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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策行三国txt下载     策行三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03章 大计

    刘修脸色微变,眼珠转了两转,一声轻叹。“宪和兄,随你怎么猜,我什么也不能说。”

    简雍点点头,一口答应。“行,不提就不提,免得德然为难。不过说起来,关羽那脾气可真不怎么样,德然还是小心些好。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只要能帮得上,绝无二话。”

    刘修点点头,举起酒杯。“那就先谢过宪和兄了。”

    两人一边喝一边闲聊。简雍没有再问任何公事,只说些当年做游侠的事。刘修虽与刘备是从兄弟,但两人家境不同,性格也不太相投,刘备与简雍、张飞做游侠,在幽冀游荡的时候,刘修都没有参加,对这些事知之甚少。他对刘备的了解远远不如简雍,此刻听简雍说起当年的荒唐事,不免惊讶。

    不知不觉,简雍说起了毛嫱。

    毛氏是涿县大族,人口多,涿县四面都有,号称东西南北四毛。毛嫱是西毛,儿时便以美貌著称,刘备曾模仿光武帝说了一句“娶妻当娶西毛嫱”,在游侠中传为笑谈。如今刘备称中山王,毛嫱为后,也算是宿愿得偿。虽然毛嫱在此之前已经嫁过人。

    刘修却有些不以为然,撇了撇嘴,举杯一饮而尽,随即换了一个话题,冶铁。

    刘修还是放不下心事,希望简雍能够为他提供一些信息。辽东也有铁,平郭有铁官,太史慈控制辽东后,平郭的铁官被纳入统一管理,由黄承彦安排人员负责指导生产,供应辽东本地的兵器、甲杖以及马具、农具等,除了一些要求特别高的产品,大部分都由本地生产,以减少运输费用。

    刘修初任职事,对如何管理铁官不太清楚,他希望简雍能提供一些建议。简雍不具体负责铁官,也不懂冶铁、制器的技术,但他对管理程序有一定的了解,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机密。

    简雍一听就笑了。“德然,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是告诉你,你也学不了。”

    “为何?”

    “铁官的工匠之所以人人努力,是因为有薪酬,而且薪酬很高。之所以能付他们这么高的薪酬,是因为他们的的技术能够打造出高质量的器械,而这些器械能挣来足够的利润。你现在没有他们的技术,没有钱,也就无法付给他们薪酬,还想他们效力,怎么可能?”

    刘修愣了半晌,喃喃道:“这是一个鸡生蛋,蛋孵鸡的循环啊。”

    “没错。你现在又没蛋,又没鸡,怎么学?”

    刘修苦笑,无言以对。

    简雍看了他一会儿,又举杯劝酒。“德然,我为什么认定吴王必胜,原因就这里。幽州地处偏僻,地少人稀,没有了冀州、青州的财赋支援,连生存都难以维持,哪来的闲钱供养工匠,革新技艺?只有中原那样的富庶之地,良田遍野,能养活更多人,只要应用得当,就有足够的余力供养工匠,让他们安心琢磨技艺。你以为中原衣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以数百万顷良田做基础的。幽州有吗?幽州的耕地加起来还没有中原一个郡多。”

    刘修盯着简雍,眼神闪烁,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化作嘴角的一丝苦笑。

    雍奴城,逢纪坐在城楼,眯着眼睛,极目远眺。

    沽水如带,在城西蜿蜒而过。今年比往年更冷一些,直到三月末,冰封的河水才解冻。他从涿郡赶来时,亲眼目睹裹挟着碎片的河水滚滚而下,感触犹深。

    偶尔听刘备说,孙策有一个什么冰河时代的说法,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天气会越来越冷,北方受到的影响最大,因此他选择移民到江南屯田。最开始,逢纪对此不以为然,只当是孙策的借口,他是江东人,当然希望江东有更多的人口,中原人思土重迁,没有点理由很难让他们在江东安居。以神道设教,治道故技耳,孙策嘴上说不信天命,其实比谁都喜欢蛊惑人心。

    但他现在有些动摇了。他问了一些老人,不少人也觉得这几十年越来越冷,极寒天气比以前要多一些。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草原上的雪灾多了,胡人遭了灾就会入塞劫掠,以前也来,现在来得尤其勤,一到冬天,几乎天天有警。

    难道孙策并非虚言,而是有所据?逢纪不太清楚。不过他知道孙策得到了朝廷收藏的秘书,里面有历年灾异的记录,说不定是从那些记录里看到的,又或者是负责整理那些秘书的蔡邕对他说的。

    不管孙策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结论,如果这个结论是真的,那对中山国来说绝非好消息。幽州本来就缺粮,一旦天气变冷,粮食歉收,胡人入塞频繁,不用孙策进攻,幽州就会难以为继。

    时不我待啊。

    看到刘修的马车进了城,逢纪一声轻叹,收回思绪。过了一会儿,刘修上城来了,提着衣摆,快步走到逢纪面前,老远就躬身施礼。

    “逢相,我回来了。”

    “德然辛苦。”

    “逢相不远千里赶来,才是真的辛苦。”

    逢纪摆摆手,没有和刘修客套的兴趣,示意刘修把与简雍见面的经过说一遍。刘修不敢怠慢,将与简雍说的话一一道来,除了极个别涉及刘备个人往事的部分,几乎是原话复述。他在路上就回想过了,此刻连个磕巴都不打,条理清晰。

    逢纪很满意。“简雍有这样的见识,着实不易。德然,你身为中山王手足,肩上的担子很重,以后要多读书,深思熟虑,为国之栋梁。”

    “喏。”

    “还有四五个月入秋,这几个月很关键,你不仅要抓紧时间播种收获,还要征发民,修缮边塞。能不能拦住太史慈,对大王秋后的攻势很重要,甚至可以说决定着中山国的存亡。”

    “喏。逢相,我会抓紧的,只是……”

    “还有,军械一定要抓紧,一定要如期交付。”

    刘修张了张嘴,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逢纪看着他,眼神严厉。“有问题?”

    刘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摇摇头,咬牙说道:“没问题。”

    逢纪缓了神色,走到刘修身边,轻拍他的肩膀。“德然,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中山王的压力也很大。你看,简雍也说了,仅凭幽州是无法独存的,只有拿下冀州、并州,全据河北,中山国才有和吴、蜀一较高下的机会。孙策思虑深远,早就看到了这一点,这才安排太史慈坐镇辽东,牵制我军。如果不能拦住他,虎口夺食,中山只能坐以待毙。你是大王信任的手足,这样的事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

    刘修用力地点点头。“请逢相和大王放心,修一定全力以赴。”

    逢纪扬扬手,快步离开,径直下了城。城下停着马车,他上了马车,出了城门外,他又拉开车窗,向城墙上的刘修挥手道别。刘修拱着手,躬着身,目视逢纪离开,直到车队的影子消失在远处的官道上,他才直起身。虽然肩上沉甸甸的,依然觉得压力很大,心里却多了几分斗志。

    中山国的兴亡就落我的肩上,能否继承先祖遗志,复兴刘氏,在此一搏。

    逢纪没有回头再看,但他能猜到刘修此刻的心情,不禁叹息。幽州人才本来就不如中原,刘备之前又在涿郡纵兵劫掠,名声很坏,现在不得不倚重冀北世家,让渡更多的利益。崔钧贪心不足,居然觊觎他这个国相,想取而代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拿下冀州是不够的,最好能拿下青州。

    一想到青州,逢纪就有些失落。袁熙被沈友击败,没能如愿拿下青州,让他的计划彻底落空。如今青州士子不少人选择了太史慈,就连大儒管宁、邴原都去了辽东,分别出任辽东和辽西郡学祭酒。逢纪已经从零星得到的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文章。每次看到这些文章,他心里都不是滋味。普通百姓支持孙策的新政也就罢了,怎么这些读书人也向孙策称臣了?孙策对读书人的态度可是出了名的恶劣,主持月旦评的许劭都被他逼得背井离乡了。

    或者是我遗漏了什么?逢纪心中狐疑。中山国离中原太远,中间又隔着魏王袁谭掌控的冀州,交通不便,消息的滞后也很严重,更关键的是刘备一直没有正式的情报系统,收到的消息零碎,也不能保证准确性。他选择刘备之后,一直致力于此,但成绩有限。刘备太穷了,没有钱供养那么多专业的细作,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才。与中原人相比,幽州人也不适合作细作,他们更适合临阵搏杀。

    如果郭图能够接受刘备的邀请,那就好多了。郭图掌管情报多年,对这一套非常熟悉,手下也有足够的人才。如果他能支持刘备,情报这一块的短板就可以立刻解决,冀州也可能不战而取。

    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刘备能不能出得起价钱。袁谭覆亡在即,郭图没有其他选择,只要价钱合适,他应该不会拒绝刘备的邀请。

    逢纪实在太累了。他靠着车壁,想着心思,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第2204章 人多力量大

    简雍辞别了刘修,顺水而下。沽口有楼船等着,接上他后,扯起五帆,沿着海岸向东北急行。

    楼船很稳,船上设备齐全,物资供应也很丰富。简雍趁此时间休息,整理自己这一路来的所见所闻。此行诡异之处甚多,他需要好好反思一下,以便向太史慈和孟建汇报时能够更完美一些。

    回了一趟涿郡,看到了昔日的同伴,如今的中山王刘备,简雍既惋惜刘备的无奈,又庆幸自己当时的决断。如果他当时不离开刘备,此刻不管是不是和关羽、张飞一样被冷落,这日子都不好过。在涿郡寻访亲友时,他明显感觉到涿郡人对刘备的敌意。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足够的补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冀州人和平相处。

    船行两日,简雍到达菊花岛。在菊花岛暂停时,他遇到了在此检查渔业的长史田畴。秋后可能会有大战,充作行军干粮的鱼干数量必须充足,不能有任何闪失,田畴不放心别人,亲自赶来查看,确认数量无误,能够满足大军的需要,同时也要检查负责的官吏有没有贪腐的情况。

    与简雍谈了几句,听说涿郡太守是邢,田畴立刻问道:“是河间人邢邢子昂?”

    “长史认识?”

    田畴笑了笑。“岂止是认识。他来幽州游历时,与我盘桓年余,相处莫逆。此人性情淡泊,持身甚正,倒不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且执法守礼,颇有治才,由他任涿郡太守倒也合适。宪和,说起来,论将才,幽州可与冀州相当,论理政之才,幽州要稍逊一筹。将来天下混一,战功难得,我幽州士子出头更难,筹建政务堂迫在眉睫啊。”

    简雍深表赞同。“若建政务堂,长史当为第一任祭酒。”

    田畴摇摇头。“宪和,这话若是早五年说,我当仁不让,现在么,不敢这么说。若是没有公务在身,让我去江东游学,再历练几年,将来回幽州筹建政务堂,任祭酒,我可以问心无愧。如今中原新政已经渐入正轨,文武各有专攻,研究越发深入,我这点能耐哪敢担任祭酒,误人误己。”

    简雍咂咂嘴,也有些担心。幽州人才少,如今愿意投效的都得到了太史慈的重用,根本抽不出人手去中原进修。现在没什么问题,将来天下太平,战事平息,战功难得,家族兴旺还要靠文职,这可是幽州的劣势。

    “宪和,我有意选拔几个族中子弟去中原,你觉得如何?”

    “好啊,若是能到吴王身边做个侍从,那就更好了。”

    田畴摇摇手。“侍从虽好,毕竟还是武职,不如随其所好,只要学有所得就好。一州之兴衰,需要多种人才。我观大王之意,必对边疆有所倚重,这时候派些子弟去求学,将来必有用武之地。”

    简雍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心里有些遗憾。还是田畴有眼光,看得远,他就没想到这一点。否则这次回涿郡公务,一定挑几个可造之才带着。不过也没关系,现在写信回去也来得及。

    两人说了一阵,畅想十年、二十年之后的幽州,心潮起伏。

    田畴和简雍讨论了涿郡的形势。根据简雍的描述,田畴觉得刘备近期必然会有大举动,秋后再行动很可能会贻误战机。如今刘备控制着中山、河间,已经进入冀州腹地,如果他想对冀州用兵,只要准备充分,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分出胜负。太史慈就算收到消息,迅速出兵,大军主力赶到战场也需要一个月,那时候刘备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除此之外,田畴觉得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并州北部。匈奴人这几年接连受创,鲜卑人又远离边塞,并州北部的雁门、云中诸郡出现了空白,刘备很可能会从代郡进入并州北部,进而控制通往草原的商路,从中牟利。关羽是河东人,当年杀人逃亡,经由并州来幽州,他对那一带的地形有所了解。如果刘备要派人取并州,他是最好的人选。雁门得手,关羽再一路南下,取太原、上党,刘备就有可能跨有冀并。

    简雍也有这样的担心,更不敢怠慢,兼程赶往昌黎。

    太史慈、孟建听完了简雍的报告,也得出了和田畴类似的结论。刘备野心不小,近期必然有所举动。不管他是图谋冀州,还是图谋并州,都不能让他轻易得手。

    反复分析了各种条件后,孟建觉得刘备意在冀州的可能性更大。袁谭战降不定,冀州内部有分歧,此时正是趁乱攻取的好机会。有了冀州,刘备就能解决幽州钱粮不足的劣势,掌控河北。再考虑到为刘备主谋的是袁熙旧部逢纪,支持刘备的又以冀州人为主,孟建觉得这个判断基本符合事实。

    相比之下,刘备派关羽取并州北部的可能性虽不能说没有,却不大,即使如此,影响也不大,关羽在短时间内全取并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并州北部南下,至少有雁门、太原两座坚城拦路,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钱粮来攻城。

    孟建向太史慈提出一个建议:请求水师协助。刘备派刘修进驻渔阳,又不让简雍深入渔阳,很可能是渔阳安排了重兵,以阻止太史慈西进。如果仅从陆上着手,刘备不会有太大的压力。若是请水师协助,直接威胁涿郡,形成水陆并进之势,情况就不一样了。

    诸葛瑾赞成孟建的建议,然后又补充了一点:逢纪是刘备的谋主,又是袁熙的旧部。如果刘备谋夺冀州,不可能不利用袁,逢纪的作用很关键。但刘备身边有很多冀州人,逢纪必然受到排挤,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等着他出错。如果安排一个青州人去见逢纪,冀州人一定会借题发挥,甚至不惜中伤。崔钧等人虽然有实力,可是谋略都不能和逢纪相提并论,刘备能有今天,几乎都是逢纪谋划的结果。失去逢纪,刘备就会被打回原形,不足为患。

    孟建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问诸葛瑾可有合适人选。诸葛瑾含笑看向太史慈,太史慈也笑了,抚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道:“眼下就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华歆华子鱼。”

第2205章 隐患(求推荐!)

    太湖,楼船缓缓靠在码头上。

    跳板放下,杨彪、黄琬提着衣摆,拾级而上,上了船,来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面对这两位前辈,孙策不敢托大,起身还礼,以示礼敬。

    见礼完毕,荀等人上前见礼。黄琬上下打量了荀两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你这王佐之才真是不错,先将天子佐成了秦王,又将秦王佐成了布衣。”

    荀早有心理准备,倒是不急不躁,拱手以谢。“黄公教训得是,愧对先帝。”

    刘晔却有些按捺不住。天子战败,他是主要责任者,黄琬这句话至少有半句是在指责他。他呛声道:“黄公珠玉在前,我等后生岂敢专美。”

    黄琬盯着刘晔看了好一会儿,转头问荀。“文若,此人是谁?”

    荀苦笑。黄琬自然是见过刘晔的,此时故意这么说,只是为了表示对刘晔的无视罢了。他刚要打个圆场,刘晔又道:“黄公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我却不敢忘了黄公。落凫山战纪我可是拜读了好几遍呢,有机会还要请黄公指教。”

    说起落凫山之战,黄琬顿时火冒三丈,老脸涨得通红,一撸袖子,上前就要与刘晔理论。孙策见状,连忙拦住,喝令刘晔向黄琬致歉。刘晔虽然不愿,却也不敢固执,很勉强地向黄琬道歉,然后退到一旁。黄琬虽然火大,却也不好当着孙策的面和一个后生过不去,只好暂时放过。

    荀上前打岔。“杨公,黄公,奉大王之命,为新政立纲纪,诸事草创,还请要二公多多襄助。”

    杨彪抚须而笑。“公琰,有文若主事,你我可以轻闲一些了。”又对孙策说道:“多谢大王体谅,召集了这么多年轻俊杰。我有种预感,这次学术整顿一定会比石渠、白虎两次会议更有成效。”

    孙策含笑拱手。“果真如此,二公的筹备之功必将载于史册。没有二位披荆斩棘,开拓出一条新路,如何能有今日之设想、将来之成就。饮水思源,二公之功不可忘。”

    黄琬心情大好,不再理会刘晔,与杨彪一左一右,与孙策并肩下了楼船,沿着长长的栈道,向湖心山走去。一路走,黄琬一路解说最近的情况。随着海商发达,吴郡屯田大见成效,有钱有粮,生活安定,四方人士蜂拥而来,既有治儒学五经的,也有治诸子百家的,还有治浮屠道、太平道、天师道的,各种学术都有,歧义相见,争讼不休,吴郡郡学堂人满为患,已经影响正常教学,陆康不得不筹资扩建。如果不是大雷山、小雷山是禁地,有水师看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连他们都无法清静。

    孙策已经听陆逊说过此事,倒也不意外,随即问起杨彪、黄琬对浮屠道的印象。

    对于太平道和天师道,杨黄二人并不陌生,评价也不高。在他们看来,《太平经》就是一部拼凑起来的东西,根本不配称为经。天师道虽说以《老子》为宗,实际上和太平道差不多,都是以混杂儒道,参以巫术,适足以欺骗愚夫愚妇,不足以论。至于浮屠道,比太平道、天师道略强一些,但也强不到哪儿去。从他们看到的几部道经来看,也没什么高深的东西,境界不出老庄之上。

    孙策静静地听着,没说什么。对待佛经,他的意见和杨黄二人不太一致。就宗教而论,佛道各有千秋,佛教虽说开口空,闭口无,实则积极入世,反不如道门身心合一。就思想体系而言,佛学更胜一筹,至少这时候的太平道、天师道巫术的气息还很浓,没有真正的思想体系。

    只是严浮调布道的热情比水平高,不足以代表真正的佛学罢了。

    “二公对严浮调印象如何?”

