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不似人形王安风(1/2)
江澜吴穹和神武府汇合之后,众人口上说得再宽,终究还是有些担心遭了伏击,一路急行,就连中午时候,都没有怎么休息,只是在马背上就着水囊中凉茶吃过了干粮,一口气往西南方向走了一日光景,到夜间才投了店家住宿。
如此一连数日,已经快要入了剑南道。
只在第一日时,田志德便从费永林处将司徒彻给他的信笺重又还了回去,上面封泥完好,显然并没有人看过,司徒彻心中又愧又敬,对于这位性情谨慎的师兄却是越发敬重。
数日苦行,这一日众人终于是入了剑南道,距离仙平郡不过一两日时间,恰恰能够赶得上梁州酒会,王安风心中稍松,因为一路上都没遇上了什么危险,众人心中警惕也稍有不如。
因为此时天气越发有些燥热,先前下过了雨,积水蒸腾,几乎让人有些呼吸不过来,离得梁州也近,索性便在城中停下来,一来是稍微舒缓一下一连数日赶路急行带来的疲惫,二来,也避避暑气。
毕竟刘陵主仆二人年事已高,身上又不似离弃道吴穹那般有高明武功,刘陵还好,每日里醉酒不知晨昏,还是一样地畅快自在,那老仆却早已经叫苦不迭,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汗水一时不曾停下来过。
这江柳城只在剑南道一开头那边儿,连通江南和蜀地,颇见繁华,可王安风一行近乎百人队伍,人人几乎都是胃口抵得上寻常百姓三五人的高大汉子,对于任何一家客栈都绝算不上是可以视若无睹的鸡肋。
在大城里做生意,眼力劲儿一定要放得足够,才不至于让这般味美肥腻的肥肉从嘴边儿溜走,好一番招揽的明争暗斗,这边说有难得窖藏的美酒管够,那边暗地里说店里有江南蜀地两道的名厨,滋味绝对地道,还可多算便宜些。
刘陵嗅着酒香肚中酒虫翻滚。
王安风听得了可以多有些折扣,暗地里盘算。
最后是宫玉觉得周围人旁观眼神有些不喜,面容上仍旧清淡如玉,只是闷声不言,径直提剑走到了一处安静的小客栈里面,无视了客栈掌柜的招呼,直上了二楼坐在窗边。既不走开,也不说话,只留给众人一个清秀侧影。
王安风目瞪口呆。
林巧芙无奈,吕白萍却暗自嘀咕,这般嘈嘈杂杂吵吵闹闹的,远比不上山上清净,可总算是把师叔惹恼了。
刘陵微呆,旋即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险些连眼泪都出来了,道:
“我道还真是没了**的仙家玉虚道门真人,这不还有些小姑娘家的小脾气嘛,好好好,见着了这样子比什么美酒窖藏都来得有趣!”
“冯安小子,知道你管账的心疼银子,可多花些银子,见着了这一幕,也算是顶顶好的买卖啦!须知美人一娇羞一薄怒可都是天底下想见都见不着的美景,何况是这样的人间谪仙人?”
“值得了!”
“你还这般模样,放在那国公亲王身上,就是有一座城都给扔出去啦!”
刘陵瞪眼看他。
王安风无奈苦笑,连连讨饶道不敢如此想,却还是干脆利落婉拒了另外两家大客栈的掌柜,带人去了那边稍微显得有些小的客栈。
那客栈掌柜的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才将这许多人安顿下来,脸上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一身肥肉颤个不停。
王安风忙活完了,看到了宫玉却仍旧只是神色浅淡坐在了二楼,无奈一笑,又转身回去后厨,向那膀大腰圆的主厨借用厨房刀具。
对于厨子而言,厨刀不逊色于剑客宝剑,可没奈何王安风这一行人算是客栈数月难得一见的大主顾,更何况眼前这年轻人给足了面子,那厨子也就让在一旁,看他施为。说是帮着打下手,实际上还是心疼自己那一套才打造出来的方刀。
王安风看破却不说破,削去了几根竹筷,此地靠近江南道,水土丰美,鱼肉自然不缺,干脆利落剖肚去鳞,手法比起那自小学厨的厨子都来得娴熟,不片刻便将几条肥美清江鱼架在火上烤灼。
从容转动,暗地里以寻常武者眼中不逊色神仙手段的五品内气操控气流火焰,务必使得每一分鱼肉烤得恰到好处,不片刻便有诱人香气升起。
等片刻后烤好了一回头,就看到后厨门帘已经给人掀开来,林巧芙微眯了眼睛,挺俏鼻头微皱,竟然是闻着这鱼肉香气过来,稚嫩面容上一连行了数日的疲惫反倒给迷醉遮掩下去。
王安风忍不住轻笑出声,林巧芙回过神来,面上瞬间一片绯红,讷讷不语,王安风将盛了烤灼鱼肉的瓷盘往前面一递,不自觉便用了兄长应对姊妹的柔和语气,笑道:
“眼神就不要躲了,肚子早已经叫了,拿去吃罢,本就是给你们准备的,也给宫玉姑娘送过些过去。”
林巧芙心思灵秀,道:
“王……冯安你不过去吗?”
王安风擦了擦手,随口答道:
“我便不过去了。”
“宫玉姑娘也不是非得要开口说出来才能明白的俗人,更何况我这一个下人过去,也不合规矩。”
说着冲林巧芙暗自眨了下眼睛,笑意温醇。
林巧芙也知道他潜藏身份的缘由,经历了许多事情,也已经不像是还在青锋解山门上那样单纯,当下乖巧点了点头,捧着鱼肉转身出去了。
王安风谢过了厨子,然后洗了洗手,等到身上烟火气散去了,才重又进了客栈一楼大堂,林巧芙已经轻步奔到了宫玉旁边,低声笑语。
那清秀背影一如既往,却没有方才暗恼时候淡淡寒意。
然后背对着王安风,微微抬了抬下巴,偏过头去,不看烤鱼,任由和她关系最好的林巧芙如何笑脸也绷着不答。
王安风苦笑,叉手行礼,向好友讨饶般遥遥一拜。
或是本就不曾招恼,或者那香气直往腹中钻,太过诱人,如此几次三番,宫玉才仿佛平日一般,转过头来,抬箸去夹鱼肉,王安风林巧芙心中俱都是微微一松。
耳畔有琵琶声音清脆如珍珠落玉盘,王安风收回视线来,此时才注意到,在客栈大堂一侧,搭了个不大不小的台子,左右垂下来两道红纸,当中坐着个念过五十的说书先生,旁边小姑娘抚弄琵琶,正讲着江湖话本。
薛琴霜朝他招手,王安风走过去,靠近了才听出这讲的竟然是前些时候最热门的江湖事,琵琶声音一响,开篇便是江南道神武府重开,大侠江湖抱憾陨命。
里头对于死在丹阳郡的江湖人士,尤其是素有侠名的江东大侠曹东林报以了十二万分的同情,连带着的王安风自然变成了丑角,被那说书人说成了是身高十三尺,凶神恶煞,挥舞两把倒勾刺儿青铜狼牙棒的猛汉。
王安风听得无言以对,薛琴霜却仿佛很有兴趣,伸手打赏了些碎银子,便在靠窗的位置上笑眯眯听得,听到好处,还要如同江湖客叫一声好。
她叫好时候,不似江湖莽汉,高声嘶吼,仿佛声音越大越粗越好,而是轻轻押一口酒,然后开口,声音清澈干脆,有女子婉转,有江湖豪气。
那说书人本不得意,否则也不至于待在这般小的一处地方,寻常能有三五听众,搏得十数枚通宝酒钱已经算是了不得,更何况是如此精彩绝艳的女子,当下惊堂木一拍,说起来越发起劲儿。
薛琴霜歪头看一下王安风,嘴角噙着些歉意,柔声道:
“生气着恼了?”
王安风无奈摇头,道:“哪里会?”
“那便是最好。”
薛琴霜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嘴角歉意仿佛一时不曾出现过,转而笑吟吟看向那说书人,正气道:
“这位公子也喜欢,烦劳重开一次。”
王安风一呆。
司寇听枫远远看到了少女抬手饮酒,绣有清丽纹路的袖口垂落,遮掩唇角,只露出三根白若削葱的指尖,其余人看不真切,她这一处方向倒是恰能看到那唇角一丝偷笑。
不再似寻常人前那般落落大方,反倒多出几分灵动狡黠,司寇听枫暗自咬牙,没来由想到了前番被她捉弄的情形来。本打算下来喝一杯茶,此刻却再没了那兴致,毫不犹豫,转身即走。
听得了后面惊堂木一拍,当场便是开了嗓,扯着蜀腔道:“话说那王安风,生一张黑漆漆脸庞,高有十三丈不似人貌,声音粗哑如吞炭,哇呀呀不似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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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糖葫芦……(2/2)
江澜入了客房中后,才将脸上面纱掀开,轻轻放在了桌上,仿佛流金细砂,轻柔叠在一起。
这一层面纱不似胡人女子那般欲语还羞,对于遮掩面目没半点用处还引得人更为好奇,是当真为了隐藏真容而作。
材料中用上了天下罕见的金玉蚕丝,既轻便也能将面容遮掩,有墨家高明人物做出的面纱,还能够误人眼目,反倒让人看不出真实的面容轮廓,放在天底下也是一等一难得的江湖秘宝,不知多少出身不凡的女侠心心念念,却始终难得一见。
江澜凭窗而立,看着外面人流,这一路上,虽然言谈举止都谦谦有礼,一张面容却始终清淡,即便王安风亦是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一路上东躲西藏,此时靠近了剑南道,她这心里面才终于稍微和缓了些,不似先前般紧迫。
门外传来脚步声音,江澜心中警觉,眸子微缩,抬手将面纱重新罩在了脸上,不片刻来人在门中止住了脚步,轻轻敲门三下,缓声道:
“澜姑娘,是老夫。”
江澜听出来是吴穹的声音,心中微松,却未曾把脸上面纱去取下,先告一声罪,轻移莲步走到门前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须发皆白,一身青衫的老迈文士。
吴穹见到江澜并未因为听到了自己声音而放松警惕,微微颔首。
心胸中有千山万壑,只这一点,便比她身为一叶轩轩主的父亲江阳要更强些。
又想到那说好不成,说不好也不成的轩主,老人心绪复杂,只是轻叹声气。
江澜将吴穹迎入屋内,倒了两盏凉茶,老人喝一口茶水,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上,看向外边已经逐渐和江南道婉约建筑风格不同的街道,轻声道:
“已经到剑南道了。”
江澜点头。
老者复又道:“一路上总也麻烦薛小姑娘他们也不好,既然到了剑南道,也差不多该和他们分开啦,咱们一叶轩的事情,说到底还是江湖中事情,得要我们自己来解决。”
“老夫已经给紫霄山庄的故友写信传讯,等到了时候,他们自然会帮衬一二,说不上帮着回到一叶轩去,但是最起码能够户护住澜姑娘你安危,到时候该报的仇怨,该还的人情,老头子自然会一个一个还回去。”
“紫霄山庄……”
江澜眸中神色微凝。
天下七宗共同位列江湖这座高峰的山顶上,自然不会如常人所想那般和和美美,彼此中争斗恩怨,往往不可为外人所知,激烈处却远比那些江湖武夫拼杀来得凶险许多。
譬如坐拥天下剑道魁首足有百年之久的天山剑派,便素来和一叶轩不合,而天龙院则端坐于西北,日日看那铁索横江的浩大气象,不和江湖中各家各派来往。
剑南道蜀地中,紫霄山庄如虎盘踞,南望一叶轩,北处却是道门龙虎祖庭,自然和这两大势力有所来往,门中子弟多有结伴出游,游侠天下,更是不乏长老互为生死之交的江湖美谈。
譬如一叶轩轩主江阳年少时候便曾和如今的紫霄山庄持剑长老袁守月把臂同游,在外游历五年间,做过双剑踏山破寨,对月豪饮的壮举,也做过打不过坐在地上与人对骂的荒唐事情。
感情之深,不逊色于亲生兄弟。
将江阳独女托付给他,吴穹自然再放心不过。
若论及安全,天下间江湖七宗的宗门腹地,怕是只比皇宫大内稍显逊色,何况袁守月独子袁紫霞年少有为,年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入了剑榜副榜前五,和轩辕家第七子所练王道剑并列。
他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托孤’的意味,要替这视为自家孙女的江澜寻得一个上好归宿,自己无牵无挂之后,再出江湖,放手施为一番。
江澜心思灵动,曾被盛赞心中一颗能有七窍玲珑,闻言只是眸光低垂,却未曾显露出太多的异样。
两人复又交谈片刻时间,大多时候都是吴穹在说,江澜安静听着,年纪老迈,临到分别时候话多起来是常态,这可不分是寻常桑农人家还是江湖上武者名士,舔犊情深上并无什么二致。
一袭密谈,喝干了一壶雏菊凉茶,吴穹站起身来告辞,江澜送走吴穹之后,踱步行至窗前,怔然出神。
路上人来人往,有穿劲装的武者,有宽袍广袖的文士,亦有诸多讨生活的摊贩。
顽童不惧炎热,欢笑奔走玩闹。
玩耍起来不顾母亲姊姊的叫喊,却在扛着稻草人的小贩前面停下,那小贩年有三十多岁,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稻草依凭长有一人高的木棍扎成了粗糙的人样,上面扎满了红彤彤的果子。
这个时候没有山楂,便用了未熟透的红沙果,没有霜冻,便拿了糖浆浇上,依旧诱人,惹得那些孩子们心甘情愿掏出攒了许久的大秦通宝,换得了一串糖葫芦。
红彤彤仿佛火焰。
映入江澜眼底,曾被江南道名士盛赞为心胸中有千山万壑,不似寻常女儿家的女子,终究如同有清风过境,吹动那池里青莲,撩拨出了细碎涟漪。
贝齿轻咬红唇,低声道:
“骗子……”
一帮顽童都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就是给家里大姐扯着耳朵拽走也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等到这些孩子作鸟兽散去,那稻草人上面的糖葫芦少说也去了有三分之一。
那模样懒散的大汉约莫是觉得天气太热,左右又看不到了会来买他货物的孩子,再这样下去,才浇上去的糖浆指不定要给化开,当下直接扛着了那糖葫芦,往街道外面走去,然后在街尾处凉茶铺子上坐下。
手中那稻草人模样的木棍放下,靠在桌子旁边。
茶铺子伙计熟门熟路,上前送了一壶凉茶并两碟子才切的瓜果,这瓜用绳索捆缚了,悬在古井里面,临到要吃了才取出来,连最里面都侵染了悠悠冷气,切瓜时候清脆有声,凉意袭人。
大汉袒露开胸脯,一连吃了三块,才酣畅淋漓道一声爽快,这桌上还坐着一名花甲老人,大热天气穿一身看着就热的长衫,模样清隽,一双卧蚕眉,只是眼睛下面眼袋有些厚重,给平添了几分阴翳。
伸出骨节消瘦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茶盏,淡淡道:
“那位澜姑娘住下了?”
