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4章 忽悠(求推荐票!)
杨彪沉默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情绪在翻涌,直欲喷薄而出,却又被理智牢牢锁住,只能憋在心里。他紧紧的咬着嘴唇,胡须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连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他知道袁谭的要求是什么,但让他难受的却不是这个条件,而是袁谭不经意露出的对朝廷的不屑。这件事是需要朝廷认可的,其他的事根本不需要朝廷认可,朝廷同意我要办,不同意我也要办。很显然,袁谭称臣只是策略,只是迫于形势的选择,一旦他稳住了冀州,他会和孙策一样选择割据一方。朝廷的条件对他有利,他就接受,对他不利,他根本不予考虑。
袁谭只能成为朝廷的盟友,而且只是暂时的。
刚刚战败,只有一州在手的袁谭都不肯向朝廷臣服,孙策又怎么可能听朝廷的号令?袁谭要求朝廷否决孙策对袁绍的指控,那孙策能答应吗?
“显思,虽说我无权做最后决定,但我认为朝廷不可能接受这个要求。”
袁谭反问道:“朝廷不愿接受,还是不敢接受?”
“这个……”杨彪一声长叹。“显思,不愿接受也好,不敢接受也罢,这有区别吗?”
袁谭拱拱手,神情恭敬。“当然有区别。姑父,朝廷放弃了洛阳,迁都关中,想来有再受命之意。既然如此,所谓正朔不过是优势之一,而不是理所当然。承认这一点,也许尊严扫地,至少有勇气面对现实,或许能知耻而后勇。不承认这一点也改变不了事实,只能自欺欺人。我宁愿与勇者结盟,哪怕将来对阵沙场,也不愿意与自欺欺人者为伍,以免被他连累。”
杨彪品味着袁谭的话,虽然觉得很刺耳,却不得不承认袁谭所言有一定道理。
“先父以诏书行事,这是事实,袁家有意鼎立新朝,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我向朝廷臣服,朝廷就能忘过记功吗?我要求朝廷否定孙策的指控,并非请求朝廷的宽囿,只是想稳住文武之心,也有一个和朝廷结盟的余地。如果朝廷认定先父矫诏,我身为逆臣之子还能掌控冀州,还能朝廷结盟吗?所以,这个条件我们结盟的前提,若朝廷不同意,结盟就无从谈起。”
“好计谋。”杨彪微微颌首。“显思,这是谁的妙计?稳健老辣,让人无以反驳。”
袁谭微微一笑。“姑父过奖了。我麾下虽然没有姑父这样的大臣,谋士还有是几个的,且形势并不复杂,即使我资质愚笨也能说出大概。长安人才济济,我想早就应该分析得一清二楚了吧。姑父,朝廷究竟是什么计划,能不能透露一二?”
杨彪轻笑一声:“显思,既然你都说了,你不可能真正臣服,只能做盟友,那朝廷的计划又怎么能告诉你呢?你还是想想,如果朝廷不接受你的条件,你该如何生存下去吧。”
袁谭转身看向远处的袁权和袁夫人,淡淡地说道:“姑父,朝廷不接受我的条件,我就去和孙策谈。叔父之死与先父有莫大关系,我想从妹此来绝不仅仅是祭拜先父。反正都是权宜之计,向谁称臣有什么区别?说实话,如果不是孙策实力太强,我真没兴趣和朝廷结盟。割肉饲虎,智者不为。”
袁谭笑了笑,又道:“姑父想必也知道,我与孙策亦敌亦友,我们麾下的谋士亦多有瓜葛,如果和他结盟,我的阻力要小得多。”
杨彪无语,苦笑不已。他打量着袁谭,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袁谭不仅比袁绍年轻,而且比袁绍更踏实。也许是有被俘的经历,他身上看不到袁绍的傲气,但锋芒内敛,如宝刀藏于鞘中,更令人不安。如果让他度过危机,他的危险不亚于孙策。朝廷与他结盟,会不会是与虎谋皮?
“姑父,你考虑一下?”袁谭指了指不远处的袁夫人和袁权,示意要去和袁权谈谈。杨彪嘴角抽了抽,故作不屑,甩甩袖子。“你去吧,看看孙策给你带来了什么条件,正好参详参详。”
袁谭笑着拱拱手,向后退了两步,这才转身离开。他走到袁夫人和袁权面前,拱手施礼。“姑母,这黄泽风光如何?”
“很安静,很不错。”
“姑母亏得是先来冀州,如果是先去了豫州,就看不上这黄泽了。冀州风光虽好,终究不如豫州,尤其是葛陂被阿权经营得美仑美奂,宜居宜聚,姑母可得多住几天。”
“是吗?”袁夫人拍拍袁权的手,笑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你这孩子,可真是沉得住气。”
“姑母别听兄长说,他刚忽悠完姑父,又来忽悠你了。”
袁夫人一头雾水,像小姑娘似的睁大了眼睛。“忽悠?什么意思?”
袁权恍然,捂着嘴笑了起来。“与姑母说得开心,一时把吴地方言说出来了。这是吴会一带方言,就是……嗯,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代替,大概就是骗的意思吧。”
“你看看,哪有这么说兄长的。”袁夫人忍俊不禁。“不过这词倒是形象,我看你姑父已经被他忽悠得站立不稳了,得过去看看,你们俩先说着。好好说话,可不准吵架。”
袁权道:“姑母放心,我现在是客,可不敢放肆。”
袁夫人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向杨彪走去。袁权躬身送袁夫人远去,回过头看,瞅了袁谭一眼,撇了撇嘴。“兄长如今可是英气内敛,重剑无锋了,我有些后悔了。”
袁谭苦笑。“妹妹不必取笑我,我现在是焦头烂额,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不如在平舆养老,安度余生。”
袁权不置可否,看着远处的袁夫人和杨彪。两人肩并肩,手挽手,沿着小道慢慢地走着。杨彪微躬着背,说不出的颓丧。
袁谭把刚才和杨彪说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妹妹觉得如何?”
袁权淡淡地说道:“我哪里懂这些,你身边有那么多谋士,与他们商量便是了,我是女子,只关心相夫教子,闲来无事便和闺中蜜友说说闲话,找点事做消遣消遣。”
“妹妹做的事如果只是消遣,那天下就没什么大事可言了。”袁谭自嘲道:“听妹妹这意思,你莫不是来谈生意的?”
“算是吧。”袁权收回目光,瞅了袁谭一眼。“我受人之托,来冀州接一些人回豫州,还望兄长能予以配合。”
“如果我不配合呢?”
“我相信你会的。”袁权笑笑。“你是个聪明人。”
第1575章 无事即福
袁谭苦笑,一声长叹,意甚怏怏。
袁权嘴角微挑,既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屑。“兄长大可不必在我面前掩饰,否则我会觉得这是对拙夫的污辱。如果你真这么无能,送你回来干什么,就为了那三千金?兄长,就算拙夫不知恩图报,也不能容忍你如此羞辱吧?”
袁谭连连摇手,哭笑不得。“妹妹,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再说我就直接跳黄泽算了。”他拍拍额头。“既然如此,那你说说,我有什么好处?”
“相安无事。”
“还有呢?”
“兄长,你不要贪心不足。”袁权笑道:“你应该清楚,如果拙夫倾力北进,你支撑不了多久。相安无事,让你有时间安内攘外,整顿河北,然后堂堂正正的一战,这就是拙夫最大的善意。当然,青州会一直绷着,让显奕无暇与你争权,至于其他的就要你自己处理了。如果连那些人都摆不平,你还是回平舆做客吧,我给你在葛陂留一个小院。”
袁谭沉吟片刻,又道:“你和姑父、姑母说过这些吗?”
“没有。”袁权转身看向远处。“姑父一心想做大汉的忠臣,延续刘氏天下,姑母则一心希望你能重振旗鼓,建立袁氏新朝,他们哪会听我的。这些话,我只和你说,你心里有数就行。老一辈的恩怨情仇,该报的也差不多报了,只剩一个曹操,也是迟早的事。接下来,你们几个各施手段,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好。”袁谭用力的点点头。“一言为定,我不反对你接走那些人,但如何做,还要你自己想办法。”
“你放心吧,我不为难你。说不定,我倒能顺手帮你解决点麻烦。为了救下田元皓,你可把郭公则得罪狠了,趁这个机会缓和一下吧。郭公则虽然私心甚重,在颍川人中尚有威望,你要想扶持颍川系,与冀州系保持平衡,还需要他的帮助。”
袁谭苦笑,无奈地点点头。他心中明镜也似,袁权此来,肯定是奉了孙策之命,借着吊祭名义行事,传递一些孙策只能和他说的话。所谓相安无事,并不是孙策关照他,而是这个结果对孙策更有利。战后复盘,他就觉得孙策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听到袁权说出“相安无事”四个字,心里就更加肯定了。
至于给他机会与郭图缓和关系,也不是纯粹为他着想。郭图是老臣,又倚仗拥立之功,一心想独揽大权,这并不是他期望的结果。但他现在又不能和郭图决裂,他还需要郭图帮他稳住局面,给冀州系增加压力,让他有时间真正掌握权力,消化袁绍留下的遗产。
两人随即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讨价还价,在所难免。
八月十四,袁谭一行到达邺城,杨彪以亲友的身份祭拜了漳水侧的袁绍墓,又在袁谭的陪同下观看了邺城附近的几个工坊,和郭图、沮授等重要的文臣武将见了面,了解冀州的情况。
大儒郑玄就在邺城,故北海相孔融也在,杨彪也以私人身份拜访。孔融是杨家故吏,他是杨彪的父亲杨赐任司徒时辟召的司徒掾,和杨彪早就相识、禀性相投。董卓乱政时他们都是反对派,互相声援,有着与一般人不同的情谊。这一次在邺城再会,感慨良多。
几乎没什么犹豫,孔融就接受了杨彪的建议,收拾行装,起程去长安。与他同行的还有祢衡。袁谭没有拦着,设宴为他们饯行,还送了一笔丰厚的程仪。他对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好感,一是名不副实,夸夸其谈,而且嘴特别臭,搞得人人侧目,影响团结;二是这两人都是袁熙引荐的,在邺城到处为袁熙说好话,对他并不友好。
但是对于郑玄,袁谭坚决不同意他离境。他采用了软硬两手,软的一手是为邺城设立学堂,请郑玄为祭酒,登堂开讲,并承诺为他著书注经提供人财协助,仿蔡邕例,又征召他的弟子为官,其中尤以崔琰为最,出任车骑将军府长史,其他几个弟子如国渊、许慈等也分别各随所好授予官职,县令长不乏其人。
杨彪忙于拜访冀州名流、贤士的时候,袁权也没闲着,她拜见了郭图妻李氏,转达了郭嘉妻钟夫人的问候,并奉上丰厚的礼物。在此之前,李氏对郭嘉夫妻都没正眼看,可是时移事迁,如今郭嘉成了孙策身边的心腹,钟夫人也成了袁权的闺蜜,她自然不能再掉以轻心,拉着袁权拉起了家常,了解颍川的情况。
官渡之战后,孙策对颍川世家进行清洗,郭家也不例外。郭图早就将家人迁到了邺城,人员没有伤亡,只是家里的产业都被没收了。不过袁权向李氏保证,这只是公事公办,郭家的损失已经用其他的方式补偿,暂时由钟夫人保管、经营,获利甚厚,只要李氏需要,钟夫人随时可以将这些产业以私人的名义逐步转到邺城,保证他们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
李氏倒也不担心。事实上,郭图的生活一直很优渥,郭嘉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孝敬,各种新奇货物源源不断的送来。有了袁权的承诺,将来如果在冀州呆不下去,郭图大可以拂袖而去,回到颍川养老,做个富家翁。
袁权随即提出了自己的来意:接辛氏族人离开邺城。
李氏将袁权的要求转告给郭图。郭图权衡了一番之后,找到了袁谭。袁谭心知肚明,嘴上却再三推辞,直到郭图说,孙策这么做自有其险恶用心,他愿意花代价来接辛氏族人,不管成不成,辛氏兄弟都会感激他,如果因为你的反对而不成,辛氏兄弟就会恨你。不仅辛氏兄弟恨你,荀攸也会恨你荀攸的姑姑嫁入辛家,生有一子辛韬,现在也在邺城。与其如此,你不如接受孙策的要求,而且要做得比他还到位,礼送辛氏族人离开邺城,留个善缘。
袁谭很勉强地答应了,算是给郭图一个面子,化解两人之前的尴尬。
经过一番运作,袁权见到了辛毗的家人,其中包括辛毗五岁的女儿辛宪英和四岁的儿子辛敞。辛毗离开邺城时,辛敞还在娘胎里,出生之后就没见过辛毗,现在终于能离开邺城,一家团聚,他们都非常开心。袁权与辛宪英最为欣赏,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数日后,杨彪再次起程,赶往兖州。
袁权带着辛氏族人相随。刚过黄河,还没进濮阳城,袁权便安排人将消息用快马送往南阳。
第1576章 睁眼看世界(20181102121945194打赏加更)