    杨彪地温和笑道:“有些小聪明,只是志向太大,一心传道,花了太多心思在交游上,到吴郡这几年,日夜奔走于富贵之门,怕是没什么时间静下心来求学问道。依我看,他对浮屠道的理解还不如蔡大家的几篇文字来得透彻。”

    “我倒是觉得这浮屠教不能掉以轻心。”黄琬捻着须尖,沉吟道:“大王记得笮融此人否?”

    “有印象。”

    “这笮融何尝有什么学问?只不过闲来读了几句浮屠经,却蛊惑了那么多百姓,在广陵、下邳一带闹出那么大动静。为何?以其擅蛊惑人心耳。来世缥缈,无以知真伪,百姓苦难,今生无望,固然寄希望于来世。富贵之家,亦望永保富贵,来世更比这世强,是以无论贫富,皆入其彀中。贫者固倾其所有,富者亦不吝捐赠,这浮屠经倒成了无本万利的商品了。”

    孙策有些吃惊。“有人捐赠家资,供养僧侣了?”

    黄琬探头瞅了一眼孙策另一侧的杨彪。“大王不妨问问杨公,他对此最有体会。”

    杨彪连忙摇手。“公琰,不要乱说,荆妻花的钱都是她自己的,我一无所有,现在吃的穿的都是她供的。你也是,若她听到你这么说,以后不肯供你了,我可不管。”

    看着两个老头互相打趣调侃,孙策不禁莞尔,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孙策在大雷山休整了半天,当天下午便赶到城里,拜见母亲吴夫人。

    袁衡等人已经先行一步,向吴夫人请安,并探听口风。得知孙策为此亲自从平舆赶回来,吴夫人心情好了很多,见到孙策时,笑容满面,很是亲热,一点也看不出心有芥蒂的模样。

    吴夫人身边有一个少年,是吴景的次子吴祺。吴景的长子吴奋几年前就领兵,只不过没有去前线,一直在吴夫人身边。吴祺才十五岁,一年前随侍吴夫人左右。

    孙策心知肚明。吴夫人将吴祺带在身边,就要给他一个前程。他招了招手,将吴祺叫到跟前。吴祺施了礼,有些局促,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孙策按着他的肩膀,捏了捏,发现他肌肉颇有弹性,平时应该经常练武。吴家和孙家差不多,在学问上没什么天赋。

    “跟谁学的武艺?”

    “阿兄。”

    “你阿兄啊,武艺是不错,教人可不太在行。”孙策笑道:“你怎么就跟他学了?”

    吴祺窘迫,小脸涨得通红,求助地看向吴夫人。吴夫人倒也不生气,吴奋的武艺很一般,孙策已经给他留面子了,况且孙策和以前一样,以兄弟之间的口气说话,说明没把吴家人当外人。

    “我眼前就这么几个人,不跟元兴学,那就只能跟着伯海学了。”

    “算了吧,伯海的武艺还不如元兴呢。”孙策摆摆手,歪着头,打量着吴祺。“怕吃苦吗?不怕吃苦的话,跟着我。我身边有几个高手,教你不成问题。正好最近伯阳也在学武,你们搭个伴。”

    吴祺再次看向吴夫人。吴夫人很满意,嗔道:“你这孩子,还犹豫什么。你大兄身边的许将军、典将军都是万里挑一的绝顶高手,随便教你几招,你就能脱胎换骨了,不知道要比你阿兄强多少呢。”

    吴祺大喜,连忙拜谢。

    吴夫人又道:“伯阳怎么去习武了?他不是一直在作学问么?”

    孙策躬身道:“阿母也是知道的,我当初答应过袁公,不能亏待他的独子,必使他有血食。如果还算顺利,半有天下,将来若能再进一步,裂土分封诸兄弟姊妹,伯阳自然要居其一。领封土,为藩国,自然不能不通兵事,现在早点学,将来用得上。”

    吴夫人眼珠转了转。“兄弟姊姊都要分封,还要领土建国?”

    “这是自然。兄弟如手足,天下这么大,我一个人哪管得过来。”

    吴夫人沉吟良久,看了孙策半晌,脸色有些尴尬。“伯符,阿母有句话,一直藏在心里,不吐不快。”

    “母子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是儿子疏忽,怠慢了阿母。”

    吴夫人连忙摇手道:“伯符,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对几个弟弟妹妹的关照,阿母看在眼里,是真心欢喜的。只是有一点不解,你对仲谋是不是有些想法?”

    孙策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以前倒没想过,此次接到阿母家书,我认真想了想,应该还是有的。我们兄弟姊妹八人,虽有性格不同,但不是像阿翁,就是像阿母,唯独仲谋有些例外。阿母,你觉得他像谁?”

    吴夫人一直不知如何回答。诚如孙策如言,这八个孩子性格虽然不太相同,却不是像孙坚,比如孙策、孙翊、孙尚香,就是像她,比如孙匡,唯独孙权不同,心思更深。

    孙策接着说道:“尚香最幼,从小我们几个人都宠着她,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留给她,唯独仲谋不然,偶尔还趁阿母不在眼前时欺负她,我是以不喜,还教训过他几次。不过那些都是儿时的事,我也没放在心上,如今都长大了,尚香武艺比他还好,他想欺负也欺负不了。我就更不往那方面想了。现在想来,可能多少还有些隔阂吧,只是自己没意识到,反让仲谋有了芥蒂。”

    吴夫人一声轻叹。“是啊,细说起来,仲谋是与你们几个不同,心胸狭隘了些。伯符,事到如此,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他?交州的战事打成这样,连你父亲都受了重伤,他是有责任的。”

第2206章 浮屠与儒

    孙策没说话,从案上的琉璃盏中拿起一个橘子,慢慢的剥开,细心的捡去上面的丝络,放在吴夫人手中。吴夫人接过,却没心思吃,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安,几分乞求地看着孙策。

    她何尝不知道孙权是自作自受?可是事到如今,交州形势危急,她总不能看着孙权死在交州。孙坚重伤,生死难料或许已经伤重不治仅凭孙权和吴景等人,能否挽回局势,她心里没有底。能解孙权之围的只有孙策。孙策不松口,孙权寸步难行,他已经证明了自己在战场上的无能,除了连累别人之外,不足成事。孙坚在的时候,没人敢说什么,若是孙坚不在了,他必成众矢之的,吴景也帮不了他。

    “阿母,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孙策抬起头,眼神清澈,气度从容。“不管怎么说,这事我有责任。上次阿翁中伏,我就应该有所警惕,本当及时调整,却还是心存侥幸,连累阿翁受伤。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若是阿翁不治,或者阿舅再受连累,我可真无法向阿母交待了。”

    吴夫人语塞,欲言又止,眼神也有些惭愧,也越发担心起来。在交州的人很多,除了孙坚之外还有吴景,还有朱治、程普等旧将。如果再由着孙权胡来,说不定下次就会是谁。她考虑了很久,只能一声轻叹。“伯符,我是个妇人,哪里懂得军国大事?还是你来处理吧。”吴夫人握着孙策的手,轻轻摇了摇。“阿母信得过你。”

    孙策眼神微闪,抽回手,十手交叉,置于腹前,两个大拇指来回转动,半晌没说话。吴夫人虽然心中焦急,却不敢打断孙策的思绪。她也清楚,孙策现在要操心的不仅是交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而且这些事关系到孙家的未来,无数人的富贵,远比孙权一个人重要。

    “仲谋自负,立功心切,除了阿翁之外,能指挥他的只有我。按理说,我应该亲赴交州,但我现在实在抽不开身。”孙策吁了一口气。“要不阿母写封信,让仲谋先回来吧,交州的事交给阿舅,暂时守住南海就行。等我平定了中原,再亲赴交州,找士家算账。”

    “让仲谋回来?”

    “嗯,让他回来。”孙策挠挠头。“就说给他物色了几个女子,需要他自己回来相亲。成家立业,他也不小了,先成家吧。事业的事以后再说,不着急。”

    吴夫人考虑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那你说,谁家的女子可以许配仲谋?”

    “这个我可不好说。”孙策苦笑道:“婚配虽说讲门户,也要看他们自己是否投缘。有谢家的事在前,怕是不少人对他印象不佳,勉强不来,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不过徐华的事就不用提了,差着辈呢,这不是让人笑话嘛。姑母也不能答应啊,她那么好面子的人。”

    吴夫人尴尬地点点头。因为徐华的事,她和小姑闹得很不愉快,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为了安抚小姑一家,孙策不知道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徐琨已经是济南督,比孙权强多了。现在孙权受挫,要被孙策调回来,以后也许都没有再立功的机会,徐琨却要加官进爵,实在让人气闷。

    孙策看在眼里,话锋一转。“阿母关心阿翁、阿舅和仲谋,可曾为他们祈福?”

    “这是自然的,不仅为他们,也为你们几个。”吴夫人说道:“去年听人说,你是因有小厄才退守建业,我心中不安,也帮不上忙,就捐了一些钱,请人为你祈福。你这一年平平安安的,看来还是很灵的。”

    “是吗,你请的是哪位神仙?”

    “你想见他们?”吴夫人打量着孙策,将信将疑。孙策连天命都不信,严浮调求见了很多次,一直没有得到他的许可,现在孙策问起他们,不知是何用意。

    “阿翁受伤,我也想为他祈福,希望他能化险为安。”

    吴夫人很欣慰。孙策也许不信严浮调,但他为了父亲孙坚,愿意做出让步,这是一片难得的孝心。她一口答应,派人通知严浮调来见孙策。严浮调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严浮调很快就来了。

    跟着陆绩,他登上吴郡学堂的读,来到孙策面前。

    孙策站在楼上,正和陆康站在一起,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轻声交谈。吴郡郡学建在岭上,向东可以俯窥城中的繁华,栉比鳞次。向西可以欣赏太湖的风光,水天一色。

    孙策回到吴县的第二天就来郡学,陆康很开心,陪着孙策谈笑风生,畅想未来。陆绩已经将孙策的决定告诉了他,同意他在不影响差使的同时尽心学问,并注意吸引新学的成就,研究易学的发展史。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成果,但陆康这几年一直关注学业发展,很清楚这是一个全新的学问,绝不仅仅是书本。

    “对了,前天收到邴原的消息,说他从胡人手中收到一件玉器。”陆康拍着栏杆,收起笑容。“听说有些古怪,他不敢独断,正与管宁探讨。又向中原寄了几封信,通报消息。”

    “什么样的玉器,这样紧张?”孙策笑道。邴原的反应有些反常,有了新发现,不是当作武器与陆康等人争论,甚至没有在学刊上公布,而是私下联络,其中必有古怪。不过他心里却清楚,既然钱唐、余杭一带有零星的玉器出土,辽东、辽西也不例外,那可是著名的红山文化所在地,遗址分布比良渚遗迹范围更大,号称中华第一龙的碧玉龙就出自红山文化圈。

    陆康皱了皱眉,正考虑怎么措词,脚步声响,严浮调出现在楼梯口,一见陆康也在,严浮调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陆康也哼了一声,沉下了脸,喝道:“严浮调,你休要在大王面前胡言乱语,大王可不是那些愚民,否则小心你的首级。”

    严浮调拱手施礼。“祭酒,论道不成,便要杀人,这是儒门故事不假,只不过大王早已明儒学之伪,经学之衰,他是不会学你儒门那一套的。”

    “哼!但凡学术传承,难免有歧见、曲折,传承越久,研习的人越多,越是如此。你浮屠道也不能例外。你以为我不知道在那天竺之国,对你所言之浮屠道不以为然,甚至斥为邪道的人亦比比皆是么?”

    严浮调点点头,又摇摇头。“祭酒所言甚是,但又有不同。天竺那些视浮屠道为邪道之人皆是守旧腐朽之人,那些人固守旧学,不肯接受新学,这才出言污蔑圣人。他们虽哓哓,却无济于事,数百年来,旧学日衰,如老朽将亡。新学日盛,如少年成长。”

    “老朽当年也是少年,少年将来也会是老朽。”陆康更加不悦。“你也是我中原衣冠,就算如今弃儒学而就浮屠,怎么连尊老也忘了?不过这也正常,浮屠道重出家,在家不拜父母,在朝不拜天子,又何必在意几个老朽。”

    严浮调一时语塞。陆康这句话可是点中了浮屠道的要害。浮屠道重出世,要斩断世俗之累,不仅与儒家的观点相对立,更与世俗政治无法相容。按照浮屠道的教义,他毋须向俗世君主行礼,但他有求孙策而来,又岂能不礼敬?

    陆康抚着胡须,面带得意。与严浮调辩论多次,今天总算胜了一局。在孙策面前,严浮调还敢强调浮屠道的无君无臣,无贵无贱,众生平等么?

    孙策含笑不语。他不喜欢佛学,尤其对佛教传播有些抵触,但他也不喜欢儒学这种以扣政治帽子来进行学术辩论的做法。只不过当着陆康的面,他不会表露这样的看法。毕竟他只是想改造儒学,并没有彻底否定儒学的想法。

    就目前而言,能够担当起政治哲学重任的只有儒学。

    严浮调沉吟了片刻。“大王,浮调有一事不解,能否请大王解惑?”

    “不敢。”

    “当年辕固生与黄生在孝景帝面前争论儒学与黄老,孝景帝是如何评判的?辕固生得罪了窦太后,令入圈击彘,孝景帝又是如何做的?”

    孙策大笑,对陆康说道:“陆公,你看,这就是入室操戈啊。”

    陆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正待驳斥严浮调,孙策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陆康心中不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眼旁观。孙策是对浮屠道也有兴趣,想听严浮调传道,还是对浮屠道有研究,想亲自下场,折服严浮调?严浮调最近为了传道,奔走于权贵之门,吴夫人、袁夫人都对他颇有好感,还捐献了不少财物。孙策这次特地从平舆赶回来,很可能有针对浮屠道的用意。

    “严君,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对浮屠道如此热诚,是出于学术研究,还是服膺于其成就?你对佛陀的行迹又如何看?”

    严浮调说道:“兼而有之。”

    孙策摇摇头。“恕我直言,你可能两者皆失。论学术,你所知的浮屠道经义不过是皮毛。论行迹,你与佛陀所行相去何吝千里,简直是欺师灭祖。”

第2207章 有破有立

    陆康大喜。看孙策这架势,可不像是要接纳浮屠道的意思。本来嘛,孙策有吞并天下之志,怎么可能接受无君无父,蛊惑百姓出家修行的浮屠道。若是浮屠道大行天下,人人皆出家修行,只认佛陀,置人间帝王于何地?

    严浮调眉头紧蹙。他收到吴夫人的通知,说孙策要见他,请他为孙坚祈福,可孙策这态度一点也不像是要祈福,倒像是要兴师问罪。

    “请大王指教。”

    “指教不敢当。”孙策缓了口气。“我军旅倥偬,无暇就学,对浮屠道更是知之甚少。不过有些基本事实,我还是清楚的。”他打量着严浮调,来回踱了两步。“你读过多少部浮屠经?”

    “精读的有十来部,泛泛的百十部。”严浮调明白了孙策的意思,拱手道:“浮调所学的确浅显,不及浮屠道精深道义之万一。不过就是这万一已经令浮调受益匪浅,故而斗胆,敢请大王准许,传道于大吴,令天下人皆能**开悟,共享太平。”

    “信浮屠道,就能享太平?”

    “自然。”

    “天竺人信了几百年的浮屠道,如今依然是小国林立,互相攻杀,更有外敌接踵而来,纷纷不休,哪儿来的太平?”

    严浮调语塞,惊讶地看着孙策。“大王此言,从何说起?天竺虽然小国林立,却和平共处,相安无事,谈何攻杀?至于外敌,更是传言,还请大王不要轻信。”

    孙策笑了,指指严浮调。“我说你只知皮毛,你还不信。你关于天竺的这些事都是从那些安息人告诉你的吧,你自己了解过吗?别的不说,就说安息国吧,他们信浮屠道甚是虔诚,连王子都可以出家修行,可安息国如今是什么局面,你可知道?安息高等人都是逃难来的。”

    严浮调大惊失色,面色变了几变,却没敢反驳。天竺国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不清楚,但安息高等人是逃难而来,他是心知肚明。如果情况真如孙策所说,信浮屠有亡国之祸,在中原传播浮屠道就不太可能了。

    陆康喜不自胜,忍不住问道:“还有这样的事?”

