚在城里,孙策却在颍川与敌人野战,相比之下,他比孙坚的处境更艰难。战场凶险,对手还有来去如风的骑兵,他能应付得来吗?知子莫若父,孙坚说得有道理,孙策心太大了,这几年发展得又顺利,难免会少年轻狂。战场凶险,他又和孙坚一样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万一轻敌受挫,如何是好?
吴夫人心里有些乱。见孙坚睡着了,她起身出了门,来到侧院。孙尚华正与弘咨说话,孙尚华抚着肚子,面色微红,弘咨伏在她身前,脸贴在她的小腹上,满脸喜色。吴夫人一愣,随即喜道:“尚华有了?”
听到吴夫人的声音,弘咨连忙起身行礼。孙尚华也有点不好意思,起身迎了上来,扶着吴夫人的手臂,羞怯不已,低声说道:“月事一向很准的,这次迟迟未来,想来是有了。不过还没请医匠诊断,没敢告诉阿母。”
“这是好事啊。”吴夫人喜不自胜,拍拍孙尚华的手臂,挤挤眼睛。“看来这胡人的神仙还是有用的,拜拜没坏处。”
孙尚华连连点头,又道:“可不能让大兄知道。我听尚英说,他对这胡人的神仙反感得很呢。”
第1389章 见微知著(求推荐票)
孙策弯着腰,借着营栅的掩护,来到阵前的哨楼。两个射手正蹲在哨位上,一动不动。阵前狙击手两人一组,轮流做射手和观察手,射手负责远处,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观察手负责近处,要耳听八方。
孙翊伸手拍拍观察手的肩膀。“唉,挪挪。”
“嘿,二将军,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吗,我们这儿危险,你不能来。回去吧,回去吧,多吃点肉,等你毛长齐了再来。”观察手一边说着一边划拉手,示意孙翊赶紧走。孙翊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笑骂了一句:“你竖子比我大几岁,敢在我面前充汉子,不信脱了裤子看,你那小虫上有几根毛。滚一边去,我大兄来了。”
观察手压低声音,嘎嘎笑道:“别说你大兄,就是令尊车骑将军来了,我也不能让啊。你……你大兄?”那射手一愣,突然反应过来,转身一看,见孙策蹲在一旁,吓得一咆哮,脚一软,也不管旁边就是水塘,直接跪在里面,伸手就抽自己的嘴。“将军,我……”
孙策摆摆手。“行了,有什么情况?”
“没有。”观察手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个空间。射手顶着草编的伪装,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看到孙策挤到身边,他转头打了个招呼,随即又回过头,继续看着远处。
孙策看了一会儿,远处义的大营很安静。孙策的耳力很好,目力却不算突出,尤其是和这些射手不能比。看了半天,他只能看到义的大纛,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问了几句,观察手也觉得奇怪,义在对面立营四五天了,一直没有进攻的迹象。孙策心里有些犯嘀咕,按捺不住,这才亲自赶到阵前来查看。
“这西凉羌狗,又憋什么宝呢?”孙翊看着远处,嘀咕了一句。“我说,你们这几天就一点儿情况都没看着?”
“真没有,别说看着,听都没听过。”观察手一边说一边比划,即使是孙策在前,他也不怎么紧张。他原本是孙翊的近卫,曾随孙翊一起向陈王宠学射,对孙氏兄弟很熟悉,不像其他人一样紧张。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咦,对了,前天还是大前天,我好像听到人说过,他们看到一队骑士进了大营。”
“骑士进大营不是很正常吗,一天得有好几回呢。”
“是啊,骑士进大营很正常,可是那些骑士每个人的兵器都用黑袋子包着。唉,二将军,别动手,你等我说完。那些黑袋子和匈奴骑兵常用的袋子不太一样,更大,那里面的兵器看起来不像普通的矛,也不像普通的戟,唉,究竟是什么,我们也说不下来,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孙翊抬手要打,孙策伸手拦住。“别急,你再仔细想想,是听谁说的?”