大汉吃过了瓜,喝了凉茶,靠在椅上懒洋洋眯着眼睛,道:“住下了,只不过因为其中一名女子缘故,倒是没有住在了咱们打过招呼的两间客栈,否则还要更方便些。”
老者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难听,道:
“也足够了。”
“虽然说咱们和夏侯轩这位痨病鬼一样的少爷互相看不对眼,但是这位少爷的眼光是确实毒辣,一早便让咱们守在这里,这次得了好处,咱们二公子却要好好感谢一下那病鬼。”
大汉皱眉道:“不过,据说这位夏侯公子曾经和那澜姑娘有些情愫在的,而今竟然会和我们联手……”
老者嘿然冷笑,双手摸索着瓷杯边缘,顿了顿,道:
“上位者父子手足相残的事情也不曾少见,不过一介女子,夏侯轩病弱,却能够牢牢占据了夏侯家年轻一代的风头,心思若不毒辣,如何能成?”
“也就是武道无望,终身不能进宗师,用不得夏侯家那一张龙渊古琴,否则也不会低下头来和咱们二公子联手,但是审时度势,不惜对老情人下手,却也是果断,若非是天生体虚,动辄咳血,当称得上是令人心折的枭雄风姿。”
大汉闻言颇为赞同,微微颔首。
这凉茶铺子里有些许客人,却无一人对两人交谈显露出些许异样,腰间都佩了个包囊,一把刃长在大秦斩刀之上的腰刀,安静饮茶,不言不语。
…………………………
兴许是因为罕见遇着了大生意,客栈那位很有些肥膘的掌柜的几乎费劲了浑身解数,想要将这一帮大主顾伺候得舒舒服服,甚至豁下脸面来,好说歹说,去附近一家相熟客栈里请来了当家大厨。
蜀地菜色和江南道不同,多以麻辣为主,这位大厨尤擅吃兔,膀大腰圆,带了七八名帮厨浩浩荡荡赶来了客栈,教吃了十多日江南菜的众人好好换了换口味。
尤其王安风出身忘仙郡,而神武府大多都是扶风附近武者,本就吃不惯江南道清淡偏甜的味道,蜀菜麻辣舒爽,更合他们口味。
那大厨带了些手撕兔肉,装了盘子碟子给众人都上了,正要吃时,王安风筷子突然停下,旁边田志德微微一怔,看向王安风。
王安风微笑问道:
“田大侠你可听得了外面有什么声音?”
田志德凝神去听,却只听到了一片安静,有些茫然摇头,道:“什么都没有……”
王安风轻声道:
“是,什么都没有。”
“可这城里差不多家家养狗,行人往来,前一刻还听得了犬吠声音不绝,怎得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田志德,费永林三人神色大变,铮然之音不绝于耳,吴穹扔下筷子,提气起身,修养了十数日气机已复,拂袖击出。
浑厚气劲仿佛龙咆,瞬间撞出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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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夜色凉如水(1/2)(三千字)
吴穹在未曾跌坠境界之前,是当真一抬手就能够摸到宗师天门的拔尖儿武者,天地下习武者众多,何止百万巨,能到这一步的屈指可数。此时虽然跌坠五品,根基之厚,尤不是其余武夫所能企及。
这一拂袖猝然而发,将胸中一口浩然气催发到极致,刚猛尤在其次,浩大之处,几乎比得上四品高手倾力而为,烟尘滚滚如一条长龙,撞破了那客栈大门。
门外一大汉袒露胸膛,沉腰坐马,只如最寻常武夫那般一拳捣出,却有了别开生面的浩大气象,硬碰硬和吴穹一拂袖相抗,竟然不退半步,一身不肯好好穿着的衣服舞动,猎猎作响。
深吸口气,站起身来,缓缓道:“好一口浩然气,果然是尽数得了儒家真传,不愧是当年曾经江边斩蛟的吴穹前辈,晚辈佩服。”
口中说着佩服,面上神色却不甚在意,一字一寸站起身来,脚下地面陡然崩裂,竟然是将方才那一道浩然气劲全部引导入了地面当中,自身未曾承受多少。
而以其雄壮体魄来说,就算是吃下了三五成浩然气劲,也只是一口吐纳的功夫便能够缓过劲来。
以力搏杀的江湖莽夫,和三教出身的武者终究不同。
这一下登时便有了教人心里面捉摸不定的高手风度,令众人心中不由多出一丝压抑和阴影,出身天下第一庄的司寇听枫一双眸子微敛,突然开口淡淡道:
“魏锦平,年四十三,出身边塞斗魁城。”
“少年时学得一身胡人扑跌手段,之后辗转中原数年,习得了一门内外同修的武道典籍和一门拳法,将先前所学扑跌手法融会贯通,去芜存菁,创出散手一十七,借以收敛一身气机,迈入五品。”
“三年前归于夏侯一脉,为上等客卿。”
林巧芙看了那大汉一眼,轻声补充道:
“学会的应该是三十年前那位西蜀力士的踏地龙法门,表面看上去只是横练外功,力大无比,实际上最最厉害的是一口真气绵长,不比道门火里栽金莲的长生道法差的。”
魏锦平胸怀豪气而来,这一次凭借了公子名头,换得了江湖人处理江湖事的时间,城中官员不来干涉,可没曾想还没有动手,自家老底便被抖搂了个干干净净,憋闷得险些张嘴咳出一口血来。
一张总也懒散的脸上登时便像开了个杂染铺子,变幻不定。
武者对敌,若是连自家看家本事都给说了出来,无形间便去了三分气势和胜机,心中便有退意,可是这是他入夏侯家以来,所接到的第一等大事情。
若要如同计划那般,最后有机会触碰到夏侯家神兵,便需得要打入内部,博得信任,这可不是说陪着二公子抢些秀气女子,或是找找哪一位纨绔晦气就能够做到。
想及堂主落子江南,和那未曾展开的千万里江河布局。
魏锦平一咬牙,突然昂首大声笑道:
“看不出这里面除去了吴穹老先生,还算是卧虎藏龙,有这么两个生得可人又见识广博的美人儿,倒是不差,照理说自家老底给人说干净,本该就此退去,可功夫总也要从手上比过的。”
“魏锦平请教了!”
言罢双臂展开低垂,仿佛活动筋骨的蛮横暴熊,慢步朝里走来,每一步都深深下陷进地里,气机升腾,堵在了门口就仿佛堵住了那一片天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五品境界,货真价实,没有半点水分,是一步一个脚印攀登上来,每一境恨不得死死压制修为,多停留些时间,将根基压得结实些,再结实些,和王安风曾经面对过的名剑高手截然不同。
王安风神色已经微变,低声道:
“果真……是夏侯家人?”
薛琴霜面上没了惯有的浅笑,扫眉道:
“确实。”
而那边吴穹咀嚼两句夏侯,已经是勃然大怒,道:“夏侯家?!难不成又是夏侯轩那人?!先前澜丫头已经明言拒绝了他,难不成想要以武力强逼,做趁火打劫的勾当?!”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夏侯家也是江湖名门世家,竟然做出这等腌事情!”
魏锦平已经走近那老者十步之内,闻言长笑一声,道:
“若非江南道江湖中鬼谋之称的轩公子计策,我等又如何能够做着瓮中捉鳖的大好事情?”
“一叶轩大乱势微,当代轩主独女,这可是奇货可居的大好买卖,趁火打劫便趁火打劫了。若是君子,只有吃亏的份儿,哪有这般大好便宜可占?”