八月的宛城热闹无比。
先是周瑜大婚,整个宛城都为之骚动。不仅双方父母赶来参加婚礼,孙策也亲自从汝南赶来庆贺,荆州文武只要能抽得出时间的都赶来祝贺。周瑜是镇南将军,荆州地区的最高将领,英俊儒雅,少年得志,自不必说,蔡琰是南阳幼稚园祭酒,既有渊博的学识,又有女子特有的温柔和耐心,因材施教,成绩斐然,几乎每一个幼稚园学生都对她赞不绝口,每一家有小儿的都希望能将孩子送到幼稚园,由她亲自启蒙。
这两人成亲简直是天作之合。即使有无数少女哭红了眼睛,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桩几乎完美的姻缘。唯一的遗憾就是蔡琰有过一段不成功的婚姻,倒不是因为她再婚汉人根本不在乎这一点而是因为她受过苦,遇人不淑。好在如今苦尽甘来,从此与周瑜双宿双飞。
成亲当晚,周家宾客盈门,周瑜不得不在屋外搭起了敞棚,招待客人,能够在堂上落座的只有孙策等贵宾,大部分人只能坐在外面,几乎坐满了整里,有一部分甚至不得不坐在里外的大街上,可谓盛况空前。
随后便是八月节,家家团圆,共度佳节。太守府、县寺出面,由各地商户出资赞助,举办流水宴,招待那些因家贫无力采购酒食的贫民,一起饮酒赏月。宛城大户不甘落后,有的出资襄赞,有的干脆自己操办,宛城的主道几乎被排满,与宴者近万人。
八月十六,讲武堂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盛会,孙策应邀出席讲武堂的毕业典礼,并将即席演讲。
听到这个风声,宛城驻军中的往届毕业生闻风而动,纷纷赶来听课。开办讲武堂是孙策的创举,不少将士因讲武堂的成立有机会接受正规的兵法教育,跨出了从都佰、曲长迈向都尉、校尉的关键一步,但他们都有一个遗憾,虽然平时没少读孙策的战记,但他们从来没有人听过孙策本人讲课。这次有机会,他们当然不愿意放过,千方百计的向上官请假,希望能补上这个遗憾。
虽然有一大半人最终不能如愿,讲武堂还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孙策非常重视这件事,带着尹、麋兰早早的来到讲武堂,在后院与尹端说话。回到讲武堂,尹就像回到了娘家一样,陪在一旁,眉眼间掩饰不住笑意。刚刚成亲的周瑜、蔡琰夫妻也来了,陪坐一旁,荀攸与辛毗站在廊下,和郭嘉、张说闲话,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尹端对蔡琰赞不绝口。三年前,南阳幼稚园开始招收学生,今年第一批学生毕业,有一部分人选择进入讲武堂学习用兵之道。尹端之前教的都是军中士伍,大部分人没什么文化,领悟力都很一般,有很多问题要尹端反复讲才能明白。尹端自己出身行伍,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这一批幼稚园毕业生进入讲武堂,他才意识到人和人之间有多大差距。这些由蔡琰启蒙,接受了三年系统学习的孩子整体水平比军中士伍要高一大截,很多问题一听就懂,而且思维敏捷,好奇心又超强,喜欢发问,经常问得连尹端都无法解答。
尹端说得开心,对蔡琰挑起大拇指。“如果说这些孩子里面将来再出几个名将,我一点也不奇怪。能在致仕之前有机会教导这样的英才,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
蔡琰谦虚道:“祭酒过奖了,我和祭酒一样,都是适逢其时,这才得以一展所长。若非将军,哪有讲武堂、幼稚园这样的事物,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又哪有机会读书学武。”
“是啊。”尹端感慨不已。“岂止是这些孩子,若非孙将军,就算是我也只能寂寂终老。”
孙策笑着摇摇手。“你们二位就别客气了,我只不过是读书少,没什么规矩,觉得有什么不足就想办法解决。能得到你们二位襄助,也是我的荣幸。”
正说着,诸葛亮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公文,递给孙策,又附在孙策耳边说了几句。孙策接过公文,打开看了一遍。公文是袁权用六百里加急发来的,说已经将辛氏族人接出冀州,其他的一切顺利。
孙策松了一口气,对周瑜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转身对站在阶下的辛毗说道:“佐治,你的家人安好,正在赶往南阳。十天之后,你们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辛毗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看孙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双手举过头顶,向孙策躬身一拜。
“多谢将军。”
荀攸听了,也抑制不住喜色,难得地露出笑容。
蔡琰不解地看向周瑜,周瑜侧着身子,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当着这么多人,蔡琰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羞红。不过当她听说孙策费心费力,派袁权深入冀州,只为接回辛毗的家人时,她也很惊讶。她重新打量了孙策两眼,就像刚刚认识他的一样。
“将军好度量,难怪能得属下死力。”
“那当然。”孙策嘿嘿一笑。“要不然我费心费力的撮合你们俩?蔡祭酒,如今你心想事成,家庭美满,该努力为我做事了。”
蔡琰撇了撇嘴,忍笑道:“恕我愚钝,我不是太懂将军的意思,怎么你撮合我们,反倒是为了我?”
孙策朗声大笑。“蔡祭酒,你没听错。公瑾虽然是难得的将才,可他不是唯一的,与他伯仲之间的虽不多,至少也有二三人。可是能和你蔡祭酒相提并论的又有几个?别说女子,就算是将男子都算在一起,恐怕也屈指可数。所以嘛,我撮合你们主要是为了你,公瑾只是顺带沾光而已。”
孙策扬了扬眉,又道:“蔡祭酒,你千万不要低估你要做的事,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你就是眼睛,要分清敌友,要确认方向,我们将来往哪个方向走,这条路走得顺不顺,全看你能不能看得远,看得准。要是方向错了,或是搞错了敌友,这后果可是严重得很。”
尹端听得有趣,抚须而笑。蔡琰也忍不住笑了,转身对周瑜低声说道:“你可听到了?以后你可得听我的。”
“听到了,听到了。”周瑜连连点头。“在公听将军令,在私听夫人言。”
众人开怀大笑。正说着,外面有人进来,典礼已经准备妥当,孙策等人可以登台了。
第1577章 口才
孙策穿过中门,出现在讲堂之上。
讲堂宽敞,宽约三丈,径深两丈,能坐二十人左右,堂下的院子大得多,宽七丈,深五丈,能坐百余人。不过今天人太多,人与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不仅堂上、院中全是人,就连四周的院墙上都是黑压压的人。这么热的天,这么人聚在一起,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愿意有心情叫苦,更不敢轻易挪一下,生怕一动就再也找不到立足之地。
这一期毕业的学生依旧是短训班,有一半是刚刚在官渡之战中立功的将士,他们身着军礼服,身姿笔挺地站在廊下,眼光热烈地看着缓步走出的孙策,就像是准备接受检阅。在讲武堂学习期间,所用教材是孙策指挥的战斗整理而成的战记,他们大多有参战的经历,有的甚至不止一次,比起战记上的理性描述,他们的所见所闻更有感染力,也让他们成为同期学员中最有优越感的一群。毕业之时,有幸由孙策来为他们颁发证书,他们激动万分,热血沸腾。
孙策看着眼前一张张笑脸,颇有几分得意。几年的战斗经验证明,哪怕只是最基础的系统教育,对整个部队的战斗力提升都是非常明显的,有了这些训练有素的中下级军官为中坚力量,就算遇到不利局面也不太可能崩溃,常常能咬牙坚持更长的时间,直到耗尽对手的士气,迎来反击的时机。
碾压式的优势可遇不可求,胜利通常都是由一点点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优势积累起来的。将领指挥能力、士卒训练水平和军械质量都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关键因素,他已经在后两项上取得了先发优势,接下来可以着手下一步,建立真正的军校,培养高级将领。
他刚才说蔡琰是眼睛,但有一点他没说,他是大脑。大脑不仅决定眼睛想看到什么,还决定着要不要走过去,又如何走过去,走过去之后又怎么处理。他在不动声色的调整着民族的前进方向,而且到目前为止,看起来还算顺利。一想到此,他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
不枉此生。
以魏延为首一群在校生捧着托盘走了过来,托盘里放着一摞摞毕业证书。孙策走了过去,从托盘中取出毕业证书,打开看了一眼。
“王敢当?”
站在廊下的王敢当大步上前,抬起右臂,用右拳轻击心口,目光炯炯地看着孙策。“果毅营第七校第五曲军侯王敢当,见过将军。”
孙策举手还礼,双手将毕业证书递给王敢当。“恭喜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喏!”王敢当接过证书,“啪”的一个转身,迈着正步回到廊下,再次转身,站在原处,目不斜视,只是微黑的脸庞胀红,难掩骄傲之情。
孙策接过另一份证书。“李大雷?”
站在廊下的李大雷应声出列,迈着正步,雄赳赳、气昂昂的来到孙策面前,举手行礼。“折冲营第一校第八曲军侯李大雷,见过将军。”
孙策还礼,递上毕业证书,致以祝贺之辞。李大雷退下,捧着证书,与王敢当并肩则立。
一百余名毕业生依次上前,从孙策手中接过证书,又回到廊下,站在讲堂两侧,像一排青松,享受着被往届毕业生羡慕的目光。虽然官方没有任何消息,但他们坚信,孙策之所以这时候出现在讲武堂,就是为他们颁发证书而来,以表彰他们在官渡之战中的优越表现。
发完毕业证书,孙策走到廊下,站在毕业生们之间,打量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有些恍惚。即使指挥过千军万马,立下赫赫战功,得到了小霸王的威名,面对这些讲武堂毕业生时,他还是有点不真实感。
这些人中,有多少将因为我的到来改变命运,又有多少人将封侯拜将,成为纵横八方的名将?
“诸君,接到尹祭酒的邀请,我非常紧张。说实话,我和诸君一样,这只手拿惯了环刀、长矛,却拿不惯笔,写一篇讲稿比陷阵更难,纠结了几天,不知道揪掉多少头发,还是没写出一篇像样的文字。你们都写过毕业文章,应该能体会这种感觉。”
堂下的观众哄堂大笑,原本肃穆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他们大多文化有限,识字不多,毕业文章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煎熬,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险些逼疯,到处央人代笔。此刻听孙策这么说,顿时心有戚戚,和孙策的距离立刻拉近了不少,仿佛孙策不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勇士。
站在后面的蔡琰微微一笑,凑到尹耳边,低声说道:“孙将军的口才原来这么好啊。”
尹含笑不语。她明白蔡琰的意思。孙策虽然算不是满腹经纶,但他的学问比这些讲武堂毕业生不知高出多少,尤其是他一手书法,就连蔡邕也是表示认可的,此刻自承文盲只不过是为了和这些讲武堂的学生拉近距离。这当然也是一种口才,而且孙策在这方面有着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周瑜风度再好,他的平易近人中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孙策则不然,他是真正地和将士们打成一片。
作为孙策的身边人,尹比其他人更清楚孙策对讲武堂的重视。孙策即将移驻南阳,此时出现在讲武堂,并且要发布演讲,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他整体战略的重要一步。以周瑜、蔡琰的聪明,他们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说不定心里还有点不自在,但是这又能如何呢?