那观察手转着眼珠,半天没想起来,一直没吭声的射手突然插了一句。“李广曲的丁大目。”
一听丁大目这个名字,孙策也想起来了。他不仅知道这个右眼特别大,目力一流的射手,还记得李广曲的阵地不是固定阵地,他们是在外游弋,专门负责捕杀对方斥候的。他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径直来到射手营。强弩校尉谢宽正在营里安排任务,见孙策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孙策也没多说,让谢宽把丁大目最近几天的阵地指给他看。谢宽找出记录,在地图上标注出来了。孙策一看,丁大目大前天的阵地在龙渊北,前天的阵前地在西不羹城,都在义大营的北侧。
“丁大目人呢?”
“出任务了,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将军,有什么事?”
“他前两天的报告里有没有提到一队骑士,武器用黑袋子包着,与常见的黑袋子不太一样。”
“说了,不过只是感觉,没有任何证据。本来嘛,黑灯瞎火的,只有一点儿月光,连人马都看不清楚,还能看清包矛头的黑袋子有什么不同?看到那队骑士的斥候多了,至少有五组,别人都没感觉,就他有感觉?虽说他丁大目眼力好,也不至于好到这个地步吧。将军,他指定是看错了。”
孙策也觉得不太靠谱。义手下有几千骑兵,安全起见,都是成百上千的出营巡逻。为了避免兵刃反光,通常都会在矛头、戟头上套上黑色的布袋、皮袋。这两天晚上有月光,但隔着那么远,就算能看到兵器的影子,也很难看得那么清楚。
两军交战,斥候、狙击手时刻都面临生死危机,精神高度紧张,出现失误也是常有的事,甚至有夸大其事,虚报功劳的,同僚之间吹牛的更是常见。
孙策关照谢宽,等丁大目回来,让他到中军去一趟,便离开射手营。他回到中军大帐,心里还是有些犯疑,便把这件事和郭嘉说了一遍。丁大目来时,他未必会在营中,郭嘉却肯定在,让他好好问问尹大目。
郭嘉听完,沉吟良久。“将军,这些骑士出现的时机很巧啊。”
孙策点点头。他也觉得很巧,所以才特别上心。义逼了上来,却迟迟没有发动进攻,非常反常。从时间上来看,这些骑士的出现时机非常巧,也许就是义没有进攻的原因。
“将军,我们假设一下,如果这些骑士是义、荀衍没有进攻的原因,那这些骑士带来的可能是什么?”
孙策略加思索。“袁绍的命令。”
“没错。什么样的命令,会让袁绍安排近千骑护送?”
孙策没吭声,但他听懂了郭嘉的意思。如果郭嘉的猜想成立,这很可能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只是被对方非常用心的掩饰了。不仅趁着夜色入营,而且消除了可能暴露身份的甲胄、旗号,甚至可能特意张了一个圈。从浚仪到这里,最直接的位置是东北,不是西北。
“很巧,我知道袁绍麾下有一支骑兵,人数近千,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们的兵器。”郭嘉摇着羽扇,笑盈盈地说道:“将军,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大戟士。”孙策一字一句的说道,心头却一阵阵发紧。张所领的大戟士是袁绍的亲卫骑,两军交战之际,让这样的精锐骑士护送一个消息,这个消息绝对是关系到整个战场的重大消息,或者是一个重大的作战计划。
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第1390章 以我为主
孙策和郭嘉相对而坐,姿势基本相同,就像照镜子。只不过孙策穿着甲胄,身材壮实威猛,郭嘉虽然年长,最近锻炼得也不少,面色红润,但比起孙策来,他还是显得很文弱。
“义、荀衍逼上来寻求决战,却围而不攻,有两种可能:一是信心不足,准备不够充分;一是有其他因素出现,计划有变。”郭嘉摇着羽扇,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骑士是关键。如果我猜想属实,那颍川战场就不是孤立的,而是受三百里之外的袁绍控制。对我来说,有利有弊。有利的是袁绍多谋寡断,又远在浚仪,反应迟缓。弊端也很明显,我们不仅要考虑颍川战场,还要考虑浚仪战场。”
孙策没说话。他和郭嘉有一样的担心。孙坚守浚仪城绰绰有余,但出了城就没什么胜算了。如果袁绍将两个战场整合在一起,通盘考虑,双方总兵力的差距更加明显,尤其是骑兵。袁绍有近万精骑,可以长途奔袭,他却以步卒为主,即使像夏侯渊一样急行军,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他也需要至少两天时间。