言罢紧走两步,不给吴穹借气天地的机会,双拳抬起,如敲战鼓,朝着白发文士敲砸过去,其势高耸厚重,搅动得周边桌椅一片溃烂,其余武者止不住踉跄后退。
吴穹虽然境界高超,但是身上书生气多过了江湖气,一时间没能以自身一口浩然气引动天地发不平,只得纯粹以自身体魄内力和魏锦平相对。
可他已经年迈,本就旧伤未愈,又是儒家出身,硬碰硬如何能是魏锦平这般厮杀武夫的对手,不片刻面容已经略有涨红,只勉强维持住不退不败之局,却决计再撑不得多久时间。
王安风皱眉,正待出手,司寇听枫已饮尽了杯中清茶,起身踏前一步,袖袍微拂,烛光金红,沾染了几分柔和,却转瞬炸裂,化为满腔凌厉。
女子手腕上棱形墨家机关变化,寸寸开裂延长,化作了一条紫色机关鞭锁,仿若丛中巨蟒,数次交锋之后,将方才气势雄浑的魏锦平打得数次退后,随后只一抖手,便将他手腕纠缠住。
但听得咔嚓脆响,后者面色霎时间大变,脊背肌肉如同大蟒颤动,手臂上劲气震荡,有风雷声,将那鞭锁强行震开,旋即便猛地暴退出去,一只仿佛精钢的手臂上满是凌厉劲气撕扯出的血痕,最深一处,几可见骨。
司寇听枫虽然在薛琴霜处处处吃瘪,却被天下第一庄中宗师看好,认为十年后江湖必然有其一席之地,只一交锋,能够在江湖中闯荡出赫赫名声的大汉便吃了一个不小的亏,血流不止。
司寇听枫一扬手,那深紫色鞭锁机关便如同蟒蛇般纠缠盘旋,在其一旁起伏,并不回头,只淡淡道:
“晚辈出身天下第一庄。”
一叶轩轩主江阳年少时候曾经受过天下第一庄庄主指点,之后即便已经江湖成名,依旧对其执半师之礼,在江南道上,已经是一桩人尽皆知的美谈。
吴穹恍然,旋即心中升起焦急之意,他读书读出了气节风骨,耳目敏锐,远甚常人,听得了上面江澜客房中异动,因为一楼中有司寇听枫出手,便再顾不得俗世礼节。
当下一拱手,腾身而起,一拂袖将二楼地板砸了个粉碎,胸中气机不散,扶摇直上,转眼已径直跃上楼来。
放眼四顾一周,房中江澜已经持剑退守在了房间一侧,嘴角一丝鲜血,显然方才已经受伤,而屋中除去了一名面目清隽,气质却阴翳的老者之外,尚且还有数名面带狰狞鬼面的武者,手持机弩。
吴穹认得这是江南夏侯家家中暗卫。
江南道夏侯家以音律入武功,在士林江湖中皆有极高地位,家族中暗卫挑选族中旁支中根骨天赋过于常人者,自小以药物助其锻体,习练高明武功,十八年乃成,境界高低不同,搏杀之能却都远超同辈。
除去了那些家族中位高权重之辈,寻常人等不得调用,如此吴穹便更加笃定了方才魏锦平所说的话,眼角余光一撇,看到了江澜一双清丽眸子隐隐有些不敢置信。
少女面色越白,嘴角一丝鲜血便是显得越发艳丽,老者心中一痛,旋即升起来许多怒火,不等对面阴翳老者沉吟着开口,也不管什么江湖上规矩,上前两步,抬手便是气机运转如雷霆的杀招。
对面阴翳老者心中暗骂这老头儿不讲江湖规矩,当下本能以双臂交叉拦在前面,却仍未能挡得住这蔚然大观的浩大气象,他体魄本就逊色于魏锦平,硬接了这书生一袖,险些便咳出血来。
当下心中暗骂一声魏锦平,怎得将这老家伙放上来了,一边顺势后退,以肩膀为锋,撞破了窗台,翻身落在街道上,借以平复了胸膛中沸腾气血。
此时他两人借着二公子一封手信,已经和官府打过招呼,此地虽然不是在江南道中,但是四大世家的名头依旧好使,只要不误伤百姓,城中官员乐得卖夏侯家一个面子,指不定十多年后,便是一个救命的交情。
因此这客栈方圆一里内行人都被把守的铁卒给拉到店铺中躲避,街道空旷无人,武者杀机盈沸,那些家养的牲畜明锐处远超常人,此时早已经缩紧了身子瑟瑟发抖,半点声响发不出来。
一时间唯独有月色清冷,落在前两日被冲刷得干净的青石板上,如同被水侵染而过,散着一片幽幽寒意。
武者杀机,瞬间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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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唯独我可以……(2/2)(三千一)
魏锦平擅长拳脚硬功,地方狭窄恰好发挥,虽然说墙壁建筑也经不住他几拳几脚,但是若能够让对面那些所谓正道人士投鼠忌器,发挥不开,哪怕只一丝效果,也已经足够。
此时虽然一时不察,落了下风,其心胸中战意却不见消减,怒喝声中,拳脚覆盖罡气,奔腾若雷,突然听得了身后大响,却是吴穹直接自天而落,杀向跌落地上的阴翳老者。
万物不平则鸣。
吴穹激怒,儒家浩然气施展开来,引得方圆天象滚滚变化,每一击都裹挟了厚重劲气,仿佛滔滔大江长河,不见断绝,纵然对面也是成名许久的五品高手,在这般蛮横攻势之下,也有些举步维艰,只能勉强支撑。
身后三名夏侯家暗卫,彼此结阵,和其联手。
魏锦平凭借气机变化,感觉到那边战况,他本不是心胸开阔之辈,此刻更是心中暗恨。
本来打算由他先发制人,牵制住没能够发挥全盛实力的吴穹,那阴翳老者虽然多不如他,也是实打实的中三品武人,擒下不以武功见长的江澜并非什么难事。
三名夏侯家暗卫中,有一人是夏侯轩贴身近卫,不止一次见过江澜,有他在,也可以防备着江澜其余的手段。
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恰在此时,那鞭锁直接砸下,魏锦平双臂交叉挡在了身前,五指微张,便打算将这鞭子直接抓在手中,未曾想鞭锁灵活绕过,狠狠抽在他脊背上,身上衣服支离破碎,被撕扯出了一条粗大血痕,触目惊心。
司寇听枫看似是江南中秀丽女子,气力却不小,一鞭将魏锦平抽击得超前踉跄两步。
身上刺痛和血腥味道反倒激发了他血脉中悍勇,稳住身形,抬手将身上破碎衣衫撕去,露出满是伤疤的雄壮身躯,一声虎吼,便向司寇听枫冲去,竟是打算拼着受些伤势,也要欺近身去。
与此同时,楼顶上突然一人无声无息坠下,直扑向薛琴霜,手中匕首灵蛇一般,朝着少女修长脖颈处撕扯过去,一出手便是杀招。
薛琴霜仿佛无意往前走了一步,恰好避开这一招。
抬手曲肘,裹挟风雷劲气,朝着来人面目上凿去,这一下若是砸中了,寻常六品武者都要当场重伤,那人却能在半空中连连变换身形,匕首拦架,落地之后,轻轻踏前,转瞬失去了身影。
如一只肥猪般缩在桌子底下的客栈掌柜目瞪口呆。
他眼力劲儿不差,方才看去,那出手的人可不就是这条街道尾巴那边老刘凉茶铺子里头的店小二,这小子是他看着长大的,素来老实不和人争斗,还因着这性子受了些欺负。
怎得会有这么恐怖的身法武功?!
转瞬铮然爆鸣声音炸起,与此同时,还有丝丝星火炸开。
薛琴霜抬手,只以袖口下护腕便将那匕首拦住。
那青年模样的店小二这才显出身形来,可转瞬之间,便又淡淡消失不见,诸多武者手中持拿兵器,却根本看不到敌人。
离弃道饮一口酒,眼神瞥向右侧。
王安风双眸低垂,神韵暗藏。
下一刻,那人果然自右侧发动了攻击,速度之快,王安风几乎都有些跟不上反应,其余武者双眼中更是什么都看不到,肉眼所见,只有一道道火星不断在这客栈炸开。
田志德看着从容不迫的薛琴霜,浑身战栗,目瞪口呆。
先前有司寇听枫挡下了出手的魏锦平,已经让他的心里面大为震动,此时看薛琴霜气度,分明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看向了旁边王安风。
难不成……
转过脸来,才发现王安风显然是有些惊惧,连连跌退,这才放下心来,得了凡人应有的安慰,否则几人里面随便抓出一个来就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他觉得自己怕是要当场昏厥过去。
他大半心神在薛琴霜那一处不见人影却惊心动魄的厮杀上,未曾看到王安风踉跄两步,竟然直接撞向了难以靠近司寇听枫半步的魏锦平。
后者以自创散手十七势入了五品境界,拳脚能通神明,对于咫尺之内的感知甚至于在四品武者之上。
瞬间察觉到王安风靠近,他久经战阵,经验丰富几成本能,当下决定要以这个不长眼撞上来的仆役作为掩护杀向前去,好叫司寇听枫投鼠忌器。
右手一张,便罩向那仆役周身大穴,却未曾想到,此人似是心中惊惧之下,腿脚发软,一个跌扑,反倒是靠在了自己手臂上,没承受几分力道。
魏锦平皱眉,正待收手一招将其抓在手中,手腕处却陡然一痛,低头看到那似乎是个寻常仆役的男子身子看似慌乱无措,腿脚发软,实则却如同猛虎盘踞,凝重如山,右手搭在了一侧,左手手掌扣在自己脉搏上。
魏锦平又惊又怒。
旋即看到那少年冲他微笑,面容憨厚,一双眸子却清澈,下一刻,刚猛雄浑的纯阳内力从右手手腕处脉门生生逆势撞入他经脉中,分化十六股,瞬间将他一条臂膀上经脉阻断。
然后借助他本能挥臂的力道,踉跄后退,一下坐倒在地,满脸的憨厚。
魏锦平后退一步,踩碎一块砖石,整条右臂颤抖不停。
低头看去,经脉扭曲,仿佛一条条黑蛇盘踞,占据了大半臂膀,狰狞可怖,暗自咬牙,识得这是医家杀人截脉的功夫,若是自己警惕些,以罡气覆体便不会着了道。
可没曾想这个气机寻常的憨厚仆役竟然也有这样一身惊人艺业,此事这条臂膀经脉给尽数以内气截断,除非有医家高人出手,否则没有三五月时间休想要痊愈。
纵然是痊愈之后,恐怕也会留下暗伤,一身刚猛外功,至多发挥出七八成手段,想要如全盛时那般,却已经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了。
当下心中狂怒如潮,外面传来同伴闷哼声音,显然那阴翳老者在面对着被激怒的吴穹处于绝对下风,心中再如何恨不得杀人泄愤,却也知道自己若不寻一条退路,此时恐怕就得死在这里了。
当下以戒备姿态站立,双眼则暗自打量着此时局势,眼前那仆役看不清根底,自家手臂还颤痛不绝,提醒着魏锦平此人危险,而且这仆役和司寇听枫站着极近,强攻任意一人,都难免被围攻的下场。
视线不自觉瞥向了薛琴霜方向,此时其应对那手持匕首的青年已经不复先前那般从容,若是合两人之力将其重创,吸引注意,然后并肩冲出,还有活命的机会。
心念转动,不过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魏锦平江湖厮杀二十年,若是缺了决断,早已经不知倒在哪一处险境当中,暴吼出声,面容瞬间涨红,仿佛点燃了一盏油灯,浑身气血燃烧,强催气机暴起,向上攀登了一步境界,短暂到了四品小宗师之境。
踏前一步,身形先是朝着司寇听枫处狂奔,气势猛烈,后者下意识后退,避其锋芒,不愿意和他硬拼,借着这个短暂机会,魏锦平猛地逆折方向,掠向薛琴霜那边,沿路武者都被撞开,跌落地上,哪怕只是擦过,也少不得筋骨摧折的下场。
口中怒吼一声,右手张开,趁着薛琴霜避开匕首,气机盛极转衰而未曾回升的瞬间,朝着少女白皙脖颈处抓去,五指粗如萝卜,自然激荡起了不逊名剑刀锋的罡气,口中大声道:
“你我合手,杀出去!”
王安风瞳孔收缩,背在后背的右手手指并起,却不再是先前出手时候所用的铜钱暗器,一身浩大气机瞬间激荡数百周天,引动雷霆,凝聚一剑剑罡送兵解。
薛琴霜皱眉,她心神都在那身法奇快的青年身上,又未曾想到魏锦平会果决至此,贸然之下,只得运气气机凝聚垒壁,准备硬抗下这定然会令几身气血翻腾,至少轻伤的一招。
却在此时,先前刺杀薛琴霜,剑剑凶悍无情的青年飘身而过,右手中匕首收回,左手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柄灰扑扑短剑,说是短剑,也只是比起匕首稍长。
短剑瞬间刺出,激荡流光。
一念起落为生灭。
这一剑凌厉迅捷,更在生灭念起落之前。
锋芒从魏锦平的眼眶中斜着刺入,剑芒搅动,不惜借助秘法燃烧气血以催化成气机,短暂登上四品小宗师这一空中楼阁的边塞高手魏锦平,半句话没能说出,便被断绝了生息,重重跌倒在地。
那青年现身出来,拔出短剑,似乎极为嫌恶这剑上血痕,垂手在魏锦平身上擦过,即便恼怒,也有许多文静秀气,抿嘴笑眯眯用着一口软糯江南道口音骂道:
“你算是个甚么东西,也敢来杀?”
“能够杀得她的,天下间只有我。”
抬起头来,脸上面容变化,原本那青年模样,成了个年岁只和王安风相仿的十七八少年,然后微笑道:
“对不对……”
“阿姐。”
“你违逆祖训,离开祖地,又贸然插手江南道江湖,结仇许多,按着我家族祖训,杀你取剑者可取而代之。”
“姐姐一向都让着弟弟,这最后一次可能成全弟弟?”
“往后我啊,心里一定念着姐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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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百川入海,终归北冥(1/2)
一句话说出,其中满是严酷血腥,震得诸人心神变化。
江湖大派宗门都极为忌惮弟子学成之后,带着一身惊人技艺叛逃,或者说仗着习成了武艺,就不听从师长教诲,各有严苛规矩伺候。
纵然是高高在上如七大宗门,四大世家,也有专门应对着这些弟子的法子和长老,是为执法长老戒律院,位高权重只在掌门之下。
盘踞西北,俯瞰江湖的天龙院,山门立在铁索横江之上,有半人高石阶一百单八级,门中弟子手持碗口粗金丝木棍,分立两旁,叛门弟子要从山上走到山下,便可以既往不咎。
但是台阶难行,每走一级便要承受棍棒之痛,天龙院弟子又都是膂力豪勇之辈,气力浑厚。往往不等那些弟子走下山来,便已经被生生敲废了一身气机,所学武功尽数如同一江春水东流,就算想要重修,也因为筋脉淤伤,事倍功半,终其一生,难得重新回到原本境界。
而如天龙院这般,只这样废去武功,不伤性命,已经被称为严酷,江湖门派大多是用其他手段废去一身所学,然后在山上幽禁,而从这人口中所言,竟然是要让血亲相杀?!
