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4章 错了
孙策对甘梅一直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礼物而已。因为陶氏兄弟的原因,他不能拒绝,但也说不上太多喜欢。可是听了甘梅这句话,他有了一些兴趣。
甘梅这句话看似只为自己解围,但她却提醒了这些掾吏和乡绅,孙策的相貌好不好并不重要,他的仁德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以貌著称未免有失轻佻,提及仁德,品味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能把孔夫子的那句话活学活用,需要有点政治方面的悟性。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甘梅是不是名上那位甘皇后,名字对得上,肤白的特征也对得上,但籍贯对不上。不过这不重要了,不管是不是她,反正刘备是没机会了。刘备在幽州混得如鱼得水,想出幽州却不容易,内有公孙瓒制衡,外有袁谭挡路,他再想进入中原估计要等下辈子了。
想想就开心。
孙策在楼船上设宴,招待甘琰一行。按惯例,本来应该由甘琰这个代理太守设宴,为孙策接风,但江南发展不均衡,丹阳郡的富庶地区是东北部的平原,与豫章郡交接之处是一片荒野,除了几个乡聚之外,没什么人烟,要筹备一席酒宴也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孙策干脆通知甘琰,让他不用准备宴席,到郡治再说不迟。
孙策随和,正合甘琰等人的脾气。虽说他们都是接受过教育的人,不是普通百姓,但丹阳的民风本来就不像中原那样动静守礼,更加质朴、剽悍,骨子里还有点野蛮。见孙策不讲究,他们也就不讲究了,有说有笑,开怀畅饮。喝到痛快处,纷纷上前敬酒。
孙策虽然节制,但好虎架不住群狼,还是喝多了。勉强撑到宴会结束,回到内舱,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什么也不知道了。等第二天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舱内外一片寂静,只听得桨声起落,水声哗哗。
孙策口干舌燥,坐起身来,喊了一声:“谁在我面?弄点水来喝,渴死我了。”
角落里一阵乱响,站起来一个人,正是肤白如玉的甘梅。她有点懵懂地转了两圈,才找到孙策的方向。“喝水啊,就来,就来。”四下张望,寻找水壶、水杯,好容易找齐,倒了半杯水,托在手里,向前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自言自语道:“水太凉了,我去换壶热的。”转身准备出门,“”的一声撞在门上,向外便倒。
孙策眼疾手快,飞身下床,向前迈了一步,将将托住。甘梅穿得很单薄,只有一身亵衣,脚上趿着鞋,没有足衣,露出一对白生生的脚。孙策瞥了一眼,看到角落里的大氅,知道甘梅是裹着他的大氅在这儿蹲了一夜,不禁皱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里?”
甘梅面红耳赤,扶着床边坐了起来,低着头。“我……我是将军的侍妾,自然要侍……侍候将军。”
孙策有点懵。他已经答应甘琰纳甘梅为妾了吗?似乎是的,又似乎没有,他完全没印象了。昨天真是喝得太多了,两世为人都没喝过这么醉。
“冷吗?”
“不……不冷。”
看着甘梅那样,孙策哭笑不得,他伸手摸了一下,甘梅的手脚冰凉,怎么可能不冷。他下了床,披上大氅,指指补子。“你睡一会儿吧,我出去转转。”
“我侍候将军洗漱。”
“你拉倒吧,站都站不稳了,别一头栽江里去。”孙策不顾甘梅反对,将她塞进被子,又将被角掖好,这才自己穿上衣服,举步出舱。他还没站定,斜对面的舱门开了,尹露出半张脸,笑盈盈地看着孙策。“将军,江东女子如何?”
孙策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咧嘴一笑。“非常好,妙不可言。”
尹撇了撇嘴。“是么,怪不得将军如此忘形,头不梳,脸不洗就要出舱。”
孙策一拍额头,转身走进尹的舱室,尹假意拒绝,被孙策拦腰抱起,在她臀上轻轻拍了一记。“妒为七出之一,小心我休了你。”
尹知道孙策好开玩笑,倒也不紧张。“将军,你这可说错了,我不服。”
“怎么不服?”
“我是妒嫉她年轻,还是妒嫉她貌美了?难道说我嫉妒她生在江东,是将军的乡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犯了妒过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看着尹狡黠的眼神,孙策心中一动,知道自己一句无心之言触动了太多人的心弦,极易引发矛盾。尹、麋兰会用这种方式表示不满,其他人却不会表露出来,但他们会藏在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生根发芽了。
“说得好,有赏。”
“赏什么啊?”
孙策没有解释,直接行动,抱着尹钻进被子,三两下脱掉了刚刚穿上的衣服。身体相贴,尹大惊。“将军,你怎么……你没有和你那江东乡党……”
“她一个人哪是我的对手。”孙策嘿嘿笑着,将尹转了过来,背对自己,低下头,吻上了尹的脖子。这几天缠绵下来,他也学了几式,对尹的身体也更加熟悉,只是轻轻亲了两下,尹就气喘吁吁,方寸大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尹姊姊……”麋兰推门而入,见尹趴在床上,孙策跪在她身后,正蓄势待发,吓了一跳。孙策也吓了一跳,见是麋兰,连忙说道:“兰儿,快过来,阿抖得厉害,我进不去。”
“且!”麋兰红了脸,转身要走,孙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搂在怀中,脸凑了过去,故意张开嘴巴。麋兰闻到浓烈的酒气,连忙求饶。“将军,我先去打点水来,侍候你洗漱吧,你这身上的酒味太重了。”
“你还知道我身上酒味重?”孙策瞪起眼睛。“你们俩倒是自在了,把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人扔在我舱里,我早上起来想喝口热水都没有,更别提早餐了。我现在又饥又渴,我很饥渴!”
想到甘梅忍着满舱的酒气在孙策舱里呆了一宿,麋兰忍着笑,求饶道:“将军饶命,是我们错了,我现在就去准备热水、醒酒茶,以解将军饥渴。”说完,挣脱孙策的手,闪身出去。尹早就笑得浑身发软,趴在床上,将脸埋在臂弯里。孙策恼羞成怒,伸手捞起尹的腰肢,挺枪跃马,直取要害。
尹一声惊呼,身体绷直。“将军,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孙策停住,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看来真是喝多了,余醉未醒,走过无数次的门居然还能走错。他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尹这才眉头舒展,浅斟低唱起来。
张吃完早餐,又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体,直到杨修派人来请,才穿上外衣,戴上冠,跟着来人出了院子,来到堂上。
杨修在阶下候着。见到张,拱手施礼,笑脸相迎。“先生睡得好吗?”
“好,非常好。”张笑道:“温泉果然能够消乏,洗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天亮,连梦都没有做。”
“子纲好心境,初到此地,居然能一夜安睡。”杨彪拱着手,从侧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钧。
张转身施礼。“见过杨公。”
杨彪很庄重地还礼。“子纲,你我虽是旧相识,但现在你是孙将军的使者,我是朝廷的使者,你不必如此。你若是愿意,称我一声文先吧。”
张笑笑。“恭敬不如从命。”他打量了杨彪片刻。“文先兄脸色不佳,是忧心国事,还是水土不服?”
“兼而有之。”
张笑得更加灿烂。“恕我愚钝,我不太理解文先兄为何担忧,是百姓不安,还是叛乱未平?就算有该担忧的事,也是在长安诏狱之中,不是州郡吧?”
杨彪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一眼。张这句话含义太多了,实际上是给这次谈判定一个基调。除非朝廷不配合,否则孙策不会撕破脸,但如果朝廷不识相,那就怪不得孙策翻脸。郭异等人还在诏狱里,袁绍矫诏的事还没有尘埃落定,朝廷想取得袁谭的支持,就不能追究袁绍,但不追究袁绍矫诏,必然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让孙策保持沉默,否则孙策揪住袁绍的事不放,最后只能撕破脸。
“子纲,豫州百姓虽安,但冀兖却不容乐观,司隶情况更是严重,我如何能安睡?至于塞外,情形更是严峻。北有鲜卑、乌桓,西有羌,他们都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入侵中原,一旦这些胡骑进入中原,不仅司隶、冀兖会遭殃,豫州也难逃一劫。子纲身为孙将军长史,当然不用考虑那么多,我从长安而来,不能不着眼于大局。子纲,你在洛阳时,应该听过鲜卑大王檀石槐的事吧?斯时大汉尚能维持,只是东南时常民乱,已经让撮尔蛮夷轻视,如今情形,难道比当初更好吗?”
张笑笑。“外夷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挂齿。当初汉朝初立,高祖亦曾被困马邑,如今匈奴安在?”
“若非孝武帝行推恩令,削藩集权,如何能以全国之力横行漠北,驱逐匈奴?”
“文先兄,你错了。”张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孝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夺外朝相权,集于内朝,虽然拓境万里,驱逐匈奴,但这只是饮鸩止渴,虽得一时之利,却遗祸无穷,如今之局面正是当年种下的祸根。如果不除此病根,纵使再驱逐蛮夷几次也无济于事,总有一天会病入膏肓,别说边境不宁,就连这中原腹地恐怕都难逃一劫,整个神州都会有陆沉之灾。”
杨彪惊讶不已。他没想到张会抛出这样的观点,矛头直指汉武帝的政策,而且听起来对独尊儒术极其不满,将其与夺相权并列。整个汉代,对汉武帝的责难不绝如缕,但批评汉武帝大多集中在他的穷兵黩武、与民争利上,从来没有人指责他独尊儒术。
杨彪对此很震惊。就算孙策重尚武之风,提倡工商,与儒生也常有冲突,但他也没有把儒学列作目标。身为儒生,张怎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子纲,你觉得诸子百家能和儒门相提并论?”
张看看杨彪,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杨修,露出自信的微笑。他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文先兄,你说的儒门是夫子所创的儒门,还是董仲舒所创的儒门?”
杨彪一时语塞,沉吟着没有说话。他知道张学问好,对儒门的弊端非常清楚,他还学过《欧阳尚书》,当初他们还为此探讨过一些问题,但张一直没有入仕,他不是没有机会,大将军何进、司空荀爽都曾想辟他为掾属,是他不肯接受。如今他却主动为孙策效劳,此刻又作为孙策的使者来和他谈判,一开口就直指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政策,必是有备而来。如果轻易作答,很容易落入他的陷阱。
“敢问子纲二者之别。”
“不敢,敢呈陋见,与文先兄切磋。”张谦虚了一句。“若是说夫子之儒门,那自然非诸子可比,能与夫子比肩者唯有老子,但老子传承不一,杨朱、庄子大异旨趣,又有刑名之术,驳杂不纯,也不能与儒门相提并论。则于墨法,有术无道,亦不足道论,综而言之,儒门自然是最佳。”
杨彪微微颌首,表示同意张的意见。同为儒生,对孔子的推崇自然不用说。只不过张只称孔子为夫子,而不称为圣人,这已经有些不同。
张接着说道:“但董仲舒之儒与夫子之儒名同而实异,其异者有三:时异,经异,道异。时异者,三代之时,无皇帝之制,天子是天下共主,但诸侯有其国,大夫有其家,君臣以礼而是不以法,天子不得擅诛大臣。董仲舒时,皇帝治天下,高皇帝诛杀诸侯,孝景帝诛周亚夫,视大臣如寇仇;经异者,夫子整理六经,六经各一,无有异议,董仲舒时则不然,各家经传不一,仅《春秋》便有公羊、谷梁、左氏之别,董仲舒所本者唯公羊春秋而已,公羊春秋者,公羊氏之春秋也,非夫子之春秋也;道异者,夫子罕言天命,董仲舒则引阴阳入儒,好言天命,言之凿凿。他难道比夫子更高明吗?”
第1635章 张纮论道
汉武帝独尊儒术,并不是因为他信奉儒术,而是他需要儒术为他摇旗呐喊。儒家引阴阳入儒术,言说天命、灾异,本意也是为了用天命来制约皇权,同时控制天命的阐释权,为儒生进入仕途铺平道路。从开始双方就是同床异梦,争执不断,汉武帝、汉宣帝是外儒内法,儒家一直没能如愿。汉元帝以后,儒家终于得势,沿着董仲舒指定的道路高歌猛进,终于推出一个儒生皇帝王莽。
王莽的失败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对皇权来说,天命的阐释权掌握在儒生手中太危险了,所以光武帝登基后推行谶纬,就是要和儒生争夺天命的阐释权,后来又引古文经与今文经交锋,到后来汉灵帝建鸿都门学,其实都是想打破经学的垄断。对儒家来说,笃信儒家的王莽不仅没能引导天下大同,反而天下大乱,梦想成空,从此不再谈明君,只想做一个贤臣,今文经、古文经斗来斗去,争的都是辅佐君王的权利。
但这依然是两败俱伤。谶纬让谣言四起,土当代火,黄当代赤的说法鼓舞着一个接一个的野心家揭竿而起。今文经、古文经的争锋让儒学的缺陷暴露无疑,也让皇权有机可趁,外戚、阉党趁虚而入,最后酿成两次党锢之祸,儒林受到重创。
时于今日,有识之士都清楚儒家遇到了问题,董仲舒那一套行不通了,如果不做出革新,儒家的没落是迟早的问题。汉灵帝能搞出一个鸿都门学,其他人就可能搞出一个另外的什么学。对儒家来说,抛弃今文经、古文经的分歧,求同存异,也成了儒生的自觉追求,今古融合已经成了大势所趋。
杨彪不是党人,但他和党人走得很近。他久经仕宦,对这个趋势心知肚明。此刻听到张贬斥董仲舒,重提孔子,他虽然意外,却不反对,重归孔子之儒也是一种方向。杨彪更关注的却是张的言外之意。孔子时代的天子是天下共主,不是皇帝,诸侯有其国,大夫有其家,这是为孙策割握建国寻找理论依据?
“依子纲所言,又当如何取舍?去董仲舒之儒,复夫子之儒?”
“董仲舒之儒可去,夫子之儒不可复。”
“哦?”杨彪眉梢轻挑,却不发言,静待张的解释。
“文先兄这一路走来,可曾读过南阳郡学的文章?”
“子纲是说那些搜罗古碑,考证文字的文章吗?”
“文先兄以为如何?”
杨彪抚着胡须,沉吟片刻。“虽说碑文久远,可资参考,但谀墓之风古已有之,也可不全信。”
张笑了,却不上杨彪的当。“那与讹误百出的经学相比,哪个更可信一些?我们再设想一下,如果发现暴秦焚书以前的六经典籍,是应该相信那些古文字,还是坚守如今各家所持的文字?”
杨彪沉默不语。这是汉代经学的致命伤,今文经也好,古文经也罢,其实来源都不可靠。以杨家所习的《尚书》而论,今文经源自济南伏生,古文经源自孔安国整理的孔子壁中遗书。伏生传经时已经九十多岁,其记忆是否准确,大家都心里有数,更何况后来又分出数家,数家之间也不尽相同。论准确性,今文尚书大概率是不如古文尚书的除非孔安国故意造假。
如果现在发现了孔子时代留下的古碑或简策,那不管今文经还是古文经,都将成为笑话。如果研究的经籍文字都是错的,那从这些文字中引申发挥出的微言大义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孙策不惜重金,资助邯郸淳等人搜罗古碑,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天吧?荆吴也就罢了,以前都是蛮夷之地,出现孔子遗书的可能性不大,齐鲁却是儒家发源地,如今尽入孙策之手,如果他安排人在那里搜罗古碑,谁知道会发现一点什么?
杨彪越想越不安,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有一种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他定了定神,追问道:“南阳诸君搜罗古碑,成绩斐然,或许能证明经籍讹误,但这无损于夫子之道,为何夫子之儒亦不可复?”
“文先兄以为夫子之时可复吗?”
杨彪警觉地避开了张的陷阱。“夫子之时不可复,难道夫子之儒就不可复?”
“作为学问,夫子之儒可复,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天下共主之时,夫子不用于鲁,尚可周游列国,以求一逞抱负,今日皇帝一统天下,夫子若不能得用,大概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乘槎浮于海,要么取而代之。”
“子纲焉知夫子若再世,不能用于皇帝?皇帝虽幼,却英明果断……”
张看向杨彪,笑而不语。杨彪讪讪地闭上了嘴巴。他的祖先杨震被称为关西孔子,杨家也一直奉行忠孝,没有像袁家一样走向权臣的道路,但杨彪不仅没有得到天子重用,反而成了一个连正式名义都没有的使者,如果孔子大世,他又能如何?
他和张是旧相识,论年龄,他比张年长十一岁,论家世,他四世三公,张出身寒门,论学问,他家传尚书,张转学多师,可是如今张是孙策的左膀右臂,他却是长安可有可无的老臣,无法和张相提并论,说皇帝英明又能有什么说服力可言。
“既不能有复夫子之儒,那董仲舒之儒去后,又当以何家学问治国?观孙将军所为,难道是要重兴诸子百家?这恐怕也不行吧,诸侯争立,天下交兵,这难道就是子纲所期望的大同治世?”