    孙策轻笑一声:“祭酒,吴县如今已是胡商必经之地,你读书闲暇之际,不妨去胡市走一走,喝上两杯酒,听胡人说说这海外的故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会有启发的。”

    “对对,大王说得有理。”

    “还有,蔡大家研习天竺文字有成,收集了不少天竺的史事,正在编一部天竺简史,其中就有浮屠道的来龙去脉,虽然简略,却有脉络可循。印行之后,祭酒一定要读读。”

    “好好。”陆康连声答应,心情大好。

    严浮调呆若木鸡,汗如雨下。孙策对天竺的了解比他还多,还安排了蔡琰这样的大家专门研究天竺,这让他的自信瞬间崩溃,不敢轻易开口。

    “你好学向道,有所心得,不愿藏私,愿普惠天下,这份用心是好的。只是学问还不够,仓促传道,难道有鲁鱼亥豕之误。若将这讹误之学传布天下,不仅误己,亦将误国。”孙策缓了语气。“我想,这绝非你所想见,对吧?”

    严浮调猛然惊醒。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拭去额头的冷汗,连声说道:“对,对,大王明鉴,浮调绝无乱天下之心。只是……大王,这天竺真的……”

    “不信?”

    严浮调挤出几分勉强的笑容,显然不愿相信,只是不好当面说孙策胡扯。

    “这样吧,眼见为实,你去一趟天竺,游历数年,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再带一艘大船去,将那些你见都没见过的浮屠经一并带回来,好好研究,等真正搞明白了佛陀所言经义,你再传道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孙策抬手轻拍严浮调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佛陀是与老子、孔子比肩的贤者,他的学问博大精深,可不是你以为的这么简单。你才读了几部浮屠经就急于传道,和一个刚读了《论语》《孝经》就想登堂开讲有什么区别?”

    严浮调尴尬不已,又不肯甘心。“听大王之意,莫非对浮屠道义亦有了解?”

    孙策哈哈一笑。“不敢说了解多少,只是有所感悟罢了。”

    “那能否请大王指教……”

    孙策摇摇头,神秘一笑。“你境界不够,说了也白说。”不等严浮调说话,他又举起手,在严浮调面前翻了两下,说道:“大道本一,观者不同,浮屠、道门,不过是不同的说法。浮屠经千万卷,不过一个空字。道德经五千言,也不过一个无字。只不过这里面又有细微区别,不足为俗人道。”

    陆康有些不高兴了。“大王,浮屠与道门相通,那儒门呢?”

    “易学是儒门学问,还是道门学问?”

    陆康不屑一顾。“当然是儒门学问,道门不过附会而已,哪里懂得易之真义。”

    “不然。”孙策摇摇头,想了想,转身一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峰,一道清泉正顺着山坡流淌,哗哗有声。“譬如这水,在峰顶汇聚成泉,一方面受日光蒸腾而为汽,为云为霞,另一方面顺流而下,滋润草木,看似截然不同,其实都来自于那一洼清泉。异与同,不在于水,而在于人,在于人能看到哪一步,想到哪一步。若是见云是云,见水是水,那就是异。若见云不是云,见水不是水,那就是同。”

    陆康抚着胡须,思索片刻。“臣虽不完全赞同大王之说,但也不得不承认大王说得有些道理。仅境界而论,已非臣所能及。”

    严浮调虽没说话,却也下意识的点头赞同。他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道:“浮调承认学问不精,境界不高,不如大王远甚。但自觉问道之心尚诚,日夜警省,不敢疏忽,大王为何责浮调以欺师灭祖之罪?”

    孙策收起笑容,斜睨了严浮调一眼,看得严浮调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当真不知?”

    “浮调……不知。”

    “那我问你,佛陀本是王子,为何出家苦行?”

    “为悟道。”

    “苦行是不是悟道必须?”

    严浮调迟疑不答。他已经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在传道和与人辩论的过程中,已经有很多人提及过这个问题。信了浮屠教,是不是一定要出家,是不是一定要苦行?佛陀以王子之尊出家,抛妻弃子,托钵行乞,是不是必须如此?这个问题不仅让很多对浮屠道经义感兴趣的人望而却步,也让很多持反对意见的人有了攻讦浮屠道的借口,陆康便是其中之一,刚刚就曾指责浮屠道无君无父,不合人伦。

    对潜在信众的疑惑,这个比较好解答,不出家也可修习浮屠道,即所谓居士。居士这个词本是指处士,近似于隐士或者逸士,如今被浮屠道借用过来,指在家修习浮屠道的人。对那些想修浮屠道,求解脱,却又不能出家的人来说,做居士同样是一种选择。

    至于无君无父,不合人伦,严浮调根本不屑一顾。浮屠道劝人向善,求的是大福报,是来生的解脱,不仅对自己有益,对君父同样有益,更甚于孝子忠臣。

    但他不敢用同样的理由来反驳孙策。孙策刚刚表现出了对浮屠道的了解,已经远在他之上,说服他可比说服陆康等人难多了。如果一言不合,在吴国传道的事就泡汤了。

    “是不是不太好回答?”孙策来回踱了两步。

    严浮调老老实实的承认。“大王境界高明,浮调的确有所顾忌。个人荣辱事小,传道事大。”

    “既然如此,不如我替你答了吧。苦行未必能悟道,但不苦行怕是悟不了道。何也?浮屠经义在空,在断舍离,放弃身外之物,甚至放弃肉身,直指本原。苦行是为了放弃那些不必要的牵挂,如果连身外之物都放不下,你还悟什么空?”

    孙策在严浮调面前站定,又道:“你身边的弟子,是不是已经有人沉湎于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置道心于脑后了?以佛陀之大智慧,都要终生苦行,你们何德何能,觉得自己毋须苦行就能解脱,得大福报?”

    严浮调窘迫不已,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何止是他身边的人,他本人也不例外。对他来说,浮屠道首先是一种学问,他喜欢这种学问,并希望更多的人了解他,却没有苦行求道的意思。

    “你说,这是不是欺师灭祖?”

    “这个……大王,我等凡夫俗子,岂能与佛陀相提并论,此生解脱,怕是无望,只能……”

    “既然智慧不如佛陀,就更当勇猛精进,不能片刻放松。”孙策挥挥手。“你想传道,我不反对。有人愿意信奉浮屠道,我也不反对。求学问道,这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欺世盗名不行。你如果只是想研究浮屠道经义,做个居士,即日起可以译经讲学,但不得诱人奉道。如果你想奉浮屠道,那就请你按照佛陀故事,托钵行乞。你不能让人舍弃身外之物,自己却大肆聚敛,这不是传道,这是诈骗对不对?”

    严浮调大惊失色。“大王,这……”

    “我说得不对?”

    严浮调张着嘴,瞪着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知道说服孙策会很难,却没想到孙策不反对他传道,却要求他们按照佛陀的故事行道,只能托钵行乞,做个苦行僧。

    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些?

    陆康看在眼里,喜形于色。“大王这也是为你们好。身心不二,方能行道,饱食终日,醉生梦死,如何行道?”

    严浮调气苦,忍不住反驳道:“陆祭酒,你们儒门能依圣人故事吗?”

    “能。”陆康不假思索,理直气壮。“我们儒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则天下,言行不一的伪君子为万人唾弃。邦有道则谷,邦无道则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面对侃侃而谈的陆康,严浮调第一次无言以对。这可真是要了命,这个问题不解决,不用孙策禁止浮屠道,连他自己都不会修习浮屠道,最多当个学问研究研究而已,行道就免了。

    谁愿意安稳日子不过,托钵沿街行乞啊。

    孙策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为人祈福求平安,是浮屠道的固有经义吗?如果我记得不错,佛陀是反对神通的。”

    严浮调面红耳赤,欲言又止。

    孙策心中明镜也似。佛教理论精深,逻辑严密,但佛教至少这时候的佛教还是以思辨为主,并不包括祈福这样的法术。这些都来自于道门,而且是来自道门里的原始巫术道门本来就起源于民间,治病祈福、禳灾祛魅都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佛教的思辨只能吸引知识分子,对普通百姓没什么吸引力,后来为了扩大信众基础这才从道门那里学来了这些法术,比如超渡亡魂之类,最终青出于蓝胜于蓝,生意做得比道门还好。

    严浮调只是开了个头,效果不错,一度还自以为得计,现在却被孙策抓住了把柄,连反驳的机会都有。如果说没有像佛陀一样苦行只是做得不够,那从道门那里偷学祈福法术就是做得太过了,欺师灭祖这个罪名想赖都赖不掉。

    “浮调学术不精,口辩不给,不能应对,还请大王稍微宽限些时日,容浮调请同门前来为大王解说。”

    见严浮调想口遁,孙策也不挽留。“我随时恭候,不过你涉嫌欺诈,在搞清楚真相之前,你接受诸家的财物要予以押扣。”

    “我……”严浮调刚准备辩解,一看孙策脸色不对,想起自己答应吴夫人要为孙坚祈福求平安的事,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懊丧不已,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又何必费尽心机的来见孙策?这不是自找没趣么。孙策虽然没有禁止他传道,却比禁止更严重。

    没有了那些财物,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

    严浮调失魂落魄,怏怏的走了。陆康心情大好,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夜犹未尽。“大王,你真觉得这浮屠教义有可取之处?何不索性禁了,免留后患?”

    “堵不如疏。”孙策摇头道:“信浮屠教的非富即贵,连我阿母都喜欢听这严浮调讲经,简单的禁止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大战在即,我不希望江东生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严浮调知难而退,或是出海求法,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大王要出战?”陆康收起了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孙策点了点头。“陆公,你是江东耆贤,德高望重,又久经仕宦,经验丰富。你说说看,眼下该如何平衡不同派系之间的关系?”

    陆康没有立刻回答。陆逊省亲,他和陆逊深谈过几次,知道陆逊有功不赏,反而受罚,就是受派系之争所累。孙策的发展太快,麾下文武又过于年轻,缺少年长稳重之辈,重臣中年纪最大的张还没到五十岁,以前甚至没有过主管郡县事务的经验,这样一个人担任首相实际上是有些吃力的。

    张能做成这样,已经超出陆康的预料。至于虞翻、郭嘉等人,包括孙策本人在内,聪明是毋庸置疑的,经验却普遍欠缺。在这种时候,向老臣请教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当然,孙策亲自赶回吴县,不会只向他一个人请教,杨彪、黄琬等人都会受到他的垂询,首先来吴郡郡学,向他请教,也是表示对他个人的尊重,对吴郡世家的尊重,自然也是希望得到他和吴郡世家的支持。

    甚至可以说,当着他的面驳斥严浮调也是其中一环。这说明孙策是清醒的,知道只有儒学能够治国。

    “大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派系纷争,说到底争的还是私利。利不可无,无利不能存身。义亦不可或缺,不义则人自为利,一盘散沙,国将不国。”

    孙策微微颌首。他现在的感触是越来越深,如果没有一个共同愿景,一个团体都很难壮大,更别说一个国家,一个文明了。为了去除儒学的弊端,解放读书人的思想,他公开否定天命,却没能建立一个代替天命的共同愿意,在解放思想的同时,也造成了思想上的混乱。

    还要不要放,放到什么程度,这是他最近考虑得最多的问题之一。

    “利有大利小利,公利私利,近利远利,义亦如此。义利当相配,方能各得其所,否则难免顾此失彼。霸道之失,就在于重利轻义,王道之失,则在于重义轻利。大王欲行王道,分利于民,却又利重义轻,近乎霸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依老臣之见,民之利不可夺,那就只能着眼于义,使民知义,知大义,义利重归于平衡,则霸道之失可免,王道可久。”

    “如何才能民知义?”

    “自然是教化。”陆康笑道:“德教本是圣人遗训,也是儒门所重,只不过以前失之迂阔,士人虽奉为圭臬,汲汲以求,王者却不以为然,或者虚应故事。难得大王英明,或许有机会大行于世。”

    孙策打量着陆康。陆康虽须发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透着说不出的兴奋,一点也不是垂暮之年的老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说的就是这样的老人家啊。

第2208章 新义利说

    儒家一直以复古、保守著称,言必称三代,行必依古礼,但这只是表面文章,实质上儒学最善变,是诸子百家中最能紧跟时代变化的,从孔子到孟子,再到荀子、董仲舒,一直在调整、扩充儒学以适应时代的需要,只是他们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汉末是经学衰落的时代,原本就有变更的内在需求。新政推行于中原和江东,不管经济还是思想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向来以帝王师自居的儒门不可能无动于衷,最先做出了反应,最积极的就是江东人,尤其是吴郡人。

    作为吴郡郡学堂祭酒,陆康当仁不让。面对孙策的垂询,他抛出了酝酿已久的新的义利学说。

    义者宜也,从我从羊。

    羊者,祥也,引申为善、美,与利有重合之处。从本质上来说,儒家并不反对利,只是反对不义之利,到了孟子时代,矫枉过正,义与利的对立越来越严重,这才显得儒家迂阔,不近人情,进而发展为虚伪。可是作为一门政治哲学,儒学不会也不可能无视利的价值。小到家族,大到国家,要想正常动转,不可能不注重利。只不过儒家追求的是公利、大利,希望稳定发展,长治久安,而不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意愿是好的,眼光也是有的,只是儒家过于强调道德,强调公利、大利,忽视了小利、私利,反而造就了一批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所以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儒学稳定有功,发展则无能为力,自身也逐渐被皇权驯服,僵化保守,失去了活力,成了阻碍历史进步的障碍。

    好在汉代经学衰落还只是第一个周期,虽然遇到了麻烦,精气神还在,还有自我革新的能力和勇气。

    陆康的观点很复杂,引经据典,说得孙策有点晕,但概括起来其实也简单:要根据新的经济形势调整义的概念和标准,强化德育,避免官民唯利是图。比如说,工匠、商人都变成了士,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视他们为贱役,就应该以士的标准来要求他们,而不仅仅是单方面的尊重他们。

    他们要想获得尊重,首先应该符合一定的道德标准,值得受人尊重。自由也好,尊重也罢,都是有限制条件的,没有限制的自由和尊重只会造成混乱,公利、私利皆无法得到保证,自然也就谈不上长治久安。

    陆康最后总结说:无论是君子还是庶民,皆当有所敬,有所畏,否则就和浮屠道一样,万物皆空,无君无父,家既不家,国亦不国。

    孙策不完全赞同陆康的建议根本原因是没有完全听懂但是对调整原则表示认可。这正是他期望的变化,儒生不仅要适应时代的变化,还要能走在时代的前面,引领时代。只有形成这种良性循环,他的终极目标才有可能实现。

    听完了陆康的建议,孙策也向陆康敞开了心扉,解释了为什么不禁止浮屠道。

    他对作为宗教的佛教无感,但是对作为哲学的佛学还是有一定兴趣的。佛学重思辨,非常强调逻辑,对中原文化来说,这一点难能可贵。儒生和道士之所以辩不过和尚,根本原因就在于儒学、道学在逻辑上不如佛学严谨,常常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最后只能强辞夺理。

    “学问不能求全责备,希望某个圣贤创立一套无所不包,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学问,后人只要依从即可,那是弱者、愚者的思维。学问就像孩子,总要不断的成长才能成为有用之才。指望他生下来就全知全能,未免苛责古人。”

    陆康含笑不语。他虽然赞同孙策的观点,但他毕竟是儒生,不能当着孙策的面否定圣贤,事实归事实,情感上无法接受。当然,看到孙策推崇浮屠道的逻辑,他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被严浮调虐了那么久,他现在听到浮屠道三个字就习惯性的炸毛。

    “大王所说的逻辑,和西域人用于算学、形学上的推理、证明是一回事吗?”

    孙策笑着点点头。“祭酒也研究这些学问?”

    “原本看过一些,理解不深。上次陆逊返乡省亲,提及浚仪和定陶两战中的数理运用,老臣有些触动。如今百业俱兴,一日千里,离不开数理的帮助。身为郡学祭酒,总不能一窍不通。说到这件事,正好有件事,还要大王出面协调。”

    “陆公不妨直言。”

    “老臣想在郡学开设与算学相关的课程,教授九章以外的算学知识,也不用太深奥,让学生有些了解便好,将来遇到问题也能事先有所估算,不至于尽说些不切实际的书生话,惹人笑话。”

    “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只是算学教师不易得。老臣向赵婴发出邀请,却被他拒绝了。他说要研究的题目太多,忙不过来。”

    孙策笑了笑。“陆公是没给钱吧?”

    “给了,不过郡学的开支也大,老臣只能开出三百石的报酬。本来以为不少,又不是正常任教,五天才上一次课,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些算学高手现在很吃香,随便去参加一个聚会,讲一堂课,就是上万钱,根本看不起这三百石的报酬。”陆康无奈的摊摊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做学问的都成了逐利之徒,实在令人担心。”

    孙策也很吃惊。赵婴讲一堂课能得万钱?“都是什么人请他讲课,出手这么阔绰?”