讲武堂是孙策一手建起来的,讲武堂的毕业生也只能向孙策效忠。
孙策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刚刚还笑得前仰后合的毕业生们顿时闭上了嘴巴,讲堂上下只剩下呼吸声。孙策环顾四周,轻声笑道:“好在我比诸君轻松一些,不需要拿毕业证书,所以索性就不写讲稿了,信口开河,和诸君讲几位心里话,兴之所至,说到哪里便是哪里,如果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诸君见谅。至于这几位饱学之士……”孙策转身看向张、周瑜等人,扬扬手。“反正我就算写得再好,也无法和他们一样出口成章,也就不强求了。”
毕业生们再次大笑,张等人也笑着摇摇头,相顾无语。
孙策呷了一口水,等毕业生们再次安静下来,这才朗声说道:“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我们为何而战?”
第1578章 为何而战
讲堂上下鸦雀无声,无数双目光看着孙策,既有好奇,又有疑惑。
为何而战?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简单,但细想想,似乎又不那么简单。不仅这些没什么文化的武夫说不清楚,就连一旁的张、周瑜等人都若有所思。
“为何而战?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最简单的理由莫非是不得不战。我们要活下去,可是有人要我们的命,不让我们活。他们或是想夺我们的土地,或是想夺我们的财产,或是什么也不为,就是嗜血好杀。对这种人,或者说这种野兽、畜牲,我们能和他们讲道理吗?”
“不能!”一个学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涨红了脸,举起拳头,大吼道:“跟畜牲哪有道理可讲,只有拿起刀,和他们战斗。”
“对,没错,讲道理才没鸟用,只有杀才有用。”另一个学生大声应道。
“说得对,就是干!”更多的学生义愤填膺的叫道。
孙策点点头,再次示意安静。南阳靠近洛阳,这些学生不是来自洛阳,就是来自关中、颍川等地,被董卓的部下祸害得不轻,还有一些人出身黄巾,未必和董卓有关,却和朝廷、官府有着血海深仇。说起仇恨,他们三天三夜也未必说得完。
“没错,谁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先要他的命,战刀在手,不死不休。为生存而战,这是最简直的回答,也是最无奈的回答。那么,当没有人要杀我们、要抢我们的时候,我们还要不要战斗?”
众人沉默了,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叫道:“当然要啦,我们读不了经,做不了官,要想发财,只有拼命了。与其穷一辈子,不如舍命一搏,说不定运气好,能博个一官半职呢。”
“对对对,我们运气就不错啊,遇到将军,再努力几年,能挣个都尉、校尉的,就算是退伍回家,能做个县尉什么的也算是光宗耀祖啦。”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一个个眉开眼笑。不久前,孙策刚刚宣布政策,因伤致残的,或者是久战生厌,想回家安稳度日的,可因功授职按照在军中的职务和功劳授予相应的官职,差的能做个里正、亭长,好的能做县尉,如果是以校尉之类的中高级军职退伍,或者军功卓著,甚至可以做到郡尉,那可是二千石的高官。对这些出身寒微的百姓来说,这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完全称得上光宗耀祖。
孙策笑眯眯地的摆摆手。“没错,即使没有人威胁我们,我们也可以通过战斗积累军功,封侯拜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为生存也好,为立功也罢,这都是为了个人,为了家族,可以算是第一重境界,可称之为为自己。”
孙策竖起一根手指头,随即又竖起第二根。“那么,如果既没有人威胁我们,也不愁仕途,我们还要不要战斗?比如说,你们做了校尉,做了将军,甚至封了侯,是不是就可以卸甲归田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根本没有人想到过这个问题。
孙策停顿了片刻,让所有人都有个思考的时间,然后才转身看向周瑜、黄忠等人。“比如说周公瑾,他现在已经是镇南将军、舒侯,还娶了蔡大家这样的才女,是不是就应该马放南山,安心养老了?再比如黄汉升,他官拜中郎将,封关内侯,是不是就可以致仕了?难道他们没有致仕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做更大的官,封更高的爵?”
众人齐唰唰地看向周瑜、黄忠等人,孙策笑道:“公瑾,你来说说,既已封侯拜将,为何继续战斗?”
辛毗和荀攸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孙策当众抛出这个问题,又指定周瑜回答,莫非有所指?
“喏,谢将军。”周瑜缓步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等之所以恋栈不退,只是想追随将军征战天下,建太平,兴盛世。至于加官晋爵,顺其自然吧,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得好。”孙策拍掌叫好。“诸君,周将军此言正是我要说的第二重境界:为义。何为义?就是应该做的事。身为武人,面对天下大乱,我们应该做什么?”
一个毕业生举起拳头,大叫道:“以暴制暴,以战止战,平定天下。”
孙策连连点头,再次鼓掌。“说得好,和周将军所言异曲同功,我们应该为他和周将军鼓鼓掌。”
毕生们大笑,纷纷鼓掌。那个毕业生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洋洋。能和周瑜相提并论,足够让他骄傲一阵子了。掌声雷鸣,周瑜笑笑,退了回去,面色平静,宛如春风。荀攸和辛毗不约同而同的松了一口气,刚刚提起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管孙策是什么用意,周瑜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也抬起手拍了两下。
孙策等掌声稍息,接着又举起第三根手指。众人再次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孙策这第三重境界。就连张等人都有些好奇,不知道孙策想说些什么。第二重已经是为义,要平定天下。天下既已太平,还需要战斗吗?难道是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不错,虽然换了说法,别出心裁,终究不离正道。可如果是穷兵黩武,一意开拓四方,那就是麻烦了。事实上,孙策已经露出了这样的苗头,他要求蔡琰研习天竺、西域文字,未尝没有为征伐做准备的可能,虽说这个想法看起来太遥远了些,可是以孙策深谋远虑的禀性,却也不能说一点可能也没有。
“天下太平,诸君加官晋爵,是不是就可以马放南山,解甲归田了呢?”孙策举着三根手指,环顾四周。见夫人能够回答,他再次转向周瑜等人,笑容满面。“诸君皆是俊杰,哪位能给我一个答案?“
张等人很无语。这是你自己提出的问题,除了你自己,谁能解答?就算说得再好,你说不是,那就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问题是孙策提出的,孙策却不是胡搅蛮缠,故作玄虚,他此举显然另有深意。第一个问题问讲武堂的毕业生,因为讲武堂的毕业生大多出身寒微,要为生存而战,第二个问题问周瑜,因为周瑜胸怀大志,要为天下而战,第三个问题自然要比第二个问题还要再高一层,问别人似乎也没有意义,只有他们几个读书人能答。
可是这怎么答?张转身看向郭嘉,郭嘉摇摇头,耸耸肩。张再看辛毗、荀攸,辛毗也觉得困难,没有合适的答案。荀攸沉默着,眉头微蹙,一动不动,见张看过去,他愣了一下,略有迟疑,随即也眨眨眼睛,摇了摇头。
这时,蔡琰突然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正准备开口,又觉得不妥,连忙用手掩住了嘴。
第1579章 三重境
孙策笑了。“蔡大家,不如你来解答一下吧。”
蔡琰有些窘迫,求助地看着周瑜。周瑜笑道:“但说无妨,即使错了,能与将军高见印证一番,也是好的。”
得到周瑜的鼓励,蔡琰心中大定,上前一步,落落大方,朗声道:“为道。”
孙策点点头,笑容更盛。“何为为道?”
“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孙策再次点头,转身看向张。“子纲先生以为如何?”
张也觉得这个答案不错,而且孙策也点了头,应该就是这个答案了。虽然没有超出预料,多少有些失望,但若孙策真这么想也是一件好事,他可不希望孙策是个穷兵黩武的君主。儒家讲中庸,不喜欢秦始皇、汉武帝那一类功业心太强的君主,更愿意看到光武帝、孝明帝这类符合儒家理想的君主,即使不可得,退而求其次,孝宣帝那样的也行。
孙策转身看向毕业生们,笑道:“你们看,巾帼不让须眉,蔡大家的见识要比周将军更甚一筹。”
众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蔡琰有些不快,却无法阻止。她偷眼看看周瑜,周瑜却满不在乎,见她看过去,回以淡然一笑。蔡琰咬了咬嘴唇,退了回去,转着眼珠,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为难一下孙策,报他今天当笑调侃周瑜之仇。
“你们能明白蔡大家的意思吗?”
“明白。”有毕业生大叫道:“尹祭酒讲兵法时,提及此言,我们都记得呢。”
“你们记得,却未必有人真的明白。”孙策收起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即使是子纲先生这样学问渊博的名士,或者是蔡大家这样的才女,也未必能体会这为道而战的真义。”
有人叫道:“既然如此,那谁才能真正体会呢?”
孙策哈哈一笑,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请诸君稍安勿躁,容我抛砖引玉,略作解说。等我说完,如果哪位有不同意见,欢迎指正。”
众人连连点头。不仅讲武堂的毕业生们好奇心大起,就连张都被勾起了兴趣,甚至还有些担心。官渡之战,孙策击败袁绍,稳定了中原形势,再次见面时,他便明显感觉到孙策的心态与以前不同。往好处说,是更自信从容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紧张。往坏处说,则有些自负,难免独断专行。他很想听听孙策这第三重境界的解说,然后加以评价,好让孙策有所警醒,不要太目中无人。
“在解说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岔开一下话题,说说士。”孙策说道:“诸君,你们觉得自己是士吗?”
毕业生们沉默以对,心情有些复杂,有人瞟向孙策身后的张等人。什么是士?张、荀攸那样的人才是士,士不仅要有学问,还要有道德,要有名望,被士林所承认,才可以被称为士。按这个标准,就连郭嘉、周瑜都未必能被称为真正的士。郭嘉名声不好,是有名的浪荡子。周瑜学问不足,更多的被人看作武夫,只不过是比普通武夫儒雅一点罢了。
至于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士有什么关系。
“看来诸位没有这样的自信。”孙策笑笑:“虽然你们常被称为将士,或士卒,或士伍,可是你们这个士已经不是圣人所说的士,别人不把你们当士看待,你们也不会用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可是你们忘了,士从来就不是读书人独占的荣誉,你们固然不能称为士,读书人同样不能称为士。”
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毕业生们固然没听明白,张等人也懵了。听孙策这意思,他们也不配称士?
“将军何出此言?”张忍不住问了一句。
“敢问子纲先生,士当以何为志?”
张微怔,随即说道:“士志于道。”
“如何才能志于道?”