张笑着摇摇头。“百家争鸣,未必就诸侯争立。诸侯争立,也未必就百家争鸣。”
“愿闻其详。”
“百家争鸣,各抒已见,择善而从,何必一定要互相争斗?比如孙将军行新政,不仅兴教育,更建讲武堂以尚武,建木学堂以重工,又欲建政务堂培养官吏,建商堂堂研讨经济,士农工商,各兴其业,协调发展,哪来的争斗?反倒是天下影从,有一统之势,文先兄一路走来,难道没发现冀州、兖州都在效仿荆州、豫州吗?就我所知,好像关中也在学吧,只是人口不足,老臣在位,豪门争利,形似而神非罢了。”
杨彪脸一红,讪讪无语。
张和杨彪站在院中,随意而谈,虽然偶有交锋,但总体上气氛和谐,两人甚至没有提及太多眼前的现状,只是偶尔拿出来做个例子,但两人都是聪明人,杨彪准确的把握住了张要表达的意思。
让孙策放权是不可能的,到了这一步,孙策只可能前进,不可能后退。原因很简单:皇权决定了不可能容忍孙策这样的权臣存在,孙策也不会将大权拱手相让,任人宰割。别说像汉高祖杀韩信、彭越一样,就算是像光武帝那样解重臣兵权一样也不可能。
第一天会面,双方点到为止,然后便把话题集中在儒门的得失上。两人都是儒生,又都是务实派,在这个话题上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们都预料到了儒门的衰落,他们也都想为此尽一份力,虽然在具体做法上有些分歧,但大方向却是一致的,不需要争得面红耳赤。
杨修侍立在一旁,一直没有发表意见。杨彪和张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他,他也得以安处其中,不偏不倚。他非常感激孙策的这个安排,张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他既能完成谈判的任务,又能照顾到杨彪的特殊身份,给杨家、袁家都留了足够的面子。
孙策顺江而下,视察丹阳郡的屯田事务。江南天气暖和些,秋收结束得更早,稻子早就颗粒归仓,田里的麦子也种得差不多了。
贺齐、郭暾等人从驻地赶来,向孙策请示冬闲练兵的方案。虽然没有明说,但孙策陆续为各郡配备郡尉,剥夺了太守的兵权。按秦制,郡不仅有守,更还有尉和监,分别负责治民权,兵权和监察权,光武中兴,因为他自己是以郡兵为根基,抓住冬季都试的机会起兵,生怕别人也有样学样,所以取消了郡兵都试制度。这和当时的经济情况也有关系,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但地方武装的削弱导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东汉再也无法建立西汉的武功。再加上尊崇儒术,崇文抑武,大量儒生进入政权,武将受到压制,形势进一步恶化,看似一片和平,实际后果严重,平时没什么事,到了危难之际却发现无兵可用。
孙策不想这么做,他相信只要政策对百姓有利,不把百姓逼到没有活路,没有几个人愿意起兵造反,地方配置一定的兵力有助于维持治安,也有利于保证帝国的战斗力。忘战必危,任何一个政权都不能忽视武力,即使不去侵略别人,至少也要让人不敢觊觎自己的财富。
这世界从来不太平。
恢复郡尉只是第一步,重建郡兵,让适龄壮丁都有机会练习武艺,熟悉军阵,既是充足的兵源,又能重振尚武之风,提高百姓的身体素质,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大意,召集各部将领议事,拟定冬季练兵方案,就成了孙策这个冬季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第1636章 屯田校尉
孙策弃船登岸,换乘战马。
战马在楼船里闷得几天,终于有机会登岸,脚踏实地,吹着微寒的秋风,顿时精神抖擞,一个个抖鬃摆尾,昂首嘶鸣,迫不及待的想奋蹄急驰。马如此,人也不例外,尤其是庞德率领的义从营。他们有一半是西凉人,坐船对他们来说太难受了,能在平原上奔驰一番才身心舒畅。若不是庞德驭下极严,他们早就上马了。
孙策上了岸,郭武牵来坐骑,孙策翻身上马,挽住缰绳,一撩大氅,火红的大氅飞起,如同一团火焰。随行骑士们看得惯了,倒也没什么,甘琰等人看了,却是暗自赞叹。孙策年方弱冠,不仅人长得出众,功业更是不凡,几年时间就打下如此基业,不愧是少年英雄。古往今来,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大概也就是冠军侯霍去病了。
芮氏附在甘梅的耳边,轻声说道:“等到了宛陵,看你那些小姊妹们如何羡慕你。”
甘梅瞥了一眼远处马背上的孙策,面带有羞色,故作不屑。“有什么好羡慕的,一个妾而已。”
“虽然是妾,那也要看是谁的妾。”芮氏笑道。对这桩婚事,她非常满意,简直是一举三得,陶家、甘家、芮家都将从中得利。虽说有点遗憾,没能在上次孙策经过丹阳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办了,可是一想孙策的正妻早有人选,早几年晚几年其实没什么区别,便也罢了。“阿梅啊,孙将军人中龙凤,将来位极人臣是意料之中的事,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成了舜帝之后这东南第一个天子,到了那时候,那就不叫妾了,至少是个贵人。你父亲做一辈子官,最多也就是九卿,三公大概是无望的,贵人可是位比三公。这孙将军又与常人不同,最是敢用女子的,以你的学识,将来说不定……”
甘梅瞥了芮氏一眼。芮氏自知失言,连忙抬起手,挡住了嘴。“不说,不说。”
那天甘梅第一次侍,孙策大醉,她裹着孙策的大氅在舱里挨了一宿,受了点凉,孙策怜惜,让她暂时与父母同住。甘梅身体不错,休息了一天就好了,以后就在孙策与父母身边来往。经过几天相处,她和麋兰、尹也熟悉了,了解了不少情况,知道孙策身边的女子也是藏龙卧虎,要么有才,要么有貌,没有一个是寻常之辈。尤其是袁权,孙策对她非常倚重,虽然不是正妻,却和女主人没什么区别。甘梅想在这一群女子中出人头地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得知这个消息,芮氏的期望值低了很多,只是有时还是控制不住遗憾,被甘梅提醒,连忙打住。
祖郎策马而来,在孙策面前勒住坐骑,朗声大笑。孙策今天去视察屯田,屯田校尉鲜于程是他的好友,而且是由他推荐出仕的,他觉得特别有面子,连说话声音都比往日响了很多。
“将军,某不才,敢为将军导行。”
孙策也笑了。两年不见,祖郎多了几分官威,但还是那么张扬。这两年他配合贺齐作战有功,作战水平越发高明,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山地战高手。
“这怎么使得,你可是堂堂的中郎将,岂能当导行武士,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祖郎眉飞色舞。“能为将军导行,是我祖郎的荣幸。”
孙策也没有坚持,点头答应。祖郎拨马而去,大声招呼自己的部属,赶到队伍最前面,亮出旗帜。他的部下大半本是山贼,见此情景,大声叫好,战鼓敲得震天响,仿佛出征一般,斗志昂扬。甘琰、唐固等人见了也是赞叹不已。他们未必都见过祖郎,却都听过这个山贼宗帅的大名,见他甘为孙策导引,纷纷赞叹感慨,有的夸孙策战功赫赫,能够安定地方,保护百姓,有的赞孙策能用人,即使祖郎这样的巨寇也乐为所用,化害为利。有人便提议唐固作诗兴赞,以壮声威。唐固等人欣然从命,各自打起腹稿来。
看着一群平时眼高于顶的读书人绞尽脑汁的吟诗作赋,要为孙策壮声威,甘梅不禁暗自发笑。芮氏地是看在眼中,喜在心头。她原本还担心有人说甘家攀龙附凤,现在见这些人不遗余力的奉承孙策,也就放心了。大家都想讨好孙策,那就没人能笑话甘家了。
在祖郎的引导下,孙策一行起程,向屯田区进发。
最近的屯田区在芜湖、宛陵之间,这里靠近江边,地势比较低,一旦江水上涨便有水灾,按土地等级来说,这里是下田,不值钱。江南地广人稀,也没人愿意费心费力地在这儿垦荒,只有失去土地,没有生活来源的百姓在这里垦一些地,过着且渔且耕的生活。孙策有意开发江南,从中原引来了一些流民,又将丹阳、会稽平定的山贼、豪强家属都强制迁来屯田,首先就把目光放在了这里。
经过两年时间的整顿,这片屯田区已经初见成效,筑起了堤坝,引水的沟渠纵横分布,多余的水被引走,原本的洼地现在变成了良田,稻子收割完毕,田里种下了冬麦,还没有冒青,但湿润的土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收成不会差。一路走来,孙策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走了小半个时候,来到视察的地点,屯田校尉鲜于程率领一群吏员和农夫代表已经在等着。孙策勒住坐骑,一个头载皮弁,身穿武士服的中年人快步走到孙策面前,“啪”的一声立正,举起残缺不全的右臂,向孙策行了一个军礼,大声道:“故折冲营宣武曲军侯楚雄拜见将军。”
一见此人有残疾,步履之间既有雄迈,又有规矩,孙策就猜到应该是一位因伤退役的老兵。他收起笑容,左手挽缰,右手抚胸还礼,然后又翻下马,一手轻拍楚雄的肩膀,一手抚楚雄的断臂,和声问道:“伤势复原得如何?”
楚雄兴奋莫名,大声答道:“回将军,伤势复原得很好,虽然少了一只手,但生活无碍。如果需要,我现在还能提刀上阵,左手用刀,一样能杀人。”说着,故意用手拍拍腰间的战刀。战刀的刀环锃亮,平时应该没少摩挲。
孙策哈哈大笑,又问了几句楚雄的情况,楚雄一一回答。官渡之战后,大批受伤的老兵退役,孙策舍不得他们辛苦练就的杀敌技能,便安排他们回乡担任亭长、里正之类的职务,一来可以有谋生之道,二来可以继续发挥他们的长项。这楚雄能在屯田处任职,和他退役前担任军侯有关。军侯是下级军职的顶峰,立了功,再往前升一步,他就跨入中级军职,成为都尉了。这时候因伤退役,对他们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不过看楚雄这副精气神,他应该过得还不错,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孙策和楚雄并肩而立,像老朋友似的聊着天。楚雄非常骄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到鲜于程带着掾吏来到孙策面前。鲜于程三十多岁,身材精瘦,面皮黝黑,不修边幅,但看起来很精神,已经是秋天了,他还穿着草鞋,卷着裤腿,小腿上全是泥。
甘琰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屯田处不归太守府管辖,由长史虞翻直接负责,他就算有意见也没有发言的资格。虞翻司空见惯,背着手站在孙策身后,只是和鲜于程点了点头便没有更多的反应。祖郎却有点急了,冲着鲜于程直挤眼睛,鲜于程视若罔围,理都不理他,争得祖郎直跺脚。
这是多好的表现机会,你穿成这样来是什么意思?
孙策却不着急。他虽然没见过鲜于程,却不陌生。虞翻向他汇报江东屯田进展的时候,多次提到两个人:一个是袁敏,一个就是眼前的鲜于程。袁敏精通水利,鲜于程却是个全才,不仅通晓水利,对选种、移苗、耕作都非常清楚,就是脾气古怪,有点拗,还喜欢怼人。
“校尉看起来,对我们不是很欢迎啊。”
“不敢。”鲜于程不卑不亢。“我是将军委任的屯田校尉,屯田是我的职责所在,迎接各位也是我的应尽之职。我是否欢迎并不重要,我不欢迎,难道将军就不来了么?”
“那倒也是。”孙策点点头。“你不欢迎,我也一样会来,反正我来也不是看你,只是看屯田的效果。对我来说,这份土地能出多少粮食,远比你的脸好不好看更重要。”
鲜于程的嘴角抽了抽,没吭声,眼神却有些怪异。早就听说孙策与一般的官员不同,既有胸怀,能容人,又言语尖刻,连主持月旦评的许子将都被他骂得吐血。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不是善茬,阴损得很。
祖郎看在眼里,悄悄地指了指,无声地说了四个字:“自作自受!”
鲜于程却不在意,他打量了孙策一眼,侧身相让。“请将军随我来。”
孙策跟着鲜于程向前走去,阡陌之间摆了一张案,旁边竖着一幅图,图上画着屯田区的分布图。有小吏上前,奉上一根细木棍,鲜于程接在手中,指着分布图,就和大将排兵布阵一般,哪些地方需要进一步整修,哪些地方收成较好,哪些地方需要更换作物种类,一一解说。
第1637章 根本
孙策安静地听着,很少发问。他早就从虞翻那里了解到了这些数据,其实并不需要鲜于程解说。他来这里看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情况是否属实,防止有虚报成绩放卫星的情况出现,二是在公众面前露面,表示他的存在和对江东的所有权。
虞翻建议在阳羡立都的依据之一便是周边有大量的土地潜力可挖,三五年后,都城的粮食供应基本可能在京畿内解决,丹田的屯田成效便是其中之一。不管他最后是不是会在阳羡立都,丹阳是否会成为京畿所在,江东都是他根据地,是否有充足的粮食直接影响到他的政权稳定。有了粮食才能养兵,江东的生产力有了明显的提升,江东人才会真正支持他继续向前。如果屯田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好,里面有水份,那就不好说了。而官员为了政绩弄虚作假,这种事从古到今屡见不鲜,从来不是新闻。
他和楚雄聊天就有这个目的。这些退役的老兵就是他扎根基层的触角,对他了解基层、控制基层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对他们多加关照,就是夯实自己的根基,也是以民心为天命的具体表现。他自己清楚,他离不开世家豪强的支持,不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杀掉旧的,还会出现新的,这个阶层是无法根除的,不过世家、豪强的人数毕竟是少数,九成以上的人口还是普通百姓,只要安抚住这些人,世家、豪强就算有野心也很难找到追随者。大凡乱世,出现大规模的民变,通常都是经济崩溃,民不聊生所致。有吃有穿,有几个会干这不要命的买卖。
等鲜于程说完,孙策问了一些问题,又查看了附近屯田民的住所。这些从江北逃浪而来的百姓大多拖家带口,除了壮劳力还有不少老人和孩子。鲜于程安排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有的修理农具,有的编织草鞋,有的洗衣做饭,有的放牛放羊,各司其职,虽然大多消瘦,但精神状况不错,对生活还算满意。
孙策看完后意犹未尽,叫上郭暾、祖郎、贺齐,让他们各带十余骑,跟随自己去远一些的屯田点看看。鲜于程介绍情况的时候,他已经把几个屯田点记在心里,特地挑了一个比较远的。他们乘马而行,就算鲜于程或者谁想弄虚作假也来不及通风报信。
见孙策数百骑飞驰而去,鲜于程眼中露出异色。
离开了鲜于程等人的视线后,孙策放马飞奔,郭暾、贺齐的骑术不错,紧追不舍,祖郎就有些吃力了,开始还能勉强跟着,后来就慢慢落在后面。孙策放慢速度,等他追上来。
“是不是故意拖时间,为鲜于程打掩护啊?”
“我为什么打什么掩护?就他那臭脾气,我急了都想抽他两下。”祖郎咧着嘴,摸着大腿内侧。“将军啊,最近太闲了,我这大腿上都是肉啊。”
郭暾、贺齐不约而同的笑了。孙策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这是他们共同的心声,只不过他们不像祖郎这么无所畏惧,藏在心里没说。
“放心,你们闲不了多久了。”
“真的?”祖郎大喜过望,连忙说道:“将军,平定丹阳南部是郭都尉的功劳,平定豫章是贺校尉的功,我都没机会上阵。这次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先上啊。”
郭暾撇了撇嘴,对祖郎的行为表示鄙视。贺齐笑着不说话,但神情间却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
孙策看在眼里,暗自发笑。他把周瑜的益州攻略大致说了一遍。眼下是蓄势,将来的主战场是荆南,山地战是主要战斗形式,他要征调的自然也是擅长山地战的将领,这三个人是他早就考虑好的人选。郭暾是他的旧部,忠诚可靠,祖郎、贺齐都是江东人,派他们增援周瑜,既有增加周瑜所部的战斗力,也不用担心兵权旁落。
“不用急,你们三人都要去。不过有几件事要关照你们们。”
“请将军吩咐。”三人拱手,齐声应诺,即使急促的马蹄声也掩盖不住他们的兴奋。
“第一,去之前,要安排好留守的人马,江东不能乱。因为是增援,所以兵力不用太多,三分之一即可,剩下的三分之二留守,同时征发一部分兵役,补齐缺额。”
三人齐声答应。这等于无形中增加了他们的兵力,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第二,除了增援周瑜之外,此战还是为取交州做准备,你们三人不仅是统兵将领,还要承担起教习的作用,我希望你们每人能带出至少十名精通山地战,能独当一面的校尉、都尉,将来有三到五万精锐入交州,战事会顺利很多。”
“喏!”三人大声应喏,就连贺齐都有些抵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十名校尉也就意味着少则一万,多则两万的兵力,万人是方面之将的标准,目前周瑜、太史慈等人统率的兵力就是如此。孙策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他们之中至少要提拔一个做战区督。一个是孙策旧部,一个是丹阳大帅,一个是会稽世家,各有优势,最后谁能上位,就看在周瑜麾下作战的战绩了。
“第三,作战是烧钱,战必有利,不能贪功冒进。若非得已,不打无利之战。”孙策看看三将,语重心长的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我们都还年轻,只要身体健康,至少还能打三十年,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必急在一时。所以,安全第一。”
“喏!”三将再次躬身应喏。
孙策查看了一个屯田民的居住点。
这个居住点没收到通知,对孙策一行的到来没有准备。当孙策等人到达的时候,迎接他们是百余名手持武器的壮丁,为首的是几个老兵,几匹马冲出了居住点,向不同方向驰去,远远地观望着。
陈到上前报上姓名。他曾经做过丹阳太守,丹阳籍的将士大多认识他,得知是孙策前来巡视,老兵们如释重负,一面解除警报,一面赶到孙策面前拜见。看到孙策,他们都有些激动,连话都不会说了,傻呵呵的一直笑。等回到神来,连忙邀请孙策进去说话。
这个居民点的情况不如鲜于程领他看的居住点那么好,但也不算差,基本可以排除故意作伪的可能。孙策很满意,夸了鲜于程两句,祖郎脸上有光,乐得合不拢嘴,对孙策说起这鲜于程的轶事,说到有趣处,孙策也不禁哈哈大笑。
在居住点吃了一顿便饭,孙策等人原路返回。与虞翻等人会合时天已经快黑了,鲜于程准备了晚餐。晚餐很简单,鲜于程的脸上还是没什么笑容,但神色缓和了很多,说话也不那么冲了。
就在席上,孙策与唐固商量,希望他能从郡学中抽调一些学业比较扎实的毕业生到各居住点任教,教适合年龄的孩子读书。屯田区离县城比较远,条件也比较艰苦,到目前来止还没有设立学校,有条件读书的曲指可数。
唐固表示支持孙策的决定,但他也提出了一些难处,希望孙策能够予以考虑。虽说如今读书人不一定以入仕为目的,但他们学成之后也不愁出路,或者进木学堂学习技术,或者继续攻读经书,或者外出游历,即使是愿意做先生,县城周边也有大量的机会,到屯田区既不方便又无利可图,如果不能在政策上有所补偿,仅靠个人道德,恐怕很难吸引足够多的人才,就算来了,也未必能安心教书。
孙策觉得有理,要求虞翻从提升整个江东文化水平的高度来考虑这件事,做一个能够持久可行的发展计划。江东的潜力很大,可是要将这些潜力发挥出来,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现在屯田的地方还是平原,更多待开发的地方在山区,如果没有一个整体方案,仅靠个人道德是支撑不了太久的。
虞翻趁势提出将扬州治所迁至阳羡。他认为,扬州的辖区大多在江东,而历阳在江西,扬州刺史无力顾及,每年的例行巡视都难以实现。因为制度原因,扬州刺史都不是本州人,而以中原人为主,在他们眼里,扬州就是化外之地,从心里上就有鄙视,这也是扬州一直以来发展缓慢的重要原因。如今孙策崛起江东,应该将扬州刺史治所迁至阳羡,将重心由江西转到江东。
虞翻的提议得到了甘琰等人的一致支持。孙策没有轻率的答应唐固的要求,而是很慎重的要求虞翻予以通盘部署,这说明孙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如果孙策真的用心经营江东,将有大量的资源进入江东,他们当然求之不得。虞翻的建议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扬州刺史的治所迁到江东,对江东诸郡来说是一个发展的最佳机会,尤其是将在阳羡设立治所,对丹阳的好处不言而喻,阳羡位于太湖以西,对吴郡来说是偏僻之地,在阳羡设立治所,自然是为了更方便关注丹阳。
孙策心知肚明,这是虞翻的一次试探虞翻是知道他准备撤销刺史治所这个决定的要看江东人是否愿意表态支持他,有没有立国的基础。他没有立刻决定,宣称要从长计议,让虞翻广泛征集意见,不要急于求成。
虞翻心领神会,躬身领命。
第1638章 百年大计(殇今恫古打赏加更)
孙策的船队进入溧水,穿过丹阳北部。
溧水又称中江,原本是一条人工运河,由夫差所凿,为的就是争霸中原时运输兵员和粮草辎重,由太湖起程,在芜湖入江。几百年过去,虽然时常疏浚,却挡不住自然环境的变迁,水量越来越小,已经不复往日盛况。
孙策上次来的时候是普通楼船,通行时还没什么问题,现在船队中有新造的大型楼船,就看出河道的不足了,虽说还不至于阻塞,行驶时却要小心,大部分时候只能靠着河道中轴线行驶,一旦偏离就有搁浅的危险。与普通船交会不成问题,可两艘楼船交会就成了大麻烦。
站在飞庐之上,孙策看着为了避让他的船队而停泊在支流中的船只,拍了拍栏杆。
站在一旁的虞翻转头看了过来,正和孙策的眼神交汇,刹那间有些不安。孙策笑笑,抬了招手。虞翻走了过来,拱手施礼。孙策指指他看两侧的船只。“仲翔,好像有点问题啊。”
虞翻沉默了片刻。“子纲先生也提过这件事,不过我觉得并非不能解决。”
“子纲先生?他说什么了?”