何况喜欢急行军的夏侯渊已经提前领了盒饭。他当初伏击夏侯渊就是因为他知道急行军的弊端。现在让他们父子学夏侯渊,这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他不希望出现这样的事,但他更清楚,这样的事出现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他只是还不知道袁绍的具体计划而已。
怎么办?孙策抬起眼皮,看着郭嘉。
郭嘉抬起手,捏着眉心。“不急,等我再想想。这些骑兵可能是大戟士,也可能是荀衍故弄玄虚,逼我们主动进攻,他好以逸待劳。”
孙策点点头。这个可能也是存在的,荀衍统兵经验也许不多,但他绝非普通将领,这些虚虚实实的手法玩起来也很溜。即使是在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对手,攻和守都截然不同。进攻的一方掌握主动权,却也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和伤亡。防守的一方固然有些被动,但以逸待劳,节省体力,阵势维持也更容易,伤亡会小得多。如果能引诱对方攻击自己的坚阵,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尤其是荀衍所领以黄琬旧部屯田兵和颍川世家部曲为主,以守代攻对他有利。
孙策看得出来,信息不足,聪明如郭嘉一时也难以决断。他想了想,做了一个决定。“奉孝,与其绞尽脑汁,猜测袁绍、荀衍会怎么布局,不如想想如果我们主动进攻,他们会如何应付。任他千招来,我只一招去,以快打慢,以拙破巧。”
郭嘉表示赞同。“将军说得有理,袁绍兵虽多,但称得上精锐的却有限。我们兵虽少,却皆是精锐,与其猜来猜去,不如集中兵力,攻其必救,逼他跟着我们的节奏走。不管荀衍在打什么主意,他所领屯田兵和世家部曲战斗不强却是事实,我们先拿他开刀。”
孙策站了起来,摇摇头。“不,先攻义。”
“先攻义?”郭嘉有些迟疑,神色间不太赞同。
孙策明白他的担心。先弱后强是兵法常识。荀衍部战力不强,斗志不坚,一旦遭受猛攻,崩溃的可能性很大。荀衍部崩溃,义士气受挫,孤立无援,战力也会大打折扣。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有义在侧,荀衍就有希望,说不定能坚持更长时间。双方兵力差距明显,一旦让荀衍熬过这段时间,击溃战打成了缠斗僵持,反可能会给义趁火打劫的机会。
既然要强攻,不如找最强的对手号称河北第一名将的义,打击对方的士气。就算损失比较大,就算退往许县、长社一带,调屯田兵助阵也能支撑一阵。义受创后,剩下的荀衍部战斗有限,危险系数小得多。
战术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区别只在合不合适。义的部下号称精锐,但孙策相信自己的部下更胜一筹。如果一开战就先击破义,对双方士气的影响应该远远大于击败荀衍。
听完孙策的想法,郭嘉没有反对。他只是提议让满宠、徐盛进兵浚仪,牵制袁绍的兵力。不管袁绍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能让他太如意。让水师进击,哪怕是虚张声势,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可惜青州一直没有消息来,如果甘兴霸他们能及时赶到,我们又多一分胜算。”
“别想那么多了。”孙策站了起来,拍拍腰间的项羽刀。“我有信心击败义,击败袁绍。你也要有信心战胜荀衍,战胜你从叔郭图。”
郭嘉大笑,随即招军谋们推演战斗过程,尽可能避免重大破绽。再大胆的计划都是建立在实力基础之上,人的主观能动性有积极作用,却不可能脱离客观规律。
大战在即,孙策将鲁肃、董袭等将领都招到中军大帐,参与军谋处的推演,让他们清楚自己的任务,以便临时应变。一旦开战,双方几万人搅在一起,相互之间相距几百步到数里不等,即使在旌旗战鼓传递命令,总会有延迟,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能断绝联系,只能靠将领的主观判断。在这种时候,每个将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非常重要。只有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有可能发挥更多的力量,打败对手,实现预期的战斗目标。
四五十人商量了大半天,连晚饭都是在一起吃的。军谋和将领们同席而坐,一边吃还在一边讨论,完全没有人顾及食不语的圣人教诲,说得情绪激动,拍案砸碗的不在少数。