众皆骇然。
司寇听枫微微皱眉,这才明白薛琴霜当时轻描淡写和自己离开祖地背后,究竟是背负了多大的代价。
王安风知道薛琴霜出身,刺客世家,自然严苛,却未曾想到会严苛至此。
先前那少年一出手便速杀一名暂时踏上四品境的武夫,虽然是占了以有心算无心的便宜,却也不能小觑,此时王安风已经顾不得其他,稍微踏前一步,一口真气入腹,脊背如同潜龙起陆,一寸一寸挺直,右手并指成剑,斜指地面。
一身气机不再伪装,奔腾若雷,一吸三百转,吐气上昆仑。却尚未彻底爆发,如同剑在鞘中,欲出将出却未出之时,便是剑意最为凌厉之时。
我有一剑,可送兵解。
这等精深微妙的气机牵扯,似田志德等寻常下三品武夫根本难以察觉,但是但凡是踏足了六品境界,或者天生五感超常者,愚钝者,异于常人者,都在同时感受面上有若剑锋劈斩,刺痛不止,却又不知缘由,心中惊怖。
那少年转过头来,看向王安风,他五官和薛琴霜有五分相似,对于一介男子而言,委实过于秀美了些,只一双眸子不似薛琴霜那般剔透的褐色,而是如同墨染一般的纯黑。
他对着王安风,嘴唇无声开合,面目似乎欢快,眸子里却晕染开淡淡的赤红,像是千里大漠,一轮落日,令人心悸。
薛琴霜手中出现了一柄短剑,眉眼细微处似乎凌厉了些。
那少年脖颈上汗毛炸起,却仍从容,先是冲王安风微微一笑,才不敢怠慢,身形急转而走,被薛琴霜手中短剑流光斩过,却只是留下了一片衣袖,再去看时,已经不见了那人身影。
薛琴霜平静站立,手中短剑重又收回,配在腰间。
鬓角一丝青丝垂落。
王安风头皮炸开,心脏几乎是本能加速,险些现出如来十力,不动明王的金刚功体来,由不得他不如此,方才那少年一瞬间出手姿态,只论瞬间爆发,竟然已经是凌驾于空中楼阁的四品境之上。
心下观之,哪怕距离抬手推开天门的绝世境界,也只一线之差,观其年纪不过十七八,竟然已经能够踏入宗师,即便以王安风心性,仍旧感受到了一丝震动。
天下竟然有如此天赋者?!
可旋即便想到了薛琴霜曾说先前离开前往秘地,脑海中没来由想到了当年在青锋解藏书阁中所见到的一桩秘卷。
天下间有蓄势养气的妙法,便如所谓道门洞天福地,若能有地理一脉大家出手,依凭着洞天福地中天象地气,武者归墟于这种密地当中,虽然说生死轮转不可挽回,但是一身气机却能够长留人间。
武者在下三品中,或者练气,或者锻体,各有各的门路和手段,也各有天赋不同,或者一日打坐百日之功,或者只能日夜苦修才能换得些许进益。
可是一朝推开龙门,迈入中三品之后,就像是游人踏上山峰,无论走得辛苦,出一身汗;还是闲散随意,一边赏景一边晃晃悠悠就走了上来,至此都别无二致,得以放开眼界,一览千万里辽阔山河,开始养胸腹中气机。
若是在这种存留了前人气机的密地中修持,资质超绝者就能够以他山之石攻玉,步步踏天梯,于最看悟性的中三品境界中一骑绝尘,节省下极可观的时间。
而天赋寻常者,也能够凭借一脉相承的内功心法,借以移花接木,长鲸吞海的高明手法,如同百川入海,归于北冥,反向吸纳先辈气机入体,借以快速攀升境界。
编撰那份秘典的是一位三百年前天资卓绝的前辈高人,十九岁便直入四品,二十三岁一日醉酒后开天门,旋即仗剑行走天下,记录下自己所见所观,一生编撰《地脉》,《人情》,《金玉》,《武录》十三章,洋洋洒洒数十万字。
这一秘地传承的法子,便记录在了《地脉》这一章当中。
在最后那位前辈喟叹,若非是气机停留和吸纳都会消耗许多,再加上宗师除去气机之外,还有诸多领悟和机缘巧合,否则若真能滴水不漏吸纳宗师一身滔天气机,那代代相传,皆有宗师坐镇的家族该是何等煊赫气焰。
而代代苦修累积,直至十代,百代,能否无视了那一重重关隘,单纯凭借雄浑气机,以力证道,一窥那云遮雾绕的陆地神仙境界?
只是可惜这法子绝无可能,那位前辈深以为憾,觉得想要能做到,除非要和那同陆地神仙境界一比还显得琢磨不定的转世之说联系起来,若是一代代转世,便可以一次次最大程度吸纳上一世修为气机,如此累叠。
那位前辈对此极有兴趣,曾以棋局演化阵法计算了气机境界,以每次继承七八成气机算,约莫要一连十世转世,代代都有三教圣人般的境界不跌。
方才有望纯粹凭借一身浩大无穷的气机,纯粹无碍的念头,借势冲破了最后的关隘,成就能与千三百年前儒家老夫子,骑牛西出函谷的道家祖师类似的陆地神仙境界。
只是这样的法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委实太过艰难,就连那位前辈都觉得可笑,除非有人有法子在那位宗师每一次转世时就找到,仔细看顾,引上正途,才有可能做到。
可天下之大,习武者百万之巨不足以当之,食粟之民亿万,这种事情的难度已经丝毫不逊色于大海捞针。
最后那位游行天下的宗师长叹,儒家说每五百年有圣人出,可代代精彩绝艳者,至多到大宗师境而止,那两位先人境界,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我不升玉虚,玉虚来就我。
所立处便是昆仑山。
便是道门第二祖,是蝶梦我,亦我梦蝶的那位,最终成就亦不过大宗师,但是论及武道,总都是踩踏着前人肩膀前行,代代累积,无论如何算是步步往前的。
而今百家争鸣,各家理念亦或是功法,都比起千百年前强了不止凡几。那位境界高邈的道门二祖若生在这武道鼎盛的年代,定然能再往前一步,真正证得逍遥自在。
但是鼓盆而歌,仗三剑纵横天下,使一国国君相拜却结庐归隐的那位对这些事情,大抵不甚在意。
王安风抬眸看着薛琴霜,后者深吸口气,睁开眸子,褐瞳中神采依旧,仿佛并未受到了半分影响,提剑笑道:
“外面吴穹前辈尚且还在和人交手,咱们且先帮手一番,省得前辈误中了贼人手段。”
司寇听枫微微颔首,手腕上墨家机关化为一柄长剑,并着薛琴霜两人走出,田志德费永林后知后觉,方才回过神来,低声叫了一声,提起兵刃疾步跟在了后面。
不怪他们今日反应迟钝,委实是所见所闻是在太过惊世骇俗了些,往日里难得一见的高手扎堆一般冒出来,还有了一位气焰煊赫尚在吴穹之上者,约莫便是称为小宗师的四品武人,却一声不吭便被搅烂了脑子。
众人蜂拥而出,王安风手掌翻开,方才薛琴霜被削去的一缕青丝安静在手心中,定定沉默数息时间,王安风反手将这青丝收好,转身踏步走出了客栈,追上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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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功亏一篑(2/2)(3000)
吴穹和那阴翳老者虽然彼此交手,却都还分出了一丝心神在客栈中,当那阴翳老者发现小小客栈之中,竟然称得上是卧虎藏龙,出了三名手段高明之辈时,心中便升起了浓重懊悔之意。
两名女子不说,那跌扑到了魏锦平旁边的憨厚男子,好似是有大运气才逃得了一条性命,但是这阴翳老者虽然年迈,却极为敏锐。
他本名许世华,原是县城中仵作出身,穷困潦倒,却在收拾一位死在城中男子尸体时候,从其胃中找出了一卷《养气经》。
昏了头贪墨下了这一卷秘籍,却为之家破人亡后,狠下心来杀了许多人,逃亡出成,至三千里之外,隐姓埋名,一步一步走上了武道之途,之后多有奇遇,成了而今寻常人眼中高不可攀的江湖高手。
这四十年江湖,种种危机当中,出身仵作时养出的习惯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性命,一眼看到了那憨厚男子后退之后,便发现魏锦平右臂反常颤动。
心中生疑,强接了吴穹一袖雷霆,借势后跃,看到魏锦平裸露右臂之上,经脉虬结狰狞,只一思索,便知道是中了医家中极高明的截脉手段,心中震动。
他出身仵作,和医术沾些边儿,自然知道那些一身医术高明的医家想要杀人是有多少种手段,心下懊悔,可临近了这般绝境,却仍在犹豫是否要就此退去。
一双眼睛暗自左右打量,手上武功则以防守闪避为上,十招当中,哪怕一招半式不愿意硬碰,只待着若真到无可挽回程度,转身即走。
不片刻时间,便听得了魏锦平虎吼,这性子蛮横的武夫不缺决断,生生燃烧气血化天梯,短暂登上了四品的境界,虽然只是昙花一现的空中楼阁,等到了气血平复亏损,便要狠狠跌坠下来,但是好歹这个时候是确实能一览那浩大山河气象。
许世华心中一喜,却未曾想,这踏上了四品的武夫死得比原来更快,干脆利落被人捅到头里,死得不能在死,然后那两名女子便提剑往出走,心中惊惧,再不顾其他,转身便要离开。
却发现先前的夏侯家暗卫,竟然已经有两人干脆利落撤去,心下不由得暗骂,却也知道,自己虽然明面上说是夏侯家的上等客卿,每月都有客观俸禄可拿,春日茶冬日酒更是一样不曾缺过,可终究不姓夏侯。
夏侯家暗卫培养不易,忠心耿耿,在夏侯家眼中,可比自己这般出身于江湖草莽的所谓客卿还要来得更金贵些,就只剩下这个还是因为要辨认江澜正身,靠得近了些,方才给吴穹劲气牵制住,脱身不得。
而吴穹此时气机越发酣畅,战意勃发,给许世华压力倒是越来越大,后者暗骂,强撑着接了吴穹一击浩然气,不顾仪态,连翻带滚拉开距离。
吴穹是个出身一叶轩的读书人,自然没有想到这同为五品的武者会不顾中三品高手的仪态面子,用出了连混混青皮都不乐意用的一招懒驴打滚,虽及时醒悟,追击得终究慢了一步。
浩大气机如同春雷滚动,只是落在许世华右小腿上,打得血肉模糊,却也助他朝前面扑出数丈之远,进一步拉开了距离。
许世华就像丝毫未曾收到退脚上伤势影响,速度反倒是越发迅捷,不用轻功腾空,反倒是在街道上急奔,追出来几人脑海中只是稍作思量,便猜出了这老贼是打算借助江柳城五十七坊沟渠相连的布局,躲入其中。
这是大城,常驻之人数十万,坊坊相连,沟渠相通,一介老迈融入其中,就如同滴水入汪洋,再难轻易寻到。
另外那一名夏侯家暗卫借助着这一瞬间气机凝滞,抛下了手中已经耗尽了弩矢的轻机弩,减轻重量,朝着相反方向奔出。
吴穹大怒,可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可放跑了一介暗卫,也不能放跑了一个江湖经验丰富的老油子,当下便准备出手去追,可在此时,突然传出来一声剑鸣,已经拐入巷道的许世华仿佛破布口袋一般踉跄后退,口中咳出鲜血。
在他肩膀上,倒插着一柄长剑,径直穿出,不同于此时长剑制式,剑身略显宽大,越显得宽厚稳重,如同古之纯纯君子。
吴穹心中惊疑,下意识止住了脚步,张眸看到那巷道里走出了一名穿玄青色长衫的青年书生,嘴角轻抿,腰间配着一把色泽通透的玉箫,左手握着剑鞘,显然就是他方才以离手剑的法子,趁那许世华无备,一击中的。
此时面上平静,抬手以左手中剑鞘掷出,带一道恶风,越过十数丈距离仍旧力道不消,重重撞击在了最后那一名夏侯家暗卫身上,出手时显然是带上了高明的点穴截脉手段,那夏侯家暗卫踉跄一下,倒在地上。
踏出的王安风看到了出手的那书生,虽然天色稍显暗淡,四下无光,他瞳术极强,仍旧看到了那书生样貌,却也是个熟人,便是先前还没有离开江南到时候,在茶摊上和玄剑派弟子不知为何起了口角争执,当道上交手的那名书生。
当时看他是七品境界,此时看来却是藏了拙,只凭借能够将许世华击退,以及那一掷剑鞘举重若轻的功夫,便是稳稳站在了寻常武人一辈子难得窥见的六品之上。
不速之客,本该戒备,可吴穹看清了这青年模样,反倒是松口气的模样,脚步下意识慢了一丝,紧皱眉头放松下来,王安风心中一动,约莫已猜到了这青年出身。
此时那青年书生手中剑和剑鞘都已经用出,想来约莫并不擅长拳脚上功夫,当下飘身后退,从腰间取出了那一柄质地透彻的玉箫,握在手中当做短剑,一边攻向连番受挫的许世华,一边朗声道:
“师叔祖,江澜师妹,你们可都还无恙?”