“这……”张转念之间已经明白了孙策的意思,一时无言以对,却有恍然之感。夫子说过,士志于道,但他没有明确地说志应该如何志于道。他当然可以从其他的经典里找出很多志应该如何志于道的理由,但他没有必要和孙策在这种场合争论这个问题,况且孙策的想法未尝不是一家之言,虽然手段有点粗暴,甚至有些强辞夺理,用心却着实良苦。
“如何志于道?”孙策转身众人,再次发问。见张都被他问住,自然没人敢自找没趣,只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孙策讲解他的理论,再看看他的第三重境界。孙策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放慢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士不仅要读书,更要习武。读书是知道,习武是行道。不知道,固然不可,知而不能行,亦是枉然。为何习武方是行道?习武不仅仅是为了强身健体,御侮折冲,更是体悟大道之根本。天地生人,有人而家,有家而国,有国而天下。不修身,何以齐家?不齐家,何以治国?不治国,何以平天下?是以有志于道者,不仅要读书,更要习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为行道。不读书,不知道。不习武,难行道。不读书的人固然不能称为士,只读书,不习武,同样也不能称为士,因为他们只能坐而论道,不能起而行之,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所论的道是真是伪。”
孙策停住,目光炯炯地扫视一周,大声说道:“人如此,国亦然。习武不一定要与人厮杀,习战也不一定是要征伐。刚才蔡大家说,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庶几近乎,但不忘战不应该仅仅因为恐惧,更应该成为强国的一种手段,正如习武之于人一般。人习武,国习战,皆是行道之本。诸君皆是讲武堂的学生,一定听过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的道理。孙子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用兵之道的最高境界。习战不是为了战,而是为了不战。”
孙策举起手,用力一挥。“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重境界:为道而战,为不战而战。”
讲堂上下一片死寂,既没有叫好声,也没有质疑声,每个人都在沉思,堂下的毕业生如此,堂上的张、周瑜等人也如此。
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传来一声朗笑。“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孙将军,此等高论,只可对二三子言之,方能会心一笑。面对这些俗人,你不觉得寂寞吗?”
第1580章 文武双全一狂士(墨香、、、打赏加更)
众人哗然,纷纷朝发声处看去。孙策却是嘴角微挑,笑而不语。虽然快有两年没见了,但一听到这嚣张之极的声音,他就知道是谁。
除了虞翻,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果然,人群向两侧挤开,虞翻背着手,昂手挺胸地走了过来,虽然身边都是人,他眼里却只有孙策一人,笑容满面,目不斜视。不,应该是目无余子。
孙策笑道:“虞仲翔,你可知此言一出,得罪了多少人?”
“无妨,燕雀虽多,无奈大鹏何。”虞翻身形一晃,一步两丈,突然出现在孙策面前。孙策眼神一亮,脱口而出。“好身法,仲翔,你的武技又进步了。”
“将军好眼力。”虞翻得意地拱拱手,哈哈一笑。“你看,我的身法再好,能识得的人却不多,若不是遇到将军,我都懒得展示。得其人不言,是为失人。不得其人而言,是为失言也。”
孙策大笑。虞翻走到堂上,大声说道:“诸君,刚才孙将军说,真正的士当文武双全,有所偏废者皆不足称善。在下会稽虞翻,字仲翔,蒙将军谬赏,辟为长史。翻也不才,五世传易,略通武艺,敢以士自诩。初来南阳,欲与诸君谈文论艺,比武较技,还望不吝赐教。”
话音未落,廊下两侧的新毕业生中便有人惊呼出声。“原来你就是狂士虞仲翔,果然闻名不去见面,着实够狂。”
虞翻眼睛一翻,斜睨那人。“你认识我?”
“哈哈,在下乌伤人,与长史同郡,对长史仰慕已久,一直无缘得见,不料毕业时能得见尊颜,幸甚。”
虞翻点点头。“既能来讲武堂修习,相必是好学之人。虽然毕业,不可懈怠,当铭记将军今日之言,以士自诩,努力精进。”
“多谢长史。”
虞翻回头环顾。“没有人愿意赐教么?”
众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人上前挑战。张等人脸色不好,却无可奈何,他们都听说过虞翻的名字,知道这位可是和孙策交过手的,而且虞翻刚才从拥挤的人群中走来依然不失风度,身法近乎鬼魅,就连孙策都赞他进步了。他们虽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却也不是虞翻对手,才不愿意上前自寻没趣,是以一个个装聋作哑,不与虞翻一般见识。
连无人应战,江东籍的毕业生们鼓噪起来,纷纷向虞翻问好。其他地方的毕业生气不过,有人排众而出,向虞翻挑战。
虞翻欣然从命,取来长矛。两人持矛相对,摆开架势。讲堂上下除了张、蔡琰等少数几人外,大多对武艺并不陌生,一看虞翻这起手式,不少人便吃了一惊。俗话说得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仅凭虞翻这气度,他就不是弱手,向他挑战的士卒虽然不弱,却不是他的对手,双方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果不其然,双方交手,只一合,虞翻就挑飞了对手的长矛,长驱直入,一击命中。好在他拿捏得极好,长矛正好压在对方咽喉处,却没有伤人。
“好武艺!”周瑜赞了一声。
荀攸也是眼睛一亮,提起了精神,重新打量虞翻。
“下一个!”虞翻摇摇头,很是失望。
“我来领教长史的高招。”有一个毕业生走了出来,没有用矛,却选了刀盾,摆开防守反击的架势,守住门户。
虞翻摇摇头。“能破矛者,唯矛也,他器皆无能为力。你不是我的对手,下一个。”
那士卒大怒,挥盾扑上。身形刚动,虞翻的长矛就到了,沿着盾沿一拨,那士卒就收不住盾,中门大开,眼睁睁地看着长矛刺到面前却来不及避让。
虞翻举手投足间连败数人,干净利落,不仅讲武堂的学生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孙策都暗自叫好。虞翻的矛法进步神速,已经深得太极阴阳相济之意,即使是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看来这两年他在矛法上下了不少功夫,又升了一个境界。
见再也无人应战,虞翻放下长矛,慨然长叹。“雄鹰入林,百鸟无声。”
无数人扭过了头,不想再看他一眼。张表情尤其尴尬,他和虞翻一样是长史,也曾经想过和虞翻见面的样子,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不过,虞翻的出现完美的证明了孙策的三重境界:一个文武双全的士应该是什么样子,又是如何骄傲的存在,无惧凡俗的眼光。
演讲结束,学生们在热烈的争论声中渐渐散去,孙策回到后堂,正式将虞翻介绍给张等人。在场的这些人中,虞翻只认识郭嘉,其他的都是初次见面。他对蔡琰最为好奇,直言他读过蔡琰的书,不过不太认同,他觉得蔡琰没有修行经验,有不少解释偏于训诂,没有真正领会微妙之处,有不少解释似是而非。
蔡琰不以为然。她对虞翻的第一印象极差,没兴趣和他讨论学问,尤其是房中术这样的学问,敷衍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她一起身,周瑜也站起身,今日蔡琰归宁,他们夫妻还要赶回去陪蔡邕吃饭。
孙策跟了出来,与周瑜边走边说,一直送到门外。蔡琰上了车,才发现孙策亲自送他们夫妻,非常尴尬,起身重新下车。孙策拦住。“行了,蔡大家,你就不要客气了,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们夫妻。”
“将军请说。”
“虞翻性直,口不择言,多有得罪。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今天说得可能不是很清楚,未必每个人都能听得懂,但我想你们夫妻肯定听懂了。蔡大家,我想请你写篇文章,把我的意思写出来,传布天下,供人针砭。你放心,你只是代笔,润笔我照付,将来有人来骂战,责任都是我的。如何?”
蔡琰笑了。“一篇文章的事,举手之劳,何来润笔之说。至于骂战,这种事还是我来吧,就算没有将军这三重境,我以女子出仕,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挑战我呢,借将军之威,我给他们一个机会。”她眼神流动,目光一转,又笑道:“将军以我们夫妻为谤木,你这可有点不厚道。”
孙策大笑。“蔡大家,天下之大,我实在找不出你和公瑾这么合适的谤木了。公瑾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平定天下,你在学术上大杀四方,为儒门引领新气象,夫妻联袂,文武双修,岂不妙哉?”
第1581章 冰与火
送走周瑜、蔡琰,孙策回到后堂,发现虞翻正和荀攸印证武艺。虞翻手持长矛,荀攸手持刀盾,两人正斗得难分难解。
孙策很惊讶。他知道荀攸有武艺,而且算得上高手,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荀攸展示过武艺。这人恨不得成为影子,把自己藏在黑暗之中,让任何人都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今天居然和虞翻交手,着实稀奇。
不过最让孙策惊讶的是从场面上看,竟然是荀攸攻,虞翻守。荀攸步步紧逼,手中环刀一刀紧似一刀,刀刀砍在虞翻的矛头上,金属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让荀攸看起来光芒四射。孙策是行家,眼睛一瞥就看出了名堂,不用说,荀攸肯定是利用虞翻的骄傲,先示弱,突然出手抢攻,一下子切入虞翻的防守圈。通常来说,像长矛这种刺兵一旦被对手切入防守圈就非常被动,以虞翻的性格也不太可能后撤,就算他肯后撤,荀攸也不会给他翻盘的机会。
看起来,虞翻失了先机,败局已定。不过虞翻并没有认输,相反,他两眼发亮,神情亢奋,手中长矛颤动,看似被荀攸的环刀砍得七零八落,却又着着不离荀攸的面门,矛头每一次刚被荀攸砍开,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另一个位置,既像是被荀攸砍开,又像是引领着荀攸前进。
荀攸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虽然抢入虞翻的防守圈,却没有发起进攻,反而守得更紧,步步为营。
张、郭嘉等人在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轻声说笑,看起来心神都不错。孙策走了过去,他们停止了交谈,张对孙策说道:“将军武艺高强,你看他们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想不到公达有这样的武艺,着实难得。”孙策拍了拍手。“二位,点到即止,不必分生死吧。”
话音未落,荀攸和虞翻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向外退了一步,互相打量着,又举手行礼。
“嘿嘿嘿……”郭嘉很惋惜,颇为不满。“将军,怎么就停了,还没分胜负呢。”
“不用分胜负了。”孙策说道:“道境不相上下,技术各有千秋。深院窄巷,公达为优,宽敞庭院,仲翔占先。”
“这么说,岂不是公达胜了,这里可是宽敞庭院,利于矛而不利刀盾。”
“那只是因为虞君未尽全力。”荀攸放下刀盾,取过魏延递过去的布巾擦了擦汗,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只是刚刚激斗一场,脸色尚红,比平日多了几分生气。“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妙招,没有把握取胜,拖延下去,气力不济,必败无疑。”
他眉头轻蹙,思索片刻,转向虞翻。“虞君刚才是在借我反击之力吗?”
虞翻放声大笑。“荀君,你没有败给我,你是败给了将军。这借力之法是将军所创,我只是这两年用了些心思而已。荀君刀法纯熟,盾也用得好,只是步法未臻妙境,对付一般人固然绰绰有余,对付我难免力不从心。有空的话,一起切磋切磋。”
荀攸打量了虞翻片刻,沉思片刻,叹惜道:“虞君观我,如在九天之上,我观虞君,如临不测之渊,相去何止万里。”
“不然。”孙策说道:“你们是两个不同的类型,一个是九天之上,唯恐人不知,一个是九地之下,唯恐人知,伯仲之间,都称得上真正的士。”
张抚着胡须,轻声笑道:“将军说得对,他们都是文武双全,堪称为士,像我这样的就惭愧了。”
“人无完人,先生不武,我不文,都离第三重境界有一些距离。正因为如此,我们还要继续努力,不能固步自封。先生,我说得对吗?”
张很满意,微微颌首。“将军能这么想,着实令我惊叹。将军的文章虽然不算出色,但境界却高,这是天生悟性,希望将军能珍惜这份天赋,不要辜负了上苍的恩赐。”
“多谢先生鼓励。”孙策拱手,环顾一周。“一人不成众,独木不成林,欲成大事,离不开诸君相佐。有朝一日,我华夏之士皆如诸君,何惧四夷骚扰,何愁天下不平?”