“他说太湖停泊不了海船。”
孙策暗自点头,张眼光看得很远。“你准备如何解决?”
“河道可以疏浚、拓宽,像这样的楼船并行完全不成问题。再者,阳羡为都终究只是临时决定,将军迟早要迁都中原的,作为陪都,阳羡绰绰有余。”
“做陪都不成问题,但不能停靠海船,作为出海基地就不行了。”孙策伏在栏杆上,眼睛看向远方。“仲翔,你建议将扬州刺史治所移到江南这件事,我觉得可以更进一步考虑,你应该再往前看一看。”
虞翻也来了兴趣。“怎么说?”
“即使将治所转到阳羡或附近的什么地方,依然无法控制整个扬州。扬州太大了,目前真正能控制的部分其实就是北部,浙江以南的大片山区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知的所在。但现在不可知,不代表将来不可知,尤其是我们要面向大海,更不能让这片山区成为法外之地。”
虞翻思索片刻。“将军是准备分割扬州?”
孙策没有急着回答虞翻的问题。“仲翔,你先算一个账。假设夫妻二人,去除夭折的孩子,生子女三人,多长时间人口可以增长一倍?”
虞翻掐指数了数,脸色有些凝重。
孙策接着说道:“你再把人的平均寿命延长考虑进去,比如说由五十岁增加到六十年。”
虞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将军,这么说来,开发扬州是迫在眉睫啊。”
孙策笑笑。“对于治国者而言,迫在眉睫这四个字一点也不夸张。也就是三代人到四代人的时间,人口翻一倍是必然的事,就算我们将土地兼并控制得再完美,地少人多的现象也一定会出现。到那时候再考虑往哪儿发展未免有些迟了。过去,朝廷官员视江东为蛮荒之地,不予重视,如今你我都是江东人,难道也要和他们一样,只把目光局限于中原?”
孙策伸出手,划出半圈,最后落在东南方向。“我们要向外看,不能让这片山挡住我们的视线。相反,我们要登上这些山,越过这些山,把这些山当然我们出海的基地。”
虞翻微微颌首。“将军所言有理,易道重变,我们不能把目光局限吴会,要看得更长远一些。从长远来看,我觉得钱唐也许更适合作为出海基地。”
孙策笑了。钱唐在江海交汇会,的确比阳羡更适合做为出海基地。即使千年以后,杭州也是重要的沿海城市。孙家是富春人,他又是钱唐侯,花点心思开发钱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钱唐基础太差,做陪都还有不足。相比之下,既能停靠海船,又与中原保持联系的地点还是长江入海口,也就是现在的丹徒到秣陵一带,倒是和历史上的张的建议暗合。
“子纲先生有没有具体的意见?”
“没有。”虞翻摇摇头。“我想子纲先生是出于谨慎,需要亲自走一圈,看一看,再下结论。”
孙策直起身。“百年大计,的确不宜轻率。十全十美大概不可能,但也要尽可能的考虑周全一些。仲翔,我们先看看,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等看完江东的情况,子纲先生来了,再做决定不迟。”
“喏。”虞翻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躬身领命。
不远处,并肩站在一起看风景的黄承彦夫妇互相看了一眼,黄承彦无声地笑了。蔡眼了他一眼,也笑了。她转头看看孙策的背影,撇了撇嘴,眼中却露出一丝欣赏。
“没想到家事荒唐,国事却是个老成人。”
张和杨彪并肩而行,杨修和张玄走在后面,轻声交谈。张钧和两个侍童走在最后面,神情有些沮丧。
一行人来到湖边,鄱阳湖在眼前铺展开来,波光浩渺,浮光跃金。几艘渔船在湖中飘荡,撒下一张张渔网,收获满满的希望。有人唱着渔歌,歌声轻亮,缥缈不定。
“你看,这样多好。”张轻声笑道,回头看着山坡上的书院。“文先兄,我真羡慕你能在这儿过冬。如果可能,十年之后,我也想在这里教几个蒙童读书,写写文章。”
杨彪苦笑,嘴唇动了几次,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他拱拱手。“子纲一路顺风,我就不远送了。”
“多谢文先兄相送。”张躬身还礼,招了招手,张玄向杨修告别,抢先上了船。张向杨修扬扬手,也上了船。杨彪站在岸边,看着张起锚扬帆,楼船缓缓驶离岸边。巨大的楼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波光水影之中。
杨修走到杨彪身边,轻轻地托住他的手臂。“父亲,回吧。湖边风大,别受了凉。”
杨彪应了一声,转过身,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张走了,但杨彪却轻松不起来。相比之下,他甚至觉得张在这儿的时候还能轻松一点,毕竟还有谈的余地。如今张走了,决定已经不可更改,他能做的就是将孙策的要求传到长安,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长安能接受孙策的要求吗?他觉得不可能。承认孙策统治五州的现实可以,给他合适的名份却难,这无异于宣布放弃五州。这五州之中,荆豫青徐都是富庶之地,扬州在孙策的治理下也正在迅速追赶中,五州户口、赋税占全国大半,放弃五州,朝廷就像一个人被割去腹部,只剩下骨架。如果考虑到兖州已残,冀州又被袁谭控制,朝廷手中只剩下一个益州,想和孙策抗衡,甚至收复失地,可能性太小了。
但杨彪也想不出朝廷有什么破解的办法。孙策没有进攻的实力,防守却是绰绰有余。朝廷如果主动发起进攻,除了撕破脸,双方大打出手之外,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孙策也许会有损失,但朝廷肯定捡不到便宜,捡便宜的只会是其他人。
“德祖,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为天子谋划,如何破局?”
杨修看了杨彪一眼,无声地笑了。自从在柴桑接到杨彪,父子重逢,杨彪从来没有问过类似的话。他们之间有个默契,他为孙策效劳,杨彪为朝廷效命,公私分明,互不牵涉。此刻杨彪问他这句话,可见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杨彪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安。“如果你不想答,那就算了。”
“无妨。”杨修笑道:“孙将军大度,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不过,我的答案未必就是父亲希望听的,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你说吧,出于你口,入于我耳。”
杨修点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才缓缓说道:“如果我为朝廷谋划,无非有两个选择:顺应天命,或者孤注一掷。”
“怎么说?”
“顺应天命,就是承认炎汉火德已尽的现实,去天子号,行禅让之礼,效三代故事。孙将军非好杀之人,他不会赶尽杀绝,一定会给刘氏留一席之地。至于留多少,那就是要看怎么谈了,以我之见,关中不可能,汉中却是有可能的。”
杨彪沉吟片刻。“那孤注一掷呢?”
“孤注一掷,就是不认命,和孙将军决一死战。孙将军有百般优势,却有一项劣势,就算有再多的钱也无法弥补,那就是战马。如果朝廷控制凉州,集结幽并凉三州士马,从西北两个方向发起攻击,先取冀州,再攻中原,未必就没有取胜的机会。中原富庶,但中原无险可守,一旦大批骑兵突入中原,即使孙将军善战,胜负依然难料。只不过朝廷也许能击败孙将军,却无法彻底战胜孙将军,孙将军一旦退守江东,坐断东南,依然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中原必然涂炭,朝廷能得地,未必能得人,父亲希望这样吗?”
杨彪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杨修又追问了一句:“父亲,凭心而论,孙将军和天子相比较,你觉得谁更适合做天下之主?谁更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杨彪的脸扭曲了两下,挣扎道:“我……不知道。”
第1639章 说天意
杨修没有再说,陪着杨彪慢慢地走。不经意之间一抬,他发现杨彪比自己矮了很多,仔细一看,杨彪的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些驼,就像背负着无法承受之重,步履蹒跚。
杨修暗自叹了一口气,伸手托住了杨彪的手臂。“父亲,不管是古文尚书,还是今文尚书,第一篇都是《尧典》,尧舜禹、夏商周,以德禅让也好,武力革命也罢,王朝更替都是无法避免的事,父亲又何必放不下?”
“可是……”杨彪欲言又止,接连叹了两声。
“父亲,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侥幸超过了你,比你更适合担任杨家家主,你是欣慰的退隐,安享晚年,还是会想办法除掉我,以保全你的家主之位?”
杨彪愣住了,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修,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你在乱说什么?”
杨修陪着笑。“父亲,我只是比喻。君臣父子嘛,这王朝更替其实也差不多,说起来都是炎黄子孙,谁坐天下不是坐,又不是让给蛮夷了。”
杨彪哼了一声,背着手,继续向前走。杨修紧紧跟上,却不敢放肆追问,只敢陪着笑。两人走到书院前,杨彪停住脚步,四处张望了一下,又道:“张子纲走了,你也该回南昌去处理公务了。来了这么多天,你还没泡过温泉,今天趁着有时间,我们父子俩去泡一泡。”
杨修大喜,连声答应,陪着杨彪向温泉方向走去。
袁夫人坐在书院小楼上,看着杨家父子走到书院前又折向远处,一时不解。“他们干什么去?”
袁权抬头看了一眼,笑道:“父子俩谈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姑母你也太紧张了。平时说起来可没这么在意过,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说归说,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夫妻。”袁夫人抬手拍了袁权一下,反驳道:“你别说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说是在这儿陪我,心思却早就不在这儿了,早知如此,不如让你随张子纲回去。”
袁权脸一红。“姑母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可就真的走了。说实在的,我这心里还真是有点担心呢。”
“你担心什么,担心他又纳了几个妾?说得也是,少年英武,相貌堂堂,弱冠便打下如此基业,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样的少年英雄有几个少女不心动的。”
袁权笑道:“姑母,你说对了一半。”
“一半?”
“是的,以伯符如今的的地位,想把女儿送给他的人不知几许,这一半算是说对了。不过还有一半说错了。我不担心他再纳几个妾,即使按古礼,王者除王后之外也有三夫人、九嫔共十二人,伯符如今才几个妾?我如果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岂不是愧对我袁家四世三公的名望。”
袁夫人撇了撇嘴。“那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不肯纳。”袁权把陶谦遗命简要的说了一遍。“你别看他好色,其实他是个重情之人,又与寻常男子不同,最讨厌把女子当礼物送人。如果一时意气,回绝了甘家,得罪的可不仅仅是甘家,说不定徐州都会不稳。”
“说到底还是寒门,没见识啊。”袁夫人哼了一声,有点不以为然。“所以这门当户对还是很重要的,四世三公又岂是凭能力就能维护的,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泪呢。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个人又算得了什么,管他是少年纨绔还是白发老朽,都得嫁。唉……”
袁夫人原本是调侃孙策,说到心酸处,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拉着袁权的手。“阿权,说实话,姑母有时候真是有点嫉妒你呢。”
“你妒嫉我作甚?”袁权抽回手,瞅瞅外面,杨家父子的身影在树林中若隐或现。“姑父对你可不差,堂堂三公,连个妾都不肯纳。”
“他为什么要纳妾?我又不是没给他生儿子。”袁夫人哼了一声,昂起了头。
袁权掩唇而笑。袁夫人想了想,也笑了。她伏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山岭。“阿权,到了这书院,我连心情都好多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劝你姑父留下,别回长安受气了。”
“行啊,我帮你想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我带你们去见伯符,他肯定有办法。”
袁夫人回头看了袁权一眼,“噗嗤”一声笑了。
泉水汩汩,热气袅袅,与漫山的云雾混在一起,仿若仙境。
杨修挥手示意迎上来的侍者退在一旁,他亲自服侍杨彪更衣,换上一身宽松的单衣,然后扶着他走进泉水。他自己先走下去,然后反身扶着杨彪,一边提醒杨彪注意脚下滑,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后退。杨彪嫌他烦,要自己走,杨修坚持,杨彪也只好作罢,由他扶着入水,在池边台阶下坐下,将大半个身体都泡在温热的泉水中,顿时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说不出的舒畅,不自觉地摊开双臂,半头靠在石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杨修从侍者手中接过食案,放在水面上,然后在杨彪对面坐下,像杨彪一样张开双臂,搭在石臂上,笑盈盈地看着杨彪。杨彪的眼角余光看到杨修脸上的笑容,本想斥责他几句,可是一看杨修敞开的胸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德祖,转过来。”
“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伤痕。”
杨修眨眨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撩起衣摆,将被孙策杖责而留下的伤痕展示给杨彪看。伤口早就愈合,只留淡淡的疤痕,便面积很大,依稀还能想象当初受创之重。杨彪心里一痛,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虽然对杨修严厉,但从小到大都没下过这么重的手,没曾想却被孙策打了,而且还打得这么重。
“你不恨孙策吗?”
“恨!”杨修放下衣摆,倒了一杯酒,递给杨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养伤的那段时间,我天天想着怎么报复他。想来想去,我武功没他好,打是打不过他,只有从别的方面下手,所以我就用心做事,让他重用我,希望有朝一日大权在握,等他离不开我,然后再报复他。”
“没出息!”杨彪瞪了杨修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杨修移到他身边,一边帮他抚背,一边说道:“那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是不自量力的向他挑战,死于他的剑下,还是放弃使命,回长安去?”
杨彪咳得缓了些,摆摆手。“当初让你来辅佐伯阳,与孙策争权,的确有些想当然了。不过,你既然不是他的对手,就应该离开,不能以诈术欺人。既然做了他的属吏,有了君臣之义,就不能再有叛逆之心。你这么做,岂不是进退失据,有失君子之道?”
杨修笑了起来。“是啊,那时候怒急攻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君子之道。不过上苍保佑,让我没有机会犯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为何?”
“你看我像是他离不开的人吗?”
杨彪恍然,又有些失落。杨修的话提醒了他。杨修弱冠而为二千石,治绩还不错,在他看来简直是天才,可是对孙策说来,杨修充其量只能算一流,还算不是出类拔萃。别的不说,孙策、周瑜都与杨修同年,他们的成就比杨修更高,就连马腾的儿子马超都随孙策屡立战功。除此之外,才华横溢的张,文武双全的虞翻,都是比杨修更出色的人才,也更得孙策信任。对孙策来说,杨修就是一个不错的太守而已,真要排一下,他可能进不了前五。
孙策怎么会聚集这么多人才?杨彪刚刚放松一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杨修站了起来,重新倒了一杯酒,塞在杨彪手中。“是不是觉得我挺丢脸的?”
“不,你很出色。”杨彪缓了缓,呷了一口酒。“孙策为什么能聚集这么多的人才?”
“也许是天意吧。他虽然没有舜帝、项羽的重瞳,却有让人无法理解的识人之明,其中最能说明问题的有两个人,一是刚刚离开的张子纲,一个是不久前移驻洛阳的鲁子敬。张子纲是他派人专程去江都请的,鲁子敬更离奇,他亲自上门去请。张子纲也就罢了,怎么说也是成名多年的名士,名声传到他的耳中也很正常。鲁子敬就有些奇怪了,此人在乡里素无声誉,知者寥寥,孙将军为何对他如此器重,以至于亲自去请?除此之外,还有驻守睢阳的吕子衡,听说两人在南阳县舍一见如故,孙将军随即委以重任,感觉如同儿戏。此外还有黄汉升、杜伯侯,对了,还有驻守武关的徐元直,都是孙将军亲自简拔的。”
“他居然有这么好的眼力?堪比许子将啊。”
“许子将?”杨修咧着嘴乐了。“父亲还不知道许子将被孙将军逼得吐血的事吧?”
“听荀文若提起过,但不知详情。”
“我倒是知道一点,其中一次就和这选才有关。孙将军搜集了列年月旦评的人选,一一记录在案,最后证明许子将选中的人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属实,大部分人连黄猗都不如。许子将颜面尽失,名声扫地,当场气得吐血了。”
杨彪愕然。
杨修呷了一口酒,吐了口气。“关于这一点,我赞同袁显思的判断,在选才这方面,孙将军天赋异能,非人才可及。父亲,这就是天意,孙将军就是应时而生的圣人。”
第1640章 楚地遗风
“他算什么圣人?!”杨彪脱口而出,不以为然。
杨修并不争辩,笑而不语。过了片刻,杨彪又自觉无趣,转而说起了长安的事。父子谈心没什么顾忌,他将长安的困境和盘托出。王允、袁绍死了,但他们的支持者还在,天子实力不足,需要袁谭的策应,不得不对这些人缓颊。可是如此一来正给了孙策不肯臣服的理由,也在朝廷内部造成了分裂,荀等青派壮的新政推行不顺,虽然在拼命追赶,差距还是越拉越大。
朝廷也是进退两难。
“我这次奉诏东来,有两个目的:如果孙氏能够忠于朝廷,自然再好不过,五州平定,袁谭四面受敌,可不战而定,天下恢复太平,君臣合力推行新政,由朝廷发端,孙策执行,可事半功倍。若事不谐,则退而求其次,联合袁谭,从西北两个方向夹击中原,迫使孙策低头,至少将他赶回江东,收复中原,缓解朝廷的赋税危机。唉……”
杨彪长叹一声:“天下兴亡,操于孙策之手,他只要退一步就可以成为中兴名臣,名垂青史,利国利民,偏偏野心勃勃,非要置天下于水火之中。你说他是圣人,我无法认同。没错,他是救了很多人,可是大战一起,会死多少人?改朝换代,刘氏变成孙氏,对天下人来说有什么区别?他能去皇帝号,如周天子一般为天下共主吗?他若有光武帝的胸怀,不杀戮功臣,便是难能可贵,去皇帝号,恢复古制却是不可能的。可是百姓流离,新坟累累,却是眼前的现实。德祖,儒门的理想之君是内圣外王,圣人垂拱而天下治,孙策能做到吗?”
杨修脸上的神情凝重起来。他耷拉着眼皮,看着泉水蒸腾的热气,沉思不语。
杨彪接着说道:“治天下不仅要有术,还要有道。我这一路走来,看到了孙策的术,却没看到他的道。你在他身边那么久,你告诉我他的道是什么?是仁,是义,还是礼?没错,兴工商以富民是好事,文武并重,四民平等也有助于化解读书人出路的问题,可是人心呢?不言利固然有些矫枉过正,不言义难道就不是?圣人不言利是因为言利者众,言仁义者寡,欲有所纠正,持中庸之道,以免过犹不及。若是世人皆言利,执政不予纠正,却推波助澜,天下皆言利而不及仁义,譬若快马行于道上,唯有马鞭驱策,却无镳辔驭控,你觉得这是好事?”