吴穹心中放松下来,大步上前,口中长笑道:
“尚可,不过驻华你如何来了?”
那书生笑一声,手中以玉箫做剑,施展开来,隐隐有碧色剑气纠缠,打得本就身受内伤的许世华狼狈不堪,能以六品境逼迫五品至此,哪怕是后者本就受了伤势,胸腹中气血翻腾,也算称得上一句善战者。
吴穹几步赶上,长笑声中,抬手相助,自左侧配合玉箫剑法路数,攻向许世华腰侧。
两人本就算是同门,武功路数相似,叶柱华剑法有部分还是吴穹所传,知根知底,配合时候威力越大,浩然气绵绵不绝,仿佛是在许世华身畔步下了一层目不可视的天罗地网,使得其拳脚施展时候越发受到钳制。
薛琴霜几人见到他二人足以将许世华擒下,便止住脚步,毕竟吴穹两人武功虽然有高低之差,却同属一脉,气机相合,便如阴阳转动无碍,自己贸然向前,反倒可能打乱气机,弄出本不该出现的破绽。
十数招后,那许世华仿佛是终于被逼迫到了绝路,低吼出声,以后背强行受了吴穹一记拂袖,以五品武者的手段,又是以气机浩大如天象称雄于江湖的儒家武者,这一下必然会打得筋摧骨折,五脏六腑破裂而亡。
而今尚且不知道夏侯家突然插手的内幕,而魏锦平已经被杀,需得要留下一个活口,吴穹见状心中一惊,一身内气涌动,十分浩然气,呼吸间便收回来六七成,剩余三四成则去势不减,重重砸落。
武者交手,收一分力远比放一分力来得难上许多,更见功夫,也就是他这等曾经摸到过天门的武者能够做到这种手段,若是似那些新晋入中三品的武者,一身气机虽然刚猛,却还称不得一句圆转如意,燥气未散,能放不能收。
按着吴穹方才和许世华交手时估量,这三四成气劲足以将其一身气机打断,前面就是叶柱华,到时候顺势撤步,再以手中玉箫一压,遏制住其肩部穴道,便能将此獠擒拿。
却未曾想到许世华方才交手时候也藏了拙,这一下虽然口中鲜血狂喷不止,气机却依旧绵延,未曾断绝,反倒是借助了吴穹这一招之势,猛地踏前一步。
一掌翻开,如天地之倾覆,竟是和先前武功路数截然不同的浩大和刚猛,按在了那书生肩膀,将其压得半跪之时,身形如同鹞鹰,从他头顶越过。
顺势甩肘,带动手臂如同一把短鞭,抽砸在了叶柱华脊柱,将其砸得向前踉跄而去,自身则是借势爆射而出,比之先前还快三分,短短时间,瞬息万变,将武者攻杀心机阐述至淋漓尽致,时机距离,老辣非常。
王安风想着方才薛琴霜之弟事情,猜得应与密卷中所载事情有关,心神不在,虽然瞬间醒悟,却尚来不及回援,吴穹则是抬手接住了这名年轻书生,助他化去身上劲气,未能及时出手。
而等他空出手来,许世华早已经冲出,隐入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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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缘由(1/2)(3500)
眼见着对方逃遁,吴穹面上一瞬间阴晴不定,心中既想要就此追上去,却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若是一个不小心,自己也落入陷阱当中,遭遇伏杀,以如今气机受损的状态,约莫是绝难幸免的局势。
一时间心中挣扎,等得他勉强拿定了主意,先前一丝气机残留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再望不见那气质阴翳的夏侯家客卿踪迹,老迈书生重重叹息一声,心中挫败,至此收起了自己往日里对于江湖武夫的小觑。
叶柱华站起身来,满脸惭愧之色,拱手道:
“此事还要怪弟子,若是方才能够将此獠招数挡下,便能够将他擒拿下,却是犯了轻敌的念头。”
吴穹不愿意苛责这出现在此地援手的晚辈,摇头道:“此事如何能够怪你?那人本就是惯常于江湖厮杀和手段的武夫,心机深沉,你才多大,能看破多少?”
声音微顿,复又自嘲道:“枉我读了多少圣贤书,自觉就算没能读出超凡入圣的境界来,也算是有所收益,却未曾想当真遇到事情的时候,竟然还比不上一介江湖莽夫来得有决断。”
“可笑,可笑……”
叶柱华唯唯,不敢接话。
吴穹暗自喟叹几声,又转过身来,朝着薛琴霜,司寇听枫两人微微一礼,面露惭愧道:“多些两位高义援手,只是还是功亏一篑,让那老儿逃脱了身形。”
司寇听枫侧身让开,平淡道:
“那年迈之人应当是河东许世华,本就心思深沉繁杂,多次从险境中活命,只是不肯多用心在武功上。”
薛琴霜也只道了一声前辈无需如此。
吴穹面上惭色越重。
众人后头传出一道粗豪声音,却是司徒彻这费破岳游历在外的弟子,大步行来,他在先前的交手中肩膀受了伤势,因为天色闷热,为了伤口干燥些,便将一侧衣袖撕去,露出雄壮臂膀。
此时一手擎刀,一手则是紧紧箍住了那名被叶柱华以剑鞘击倒的夏侯家暗卫,拉着往众人这边走去,口中道:
“吴老,此人还在,方才想要遁逃,给在下发现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是要拷问一二,还是……”
声音微顿,一双眸子里顿时盛满杀机。
那暗卫只被他带着往前走。
原本以暗卫苦修出的武功,司徒彻师兄弟三人中,唯独最老成持重的田志德拉开距离,能以枪术纠缠,维持不败不胜的境地,其余两者都绝不是对手。
可是这名暗卫约莫是因为方才为五品境武人厮杀掠阵,后又在遁逃时,被叶柱华凝气以剑鞘砸在了背后大穴处,竟然任由拖行而不反抗。
寻常人若是背后穴道处中了这般重的一下,少不得趴在地上,三五时辰不能动弹,他能走动,已经算是颇为不凡,足可见夏侯家暗卫盛名不虚。
吴穹意兴阑珊,拂袖道:
“夏侯家暗卫素来只是听令形事,只是不如大内影卫那般吞药哑声,对于许多事情并不知情,就算是城中酷吏般人物,也问不出分毫线索来。”
司徒彻面上显出狰狞杀意,他同来兄弟虽然不是死在了夏侯家手上,但是既然这夏侯家同样和玄剑派暗自摸来,意图不轨,心里面自然就将一桩桩血淋淋的仇怨按在了夏侯家的头上,狞笑道:
“那这人,晚辈便带下去处理了……”
那覆面暗卫原本一直沉默看着走出的江澜,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开口,吴穹说夏侯暗卫不同于大秦皇室的隐卫,不需要什么吞药哑声,可他的声音比起哑巴来似乎也好不到哪里,漠然道:
“汝等不可杀我。”
吴穹气极反笑,走到那暗卫旁边,大声道:“好一个不可杀你,江湖上恩怨分明,杀人者人恒杀之,难不成只许你们夏侯家来杀我们,而不许我们来杀你夏侯家的人?!”
暗卫抬眸看他,声音依旧淡漠,沙哑道:
“如今的一叶轩不可以。”
一针见血。
吴穹声音一顿,恼怒气焰登时便被打压下去,重重呼吸一声,压抑声音,尽量平静道:
“你有什么话说,十息时间,给我等一理由不杀你。”
暗卫没有玩什么圈圈绕绕,不假思索开口回道:
“一叶轩如今宗门内受袭,若是杀我,并无用处,反倒与夏侯结怨越深,而此时一叶轩如同雨中飞蓬,经不起更多风吹雨打。”
“何况而今局势,若是杀了我,夏侯家对一叶轩出手之事,天下虽大不可以知,我夏侯暗卫皆在祖庙中有紫檀木名牌,正面刻有姓名表字,背后阴刻生辰,有我一条性命,便是铁证,亦可以使得夏侯家惊疑。”
吴穹冷笑,知道如此行事才是最好,却仍旧故意激他道:
“夏侯家如此行事,按规矩本就应当受江湖职责,入天下第一庄评定,又何需要你做证据?”
暗卫看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可江湖不认你的规矩和道理。”
只一句话将吴穹打得说不出话,许久才拂袖冷声嘲道:
“出卖宗族以换取自身性命安危,相互倾轧江湖同道,夏侯一脉,枉称为名族世家,老夫羞与为伍。”
覆面暗卫依旧不怒,淡淡道:
“若是老先生当真觉得如此,大可以一剑杀死我,若不杀而依仗于我,便和我这不屑一顾之辈是为同丘之貉。”
吴穹面色铁青。
一直旁观的江澜突然开口,轻声道:
“将你的面具掀下来。”
暗卫身躯微微一僵,不肯动弹。
王安风几人不知道江澜,但是吴穹却明白旁边少女心思细腻灵动处,纵然是其身为一叶轩宗主的父亲也多有不如,被江南道名士盛赞为池里青莲,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自然不可能无的放矢。
当下便是神色微变,复又想到这名暗卫方才所言,一句见血,再说便要入骨刺魂,看江湖事态极准,说话又毫不客气,字里行间一股嘲弄不屑意味。
江南道中,这般性情眼力的人却不多。
吴穹瞪大了眼睛,心中升起一个荒谬念头。
莫不是……
夏侯轩?!
那人竟然胆大至此?亦或者别有所图?!
老书生心脏怦然加速,旋即有怒气升腾。
不等这念头尘埃落定,已经猛地抬起手来,朝着暗卫面具抓去,暗卫似乎要阻拦,抬了一下手,可他一臂被司徒彻擒拿,本身武功似乎只是七品上下,如何拦得住。
那面具被直接扣下,用力过猛,令其黑发有些散乱。
江澜心脏有一瞬间加速。
可是那并不是曾经以为已经淡忘,却始终不肯自心中走出的脸孔,甚至于连一丝相像的地方都没有。
脸部的轮廓有些坚毅,一双眉毛却有些塌,连带着眼睛都有些萎靡,若说是留恋酒肆的醉鬼却是恰当,却不像是方才针砭时弊,不卑不亢的武者风姿,暗卫看向旁边老书生,淡淡道:
“少爷说你读书读得迂腐,竟然将我当做少爷,果然愚钝不可及。”
吴穹面色一青。
“你!”
江澜恍惚,那一池青莲中涟漪瞬间平复,略有自嘲轻笑道:
“是我在做梦了,竟会以为你便是他。”
被掀下面具,其貌不扬的暗卫木然道:“某自小在少爷身旁伺候,二十年间不曾有一日远离,习得少爷两分言语习气,再自然不过,却让尊上认错,着实有罪。”
“当死而黔面。”
言罢手中滑出一柄匕首,便要往自家面门上戳去,下手狠辣,旁边老书生抬手将他手臂把住,心中却是恼怒其性子,又是震动于其竟然还有兵器藏身。
复又想到只是这般一介随身暗卫,便既有眼界,又有决断,武功狠辣,样样不缺,相比起来一叶轩便要差得多了,除去江澜,也只是叶柱华一个小辈能拿得出手。
他年已八十,见识过了太多的风风雨雨,自然也知道这其中原因,却只自嘲一笑,竟升起些许疲惫。
抬手一折将那上好玄铁打出的匕首折断,老书生叹息一声,疲累道:“就如此罢,方才交手已经扰动了四邻,先入客栈休息,损坏东西,照价赔偿给店家。”
司徒彻几人将那暗卫团团绑了,扔到房间里仔细搜查过,直至他身上绝无半点兵器存留,又搜出数柄无把飞刀,三根银针,一把机括手弩,一把伸长开来有两尺七寸的软剑,两双鞋底里的短刀,丁零当啷落了一地。
暗卫漠然,却教几个同门师兄弟看得心中又惊又怒,若是方才这暗卫没有因为令江澜误会,而自己掏出一把匕首,他们无论如何不会这般仔细搜查。
一想到到时候可能出现的场景,便止不住有凉意自脊梁骨攀升上来,闷热的天气里,却生生打了个阴森森的寒颤,旋即更怒,将他带到了一处角落,各施拳脚以发泄心中惊怒。
王安风心里有事,想要去找薛琴霜,却发现少女今日里早早便已经回去了客房,在房门前迟疑半晌,仍旧没有敲响木门。
老迈儒士吴穹带着了叶柱华进去房间,强提精神,沏了一壶茶,给这年轻弟子倒了一杯,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自嘲笑叹道:
“年纪大了,精神气终究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了些外物,却都提不起精神。”
叶柱华轻声道:
“师叔祖这是说的什么话。”
吴穹摇头,道:“不提这个,掌柜的可曾给过补偿?”