张等人互相看了一眼,拱手施礼,齐声说道:“愿为将军效劳。”
魏延等人站在一旁,兴奋莫名。
辞别尹端,出了讲武堂,上了车,虞翻钻进孙策的马车,开门见山。“将军,蔡家父女学问不错,离真正的大家却还有一段距离,着实可惜。”
孙策见他越说越张扬,连忙打断了他,问及他的来意。虞翻的到来不在计划之中,连他都没有心理准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虞翻说明来意。他赶到荆州来主要想和蔡邕讨论一下《论衡》。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盛宪等人终于完成了《论衡》定稿,但发现了一些问题,他们拿到的书稿似乎不全。王充逝世百年,王家也没人传承他的学问,更不知道这些书稿的价值,散失严重,有一部分文字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蔡邕当年避难江东,见过《论衡》书稿,虞翻想请他回忆一下,看看还有那些遗篇。听闻他记忆力惊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说不定能提供一些帮助。
孙策听完,苦笑道:“既来求人,为何要出言不逊?”
虞翻很不理解。“这有关系吗?我又不是无中生有,只是讨论学问而已。《天下至道谈》是修行学问,没有切身体会是很难明白其中妙处的。蔡大家的训诂学问是好的,对修道却未免陌生,一知半解。以她的聪明,若能虚心向学,多方请益,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再进一步,臻于至善。”
孙策有些头疼。虞翻是聪明,但他聪明得过头了,根本不通人情世故啊。蔡琰是女子,这种学问能多方请益吗?或者说他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他只是太骄傲了,懒得在乎别人的态度。
“这件事交给我吧。”孙策说道。“你不要单独和蔡先生见面,免得节外生枝。”
虞翻倒也不反对,一口答应,将一卷书稿递了过来。“将军,这是我注的《天下至道谈》,你看看,也许有所助益。如果方便,烦请一并转交蔡大家。”
孙策接过来扫了一眼。“你对神仙术也有研究?”
“将军,天下学术皆源于易。”虞翻拍拍大腿,得意洋洋。“神仙术也不例外。”
第1582章 立都计划
孙策收起书稿,放在一旁,打量着虞翻。“我很快就要去吴县过年,这《论衡》书稿虽然重要,也不需要你亲自走一趟,你突然跑到荆州来,一定还有事。”
虞翻收起笑容,沉默片刻。“将军,江东有四郡,会稽、丹阳眼下都没有太守,由郡丞代理,吴郡太守蔡瑁不胜任,只有豫章太守杨修合格,而他的父亲杨彪安抚关东,很快就会去豫章。将军打算如何安排?”
孙策明白了虞翻的意思。江东四郡都有不同程度的问题,但吴县的问题最大,最难处理。虞翻急着赶来是担心他去襄阳时又承诺了蔡家什么。虞翻狂狷,却不是政治白痴,他清楚蔡家与他的关系,如果不能言出必践,不仅会影响整个荆州的稳定,也会影响他的声誉,动摇其他人的信心。但蔡瑁的确不适合做太守,尤其是在吴郡已经成了孙策大后方,大量文武的家属即将迁到吴县居住的情况下。
“你有什么建议?”
“我听说周公瑾之父周伯奇也来了宛城,他辞了河南尹?”
孙策眉梢轻挑,露出浅笑。“你觉得他合适?”
“周公瑾是方面大将,家眷为质是必然之事。蔡大家虽是女子,却出任南阳幼稚园祭酒,且蔡伯喈在襄阳著史,只有她这么一个独女,远离不近人情,将军仁厚,自然会将她留在南阳,能做人质的就只有周伯奇夫妇。周伯奇为官多年,治绩尚可,做吴郡太守绰绰有余。公私两便,何乐而不为?”
孙策很高兴。这正是他的计划,和虞翻不谋而合。“其他三郡呢?”
“将军坐拥四州,不必再用会稽太守的虚名,既可委任顾雍为会稽太守,安抚吴郡之心,也可另选合适人选。”
孙策听出了虞翻的言外之意。“顾雍不合适做吴郡太守?”
虞翻点点头。“吴会本一体,相互之间多有婚姻往来,利益瓜葛在所难免。顾雍谦谦君子,不肯得罪人,难免有纵容之失。此其一也。会稽依山缘海,民风剽悍,顾雍不习武事,一旦有事,难以镇服。此其二也;顾雍生性保守,不通权变,于将军所行反应迂缓,鄙郡对他多有非议。”
孙策搓了搓手指,暗自苦笑。虞翻一连说了顾雍三个理由,可见对顾雍担任会稽太守并不赞同。吴会一体,但吴会的矛盾也是由来已久,顾雍做会稽太守的确不合适。
“这个人选要我重新斟酌一下。你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言。”
“将军,我有一个建议,只是牵涉较广。”
“说来听听嘛,若是有理,就算暂时不能施行,也可作为方案之一,从长计议。”
“喏。吴郡是将军故郡,将军以吴为根基,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恕我直言,吴县并不适合立国。吴县西有太湖,东近海,地势卑下,耕地不足,即使大力发展水利,十年内也无法养活大量人口。中原有事,除非以水师出海,只能北上,殊为不便。”
孙策沉吟不语。虞翻提到了立国,这里面有两层含义:一是认定他不会与朝廷妥协,必然会走上割据的道路。二是认定他优势不足,无法在短时间内平定天下,所以要考虑长期对峙。在这样的前提下,吴县的确并不适合作为国都。后来东吴立国,虽以吴为国都,历史上孙权建国,先是接受张的建议立都建邺,也不是在吴县,就是因为吴县不具备立都的地理条件。
“那你觉得哪儿合适?”
“就江东而言,不如迁居太湖之西的阳羡,再割丹阳、会稽增补。”虞翻说着,取出一卷纸,摊在孙策面前。纸上有地图,勾画甚明明白,孙策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指指虞翻。“虞仲翔,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俗人,我高看你了。”
虞翻嘿嘿一笑。“公私两便,何乐而不为?”
孙策点点头。“你倒是诚实,那就说说看吧,在阳羡立国有什么好处。”
虞翻指着图,详加解说。阳羡在太湖之西,地势要比吴县高不少,经过这两年的水利整顿,阳羡与曲阿、毗陵之间新增大量良田,可以安置新迁入的人口,不会与旧有土著产生矛盾。由阳羡向西,有溧江直通芜湖,进入长江。向南过乌程,直抵钱唐,水陆两便。如果将会稽也划入辖区,三百里以内,可以将江东的精华尽收囊中,的确要比偏居太湖之东的吴县要强很多。
从私心来说,孙策建国江东,将会稽划入京畿,对会稽来说既有虚誉,又有实利。这一点无可厚非。兔子不吃窝边草,从古至今,但凡有点脑子的君主都知道对京畿之民施恩,谁也不想自己身边出事。吴会一体,却又互不顺眼太久,会稽人当然不能看着吴郡人尽享恩泽,自己却不能沾光。作为会稽人,虞翻又不是圣人,自然要考虑这个因素。就算他不说,其他人也会要求他向孙策建议。
如果承认虞翻对大形势的分析成立,这个方案的确值得考虑。甚至可以说,这个方案其实比立都建邺更有优势。但这毕竟是偏安之策,从来不是孙策的首选。吴县也好,阳羡也罢,都离中原太远。
可是就当前的形势而言,似乎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立都之地。两面受敌,他既要控制荆州,又要控制豫州,没有一个位置能够兼顾。勉强言之,进则以汝南最适合,退则以阳羡最稳妥。
江东的地形适合太平盛世,可以快速发展经济,却不适合乱世,防守起来实在太吃亏。
孙策反复考虑了很久,最后对虞翻说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讨论益州方略,你一起参加,到时候把这个方案一起提出来讨论,看看子纲先生他们有什么看法。”
“喏。”虞翻连声答应。他看得出来,孙策对他的建议不反感,已经倾向于接受。这件事牵涉太广,他也没指望孙策立刻答应。如果真是这样,他反倒会担心,觉得孙策未免失乎草率。
“江东秋收结束了?收成如何?”
“基本结束,郡上计的结果还没出来,我已经通知顾雍、蔡瑁、甘琰,让他们收到上计结果后不要急着公布,先送到我这儿来,统一口径。屯田是我直接负责的,从已知结果来看,今年收成不错,屯田已经实现收支平衡,明年就可以收获了。”
“这么快?”孙策又惊又喜。
虞翻难得地露出赞赏的笑容。“将军,我也没想到这么快,这要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黄大匠,木学堂制作的机械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效率数倍于前;二是袁都尉,他在水利方面上的造诣无人能及,堪称大家。有此二人,屯田、水利齐头并进,至少可以少省三分之一的时间。”
第1583章 有辱斯文
定陶城外,济水岸边。
杨彪站在路边,看着一批力将一块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冰块放进车中,下意识地吁了一口气。从冀州来到兖州,再从兖州来到豫州,越往南走,天气越热,袁权携带的冰块早就用完了,一直得不到补充,车中闷热,行驶时有风可以换气,休息时根本不能呆人。来到定陶,联系上一家冰肆,得到冰块补充,这段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曹昂陪在一旁,随时准备回答杨彪的问题。杨彪进入兖州后,他全程陪同,非常恭敬。杨彪对曹操印象很不好,对曹昂印象却不错,但他和曹昂话不多。他听袁权说过,曹昂刚刚和孙策的二妹孙尚英定了亲,很快就要迎娶成亲,而他的妹妹曹英也和孙策的三弟孙翊定了亲,他和孙策走得太近,已经不太可能支持朝廷,反而成了朝廷的麻烦。
既然曹操、曹昂父子可以各据一州,孙氏父子为什么不能?朝廷是讨伐曹昂,还是撤掉曹操?
杨彪很沮丧,一路走来,心情委顿,总打不起精神来。
“!”一个力突然摔倒在地,扛在肩上的冰块砸在地上,滑到杨彪面前。曹昂反应迅速,上前一步,用脚顶住了冰住,打量了那力一眼,上前伸手去扶。那力看了曹昂一眼,低声道谢,来到杨彪面前,拱手道:“大人,这冰……我会赔的。”
杨彪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甩了甩袖子,示意力扶去做事。力看了杨彪一眼,欲言又止,卷起袖子,重新抱起冰块,弯腰时,破旧的单衣“嗤啦”一声被挣破,露出瘦骨嶙峋的背。他连忙放下冰块,用手掩住破洞,见杨彪看过去,连连拱手致谢。
“失礼,失礼。”
杨彪有些奇怪,收回游离的心神,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力,这才注意到他实在不像一个力。年轻不大,形容消瘦,没有力们常见的强壮,眉眼之间也有着力们不多见的文弱,他举着手,袖子滑露,露出白的手臂,再加上他这致歉的姿势合乎礼节,和他身上的破烂衣衫着实不符。
“你是……读书人?”
“回禀杨公,读过几天书。”
“我们……见过?”杨彪盯着年轻力打量了片刻,越看越觉得眼熟。“你是谁家子弟?”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我见过杨公,但其时尚幼,杨公可能不认识我。”
“你究竟是谁?”
年轻人低着头,吱吱唔唔,羞愧难当。杨彪更是着急,接连追问。这时,冰肆主人奔了过来,一边向杨彪拱手致意,一边喝道:“张钧,又偷懒,你还想不想赎身了?唉哟,你怎么又把冰摔了。我就说你不要贪凉快,这活儿太重,就不是你干的,你说你……”
杨彪将冰肆主人推开。“快说,你究竟是谁?若是故人之后,我替你赎身。”
年轻人大喜,拱手道:“回禀杨公,小子张钧,汝南细阳人,先大父张元江。”
“你是张元江的孙子?”杨彪大吃一惊。“张文本是你什么人?”
“是我伯父。”
“你怎么会……”杨彪勃然大怒,转身看向曹昂。“张元江的孙子怎么会在这儿做力,你就是这么做一方牧守的,还知不知道礼待士人?你知不知道他的大父张元江是国之大臣?”
张钧与杨彪说话的时候,曹昂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将张钧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也猜到了他想干什么。面对暴怒如雄狮的杨彪,曹昂对冰肆主人说道:“他还欠多少钱?”