    “以商人为多,还有一些附庸风雅的权贵,不仅是赵婴,有名的学者都在他们邀请之列。自己听不懂没关系,能请到著名的学者开讲也是争名的好办法。严浮调能聚敛到那么多钱财,大多就是这么来的。我听说他最忙的时候一天能讲三场,早上一场,下午一场,晚上还有一场。”

    孙策听出了陆康话气中的酸味。为了见严浮调,他了解了一些关于严浮调和浮屠道的传闻。严浮调这么受欢迎,固然和浮屠道是新鲜事物有关,也和踩着儒门出头有关。浮屠道能有今天的气势,一半是和其他学术辩论辩出来的。一个人讲没什么意思,两个人唇枪舌剑的辩论更吸引人。浮屠道如此,儒门也是如此,奈何总被人虐,自然没兴趣了。

    “我来找徐公河谈谈。不瞒陆公说,我本来也有这样的计划,不管将来是从文还是从武,从工还是从商,了解一些算学知识总是好的,没想到陆公先行一步。论风气之先,还是我吴郡第一,即使是陆公这样的宿儒也敢于求新求变。”

    陆康谦虚了几句,心里灌了蜜似的甜。有孙策这句话,吴郡这与众不同的地位就稳了。如果能主持完成新义利学说,为吴国的发展保驾护航,提供思想纲领,那就更好了。

    趁热打铁,陆康邀请孙策与郡学的师生座谈。

    孙策欣然答应。他今天到郡学来就是给陆康和吴郡郡学堂面子。不管怎么说,吴郡是他的本郡,也是江东的都会,是他的根基所在,理当有所照顾。

    得到孙策的同意,陆康立刻请孙策下楼,登上讲堂。得知孙策要来的那一刻,他就有此想法,召集了所有的师生听讲。当初孙策在南阳讲武堂开讲,讨论士的三重境界,并由蔡琰主笔,留下《士论》一篇鸿文,至今传为佳话。现在孙策到了吴郡,自然也要做一篇大文章,才能彰显孙吴凤鸣之地的风采。

    郡学的堂上阶下坐得满满的,人满为患,除了郡学的师生,还有一些听到消息的木学堂、讲武堂、政务堂的师生,院子里坐不下,连墙头上都坐满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倒是不拘一格,争奇斗艳。墙角有两人争立足之地,一个身着劲装的如花少女,一个是身着儒衫的白发老翁,各操吴音,你一言,我一语,少女嗓音清脆,吐字如珠落玉盘,快如急雨,老叟音质低沉,似古琴散音,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如同祖孙对唱,别有一番风味。一旁看热闹的大声叫好,浑然不怕事大。

    见陆康引着孙策现身,堂上堂下顿时安静下来,就连吵架的少女和老翁都停了,互相瞪了一眼,勉为其难的分享了立足之地。

    陆康首先介绍了几个教师和优秀学生,然后向众人解说了刚刚在楼上与孙策的对话,尤其是有关严浮调的部分更是巨细靡遗,活灵活现,令人身临其境,倒是让孙策有些意外,没看出来陆康还有说书的本事,后世起源于吴地的昆曲被称为百戏之祖,风靡一时,看来是有原因的。

    得知孙策刚刚折服了严浮调,郡学的师生喜形于色。这段时间,他们被严浮调打击得不轻,不少人准备在孙策来时告严浮调的黑状,只是还没等他们出手,孙策只言片语就将嚣张的严浮调镇住了,简直大快人心,对孙策的好感顿时提升了几个层次。

    席间,不免有人又问起孙策对浮屠道的印象。孙策大致解释了一下,但他没有局限于佛学,而是顺势说起了希腊、罗马。他对郡学的师生说,大概在与老子、孔子相当的时代,更远的西方也出现了几位贤者,他们提出了一些新的学说。这些学说与中原学问各有千秋,都值得好好研究。做学问就应当如蜜蜂采花酿蜜,取百家之长,成一家之言,只有如此,学问才能日日新。总在前人划的圈子里打转是不会有出息的。

    孙策慷慨激昂地说,尊师重道并不是对前贤亦步亦趋,而是站在前贤的基础上,有新的发现,敢于见前贤所未见,言前贤所未言,将前贤的思想、学说去芜存菁,发扬光大。只有如此,将来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才能走得更远,更稳。我们不是征伐,而是传播文明。就像我们的巨型抛石机一样,那不仅仅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更是文明和智慧的象征。

    师生们群情激动,齐声喝彩。

    群嘲完了浮屠道,陆康引入正题,号召诸生向孙策请问。几个年长的教师互相谦让,不肯首先发问。陆康眼神一扫,堂上一个少年儒生起身,向孙策躬身施礼。

    “吴郡顾劭,字孝则,敢请大王阐发义利。”

    孙策心领神会。陆康关于义利的新学说那么复杂周密,自然是准备了很久的,他刚才没有正面回答,也就是想等到现在当众宣讲。顾劭是顾雍长子,是陆康的外孙,也是郡学的优等毕业生,一年前从郡学毕业,现在政务堂学习,师从祭酒黄琬,深得黄琬欣赏。由他首先发问,自然也是陆康安排好的。

    这种扬名立万的机会自然要留给吴郡的青年才俊。

    孙策含笑点头,缓声道:“方才听陆公说义利,意犹未尽,正当与诸君切磋。不过孤本武者,读书有限,怕是不能像陆公一样引经据典,文采斐然,浅陋之处还望诸君莫笑。”

    陆康抚着胡须,朗声笑道:“大王谦虚了,老臣无地自容。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所论者道也,书与言皆是枝末。大王虽不擅经籍,却能直指道之本原,非老臣能及。我郡学师生平日里诵读经籍,潜心向学,今日正欲闻大王武者之言,摧锋折锐,直指要害,击破藩篱,以期有所进益,开一新天地。”

    “然!”众人再次喝采。

    “惭愧,惭愧。”孙策拱手四顾,含笑道:“诸君期望太厚,孤可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比当年面对袁绍的十万大军还要紧张些。”

    众人再次大笑。有人高声喊道:“河北伧夫,如何当得我江东精锐。大王今日所对皆是江东才俊,自当比官渡时更用心方可。”

    孙策忍俊不笑。江东子弟如今很狂啊,简直是目无余子。这还是看在王后出自汝南袁氏的份上,要不然骂的就不仅是河北人,豫州人也要躺枪。

    笑了一阵,孙策转身顾劭。“敢问孝则,义与利孰为本?”

    顾劭倒是坦然,脱口而出。“利为本。人非利不存,家非利不兴,国非利不强。”

    孙策赞赏地点点头。“义于利何如?”

    “义者,于利有所别,合于义者,乃是公利、大利,义之利。不合于义者,乃是小利、私利,不义之利。君子当取义之利,舍不义之利。”

    孙策转向四周。“诸君有异议否?”

    众人互相看看,各自摇头,有人出声表示赞同顾劭的意见。这也正常,顾劭所说的本来就是大家都认可的义利观,不管是不是儒生,都这个观点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孙策摇摇头。“恕孤学识浅薄,不敢苟同。”

    “请大王指教。”顾劭不卑不亢,拱手施礼,眼中却有几分兴奋。他不怕孙策有异议,就怕孙策没异议。有异议才有争论,有争论才能有所启迪,才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公私、大小,本是相对而言,不可截然而别,自然也不能凡大公则义,小私则不义。譬如吴郡顾氏,种族繁盛,户口数百。于国而言,顾氏是小是私。于你顾孝则而言,顾氏是大是公。那顾氏之利是公是私,是大是小?总不能说顾氏之利忽而义,忽而不义。”

    顾劭心中忐忑。孙策特意提到吴郡顾氏家大业大,是无心之言,还是别有所指?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反问道:“依大王之见,则公利、大利反为不义,私利、小利反为义?”

    “孤可没这么说。”孙策指指顾劭,笑道:“你这是欲加之罪。”

    众人失笑。顾劭也笑着拱拱手。“小子不敢。”

    孙策收起笑容。“这其实是一个逻辑问题,孤言并非大公皆义,小私皆不义,只是说大公有义有不义,小私亦然,并非如孝则所言。义与不义,不在公与私、大与小,而在合不合义之规则。合乎规则则义,不合规则则不义。正如孝则与孤辩论,既不能因为孤是吴王便对,孝则是布衣便错,也不能因为孤是吴王便错,孝则是布衣便对。对与错,只在对错自身,不在孤与孝则谁是吴王,谁是布衣。”

    他顿了顿,转头问顾劭道:“孝则以为然否?”

    顾劭笑道:“大王所言甚是。”他抬头看看孙策,又道:“久闻大王明辨是非,不以权势迫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有明君如此,乃我等之幸,天下之幸。”

    “然!”众人齐声附和。

    孙策笑笑,再次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既然是坐而论道,自然要以理服人,起而行道则不然,那还是要看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快。所以说,要想与人坐而论道,首先要有行道的本事。否则对方一言不合,拔刀就砍,连命都保不住,还论什么道?”

    顾劭强笑道:“若是如此,小子可就不敢说话了。谁不知道大王武艺出众,天下无敌?”

    “怕不怕?”

    在孙策的似笑非笑的斜睨下,顾劭更加尴尬,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怕。”大堂上也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孙策为什么突然变了脸,出言威胁。

    “那你可知孤为什么不砍你?”

    “自然是……大王仁慈。”

    孙策摇摇头,哈哈一笑。“孤不拔刀砍你,并非因为仁慈,而是因为无利。论道本为明是非,若孤为是,何必杀你?若孤为非,就算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认输,也无济于事,只会继续错下去,而且人人自危,天下不安,后患无穷。杀你无利,便是不义,不义之事不可为,否则就是害人害己。义与利原本就是一物两面,并非截然对立。”

    顾劭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禁又惊又喜,长出一口气,又不免恼羞成怒。大众广庭之下,被孙策如此戏耍,着实有些丢脸。“大王这说理的办法还真是别致。”

    “是不是感触特别深?”

    “呃……终生难忘。”顾劭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孙策此举虽然轻佻,却能义利一体解说得很直白。“依大王之言,则义利本一体,合于义者必有利,有利者必合于义?”

    “你觉得吗?”

    顾劭笑着摇摇头。“还请大王解说。”

    “孤刚才说过,你的逻辑不够周密,顾此失彼,以偏概全。利有公私大小,难以兼顾,合而公利则未必合于私利,合于大利则未必合于小利,如何能一概而论?”

    顾劭沉默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众人也觉得有些绕,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陆康看在眼里,有些后悔。本想让顾劭成名,没想到顾劭接连被孙策绕住了,脱身不得。想想也是,严浮调那么善辩,都被孙策说得哑口无言,顾劭根本不是严浮调的对手,又如何能说得过孙策?

    陆康本想出言相助,转念一想,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来。顾劭少年得志,其实是有些自负的,即使被严浮调辩得理屈,心里还是不服,总觉得严浮调兼通儒学和浮屠经义,而他不通浮屠经义,才吃了亏。如果有时间去研习一下浮屠经义,自然能胜过严浮调。如今让他在孙策面前受挫,也许能让他谦虚一些。

    众所周知,孙策读书少,别说浮屠经,连儒家经籍都读得有限。由此可见,知不知道与读不读书、读多少书没有必然关系,重要的还是能否善于思考,举一反十。

    顾劭权衡了良久,若有所思。“大王之意,莫非是说义亦当如利,分公私大小?”

    “孝则不愧吴郡英俊,虽不中,亦不远矣。”孙策点点头,给了顾劭一个积极的评价。顾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领悟到他的用意,的确也不愧才俊之名,思维很敏锐。“求学问道,不可偏颇,理当反复讨论,不使有遗意、歧义。义与利本非对立,却也并非浑然一体,若欲相安无事,就要各安其度,不仅不能以私害公,以小害大,也不能以公害私,以大害小。只有如此,才能公私相安,大小相和。”

    孙策转身,对陆康拱手致意。“陆公,这新义利说能否做到这一点,为我大吴立纲纪,就要看陆公和诸君的学识和气魄了。努力!”

    陆康心情澎湃,欣然领命。“有大王此论,臣等敢不竭力。”

第2209章 缓兵之计

    座谈还没结束,孙策“义利宜公私兼顾”、“公不可害私”的态度就不径而走,在吴县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少人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些发了大财的海商。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两年江东太平无事,工商业高速发展,不少人发了财,财富的积累速度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偏偏孙策缺钱,去年年末,第一个五年计划实施结果出炉,因为战事支出太大,五年计划的帐面不太好看。今年可能由守转攻,开支会进一步增加,不少人担心历史上汉武帝一朝的局面重现,孙策为了弥补财政不足,会对他们下手。

    浮屠道这么受欢迎,本质上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体现。求神拜佛就是缺乏安全感,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仙菩萨。现在孙策明确公私兼顾,不会因公害私,以大欺小,他们的担心放下了一大半。

    很快,计相虞翻又召集海商会的成员开会,明确了目前的税制不会调整,但是会加强缉查,凡是偷税漏税、走私偷运,甚至资敌,一旦发现,有一个处理一个,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说这句话时,虞翻声色俱厉,杀气腾腾,人群中有人骇然变色,附近的人则露出鄙夷之色,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人贪得无厌,其他人虽不至于举报他,却也乐见他们自食其果。

    有了孙策和虞翻的双重承诺,吴县甚至整个江东的暗流迅速稳定下来。从四方赶来的各郡县世家、豪强互相庆祝,安心参与第二个五年计划的筹备大会,献计献策。

    在陆康等人的推波助澜下,严浮调受挫,信奉浮屠道必须苦行的消息迅速传了出去,一时间全城哗然,尤其是诸家捐献的财物被扣押后。绝大多数人信浮屠道只是好奇,或者是觉得时尚,对浮屠经义感兴趣的只是一部分读书人。当作学问研究没什么问题,让他们托钵行乞,苦行修道,这根本不可能。

    浮屠道的声势急转直下,再也没人请严浮调去**论道。严浮调想来想去,决定派人去洛阳白马寺请支谦来共商大事。论浮屠经义,他远远不如支谦,面对孙策时也没什么底气。支谦通晓梵文,学问非他能及,也许能和孙策交流一般。实在不行,去天竺求法也是一个选择。孙策没有禁止浮屠道,并且承认浮屠道有过人之处,至少还有机会。

    浮屠道受挫,开心的不仅是儒门,太平道、天师道也幸灾乐祸。

    很快,王稚赶到大雷山求见。

    站在大营外,听着大营里操练的将士整齐雄壮的呐喊声,王稚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在江东滞留了几个月,游历多地,与于吉、严浮调都有过交流,知道孙策不好糊弄,所以他求见孙策不打算论道,只想问问合作。天师道与刘焉、曹操都有合作,现在更是担任了阻击黄忠部进攻汉中的主力,如果吴军攻占了益州,将如何对待天师道,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吴王迟迟没有接见他,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原本对严浮调受挫很开心,现在想想,自己这待遇还不如严浮调呢。严浮调见吴王时至少没等这么久,还是吴王太后专门派人通知的。相比之下,道门对权贵的吸引力的确不够。

    如何才能吴王让对天师道另眼相看?王稚一筹莫展。

    就在王稚等得心焦的时候,大营里快步走出一个年轻人,四下看了一眼,便向王稚走了过来。王稚心一喜,从服饰来看,这年轻人应该是吴王身边的侍从,应该是吴王派人来传他进营了。

    王稚挺直身体,又整理了一下服饰,深吸一口气。

    年轻人来到王稚面前,拱手施礼。“敢问足下可是蜀中天师道的王道长?”

    “正是。”

    “在下胡综,在吴王身边任侍从,奉吴王令,有几句话问王道长。”

    王稚心中一沉。“吴王公务很忙?”

    胡综微笑着,打量了王稚一眼。“应该比你们的卢夫人忙一些。”

    王稚一听就明白了。孙策这是嫌他身份不够,不愿与他对话。他连忙说道:“胡君说笑了,嗣师夫人如何能与吴王相比。只是蜀中遥远,嗣师夫人往来不便,这才派贫道先行一步。若是吴王有意召见,贫道立刻传书嗣师夫人,请她来江东拜见吴王。”

    “这倒不必急在一时。”胡综摆摆手,云淡风轻。“论道法、经义,天师道、太平道也没什么区别。论规模,天师道不及太平道远甚,也就是躲在巴山蜀水中苟延残喘罢了。刘焉能让尔等俯首,曹操也能让尔等称臣妾,我大吴又何必在意。”

    王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险些当场作作。俗话说得好,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哪有如此当面不逊的。“这么说来,吴王眼中无我天师道立足之地?”王稚沉声说道,手指轻弹,抚上了腰间的剑柄。

    胡综瞥了王稚一眼。“久闻王道长剑术不凡,能否请教?”不待王稚同意,他已经笑眯眯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耍了一个刀花,摆出了进击的架势。

    王稚眉头紧皱,也有些按捺不住,左手握着剑鞘,大拇指一弹,“唰”的一声,长剑弹出,他伸手握住,向后退了一步,长剑平指。“请胡君赐教。”

    “好!”见王稚拔剑姿势与众不同,胡综赞了一声,向前一步迈步,双手握刀,斜斩王稚肩头。王稚看得真切,长剑斜掠,向上反撩。刀剑相交,“当”的一声脆响,正欲挺剑前刺的王稚手臂一麻,暗叫不好。胡综虽然年轻,看起来也不是很强壮,刀势却很猛,这一刀力量很大,他单手握剑,没能撩开,眼看胡综的战刀劈向脖子,只得向后退了一步,竖起长剑,守住门户。

    胡综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招得手,立刻抢攻。长刀翻滚,刀风霍霍,卷向王稚。王稚还了两招,却攻不进去,每一次刀剑相碰,他都会吃亏,不得不再向后退,以避胡综锐气。

    几步之间,王稚便退到湖边,“哗啦”一声,一脚踩进水中,鞋和衣摆尽湿。

    胡综收了刀势,向后退了一步,倒提长刀,拱手道:“失礼,失礼。”

    王稚狼狈不堪,脸色铁青。“胡君好刀法,贫道自愧不如,来日再向胡君请教。”

    胡综大笑。“道长过奖了。我大吴用刀高手数不胜数,武卫将军许仲康、南阳督黄汉升,都是刀法大家,我这刀法和他们的亲卫比都不配。不知天师道中剑法如道长有几人?”