“年青人有志向当然是好事,值得鼓励,但治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急不来。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推行新政,革除弊政,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变易制度,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随心所欲?若是见小利而忘大义,除小害而生大患,殷鉴不远,我担心他会步王莽后尘啊。与其如此,不如退一步,缓一缓,去鼎革之心而存更化之志,岂不更佳?”
杨修抬起眼皮,看着杨彪。“父亲想与孙将军面谈?”
“我知道可能无济于事,可是不试一试,总是不死心。”
杨修苦笑了两声。“也好,不过我劝你不要太急。张子纲刚走,你现在追上去也没用,不如等几天,看看孙将军的反应再说。”
杨彪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靠在石壁之上。
张追上孙策的时候,孙策刚到丹阳郡治宛陵。
宛陵城几乎是全城出动,不仅大小世家、豪强全部派出代表,到城外三十里迎接,不少百姓们也闻风而动,夹道观望,就连里墙的墙头上都趴了不少人。里正们非常紧张,担心有人会对孙策不利,来回呼喝,密切注视,以防出现意外。
祖郎再次争取了导行的任务,率领二十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泾县离宛陵不远,宛陵的百姓对祖郎都不陌生,看到这位曾经威风八面的宗帅心甘情愿的为孙策导行,心中平生敬畏之心。
甘琰作为代理太守的郡丞,当仁不让地率领丹阳太守府的掾吏跟在祖郎的后面,满面春风的向周围群众招手。普通百姓不清楚,但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甘琰已经和孙策结成婚姻,代理太守即将成为真太守,很快就要走马上任,由一个郡吏一跃而为二千石,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得直咬牙,琢磨着要和孙家结亲,即使不能攀上孙策,也要攀上他的弟妹,哪怕是他身边的将领也行。
甘琰等人过去,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陈到率领的亲卫骑、庞德率领的义从骑,然后是典韦、许率领同的义从营,看到这些雄壮的战马和威武的骑士,百姓们既惊叹又有些恐惧。丹阳经济落后,但尚武之风兴盛,应募为兵的人非常多,或是亲自经历,或是道听途说,大多有一定的战场经验,知道骑兵对步兵的优势明显,看到这些精锐骑士,亲眼见证了孙策的实力,畏惧之心又添几分。
义从营过去,孙策在郭武等人的陪同下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穿着比较简单,没有戴冠,只戴了一顶武弁,又细又长,有点像屈原所说的切云之冠,楚风甚浓,配上剑眉朗目,挺拔身姿,既英武又有几分飘逸。丹阳本是楚地,即使入汉四百年,依然保留了不少楚国遗风,看到孙策这副打扮,立刻引为乡党,不少人高声赞美,喝采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甘梅与麋兰、尹一起,骑着骏马,紧随孙策之后。麋兰、尹很识趣,知道这是甘梅向家乡人展示的大好机会,自觉的退后一步,让甘梅走在前面,迎接众人的欢声。甘梅看着前面不远处孙策伟岸的身影和威武之师,既兴奋又有些羞涩,如白玉一般的面庞上泛起红晕,更添几分娇艳。她虽然刻意在马背上坐得端正,不左顾右盼,但眼神却控制不住的在人群中搜寻,每当看到熟悉的面孔,她就不自觉的露出浅笑。
孙策的队伍很长,速度也不快,走了半天才进治城。孙策进入后堂休息,甘琰赶到前面去接待要拜见孙策的人,芮氏来向孙策请示,带着甘梅去接待访客的女眷。得到孙策的同意后,甘梅跟随芮氏来到后院,几十个女眷已经在等着,甘梅母女一露面,她们就拥了上来,年长的围着芮氏,年少的则围着甘梅。丹阳民风质朴,没多少顾忌,一群小姊妹围着甘梅叽叽喳喳的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有的夸甘梅运气好,既为家族提供了助力,又嫁了一位佳婿,有的则直接问甘梅孙策身边还缺不缺人,能不能将她们引荐给孙策,以后继续做姊妹。
甘梅应接不暇,招架不住小姊妹们的逼问,将孙策身边的几个女子一一说了出来。同龄人在一起,说话本来就随便,见长辈们在一旁说话,顾不上她们,便有人悄悄问甘梅。
“孙将军虽然看起来强壮结实,可是他身边这么多女子,应付得来吗?”
甘梅瞅了一眼那女子,忍不住说道:“你看他像是精力不济的样子吗?”
那女子也不恼,笑眯眯地说道:“这我可不知道,也许为了今天,他休息了好久,又或者吃了什么补药呢。你刚才也说了,那位姓尹的女子通晓医术,南阳本草堂聚集了那么多名医,配点补药应该不成问题的。至于他的脸色,谁知道是真的好还是脂肪抹出来的?这种事又不新鲜,姊妹们,你们说对不对?”
一群小姑娘哄笑起来,戏谑地看着甘梅。虽说交情都不错,可是看到甘梅嫁了这么好的夫婿,心里难免妒嫉,如果孙策真是外强中干,她们心理也能平衡一些,即使并非如此,有机会调侃甘梅几句也是好的。甘梅知道她们的心思,却不肯让孙策背负这无名之罪,她咬咬牙,柳眉轻挑。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他可不是无所事事的浮浪少年,天天在你们身边打转,就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壮。你们有人家里养了相士,说不定就在宾客之中,待会儿有机会近距离看他,你们回去之后不妨问问那些相士,看他的强还是弱。这脸色可以粉饰,面相总不能改吧。”
另一个小姑娘挤了过来,揽着甘梅手臂,上下打量了甘梅两眼。“阿梅,听你这么说,你对相术还有研究啊。那你跟我们说说,这男人强不强,看哪儿?相士相面,总不能脱了裤子检查吧。”
小姑娘们再次哄笑起来。甘梅也忍俊不禁,伸手点了点那小姑娘的鼻子。“你啊,就知道浪,不知道读书,不懂相术可以请教别人嘛,何必在这儿丢人出丑?”
那小姑娘不以为然。“我这不是请教你么,你倒赶紧说啊,待会儿说不定有机会见到你的孙将军,我们学两招,到时候亲眼看看,岂不比什么相士说得更好?”
一群豆寇年华的小姑娘说起男女之事,一点也不羞涩,兴趣盎然。“就是,就是,阿梅,你快说,怎么从面相上看男人的强弱?”
甘梅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在面前几个人的鼻子上分别点了一点,最后掐着那个发问的小姑娘的嘴,轻轻拧了拧。“男人看鼻,女人看嘴,你这张嘴一看就是个好偷吃的。”
众人哄堂大笑。那小姑娘啐了一口。“那我待会儿就去偷吃你的孙将军,连骨头都不给你留。”
第1641章 内怯
热闹的宴会过后,孙策终于有时间与张说话。郭嘉、虞翻也在座,孙翊、诸葛亮和朱然在一旁候着,端茶倒水,顺便旁听,也是一个难得的见习机会。
张说完与杨彪见面的情况,总结道:“我看杨彪还不死心,很可能会追到吴郡来,与将军面谈。”
孙策笑了一声。“来就来吧,反正还是那句话,要我让步是不可能的。”他托着腮,沉默了片刻,看向郭嘉和虞翻。
郭嘉摇着羽扇。“我赞同将军所言。现实如此,朝廷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对我们影响都不大。拖得久了,我们准备的时间更充裕。如果五年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到时候朝廷想答应也没什么用了。”
“奉孝,你不太要乐观。”张提醒道:“如果有必要,现在进攻都可以,只不过是两败俱伤,惨胜而已。五年计划即使能够顺利实施,我们的实力也不足以碾压朝廷,只是比现在会好一些罢了,要想保持充足的优势,至少十年以上,而且这十年之内还不能发生大的战事。”
郭嘉并不坚持,笑了笑,又道:“先生与杨彪是旧相识,这次又相处了几天,感觉如何?”
张一声轻叹,露出几分落寞。“杨彪可能有点迂腐,但他是个君子。”他抬头看向孙策。“将军,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孙策有些诧异地看着张。他和张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张说这样的话,可见他是真的被触动了。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刚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呼喝声,接着传来一声尖叫。孙策皱了皱眉,冲着门口的朱然使了一个眼色,朱然领命,转身出去,时间不长又回来了,忍着笑。
“怎么回事?”
“回禀将军,没什么事,两个年轻女子藏在墙角里,大概是赴宴时溜进来的,被许都尉搜出来了。她们说是甘夫人的儿时玩伴,说是来找甘夫人说话的,许都尉派人去请甘夫人了。”
孙策哭笑不得,也没太在意。宴会虽然结束了,还是有很多人没走,由甘琰在前面陪着说话。这些丹阳世家、豪强太直率了,完全没有中原世家的矜持,就差追着他问还收不收女人,有的直接把女儿推到他的面前,向他敬酒。一席接风宴,他眼前至少出现了十几个妙龄少女,一个个春心荡漾,媚眼乱飞,恨不得要把他吃了。现在居然想闯到后室来,这丹阳兵是精锐,这丹阳姑娘也惹不起啊。
“如果夫人确认无误,就放她们离开吧,让许校尉把警戒线放大些,仔细搜搜,不要坏了义从营名声。”
“喏。”朱然转身去传令。
孙策示意张接着说,张笑了笑,接着说道:“将军回到江东,是不是有荣归故里的感觉?”
孙策哈哈一笑。“的确是有点。”
“将军还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态度吗?”
孙策笑笑,点了点头。“先生说得对,无非是利而已。”他看向虞翻。“仲翔刚刚提了一个建议,打算将扬州治所迁到江东,目前还没选定地址,丹阳人这么热情,大概是希望治所迁到宛陵。仲翔,你待会儿和先生详细说一下。”
“喏。”虞翻点头答应。
张说道:“逐利是人之常情,只要循之以道,并不可耻,但能秉持胸中正义,拒绝利益的诱惑,这样的人更加值得珍惜。弘农杨家四世三公,道德传家,可能在认识上有固执之处,但他们能恪守道义,暗室拒金,这绝非常人所能为。如果杨彪愿意屈从,何至于落魄如此?”
孙策沉默不语。他对杨彪的观感并不坏,也没想着要折辱杨彪。张的话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说。大汉有两个四世三公的显赫家族,一个是袁家,一个是杨家。相比于袁家的赫赫权势和财富,杨家除了名声之外,没有一样能和袁家相提并论。他们的选择也正相反,袁家一心想改朝换代,杨家却一直护卫着大汉的残火,几乎与大汉共存亡。作为汉臣,杨彪无疑是值得尊敬的。
孙翊举起手。“先生,暗室拒金是怎么回事?”
张说道:“暗室拒金是杨彪曾祖杨震杨伯起的故事。杨伯起做过荆州刺史,举荐了一个叫王密的人,后来此人出任昌邑令,杨伯起赴东莱太守任时,经过昌邑,住在驿舍里,王密带着十金求见,想送给他做路费,被杨伯起拒绝了。”
“十金而已,这杨伯起太固执了。”孙翊撇了撇嘴。
“是啊,杨家人都这么固执。你知道这杨伯起是怎么死的吗?”
孙翊连连摇摇头。“不知道。”
“杨伯起后为官至太尉,皇后的兄长阎显托人向他传话,要他辟除私人,被杨伯起拒绝,中常侍樊丰等人乱政,他又多次上书劾举……”
张接连讲了几个故事,孙翊听得津津有味,孙策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但他没有吭声。他清楚张的用意,换作以前,他会觉得烦,可是现在身份不同了,他就算烦也不能当面表达出来,一是对张不礼敬,二是有纵容身边人的隐患。
不管有没有名份,他现在也是一方君主了,他当然不希望身边人弄权,当然希望麾下的文武都能和杨震一样秉公执政,属守臣子本份,而不是曲意阿附。他身边的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背后都或多或少的站着几个家族,如果大臣们没有原则,一心想着讨好她们,这政局还能好吗?张一反常态,主动给孙翊讲故事,其实也是在提醒他。就算杨彪迂腐,他可以不用他,但完全没有必要折辱他,相反,他需要树立这样的榜样,让手下人都能恪守原则。
善很脆弱,但正因为有善,人才是人。正因为善很脆弱,才需要守护。用手中的权力肆意摧残善良的结果只是一时痛快,却后患无穷。
孙翊等人听完张讲的故事,肃然起敬。就连郭嘉、虞翻都收起了笑容。郭嘉也知道一些杨家的故事,又补充了几句,讲了一下杨彪本人在诛王甫这件事中的作用。王甫是灵帝朝的阉党头目,与曹节并称,是发动党锢的重要推手,他后来因贪脏被司隶校尉阳球诛杀。天下人知道阳球的很多,但知道杨彪在其中起作用的人却很少。实际上,阳球诛杀王甫的关键证据就来自杨彪。
“评心而论,杨彪虽然有些守旧,却是朝臣中难得的务实派,不像党人那么偏激。”郭嘉说道:“臣赞同子纲先生的意见,对这些老臣可以不用,但不宜摧折。即使不考虑他与杨修和袁氏姊弟的关系,也该为人间正气保留一丝体面。”
张感激地看了郭嘉一眼。
孙策微微颌首。“我又不是恶犬,他不惹我,我也不会咬他。说起来,这不是还沾亲带故嘛,多少得留点面子。”
张躬身施礼。“将军英明。”
议事结束,孙策回到后室,尹正和麋兰说笑,见孙策进来,连忙起身,却还是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孙策不解,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什么事这么开心?”
尹和麋兰互相看了看,麋兰连连摇头,不肯说,尹便自高奋勇,坐在孙策身边,笑盈盈地说道:“将军,想不想换几个人来侍候你?”
“什么意思,你们累了?”
“不是,我们也不能霸着将军,总得给别人一丝机会。如今又是在江东,我们是客,总不能欺主。甘妹妹有几个好伙伴,一心想试试将军的能耐,不如就让她们来,也让我们休息休息。”
孙策这才想起那两个试图闯进来的少女。“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吧,甘妹妹正和她们说话呢。”尹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军,这江东女子果然生猛,难怪将军敢为天下先,提出这男女平等的说法。将军,在江东,是不是惧内的男人特别多?”
孙策皱起了眉。“阿,我怎么听出你有地域歧视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江东人?”
尹伸手掩着嘴,乐不可支。“将军,你这可是欲加之罪,我什么时候歧视江东人了?我是羡慕江东人啊。喜欢的就是去追,追不上的就去抢,多好,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
“不对,我还是觉得你有地域歧视。”孙策佯怒,挥挥手。“兰儿,你先回去休息,我要和阿说道说道。”
麋兰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尹急了,伸手要去拉,却被孙策一把抱住,压在床上。看着露出大灰狼般笑容的孙策,尹慌了,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将军饶命,我可真没有歧视将军的意思。要不,我请甘妹妹来?如果将军愿意的话,让她那两个好姊妹也一起过来侍候将军,免得我一个人不是将军的对手。”
孙策哈哈一笑,翻身躺在床上。“算了吧,饶你一回,下次可不准再这么说。阿,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你也许是真的羡慕江东女子,可是江东人未必这么想。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有个出身高门大户的女子对你说,她最羡慕出身普通的女子,你会怎么想?”
尹坐了起来,咬着手指想了想。“说得也是,是我孟浪了。将军,你可别告诉权姊姊,要不然她要批评我了。”
“你怕她?”
“倒不是怕,只是……怎么说呢,看到她,我至少不会这么随意。权姊姊毕竟年长些,又出自世家,人情世故比我们熟悉,说话做事也比我们周到,又照顾我们几个,我们都服她。”
孙策觉得有理。看来这身边还是离不得袁权,没有她镇着,后宫不宁啊。他双手抱头,躺在床上,由袁权又想到了杨彪,回想着刚才张说的话,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杨彪要来面谈,该怎么谈,他会说些什么?张如此郑重地提醒他,自然是担心他应付不周,出了差错,留下不好的影响。
如今身份不同了,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着,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着性子来。这让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甚至比军中还要严重。军中都是糙汉,读书人有限,看重的是谁拳头大,武艺好,谁能打胜仗,生死之间没有那么多温文尔雅,更多的是本能。官场则不同,讲究的是进退揖让,礼尚往来,一旦失礼,很容易留下笑柄。
袁家也是四世三公,但他遇到的袁家人不是袁术那种糙货就是寄人篱下的袁权姊弟,甚至是袁谭那样的俘虏,他不需要在乎他们的看法,可是杨彪不同,杨彪是前辈老臣,其修养不仅袁术赶不上,袁权等小辈也不能相提并论。面对杨彪,他就像尹面对袁权一样有一种天然的不自信。如果使蛮耍横,他大可不必担心,可是要讲规矩,他就没底了。也没人教过啊,老爹孙坚只教过他行军作战,没教过他怎么面对杨彪的老臣。
估计他自己也不懂。
尹起身去准备洗漱用具,回来发现孙策还躺在床上发呆,便推他起来洗漱。孙策坐了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又脱了鞋袜泡脚,脑子里却一直想着见杨彪的事。尹见了,好奇的问道:“将军,你想什么呢?”
孙策看看她,眨了眨眼睛。“阿,问你一个问题。”
尹双手托腮,蹲在孙策面前。“可不能太难,太难了我也不懂。”
“你第一次看到权姊姊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当然是心慌。你不觉得权姊姊看起来很严肃吗?一看就让人犯憷。”
“是吗?”孙策仔细想了想。他完全没这感觉,他见到袁权的第一面时袁术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南阳太守府里乱糟糟的,全赖袁权主持,他当时第一印象就是这女子不愧大家闺秀,能顶门立户,没什么敬畏之心,倒是有一点非份之想。“我没这感觉。”
尹白了孙策一眼。“你当然没这感觉。那时候袁将军被曹操围住,是你把他从重围之中救出来的,你是有功之臣嘛,谁敢把脸色给你看?我就不同了,我是将军的俘虏,将军是袁家的部将,我和她之间差着好几层呢。”
孙策心中一动,忽然如释重负。
第1642章 归故里
孙策一路巡视,走走停停,进入阳羡境界时已经是十月末。
吴郡太守蔡瑁、吴郡郡学祭酒陆康、会稽郡学祭酒盛宪领队前来迎接,其中既有太守府的掾史,也有郡学的师生,更多的是吴郡、会稽的大小世家。因为准备的时间长,不仅吴县、阳羡等附近县的赶来了,就连相对偏僻的海盐县都派了代表来,乌泱泱一大群,三四百人,看起来就热闹。
阳羡长葛生也来了,带着一帮掾吏维持秩序,忙前跑后的侍候着,尤其对太守蔡瑁毕恭毕敬。不过蔡瑁情绪不太高,心事重重,没心思关注葛生的殷勤。他除了不时的抬头看一眼远处的河面就是唉声叹气。
“唉……”
黄月英烦了,忍不住说道:“阿舅,你不能别唉了?将军大胜归来,所有人都高兴,就你唉呀唉的,丧气不丧气,你是为袁绍惋惜吗?”