半夜时分,方案敲定,各营将领纷纷回营准备。想到明天凌晨就要主动出击,孙策和郭嘉相对无语,心头都有些沉甸甸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战,就不可能再停下来考虑了,就算错了,就算知道面前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将军……”郭嘉欲言又止。
“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孙策笑道。明天他要带着亲卫营临阵交锋,郭嘉留在大营里坐镇中军,胜负难料,能不能活着见到对方都是一个疑问。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是明摆的,即使是郭嘉也很紧张。
他和郭嘉一样紧张。但他知道紧张与事无补,反倒坦然得多。郭嘉紧张是因为不可控因素太多,他不紧张,是因为他相信一点,他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使是义想击败他也没那么容易。
“将军,虽然士气宜鼓不宜泄,可是我还要提醒你一句,万一形势不妙,不要勉强。就算放弃豫州,退守江东,我们还有机会重振旗鼓,卷土重来。”
孙策大笑。“放心吧,我也许无法击败义,但是我想走,义也拦不住。”
郭嘉点点头,正想再说点什么,郭武走了进来。“将军,李广曲的尹大目来了。”
第1391章 棋逢对手(撒哈拉渔夫2打赏加更)
尹大目脸色苍白,走路时一瘸一拐,脸上还有血迹。他向孙策、郭嘉行了礼,还没说话,肚子就咕噜咕噜一阵叫。
“还没吃饭?”
“刚回营,还没来得及吃,听说将军有事找我,我就赶来了。”
孙策立刻让人准备饭菜。军谋、将领们刚散,有一些剩菜。“虽然是剩下的,不过都是干净的,不要嫌弃。要不要来点酒?”
“唉,那感情好。”一听有酒,尹大目顿时兴奋起来,搓着手,馋涎欲滴。
孙策笑笑,命人取一升酒来。不等菜送来,尹大目取过酒杯,连饮两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就像活过来了一般,话也多了起来。“不瞒将军和祭酒说,今天差点就回不来了。”
孙策心中一紧,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郭嘉问道:“是遇到高手了,还是对方在围剿斥候?”
尹大目眨了眨眼睛。“是遇到高手了,不过关键还是人太多,尤其是骑兵,来回奔驰,我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一旦暴露就很难跑掉。我的观察手为了掩护我,很可能阵亡了。”他拍拍自己的伤腿。“我跑得太急,摔了一个跟头,扭伤了腿。”
郭嘉又询问了几句,侍从送来了饭菜。尹大目坐下吃饭,郭嘉暂时停止询问,脸色却不太好看。追杀斥候通常是为了截断消息,看来荀衍、义是准备长期围困,断绝他们和外界的来往。他们兵少在内,荀衍、义兵力多在外,又有骑兵,论信息封锁,当然是对方有优势。
尹大目吃饭很快,风卷残云,一会儿功夫就将一大碗饭和几碟菜吃得干干净净,碗碟干净得像舔过似的。他又举起酒杯,将剩下的酒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
“将军,祭酒,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抓紧时间问,有酒鼓劲,我现在正精神。过了这劲就要犯困了。”
郭嘉笑骂道:“少在这儿装孙子,好好回话,待会儿带一升酒回去当夜宵。斥候营是我带出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规矩?观察手受伤,你明天要重新配对,至少要休息一天。”
尹大目尴尬地一拍脑袋。“我把这事忘了。对对,祭酒你以前可是我们的头儿。”
说了几句闲话,尹大目放松了不少。郭嘉随即问起几天前的那队骑兵。尹大目听了,用力一拍大腿。“要说祭酒你不是寻常人呢,我和那么多人说过,都当我胡说,就连谢校尉都没当回事,只有祭酒明事理。那队骑兵大概有千人左右,从西北而来,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就连这罩矛头的黑袋子也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只是感觉有点不同。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这些骑士绝对不是普通骑士,应该是精锐。”
“为什么?”