叶柱华点点头,这年轻书生模样虽然只是清秀,却有一股从容不破的风度,仿佛什么事情都能够坦然面对,道:
“因着今日见到武者厮杀,难免提心吊胆,受些惊吓,弟子贸然做主,多给了些。”
白发儒生嘴里轻轻嚼着茶叶,点头道:
“既然害得人家提心吊胆,这些补偿自然是应该的。”
这嚼茶叶是他年少时候养出来的习惯,那时候家贫,读书犯困了喝茶水解乏提神,最后泡茶的茶叶都没了味道,还要放在嘴里咀嚼,等到最后一丝苦味散去,他恍然回过神来,脸上有一丝歉意,唤那年轻弟子表字,道:
“对了,致远,你怎突然出现在此处?”
叶柱华不敢怠慢,起身抱拳行礼,缓声道:
“正要让师叔祖得知。”
“师父自外游历而归山,仗剑登阶千三百级,我一叶轩之围已解,急遣弟子而来,却是不必再让江澜师妹前往一叶轩,寄人篱下。”
咔嚓一声,老者手中茶盏重重坠地。
ps:今日第一更奉上…………三千五百字。
第五十一章 天问残卷,再现江湖(2/2)(3000)
“你说什么?!”
听得了属下传回来的消息,纵然堂上那中年男子城府极深,仍旧忍不住面现动容之色,道:
“此言当真?!”
下首之人年有三十,看上去并不起眼,似乎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商贾人士,唯独气度尚可,此时知道此事重要,不敢多做隐瞒,抱拳回答道:
“不敢欺瞒袁长老。”
“一叶轩诸人在剑南道关城处停留两日,折返向江南道而去,看那方向,是打算回返宗门所在之处,不再往咱们紫霄山庄这边来了。”
堂上人神色阴晴变化不定,挥手令那密探下去,阖目沉思,这一间中堂颇见奢华,上首处是三展的屏风,金丝楠木打制的桌椅,泛着引人心思平静的淡香。
屋中除去了这一名积威甚重的中年男子,尚还有一名年轻剑客,英姿勃发,眉宇间意气风发,闻言略有些好奇,却不多言。
中年男子叹息自语道:
“先前我早已派人前往江柳城中等着,也发现了夏侯家打算对一叶轩下手,便派人令在那几条街道之外守着,若是江澜无事,便也罢了,就是死绝了只剩下吴穹和江澜两人也足够,不需要出手。”
“再说,多死些人,让吴穹那老匹夫再多受些敲打折辱也好,他们这些读书人出身的武者,大多有一身的硬骨头臭脾气,虽然自己也在江湖当中,却故作清高,看不起寻常的武夫,打断些骨血,也好拿捏,为我等所用,若是任由他一身的书生傲气过来,反倒不好。”
“而若是要伤得了江澜性命,那我安排下人马也可顺势出手,和其接手,施个人情与他,救命之恩,他自然对我等感恩戴德,不起疑心。”
“只是可惜,未曾想到竟然还有旁人出手,将那夏侯家客卿击退,那时候若要出去,便难免给落得个隔岸观火的立场,尴尬非常,可惜啊……可惜……”
青年方才听明白了这件事情,旁的事情不甚在意,只是明白了那个名动江南的小娘子大约是没办法糊弄到床上,有些不愉地动了动手中的奢华长剑,道:
“这是怎么回事?!师父……”
那中年男子睁开眼来,呢喃道:
“传来消息是,江阳那据说在外游历的师弟回了一叶轩,轩中内乱便被一柄少宇剑斩得支离破碎,并且派出了得力弟子叶柱华,不顾疲累,旬日奔袭万里,在咱们之前和吴穹两人接触。”
袁紫衣听出了言外之意,呵一声,道:
“少宇剑?章左声?”
“这位名动天下的旷达名士,对于咱们紫霄山庄,成见颇大啊……”
紫霄山庄执法长老,亦是吴穹所期望的助力笑一声,道:
“毕竟是得享天下大名一十五年的大人物,心思灵动透彻,比起江阳那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酸臭腐儒,可以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江阳处理不来的事情,他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
“所以一个只是一叶轩轩主,另外一个却能纵横天下,上交权贵之士,下结江湖豪迈疏狂之辈,年四十余岁,能动天下,我们这一辈的人里面,没有几个能够比他还要逍遥。”
“这样的人出手,压得下一叶轩内乱,自然轻而易举。”
袁紫衣不甘道:“那么我们这一次只能放弃了?”
“那可是江南青莲啊……”
紫霄山庄执剑长老袁守月对于自己的关门弟子如此贪色并无什么责骂,男儿好色本就是正常,闻言淡淡道:
“自然不可能如此放弃。”
“毕竟,引得了一叶轩这江湖七宗内乱的东西,近百年现世的次数寥寥可数,上一次还是在四年前扶风郡中灭门之事中出现,那一次白虎堂出世,引得一个家族被灭口,连丹枫谷都为之覆灭。”
“之后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知道落入了哪一位高人手中。”
“但是无妨,这东西本为一体,既然是号称《天问》,自然有天机相互牵引,仿佛磁极相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其主哪怕是无意之间,也会靠近这残卷,和其发生纠葛。”
“恍若天命,挣脱不得。”
声音渐低,袁紫衣附耳过去,听得了那几个字,身躯剧颤,面色先是不敢置信的震动,旋即便化为了狂喜,竟然将对于美色的贪欲都生生压制了下去,哗啦一声站起身来,道:
“此言当真?!”
袁守月平静道:
“你我虽为师徒,情同父子,我无论如何不会骗你。”
“而今最好的机会已经没有,但是也不可放弃,应当要徐徐图之,你且先带着客卿前去,以他四品小宗师境界,而今大有可为,博得信任之后,再行夺取事情。”
“最好能够迎娶江澜,再趁着章左声外出游历时候,将江阳那腐儒骗杀,一叶轩不过是你我师徒二人囊中之物,第二卷天问残卷也可收归我所有。”
片刻之后,剑榜副榜和轩辕家七子并列第四的袁紫衣并一位姿态浩渺高洁的女子两人骑马奔出紫霄山庄,朝着江南道方向奔去。
袁守月负手而立,站在了大堂当中。
“一叶轩,江阳。”
“叛徒……”
想及那几乎被称为得了西蜀文气七成的年少时好友,他的面容扭曲,露出不只是恨意还是痛苦的神采来,复又长叹一声,仿佛一气呵出了一身的精气神,神态平复下来,最终呢喃道:
“《天问》残卷上国运龙气,必归于蜀。”
“臣等尚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紫霄山庄,位列剑南道,天下七宗,声望隆重。
三十年前,为西蜀国江湖上第一等大派,名皇庭剑府。
当年国破之后,曾经收容西蜀皇室逃散成员,大秦兵临城下,派中三百弟子尽皆孝服,额系白带,自上而下列阵,已经做好了尽数战死的准备,彼时他正持剑站在了锋矢处,随时愿意为国效死。
却看到了当年那位西蜀皇子却步出山门,和秦将密谈之后,带着独子朝着西蜀国都所在方向三叩九拜之后,在阵前坦然自刎而死。
最后的血脉死尽。
西蜀国亡了。
他几乎握不住剑。
无数先辈的梦想,无数仁人志士甘愿为之赴汤蹈火,坦然赴死的国家至此破灭,祖祖辈辈祭祀的祖庙被铁蹄踏平,蜀国史书更被付之一炬,人不能衣蜀冠,不可以为蜀声,和秦争斗不惜一死的忠臣志士入佞臣传。
彼时秦将为大秦大都督麾下战将杨锦仙,以锦盒盛太子头而归,其为人虽然粗豪,心思细腻处却堪比春闺女子,打了这么多年仗没死,再蠢笨的人也要修炼成一只狐狸精,心里算盘打得精明。
知道大秦要行前无古人的功绩,一统中原,便容不得半点六国皇室火种残存,若是拒不出来,他今日便是拼尽了一兵一卒,自己战死,也要将蜀国太子杀死。
倾全国之力,动甲士百万横扫天下得来的天下一统。
若是留下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隐患,他仍旧心中不甘。
而那时目的既已经达到,他自然不愿意和号称剑气冲碧霄的剑府弟子厮杀,平白折损袍泽性命。
何况当年剑开蜀阁,将千丈巨峰劈出了一道剑阁的那位尚未兵解,若要厮杀,大秦铁卒少说要抛下三千甲士的性命,才能靠着那位年迈已经近于天命将其拖死。
这买卖忒不划算。
剑府之危,只以一人之死免去三百人皆亡的下场,反倒因为全派上下皆愿死战而名动天下,遂成天下七宗之一。
剑阁那位因百年前三愚剑剑主死前一剑而迈入大宗师的老祖却因为年迈心神飘摇,故国破碎,老友血脉断绝而动了心气,本来还有十余岁寿数可享,却不愿食秦之粟,心灰意冷之下,放任精气神损耗,不过两年时间,便自行兵解。
西蜀剑府更名为紫霄山庄。
大秦不杀其人而借以安抚六国江湖。
而今以庄主刘嗣公为上,左右执剑长老从旁相辅,弟子上千,皆是能拔剑力战之辈,名动江湖,刘嗣公本为剑法高超,年纪三十余岁,已经迈入四品小宗师多年,只是一直压抑着气机,不肯踏上宗师天门。
此次剑榜名列天下用剑豪杰,只在青锋解祝灵之下。
弟子接触者譬如袁紫霞,年纪二十三四,便迈入五品境,剑榜副榜已入前五,只在天山剑,前薛家少主,天下第一庄司寇听枫之下,而与轩辕家第七子的王道剑持平,在门中声望越隆。
其师袁守月立足以四品境界许久,为执剑长老,用剑桀骜,杀人屠戮心无所顾,被点评为故意打磨自身心性,否则一念起既可以迈入昆仑山上山,剑开天门。
而此时,这位以用剑桀骜冷血,闻名天下的剑客却独自一人在这地方作西蜀声调,泪流满面,无人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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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当年月色(七千七二合一)
在第二日,吴穹方才将这事情告知了王安风等人,这老人一路带着江澜东躲西藏,这许久时间,终于算是听得了一个好些的消息。
面容上容光焕发,竟连昨夜失利的挫败都暂且压下。
反倒是王安风似乎有些疲惫,抬眸看一眼薛琴霜,后者依旧如常,和旁边出身天下第一庄的浅淡女子交谈,察觉到他目光视线,也只微微一笑,面上神态落落大方,并无半点异常。
此时距离梁州酒会不过只是数日,酒自在还可以稍后详询梁州众人以得知去向,但是一叶轩诸人却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王安风等人是存着了救人救到底的念头。
浮生半日常在醉的刘陵则说,若能前往一叶轩喝上一壶国士无双,误了一次梁州酒会也就误了,不打紧。
便在这客栈当中,稍作修养,启程回返江南道。
此时没了后顾之忧,取直道而行,自然要比原先更快,而到这个时候,王安风等人才从吴穹口中明白了一叶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却是宗门内有弟子做乱,当时候吴穹和江澜恰在宗门之外,只是得了半封手书,不敢怠慢,急行离开了江南道,这才未曾遭了毒手。
之后路上遇到了曾经受过江澜之父恩惠的江湖草莽武者,后者感念江阳恩德,自愿护送江澜前往剑南道的紫霄山庄,才走了没有太远距离,却不知为何被江南道新近崛起的玄剑派盯上,数次围杀,这才有了数日之前他们所见到的那一幕。
至于究竟是因为何种原因,看吴穹面上迟疑,王安风便也很是识趣得没有去追问,只是心里面却很有些冒昧地觉得这位身份地位都不差的老先生应对方式却是在是有些昏了头的感觉。
若是换做是他用出了这些应对,怕是要给先生嘲笑数日不肯停下。
这数日来,连过数城,面上难免有些风尘仆仆,临到距离一叶轩所处之地愈近的时候,反倒是走得越慢。最后那州城距离一叶轩不过百余里距离,吴穹更是大白天里就住入客栈中。
取出玉佩当了换做银钱,遣派了那些江湖人士前往城中最大成衣店中,去采买青衫文巾,环带宽袖,一丝不苟,然后和店掌柜说要以兰桂热汤沐浴。
一股书生气重得让离弃道满脸嫌弃,几乎反胃,觉得还不如刘陵身上酒气让人心里面觉得舒坦。