“嘿嘿,阿楚,你乱说什么呢?”蔡瑁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你可不能乱说,你这不是要我命吗?”
“那你就闭嘴,别再叹气了。”
“我也不想啊。可是阿楚你说,我这几年做得怎么样,是不是兢兢业业?可是又怎么样,你姨夫被免了官,回富春闭门自省,你外大父被撅了面子,蔡家印书坊的工艺被公布了,谁都可以开印书坊,我家……”
“你家你家,你家什么?印书工艺是谁给你的?”黄月英也火了。“刻一版的成本是多少,你心里没数?一版收万钱,百倍的利润,天下什么生意会如此暴利?你们这不是和将军作对吗,他把印书工艺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这么赚钱的?”
蔡瑁讪讪地闭上了嘴,没敢再吭声。虽说他是舅舅,黄月英是外甥女,可是他从小就畏惧黄月英的母亲蔡珏,现在看到黄月英也有点怕。他心里有数,蔡家能和孙策扯上关系主要是因为黄家父女,尤其是黄月英。他在黄月英面前叹气就是希望黄月英能帮他说几句话,保住这吴郡太守的职务。真要惹恼了黄月英,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听到这边争执,远处的陆康等人相视而笑。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吴郡太守可能要换人了。他们对蔡瑁的印象也不好,印书坊简直成了蔡瑁的私人金库,平舆书坊印的《说文解字》已经在吴郡畅销,《论衡》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刻版,原因就是版费太高了。原本还不清楚内情,只当理应如此,直到孙策在襄阳公布印书坊工艺的消息传到吴郡,他们这才知道印书的真实成本是多少,对蔡瑁的印象一落千丈。
对这种利欲薰心之辈,他们不屑与之为伍,都自觉地站得远远的。
这时,有人叫了起来。“来了,来了。”
众人闻声向西看去,只见河面上出现了一艘楼船的影子。得知孙策要来,蔡瑁已经下令封锁了溧水,不准普通百姓的船只通行,是以楼船一出现就引起了注意。见孙策将至,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按照身份各就各位,酝酿着情绪,想着待会儿见到孙策该说些什么。
楼船越来越近,导行的楼船从众人面前驶过,高耸的船体像一座移动的城堡,让人心生压迫之感,密集的船桨激起雪白的水花,卷起的波浪拍打着岸边,巨大的船体将水位都提高了不少,站得最前面的部分官吏士绅看了,心中震骇,相顾失色。
太湖经常有楼船出现,他们已经司空见惯,可是这么大的楼船还是第一次见。陆康忍不住问陆议。“这楼船载货多少?”
“这是二千石的。”陆议淡淡地说道:“内河运输足够了。”
陆康听出了言外之意。“还有更大的?”
陆议诧异地看看陆康。“大父不知道黄大匠已经造出了万石海船吗?”
陆康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抬头看了一眼盛宪,盛宪抚着胡须,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海船海船,只能下海,不能入湖,太湖虽大,和大海相比还是小了些。”
陆康没好气的瞪了盛宪一眼。“吴会吴会,就算会稽有海船,不是还排在吴郡后面么。”
盛宪翻翻眼睛,没理陆康。吴郡人和会稽人争正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海船在会稽造,陆康再生气也没用。万石海船啊,来往交州、幽州一次,利润至少千金,够那些千石以下的船跑一年的。船大不仅载货多,抗风浪的能力也显著提高,除非遇到台风这样的恶劣天气,大多时候都可以顺利航行,可以节省时间,不像小船,一旦风浪大一点就要入港暂避,优势太明显了。
如果虞翻的计划成功,那会稽以后可就要真的压吴郡一头了。盛宪越想越开心,嘴角忍不住上挑。陆康看得清楚,心里更是窝火,绕过蔡瑁,来到黄月英、冯宛身边。
“黄大匠?”
“嗯?”
“我能问一件事么?关于海船的。”
“当然可以。”
“万石海船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我怎么没听说?”
“哦,也不能说已经造出来了,只是试制了两艘,目前还没有定型,所以没有公布。”黄月英诧异地看着陆康。“陆公什么时候也关注这些逐利的小事了?”
陆康很尴尬。他是吴郡郡学祭酒,大部分时候都在郡学做学问,打心眼里是有点看不上蔡瑁这样的商人,私下里说过蔡瑁就是逐利之徒,只是不知道这话传到了黄月英的耳中。他本人倒是无所谓,反正陆家又不打算做生意,他也不愁吃喝,可是他身为吴郡世家代表,不能看着这么大的利益被会稽人独吞,吴郡世家连一点油水都分不着。
“那大匠估计什么时候能定型,眼下这两艘船试验得怎么样?”
黄月英挠挠头。“往幽州的一艘还好,往交州的那一艘问题不小,南方风浪更大,对平衡的要求更高一些。至于定型嘛,这个真不好说,有很多问题现在还看不到,要等船大修的时候才能发现,我估计至少还要三五年。”
陆康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有了主意。不能再这么迟钝了,要不然迟早要被会稽人比下去。
说话间,孙策的座船缓缓停住,孙策的身影出现在飞庐上,向岸边的众人挥手致意。众人见状,纷纷喝采,向孙策挥手致意,大声问好。黄月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孙策身边的父母,高兴得拉着冯宛的手直跳。“宛姊姊,你看,那就是我阿母。”
冯宛笑着点头。“别急,别急,你可得沉稳些,别让你阿母生气。”
“对对对。”黄月英想起阿母的脾气,连忙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笑不露齿,只是眼角忍不住笑意,已经弯成了月牙。
两艘辎重船驶了过来,充当中转码头,楼船放下跳板。蔡瑁率先提起衣摆,踩着跳板上船,陆康、盛宪、黄月英紧随其后。上了楼船,蔡瑁很客气的请陆康、盛宪一起上飞庐,拜见孙策,黄月英正准备跟上去,却发现黄承彦和蔡珏并肩站在甲板上,笑盈盈地看着她。黄月英喜不自胜,奔了过去。蔡珏快步迎了上来,将黄月英搂在怀中,母女俩抱在一起,还没说话,眼泪就出来了。
黄承彦静静地站在一旁,抚须而笑。
“阿楚,你长高了好多啊。”蔡珏摸着黄月英的头。四年前离家时,黄月英只到她下巴,现在已经和她差不多同了,身材高桃,唇红齿白,皮肤白里透红,眉眼生动,洋溢着青春活力。
“嘻嘻,太湖水好鱼好,尤其是四腮鲈鱼,切成细脍,味道天下一绝,配上孤菜羹,让人久食不厌。阿母既然来了,一定要尝尝。”
“就知道吃。”蔡珏点了点黄月英的鼻子,又扬扬头,看向飞庐上正和蔡瑁等人寒喧的孙策。“就为了这人,你连家都不要了?”
“嘻嘻。”黄月英不好意思地笑着,抱着蔡珏,撒起娇来。
飞庐之上,孙策笑容满面,热烈欢迎,拱手环揖。“劳动诸位相迎,实在是惭愧,惭愧。”
蔡瑁强颜欢笑,拱手还礼。“应该的,应该的。”
陆康抚着胡须,笑眯眯地打量着孙策。“将军,四年前在庐江,老朽未能亲自迎接你,有失乡党之义,今天如果再不来,未免过份。听伯言说将军大破袁绍,守护中原百万生民,老朽甚是欣慰。家乡有如此少年英俊,老朽与有荣焉。”
见陆康提及陆议,又刻意强调乡党之义,盛宪不甘落后,朗声说道:“陆公说得对,吴郡能有明府这样的英雄,我这个故吴郡太守也是非常高兴。不过明府击败袁绍固然是壮举,比起救助灾民来还是略逊一筹,能在备战的情况下不惜代价的救助灾民,这是大仁义,非大智大勇不能为。”
“孝章此言,恕我不能苟同。救助灾民是大仁义,击退袁绍何尝不是大仁义?且不说袁绍麾下胡骑如何杀戮百姓,天怒人怨,且说袁绍得手,少不得要为会稽周氏兄弟报仇,会稽亦不能安矣,恐怕就连孝章也不能安心在郡学教书育人了。”
“季宁兄,你这话就不对了,周氏兄弟助纣为虐,死得其所,会稽人岂能不知?”
见这两个老书生要开杠,孙策很诧异,连忙劝阻。“二位祭酒过奖了,我愧不敢当。身为武士,守护一方安宁是应尽之责任。吴会一体,能为父老增光是我的荣幸。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还望二位祭酒不吝赐教。”
陆康和盛宪互相看了一眼,拱手应命。孙策和两人寒喧了几句,这才开始一一接见来迎的官吏、世家代表。陆康、盛宪当仁不让,一个作为吴郡代表,一个作为会稽代表,分立孙策左右,为孙策引荐来人的情况。上船的人一看这架势,下意识的按阵营而立,不知不觉就分成了两派。
来迎接孙策的人很多,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上孙策的船,孙策的船也足够大,多了三十余人也不觉得挤。吴会水乡近海,坐船是家常便饭,但登上这么大的船对很多人来说却是第一次,都充满了好奇。孙策索性引他们参观一番,看到宽大的舱室,高大的桅杆,结实的樯围,以及藏在甲板下面的抛石机和弩车,他们赞叹不已。
孙策把黄承彦、黄月英父女请了过来,隆重介绍。“这些楼船、抛石机、弩车都是黄君父女的杰作,我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以他们为首的诸多匠士的心血。”
盛宪适时的补充了一句。“诸君,你们可能不太清楚,黄大匠虽然住在太湖,但我会稽所造万石海船就是出自黄大匠之手。万石海船不仅巨大,能载货物,更比普通船只平稳,履风波如平地,当初筹集资金建船的几家如今都回报丰厚,有望在五年之内收回成本。我们已经决定了,再筹集五千金造两艘海船,到时候还要请大匠指导。”
来的都是各家代表,无一不是人精,听了盛宪的话,稍一揣摩,就估算出万石海船的获利情况。会稽人已经占了先,造了两艘海船,又岂能让他们再占便宜?生意都被他们抢去了,吴郡人就看着?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将军,吴会一体,向来不分彼此,利益均占。会稽已经造了两艘海船,这接下来的两艘该由会吴郡人出资筹建了。”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吴郡人的响应,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说得对,现在该我们吴郡人造海船了。”
“就是嘛,将军以前是会稽太守,如今立了大功,区区一会稽太守岂能酬其功?依我看,至少也要节制江东诸郡。”
陆康、盛宪毕竟是做过太守的人,一听这话,互相看了看,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孙策。孙策谈笑自如,仿佛没有听出这背后的深意,又仿佛正中下怀。盛宪有些犹豫,又看向虞翻,虞翻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盛宪松了一口气,闭上嘴巴,静静地看着。
其他人却没陆康、盛宪这样的政治敏感,他们都被眼前的利益诱惑晃花了眼,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夺海船的建造权,却没有人真正清楚孙策想要什么。他们正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时候,朱然挤了过来,附在孙策耳边说了几句。
杨彪来了。
第1643章 笑里藏刀(求保底月票!)
孙策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思索片刻,向陆康、盛宪告罪。
“故司徒杨公文先至,我要去迎一迎,容我失陪。”
一听说杨彪来了,陆康、盛宪都很意外。杨彪这是来宣诏吗?他们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只好答应。虽说把这么多人丢在这里有点扫兴,但礼节所在,他们也不能拦着。四世三公的杨家在他们眼里还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更何况孙策的正妻出自袁氏,从辈份上来说孙策还是杨彪的晚辈。
孙策让虞翻陪着陆康等人说话,张陪着他去见杨彪。他们刚离转过拐角,吴会世家就围住了虞翻,大声争辩接下来的海船应该由谁筹资建造,其中以几个吴郡世家代表的声音最大,指责虞翻不公,偏心会稽人。听那声势,几乎要将虞翻吃掉。孙策听得清楚,忍俊不禁。
“仲翔要费一番口舌了。”
张笑道:“无妨,仲翔文武全才,无人能当,换了我,只怕要请将军安排几个虎卫保护才行。”
孙策大笑。“没错,我江东民风剽悍,真要说急了脸,拔剑互斗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要在江东做官,手上没点武艺还真是不行。”他一眼看到蔡瑁站在角落里,像霜打了似的,心中明镜也似,招招手,把蔡瑁叫了过来。“我还以为你和你姊姊说话去了,半天没看到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蔡瑁挤出一脸笑容。“将军你说得太对了,这吴会人太剽悍,我真有点怕他们,躲在这儿安全些。将军,你这是……”
“杨公来了,我去迎迎。哦,对了,有件事先和你说一下,免得一忙又给忘了。”他让张等人先等着,将蔡瑁拉到一旁。蔡瑁有点紧张,不知道孙策究竟想和他说什么,忐忑不安,心跳加速,手心全是汗。他偷眼打量孙策的神情,却见孙策眼神平静从容,看不出什么端倪。两人走到一旁站定,孙策低声说道:“德,你这吴郡太守别做了。”
“啊?”蔡瑁一听,脸色“唰”的白了。他张嘴想问原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了,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委屈的话咽了回去,颓丧的心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不仅嘴角耷拉了下来,就连背都弯了,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随时可能瘫在地上。
孙策瞅着他,忍不住笑道:“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知道。”蔡瑁的头更低了。他本来就没孙策高,这一低头哈腰,简直和跪在地上差不多。
“错哪儿了?”
“呃……印版的成本定得太高了,影响了《论衡》的印行,耽误了将军的大事。”
见蔡瑁避重就轻,孙策暗自鄙视他一回,却没戳破。“其实也不是你一个人错,我也有错。你呢,适合做生意,不太适合这种公务。你也看到了,江东人性子野,藏不住话的,你这太守做得也委屈。我给你安排了另外一个重任,这次应该适合你。”
“哦。”蔡瑁下意识的应了一声,随即会过意来,猛地抬起头,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重任?”
“是啊,一个非常重要,关系到今年几十年安定的重任。”孙策拍拍蔡瑁的肩膀。“你通晓商务,应该知道物货多金少有什么后果。中原战事初定,东南太平,这几年会有更加迅速的发展,金和铜的缺口会更大,海外有黄金,我要你出海去抢黄金。”
一听到与钱有关的事,蔡瑁的脑子立刻变得灵活起来。他连连点头。“对对对,这几天我正愁着呢,手里的现钱太多,大量的货款没法支付,如果再不解决,海船的利润就会下降,等于白忙。海外有黄金?”
“是的,海外有黄金,我准备组建一支水师去抢。作战的人选很多,讲武堂每年有几百学生毕业,但是商学堂还在筹建,就算建起来也找不到合适的教习,我想这件事只有你合适。德,这第一任商学堂祭酒有两个人选,你是其中之一,我想着干脆就让你带队,你看怎么样?”
“好啊。”蔡瑁兴奋地直搓手,满面红光,两眼发亮,话出了口,又觉得应该谦虚点,连忙补了一句。“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什么叫勉为其难,你应该当仁不让。”孙策看看四周,又压低了声音,向蔡瑁靠近了些。蔡瑁一看,立刻凑了过来。孙策说道:“本来至少应该给你一个大司农或者少府的身份,可是现在名份未定,先委屈你一段时间,做个摸金校尉,如何?”
蔡瑁心花怒放,忙不迭的答应。“好,好。”吴郡太守只是太守,大司农、少府都是九卿之职,孙策自己不过是个镇北将军兼会稽太守,肯定给不了他这样的职务,摸金校尉既符合他的任务,又符合孙策部下的身份,他觉得再合适不过了。孙辅、蔡珂经过吴郡时说过向孙策讨官的事,他当时就觉得这摸金校尉不错,没想到现在落在他头上了,简直是意外之喜。出海夺金,那可比做生意强太多了,直接抢钱啊。
孙策拍拍蔡瑁的肩膀。“德,努力!”
“喏。”蔡瑁挺直了腰杆。大声应喏。
孙策转身离去,蔡瑁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离开,兴奋难以自抑,伸头看了一眼还围着虞翻争吵的吴会世家,不屑地冷笑一声,转身去找姊姊蔡珏。这帮吴会土鳖,还看不起我,以后有你们仰望我的时候。就知道造船做生意,万石海船啊,那要是抢一船黄金回来,这辈子可以躺在金子里睡觉了。
蔡瑁来到黄承彦的舱室,敲门而入。蔡珏正一个人靠在床头看书。她生性淡漠,不喜热闹,黄承彦、黄月英被孙策拉过去介绍给吴会世家,她就一个人回来了,见蔡瑁满面红光的进来,她有些奇怪。
“德,出什么事了?”
“姊姊,出大事了。”蔡瑁拉过一张席,坐在蔡珏面前,把孙策让他出海夺金的事说了一遍。蔡珏却不像蔡瑁那么激动。她皱了皱眉。“海外有金,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伯符知道啊。”与蔡珏在一起,蔡瑁很自然的想起自己是黄月英的舅舅,很快也会成为孙策的舅舅,心里更多了一分亲近。“要不然他怎么会让我出海,难道白跑啊?出海可不是闹着玩的,危险着呢。”
蔡珏没好气的白了蔡瑁一眼,懒得和他嗦。她想了想,也觉得孙策不太可能拿蔡瑁开玩笑,毕竟出海非常危险,就算他不喜欢蔡瑁,也不至于要蔡瑁去送死,而且不会是蔡瑁一个人,让那么多人陪着蔡瑁送死,不像是他做得出来的事。虽然孙策知道海外有金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孙策身上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两件。
这样也好,也算是一桩心事放下了。虽说孙策离开襄阳之前拜访了蔡洲,圆了蔡讽的面子,她心里却还没放下,生怕做出让蔡瑁无法接受的事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有事?”见蔡瑁不走,蔡珏没好气的说道。
“那我……干什么去?”蔡瑁讪讪地站了起来。
“外面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没有你该做的事?杨公来了,你去安排接风宴席也行啊。”蔡珏按捺不住,斥责了蔡瑁两句。“实在不行,去找周君交接吧。早点辞了吴郡太守,回蔡洲去陪父亲过年。你赖在我这儿有什么意思,故意烦我?”