    王稚哑口无言。胡综只是孙策身边的一个侍卫,他却是天师道与卢夫人一辈的长辈,两人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胡综与他比刀只是想提醒他双方整体实力的差距,黄忠受阻于汉中也许并不是无力突破,而是另有原因。

    一念至此,王稚心灰意冷。他还剑入鞘,拱拱手,转身就走。

    “道长。”

    “不知胡君还有什么指教?”王稚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胡综。

    胡综扬声道:“若是天师道诚心称臣,就不要心存侥幸,你们没有谈判的资格。天下将定,巴蜀难以独安,天师道若想生存下去,还是早点认清形势为好。”

    王稚眉头紧皱,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客客气气地向胡综拱手施礼。“多谢胡君指点,贫道一定转告系师。”

    胡综拱手还礼。“道长慢走,不送。”

    孙策站在将台之上,看着正在操练的中军将士,扭了扭脖子。

    “大王技痒了?”郭武笑道。

    孙策笑笑。“是啊,看到将士们操练,忽然有些手痒。”他顿了片刻。“官渡之后,我就没与人交过手了。”

    “岂止是大王,臣等也有好几年没上阵了。”

    “想上阵吗?”

    “想,跟着大王上阵最痛快了。”谢广隆凑了过来。“大王,秋后的冀州攻势,你会上阵吗?”

    “上阵,上阵,匹夫之勇,岂是王者所宜?”刘晔走了过来,没好气的喝了一声。谢广隆的脸抽了抽,刚准备反唇相讥,刘晔说道:“要不我再陪你打一场?”说着,手便按上了腰间的刀环。

    谢广隆嘀咕了一句,阴着脸,悻悻地走开了。孙策看得真切,有些好奇。“怎么,子扬和他打过?”

    “稍微切磋了几回,小胜一招。”刘晔漫不经心地说道。

    “什么稍微切磋,你就是个疯子。”谢广隆站在远处,急赤白脸的反驳道。“说好点到为止,你却不要命的死缠烂打,自己想死就自己想死,何必害我?”

    刘晔懒得理他,对孙策说道:“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今身为王者,负天下之重,不宜再像以前一样摧锋折锐,身先士卒。”

    “且!当时怎么不劝劝关西天子……”谢广隆嘀咕了一句,见孙策看过去,连忙闭上了嘴巴。刘晔面不改色,充耳不闻,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孙策,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孙策看看他,咧嘴一笑。“看来子扬放下心结了,可喜可贺。”

第2210章 忠与诚

    刘晔的眼神闪了闪,柔软了几分。他垂下眼皮,转过头,看着正在演练战法的中军将士。

    “先帝之所以战败,就是练得太少。”刘晔突然说道。“大王却是练得太多,战得太少。”

    “嗯?”

    刘晔沉默良久,一声轻叹。“大王如何看练与战?”

    孙策莞尔而笑。“子扬如何看?”

    “大王多练少战,为的是减少伤亡,减少消耗,自然有理。不过从全局而言,中军久不出战,必生惰性,好逸恶劳,将来欲战而不可得。边军日重,太阿倒持,非长治久安之计。”

    孙策笑而不语,心里却是赞同的。中军是根基,久不出战,战斗力必然下降。秋后的冀州攻势,他准备亲自上阵,正是出于这个目的。即使有事,他不能亲征,也会安排中军轮流上阵,以实战检验练兵效果,证明中军的强大战力。

    军队是最重要的暴力基础,不能旁落。历史上,这样的教训太多太深。

    “子扬还是坚持速取冀州?”

    刘晔点点头,又道:“大王分心内政,欲缓缓攻之,也有道理。刚中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不失师之本意。”

    孙策瞥了刘晔一眼,心想这人虽然恢复了不少,心里还是没完全服气,话里带刺啊。什么叫毒天下?说得真难听。他正想着怎么反驳,孙皎一身戎装,左手按剑,右手拿着一封公文,快步走了上来,见刘晔也在,他有些意外,点头致意,赶到孙策面前。

    “大王,幽州急报。”

    孙策接过军报,一边问孙皎有没有归档,一边迅速浏览了一遍军报。军报是太史慈发来的,简雍发现刘备的安排有异常,关羽不知去向,有可能对冀州或者并州采取行动,太史慈希望水师能够协助,威胁涿郡,牵制刘备的主力。

    孙策看完,眼角的余光扫向刘晔。刘晔很自觉,走到一旁去了,不知是看将士演练,还是欣赏太湖风光,只是他扶在栏杆上的手却不自觉的轻叩着,笃笃有声。孙策笑了笑,叫道:“子扬。”

    “大王?”

    “随军月余,还习惯吗?”

    刘晔笑了笑。“比起先帝军中,大王的军营虽然俭朴,却还是很舒适的,温饱有余。”

    “那你也不能只吃饭不干活啊。”孙策扬扬手中的军报。“先做个军师,如何?”

    刘晔眼睛眨了眨。孙策的军师处分四个等级。军师祭酒是军师处的最高负责人,眼下由郭嘉担任。其次是各督军师,比如周瑜身边的荀攸、鲁肃身边的辛毗,以及左军师诸葛亮、右军师陆逊。再然后就是各领数人不等的军师,最后是参军。军师这个等级不高,但郭嘉、陆逊等人都在汝南,孙策身边只有军师、参军,他虽然只是军师,除了孙策之外,并无其他领导他的人,他是直接向孙策汇报的。

    或许,这是吴王特意挑选的时机,就像委任荀为谏议大夫,虽然官职不高,却独领一事,有机会展露才华,又不至于引起其他人的敌意和排斥。

    刘晔迅速权衡了一下,躬身领命。“愿为大王效劳。”

    孙策点点头。“叔朗,你向刘军师介绍一下情况。刘军师足智多谋,经验丰富,你要多向他请教。”

    孙皎躬身领命,又向刘晔行礼。刘晔心中欢喜。孙皎是宗室,是孙策着意培养的将领,将来有可能像陆逊、朱然一样独领一军。孙策将孙皎交给他,这是对他的考验,也是为他创造机会。

    刘晔与孙皎见礼。孙皎随即将最近收到的一些情报说了一遍。他虽然年少,做事却很用心,到孙策身边做侍从后,处处留意,凡是经手的情报都有印象。刘晔认真的听完,又参照太史慈的分析,对冀州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

    他的观点与孟建类似,刘备通过逢纪联合袁熙,里应外合袭取冀州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以他对刘备的了解,他不觉得刘备夺取冀州后就能控制冀州。刘备虽然号称中山王之后,但他不好读书,游侠习气很重,和世家子弟很难合作。就算他夺取冀州,也很难在冀州站稳脚跟,迟早会和冀州世家产生矛盾,结果可能还不如袁绍父子。

    因为,刘晔建议做好出战的准备,却毋须心急,等刘备的主力进入冀州腹地,僵持不下,再派兵袭取幽州、并州,断其后路。冀州虽然有户口、耕地,却无险可守,远不如幽州、并州。先取幽并,对冀州形成合围之势,刘备插翅难飞。

    孙策觉得刘晔这一计很有新意,立意甚高。但他没有立刻表达自己的意见,按照规定,刘晔作为一个普通的军师,他的提议要通过军师处的质询才能成为正式的意见。

    “子扬,你随叔朗去查阅一下与冀州相关的军报,尽量准备得全面些,届时提交军师处质询。叔朗,你全力配合刘军师,不得耽误。”

    “喏。”刘晔与孙皎齐声答应。

    刘晔随着孙皎走进军师处的档案室,惊呆了。

    整整一屋舱室,分门别类,摆满了档案,即使是曾主持长安朝廷秘书台的刘晔也叹为观止。别的不说,仅是那些用樟木打造的柜子就让人眼馋。这么多的上好樟木,成本不菲。

    “这些樟木都是从豫章深山里采出来的,这样的档案室,整个吴国只有三个:一个在首相府,一个在计相府,一个在中军。中军这个最大,首相、计相随行时,他们的档案也会寄存在这里。”孙皎指了指远处的一扇门。“不同部门的档案是隔开的,以免互相干扰。”

    刘晔惊叹不已。孙皎领着他,将档案室的布局大致说了一遍,中途遇到几个正在查阅档案的军师、参军,不免停下来打招呼,听说刘晔刚被委任为军师,那些军师、参军的眼神都有些异样,有人表示祝贺,有人表示怀疑,有人表示不以为然。刘晔也不在意,随孙皎一一看过去。

    “军师是不是也有分工?”经过关中档案区时,刘晔停住了脚步,目光扫过一个个的格子。

    “是的。”孙皎笑道:“军师是想看看与你有关的情报吗?”

    “可以吗?”

    “你想看什么时候的,我去填个表,申请一下。”

    刘晔歪了歪嘴。“这么麻烦啊,那就再等等,先处理了冀州的事再说。”他又向前走了一段,发现前面标识着交州的档案区大部分柜子都空着,不免有些惊讶。孙皎解释说,交州之前由骠骑将军负责,中军基本不予干涉,所以收集到的情报比较少。现有的情报大多是从别的渠道收集来的,比较杂,不够系统,准确性也有限。

    刘晔若有所思。

    参观完了档案室,刘晔回到冀州区,就站在档案柜前,一份份的翻看相关的记录。旁边有专供抄写的书案,案上有准备好的笔墨纸张,他也不用,只是一页页地看过去。

    冀州的档案收集得很多,时间也早,最早的是初平三年,那时候孙策刚刚接管豫州,这艘楼船可能还没建。刘晔站在那里看了大半天,然后又去了幽州区。出乎他的意料,幽州区的档案也很多,比冀州区有过之而无不及,仅是辽东就有好几个柜子。仔细再看,还有高句丽、三韩、倭国等类别,有的刘晔听都没听过。

    “这些蛮夷小国,如何也用这么多心思?”

    “大王说,正因为他们是蛮夷,更需要我华夏衣冠文明的教化,所以需要多花些心思。”孙皎捏着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这还不算多,大王眼下最关注的还是西域,那里是最有可能威胁我华夏的所在,将来必先征服之。”

    刘晔愣了一下。“你说的是罗马吗?”

    “刘军师也知道?”

    “听人说起来,听说这罗马原本也是个撮尔小国,好战成性,几百年间,竟成东西万里之大国。安息之所以衰落,就是因为与罗马的战争所致。”刘晔淡淡地说道:“长安有不少西域来的胡商,我们也收集了一些情报。不过这些事情还是荀令君最熟悉,他麾下的鲍出等人很得力。秘书台的主要任务还是收集中原的情报。”

    “那你们收集到的情报多吗?”

    “多?”刘晔转过头,看着远处那些他暂时还无权调阅的关中档案,苦笑一声。“原本以为不少,现在看来,仅是情报而言,胜负即已判然。有如此雄厚的财力支撑,郭奉孝焉能不胜。”

    孙皎笑了,看看四周,见附近无人,低声说道:“郭祭酒虽然聪明绝顶,精力过人,如今却也分身乏术,这才引诸葛亮、陆逊为左右军师,襄赞军事。依我看,用不了多久,前中后三军师也会陆续委任,刘军师必居其一。”

    刘晔笑着摇摇头,谦虚了几句。“岂敢,岂敢。晔乃降臣,吴王不杀我已是开恩,岂敢得陇望蜀。”

    孙皎笑了。“刘军师,太史子义也曾是降臣,他还袭击过大王呢,现在不照样高居九督三甲?大王胸怀,古之圣君不能及。只要军师待之以忠,他必待军师以诚。”

    刘晔目光微闪,低头看档案。“多谢叔朗提醒,感激不尽。”

第2211章 土豪

    华灯初上,孙策与蔡瑁对面而坐,谈笑风生。

    蔡瑁黑了很多,说话声音也大了不少,开始还有些拘谨,说着说着,声音便大了起来,还伴有强劲有力的手势。陪他来的黄月英本想提醒,却被孙策阻止了。孙策一点也不介意,笑眯眯地看蔡瑁吹嘘此行的成果。蔡瑁心情好,说明夷洲之行有收获,至少没有亏本。

    二十名皮肤黝黑、身材矮小,身材比例却很完美的夷女站在门外,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四周。她们是蔡瑁献给孙策的昆仑奴。蔡瑁夸赞说,别看她们黑不溜秋的,皮肤却细腻如丝绸,手感极佳,而且身材凹凸有致,与中原女子大有不同。像这样的极品昆仑奴,在胡市上价值百金,可遇不可求。

    黄月英本来很生气,不过看孙策淡淡地扫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之后,勉强忍住了,没有当场发作。蔡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了错,依然兴高采烈地向孙策介绍此行成果。

    他组织船队出海,有陈矫收集的信息为基础,再加上招募的一些夷人做向导,很快就找到了夷洲。夷洲在会稽东南,顺西北风南行,不过十余日便到。登陆之后,他没有急着去找黄金,虽然有夷人言之凿凿,说知道金矿所在,但他还是稳扎稳打,先命人寻找合适的地点扎营,安排屯垦,再派人随夷人进山寻矿。

    蔡瑁说得唾沫横飞,孙策听得眉开眼笑,心里却是一点也不信。以他对蔡瑁的了解,这厮肯定是恨不得将船直接开到矿山挖金子,哪有心情扎营、屯垦啊。这些应该都是凉茂的主意。凉茂有些书生气,但做事能力还是有的,在首相府又见习了一段时间,做事很有章程。当初安排他做蔡瑁的副手,就是为了弥补蔡瑁在这方面的不足。

    但他没有必要当面戳穿蔡瑁。

    “大王,夷洲土地肥活,水也方便,稍微收拾一下,就是上好的耕地,亩产至少五石以上。就是人少,如果有足够的人手,再安排几个通晓水利的掾吏,用一两年时间,垦出百万亩良田,每年能提供三五百万石稻米是一点问题没有,不仅自给有余,还能为沿途经过的水师提供粮食。夷洲中部有大山,横贯南北,山上有上好的野茶树,滋味醇厚,与中原茶树不同,如果用心栽培,也是一项收入……”

    孙策抬起手,打断了蔡瑁。“你要多少人?”

    “多多益善。”

    孙策想了想。“我倒是有几万人,正愁没地方安排。你如果愿意接收,我一并给你。”

    “什么人?我要,我要。”

    “董昭率领的冀州兵。”孙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黄月英取过一个靠枕,塞在孙策后面,自己也靠了过来。“两万多青壮,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上阵不放心,养着又浪费粮食。你如果愿要,索性送到夷洲去,让他们去垦荒种地,还能作战。他们虽然不是我江东兵的对手,对付夷洲土著的骚扰还是绰绰有余的。另外还有一些兖州兵,也有一万多人。”

    蔡瑁一拍大腿。“好啊,冀州人、兖州人都能种地,我全要了。什么时候能到位?我安排船,把他们全部运走。大王,以后这些俘虏都别杀,全给我,有多少我要多少。”

    “美得你。”黄月英翻了个白眼。“拿钱来买,一个一万。”

    “咦,阿楚,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蔡瑁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大王之臣,理当为大王分忧,安排几万俘虏是份内的事,怎么能收钱呢?”

    黄月英没好气的说道:“收什么钱?是你给大王钱。”

    “我给大王钱?”蔡瑁眼珠一转,有些反应过来。“你是说,大王将这些俘虏卖给我?”

    “要不然呢?俘虏是将士们辛苦作战抓来的,也是战利品,你不给钱,白拿走了,哪有钱奖赏将士?”

    “钱不是问题。”蔡瑁眼神闪烁,搓着手指盘算道:“这么一来,那些人就是我的奴隶了……”

    “呃,那可不行。”黄月英自知失言,连忙摇手。几万青壮部曲,这夷洲岂不成了蔡瑁的夷洲。孙策笑着看了她一眼,曲指作势要弹她的脑门。她连忙双手捂头,扁着嘴求饶。

    “大王,到底行不行啊?”蔡瑁眼巴巴地看着孙策。

    孙策笑了一声:“两三亿说拿就拿,看来你很有钱啊。那倒也是,价值百金的昆仑奴一送就是二十个,你应该是赚了不少。账报了没有,税交了没有,该分的红利有没有分……”

    蔡瑁的脸抽了抽,脸上的喜悦渐渐淡去,一脸幽怨。黄月英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来,推了推孙策。“行了,你就别吓他了。再吓他,他下次就不敢回来了。”

    孙策哈哈大笑。蔡瑁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

    楼梯声响,孙皎走了上来,盯着蔡瑁看了两眼,愣是没认出来。他走到孙策面前,将一份文书递给孙策,低声说道:“大王,这是刘军师拟出来的作战方案。”

    “这么快?”孙策有些意外。上午才安排的任务,晚上就拿出了方案,这刘晔手脚很快啊。“你看了没有,合不合规范?”