“这些骑士训练有素,每个人坐在马背上都跟长矛似的,腰背挺直。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他们的武器都握在手里,直立着,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在马鞍上应该有放尾镦的东西。”
郭嘉点了点头,看了孙策一眼。孙策听得明白,知道郭嘉的猜测**不离十,那些骑士应该是大戟士,就算不是大戟士也是袁绍身边的汉军精锐骑士。匈奴人散漫,军纪不如汉军严整,就算是匈奴人的精锐,他们也不会如此整齐划一。匈奴人又喜欢骑射,长矛不是他们的标配武器,就算有,也不会每个人都在马鞍上准备放置矛戟尾镦的东西,大多提在手中。
问完话,郭嘉又赏了尹大目一升酒,尹大目欢天喜地的走了。孙策和郭嘉商量了一下,更加坚定了主动出击的信念。坐等只会更加被动,主动出击还有可能打乱对方的节奏。
荀衍站在帐中,靠在案上,眼神闪烁。
几个俘虏跪在他面前,大多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们都是今天刚刚被俘虏的孙策军斥候、射手,情况已经问过几遍了,基本雷同,没有什么新意,只有一点:一个俘虏说,他们前几天在龙渊北伏击,看到了一队骑兵,他的同伴尹大目说那些骑兵不正常,不像是天天能见到的匈奴人。
荀衍知道这个俘虏所说的骑兵是谁,但他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传到孙策、郭嘉的耳中。俘虏说没人相信尹大目,射手营的校尉也不信,每个人都觉得尹大目是看花了眼,要不就是吹牛皮,所以这个消息应该没有上报。
没有上报,就不会泄露。可万一要是上报了呢?
荀衍犹豫不决。他挥挥手,让人将俘虏带出去继续询问。这些斥候都是郭嘉训练出来的,不仅武艺精湛,而且精通潜伏、刺探等技能。荀衍很想将他们收为己用,但他同时也要防止这些人假装答应,一有机会就逃回去。这样的事之前就发生过,尤其以出身江东的斥候为最,这些人以孙策的子弟兵自居,宁死不降,要不就是假装投降,一转身就杀人逃跑。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脚步声,义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荀衍知道张和义有并肩作战的经历,关系不错,对他们一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他请二人入座,把刚刚问出的消息说了一遍。张沉思不语,义说道:“知道了又如何?就这么远远一瞥,孙策能猜出什么?”
“郭嘉聪明果决,见微识著,他只要抓住一点线索就能推断出很多事。”荀衍看了一眼张。“郭嘉负责情报,他肯定知道和大戟士。如果被他猜到这一点,主公的计划就瞒不住了。”
张叹了一口气。“百密一疏,责任在我。”
“不必过于自责。谁能想到对方斥候会有目力这么好的人。”荀衍摆摆手,安慰了张两句。“再说了,我们已经将四面围住,郭嘉就算猜出我们的计划也没用,他只能主动进攻,所以我们只要做好迎战战的准备就行了。”
义微微颌首。猜太多没什么意义,别说只是一个斥候的意见,就算郭嘉安排了人在袁绍身边,也不可能左右袁绍的想法。计划当然很重要,但胜负最后还是要靠手中的刀来决定。
“休若,你觉得孙策会先攻谁?”
荀衍看着义。“当然是将军你。”
“我?”义撇了撇嘴,忍不住笑出声来。“常言道,以强击弱,以长击短,孙策不至于如此孤陋寡闻,以为我的部下还不如黄琬的屯田兵吧?”