蔡瑁应了两声,转身出舱,问了一下周异的舱室,找周异交接去了。
杨彪坐在舱中,心神不宁,虽然坐着不动,心思却七上八下。他追上了孙策,却不知道能和孙策谈成什么样。孙策的要求已经由张说得很清楚,他想让孙策做出让步,却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条件,只是凭一腔热血,卖一张老脸,成与不成,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大汉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杨彪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的难受。
袁夫人和袁权坐在一旁,看着神情纠结的杨彪,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即使是袁权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件事过于敏感,孙策之前又说得很清楚,杨彪原本没必要追来,可他不死心,非要赶来和孙策面谈,这让她非常被动。
她让杨彪不要急着上孙策的楼船,就在她的船上等着。如果孙策不亲自来迎,说明根本没有和杨彪谈的兴趣,干脆找个理由离开,免得自取其辱。可真若是如此,她又于心不忍。杨彪年过半百,为了朝廷受如此屈辱,未免让人寒心。不管怎么说,杨彪毕竟是她的姑父,如果孙策连见都不肯见一面,她的面子也过不去。
袁夫人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既不希望杨彪受辱,又不希望孙策答应杨彪什么,更担心儿子杨修因此受到影响。杨修受到孙策重用,前途一片光明,如为垂死的大汉而影响儿子的仕途,对她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真要发生冲突,就连袁权都会受到影响。
就在三人的心情都七上八下的时候,张钧快步走来。“孙将军来了。”
“什么?”袁权吃了一惊。孙策正在接见来迎接的吴会官吏、世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他能派个人能通知一声什么时候见面,她就心满意足了。
杨彪和袁夫人也很意外,觉得张钧会不会是看错了。张钧回头看了一下,再次确认。“是孙将军来了。”话音未落,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孙策出现在舱外,他看了一眼舱内四人,目光落在袁权脸上时,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看到孙策的笑容,袁权纠结的心情一下子敞亮了,就像溺水的人忽然脚踏实地一般,整个人变得轻松无比。她起身相迎,牵着孙策的手走了进来。
“姑父,姑母,他就是伯符。”
孙策躬身施礼。“见过姑父、姑母。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初次得见,荣幸之至。”
杨彪打量着孙策,希望从孙策的神情间揣测孙策的心思,袁夫人却没这样的考虑,她打量着孙策,越看越欢喜。看到杨修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杨修比离家时多了几分英气,可是看到孙策,她才知道与孙策相比,杨修那点英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孙策比杨修高半头,但相貌更加出众,五官端正,剑眉朗目,英气勃勃,特别是一双眼睛,却有年轻人的张扬,又有着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忧郁。
虽说她还是更喜欢儿子杨修,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孙策有一副好皮囊。她看了袁权一眼,挑了挑眉。袁权会意,羞涩的低下了头。
“将军此言怕是言不由衷吧。”袁夫人故意淡淡地说道:“真若想见,在豫章就可以见面了,何必等到今日。将军过豫州而不留,若非我们主动追来,怕是这一辈子也见不着。”
孙策笑了,拱拱手。“姑母有所不知,之所以没有在豫章见,不是不想见,实在是有些内怯,不敢见。”
“不敢见?此话从何说起?”
“当然是因为姑父、姑母这样一对世间少见的伉俪。”
杨彪和袁夫人更糊涂了,相互看看。“我们……世间少见?”
“当然,姑父、姑母一个出自四世三公的杨家,一个出自四世三公的袁家,夫妻皆出自四世三公,如此显赫而又般配的夫妻,天下只有你们,再无第二对。若仅是家世显赫,那也不足为奇,偏偏姑父德才兼备,忠君勤事,足为君子堪模,姑母贤惠贞淑,英华内敛,堪当女士典范,那就更难得了。纵使上溯五百年,也未必能找到相当的。”
杨彪忍俊不禁,笑着摇摇头,袁夫人却忍不住笑了。“早就听说将军辩才无双,三寸舌胜似三尺剑,令无数名士结舌,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算是领教了。”
袁权笑道:“姑父、姑母过奖了,伯符虽然骂过不少沽名钓誉的假名士、伪君子,但他对真正的君子却是敬重的。况且他虽喜欢玩笑,却从不轻易夸人,我也觉得他说得对,像你们这样的夫妻,五百年内找不出第二对。若是不信,你们说说看,有哪对夫妻能像你们这般?”
袁夫人看看杨彪,笑而不语。杨彪摇摇头。“将军谬赞,愧不敢当,我们夫妻除了家世之外,其实也和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值不得如此夸奖。况且,就算我们家世显赫一些,普通人也许有点紧张,你是阿权、阿衡的夫婿,又和德祖同年,算得上一家人,何必畏怯我们,莫不是怕我们为难你?”
孙策笑得更加灿烂,心道你特地追来,总不会是支持我吧。一家人?你越是跟我套近乎,越是有问题。
“当然,如果仅仅为此,还不至于畏惧。”孙策转头看向袁权,握着她的手。“我之所以不敢见,还是因为自惭形秽,明明有阿权这样的贤女子相伴,却不能像姑父、姑母一样白首偕老。见贤知不及,焉能不怯?”
提到这件事,袁夫人的确有些不舒服。在她看来,孙策能娶袁衡已经是意外之福,又有了袁权,就更应该知足了。就算尹、黄月英在前,无法推却,却不该再纳冯宛。更过份的事,她听说孙策刚刚在丹阳又纳了一个妾。
“既然知错,为何一犯再犯?”
孙策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就像如今这形势,就算我想回头也回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闯。”
袁夫人顿时语塞,脸色也变得有些尴尬。她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孙策的言外之意,只是她没想到孙策会突然一下子从家事跳到国事,让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杨彪还没开口,孙策就先把门关上了。如果杨彪非要开口,那就是自讨没趣了。她越想越觉得孙策可恶,笑里藏刀啊。笑得这么阳光灿烂,下手却比谁都狠,刚刚还甜言蜜语呢,转手就是一刀。
杨彪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凄凉,真是不服老不行,反应太慢。他以为还没开始,哪知道胜负已分。他伸手轻轻按住袁夫人的手,让她稍安勿躁。“将军不必如此自责,夫子说过,食色,人之大欲,年轻人好色些也是常事,有所节制就是了。若能好德如好色,未尝不善。”
孙策愣了一下,正准备说话,袁权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手,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夫君,我们赶了几天路,一直没能好好休息,姑父、姑母坐不惯船,精神不佳,不如到了吴县,安顿下来,再说不迟。吴会官吏来迎你,说不定有重要的事要谈,你还是先过去见他们吧。”
孙策摇头苦笑。“也好,那我就先过去,等到了吴县再说。对了,这艘太小,不够平稳,你们换一艘楼船吧,虽然不如陆地,总比这船好一些。”
张说道:“将军,我领杨公过去吧,顺便再和杨公聊聊。上次走得仓促,恐怕有些事还没说清楚。”
孙策应了,再次向杨彪夫妇告罪,转身离开。袁权跟了出来,两人站在船头,互相看看,“噗嗤”一声笑了。
第1644章 有为与无为
袁权回到舱中,陪着袁夫人换乘楼船。杨彪和张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轻声交谈,不时的抬头看一眼远处。数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如一座座山峰,形成一条连绵起伏的山脉,静静地矗立在河中央,乘着小船从楼船身边经过时,无形中就有一种威压。等上了楼船上,回头再看,又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这楼船真大。”袁夫人发出由衷的感慨。眼前的新楼船比她以前看过的船大很多,几乎和传说中汉武帝在昆明池建的楼船差不多大小。
“还有更大的。”袁权淡淡地说道。
“更大?更大是多大?”
“这船只是二千石,最大的能载万石。”
“万石?”袁夫人吃惊的掩住了嘴。“阿权,你不会是骗我吧?”
“我怎敢骗姑母。”袁权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姑母注意这楼船与以往的楼船有什么不同吗?”
袁夫人仔细看了一下,的确发现一些不同。眼前的楼船和她见过的楼船相比,体量更大,高度相仿,但甲板上的舱室却不多,通常这么大的楼船都会有三到四层舱室,以壮威武,可是这些楼船却只有一层。她把这些发现和袁权说了,又追问原因。
袁权笑道:“这是为了增加稳定性,只有这样的楼船才能入海,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这些楼船都是黄月英负责研制的,姑母如果有兴趣,有机会我请她为姑母讲解一番。”
袁夫人斜睨了袁权一眼,沉默了片刻,一声轻叹。“阿权,委屈你了。我们没能帮你,反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
袁权摇摇头。“姑母说哪儿去了,姑父是忠臣君子,姑母是贤妻,即使伯符也是敬重你们的,只是他也有不得已处,不能让姑父、姑母满意,还望姑父、姑母体谅。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他虽然读书不多,心中却不乏道义,绝不是那种一心只为一家一姓富贵的人。”
“这个我相信。”袁夫人点头赞道:“这一路走来,我看在眼里,岂能不知。”她一声叹息。“我虽然不预政事,还不至于颟顸。只不过天下事不是只有道义和善良就能成功,甚至于只有实力也不够,还要能忍耐。就算实力强,又有谁能一个人横扫天下呢?阿权,家大业大固然是好事,可是麻烦也多,化家为国更是如此,有时候内忧比外患更麻烦。百尺之楼,毁于蚁穴,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别最后为他人做嫁衣。”
“正要向姑母请教。”袁权瞅瞅前面的杨彪。“如果姑父能帮忙,那就更好了。”
袁夫人摇摇头。“他那脾气啊,急不得,慢慢来吧。”她顿了顿,又道:“阿权,我估摸着,他不和伯符面谈一番是不肯走的,你和伯符商量商量,趁机开导开导他。”
“伯符哪有那本事。”袁权抿嘴而笑。
“他还没本事?”袁夫人眼睛微乜。“没几句话就把我绕进去了,你是不是早就把我的事对他说了。”
袁权连忙否认。“我可没有。”话音未落,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袁夫人也笑了,眼神灵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张引着杨彪等人上了一艘楼船。这艘楼船是他之前乘坐的,仅次于孙策的座舰,舱室宽敞明亮,甲板也宽敞,简直和一个小院子差不多。甲板上有将士值守,见张引着杨彪等人登船,纷纷躬身施礼,口称“长史”,神色恭敬,却无畏惧之意。张频频点头致意,又与赶上来迎接的都尉交待了几句,说明杨彪将住在船上,让他注意安全,不要让人随意打扰杨彪。都尉打量了杨彪两眼,很客气的行了礼,转身去安排。
进了舱,张指定了侍者所住的舱室,让张钧等人一起去准备整理,他引着杨彪来到上面的飞庐。飞庐有如房屋的正屋,一半是居住、办公用的舱室,一半是露台,可以任栏观景,呼吸新鲜空气。飞庐之上只有一个爵室。爵室又称鹊室,是供负责望、监视的士卒用的,现在上面没有人,飞庐之上就是张和杨彪。站在飞庐上,能看到前面孙策坐舰上的情景。孙策的座船上人头攒动,飞庐四周的走廊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隐约还能听到激烈的争辩声。
“那些都是来迎接的吴会官吏、世家代表。”张介绍道。
“什么事,这么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能争什么,无非是利而已。黄大匠造出了万石海船,南往交州,北至幽州,获利甚丰,吴会世家心动了,都想筹资建造,分享利润。”
“利很厚吗?”
“一年获利千金左右,不出意外的话,五年左右能收回成本。”
“那要是出了意外呢?”
“出了意外那就血本无归了,所以风险很大,对海船的要求也非常高。吴郡木学堂最近几年的精力基本都在海船上,为此我们每年要投入近千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收回成本。”
杨彪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只会死读书的书生,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知道像这种大型船只的改造很费钱,很费时间,绝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成功的。荀在关中推行新政,效仿南阳建立木学堂,建纸坊,造四轮马车,但是投入不足,又没有高水平的匠师,不论是纸还是马车都无法和南阳竞争,不得已,刘巴才提出用官府手段干涉市场,控制价格,打击南阳商人。
这无异于竭泽而渔,根本阻止不了孙策的壮大。关中市场每年能收多少市税?也就是海船来回一趟交州、幽州的利润吧,和孙策在吴郡木学堂的投入差不多。孙策高投入,高产出,做的是大生意,朝廷想学也学不了。
“利润如此丰厚,孙将军用不了几年就能横扫天下了。”
张无声地笑了。“真要不惜代价,现在就可以横扫天下,不过那不是我们希望的结果。”
“你们希望什么样的结果?”
“我们想让天下人看看,治理天下有更好的选择。”张转头看着杨彪,面带微笑。“文先兄久历仕宦,经验丰富,如果你愿意助力,政务堂祭酒非你莫属。”
杨彪沉默良久,一声叹息。
吴会世家吵得不可开交,就连虞翻都有些弹压不住。在年入千金的利益面前,所有的矜持都不翼而飞,每个人都撕去了斯文的伪装,唾沫横飞,如果不是知道虞翻身手很好,脾气很不好,这儿又是在孙策的座舰,说不定真有人拔剑决斗。
蔡瑁冷眼旁观,他觉得这些吴会人还是太笨了,都贪心不足,一心想独吞好处,却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吃得下去。万石海船的利润是丰厚,但成本也高,一条海船要五六千金,一般的家族根本拿不出来。即使造出了海船,一切顺利,也要五六年才能收回成本,万一中途遇到风浪倾覆,那就是几千金的损失,足以让一般的家族破产。
荆襄人经营这种大生意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参考。他们采有合股的方式,每户几十金、几百金,几十户出资,筹集几千金也不成问题,然后再按股份分红,坐在家里收钱。万一不幸,折了本,也不会对整个家族产生致命的影响。
这样的事,他已经做了几年,但吴会人就是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不愿意学,他们太急,想一夜暴富。
“德,想什么呢?”孙策回到船上,见蔡瑁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嘴角带着不屑的冷笑,随口问了一句。见是孙策,蔡瑁连忙收起轻视之心,站直了身子,拱手道:“我在等将军。”
“有事?”
“我想问问,海上哪儿有黄金啊?”
孙策瞅瞅蔡瑁,歪了歪嘴。“蔡德,如果你是统兵的将领,我让你出征,你是不是要我提供对手所有的信息啊?搜集信息,辨别真伪,这是一军之将最基本的能力,难道你要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整理好了,送到你手上?”
“呃……”蔡瑁很尴尬。
“不要想着坐享其成,出海风险极高,我不可能事先告诉你所有的答案,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劝你还是不要想太多,安稳在陆上做点小本生意吧。”
孙策说完,举步走了,蔡瑁没敢追上去,惹怒了孙策,真不让他出海,那他可就亏大了。他想了想,转身叫来一个侍从,吩咐了几句。侍从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向朗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卷书。向朗在故障做县令,这次来宛陵太守府上计,又跟着孙策一起来了吴郡。
“德,你怎么在这儿?”向朗看了一眼正争得激烈的吴会世家,有些意外。
“巨达,好久不见。”蔡瑁上前,揽住向朗的手臂,亲热地说道:“怎么样,故障令做得还好吗?”
“还好。”向朗打量着蔡瑁,有些狐疑。他太熟悉蔡瑁了,如果没有事,他绝不会这么热情。蔡瑁把向朗拉到一旁,将孙策要他出海找黄金的事说了一遍。“巨达,这可是一个机会,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你帮我出出主意,我们该怎么着手?”
向朗也很感兴趣。出海找黄金不仅可以发财,还能带兵,而且远在海外,自由度更大,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多,远比按部就班的迁转来得快。他仔细想了想。“德,当然要先从收集信息开始,你想想,哪儿胡商最多?最近的当然是吴市,远一点的是会稽沿海诸县,再远一点就是交州的番禺市。这些胡商出海经历丰富,见多识广,哪儿有黄金,就算他们没去过,总该听过。我们将他们了解的信息收集起来,互相参证,从中选一些可能性最大的点,再按远近编一条路线,一路打过去,不就完了?”
蔡瑁一拍大腿,兴奋不已。“巨达,别做那几百石的县令了,跟我一起出海吧,做我的军谋,这收集信息的任务就交给你,如何?”
向朗欣然从命。
船入太湖,水面一下子宽阔起来,风浪也大了很多。
张陪着杨彪,虞翻协调吴会世家,孙策偷闲,在飞庐凭窗小坐。郭嘉坐在对面吃果干,津津有味,一会儿功夫,案上便摆了一堆果核。孙策被他吧唧嘴的声音弄得心烦,笑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馋嘴,跟孩子似的。”
“跟孩子似的有什么不好?”郭嘉不为以然。“修行的目的就是要抟气致柔,仿佛婴儿,如果能练成胎息,就算不成仙,长命百岁也不成问题。”
“就你这样,还想成仙?”虞翻举步走了进来,用腿挤挤郭嘉。“你夫人在外面等你,快出去吧。”
郭嘉不上虞翻的当。“让她等着。”
虞翻回头叫了一声。“钟夫人,郭祭酒让你等着。”
船头传来一声答应,声音不大,郭嘉却像听到了战鼓声似的,猛地抬起头,打量了虞翻一眼,见虞翻笑容狡黠,有些犹豫不定。他考虑再三,还是起身到舱门口看了一眼,见钟夫人站在下面,连忙穿起鞋,下去了。虞翻在郭嘉的座位上就坐,叹了一口气,搓了搓脸。
“将军,这事有点麻烦啊。”
孙策瞅瞅虞翻,伸直了腿。“说来听听。”
“这两年运气好,两艘万石海船都没有出事,有些人把对海船性能有过高的估计,有点急于求成,甚至有人想一下子多造几艘。多造海船有几个问题无法避免,可是船厂材料不足,都用来造海船,会影响水师战船的打造,且万石海船的运载量大,突然一下子增加太多,会造成供大于求,利润必然下降,过犹不及。最后就是这风险了。海船成本太高,一旦沉没,那几家就得破产了。”
孙策思索了一会儿。“你来找我,是希望我出面阻止?”
“将军,这些人见识短浅,利欲薰心,死不足惜,但造船出海既关系到将军攻取天下的战略,又涉及到开拓视野的长远规划,不能出现太大的挫折,将军不宜坐视,当予以干涉。且民心如水,若从源头开始引导,用力少而可免乱流之患,待其肆意汪洋,再想改道,纵有千百倍力亦不可得。”
孙策半晌没有说话。他本来只想做个引导者,具体出海探险的事由百姓自己去办,赢亏自负,他只管收税就行,现在听虞翻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虞翻所言有理。吴会是他的根基所在,不宜放任自流。出海兼有近其战略和远期规划的任务,如果遭受重大挫折,影响太大,甚至可能会引起整个舆论的转向。
但他也没有立刻答应虞翻。这件事看起来很小,实际上涉及到两种治国理念,也就是所谓的大政府与小政府,又或者称为黄老之道与外儒内法,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政府要不要管,管多少的分歧。五州在手,他又有意逐步摆脱战时机制,用什么理念来治理国家已经成为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可是在这方面,他其实没有一点实际经验,只有一些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和历史经验。
历史经验具有长期效应,但处理不了具体问题,只能起一定的指导作用。以史为鉴当然没问题,但照搬历史经验也会有问题,很容易滑向保守复古,特别是面对一些以前没有遇到过的问题时,历史经验往往是守旧者最好的武器,儒家是这种做法的典型代表。
“仲翔,你怎么看待黄老之道?”