    孙皎连连点头,掩饰不住喜悦。“这刘军师不愧是辅佐过先帝的智士,见识广搏,眼光独到,制定的方案详细而周密,令人叹为观止。”

    孙策看了孙皎一眼。“有收获?”

    “有收获,太有收获了。”孙皎喜不自胜,拱手道:“多谢大王安排。”

    “有收获那就好好学。方案先放我这儿,看完了再给你。”

    “喏。”孙皎应了,施礼退出。刚走了两步,蔡瑁叫住了他。“你不是……孙幼台的三子么?半年不见,长这么高啦。”

    孙皎诧异地看着蔡瑁,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蔡……”孙皎连忙行礼,笑盈盈地说道:“蔡君出海归来,大有四海气度,小子一下子居然没认出来。失礼,失礼。”

    蔡瑁心中欢喜,起身拉着孙皎的手,顺手塞过来一枚象牙扳指。“啧啧,这小子,长得真俊,一看就是大王的兄弟。”

    孙皎连忙推辞,孙策说道:“叔朗,你也别客气,收下吧。蔡君这次发了大财,一枚扳指算不了什么,以后还他人情便是了。正好你最近习射,的确也需要一枚好扳指。”

    孙皎无奈,只好收下,再次谢过,躬身退下。蔡瑁摸着自己的脸,有些疑惑。“我的模样变化大么?他居然没认出我来。”

    “模样变化倒不大,主要是气质变化比较大。”孙策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送走了蔡瑁,孙策让人重新收拾了一下,摊开了刘晔拟定的作战报告,只看了一眼,便赞了一声。刘晔的书法很漂亮,飘逸而不失端庄,隶意少,楷意浓,兼有行书之动感。

    黄月英凑了过来,看了一眼,也赞了一声。“这是刘晔的书法,还真是书如其人,才气外露?”

    孙策有些诧异。才气外露可不是什么好的评价。

    “大王还不知道?”黄月英放下茶杯,也有些意外。“这刘晔的风评可不好,有人说他恃才傲物,有人说他名不符实,还有人说他是凭鲁子敬的交情,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孙策放下作战报告,转头打量着黄月英,沉吟了片刻。“你怎么看?”

    黄月英抿嘴而笑,眨眨眼睛。“妾信大王。大王既然愿意用他,说明他的确有才华。只不过此人并非纯臣,大王还是有所准备的好。”

    孙策点点头,刘晔的确不是那种通俗意义上的谋士。此人文武双全,心气也高,与同僚的关系不好,自身性格也有缺陷,容易受人诋毁。不过要说他有什么品行上的缺陷,倒也不至于,还是树大招风、名高遭忌的可能性更大些。

    “你先休息吧,我看完这份作战计划。”

    “没事,妾陪陪大王。再过几个月,大王又要出征,妾又有好几个月见不着大王呢。”

    孙策诧异地看着黄月英。黄月英一向大大咧咧的,又忙于公事,很少露出这种儿女情长。怀孕之后,她公事减少,人也渐渐松驰下来,多了几分知性和柔情。

    黄月英被孙策看得不好意思,低了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孙策也没多说什么,收回目光,专注于刘晔拟定的作战计划。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份作战计划是孙皎看着刘晔完成的,可以证明刘晔的个人能力。军师处竞争激烈,派系也复杂,刘晔能不能站稳脚跟,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辱,还影响到江淮系能否自成一派,影响到军师处的力量平衡,不能掉以轻心。之所以让孙皎配合刘晔,不仅是因为孙皎善于接人待物,也是希望孙皎的宗室身份能为刘晔分担一些压力。

    孙策只看了一半,心中便已大定。仅凭这份作战计划,刘晔便证明了他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作战参谋之一,在军师处站稳脚跟轻而易举。

第2212章 露锋芒

    刘晔站在军师处的同僚面前,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是天子言听计从的心腹,掌管着秘书台,手下有数十员吏,大多出身世族,其中不凡裴潜那样的俊杰,如今却要面对一群普通士子,讲解自己的作战计划,接受质询。

    兵者,诡道也,如何能公开讨论?只怕这计划还没实施,消息就传到袁谭、刘备的耳中了。

    他不赞同这种做法,但他改变不了孙策的态度。作为降臣和曾经的失败者,他还没有足够的影响力。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间杂着甲叶、兵器的碰撞声,一群身着甲胄的将领走了进来,从服饰、徽章来看,都是中军的骨干,其中有不少是孙氏、吴氏、徐氏子弟,还有郭武、刘虎等侍从骑士。

    刘晔和当值的军师张承正自疑惑,孙皎又领着陆绩、甄像,吴祺等少年侍从走了进来,在一旁落座。孙皎拱手环顾四周,宣布了吴王的命令,除了几个当值走不开的人之外,所有的侍从骑士和少年侍从都要和中军骨干将领一起,参加这次质询会。

    说完,孙皎给刘晔使了个眼色。

    刘晔苦笑。他明白孙皎的意思,孙策让这么多人来听他宣讲,自然是对他的计划表示认可,让这些人都来涨涨见识,同时避免军师处的人因为私心而有失偏颇。对他个人而言,这当然是好消息,可是对整个战事来说,泄密的风险成倍放大,绝非明智之举。

    刘晔几乎想到隔壁请示孙策收回成命,但他反复权衡了一番后,还是忍住了。

    等众人坐定,张承宣布会议开始,首先确定了参加这次质询的人员他在军师处时间很长,对相关人员很熟悉,借机向刘晔大概介绍了一下随即又宣布这次质询的范围,主要是战略、战术方面的可行性,并不涉及到具体参战人员的安排,更不涉及具体的战术。

    刘晔松了一口气。不涉及到具体的战术,泄密的可能性就要小得多。

    张承说完后,便向众人介绍刘晔的身份。他介绍得很简单,只说了刘晔的籍贯、年龄和入职经过,并没有提及刘晔曾是关中朝廷秘书令的经历。虽然在座的人都清楚,但没有说在明面上,刘晔心里也避免了一些尴尬。这么听起来,他和一个新入职的军师也没什么区别。

    刘晔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他咳嗽了一声,拱手环顾,向众人施礼。

    “奉大王诏,梳理冀州、幽州相关地理形势,以供大王参考,依军师处成例,接受质询。草稿初成,仓促粗疏,不乏荒悖,还望诸位不吝指正。”

    众人很客气的还礼,眼神却多少有些不善,就像看着待宰的猎物一般。

    “凡争天下,必依天时、地利、人和而论。天时者,吴王兴起于东南,行王道,重教化,万民欣然,农士勤于耕种,工士新意迭出,商士货通天下,武士充军营,各得其便,天下户口,半在江东,中原将定,河北将成逐鹿之地……”

    刘晔说着,心情有些复杂。他之前就对天下形势不陌生,前几个月为了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败涂地,又对孙策的新政做了详细的研究,这次为了拟定作战计划,进入军师处的档案室查阅第一手资料,每一次的收获都不一样。看到了那些详实的数据,回头再看五年计划的总结报告,他对天下大势了然于心,几乎可以确定,大汉将亡,大吴将兴,而且时间不会太长。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除非他甘心平庸一生,否则他只有追随孙策一个选择,其他人都不是孙策的对手,甚至可以说,他们的结果不会比先帝刘协强到哪儿去。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刘晔很快说完了天下大势,转入地理部分。他摊开地图,详细解说冀州地理。如果说天时还只是泛泛而谈,并无新意,那刘晔对冀州地理的了解就让很多人惊讶了。

    他既有对冀州地理的整体掌握,又曾随天子进入冀州,对沿途所见都记忆如新,并从军事的角度予以阐释。这一点是在座的很多人无法企及的,他们只能从图籍上了解冀州地理,并没有具体的概念,更谈不上细节。

    比如中山、常山、巨鹿三郡国交界之处,从南到北,有包括滹沱水在内的五六条大水,都呈东西走向,支流更是无数,看似适合水师作战,但此地河水的流量严重依赖季节,夏秋之际水量大,可以行船,冬春之际水浅,大型船只无法行驶,实际上适合水师作战的时间非常短。因此,在大部分季节,水师能够进入的区域只有河间、安平、巨鹿,以巨鹿泽为终点。如果要进逼邺城,则不如经由黄河北上。

    因此,水陆并进对冀州的威胁有限,进入冀州腹地主要依赖于步骑。对步卒来说,冀州的气候干冷,冬天时间更长,饮食以麦、稷为主,习惯以稻米为主食的江东兵很可能会不适应,严重的会水土不服。冀州冬天时间长,对守方有利,攻守长期宿营,如果防寒保暖的措施不到位,会出现因冻伤、风寒等疾病产生的非战斗伤亡。

    一系列的问题讲下来,军师处的军师、参军们固然不敢大意,纷纷用心凝听,不乏有人拿出笔记,记下要点。旁听的中军将领们也纷纷交头接耳,小心讨论。秋后出征,中军将是主力,他们都要面临冀州的地理、气候,有些东西现在就要准备,准备得充分与否,关系到他们秋后能否立功,甚至能否生还。

    对此不以为然的也不乏其人,有人向甄像求证。无极县就在刘晔所说的中山、常山和巨鹿交界处。甄像证实了刘晔所说的大部分情况,但他也坦承,他虽是无极人,但游历不广,对附近地理的了解不如刘晔全面。就他所知部分,刘晔所言属实,而且很有见地。

    接着,一部分中军将领也证实了刘晔所言,尤其是负责斥候营的人,他们当初随吴王随视幽州,曾在冀州北地滞留过一段时间,所见所闻与刘晔所言相符。与军师处的军师随孙策起止不同,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深入冀州腹地,了解的情况更多。

    讲完了地理,刘晔又开始分析人,主要是刘备、袁谭、袁熙,以及他们身边的文臣武将。他着重分析了刘备的性格。刘备是幽州人,幽州是边州,与中原重文教的气氛不同,游侠众多,尚侠任气,重实利,轻名誉,好勇寡谋。刘备在具有这些特点的同时,又与其他人有一些不同,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他的出身不错,祖父官至县令,算是官宦人家,刘备不甘心终生做一个游侠,他有很强的野心。二是他从小失怙,与母亲从事贱业,相依为命,很多时候,生存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这也注定了此人行事不会拘泥于道义,必要的时候,他会不择手段。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格外要命子,如果不尊重他,一旦有机会,他会全力报复,不够理性。

    刘备当年曾追随孙策一段时间,军师处的老人比如张承对刘备并不陌生,可是能如此深入分析刘备的人却不多,他们只是鄙视刘备的为人,却没有去想过刘备为什么会这么做。如今听了刘晔的分析,自愧不如。

    刘晔的质询顺利通过,当值军师张承给出了优级的评价建议,至于是甲等还是乙等,他不敢决断,要请示吴王和军师祭酒。

    军师处哗然,面面相觑,为此不平的人不在少数。以刘晔的这份作战计划和质询过程,评为优级乙等绰绰有余,但张承作为当值军师,代理军师处,是有权力直接评定优级乙等的,他要提交吴王和军师祭酒郭嘉,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判为优级甲等。

    优级甲等是最高荣誉,到目前为止,军师处还没有出现优级甲等的作战计划。这第一次帆一个降臣攫取?张承有偏袒江淮系的嫌疑。如果不是他本人属青徐系,和江淮系没什么关联,免不了有人要站起来指责他偏颇,高估了刘晔的这份计划。

    旁听的中军将领们则不以为然。他们纷纷支持张承的建议,觉得刘晔当得一个优级甲等。这么详实的作战计划不能得优级甲等,你们军师处还设优级甲等干什么?以后都不会有了,干脆撤了吧。

    军师处一听,顿时炸毛了,立刻有人指出,当初诸葛亮的作战计划就曾被评为优级甲等,最后是大王决定减半等,这才让诸葛亮没能得到甲等。这是大王的决定,不是我们军师处故意刁难人。

    中军将领们反唇相讥。你们是故意的,既然诸葛亮的计划都能得到优级甲等,为什么刘晔不能?论实战经验,诸葛亮根本不能和刘晔相比。

    转眼之间,文武就吵成一团,主角刘晔反倒补冷落在一旁。孙皎拉着他,又拽上张承,直奔隔壁孙策的舱室。

    孙策坐在舱室中,正和荀说话,看到刘晔三人进来,不禁笑出声来。

    “恭贺子扬锋芒毕露,横扫军师处。”

第2213章 华歆(求月票!)

    刘晔再自负也不敢应孙策这句评语,否则他就在军师处就举目皆敌了。他连忙谦虚了两句。“军师处藏龙卧虎,人才济济。若非大王指点,险些应付不来。”

    孙策笑笑,转头看向荀。“大夫慧眼识人,荐才有功。”

    荀还礼,谦虚了几句。他这么做是受形势所迫,郭嘉所托,孙策心里清楚,但汝颍系未必都清楚,这个仇怕是还要记在他的头上。很显然,孙策并不希望他成为汝颍系一呼百应的领袖,刻意制造误会,他别无选择,只能逆来顺受。

    张承上前,呈上评定意见表,说明自己的意见。他认为这份作战计划超出了他的评价能力范围,请孙策给出最后的意见。孙策看完,稍微翻了翻,递给荀。

    “大夫既然也在,不妨也看看,给个意见,看看能否当得甲等。”

    荀嘴里跟喝了药似的苦。虽然知道这是自己逃脱不掉的使命,但被人这么折腾还是很郁闷啊。孙策要扶植江淮系,要给刘晔一个优级甲等的评定,却要他来承担汝颍系的愤怒。

    “大王,臣与刘晔是旧日同僚,怕是不合适吧。”

    孙策看着一脸无奈的荀,心中暗笑。今天特地请你过来,就要让你做挡箭牌,你还想躲?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大夫主动避嫌,实在难得。不过正因为你是子扬旧日同僚,更清楚他的能力,才要请你给点意见。大夫不要急着推辞,不妨先看看这份作战计划,看看他与昔日相比是否有进步,能不能当得起这优级甲等的评价。”

    荀无可推辞,只好接过来细看。刘晔在一旁听了,心里却有些触动。就事而论,他这份作战计划可以算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用心、最细致的一份作战计划。别的不说,以前的作战计划从来没有查过这么多资料,没有对敌我双方做过如此深入的分析,一方面是没有这么丰富的资料积累,另一方面也是没有人会吹毛求疵的质询他,没必要想得那么周密,总体规划可行就可以了。

    他在朝廷主持秘书台的时候,哪个掾吏敢如此鸡蛋里挑骨头的找他毛病?他们连听都未必有机会听,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向天子做出解释即可。

    如果天子入兖州的计划被如此质询,能通过吗?刘晔有些遗憾。他想都不用想,那个计划如果是向孙策提出的,根本无法通过军师处的质询,会被批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不仅如此,从天子出潼关开始,他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是在冒险,都是在赌博,受挫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在于什么时候受挫。

    刘晔出神的时候,荀看完了作战计划,也颇感意外。他看了刘晔一眼。“若非亲眼所见,连我也不敢相信这是你拟定的计划。进步显而易见,可……”荀叹了一口气,自失地笑了笑。如果刘晔之前辅佐天子时也这么严谨,又怎么会有兖州之败?“可喜可贺”这四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以评优级甲等?”孙策笑眯眯地问道。

    荀抬起眼皮,沉吟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可。”

    “我与大夫不谋而合,甚善。”孙策满意的提起笔,在评定意见表上写下了评语:优级甲等,转手递给张承,让他去宣布。张承心领神会,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军师处的舱室爆发出一阵兴灾乐祸的叫好声。

    “彩!”

    荀脸上的神情也很精彩,孙策却不动声色,谈笑风生。“大夫,今天请你来,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荀叹了一口气。“请大王垂询。”

    “你对逢纪这个人怎么看?”

    卢奴,中山国相府。

    华歆下了车,双手叉腰,看着相府大门上的匾额,“嗤”了一声:“逢元图忙于公务,这书道退步啦。”

    守门的执戟郎官见马车停在相府门,原本就不舒服,又见华歆大放厥词,贬低国相逢纪的书法,顿时大怒,当值的都尉挥了挥手,数名持戟郎官冲了过来,将华歆团团围住,闪亮的戟刃几乎要刺破华歆的衣服。都尉大步走到华歆面前,厉声喝斥。

    “哪来的狂徒,敢在相府前放肆?”

    华歆也吓了一跳,随即又镇定下来,眼前一翻。“中山国初肇,便如此待客,燕昭王黄金台遗风安在哉?平原故人来访,让逢纪出来见我。”

    听到故人二字,都尉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让郎官们退后,不要伤了华歆,又派人入府通报。相府门前要地,有不少掾吏来来往往,看到华歆在此大喊大叫,不少人便看了过来,听到华歆自称是逢纪故人,便有人留了心,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看事态发展。

    过了一会儿,府中有一个中年掾吏出来,快步走到华歆面前,躬身施礼。

    “敢问足下是……”

    “平原华歆。”

    那掾吏愣了一下,盯着华歆看了又看,又惊又喜。“华子鱼?你是青州一条龙的龙头,华歆华子鱼?”