荀衍笑笑。“道者反之动。孙策用兵向来喜欢用奇。任城之战时,他违反用兵常识,抛下主力步卒,亲率骑兵出击,这才打得袁显思措手不及。这一次,我想他积习难改,还会这么做。况且将军虽强,八百西凉劲卒称雄河北,孙策手中的武卫、武猛两营也不弱。孙策好勇斗狠,将军是他最好的目标。”
义眨眨眼睛,嘴角微微上挑。“没错,我也听说过武卫、武猛两营精锐,早就想会会他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出手,请休若、为我掠阵。”
第1392章 翻手为云
荀衍垂下眼皮,看着手中的酒杯不说话,眉宇间的忧虑浓得化不开。义很诧异,不知道荀衍又在弄什么玄虚,只好求助地看向张。他不惧战斗,但是他实在搞不懂这些名士肠子里的弯弯绕。张虽然也是武将,但他读书多,和儒生名士走得很近,应该能理解荀衍的心思。他又是袁绍派来传令、协助作战的亲信,本来就负有协调他和荀衍关系的责任。
张轻咳一声:“两军交战,生死胜负,也不可疏忽。将军之勇,荀将军之智,都是主公寄予厚望的倚仗。常言道,谋而后动,计而后战,将军与孙策临阵交锋之前,不妨先听听荀将军的谋划。”
义尴尬地点点头,心里却有些恼火。他是主将,荀衍是副将,现在荀衍却摆出主将的谱,不仅把他和张招到大帐里来说事,还要让他主动请教排兵布阵,夺权的企图也太明显了。这些颍川人果然眼高于顶,将来得了势,谁能和他人抗衡?
“言重了。”荀衍抬起眼皮,微微一笑。“我怎么敢定计,只是有一些小的建议罢了。”他挥挥手,几个侍女走了进来,手里捧着酒瓮和食案,大帐里顿时香气四溢。“本来应该到将军帐里议事,只是刚刚得了一些好酒,数量有限,到将军帐里怕是不够,只好斗胆将二位将军请到这儿来。将军,你不会介意吧?”
义转怒为喜,吸吸鼻子。“不会,不会。休若,你真是太客气了。叨扰你几次了,本该回请你,奈何囊中羞涩,什么也没有啊。”
荀衍笑笑。“将军,你也别急着推辞,这欠债总是要还的。你现在没有,等击败了孙策不就有了?说句不妥当的话,如今冀州吃的用的,包括我们行军作战用的武器、军械,哪一样好东西不是来自荆豫扬三州?等你击败了孙策,这战利品就让人眼红,你到时候要是不分点给我,可别怪我到主公面前告发你。”
义被荀衍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放声大笑。“休若啊,你也太小看我了,真要能击败孙策,我怎么能忘了你?见者有份,,你也有。”
张笑着拱拱手。“那我就先谢过将军了。”
义心情大好,一边看着侍女们布置食案,一边催促道:“休若,你快说说,我们该如何配合才能击败孙策。我对付孙策没什么问题,可是孙策身边有个郭嘉,我对付不了,还得休若助阵才行。”
荀衍等了半天,就是等义这句话。虽说双方兵力悬殊,看起来他们优势明显,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孙策如果没有一点把握是不会主动迎战的。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他们要战胜孙策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部署不当,甚至有可能遭受败绩。
义可以败,他不能败。这不仅是他第一次统兵作战,更是汝颍系掌兵的第一战。他一声轻叹,露出几分无奈。“我猜孙策会主动向将军挑战,原因只有一个:将军部下精锐,能攻能守,而我的部下军心不稳,士气低落,据营而守还勉强能应付,主动出击就不行了,说不定一出营就有人逃跑。孙策攻我,将军必来援,孙策攻将军,我却不敢轻易出营。”
义眉心微蹙,没有接荀衍的话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半肥半瘦的肉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着。肉做得很好,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满口生香。但他心里却不是滋味,荀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让我独自对付孙策,他在一旁看着捡便宜?孙策有近两万人,而且训练有素,号称精锐,我虽然兵力略多,要战胜他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果荀衍不出手,损失全是我的,这一战结束,我必然会被打残,只能看着荀衍追亡逐北,斩首计功,说不定连孙策本人都会成为他的功劳。
如果不是刚才荀衍说得周全,他几乎要当面质问荀衍。此刻他以吃肉为掩饰,一言不发,等着荀衍进一步解释。解释得好,那还好说,解释得不好,这事没得商量。谁也不是傻子,拼死拼命的作战,为你颍川人攒功劳?