虞翻愣了一下,却没有推脱,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将军,臣以为黄老所有其长,亦有其短。其长在于不乱为,其短在于不作为。不乱为,可以休养生息。不作为,则难以应付新情况。即使休养生息,臣亦以为有针对性的用药治疗比坐等复原要好。不作为太消极,与乱为相对的不应该是不作为,而应该是循道而为。道曰阴阳,儒者重中庸,黄老偏于阴柔,进取不足,臣不取。”
孙策觉得有理。他取过茶壶,为虞翻倒了一杯茶,推到虞翻面前。虞翻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又道:“将军慎重自制,不想事无巨细的包揽,落入法家覆辙,臣甚是赞同。只不过将军现在要做的是前无古人的大事业,若畏难惧险,恐怕难有成就。凡事开头难,正当万众一心,披荆斩棘,排除万难,将来规模粗具,再缓缓退步不迟。”
孙策深以为然。“既然如此,那就集结吴会,不,江东世家,共同商量一下建立出海基地的事,不要局限于几艘海船,将木学堂、船厂、商户连同水师综合考量。如果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我们就加大木学堂的投入,争取早日完成定型,同时扩大船厂规模,多备材料,以应付海船建造、维修的潜在需求。”
第1645章 为我所用
根据孙策的要求,虞翻将丹阳世家也纳入考虑之中,拟了一个名单。孙策看了一下,比起吴会,丹阳的世家数量明显偏少,吴会世家占了八成。
“仲翔,丹阳人这么少?”
“将军有所不知,丹阳虽在江东,但是隔着太湖,与吴会民风不太一样。吴会人既向东看海,又向北看江,丹阳人则更多的看江。且丹阳民风剽悍,与山越混居,喜应募为兵,不乐经商学文,所以有实力的世家并不多。”
“那就带上豫章郡,总之不能让这件事成为吴会人的事,局度太小。”
虞翻倒也不坚持,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又商讨了一下流程,看看要召集哪些人讨论,商量哪些事务,虞翻这才起身离开。他走了一会儿,郭嘉领着妻子钟氏走了进来。孙策很惊讶,连忙请钟氏入座。
“夫人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不敢。”钟氏躬身致意。“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将军成全。”
孙策眨眨眼睛,不知道钟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说她有什么要求并不需要亲自出现,既可能过郭嘉之口,也可以通过袁权。这次亲自上阵又是为什么事?难道是为她儿子郭奕讨公道而来,听说郭奕被三妹孙尚香欺负得不轻,都成御用受气包了。
“近日到太湖,饱览美景,品尝美食,不虚此行,只不过美景美食不能与挚友分享,还要看着挚友不得自由,实在心疼,所以斗胆来求将军厘清公私,好让袁夫人解脱,有暇共游,而不是整天陪着唉声叹气的杨公。作为子弟,她已经陪得很久了,也不见效,是不是该换别人试试?”
孙策哑然失笑。他点点头。“惭愧,惭愧,耽误你们同乐了。这样吧,请夫人再宽限我两天,我把手头事情忙完了,再和杨公谈一谈,打发他回长安。如何?”
“那就多谢将军了。”钟氏笑嘻嘻的行了一礼,转身出舱。郭嘉将她送下船,转身回来,重新入座,摇摇羽扇笑道:“看来杨公是真的急了。”
孙策挠挠头。“奉孝,我该怎么对付这种老臣?既不能失礼,又不能让步,我现在也是进退两难啊。”
郭嘉胸有成竹。“将军,刚才仲翔来,是不是说吴会世家筹资建船出海的事?”
“对。”孙策把情况简略的说了一遍。
“连虞仲翔都觉得麻烦,可见利之动人,可使懦夫所向无前。杨公久经仕宦,明知将军没有退路,依然从豫章追来,不过是想尽力而为,既然不能劝将军拱手交出兵权,也希望将军能照顾朝廷一点面子,多少缴些赋税。既然如此,将军何不让他与吴会世家面对面,看看民心所在,看看将军的鸿图远志?”
孙策有些疑惑,不明白郭嘉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将军,杨公是忠臣,但他不是愚忠,只是认为将军革命未必就能更好。他可能认为将军可以做的,天子也可以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好。关中推行新政是遇到了一些问题,但那只是限于关中的人口、赋税不足,如果将军能够尊奉朝廷,天下一统,由天子来推行新政,将军执牛耳,荀、张为辅,太平可期。将军不打破他的这种看法,他是不会死心的。”
“那我让他和吴会世家会面,就能打破他的成见?”
郭嘉神秘的笑笑。“杨家有怼皇帝的传统,他们秉持儒门传统,坚持不与民争利,以相权制衡皇权,与将军的志向非常接近,只不过他身份使然,不能跳出既有的立场。虽说一路走来,看了不少,他也只是走马观花,徒见新政之表,未必真的理解将军的良苦用心,充其量说将军有仁义,爱民而已。让他和吴会世家见见面,甚至参与这件事的商讨,让他有机会明白将军与天子的不同,他的顽固自然不攻自破。”
孙策仔细想了想,觉得有理。其实很多老臣并不是顽固,只是他们对他不了解,一旦了解了他的志向,他们未必会继续反对。朱不就改变了态度,黄琬虽然没有完全改变,在某些观点上也是赞同他的,就连何那样的老党人后来的态度都有些不同。虽说汉代的读书人有点自以为是,经学也走入谶纬的歧视,但汉儒毕竟不是程朱理学家,面对现实,他们还是有勇气自我革新的。今古文斗了那么多年,在汉末一统,又迅速演化出魏晋玄学这样的学问,至少说明读书人还有活力,只是方向错了而已。
况且杨彪身份特殊,如果能让他改变立场,意义不亚于攻克一州。
攻城易,攻心难。打天下容易,得人心难。如果不能得人心,一味以利诱人或者以势逼人,太平必然不能持久。司马氏就是一个近在咫尺的例子,为了篡位,司马氏一手拉拢世家,以利益诱惑,一手杀戮异己,搞得人人自危,最后西晋只维持了短短的几十年就分崩离析了,还将华夏拖进了五胡乱华的深渊。
两天后,孙策到达太湖东岸,吴郡太守府的掾吏大部分回城,吴会世家却没有走,继续讨论造船出海的事,与此同时,信使已经赶向江东诸郡,通知更多的世家来参加会议。
孙策进驻大雷山大营,特地将杨彪夫妇安排在附近的一座小院,离得不远,却又不在大营之内,比较安静。傍晚时分,他和张来到杨彪住的小院,进了门,未语先笑。苦笑。
“失礼,失礼,这两天百事缠身,怠慢姑父了。”
“无妨。”杨彪打量了孙策一眼,微微欠身致意。得到钟氏传过来的话,知道孙策会见他,他已经安心了不少。现在刚刚离舟登岸,孙策便来拜访,可见诚意是有的,他已经很满足了。“将军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劳累了?”
“身体不累,心累。”孙策叹了一口气。“今天来,一是问安,二是向姑父求援。”
“求援?”杨彪警惕起来。有上次的教训在先,他不敢再有任何大意。他追到吴郡来,是希望孙策能够退一步的,孙策反过来向他求援,这未免诡异。不会又是什么坑吧?
不仅杨彪警惕,就连袁夫人都心中不安,从内室走了出来。孙策向袁夫人行了礼,又和袁权交换了一个眼神。袁权心中有数,郭嘉已经通过钟夫人转达了计划,只是为了不让杨彪生疑,孙策才没有亲自前来通报。袁权冰雪聪明,一听这个计划就知道孙策有意劝降杨彪,她当然乐见其成,口气非常紧,一点消息也没透露,此刻见到孙策,也是一脸茫然不知的模样。
孙策入座,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经过几年试航,海船的优势非常明显,现在吴会世家想筹集资金,再造几艘海船做海路生意,但他们只看到利益,低估了风险,急于求成。他为了降低风险,不得不召集更多的世家商讨,希望能寻找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杨彪有些狐疑。“既然出海风险这么大,为什么还要耗费巨资出海?大战之后,中原凋弊,集中财力、物力解决眼前的困难,恢复太平,不是更好吗?”
孙策给张使了个眼色。张接过了话题,解释出海的必要性。“吴会世家出海经商的积极性这么高当然是有利可图,没有利润,没人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可是除了牟利之外,出海还有着更深远的意义:一是开拓眼界,了解海外的情况;一是寻找金铜,解决货币不足的危机。
对后一个问题,杨彪不难理解,货币不足不是什么新鲜问题,已经困扰了大汉几十年了,董卓铸小钱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但适得其反,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加速了经济的崩溃。可是对前一个问题,杨彪有不同意见。“开拓眼界自然是好事,却非急务,眼下难道不应该先着眼于内吗?”
张笑了笑。“文先兄,若天下不安,你想独善其身,能行吗?”
“是啊,所以我觉得应该先安天下,不要急着出海。”
孙策和张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袁权也笑了,解释道:“姑父,你说的天下和张长史说的天下不是一回事。他说的天下包括海外之国,你说的天下只是大汉。”
杨彪有点尴尬。这些天他也看了一些文章,了解了不少以前不清楚的事,但他考虑问题还是习惯性的着眼于中原,对海外诸国没什么感觉。“惭愧,学识不足,贻笑大方。不过,海外虽有国,也不过是一些蛮夷小国,能对大汉有多少影响?”
张摇摇头。“文先兄,海外是有不少小国,但大国也不少,不可等闲视之。譬若西域之西,便有贵霜、安息,安息之西,更有大秦,其国以海为内湖,其大不亚于大汉。在大秦之前,又有希腊之国,其君主曾远征万里,到达葱岭以西。若非葱岭阻挡,说不定他就会一路东进,与我华夏交兵了。”
杨彪惊骇不已。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他肯定不信,可是从张嘴里说出来,他不能不信。
“若说影响,最近的事就有一件。文先兄还记得灵帝朝的几次大疫吗?”
杨彪神情一凛。“怎么,这也和海外之国有关?”
“不是海外之国,而是西域之国。经过南阳本草堂胡汉医师的交流验证,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疫情是由西域来的使者引发的,从时间到症状,都能佐证这一点。如果当时能够有所了解,对症下药,伤亡至少可以减少一半。文先兄,天下并非只有大汉,善恶也难以判断,闭门自守、掩耳盗铃是不行的,只能迎难而上,知己知彼,多做准备,以免意外之灾。”
杨彪震惊不已,一时无语。张喝了口水,给杨彪一个思考的时间,等他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才接着说道:“出海风险大,将军建木学堂,集结才智之士,研究海船,就是想尽可能的减小风险。但研发海船不是小事,无法一蹴而就,急不来。这两年海船没有出事,只是运气,不代表将来就不会出事。一艘海船价值五六千金,货物也相当,更有水手、商人数百,一旦倾覆,损失惨重。再者,有限的财力都流向海船,也不得于整体发展,万一关中再发生去年那样的旱灾,将军想支援都无能为力。”
一提到朝廷,杨彪再次警惕起来。“将军除了救灾之外,似乎还有其他应该交付朝廷的东西吧?”
孙策笑道:“姑父说得对,如果朝廷认定袁绍矫诏的事实,承认我击败他的功劳,我所领的五州当然要交纳赋税,这次来与姑父商量,赋税也是议题之一。该不该交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先要准备钱,我想交,也得有钱交,你说对吧?我总不能把欠的债交到朝廷,让朝廷帮我还债。”
杨彪语塞。袁夫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杨彪叹了一口气,知道这终究是个麻烦。孙策欠债是因为迎战袁绍。要孙策交赋税,朝廷首先要对对袁绍盖棺论定,否则无从谈起,他现在也只能置而不论。
“那我能帮你什么?”
“文先兄久经仕宦,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地方,政绩斐然,是举世皆知的能臣。与文先兄相比,我们都望尘莫及。是以,将军想请文先兄襄助,共同与吴会世家商议这出海的计划,借助文先兄的经验,拟定一个切实可行,风险与利益均衡的部署,争取早日还清债务,将来袁绍的问题解决,也能及时上缴赋税,为朝廷分忧。文先兄,于公,你这是为朝廷,于私,你这是为将军。公私两便,你应该不会推辞吧?”
杨彪听了,有点无语。他是来和孙策谈判的,孙策却要他帮忙,这算怎么回事?不过张有理有据,让他无法拒绝,答应也不对,不答应也不对,这可如何是好?袁夫人也看出了孙策的用意,转头看了袁权一眼,似笑非笑。袁权眨眨眼睛,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姑母,该你说话了。”
袁夫人说道:“文先,长史说得对,这是公私两便的事,你就帮伯符一回吧。”
杨彪很勉强地点点头。“那我就先去听听吧,也算是长长见识。这样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参与。”
第1646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孙策、张一起陪杨彪吃了一顿饭。袁权亲自下厨,饭菜不算丰盛,但做得很精致。孙策吃得很满意,好几个月没吃袁权做的菜,他着实有些想了。比起袁权的手艺,尹、麋兰终究略逊一筹,差那么点味道。
张、郭嘉也吃得很满意,连声对袁权表示感谢。
杨彪吃得不多。他心事重重,情绪低落,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孙策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吃完饭,他示意张、郭嘉先走,他要和杨彪单独聊几句。张、郭嘉会意,起身告辞。袁夫人也起身离席,袁权奉上两杯茶后,也退到了后室,与袁夫人对面而坐,凝神细听。
孙策端起茶杯,向杨彪拱手致意。“杨公,我有几句话想说,若有冒昧之处,还请杨公见谅。”
杨彪看着孙策,默默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点点头。内室的袁夫人和袁权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孙策称杨彪为杨公,而不是之前一直所称的姑父,表示他现在要谈的是公事而不是私事。这正是杨彪苦苦等待的机会,但孙策会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杨公,你是希望我放弃兵权吗?”
杨彪端着茶杯,思索片刻。“我并不是希望你立刻放弃兵权,毕竟天下未定。将来天下太平了,再谈此事不迟。”
“好,就依杨公,这件事等天下太平再议。那么,你是希望我缴纳五州的赋税吗?”
“难道不应该吗?”杨彪反问道。
“杨公,我从来没有说过不应该缴纳赋税。”孙策莞尔一笑:“我只是不清楚长安的朝廷究竟是谁的朝廷。郭异、贺纯等人送到长安两年多,袁绍也死了快半年了,朝廷如何判定,到现在也没有结论,你说我这赋税交过去,是交给了天子,还是交给了袁谭和他的党羽?”
“朝廷宣布袁绍及其党羽的罪状,将军就缴纳五州的赋税,听候朝廷的调遣吗?”
“原则上来说,是这样的。当然,这只是前提条件,并不是所有的条件。我可以缴纳,但缴纳多少,怎么缴纳,还需要再议。”孙策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杨公有所不知,虽然荆州、豫州恢复得不错,扬州发展得也算顺利,但青州、徐州损失严重,需要大量的财力、物力支援,真要算下来,我能缴纳多少赋锐真说不准,说不定还要朝廷再拨点款给我。”
“将军这么说,是搪塞我吗?”
“杨公,最多两个月,各州上计结果就会出来,你做过司徒,这些上计结果瞒不过你,我是不是搪塞你,你一看便知。就算杨公不肯看,只要朝廷公布袁绍的罪状,我也会将这些上计结果送到长安。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当真?”
“千真万确。”
“如果有赢余,你会向朝廷缴纳赋税?”
“当然。”
杨彪脸色稍缓,放下茶杯,向孙策欠身施礼。“刚才言语唐突,还请将军海涵。”
“不敢。”孙策欠身还礼。
内室的袁夫人听得分明,狐疑地看着袁权,袁权也有些茫然,不知道孙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她也明白,就算孙策说到做到,朝廷要想拿到这五州的赋税也不容易,首先要朝廷宣布袁绍是叛逆这件事就真难万难。孙策这么说,更像是给杨彪一个面子,好让他向朝廷交差。
“杨公,我还有一个问题。”
“将军请说。”
“你对现在的朝政满意吗?”
杨彪露出疑惑之色。“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大汉四百年,制度多变,仅以杨公担任过的司徒而言,本由汉初的丞相演变而来,由丞相而大司徒,由大司徒而司徒,至于职权变化,杨公想必比我更清楚,你对现在这个结果满意吗?”
杨彪眉心微蹙,沉吟不语。大汉四百年,君权越来越强,相权越来越弱,这是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的事,但他们无力改变。他对这个结果当然不满意,但他不能对孙策表达内心的看法,只能沉默以对。
“杨公,我觉得这是一条不归路。”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子毕竟不是圣人,不可能以一人治天下,不用士大夫而用外戚,甚至用阉竖,这简直是荒唐,国事焉能不坏?我想逆转这种趋势,复汉初制度,你觉得可能吗?”
杨彪抬起头,诧异地打量着孙策,沉吟半晌才道:“将军是想上书朝廷,恢复汉初的三公制度?”
“是的,不仅如此,我还想做很多事。”孙策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浅笑。“若杨公不要笑我年少无知,我很想和杨公一一请教。说句实在话,我身边人才不少,但是像杨公这样兼具学识和施政经验的大臣还真是一个都没有。黄子琰庶几近乎,但为人过于偏激,又是袁绍旧党,我不是很放心他。”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使是杨彪,听了孙策这句话也有些陶然。这也是实情,孙策身边人才不少,但大多欠缺施政经验,即使是张、虞翻这两个长史之前都没有仕宦经验,更别说是司徒这样的高官了。孙策这次来请他帮忙协调吴会世家筹资造船的事便是证明。不过杨彪没敢多问,仅孙策刚说的恢复汉初三公制度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说下去,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样的建议来。
“将军年少有为,纵有不足,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若你能佐天子平定天下,上承天子诏命,下应民心,何事不可成?”
孙策反问道:“如果天子不支持我呢?那我是行废立之事,还是俯首听命,坐视天子乱政?”
“……”杨彪顾左右而他。“来人,换点热水来,茶凉了。”
孙策欠身。“不用换茶了。天色不早,杨公想必也累了,我就不耽误杨公休息了。我还有事,告辞。”
杨彪求之不得。他实在不敢再和孙策聊下去了,谁知道孙策还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孙策起身告辞,袁权送他出门,两人出了小院,孙策握着袁权的手,沿着小径慢慢向前走。明月东升,照在他们的脸上,看起来有些朦胧。
“你说姑父今天晚上能不能睡个好觉?”
袁权含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还真是不饶人。”
“你这么说可就没良心了。”孙策很委屈。“我是真心希望他能以天下为重,助我一臂之力。”
“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不过凡事不能急,要慢慢来。姑父不是不分是非的人,他会明白的,只是你不要催逼得太紧,要给他一点时间。”
“我可以给他时间,但他也要给我们时间啊。”孙策抱怨道:“你什么时候能搬到营里去?”
袁权瞅了孙策一眼,抿嘴而笑。“你身边有阿、阿兰,还有个白玉美人,如今又多了阿宛,还缺我?”
“这不一样。”孙策停住脚步,撅起嘴,凑到袁权面前。“亲一个。”
“去去去!”袁权红着脸,将孙策推开。
“来嘛,来嘛。”
“不行不行。”袁权心虚地看看四周,双手按在孙策的胸膛上,感受着孙策强有力的心动,她的身体也有些软。“明天,明天我安顿好姑父、姑母就回去。”
孙策叹了一口气。“要不我撒个谎,随便答应你姑父一点什么,让他赶紧走吧。”
袁权忍着笑。“那行啊,你答应他吧。”
孙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你说我答应他什么好,和天子联姻怎么样?”
袁权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又低下了头。
孙策咧嘴一笑。“你姑父会满意我这个答案吗?”