冰肆主人被杨彪吓着了,连连致歉。“使君要人,我把他送给你就是了,不要钱。”
“不行,你不要钱,这件事传到孙将军耳朵里,我岂不是落下恶名了。说吧,多少钱?”
“三万七千五百六十钱,零头不算了,你给三万七千吧。”
曹昂向潘璋招了招手,让他取来三万八千钱,交给冰肆主人,让他再取一套新衣给张钧换上。冰肆主人取来张钧的身籍,恭恭敬敬地交给曹昂,抹着汗,又取了一套新衣给张钧。这时,袁权和袁夫人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袁夫人不太明白,袁权却看得清楚,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曹昂将张钧的身籍交给杨彪。“杨公,现在他是你的人了。”
杨彪顺手将身籍塞给张钧,张钧千恩万谢。杨彪瞅着曹昂,眼神中有些不屑。“你不知道张元江是什么人吧?”
曹昂平静地笑笑。“杨公,我虽然孤陋寡闻,却也听家父说过一些,张元江是帝师,当年令尊杨公上书求治太平道,他曾与令尊共进退。张元江去世后,先帝念师恩,封其子张文本为蔡阳乡侯,汝阳张家虽然在汝南算不上什么大族,也算是因学显贵的典范。”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将他留下,因材授任,却看着他充任力,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曹昂转头看了眼神愤怒的张钧一眼,轻笑一声:“张钧,你为什么不把你为什么落到今天这一步对杨公说说?面对长者,你这么做不觉得失礼吗?”
张钧面红耳赤,眼神躲闪。曹昂也没有再说什么,冲着杨彪拱拱手。“杨公,他是你的了,你可以带在身边,一路上慢慢问。不过,我有个小小的建议,还望杨公斟酌。”
杨彪不屑地哼了一声。曹昂也不介意,接着说道:“像他这样的,兖州其实并不多,更多的在豫州,杨公此去,处处可见。像他这样只要花钱就能赎身还算好的,还有很多人是花钱也赎不了身的,杨公如果想救他们,那可得用点心思。”
“你……”杨彪斜睨曹昂,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不想再和曹昂多说什么。袁权走了过来,冲着曹昂使了个眼色,曹昂笑笑,退了下去。袁权拉着杨彪的手臂摇了摇。“姑父,你不要急,曹使君所言不虚,等你到了豫州就知道了。”
“豫州如果是这样折辱名臣子弟,那我就不去了。”杨彪甩开袁权的手,怒气冲冲。“张元江是和先帝帝师,与家父有同僚之谊,他的子孙受到这样的折辱,我如果不能施以援手,如何有面目见故人?”
袁权沉默片刻,轻笑一声:“也好,那姑父就不要去豫州了吧,救则力有不逮,不救又于心不安。你是打算向东去向徐州,还是打算向西回长安?给我两天时间,我为你准备一些用度。”
杨彪惊愕不已,瞪着袁权,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袁权笑了,拉着杨彪向马车走去。张钧跟了上去,袁权回头瞅了他一眼,张钧打了个寒颤,连忙收住脚步,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第1584章 死结(墨香、、、打赏加更)
“究竟怎么回事?”杨彪进了车,气呼呼地说道。有了冰,车内凉快了很多,但杨彪的心情却更加燥热,连日来的焦虑似乎一下子爆发出来,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城府和矜持。
袁权不慌不忙。“你还记得张元江过后后,他的儿子张文本被封为什么侯吧?”
杨彪摇摇头。
袁权道:“蔡阳乡侯。”
“这和张元江的孙子做力有什么关系?”
“伯符在南阳推行新政,置换世家手中的土地,蔡阳也不例外。张文本觉得受到了损失,对此很是不满,后来刘和率胡骑侵扰豫州,细阳张家就跳出来支持刘和,提供了不少粮食,但刘和很快就败退了。再后来,两军交战,张文本(张根)举家逃到了兖州,流落到此。”
杨彪闭上了嘴巴。细阳张家拥护袁绍,反对孙策新政,孙策现在成了胜利者,当然不会轻饶。张钧做力,还有机会花钱赎身,可能是因为他这一支不是大宗,只是支系。张根才是张济(张元江)的嗣子,他才是这件事的主谋,可想而知,他大概就是那种有钱也不能赎身的那一种。
“如果我想救张文本呢?”
袁权沉默了片刻。“不行,就算是天子诏书也救不了。”
杨彪霍地抬起头,盯着袁权。“天子诏书也救不了?”
“是的。袁本初矫诏,是逆臣,张文本附逆,张钧是他的从子,没有诛连,只是罚为官奴婢,发卖劳役,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如果朝廷赦免张文本,是想纵容叛逆吗?张元江是帝师,以圣人经义教导先帝,他的子弟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不忠不孝?朝廷救这样的人,是想告诉天下人什么?”
杨彪的鼻息粗重起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袁权追问道:“难道是说桀骜不驯是死罪,矫诏谋反却可以宽恕?”
杨彪愣住了,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袁权。袁权笑容滟滟,灿烂如花,但杨彪心里却一片冰凉。他知道遇到了死结。不赦免袁绍,袁谭不肯向朝廷称臣,冀州的粮赋无法入关中,朝廷也就无力与孙策抗衡,更无力西征。赦免袁绍,等于给了孙策一个借口,孙策有恃无恐,大可以立起大旗,与朝廷对峙。与这个麻烦相比,细家张家的死活微不足道。
“曹使君说得没错,逃到兖州的本来就不多,有些人已经去了冀州,被抓的毕竟是少数,绝大部分人都逃去了广陵、下邳,江海被封锁了,他们一个都逃不脱,姑父这一路去会看到累累新坟、斑斑鲜血,如果你不忍看,还是不要去豫州的好,甚至连徐州都不要去。你也看到了,兖州如此,徐州也不会逊色。”
袁权轻笑一声:“其实曹使君终究还是不够果断,他只敢抓豫州世家,不敢动兖州世家,画虎不成反类犬。若不能精进,将来只会徒劳无功。”
杨彪忍不住讽刺了一句。“阿权,你别忘了,袁家也是世家。”
“是的,袁家也是世家。”袁权吁了一口气,眼神有些复杂,多了几分狠厉。“而且袁家内讧,五十余口被杀,仲河公(袁汤)一脉只剩下数人,还分作敌我,伯阳更是周阳公(袁逢)的唯一传人,我更不能一步踏错。”袁权打量着杨彪,一字一句地说道:“姑父,不管是谁,想对伯阳不利,误他前程,我都不会答应。我没有姑母那样的忍性,我做不到向隅而泣,我会全力以赴,让想害伯阳的人向隅而泣。”
袁权起身,拜了一拜。“姑父三思。”说完,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袁夫人就站在门口,眼眶红红的,手里捏着手巾,见袁权开门出车,她竖起手指挡在唇边。袁权会意,不动声色地下了车,关上车门,让杨彪独自在车里发呆。她和袁夫人走到远处,袁夫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阿权,我不如你。”
袁权拉着袁夫人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姑母,不是你人不如我,是你运气不如我。遇到伯符之前,我也不敢想象自己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就敬畏姑父。”
袁夫人笑了。“老杨家的人都那德性,总是板着脸。”她顿了顿,又道:“偏偏我生了一个不中用的东西,德祖那竖子在家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到了汝南却被伯符整得服服贴贴,真是令人丧气。”
“等姑母见到德祖就不会这么说了。”袁权瞥了袁夫人一眼,嗔道:“年方弱冠,起家为豫章太守,就算是姑父也未必有这样的成就吧?”
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又有些遗憾。“我是真想去豫章看看,不过看你姑父这样子,我又担心他承受不住,也许……回长安对他来说更好些。”
“不会的。”袁权很有把握。“姑父是真正的大臣,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一往无前。不到豫州看一看,就算死了,他也不会甘心的。”
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这时,有骑士从远处奔来,赶到车队前,苌奴上前拦住,交谈了几句,拿着一封公文赶了过来。“夫人,将军有函来。”
袁权连忙接过。袁夫人见状,拍拍她的肩膀,神情戏谑。袁很不好意思,拆开看了一眼,公文很厚,里面有两份文书,看起来内容都不少。袁权看了一遍,顺手将其中一份递给袁夫人,说道:“姑母,你先看看这个。”
袁夫人调侃道:“这种私房话我也能看?”
袁权红着脸说道:“这可不是私房话,这是蔡邕女蔡琰蔡大家的新作。”
听说是蔡琰的新作,袁夫人不再推辞,迅速读了起来。文章的名字很简单:《士论》。
“士者,通古今,辨然否,志于道,任于事,为四民之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秉天地正气……”
袁夫人虽不以学问出名,但出身袁家,嫁入杨家,也是通晓诗书之人,一向颇为自负,可是看到蔡琰这篇《士论》,还是见猎心喜,一口气读了下去,读到痛快处,不禁大声叫好,忍不住打断了正在看家书的袁权。“阿权,你快来看,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你听,‘以性论,才分文武,或文采斐然为文士,或勇冠三军为武士。以命论,人有男女,或阳刚昂扬为男士,或温婉贤良为女士’,这说得多好?文士是士,武士也是士,男子可为士,我们女子也可为士,真是痛快。”
袁权笑道:“姑母说得太对了,男人可以做的,我们女子都可以做,比如这蔡大家就是文采斐然的女文士,我家小姑将来就是勇冠三军的女武士。”
第1585章 千古奇文
听说袁氏姑侄说得热闹,远处的曹昂、陈宫看了过来。被杨彪训斥了一通,曹昂没什么,陈宫却很生气,正在抱怨朝廷这些老臣欺善怕恶。袁绍矫诏,朝廷不敢怎么样,曹昂恭敬,杨彪却对曹昂呼来喝去。现在看到张钧受苦大发雷霆,将来等他到了豫州,看到城头示众的一颗颗人头如何说法?
看到骑士过来,他们就知道这是孙策的信使。与孙策达成盟约之后,兖州就借豫州之力恢复了部分邮驿,主要消息都由驿传承担,专门派骑士传递消息自然是比较重要的消息,他们都比较关注。现在袁权和袁夫人读得开心,谈笑风生,他们更不敢大意。
虽说是盟友,毕竟不是同心,必要的防备还是要有的。
奈何袁权只顾和袁夫人说笑,却不关注他们的心思。陈宫心里痒痒,接连给曹昂使眼色,让他过去问问。曹昂却不肯去,虽说他和袁权比较熟,毕竟隔着一层,而且袁夫人身份尊贵,他还有点怕她。
杨彪在车厢里听到,也有些奇怪,调整了情绪,重新打开车门,问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出发。袁权连忙放下家书迎了上去。“快了,快了,姑父稍坐,马上就好。”声音清脆,笑容热情,完全看不出两人刚刚针锋相对,甚至有撕破脸皮的可能。杨彪看在眼里,暗自叹惜。袁权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虽说儿时便聪慧机灵,可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让人想到有今天的从容自信。
“你们说什么呢?”杨彪看着远处的袁夫人。袁夫人捧着文章还在读,笑声朗朗。杨彪有好久没看到她笑得这么开心了。
“蔡大家的一篇文章,《士论》,待会儿也请姑父评鉴评鉴。”
“蔡伯喈又有新作了?”杨彪也有些激动。“快拿来我看。”
“不是蔡伯喈先生,是他女儿蔡琰。”
杨彪顿时没了兴趣。一个女子,就算文章写得不错,就算他是蔡邕的女儿,又能好到哪儿去。他坐回车上,闭目养神。袁权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命人加快补充冰块。过了一会儿,袁夫人走了过来,拉开车门,将文章塞给杨彪。
“夫君,你看看这篇文章,简直是千古奇文。”
“还千古奇文……”杨彪话说到了一半,见袁夫人脸色转寒,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巴,接过文章,顺手关上了车门。他可不想在大众广庭之下和袁夫人争吵,让小辈们笑话。
袁权有些担心。“姑母,那文章可只有一份,要是被姑父撕了。”
“他敢?!”袁夫人自信满满地笑了一声,又觉得袁权说的大有可能,立刻拉开车门,喝道:“你要是敢撕了,看我……”
车门大开,杨彪满面通红,一手抓着文章的一端,正准备用力扯,被袁夫人生生打断,身体僵住,只有胡须瑟瑟发抖。袁夫人一见,柳眉顿时竖了起来,伸手打了杨彪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他手中接过文稿。杨彪的嘴角抽搐着,握紧了文稿不肯松手,袁夫人怕扯坏,伸出长长的指甲,作势要掐,杨彪无奈,只能松开手。袁夫人接过皱巴巴的文稿,小心翼翼地展平,又愤愤的瞪了杨彪一眼。杨彪挤出一丝笑容,关上车门,坐定想了想,又拉开车门,探头看了一眼。
“又怎么了?”