荀衍举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虽说实力不济,我却也不敢坐观成败,要不然将来就算将军为我请功,我也不好意思领。”
义嘴角微挑,笑容一闪即没。
荀衍接着说道:“孙策有近两万人,骑兵约一千余,分为三个部分。实力最强的是十余骑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当初曾随孙策在夏亭伏击文丑。”
张眉梢轻动。
荀衍举起酒杯,接着说道:“除了这十余骑士之外,又有马超率领的白士和公孙续所领的白马义从,共约二百余人,这是孙策的义从营,装备好,训练精良,如果孙策有甲骑,应该就在这些人中。”
听到白马义从四字,义脸色微变,哼了一声。“上次在界桥,让公孙续逃过一劫。这次如果再碰上,一定要取他性命。”
荀衍点头道:“侍从骑士和义从骑士都会随孙策出战,他们的确有可能和将军碰上。剩下的千余骑则是阎行所领的亲卫骑,这些人大多是六郡良家子,也算得上精锐,这些年一直随孙策征战。”
义抬起头,盯着张。“,匈奴人被孙策打破了胆,怕是不堪大用,这千余骑兵恐怕要由你来对付了。”
张平静地点了点头。“敢不从命。”文丑被孙策击败,至今生死不明,对冀州武人是一个重大打击,不仅经常被汝颍系拿来抨击冀州人,也常被冀州名士拿来压制武人。荀衍此刻提起文丑,怕是有意激他出战,用他来对付孙策的亲卫骑。匈奴骑兵擅长骑射,之前去卑被孙策击败,于扶罗又中伏身死,匈奴人士气低落,荀衍希望他领大戟士对付孙策亲卫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荀衍有城府,不亲口说,转借义之口,让他无从拒绝。
义转头看着荀衍,皮笑肉不笑。“我对付孙策,对付阎行,休若,郭嘉就交给你,如何?”
荀衍点点头。“将军放心,你和孙策交战时,我会率部截断孙策退路,牵制郭嘉率领的中军步卒。”
“你截孙策退路?”义放下了筷子。“孙策与我对阵,他怎么逃?往哪儿逃?”
荀衍不紧不慢,迎着义如刀般锋利的目光,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军报,起身递给义。“将军有所不知,我刚刚收到消息,有一些战船正溯汝水而上,眼下已经到了定陵附近。未算胜,先算败,我担心孙策在定陵附近安排了援军,一旦形势不利,他就向南撤退。有水师战船助阵,我们很难堵住他,只能防患于未然,先截断孙策退路。”
义接过军报看了一遍,眉眼间的怒意渐渐散去,一声长叹。“看来只能如此了。”
第1393章 人以群分
荀衍放下酒杯,十指交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这只是我的建议,你是主将,你如果有什么安排,我一定全力配合。和将军相处这么久了,就算不是知己,也勉强可算是相知,将军应该知道我虽然没什么天赋,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黄公意外被俘,让我们措手不及,由我来统领他的旧部,说实话,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睡觉都不敢闭眼睛,生怕被人半夜割了首级。”
义看了荀衍一眼,闭口不言。他对荀衍的安排的确有意见,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黄琬的事的确是意外,一是没想到黄琬会被黄忠困住,二是没想到黄琬会主动投降,哪怕他是被俘,现在的情况都不会这么被动。
“唉,早知如此,我……”荀衍长叹一声,欲言又止,尴尬地笑笑。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义和张却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也是迫于无奈,荀衍最初的计划并不是这样,他是希望袁绍能率主力驰援,围攻孙策。结果袁绍不肯来,要围攻孙坚,诱孙策中伏,却把他们推到了尴尬的境地。
这已经是荀衍所能拿出的最好方案。
见荀衍难受,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举起酒杯,故意大笑道:“休若,你也别这么紧张,拿出点大丈夫的气势来。主公不来,我们一样能击败孙策,独得此大功。”
荀衍也举起酒杯。“是啊,有将军与,此战虽然难一点,我们依然胜算很大。纵使不遂,只要主公得手,孙策一样难逃一劫。”
义心中一动,心领神会,与荀衍交换了一个眼神。荀衍的话说得明白,他们的任务并不是一定要击杀孙策,而是围住孙策,迫使孙坚出城驰援,让袁绍有机会伏击孙坚。因此,他们不需要全力进攻,只要围住孙策就行了。能重创孙策更好,实在做不到,等袁绍围住孙坚,他们也可以网开一面,让孙策去和袁绍拼命。