袁权吁了一口气。“我想他会答应的,这大概也是眼前朝廷唯一的机会。”
“那你呢?”
“我?”袁权沉吟良久,苦笑道:“我能说什么呢?”
听着袁权语气不对,孙策转头看了袁权一眼,见她低着头,情绪低落,不禁有些后悔。这个玩笑开大了,触及了袁权的心病。他回头看了看,向跟在后面的袁权侍女招了招手,叫到跟前,让她回去侍候袁夫人,对袁夫人说袁权有点事,晚点回去。袁权想要阻止,却被孙策打断了,安排侍女回转后,孙策拉着袁权往前走,越走越快。
“你要干什么?”袁权被孙策拉着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孙策回头睨了袁权一眼,嘴角微挑,眉梢轻扬。
“我……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袁权嘴上说着,脸却红了起来。
“你当然不是蛔虫,蛔虫那么恶心,怎么能和你相比。”孙策哈哈一笑,拉着袁权来到坡下,让郭武牵来坐骑,自己先上了马,又将袁权拽上马背,横坐在身前。“走,我们去游湖赏月。”
“天气这么冷,游什么湖啊。”袁权抱怨着,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只是抱紧了双臂。孙策扯过大氅,将她包了起来,让她靠在胸前,双手环抱着她的腰,嘴凑在袁权耳边,低声说道:“这样还冷吗?”
“冷倒是不冷了,可是你要带我去哪儿啊?”耳朵被孙策吐出的气息吹得痒痒的,袁权心慌意乱,面赤如火。“被人看见多不好。”
孙策轻声笑道:“那我带你去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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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7章 义与利
夜晚的太湖格外宁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初升的明月在水面上投下倒影,水天一色,双月争辉。
“和葛陂真像。”
“比葛陂还好。”孙策搂着袁权的纤腰,信马由缰,慢慢地往前走。“你选个地方,明年开春,在这儿造一座一模一样的水榭,你们都住在这儿。”
袁权幽幽地说道:“如果都住在这儿,和葛陂一模一样可不够,至少要大一倍才行。”
孙策笑道:“你别忘了,白玉美人可是你劝我纳的,现在说酸话可没意思。”
“我后悔了不行么?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介意的,可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袁权叹了一口气。“我高估了我的德行。”
孙策嘿嘿笑了两声。“后悔也迟了。”他搂紧了袁权,又道:“你以后别离开我,天天跟着我,我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袁权也笑了。“跟着你又有什么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希望你能问鼎天下,又怎么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横加干涉。再说了,已经有了六人,再加六人又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被人恨。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女子的诅咒更加阴毒,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孙策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怕这个。”
“你不怕?”
孙策想了想。“我不怕。我如果怕,就不会有今天。一个寒门武夫能走到这一步,不管我有多优秀,骂我的人绝不止一千,如果将来改朝换代,骂我的人估计会数以万计。”他又笑了两声。“你去冀州,没听到人骂我吗?我击败袁绍,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人的美梦,他们不骂我?”
“我虽然没听到,想来是有的。”袁权一声叹息,又轻轻拍拍孙策的手臂。“不过夸你的人更多,尤其是去年那场大疫的幸存者,他们恨不得为你建生祠了。”
“你姑父怎么说?你信中说他看到《士论》大骂蔡琰,这次见面好像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嘛。”
“所以说他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要给他时间,他会支持你的。”
“你费了不少口舌吧?”
“不用我费口舌,事实会说话。”袁权慢慢放松了身体,依偎在孙策胸前。
马超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侍从骑士,大步流星地进了门,穿过前院,来到中庭。
马腾正站在廊下看马岱和马休对练,马云禄牵着小弟马铁的手站在一旁。见马超进来,所有人都很惊讶,纷纷围了过来。马超赶到马腾面前,施礼拜见,大声说道:“阿翁,我回来了。”
马腾打量着马超,满意地点了点头。几年不见,马超又长高了半头,也更结实了,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遇到麻烦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马超笑了起来。他辞别孙策之后就赶到南阳,从南阳领了一千两百套军械,又亲自押送到武关,交给徐庶本人,这才快马加鞭赶回关中。这件事关系重大,他不敢交给任何人办,只能自己来回赶路。在此之前,他都没敢派人给马腾送信。
“阿翁,我和孙将军做了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听到生意二字,马腾立刻来了精神。
“一千二百套骑兵军械,五十套马铠。”
“这么多?还有马铠?”马腾又惊又喜。自从在韩遂营中看过甲骑训练之后,他对南阳产的马铠就充满了渴望。凉州也有马铠,但凉州的冶铁技术太差,马铠很笨重,要想达到南阳马铠的防护效果,重量至少要增加三分之一。别小看这三分之一,对战马的速度和耐力都有不小的影响。
“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马云禄说道。
“呃……”马超满脸堆笑。“妹子,我给你许了一门好亲事。”
马云禄一脸嫌弃地看着马超。“就知道没这么便宜的事。你还真是会做生意,连妹妹都肯卖。”
“云禄!”马腾喝住马云禄。“这些军械对我们马家很重要,你兄长也是不得已。再说了,孙伯符少年英雄,你能嫁给他,虽说是妾,却也不差。”
马云禄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马超连忙叫住她。“阿翁,你误会了,不是嫁给孙将军为妾,而是嫁给令明为妻。我马家的女儿怎么能做妾,这要是传到韩叔的耳中,岂不是被韩叔笑话。”
“令明?”马腾沉下了脸。“究竟怎么回事?”
马超不敢怠慢,连忙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现在说起来倒也是有理有握。让庞德留下,是为了保持和孙策的联系。阎行留在孙策麾下,如今已经驻守洛阳,如果不把庞德留下,孙策以后必然会和韩遂更亲近。将马云禄嫁给庞德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一方面是不忍心让马云禄做妾,另一方面是为了笼络庞德,否则庞德可能就真成了孙策的人了。如此一来,庞德成了马家的女婿,身份足以和阎行相当,足以证明马家的诚意。
马超一通解释,不由得马腾不信,就连马云禄都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马腾转怒为喜,觉得马超到孙策麾下几年,不仅锻炼了武艺,带回来大量的军械,就连智谋都有明显的提升,这个安排考虑得非常周到,既维护了与韩遂的平衡,又不会让韩遂感受到威胁。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送马云禄出嫁,并筹集五百匹上等战马做嫁妆,到武关换回军械。战马是现成的,马腾营里就有备用的,但上等战马没有这么多,要紧急派人去凉州购买。好在马超和孙策还有另一项交易,有置换下来的军械在手,不愁那些羌人首领不肯卖马。
马超趁热打铁,将去武都、陇西的计划说了一遍,马腾听完,非常满意,越发觉得马超有见识。凉州虽大,能让马家立足的地方却非常有限,武都、陇西算是不错的选择。仅此一项便足以证明马超的谋略大有进步。马超归来,他以后终于可以和韩遂比肩了,不用再什么事都听韩遂的。
即便如此,马腾还是不敢轻视韩遂的意见,随即带着马超去拜访韩遂。韩遂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对马超的计划大加赞赏,并答应机会合适的时候推荐马超出任陇西或武都太守。
马腾随即带着马超请见天子,向天子通报情况,那么多上等战马出关必须得到朝廷的许可。
天子坐在殿上,听了郎官的汇报,看向刘晔。刘晔会意,立刻把相关情况汇报了一遍。他已经收到了相关的消息,知道马超离开了南阳,押着几十车军械赶往武关,他的亲卫将庞德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孙策的义从骑将。
“这么说,马超虽然回来了,但马腾与孙策的联系并没有切断?”
“不仅不会切断,反而会更强。”刘晔很平静。“陛下不必忧心,他们之间不过是利益而已,利尽而交断。且马超骁勇,随孙策征战多时,对孙策的战法最为熟悉不过,将来西征时可有,陛下宜笼络之。”
天子吁了一口闷气,苦笑道:“子扬,朕将来平定凉州,这凉州也是凉州人的凉州,不是朕的凉州。”
“陛下所言甚是,岂止凉州,就连天下都如此。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并非陛下一人的天下。唯有君臣共力,各尽其职,才能中兴大汉。陛下西征,决生死于瞬息之间,不倚仗马超这样的骁勇之辈,还能倚仗谁?孙策待马超不薄,马超还愿意回关中,便是难得。陛下不宜苛责。”
天子眼皮一挑,打量了刘晔一眼,有些意外。刘晔今天的辞锋很尖锐。他歪了歪嘴,轻声笑道:“子扬觉得朕平时对臣下苛责吗?”
刘晔离席再拜。“臣失言,死罪死罪。陛下,臣并非说陛下对臣下苛责,而是想提醒陛下一点,凉州是边鄙之地,民风质朴,文化不足,像皇甫太尉这样的毕竟是少数,一言不合便刀剑相见者比比皆是。陛下与他们相处不能学光武帝,而应该学高皇帝,否则便有圆凿方枘之弊,无端增加危险。”
天子若有所思。“子扬提醒得有理,倒是朕误会了。那你说说,朕该如何笼络马超?”
“先召见他们父子,温言相慰,多问其功绩……”
刘晔仔细解说了一番,天子很认真的听了,这才派人请马腾、马超父子入殿。时间不长,马腾、马超进了殿,拱手急趋。马腾很自如,马超看起来有些生涩,脚下步伐不够稳,一不留神就会赶上马腾,发现后又连忙放慢脚步,看起来有些窘迫。
天子微微一笑,等马腾、马超行完礼,和声道:“二位爱卿平身。”
“唯!”马腾朗声应道。
“喏……唯!”马超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叩头请罪。
天子笑了,摆摆手,示意马超不要拘谨。他盯着马超仔细看了一会,笑道:“早就听人说卿相貌堂堂,武艺出众,是不亚于镇北将军孙策、镇南将军周瑜的少年英雄,今天一见,传言不虚。”
马超有些尴尬,天子拿他和孙策、周瑜相提并论,他压力很大,同时又有一些不服。年龄一般大,武艺也不差,凭什么他们一个是镇南将军,一个是镇北将军,又都封了侯,我却只能为孙策做义从骑将?
天子将马超的尴尬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卿努力,将来封侯拜将,必不使卿愧对他们。”
马超喜出望外,躬身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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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8章 长安居不易
天子赐座,与马腾寒喧了几句后便和马超攀谈起来。先是问他武艺,马超开始还有些谦虚,自承武艺不精,后来说着说着就得意起来,大讲特讲自己几次随孙策出战立功的事迹,讲述时有意无意的夸大了自己的战功,给人一种若非有他,孙策绝不会有今天的感觉。
天子辨不清真伪,但他对马超的夸夸其谈有些反感,只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反而适时夸奖了马超几句,最后又饶有兴趣的问了一句:“久闻镇北将军武艺超群,天下无双,人以霸王项羽目之。卿与之相较,如何?”
马超难得的犹豫了一下,拱手道:“回禀陛下,镇北将军天赋过人,又勤学苦练,还从易学中悟出了阴阳之道,的确是难得的奇才。他步骑皆难,步战的确称得上天下无双,骑战也足以跻身一流。臣与之相较各有千秋,论步战,镇北将军当世无对。论骑战,臣以熟练略胜一筹。”他微微一笑。“当然,这并非镇北将军不能,只是他生于东南,又军务缠身,不能像臣一样日日练习而已。”
天子深表同意。“这骑射的确需要天赋,西北人就是比中原人更强一些。卿如此,温侯亦如此。”
听到吕布的名字,马超有些不爽。他已经听马腾说了,吕布将女儿献给天子,天子对他非常器重,拜为执金吾,增邑,有意用他来压制马腾和韩遂。马腾这么急着叫他回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陛下,恕罪冒昧。骑射已是屠龙之技,当不得大用矣,突击才是骑兵的破敌长技。”
天子很惊讶,身休微微前倾。“卿何出此言?突击虽是破敌长技,骑射难道就不重要?”
“陛下,骑射当然重要,但时随境迁,在战场上的作用将逐步让步于突击。何也?骑射难以掌握,非从小练习不可。自古及今,善骑射者不是草原上的蛮胡就是边郡子弟,人数有限,能集结万骑就非常难得。突击则不同,持矛而冲,对骑士的要求低于骑射,训练时间也短,快则两三年,慢则三五年就能成军,只要战马足够,组建数万大军也不足为奇。此其一也。骑弓弱,射不及六七十步,临阵不过三发,能开三石之弓者寥寥可数,只可为军中狙击之士,难以成军。且战马奔驰之间,纵使射中对手,也很难保证命中要害,杀伤有限,万一对方甲胄齐全,箭矢于其如蚊蝇尔,不足道。突击则不然,长矛中体,非死即残,杀伤效率相去甚远。这种战术演变自霍嫖姚破匈奴起便是我汉军制胜战法,只不过本朝兵制变更,骑兵倚重边郡子弟和胡越,这才因循守旧,使骑射绵延至今。”
马超侃侃而谈,细细分析了骑射与突击的利弊,天子和刘晔听了,觉得有理,大受启发。就连马腾都觉得有理,看向马超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欣赏。他久经战阵,对这两种战术的差异并不陌生,却无法说得这么清晰。由此可见,马超带回来的不仅是一千二百套军械和马铠,更有谋略、见识的全面提升。
马超脸上有些发烫。这两种战术的优劣是阎行总结出来的,后来又经过孙策等人探讨成文,他不过是掠人之美。
天子对马超更加欣赏,随即任命马超为驸马都尉。驸马都尉是天子出行的随从,算是天子亲信,秩比二千石,是一个显贵之职。马腾非常满意,命马超谢恩。天子随即又问起马超的婚事。得知马超尚未婚配,天子有意从宗室中挑一个与之联姻,询问马腾的意见。马腾却不敢轻易答应,推说回去考虑一下。天子也没有多问,又鼓励了几句。
马腾随即说明了将送女儿马云禄去完婚的事,着重说明五百匹战马是嫁妆,并非与孙策的交易。天子早就知道庞德留在孙策身边,估计马腾父子不会和孙策割断联系,却没想到马腾会将女儿嫁给庞德,这分明是与韩遂的女儿嫁给阎行做对比。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只能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辞别天子,出了宫,马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洋洋得意。“阿翁,我应对得还算得体吗?”
马腾翻身上了马,轻马前行,沉吟片刻。“孟起,你觉得天子的提议如何?”
“我觉得可以。”马超有些惋惜的挠挠头。“阿翁,天子是个英主,你为什么没考虑过将云禄嫁给天子,岂不比吕小环那匈奴女更胜一筹?”
马腾转头看了马超一眼,冷笑一声:“刚夸了你几句,你就开始忘乎所以了。云禄若是嫁给天子,韩文约那边如何解释?就连你的婚事我都要和他商量呢。孟起啊,你千万别忘了,我们父子出身寒微,在长安固然不容易,到了凉州也不容易。若不与韩文约共进退,迟早连骨头都被人吞了。”
马超想起自己的长远规划,凛然惊醒,连忙躬身领命。
吕小环策马冲到执金吾官廨门前,猛地勒住马缰,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凌空虚踏。吕小环飞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闻声迎出来的卫士,冲进了大门。
吕布正坐在堂上饮酒观舞,听到外面马嘶声,正准备发怒,见吕小环冲了进来,顿时转怒为喜。
“小环,你怎么来了?”
“气死我了。”吕小环怒气冲冲,伸手就去拽吕布。“阿翁,你跟我走。”
“谁欺负你了?”吕布也怒了,推杯而起,跟着吕小环就往外走。“告诉阿翁,阿翁帮你出气。还真是反了,如今还有人敢欺负你?你快说,究竟是谁?”
吕小环跺足道:“阿翁,不是欺负我,是鄙视你。”
“鄙视我?”吕布有些气弱,停住脚步,摸了摸颌下的短须。“又是哪个酸丁又背后说我?唉,说就说吧,他们是嫉妒我呢,不用理他们。”
“不是酸丁,是马超,马腾的儿子马超。他说骑射是屠龙之技,还讽刺我们是匈奴人……”吕小环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将马超回答天子的话大致说了一遍。当时她就在隔壁,听马超说骑射无足轻重时,她还能忍,毕竟她也清楚,除了在草原上,骑射能发挥的作用非常有限,说是过时的战术也没什么问题,等听到马超说这是霍去病破匈奴人的战法时,她听出了其中的意味,这分明是针对吕布和并州军来的啊。
在宫里这么久,她多少学会了一点读书人说话的方式,听话听音,不仅要看他说了些什么,还要看他究竟想说什么。骑射,匈奴,这两个词连在一起,可不就是说吕布么?
吕布大怒,但他不像吕小环一样冲动。他毕竟不是吕小环,他要考虑的东西更多。他仔细询问了马超见天子的过程,得知天子封马超为驸马都尉,又有意从宗室中挑选女子与马超联姻,他沉吟了良久。
“小环,你先回去,这件事不能鲁莽。”
吕小环不解。吕布把她拉回到堂上,又让人重新布置酒食,耐心的劝道:“你是陛下的女人,凡事要为陛下考虑,有陛下才有你,才有我们吕家。你想破坏陛下的部署吗?”
吕小环翻翻眼睛,半懂不懂。吕布接着说道:“你想想,陛下为什么要这么笼络马超,还要和他联姻?”
“想要马家支持?”
“对啊。皇甫太尉去了潼关,这长安周边的人马就这么多,除了朝廷的几千南北军之外,就是我们并州军和韩遂、马腾的凉州军。韩遂、马腾原本都是董卓召来的,董卓死了,他们才迫不得已,投降朝廷。天子能相信他们吗?可是不相信也没办法,总不能赶他们回凉州。并州军兵力有限,万一和韩遂、马腾发生冲突,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如果将马腾拉到一边来,只剩下韩遂,那情况就不同了。”
吕小环眨着眼睛,依然不肯罢休。“那就这么忍了?”
“你不要急,这口气自然是要出的,却不能让人以为这是我们故意找他麻烦,毕竟他又没说我是匈奴人。”吕布冷笑道:“他不是驸马都尉么,将来有机会见面,我再让他领教一下骑射这屠龙之技就是了。还有啊,小环,你现在是陛下的女人了,不能再这么随便,一个人骑着马在大街上跑,连个侍女都不带,像什么样子?你要有点皇后的样子,要温良恭俭让……”
吕布还没说完,吕小环一跃而起,鄙视地看了吕布一眼。“阿翁,你瞅瞅你这样子,嗦死了。陛下看见我的时候,我就是骑马在上林苑行猎,我也永远不会变成什么温良……温良……”
吕布提醒道:“温良恭俭让。”
“我就不让!”吕小环一扬手。“谁想欺负我,我就要打回去,别指望我让他。让来让去,将来遇到孙策的妹妹三将军,我还要让她不成?阿翁,不是我说你,你不要学那些酸丁,你也学不会,你忘了王允那老匹夫了吗?你要学孙将军,看看人家怎么对付这些酸丁的。”
说完,吕小环扬长而去。吕布瞪着眼,张口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这……这还是我女儿吗?”
一旁的魏续忍着笑。“将军,小环还是小环,你却不是你了。”
吕布的脸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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