临入客栈的时候,经过这座江南道州城当中最为繁盛所在,处处可以看到那些模样风流俊秀的文士和姿容妍丽的女子。
那些女子大多声音娇软。江南吴侬软语,哪怕气急了都有三分嗔怒味道,撒娇起来便更是让那些所谓风流名士们色授魂与,骨头都酥得轻掉一半,便是大把银钱撒下去,想要什么都买下来。
吕白萍撇了下嘴,脑海中没来由想到了现在远在扶风郡的尉迟杰。
觉得这些人虽然长得不如尉迟,荷包也大抵不如尉迟,可唯独这扔钱时候的爽快劲儿,倒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不把钱当钱。
客栈是江南道那种处处可见含蓄的风格,下面以八根合抱圆柱撑起,地方宽敞,可以作为宴饮所用,以竹阶延伸向上,分隔成了许多隔间,用作会客休息,最上层还有一座飞檐翘起的亭台。
人在其中,可以远眺江河入城,满城灯火红尘的景致。
王安风一路装扮成管钱财的管事,自然是得要由他去付钱,木着一张脸把足金足量的银子放在了桌上,发出沉闷一声响,视线却偏向楼梯一侧,只是看到了薛琴霜的侧影。
那一日之后,薛琴霜虽然面上一如既往,却总是让他心中在意,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起了的还是那称呼薛琴霜为阿姐的少年。
掌柜的眯了本就不大的眼睛,笑呵呵一声客官爽利,将那银子紧紧攥在了手中,王安风后知后觉,自己竟然未曾讨价还价,下意识要抓那银子。
却看到枯瘦掌柜死死攥住,看那架势竟仿佛神武持刀的士卒,打死都不肯放下。
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却在此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然后放开时候,桌上便留下了一枚质地通透的玉佩,没有其他什么浮雕,只是简简单单,看一眼便觉得心中生出凉意。
旁边叶柱华温和道:“掌柜的,以这玉佩作为住房所费,将那银子还给冯兄。”
王安风皱眉,伸手阻止道:
“不可。”
他虽勤俭节约惯了,本性却非吝啬之人。
只是山村当中,讨价还价乃是采买东西的惯常经历,货郎定价往往都有所上浮,似尉迟杰那般作风豪迈的世家公子,买东西从来不还二价,那些个商户背地里少不得咕哝两句人傻钱多。
古来君子以玉自比,儒家书生只要家境承担得起,没有不佩戴玉石的,而这玉佩显见不凡,意义定是非同寻常,不是亲友长辈所赠也是心爱之物,王安风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情。
可是那掌柜的却也是识货,一把将银子扔下,猛地扑上,将那玉佩夺回来,王安风伸手打算阻拦,手掌却被叶柱华一下把住。
王安风此时在江南道深处,自然得隐瞒身份,否则若是身份暴露,眼前这彬彬有礼,颇有侠义之心的书生恐怕就要持剑降魔了。
若是寻常人,这一下定然就暴露了会武的迹象。
可是王安风年少时筑基便要负重挑水爬山,因为赢先生缘故,身上重量起伏变化,如同在海潮当中练武,体内内气更是锻打而出,运转如心,这一下收回内气,仿佛就是个没有武功的寻常管事,没有露馅,却也只得任由那掌柜一下抓回了那玉佩。
捧在手中,一边呵气,一边拿着袖口去擦,原本空无一物的玉佩上竟然有淡淡的云水雾气浮现,掌柜的有些失神,呢喃道:
“竟然是水云配……”
王安风听得这名字便知道自己还是将这枚玉佩看轻了,看向叶柱华,道:
“叶公子,切不可如此……”
叶柱华松开右手,先是道一声在下孟浪,还请赎罪,然后摇头苦笑道:“阁下高义,能够拔刀相助已是感念在心,可这一路上行来,银钱住宿都是由几位掏出,柱华实在于心难安。”
声音微顿,复又有些自嘲道:
“说来前些日便有将这玉佩抵债的念头,只是心中一直有贪恋作祟,舍不得这身外之物,现在距离我一叶轩不过只有百余里之遥,委实不能在让几位破费。”
“冯兄便当是我这穷酸书生面子上抹不开,一股腐儒气好了,只是这一处,却勿要再和我争。”
话已至此,王安风也无话可说,他知道江湖上宗门派别大多都看重名望,只是不曾想到竟然看重到了如此程度,眼前书生武功不差,为人温和有礼,又有这样能够自嘲的度量,王安风对其感觉倒是好了不少。
两人索性一边交谈,一遍朝着客栈上面去走,临走时候,王安风察觉到那客栈掌柜的双手捧着水云配,似是心中狂喜所致,一双方才攥着银子时极有力的手掌竟然颤抖不止,心中不由叹息,分心猜测那玉佩究竟得要价值几何,才能让这掌柜如此失态。
………………
司寇听枫看着薛琴霜。
这数日她总算是有时间堵住了这个表里不一的家伙,未来可知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眉头微皱,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大气女子,淡声道:
“那人是你弟弟?”
她未曾直接点出,但是薛琴霜知道她所说的是谁,微笑颔首,仿佛心中没有半点波动,甚至于带着些许玩笑意味道:
“怎得,你看上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弟了?”
“啊呀,听枫儿你,我是很喜欢的,只可惜我家弟弟只面目稍可,性子却焦躁,实在非是良配。”
司寇听枫淡淡道:
“往日从未曾听过他声名,突然有如此修为,是因为你薛家秘地所致?”
“……你既已猜到,又何必再问?”
“那些东西本应该是你的。”
司寇听枫一双眸子微睁,看着眼前似乎不甚在意的薛琴霜,出身于天下第一等武道大世家,是以更加明白这些东西的重量,略加重了语气强调道:
“那本应该是你的!”
“以你天赋,此时足以长鲸吞海,大开天门,以常人不可测度的根基迈入宗师,十年之内,甚至于可能面见青锋解大长老,甚至于……”
“甚至那将是你此生,唯一有可能一窥陆地神仙境界的机会。”
司寇听枫说道那四个字的时候,甚至于感受到一丝窒息,因为沸腾和无力的感觉,手掌微不可查颤抖了一下。
陆地神仙。
追寻长空,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上下求索者。
古往今来,无数。
但是武道数千年,惊才绝艳者无数,却只两人得见。
一者开创儒门,一者留大道微言。
眼前女子虽然天赋卓绝,却仍旧不能算是古往今来无双,纵然道门二祖惊才绝艳,仍旧困于大宗师境界。
她总不可能比二祖更有天赋。
祖祖辈辈积攒的气机,就像是用性命和时间搭起了一座天梯,并非所有人都能够攀登上去,但却是唯一可能看到天上风采的机会。
薛琴霜面上笑意收敛。
此地位于江南道深处,即便是寻常客栈中,也颇附庸风雅,立下一处案几,薛琴霜正坐在案几前,面容上褪去了英姿飒爽和落落大方,嘴角抿了抿,弧线温和,如那一日在薛家时的回答一般无二,道:
“不过宗师,霜虽不才,俯仰可拾。”
一般无二的回答,豪气之后这分量却重得叫人心惊,司寇听枫听得了言外之意,略一挑眉,冷淡道:
“那大宗师呢?当今天下入大宗师者,大秦之大,百年江湖,不过有七,以你天赋,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薛琴霜不答。
司寇听枫步步紧逼,道:
“那陆地神仙呢?你不是一生好武?那只在传言中境界,昆仑山人终其一生,不过曾经踏入半步,便狼狈而退,你难道不曾有一丝心动?”
薛琴霜睫毛颤动了下,手上杯盏中琥珀色茶汤自中间泛起了涟漪,碰撞杯盏,然后消弭,薛琴霜抬起头来,看着司寇听枫,一双褐瞳剔透,笑吟吟轻声道:
“无妨的。”
“手足相残,同门追杀,也是无妨?!”
薛琴霜看着司寇听枫,她发现后者似乎已经隐隐有些怒气,脑海中却想到了四年前的药师谷,平静道:
“薛琴霜一生不欠人的。”
“我曾经欠过他一命,死了的话,也算是还了。”
司寇听枫注意到她只是说生死,对于同门手足却未曾有多少的波动,心中微动,却又恼她固执,话不投机,不再多说,本就是少话之人,只这数日来有感而发,言尽之后,只喝完了一杯清茶,起身转出,临行时候转身看她,道:
“值得?”
薛琴霜捧着茶盏,闭上双眼,许久后常常呼出一口气来,饮下早已经变凉了的茶水,盛夏天里像是一道冰线没入心腹之间,轻声呢喃:
“陆地神仙……”
旁边太清和素剑鞘中低吟。
万物有不平则鸣。
薛琴霜轻拂剑鞘,沉默许久,道:
“不妨事的。”
…………………………
这一日时间,王安风仍是没能找到机会和薛琴霜独自交谈,只是看着少女面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仿佛只是自己多心,心中明明稍有安慰,却又依旧在意得紧。
夜色低沉,仿佛墨染。
顶层亭台上,带着面纱的江澜凭栏观江,看着远处一线灯火绵延,直入城池,突然轻声道:
“你一直都跟着夏侯轩?”
她身后恰是那名夏侯家暗卫,闻言道:
“是。”
“当年少爷大街上买了糖葫芦事情,属下也在不远处,那时才初次见到少爷。”
江澜低声呢喃,突然笑了一声,道:
“那确实是很久的交情了,说起来,你既然常常跟随左右,那你家少爷现在还喜欢那些点心吗?”
暗卫木着脸答道:
“少爷年岁渐长,饮食知以清淡为上,不喜油腻甘甜。”
“再不曾喜欢过。”
一问一答,旋即便又是沉默。
月色垂落。
在旁边,是费破岳弟子中武功最高的田志德,靠着栏杆站立,手中一柄亮银点钢枪,因着前些日从这暗卫身上搜出了许多小玩意儿,此时半点不敢放松警惕。
看着月色下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安静站立,虽然不曾放松戒备,却多少有些无趣,垂眸却看到了叶柱华匆匆进了屋子,又匆匆出去,心中升起好奇。
…………
叶柱华说是在这城中有一位好友,已经有数年不曾见过,今日好不容易来了这城里,可得要找他好生交谈一二,去向吴穹告罪。
因为此时已经距离一叶轩不远,吴穹心中放松下来,并未在意,只是告诫他说,切勿要误了明日的事情,便不再过问。
临行时候,叶柱华看得了王安风在厅堂下踟蹰,微笑上千,拍了拍肩膀,意有所指道:
“薛姑娘在后院中乘凉。”
王安风微怔。
叶柱华朗笑一声,比了个手势便大步走了出去,步伐似乎匆匆,想来他对于那位许久不见的好友,着实是看的比较重。
王安风目送这书生离开,迟疑了片刻,转身往后院方向走去,不过几十步距离,他却是越走越慢,看着那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出。
一轮明月在天,将天上星辰给遮掩得没了往日光彩,倒是挥洒下了清冷月色如水,竹柏松林倒影其中。
薛琴霜坐在青石台阶上,换上了一身英武猎装,左腿曲起,右腿懒散搭在了台阶上,双手撑地,身上披一层月光成纱,倒是映照着面容越发白皙,莹然如玉。
王安风此时走出,薛琴霜第一时间便已经发现,转过头来看着王安风,抬手招呼他过来,打趣笑道:
“如今天色如此之晚,神武府主你这样出来,难不成是打算要去看哪家姑娘?”
“却是好生之慢。”
王安风不答,只看着了眼前少女。
在他所见同辈中,宫玉意态高洁,薛琴霜一往无前,慕山雪懒散随意却高深莫测,天山剑偏执于剑,尽都是一时俊彦,却唯独薛琴霜胞弟年岁最小,而修为最高。
联系扶风分别时薛琴霜所说薛家密地,要离开许久,以提高修为,不难推测出,薛家恐怕就有一处如那《地脉》所载的密地,薛琴霜离开之后,怕是大半气机皆入那少年气海中。
还有天下第一刺客世家的刺杀。
王安风抬眸。
眼前明艳大气,嘴角噙着一缕轻松笑意的少女为了见自己,放弃了如何大的一桩机缘,要遭受何等的危机,他至此时才知道,所谓美人恩重,再重哪里重得过生死?