“我下去透透气。”杨彪说道,不等袁夫人答应便下了车,快步走到远处,背着手,临济观水,左顾右盼,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袁权不解其意,袁夫人却心知肚明,忍笑道:“他被气着了,正骂人呢。”
“当真?”
“嗯,蔡伯喈与他亦师亦友,蔡琰是他晚辈,他当然不能口出恶言。可是这篇文章离经叛道,与他平生所奉大相径庭,不仅强调要调和文武,重提百家争鸣,更将女子与男子并列,他岂能不气。”袁夫人有些担心起来。“阿权,不会真把他气出什么毛病来吧?他一把年纪了,可经不起大悲大喜。你说这蔡琰也真是,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
袁权却心知肚明,孙策派人专程来送这篇文章绝不是奇文共欣赏孙策没有雅兴。她招手叫过两名侍从,让他们去照应着,别让杨彪出意外,然后从袁夫人手中接过文章,迅速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又看看远处,见杨彪还在岸边踱步,和刚才没有太大的区别,暗自松了一口气。
“姑母,以姑父之明,只怕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袁夫人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伯符的主意?”
袁权点点头。袁夫人叹息道:“他还真是步步为营,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人选也是精妙。由蔡琰来写这篇文章,简直再合适不过,换了其他人都不行。”
袁权掩唇而笑。“能得姑母这声赞,我想他一定会很得意的。”
“唉,你父亲糊涂了一辈子,最后总算干了一件聪明事。”袁夫人苦笑着,瞪了袁权一眼。“希望他没看错人,要不然,百年之后,我也饶不过他。”说完,忍不住又一声长叹。
袁权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抱着袁夫人的手臂,笑得眼儿弯弯。
冰块补充完毕,车队整装待发,袁权也不去催,静静地等着。过了大半个时辰,杨彪走了回来,脸色有些憔悴,神情却还算平静,他一声不吭地钻进马车,紧紧地关上了车门。袁权也陪着袁夫人上了车,下令出发。
曹昂跟了上来。袁权拉开车窗,将文章递给一个侍女,示意她拿给曹昂看。侍女拨马离开队伍,来到曹昂面前,递上文章,吩咐道:“我家夫人说了,这文章是刚收到的,只此一份,莫要损坏。”
曹昂大喜,连连点头答应,拨马来到陈宫车前,敲了敲门。陈宫早有准备,立刻拉开车门,曹昂直接从马背上跳上车,钻进车厢,将文章递了过去。车内凉爽,陈宫心情不错,展开文稿就读。曹昂刚刚晒了一身汗,在车里也算享受一下,松开衣领,扇了扇风。陈宫见了,一边看文章,一边将准备好的冰饮推了过去,曹昂接过来喝了一口,正自畅快,突然见陈宫脸色大变,忽然想起袁权的提醒,心知不妙,正准备劝阻,陈宫已经将文稿捏成一团,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两脚,破口大骂。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蔡伯喈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简直是我兖州士人之耻辱。”
第1586章 防不胜防
曹昂连忙上前一步,扶住陈宫。“公台歇怒,公台歇怒,这是怎么了?”
“这……这什么狗屁文章?狗屁不通!”陈宫气急败坏,又要抬起去踹,曹昂手疾,将文稿从他脚下抢走。“什么文章,能让公台兄如此大动肝火?”
“你不要看,诲淫海盗。”陈宫厉声喝道,伸手要来抢。
曹昂笑道:“我又不是孩子,还能被一篇文章毁了?”他一手推开陈宫,一手将文稿展平,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公台兄,你说刚才杨公生气,是不是和这篇文章有关?”
陈宫眨眨眼睛,连连点头。“你看,连杨公都觉得不妥……”
“杨公年过半百,你也年过半百?”曹昂调侃道。“就算你将这文章撕了,难道就能阻止文章流布?汝南有印书坊,很快就能成千上万的印出来,你来得及撕吗?”
“我就知道这印书坊包藏祸心,后患无穷!”陈宫有气无力的呻吟了一下,倒了回去,整个人都垮了。“防不胜防啊。”
曹昂更是好奇,展开文章细读,读了一半,他的脸色也变了。陈宫斜睨着他,嘴角带着冷笑。曹昂看了他一眼,接着往下看。虽然车内很凉快,他的额头还是沁出了汗珠。
“公台兄,这……”
“是不是有点后悔了?如果孙策的妹妹要做个女士,那可就有你受的了。”
曹昂欲言又止。他不像陈宫,去了浚仪就住在驿舍里,平时不怎么外出,他和很多人见过面,对孙尚英也非常了解。孙尚英不像孙尚香,除了经常外出,接人待物比较妥贴之外,倒看不出太多的异样。可是他能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出了端倪。他的妹妹曹英这几年留在平舆,每次见面都有所不同,可不正是朝着这女士的方向转变?而且是个女武士。开始他还以为是被孙翊带偏了,现在才明白,这根本就是平舆的风气所致。孙尚香的羽林卫可是赫赫有名,多少豆寇年华的女子都盼着有机会加入呢。
“公台兄,你别只担心我啊,这篇文章一出,最开心的不是百家之士,而是女子啊。你家……能例外?”
陈宫脸色微变,随即大怒,捶案大骂。“这孙策简直是罪大恶极,名教罪人。”
曹昂不像陈宫那么激动。他对名教什么的并不太在乎,曹家在经学方面没什么造诣。曹操的兴趣在兵法,虽然做过蔡邕的学生,但主要是学诗。如今他身为兖州刺史,夹在豫州和冀州之间,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生存,而不是合不合名教。
“公台兄,孙伯符这是预谋已久啊。”曹昂叠好文稿,幽幽地说道:“我们都以为他只是好色,宠信女子,放纵她们,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这是要让女子与我男子比肩啊。”
“一派胡言,阴阳有别,尊卑有序,此乃天地之理,岂能混为一谈?”陈宫一甩袖子。“江东貉子不通礼教,肆意妄为,将来必遭天谴。”
曹昂沉吟不语。陈宫见了,眉头紧皱。“怎么,你觉得他这么有做道理?使君,这可是离经叛道,后患无穷,你千万不要被眼前之利蛊惑了。”
曹昂摇摇头。“公台兄误会了,我怎么会被蛊惑。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这眼前的利害怎么办?”
陈宫一愣,没太明白曹昂的意思,我担心的是眼前利害吗?我明白担心的是长远的人心。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曹昂说的问题,也有些踌躇起来。
兖州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夹在冀州和豫州之间,发展空间有限,实力更是不足。论对世家的吸引力,曹昂不如袁谭。论对普通百姓的吸引力,曹昂不如孙策。他与孙策结盟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担心人口流失。兖州北有黄河,普通百姓不太愿意向北,可是向南太容易了,简直是防不胜防。
与孙策结盟,得到豫州的支持,他才有可能稳住兖州。孙策在豫州实行男女平等,不仅大量接收女子进入工坊做工,还接受女子进学堂求学,幼稚园就不用说了,郡学、木学堂都有女子学生,不仅解决了很多女子的生存问题,让她们有了自食其力的机会,还让她们看到了更大的天地,看到了相夫教子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即使没有这篇文章,假以时日,这种风气也会浸染兖州,兖州的女子会不会逃往豫州?没有了女子,只有男子有什么用,兖州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少,不用孙策打就垮了。
陈宫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孙策之所以容忍曹昂占据兖州,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一招?兵不血刃啊,这也太阴毒了。
陈宫看向曹昂手中的文稿,很想抢过来撕了,撕成粉末,甚至直接烧成灰烬,和着冰饮吞下去,再也不让别人看到。可是他非常清楚,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用不了几天,汝南印书坊就会印出成千上万的文稿,散向四面八方,天下皆知。半年前,这样的先例已经出现过,李儒的那篇文章在无形中摧毁了很多人对袁绍的信心,兖州当时能置身事外,没有人要求曹昂增援袁绍,和这篇文章有一定的关系。现在情况不同了,兖州也成了受害者。如果不能妥善应对,兖州将不战而败。
没几天就是重阳,再往后几个月就是新年,是百姓流动最频繁的时候,也是商人最忙碌的时候,孙策此时推出这篇文章,应该是掐好了时机,要利用新年的机会尽快将文章散布出去,形成舆论攻势。
陈宫冥思苦想,想找出一个办法来阻止这种情形的出现,但他绝望的发现,他根本找不出办法来抵抗。他痛苦的搓着脸,一次次地恶毒的咒骂。
曹昂静静地等着,看着陈宫陷入绝望和无尽的自责。他忽然有种感觉,陈宫虽然有智,年龄也不算太大,但他反应太慢,思想还守旧,简直和年过半百的杨彪差不多,根本不是孙策麾下的那些谋士对手,只靠他是不行的,还要参考其他人的意见。
“公台兄,要不,我让人把这文章抄写一份,送回昌邑,让孝先他们也看看,一起商量应对之法。”
陈宫眉头紧锁,沉吟良久,无可奈何的说道:“也……好。”
第1587章 春风化雨
辛毗踮起脚尖,延首而望。当牛车的影子出现在官道的树影之间时,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握紧拳头,用力挥了挥。
荀攸笑了,调侃道:“你至于么,即使从你护送袁伯阳离开邺城开始算,也不过将将三秋而已。”
辛毗不理他。“我儿子像不像我?”
荀攸摇摇头。“不太像,至少没有你女儿英英像。”他拽了辛毗一下,指指后脑勺。辛毗太兴奋,摇头晃脑,运作幅度有点大,冠歪了,露出后脑上的伤疤。辛毗会意,连忙将头发小心的整理好,将冠向下压一压,盖住伤疤。荀攸看着他整理好,又道:“当初被将军砍这一刀时,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没有。”辛毗很感慨。“公达,论识人,我不如你。”
荀攸笑笑。“你错了,论识人,你我都不如孙将军。”
辛毗心有同感,连连点头。
说话间,车队来到他们面前。车上的人和辛毗一样,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有的撩起车帘,有的趴在车窗上,辛宪英直接站在车门口,一看到辛毗就笑了起来,用力挥手,脆生生的叫道:“阿翁,阿翁。”
“唉”辛毗一边应着,一边提起衣摆,快步走了过去。牛车刚刚停稳,辛宪英就跃入辛毗的怀中,搂着辛毗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辛毗的眼睛也湿润了,轻拍着辛宪英的背。“不哭,不哭,英英不哭!”