    华歆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正是,可得逢元图出迎乎?”

    掾吏面露难色,凑近半步,低声说道:“子鱼先生来访,逢相自然是欢迎的。只是逢相公务繁忙,正在会客,还请子鱼先生随我入府,容我禀报逢相,与子鱼先生相见。”

    “很忙?”华歆哈哈大笑。“想当年周公佐成王,治理天下,一沭三握发,一饮三吐哺,犹知起而待士。区区中山国,所领不过数郡之地,以逢元图的才华,何至于如此劳形?”

    掾吏神情窘迫。他是逢纪亲近,随逢纪多年,却没见过华歆,没想到华歆这么难缠。但华歆名满青州,犹在逢纪之上,他也不敢得罪,只得请华歆稍候,他先进去通报。一旁围观的人见了,也有些意外,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上前与华歆见礼。青州一条龙的名声本来就大,如今邴原、管宁担任辽西、辽东郡学祭酒,常有文章面世,冀州人也常常听说,如今龙头华歆到此,自然要请教一番。

    华歆也不谦虚,站在相府门,高谈阔论,来者不拒。这些掾吏大多学问一般,在华歆这样的名士面前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以得一句指点为荣,没几个人有资格和底气与华歆辩论。见华歆有问必答,请教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门前就聚了一群人。

    过了一会儿,逢纪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此情景,不禁眉头轻皱,咳嗽一声。闻着华歆的掾吏们见逢纪到了,不敢怠慢,纷纷见礼,四下散开。

    逢纪走到华歆面前,上下打量着华歆,眼神有些疑惑。“华子鱼,你怎么来了中山?”

    华歆叹了一口气。“逢元图,我是来求衣食的。”

    逢纪心中一动。华歆是平原高唐人,如今高唐被朱然占据,已是要塞,沈友、徐琨二人在青州强行推行新政,不少世家都遭了殃,轻则产业被夺,重则加破人亡,再加上甘宁那个**,杀戮甚重,恶名远播,华歆作为名士,与他们相处不来也是可能的。如果他真是避难而来,不仅可以现身说法,让冀州世家反对孙策,也能为他招揽一些青州士子。青州世家倒了霉,仇恨孙策及其新政的人自然不止华歆一人。面对冀州世家的压力,他正愁势孤力单,有了华歆和青州士子的支持,或许可以扭转局面。

    逢纪不动声色,转身相邀。“子鱼名满天下,平时请都请不到,如今驾临中山国,便是贵宾,岂是衣食,青紫俯拾耳。请!”

    华歆随逢纪入府,来到中庭,不少掾吏正在等候。他们只知道外面来了人,逢纪亲自出迎了,却不知道是谁,此刻见一中年儒者跟着逢纪进来,五官端正,风度翩翩,不免好奇。逢纪引华歆上堂,临阶而立,然后拍拍手掌,便掾吏们聚拢来,隆重介绍华歆。

    青州、冀州接壤,平原郡更是与冀州毗邻,知道华歆的人还真是不少,此刻听说眼前这人便是华歆,又惊又喜,纷纷上前见礼。虽然有人也好奇华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没人冒失此刻去问。

    一时间,堂上阶下一片客套声,气氛极是热烈。逢纪看在眼里,暗自欢喜。双方分宾主落座,逢纪再次问起华歆青州形势,华歆也不推辞,将青州世家的惨状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涕泪俱下,悲恸不能自已,闻者无不落泪,想到自身的情况,更多了几分不安。

    青州与孙策没有直接发生冲突,青州世家只是不支持孙策的新政,又在袁谭兄弟进攻青州时予以响应,便遭到如此报复,冀州先是支持袁氏父子,多次与孙策大战,现在又支持刘备,孙策若是得了冀州,又岂能饶过冀州世家?要想逃过此劫,还得同心同德才行啊。

    逢纪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更觉得华歆来得是时候。他与华歆谈了一下,表达了希望华歆留下来帮忙的意思,并且表示,只要华歆同意,他可以向中山王推荐,中山王必能重用华歆。

    出乎逢纪的预料,华歆拒绝了。

第2214章 一盘散沙

    面对逢纪的疑惑,华歆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刘备能战胜孙策吗?

    逢纪神情漠然,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他摆弄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忽然笑了一声:“恕我直言,子鱼莫不是沈友、徐琨的说客?”

    华歆从容不迫。“元图是可以游说之人吗?如果是,我倒是想做个说客,解兵争,积阴德。大战一起,死伤数以万计,英俊残灭,百姓涂炭,青州之祸现于幽冀……”

    “子鱼,你觉得我是可以游说之人吗?”逢纪打断了华歆,嘴角微挑,有些不以为然。

    “不是。”华歆暗叫可惜,脸上却不露丝毫。“所以我只求衣食,暂避一时。一旦战事推进到冀州境内,高唐太平,我也许就可以还乡了。”

    逢纪抬起手,用尾指挠了挠鬓角。这几天实在太忙,连休沐的时间都没有,头皮发痒。“子鱼听到了什么消息,何以觉得战事会推进到冀州境内?据我所知,兖州还没谈妥呢。”

    “你觉得兖州人还能支持多久?”

    逢纪没吭声。他虽在中山,却清楚冀州内部分歧很大,根本腾不出手增援兖州,朱灵如果不能及时撤回冀州境内,必败无疑。袁谭地盘日蹙,四面受敌,兵力严重不足。这也正是他袭取冀州的机会,但他不希望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一旦僵持,只会两败俱伤,渔翁得利。所以他不仅需要速战速决,更需要迅速稳住冀州,迅速形成合抗,对抗孙策随时可能的进攻。

    这需要他维持与冀州世家的关系,没有冀州世家的支持,这两个目标一个也不可能实现。

    可他又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如果仅仅依赖冀州世家,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就算他的谋划得以实现,成果也会被冀州世家攫取。袁绍入主冀州的时候,汝颍系人才济济,都被冀州人压制住了。他孤身一人,拿什么和冀州世家抗衡。

    他希望华歆能够支持他,吸引一批青州才俊来到中山。但华歆只想寄寓,不想出仕,这让他有些失望。而且从华歆的语气来看,他对天下形势很悲观,不想抛头露面,引起孙策的注意。

    “子鱼,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子鱼能直言相告。”

    “你是说我为什么不去辽东、辽西吧?”

    “是,你与邴根矩、管幼安共称青州一条龙,同窗数年,如是只为衣食考虑,去找他们岂不更合理?辽东、辽西的形势可比中山强太多了。”

    华歆叹了一口气。“不瞒元图,不是不曾想过,只是一想到下邳陈氏的遭遇,便觉心寒。”

    “下邳陈氏?”逢纪很惊讶。他当然知道下邳陈氏被族灭的事,但此事与华歆有何干系?如果仅仅是同病相怜,似乎不必如此,青州被族灭的世家也不少。

    “元图可能不清楚,我年轻时,曾与管幼安一起就学于陈公伯真(陈球),下邳陈氏是我的师门。歆也书生,无力为师门报仇,只能隐居不仕,苟且偷生。且华氏是高唐著姓,与邴根矩、管幼宁略有不同,让我像他们一样依附孙吴,实难从命。如果元图有为难之处,也不勉强,我再寻他处便是了。”

    逢纪恍然大悟。原来华歆和下邳陈氏还有这么一段渊源,那倒是情有可原了。见华歆起身欲走,逢纪连忙拦住他。“子鱼,我一时失言,千万莫怪。既然如此,你就先在中山住下吧。若有闲暇,帮我写几篇文章,教几个孺子,也是好的。”逢纪转身取来几部文集,放在华歆面前。“喏,这上面有邴根矩、管幼安的文章,我正想着怎么应对呢,正好你来了。龙头在此,龙身、龙尾岂是敌手。哈哈哈……”

    逢纪大笑,华歆拿起文集翻了翻,欣然从命。

    虽然华歆不肯出仕中山,逢纪还是向刘备汇报了华歆的到来。刘备曾任平原相,对华歆的名声有切身感受,只是当初名望太低,够不着华歆的门槛。如今华歆主动来到中山避祸,他当然不能失礼。

    刘备亲自登门拜访华歆,向华歆请教学问和时势。华歆不接受官职和馈赠,却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与刘备纵论天下大事。因为没有君臣关系,他不用顾忌太多,说话坦率真诚,虽然并非都是刘备爱听的,却时有新见,对刘备颇有启发。

    在群臣之外,能有这样一个名士做朋友,刘备很满意。他隔三岔五的来向华歆请教,有时候还带着近侍或宗亲子弟。近侍中有一些是冀州世家子弟,他们见过华歆之后,为华歆的学问和风采折服,纷纷向亲友宣传华歆。

    华歆的到来,迅速引起了崔钧等人的警惕。虽然华歆没有出仕中山,也有充足的理由,却无法让他们安心。不管华歆与否,他的到来都成了逢纪想培植个人力量的象征。

    很快,有人便挖出了一个事实:华歆当年在陈球门下求学,除了管宁之外,还有一个著名的同窗:刚刚过世的大儒郑玄。郑玄比华歆年长三十岁,不是一辈人,但他们肯定有交情,陈球去世时,他们曾一起参加葬礼,并在陈球墓前刻碑留名。

    郑玄的影响力有多大,所有人都清楚。郑玄虽然死了,但冀州、青州还有很多他的学生,其中最著名的如乐安国渊、清河崔琰,如今可都在冀州担任要职。逢纪拉来华歆做幕僚,很可能是要和国渊、崔琰等人套近乎。有了这些人的支持,再加上袁熙与逢纪的旧交,逢纪的实力足以和他们抗衡。

    有了这样的担心,崔钧等人对联络袁熙、袭取冀州的事不热心了,他们提出各种理由进行阻扰、拖延,一会儿是冀南世家强势排外,就连袁绍都镇不住,大王入主冀州,恐怕也不会受到欢迎;一会儿袁熙太软弱,能力不如袁谭,以弟篡兄,于大义也不合;一会儿大军数量有限,尤其是骑兵数量不足;一会又担心钱粮不足,两面作战,恐怕供应不上,需要多准备一些时间,最好等到秋后。

    逢纪焦头烂额,寸步难行。但他不认为这是因为华歆的到来引发的,反倒更加反感冀北世家的顽固和不可理喻。他苦劝刘备,希望他能力排众议,迅速出兵冀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孙策全取兖州,四面合围,他们就自顾不暇了。

    刘备信心不足,迟迟没有决断。

    时间一天天过去,逢纪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第2215章 少年意气(求保底月票!)

    邺城外,袁绍墓前。

    魏王袁谭拱着手,眯着眼,看着巨大的封土堆,面庞消瘦,神情淡然。

    袁熙、袁尚站在不远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时地看一眼袁谭的背影,眼神很复杂,说不出是具体什么感觉。年幼的袁买站在一旁,脸色茫然,眼神怯怯。站在袁谭身后的沮鹄看得分明,不禁叹了一口气。袁氏兄弟不和,袁熙、袁尚已经连表面上的敬畏都不在乎了,即使是在袁绍的墓前。

    冀州崩溃在即,只看那只锤子什么哪个方向敲下。沮鹄心中凄凉,忍不住上前半步,凑在袁谭身后,耳语道:“大王……”

    袁谭敷衍地应了一声,转头看了沮鹄一眼,又看看远处的袁熙、袁尚。感觉到袁谭的注意,袁熙立刻闭上了嘴巴,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

    “回去吧。”袁谭转身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沮鹄跟了上去,袁谭想了想,又道:“叫他们两个过来,与孤同车。”

    “大王,这不合礼仪。”

    “孤有事要和他们说。”

    沮鹄看看袁谭,没有再吭声。他跟随袁谭多时,知道袁谭虽然随和,一旦做了决定,却很少有人能劝得回。袁谭要找袁熙、袁尚谈什么,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他正犹豫,袁谭又催了一声。沮鹄无奈,慢慢向袁熙、袁尚走去。见沮鹄走过来,袁熙、袁尚都警惕起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位将军,先王墓前,不追思先王功德,寄以哀思,心神不属,怕是不合礼法吧?”

    袁熙冷笑不语,袁尚变色道:“沮伯志,你这是欲加之罪……”

    沮鹄摇摇头,指指一旁的侍御史。袁尚立刻闭上了嘴巴。沮鹄说他们失礼,他还可以据理力争,但是在袁绍墓前大声喧哗,被御史弹劾,那可无法辩解。他咬牙道:“沮将军这是要陷我于律法吗?”

    “岂敢,只是提醒将军慎独而已,并无他意。二位将军,大王有请。”

    袁熙、袁尚看看远处的王驾,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安。袁熙还没话,袁尚又梗起了脖子。“去便去,听听王兄说些什么。我们又没犯错,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说着,担着袁熙大部向袁谭的马车走去。沮鹄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袁熙、袁尚听到脚步声,心中不安,却又不愿回头示弱,气势不免弱了三分。来到马车门,沮鹄抢上一步,敲响了车门。

    袁谭的声音在车里响起。“显奕,显甫,上来吧。”

    “喏。”袁熙、袁尚躬身行礼,拉开了车门。袁谭坐在车里,靠着车壁,一手托腮,眼神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袁熙、袁尚上了车,在袁谭对面就座。袁谭这才缓缓转过头,做了个手势。沮鹄会意,关上门车,又示意其他人则离得远一些。

    车内,袁谭保持着靠窗的姿势,一动不动。袁熙、袁尚并肩坐在对面,腰背挺直,神情紧张,几次想开口说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咽了几口唾沫。这几个月来,袁谭的话越来越少,平时便也罢了,现在咫尺之遥,压力陡增。

    “显奕,刘备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刘备?”袁熙脸色瞬间煞白,眼神慌乱。

    袁谭转过头,平静如水。“你不会以为你和刘备的联络我一无所知吧?”

    袁熙的眼角抽了抽,额头沁出一层汗珠,手也摸上了腰间的刀柄。袁尚也悄悄挪了挪,将刀移到合适的拔刀位置。袁谭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们,嘴角渐渐扬起。

    “我本来想,若是刘备率部进犯,我就命你们率兵阻击,顺理成章的将兵权交给你们。现在看来,刘备怕是不会来了。”袁谭伸出手指,揉着太阳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腰间取下装有王玺的革囊,扔在小案上,就像扔一个不值钱的杂物。“中山王不敢来,吴王却随时可能到,义不再辱,我不想再被他俘虏一次。你们谁有信心击败他,就收了这颗王玺,守住魏国。若能平定天下,完成父亲的遗愿,那就再好不过。”

    “大王,这……”袁熙、袁尚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顿时乱了阵脚。

    “不着急,你们慢慢想。王玺就在这儿,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取走。”袁谭顿了顿,又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兄弟相残。争天下争不过吴王,再闹出兄弟相残的惨剧,惹人笑话,父亲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他迟疑了片刻,垂下眼皮,看着案上的王玺,叹息道:“当初若不是他与公路叔父兄弟阋墙,又何至于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显奕、显甫,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个教训。”

    袁熙咬咬牙。“王兄,退位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袁谭眉头轻颤。“何公在鹿门山寻了一个隐居之处,据说风景甚佳。我将和他一起隐居,从此不问世事,度此残生。行了,你们下去吧,想好了再来告诉我。”说着,抬起手,示意袁熙、袁尚自便。

    袁正待再言,袁谭却已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景色。袁熙、袁尚见状,只好闭上嘴巴,推门下车。随侍的沮鹄颇有些意外,上前请示袁谭行止。袁谭示意回城,沮鹄领命,关上车门,示意御者出发。马车缓缓起动,留下袁熙、袁尚站在路边。

    随侍的骑士依次过去,袁熙举起手,在面前挥了挥,扇去马蹄踢起了灰尘。“显甫,你意下……如何?”

    袁尚看着远处被骑士夹侍的马车,思索良久。“二兄,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

    “不,我说的是你和刘备联络。”

    袁熙顿时语塞。袁尚歪着头,打量着袁熙,脸色很难看。“刘备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这不是引狼入室么,他若是进了魏国,还能留我兄弟性命?”

    袁熙窘迫不堪,面红耳赤。这件事,他一直比较犹豫,都是逢纪从中撮合。如今逢纪那边没了消息,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又被袁谭一语道破,正自后怕,面对袁尚的指责,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袁尚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袁熙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跟着他来回走动,忽然之间有一种错觉。兄弟几人之中,袁尚最像父亲袁绍,不仅长得像,走路像,说话的语气也像。相比之下,兄长袁谭更像他的生母李夫人,性格也和父亲不太一样。

    袁熙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就算兄长袁谭让出魏王之位,这个机会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三弟袁尚不仅像父亲,更有其母族的支持。刘繇本人还有交州作战,大量的兖州世家退守冀州,也因为袁尚生母刘夫人的缘故支持袁尚,不可能支持他。

    那我折腾个什么劲?是谁做魏王,对我来说有区别吗?

    就在袁熙胡思乱想的时候,袁尚突然停住了脚步。“二兄,大兄说要让王位,隐居鹿门山,是真心话,还是敷衍之辞?”