只是这样的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谁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传到袁绍耳中。
饮宴结束,义与张一起告辞,出了荀衍的大帐,并肩而行。张向义请教一些西凉人的骑兵战法,他要面对的对手是阎行,那是一个典型的西凉将领。义也不藏私,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向张一一做了说明,最后又特别提醒张。
“,阎行虽然是西凉将领,但他的战法未必就全是西凉骑兵的战法,很可能会加入很多中原骑士的习惯。与羌胡骑士相比,汉军骑士擅长近身白刃,南阳军械,天下第一,阎行所领的骑兵既然是孙策的亲卫骑,甲胄武器自然都是最好的,你的大戟士虽然也花了不少钱,可是和阎行比起来,你在装备上没什么优势可言。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和他们缠斗。我让去卑配合你,让那些匈奴狗做诱铒,你想办法从侧面冲击阎行的队形。”
张感激不尽。“多谢将军。”
“唉,啊,我知道你读书多,一心想做个儒将。不过看看韩文节(韩馥)是怎么待你的,你就应该清楚,哪怕你像皇甫威明(皇甫规)、张然明(张奂)一样精通典籍,著书立说,只要你穿过这身铁甲,他们也不会承认你是儒生的。他们读书人可以做名将,我们这些武人却不可能成为名士。”
张沉默不语。他知道义说得对,成为儒将很难,可是若不如此,他又能有什么办法来提升门户?袁绍出身世家,即使战阵之上也不失风雅,眼下是乱世,他不得不用武人,可是一旦天下平定,武人肯定要靠边站,能够留在朝堂上的人只可能是儒生,即使是武人也要通晓儒学,否则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见张不说话,义有些意兴阑珊。想到即将与孙策交战,他又兴奋起来,转身看着张。“,上次在涿县,你我并肩与刘备交战,尽兴吗?”
张立刻明白了义的意思,笑笑。“将军有意再战一场?”
“那当然,上次未能击败刘备是没有准备,如何甘心?”义抚着颌下虬须,冷笑不已。因为袁绍没能及时增援,他不敢和刘备决战,只能主动撤退。这成了很多人攻讦他的理由。他不服气,但他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次如果有机会击败孙策,谁还敢怀疑他的实力?刘备的练兵方法可是从孙策这儿学去的。
“将军,这要看机会,不能强求。”张斟酌着,提醒义,生怕义求胜心切,误了大事。
义嘿嘿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刚刚上阵的书生,怎么会连这点分寸都没有。放心吧,我会布好陷阱,等孙策主动来攻,等到战机成熟再雷霆一击。不是外人,我现在告诉你,只是希望你到时候要助我一臂之力,截断孙策退路。”
张点点头。“如果有机会重创孙策,我一定不负将军所望。”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义用力拍拍张的肩膀。“上次我就看出来了,别看审配等人统兵数万,真正可能成为名将的人唯有你张。嘿嘿,他们一心要做名士,看不起名将,孰不知名士是吹出来的,名将却是打出来的。你我联手,孙策就算真是霸王重生也逃不出我们的掌心。”
他想到开心处,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豫州人,却因界桥之战而名闻冀州,你是冀州人,却要因龙渊之战而名扬豫州。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张也笑了。他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好兆头。虽然袁绍没有采纳荀衍的建议,驰援颍川,可是从整体来说,击败孙策依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自己能配合义这位河北第一名将击败孙策,甚至临阵斩杀孙策,为袁绍平定中原立下大功,别说扬名立万,就算将来袁绍鼎立新朝,论功行赏,他也有机会分一杯羹。
“愿借将军吉言。”
“嘿嘿,让荀休若去截孙策后路吧。”义用力拍拍张的肩膀,冷笑道:“就算他将那两万人全部斩杀,也抵不上孙策一颗项上人头。既然他将这个机会让给我们,我们却之不恭。,你说对不对?”
张诧异地看了义一眼。刚才在荀衍帐中看义一脸勉为其难的模样,以为他是迫于形势,不得已,现在看来,他早有计划抢头功,要让荀衍白忙一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