辛毗的夫人韩氏下了车,将怯怯的儿子辛敞领到辛毗面前,催促道:“小官儿,这是你阿翁,快叫啊。”
辛敞躲在母亲的后面,怯生生的看着辛毗,想上前又不敢。辛毗见了,将女儿交到左臂,蹲下身子,右手抱起辛敞,用力亲了一下。“儿子,叫一声阿翁听听。”
“阿翁。”辛敞露出一丝略显紧张的笑容,叫了一声。
“唉”辛毗响亮的应着,又亲了一下,放声大笑。
韩氏眼中露出异色,一边上下打量着辛毗,一边伸手过来抱女儿。“英英,快下来,你长大了,阿翁抱不动你们两个。”
辛宪英虽然不舍,还是应了,想要挣脱辛毗的怀抱。辛毗搂着不放,满不在乎的说道:“不重不重,阿翁抱得动。英英,在邺城是不是挨饿了,怎么这么瘦?”
“不是英英瘦了,是你壮实了。”韩氏坚持要从辛毗怀中接过女儿,辛毗却抱着不放。韩氏双手挣不过他一只手,好奇心起,顺手捏了一下辛毗的胳膊,感觉到单衣下结实的肌肉,不由得嗔道:“你怎么这么大力气,像个赳赳武夫。”
“南阳牛肉好吃啊,天天吃,自然壮了。”辛毗大笑着,用力亲着辛敞。“儿子,快告诉阿翁,这些天有没有吃牛肉?”
一提到吃,辛敞立刻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就连韩氏都忍不住露出笑容。牛是大畜,官府规定无事不得宰牛,否则治罪,所以即使是殷实如辛家,平时也很少能吃到牛肉。可是进了豫州之后,牛肉就不再控制,只要舍得花钱,随时随地可以吃。进了南阳之后,牛肉不仅多,而且便宜,他们可是大快朵颐,几乎吃了接近之前几年的量。
“南阳怎么会有这么多牛?”
“南阳不仅牛多,还有好多你想不到的好东西,回头慢慢给你讲。”
“这倒也是,这一路走来,新鲜事几乎每日都有。”韩氏笑容满面,晃了晃女儿。“英英,你想对阿翁说什么的?忘了吗?”
“没忘,没忘。”辛宪英手舞足蹈,眼睛发亮。“阿翁,我想进南阳的幼稚园,我想跟着蔡大家读书,你可一定要帮我。”
“你还知道南阳幼稚园?”辛毗很意外,眉间闪过一丝异色。他在南阳这么久,对孙策提倡女子入学出仕的过程一清二楚,只是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会成为这个浪潮中的一员。一想到以后女儿每天背着小书包,和小伙伴们一起去上学,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韩氏嗔道:“听袁夫人说的,听完之后就放不下了,心心念地要赶来南阳来,师从蔡大家。夫君,听说南阳幼稚园名额难求,百不中一,不会给你添麻烦吧?如果难办,那就算了。”
辛毗回过神来,放声大笑。“怎么能算了,我女儿这么聪明,不仅要上幼稚园,师从蔡大家,而且要成为蔡大家的私淑弟子。放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辛毗放下儿子,快步走到嫂子陈氏年前问好,然后又向从婶荀氏问好。荀氏已经和荀攸说了一阵话,对南阳的一切也是倍感新鲜,脸上堆满笑容。她的儿子辛韬也拉着荀攸,叽叽喳喳地说着路上的见闻。
家人重逢,说不完的开心话,辛毗在路边设席,一家人团团而坐,互诉离情。他们在邺城倒没吃什么苦,袁绍、袁谭都很照顾他们,郭图等人也非常关心,隔三差五地来看,送来消息。只是分属敌我,又是大战,难免担心安全。从辛毗离开邺城,韩氏就没踏实过,得知辛毗受伤时更是以泪洗面。辛毗到了荆州,她也不知道辛毗能否有用武之地,直到袁权告诉她情况,又得知可以离开邺城了,她才算松了一口气。
听韩氏说完,辛毗很是感激。袁术死在曹操手上,袁绍是罪魁祸首,袁权去邺城祭拜袁绍只是个幌子,主要目的自然是和袁谭谈条件。为了赎回他的族人,孙策不知道要给袁谭多少好处。
回了城,辛毗将家人安置妥当,赶到治城,正式向孙策表示感谢,并邀请孙策饮宴,以示感谢。孙策听完,忍俊不禁,连连摆手。
“佐治,你太客气了。其实……代价没你想的那么大,袁谭基本没提任何要求,非常配合。即使有些条件,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交易,你不用为此费心。真要感谢的话,谢你自己,谢所有的同僚吧,正因为有这么多的才智之士聚集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我们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辛毗愣了片刻,躬身而拜。孙策施恩不图报,又推功于袁谭,大有君子之风。孙策不居功,他却不能不感恩。“主公,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主公体谅。”
见辛毗突然换了称呼,孙策心中一动,却不露声色,坦然受了。“说来听听。”
“家兄在益州,兄弟相残,非臣所愿,望主公开恩,允臣另择他处。”
孙策眉头微耸,打量了辛毗片刻。辛毗不是武将,不会临阵厮杀,哪里有兄弟相残的机会。他这是不想再满足于寄寓,想做一番事业了。离开周瑜既是避嫌,也是想有更大的发挥空间。有荀攸在侧,当然不如独立一部。这两个人在一起的确有些浪费,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战线比较长,防守点比较多的情况下。
“佐治有中意的目标么?”
“臣想去洛阳。”
第1588章 过目不忘老蔡邕(啊哦呀哈嘎哟嘿打赏加更)
孙策很意外。他完全没想到辛毗会想去洛阳。
洛阳的确缺人。鲁肃移镇洛阳,周异又刚刚辞了河南尹,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候,需要一个既能处理庶务又能把握大势的人协助鲁肃。对他来说,洛阳相当于前线,而且是荆州防线和豫州防线的交接点,干系重大。
按理说,辛毗满足这个条件,但孙策却担心他立功心切,破坏了他的苦心经营。况且周瑜提出益州方略,背后肯定有辛毗和荀攸的谋划,辛毗在这个时候要求换岗是对益州方略的反对,还是另有想法?
“佐治,公瑾有一个益州方略,你清楚吧?”
辛毗早有准备,坦然说道:“自然清楚。此方略是臣和公达联手谋划,本意是对益州保持进攻态势,迫使益州处于战时,造成益州紧张局势,打消朝廷退守益州的想法。臣依然支持这个方略,只是家兄在益州,他非常熟悉臣的行事方式,臣留在周将军身边襄益有限。”他顿了顿,又道:“身处嫌疑之地,不能全力以赴,亦非臣所好。”
“你担心谁怀疑你?”
辛毗笑笑。“不是每个人都有将军一般的胸怀,这是人之常情,不能强求。设身处地,换作臣,臣也会作如是想。”
孙策也笑了。辛毗说得坦然,他没必要太过虚伪。辛毗、荀攸是同乡,又有姻亲关系,他们都在周瑜的身边难免会让人猜疑,分开也好。至于是不是让他去洛阳,还要斟酌。洛阳的位置太重要了,不能有失,他需要和其他人商量一下。
“你的家人刚到,你不要急着走,先陪陪他们。马上要去襄阳,参加完士元的婚礼,我们要商量益州方略,到时候再做决定。”孙策说道:“况且你是公瑾的幕僚,我也要和他商量一下,征求他的意见。”
“喏!”辛毗躬身领命。
数日后,孙策一行乘船南下,直奔襄阳。
起程之后不久,孙策带着诸葛亮登上了蔡邕的坐船。蔡邕的从子蔡睦和阮、路粹站在舱外的飞庐上观看两岸的景色,一边的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看样子正准备赋诗。见孙策上船,三人拱手施礼。蔡睦很从容,阮、路粹却多少有些局促。
孙策也没和他们多说什么,点头致意,躬身入舱。蔡邕与周瑜正在舱中对弈,蔡琰坐在蔡邕身边,一边观看棋局,一边将剥开的橘子送到蔡邕嘴里。蔡邕眉开眼笑,每一条皱纹里都溢满幸福。见孙策进来,他开心的招招手。
“伯符,你来帮帮公瑾,他又要输了。”
孙策凑过去看了一眼,又看看周瑜。周瑜不好意思地笑了,很窘迫。他的棋艺不错,足以杀得孙策落花流水,可惜他面对的是蔡邕。蔡邕是标准的聪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棋艺足以跻身一流,周瑜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当然了,就算他能赢,他也不敢赢。
“让开。”孙策将周瑜挤到一边,坐了下来。周瑜很惊讶。孙策平时不怎么下棋,棋艺很一般,他和蔡邕对弈,岂不是自找没趣?他和蔡琰交换了一个眼神,蔡琰也很惊讶,眼神自然而然的警惕起来。
“孙将军,今天怎么有这雅兴?”
“昭姬,你这是什么话?哦,只能你们一家子雅,我就只能打打杀杀?”
“将军言重了,我可没这意思。”蔡琰掩着嘴笑了起来。
孙策也不理蔡邕的白眼,盘腿坐好,双手抚着膝盖,笑眯眯地说道:“蔡公,我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我可是有备而来,今天我们玩点新花样,如何?”
蔡邕心情大好。“行,我看看你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听说蔡公过目不忘,我一直有点不相信。”孙策指指船舱里的书。“我们今天就赌这个,我点题目,你背书,背对一篇,无一字讹误,我输你一金,若有错字,每一字扣一千钱。敢赌吗?”
蔡邕撇了撇嘴,不屑一顾,眉眼间既有老人的骄傲,又不失儿童般的纯真。“听说你欠了南阳人好几亿,我怎么忍心再赢你的钱。”
“这个不用蔡公操心。”孙策笑道:“会赚钱不算本事,会花钱才是本事。你只看到我欠他们钱,却不知道我这些都是投资,将来要成倍收回来的。你就说敢不敢赌吧。”
蔡邕转头看向蔡琰,抚着胡须,笑眯眯地说道:“昭姬,我用背书赢来的钱为我外孙备一份见面礼,你不反对吧?”
蔡琰笑道:“当然不反对,只是不能太累着,赢个三五金也就够了。”
孙策冲着诸葛亮使了个眼色。诸葛亮会意,将手里提的木盒放在案上,打开盖子,舱中顿时金光灿汕,里面是满满一盒的金饼,至少有二三十枚。孙策道:“三五金怎么够,我可是准备了三十金。若是不够,我待会儿再让人送来。”
蔡邕又从蔡琰手中叨了一瓣橘子吃下,扬扬袖子。“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公瑾,备茶,我润润嗓子,别让伯符听错了字音,赖我的账。”
周瑜忍着笑,到一旁准备茶水去了。诸葛亮走到蔡邕的书架前,随手取出一册,做好了准备。蔡邕很大气的挥挥手,让诸葛亮随便提一句,诸葛亮挑了一下,念道:“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
蔡邕立刻接了上去。“故说得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仓麋,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他字正腔园,顿挫有致,如行云流水,连一个磕巴都没有,一边背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孙策,不大功夫便将大半篇文章背完。
孙策点点头,挑起大拇指,从盒子里取出一枚金饼,摆在蔡邕的面前。蔡邕哈哈一笑,扬声道:“小子,这个太简单了,扬子云的《答客难》有几个不会背?挑一篇难一点的。”
诸葛亮欣然同意,又挑出一篇,刚念了几个字,蔡邕便接了上去,朗朗上口,一字不讹。孙策又输了一金。周瑜端过茶水来,蔡邕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意气风发,大声让诸葛亮再挑生僻一点的。诸葛亮从书架上连选几篇,都没能难住蔡邕。孙策皱了皱眉,亲自起身,走到书架前。
“孔明,你挑这些天天读的有什么用?要挑那些落了灰,一看就是多少年都没读过的文章才行。”
诸葛亮忍着笑,转身佯作从书架上挑文章,悄悄地从怀中取出一部书稿,正是虞翻带来的《论衡》校定稿中的一卷,转过身来。“蔡公,这儿有一篇,你应该很久没读了,可能有点生。‘建武三十一年,蝗直泰山郡,西过陈留、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