    袁熙怏怏的回了一句。“不知道。”

    “依我看,应该是真的。”袁尚眼神闪烁。“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任城之战,他被孙策俘虏过。面对孙策,他已无战意,如今虽机缘凑巧,得了王爵,裂土封国,却无信心守住,更无信心击败孙策,逐鹿天下。趁着战事未起,让出王位,既可以避免再受辱,又得将重任让与你我,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袁熙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地点头附和。袁尚看得清楚,暗自得意。袁熙什么性格,他一清二楚,制服他太容易了。

    “二兄,这魏王之位,你有意否?”

    袁熙愣了一会,不满地看向袁尚。“显甫,我有意就能做吗?”

    “二兄如此有意,当然能做。”袁尚露出狡黠的笑容。“兄弟相及,长兄让位,自然应该由你继位,除非你不想做。二兄,你想做吗?”

    袁熙张口结舌,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袁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想做魏王,但他也清楚,如果袁尚不支持,他这个魏王是做不长的,甚至连争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让他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他又实在不甘心。

    袁尚也不着急,等了一会,又道:“二兄,你如果做了魏王,我做了中山王,你我兄弟据有幽冀,就算面对孙策也有一战之力。天子战殁,关中朝廷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曹氏父子困守益州,也无争霸天下之力。他又是我袁氏故吏,待我兄弟得了天下,他还能不俯首称臣?”

    袁熙愣住了,瞅着袁尚半天没说话。你想得真远啊,居然想击败孙策,令曹操称臣?

    “显甫,你是不是……”

    “痴心妄想,夜郎自大?”

    “呃……”

    “是的,的确有些痴心妄想。可是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就算做了魏王又能安稳几天?还不如随大兄去鹿门山隐居。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果我们都不敢想,还有谁敢想?大兄说得对,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因为当初父亲与公路叔父生了分歧,兄弟不合。若你我同心,区区孙策,何足道哉?天下士大夫受其新政荼毒,苦吴久矣,物极必反,这正是你我兄弟奋起反击之时。”

    袁尚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白的脸庞泛起兴奋的微红。

    袁熙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2216章 野心(求保底月票!)

    没给袁熙多少考虑的时间,袁尚就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

    和刘备联络,诱其袭击邺城,一举重创他,得手后反攻中山,拿下幽州,实现自父亲袁绍以来的宿愿。届时袁熙拥冀州,袁尚拥幽州,以冀州土地、户口为根基,合幽州之突骑、冀州之步卒,足以割据河北。

    袁熙还在犹豫,袁尚追问了一句:你忘了甄家的事么?

    一听“甄家”二字,袁熙无明火起,面色狰狞。甄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夺妻之恨,让他一直抬不起头来。袁尚拍拍袁熙的肩膀。“二兄,孙策以臣逆主,不仅夺了伯阳兄的基业,强占了我袁氏的女子,还夺了你未过门的妻子,这不仅是你的耻辱,也是我们袁家的耻辱。此仇不报,你我兄弟如何立于世间?百年之后,又有何脸面去见父亲和公路叔父?”

    袁熙咬咬牙。“显甫,我听你的。不过,有一件事你要留意,孙策虽远在江东,却随时可能出兵冀州,朱然在高唐,徐琨在济南,更是咫尺之遥。”

    袁尚胸有成竹的点点头。“二兄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只是要委屈你一下。”

    “委屈我?”

    “没错。”袁尚得意地一笑,凑在袁熙面前,嘀咕了几句。袁熙如梦初醒,且喜且惧。袁尚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心机,不知是祸是福。

    袁尚拍拍袁熙的手臂,红光满面。“就这么定了?”

    袁熙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好吧,就依你所言。”

    袁熙、袁尚各自上车,返回邺城。

    回城后,袁尚单独去见袁谭,表示他已经和袁熙商量过了,最好还是袁谭继续做魏王,他们辅佐。毕竟袁谭年长,有丰富的经验,也了解孙策的为人。如果袁谭实在无心世事,一意归隐,那就按照年龄顺序,由袁熙接任王位。

    这个理由也很简单,袁熙已经成年,也有在青州作战的经历,与冀州世家的关系也算亲近。而他年方十六,未谙世事,即使有兖州人的支持也很难掌控冀州,倒不如由袁熙接任魏王,他一旁辅佐,积累些经验,将来征战立功,争取封王封侯。

    袁谭对袁尚刮目相看。他本来以为袁尚会力争嗣位,毕竟袁熙为人平庸,又没有多少支持力量,根本无法和袁尚竞争,没想到袁尚年纪轻轻,倒是识大体,主动退出。心情激动之下,袁谭说了一句心里话。

    “显甫,父亲在世的时候最疼你,是有原因的。你最像他。”

    袁尚连忙谦虚了几句,随即又道:不管是袁谭为王,还是袁熙为王,也不管将来是投降孙策,还是继续对峙,刘备都是心头大患。此人轻于去就,反复难养,又侵占了中山、河间,就像顶在冀州腰肋上的一把刀,随时可能刺过来。因此,当务之急是消灭刘备,将半个幽州收入囊中。

    具体的办法就是以兄弟不和为掩饰,袁熙联络刘备,诱刘备入伏,袁尚则出面与蒋干谈判,稳住吴军,以免太史慈或者徐琨、沈友趁火打劫,尤其是徐琨,他就在济南,一旦收到消息,随时可能跨过大河,进攻清河、魏郡,威胁邺城。

    袁谭深以为然。他一直犹豫不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担心刘备。某种程度上,他不担心孙策。双方实力差距明显,不会有太多变化。以孙策的为人,加上袁权、袁衡姊妹的影响,杨彪父子的关照,魏国还有存续的可能。可是刘备就说不定了。刘备野心勃勃,觊觎冀州已久,一旦他让位,刘备必然对冀州发起攻击,不管是袁熙还是袁尚,都不是刘备的对手。

    刘备通过逢纪与袁熙联络,想里应外合谋夺冀州,他也想将计就计,诱刘备入彀,奈何刘备一直没有行动,这让他有些焦虑。蒋干在邺城已经滞留了三四个月,再耽搁下去,谈判无疾而终,就只能等着秋后决战了。

    有刘备在后,冀州根本无法全力以赴。

    袁尚提出的这个计划也许可以解决刘备。吞并了刘备占据的半个幽州后,不管是与孙策对峙还是投降,底气都会足一些。

    袁谭接受了袁尚的建议,并答应袁尚的请求,尽可能的保密,不向不相干的人透露相关的内幕,以免走漏消息,让刘备有了警惕。

    袁谭一口答应。

    蒋干坐在廊下,看着张绣指点麾下骑士练习武艺。

    蒋干是吴王使者,身份尊贵,随从众多,仅骑士就是两百人,几乎占了整个都亭。后面的大院就成了张绣等人的演武场。张绣很尽职,身处险地,不能掉以轻心,不仅警戒安排得严密,武艺更不敢落下,亲自监督骑士每天操练,矛法、射艺,步战、骑战,只要用得上的武艺,每天都要演练一遍。

    三四个月下来,不仅这些骑士的武艺越来越精湛,张绣本人的武艺也更进一层,连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一举手,一投足,大有高手风范。

    蒋干很满意。因为董青的缘故,他和这些西凉人已经分不开了。董越年纪大了,能力也有限,统兵征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最适合接替董越的人就是张绣。张绣是北地人,与董越同属董卓旧部,却又与董卓没有直接的瓜葛,由来他接管董越的人马可以逐步淡化董卓的烙印。

    不管怎么洗,董卓及其旧部凶残的劣迹是洗不掉的,他们对河洛、汝颍百姓犯下的恶行也难以磨灭,将来必然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董越那些人旧习难改,张绣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可以教化的。

    蒋干考虑着,该为张绣安排一门亲事了。成了亲,有了家庭,男人会更成熟、稳重一些。这是他本人的切身体会。

    “大人,袁尚来了。”一个侍从快步走到蒋干面前,急声说道。

    “谁?”

    “袁尚,魏王的三弟。”

    蒋干当然知道袁尚是谁,但他没想到袁尚会来找他。一来袁尚太年轻,还没有到任事的地步;二是站在袁尚背后的是兖州人,不肯向孙策投降,逃到冀州的兖州世家。这些人是最反对议和的,作为他们的代表,袁尚自然也和他没什么可谈的。他到邺城这么久,除了在公众场合,私下里就没见过面。

    袁尚突然登门,实在异常。

    蒋干稍微想了想,命人引袁尚进来,又让张绣安排警戒。张绣应了,转身去安排人手,不仅要确保驿馆内的安全,还要安排人去驿馆外打探情况,看看最近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蒋干到邺城,军师处安排在邺城的细作会配合他行动,有异常情况,自然会第一时间通报他。

    袁尚进了驿馆,与蒋干见礼。蒋干引他登堂,寒喧了几句,袁尚便笑着挑明来意。

    “冒昧来访,是想和典客说说兖州人的事。”

    “哦?”蒋干不动声色。侍者奉上酒食,蒋干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笑道:“陈留甘醪,兖州名酒,希望足下能喜欢。”

    袁尚端起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陈留甘醪是兖州名酒,不少流寓兖州的人都念念不忘,但主政陈留的张氏兄弟一向与孙策交好,与冀州走得比较远,陈留甘醪对冀州禁运,只有一些私售,价格极高,一般人都消费不起。那些兖州世家也只是在举行特殊宴会时才会通过各种渠道买一些。

    蒋干特地请他喝陈留甘醪,自然是一种心理攻势。

    “董昭虽降,朱灵犹占据东郡,兖州世家的反击此起彼伏。就算江东兵悍勇,要想彻底平定兖州,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

    蒋干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还是没发表任何意见,当然这也可以看作对袁尚威胁的不屑一顾。

    “当然,吴王善战,天下无敌,平定兖州并非难事,也许半年,也许一年,总之不会太长。”袁尚轻轻放下酒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这一年半年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至少会有数千人死于战事,万一发生意外,还有可能更多。”

    “作战嘛,难免死人。”蒋干淡淡地说道:“有些人,不见黄河心不死。有些人,见了黄河心也不死,只好让他看着棺材落泪了。”

    袁尚脸色一僵,笑容有些不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中平以来,兖州被黄巾荼毒,户口十不余一,经不起折腾了,能少些伤亡总是好的,典客以为然否?”

    “这是自然。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袁尚抬起头,打量着蒋干,似乎有些犹豫。蒋干也不催他,慢慢地品着酒,等着袁尚开口。袁沿纠结了一会,向蒋干挪了挪,低声说道:“若我能说服兖州世家,向吴王称臣,并劝刘正礼罢兵休战,吴王将如何报我?”

    蒋干眼皮一挑,似笑非笑。“足下希望吴王如何回报你?”

    袁尚盯着蒋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存魏,我为魏王。”

    蒋干眨眨眼睛,沉吟良久。“这件事……非我能定,我要请示吴王。”

    袁尚的嘴角抽了一下,一丝笑意未展即收。

第2217章 不平(求推荐!)

    蒋干与袁尚详谈了一番,送袁尚出门。

    张绣很快送来了细作的消息:今天上午,袁尚随袁谭、袁熙出城祭扫,兄弟三人曾有短暂交谈,后来袁熙、袁尚又有过一番详谈,具体谈什么,没人知道。回城之后,来都亭见蒋干之前,袁尚又去见过袁谭,袁熙没有随从。

    目前的消息就这些,负责监视的细作也觉得有问题,正在加派人手,争取能弄清楚袁氏兄弟三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

    情报有限,蒋干也猜不出袁尚的真伪。在邺城数月,他知道袁氏三兄弟貌合神离,袁谭心灰意冷,欲战无力,欲降不能,进退两难,已生归隐之意。袁熙、袁尚都不甘心,袁熙想拉拢冀州世家,袁尚背后则站着青州和兖州逃难来的世家,各有千秋,但又都没有明显的优势。

    袁尚想做魏王,倒也不能说全是谎言。袁绍去世的时候,袁尚已经十余岁,知道袁绍曾有意以他为继承人。更何况他的生母刘夫人还活着,一定会不断地提醒他,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野心的种子也是很正常的事。在青州、兖州世家的蛊惑下,以为自己可以和孙策谈判,左右逢源,在所难免。

    可惜这只是他以为。

    作为谈判的代表,蒋干很清楚吴王的底线,保留魏国有可能,但向冀州、兖州世家让步,这是不可能的。抑兼并是新政的基础,吴王是不可能让步的。如果可以让步,谈判又何至于僵持到现在?

    年轻,再加上没有真正的谋士出谋划策,只有他那个看似聪明的母亲刘夫人和一群不甘心放弃既有利益的世家从中蛊惑,袁尚以为自己有资格下场角逐,却不知道自己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蒋干反复斟酌后,写了一封公文,派人送往江东,面呈吴王。有军师处的细作营,这封公文传送很快,五六天时间就能送到吴王手中。不过蒋干还是觉得不够稳妥,又给徐琨写了一封信,请他做好应变的准备。

    徐琨是目前唯一能直接威胁冀州的战区督,又是吴王的表亲,忠诚和能力都无可质疑。在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联合沈友同时反应,也可以请求正负责兖州战区的朱桓配合。

    全是江东人。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蒋干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吴国的疆域越来越广,人才越来越多,派系斗争也越来越激烈。这考验着吴王的政治能力,也考验着吴国的国运。由偏居一隅的江东起家,吴国先天存在不足,人才的数量和质量都无法和中原相抗,面对汝颍系的压力,吴王不得不大量起用江东人,甚至有揠苗助长的嫌疑。

    比如朱桓担任兖州战事的主将。

    高唐城,徐琨与朱然并肩而行。城外是浩浩荡荡的黄河,奔流到海。城内是正在演练阵法的将士,气壮如山。在朱然的经营下,高唐城就是扎在黄河边的一颗钉子,牢不可破,也让冀州军寸步难行。

    徐琨很满意,义气风发。吴王为他安排了一个得力副手,如果不立一番功劳,如何对得起吴王的器重和信赖。他看着远处地平线上如黑点般的平原城,心中感慨。该是全取平原,进攻冀州的时候了。

    徐琨收到蒋干消息的时候,刚刚收到孙策的最新作战命令。两相一对比,徐琨就闻到了猎物的味道。在他看来,不管袁尚是真是假,想要什么,袁氏兄弟不合就是他趁火打劫的机会。

    徐琨亲自赶到高唐,与朱然商议。两人一见面,连客套话都没说几句,徐琨就直接拿出了两份公文,向朱然问计。朱然看完两份公文,思索了很久。

    “都督打算独力承担此事?”

    徐琨用马鞭拍打着手心,笑嘻嘻地问道:“义封没有信心?”

    朱然诧异地看着徐琨,抖了抖手里的公文。“都督,大王的命令说得很清楚,先取幽州,再围冀州。虽说眼下袁氏兄弟阋墙,有机可趁,却与大王的既定方略相违背啊。”

    徐琨停下脚步,双手扶着城垛,看着城中正在操练的将士,浓眉紧锁。

    “义封,你是哪一个入幕的?”

    朱然想了想。“初平五年。”

    “我是初平三年。当时的亲卫将还是郭暾郭将军,我在他麾下任曲军侯。萧县之战是我第一次上阵,截击关羽、张飞率领的杂胡骑,亲自斩首十余级。”

    “都督虽是大王兄弟,却是积功升迁,然甚是钦佩。大王提起都督时,也是很满意的。”

    徐琨笑了一声,转头看着朱然。“那时候,大王刚刚主政豫州,还没有去江东,如今的江东子弟兵还没有成立。一眨眼,快十年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朱然微微颌首。他明白了徐琨的意思。徐琨感慨的不是岁月,徐琨感慨的是江东世家后来居上,先是沈友,然后是陆逊、朱桓。尤其是朱桓,由一个普通的中军将领一跃成为指挥吕范、纪灵两位战区督作战的方面大将,而他这个吴王亲戚、创业元勋却停滞不前,如果朱桓进军冀州,他说不定还要听朱桓指挥。

    人都是要面子,徐琨不服气,要抢在朱桓进军冀州之前抢功。

    朱然没说话。徐琨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以为朱然没听懂,转头看了朱然一眼,见朱然双手环抱胸前,嘴角微挑,心中不快。“义封,你阿翁是骠骑将军旧部,萧县之战时,我也曾向他请教用兵之道,你我也是有渊源的。若非如此,我……”

    “都督,家父也曾多次提起你,对都督颇为看重。都督可知道家父对你的评价?”

    徐琨转了转眼珠。他和朱治的确有些交情,却不深。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和朱然拉近关系,希望朱然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朱然说朱治对他有评价,他多少有些意外。

    “愿闻其详。”

    “家父说都督天赋中上,运气上佳。”

    徐琨眼神闪了闪,笑道:“天赋不敢说中上,运气上佳却是事实。若非如此,岂能有义封相助。”

    朱然摇摇头。“都督最大的运气是吴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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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310/ 第一时间欣赏策行三国最新章节! 作者:庄不周所写的《策行三国》为转载作品,策行三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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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介绍:
重生孙策,雄霸三国! 刘表占荆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曹操取兖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刘备要益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刘表、曹操、刘备大怒:孙策,你也太霸道了,还能不能给我们留条活路? 孙策摇头。我们的口号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各位书友要是觉得《三国小霸王》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三国小霸王最新章节,三国小霸王无弹窗,三国小霸王全文阅读.策行三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策行三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策行三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