脑海里没来由想起了去年扶风城下重逢时,那时候少女分明有伤,气息不稳,身上有激战后剑气残存,却只笑问他可曾想她?
这一次也是。
洞天福地,先辈武者的气机,直入宗师的机缘,乃至于入大宗师,最高处可有陆地真仙的**门。
无数武者为此足以反目,抽刃血战。
可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烛火之下,少女偏头看他眨了眨眼,声音在金红色烛光之下,竟然带了一丝软糯柔和。
因为想你了。
王安风垂眸。
他那个时候很开心很开心的,却半点不知薛琴霜是放弃了有可能直入宗师境作为的代价,也因为很开心,所以也没曾仔细去想,少女先前被婆婆强行带回祖地,现在才过多久便闯将出来,是得有多少的努力和放弃。
她毫不犹豫出手相助。
所以现在被血亲追杀,被家族除名,说可以取而代之。
可王安风什么都不知道,上一次她为何有那么多伤势他不知道,这一次也不知道,若非是那少年出现,他可能到现在都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可能一直都不知道。
她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将事情掀过,甚至开上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叫人心里面转移了注意,反倒不在意事情本身,不去在意她是吃了多少苦头,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就好似她说来我见你啊便是来见你,中间阻隔啊,放弃啊,斟酌啊,代价啊,统统都没有,统统都不需要考虑,更是不曾有任何的阻碍……
怎可能?
世间女子大多知道该如何软糯撒娇,挣得好处,聪明些的女子,便可知道分寸,但是他从未曾再见到如同薛琴霜这般,明明自己所受之苦丝毫不逊色于旁人,却还能微笑。
世间功名利禄,生死厮杀。
大约再苦的事情,她也只是将淌着鲜血的手掌背在身后,面色苍白,仍笑吟吟轻轻道一句。
不碍事的。
是何等孤绝的经历,才能养出这般的性子。
天下间总也是会喊疼会哭的孩子会有糖吃,太乖巧懂事的总不受人心疼,世人都是如此。
你既然不哭不喊疼,我如何知道你会疼,哪怕你浑身中剑,收尽了委屈,可不言不语又如何比得上手指受伤,双目垂泪,展露伤口处的女子来得令人心中疼惜?
可他心里面突然有些心疼。
不妨事的下一句。
我一人即可。
无需旁人。
你可去帮那位女子,不妨事的,我一人即可。
你大可去处理其他事情,不妨事的,我一人即可。
纵然生死,我一人即可。
如此便是不妨事的。
如此便是薛琴霜。
王安风盘腿坐下,薛琴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着有些好奇便有些好笑,王安风眸子温和看着眼前自小便喜欢的姑娘,正当薛琴霜满心不解的时候,王安风却用上了四不像般的蜀地腔调,温和道:
“话说那王安风,生一张黑漆漆脸庞,高有十三丈不似人貌,声音粗哑如吞炭,哇呀呀不似人声……”
薛琴霜微怔,噗呲一声笑出声来,声音清脆,止不住笑道:“你做什么啊……”
王安风不答,只是清唱,这种自己挖苦自己的事情,他心里面竟然没有半点的难堪和尴尬,只是一片平和如水,只是柔和看着忍不住生笑的少女。
当真笑得畅快呢……
王安风唱完了一段江湖评,四下里无人,只有风,只有月,他在那里坐着,然后突然便没头没脑,自语道:
“我啊,以后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的……”
薛琴霜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絮絮叨叨说话。
“还有谁以后欺负过你呢,还有以前的,我便一个一个再欺负过去,夫子和师父告诉我,不要依仗武力欺辱他人,可若是因着你,我是乐意做那些跋扈报仇的事情的。”
“你,我,我们一起。”
“……”
一片安静,薛琴霜突然屈指弹了下王安风额头,后者吃痛抬头,看到了薛琴霜一副笑吟吟模样,双臂抱起,略带些调笑道:
“未曾想到呢,看着老老实实,竟也有这般口才,若是放到江湖上,不知道得要让多少家女儿家失了魂,不过,这般手段拿来与我说,可是不够的。”
王安风看着眼前姑娘,晓得自己又被她所惯用的玩笑话给偏开了话题,心中竟然有些懊恼,看着眼前少女模样,仿佛毫不在意似的,总觉得又是自己给多想了。
薛琴霜突然又笑道:
“方才那个,还挺有趣的,再唱与我。”
王安风不解,却仍旧轻声开口。
离弃道依凭栏杆半坐,一手拎着个锡质扁酒壶,看着了月色下少年盘坐在如水清光中,声音清澈浅唱评书,看着了少女一手托腮,嘴角笑意,当然更看着了少年藏在身后的玉盒。
盒子很眼熟,所以他猜盒子里的东西会更眼熟些。
离弃道喝了口酒,脸上笑意就难免有些许嘲讽。
曾为匠作大监心血,历经数位皇后,三百年前曾经有亲王以三城十七镇易之的顶尖饰物,这一根足称得上宝物的七凤簪,今日约莫又得要易主。
皇家威严,前朝厚重的历史,无数的宠幸和宫阁里勾心斗角,在江湖武人眼中大抵什么都算不上。
这种轻狂,也只少年才有。
他半眯着眼睛,脑海中兜兜转转,又想到了自己的少年。
他给王安风讲故事,讲朝堂,讲边关,讲江湖。
江湖里每一个少侠初出茅庐的时候,总也会遇到一个喜欢穿红衣裳的姑娘,每一个故事里,任由那少侠如何如何厉害,也总要被这红衣少女压上一头,欺负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扔了剑,杀了马,回家去种田去。
曾经也是一般无二的月夜呵,任由天地变化,月亮和星空总也是不变的。
有个红衣服的泼辣姑娘,对着原野和山川,大声说着自己的梦想,说往后要当赵国第一大的女将军,说要让天下安定,然后卸甲,从全天下找又俊俏又文雅又懂得风趣的书生剑侠来入赘,然后掐指一算,觉得还得要钱。
喜欢的人,十万银也嫁,不喜欢的,千万银也嫁。
后面一个出身秦国的少年笑得险些打了滚,把旁边火堆给弄散了,精心准备的叫花鸡直接一屁股压成了一坨。
另外那个既不风雅,又不好看,还粗鲁不识字的少年大怒,一脚踹在了那个姓李的少年屁股上,然后怒气冲天看着那边毫不示弱的少女,道:
“你果然就是个钻进钱眼里面的守财奴!”
红衣少女大怒,道:
“离武卒你再说一句?!”
少年不由得泄了气,旁边好友笑个停,让他又不愿意漏了怯,咬牙翻了钱包,大头兵一个,穷得丁零当啷丁零当,只剩了最后离家时候老母给了守平安的平安钱,一咬牙,道:
“若是不贪财,那这一枚铜板,你可嫁?”
“不,不不……不嫁就是贪财!”
旁边和大秦皇室同姓的少年止住笑,目瞪口呆。
那粗蛮少年自己都觉得自己理亏得不行,暗自红了脸,只是脸庞本就有些黑,便也看不出来,下意识收手。
那红衣少女一下抓过来了铜板,紧紧握在手心。
一枚铜钱。
我嫁给你。
离弃道大口灌酒,一身青衣文士的长衫,看上去又有疏狂的文士风度,又有学问,白发的书生看去总要多些学问味道,可腰间却不佩玉佩,只是一枚前秦国铜板儿,用了褪色的红线,系在了腰间。
我要让我大赵,永世不倒!
一枚铜板,我嫁给你。
你二人成亲,我给你们举天底下最气派的成亲宴,这事儿,我说的。
老迈文士饮尽了酒,做完了梦,踉跄下地来,呢喃道:
“酒,又喝干了……”
………………
客栈掌柜从后门溜了出去,手中紧紧攥着那块水云配。
叶柱华整理衣装,走入一处四合院中。
院子里立着一名阴翳老者。
夏侯家客卿,许世华。
老者转眸看向来人,熟稔道:
“你终于来了。”
ps:今日二合一奉上…………七千七百字,是要将先前薛的行为翻过来,感觉没那么简单,诸位且看着……
第五十三章 未曾说出(1/2)(3200 )
叶柱华微微一笑,顺手将门关上,此地隐秘,所在之处为江南道烟花柳巷一侧,门前不远处有流水而过,因着靠近了享乐之地,城中大户大多在这一片有偏宅以金屋藏娇。
现在这个时间,天气闷热得厉害,在此地所住之人不多,行人稀少,便不会暴露出行踪来,作为暗中碰头的地方,却是再合适不过,极为妥帖。
老江湖的老辣处,从来只在细节处看得最多。
许世华此时坐在了树下石桌旁边,衣襟半搭着,露出来一条臂膀,他前些日脱身时候,被叶柱华以心胸中一口雷霆气机驭剑,刺穿肩膀,好在这年轻书生同时也精通雌黄之术,剑锋才没有伤到他筋骨。
那贯穿伤势看上去恐怖,不过只是小伤,于七品武者都能够靠着气血沸腾流转痊愈,若是用上上等伤药,不过是十多日功夫,幸亏只在夜色中,否则怕是要给人瞧出端倪来。
此刻许世华看着走来的叶柱华,皱眉道:
“来得实在是有些迟了。”
叶柱华面含歉意,拱手诚恳道:
“却是没有办法,师叔祖虽然说性子有些偏执古旧,却并非是无智之辈,若不是而今距离我一叶轩山门只有不过百余里距离,师叔祖欣喜之下放松惕醒,我也不敢过来,兹事甚大,恐怕有失。”
“如此,还请许前辈多多包涵。”
言罢又是深深一礼。
许世华心中本有几分怒气,可是看到了叶柱华如此诚恳,而今日他也确实没有拒绝,直接过来,这怒气也便消了些下去,虽还有些不忿,却也不至于当场发作。
他此时似乎正在饮酒自酌,抬手倒了两杯酒,抬眼看了一眼叶柱华,道:“今日天气闷热,叶小兄不如过来吃一杯冷酒,也舒服些。”
叶柱华温和颔首,答应下来,踱步走来,他穿一领藏青色暗纹长衫,玉冠束发,虽不是十成的俊秀,却有七成的温润,坐在桌上,两根白皙手指拈起了酒盏,闭目轻轻吸了口酒气,含笑赞道:
“好酒。”
言罢一手拈杯,一手拂袖,正欲抬手饮时,那边许世华冷笑道:“书生不怕酒里有毒?”
叶柱华动作不变,仰脖将那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空如也的酒盏给前面那许世华一看,坦然微笑道:
“晚辈既然过来,自然便不会怀疑前辈,否则以前辈身手,若是当真想要取晚辈性命,又何必需要下毒这等手段?我也只得引颈就戮。”
“这酒果如晚辈所想,清冽而有回甘,大善!”
许世华阴翳面色稍有和缓,再给他倒了杯酒,声音平缓道:“以章左声少宇剑的名气,我自然不会如此。”
“就算是老夫的脖子练得再硬,也比不过少宇剑轻轻一斩,我虽然已经五十余岁,却还是惜命,不愿意这样简单就死了。”
叶柱华笑道:
“师尊淳淳君子,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许世华嘿然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饮酒闲谈,却都不谈正事,如同是入了青楼花魁房间里的男子,大多心里早已经猴急,却还要装得从容不迫,省得给人抓了把柄。
只是去说风月,说逸事,直到一壶酒已经饮了大半,那许世华面上已经有了些不胜酒力的红晕,才将又空了的酒盏放在桌上,出身寻常,耐性终究落了下风,长叹一声,道:
“叶小兄,老夫便也不和你在这里猜谜了,你先前寻我要做的事情,老夫已经如你所愿,想来你踩踏着老夫和夏侯氏的肩膀,应该已经得了吴穹那老儿的信任。”
“那先前说好的事情,可否兑现?”
叶柱华点头道:“自然应该如此。”
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本手写的秘籍,轻轻放在桌上,朝着许世华的方向轻轻推了推,轻声道:
“这是我一叶轩的上乘内功典籍,也是玄剑门那个五品剑客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虽然说是内功典籍,其中轻功,拳脚,指法穴位,剑法皆有,后面还附着了三张丹方,权当晚辈所送。”
“有此秘籍,许前辈之孙自然能够改头换面,走上一条足堪称道的正道武者之路,等到了时机成熟,晚辈会想办法将他收入我一叶轩当中,难以承诺太多,却足以给他一个真正的弟子身份。”
许世华心中狂喜,几乎失态,伸手一下将那厚实的秘籍抄本抓在手中,打开来后一股油纸香和墨香扑鼻而来,显然是才抄写完毕,令人心旷神怡,许世华低下头来仔细翻阅,叶柱华也不着急,只是任由他施为,老神自在。
许世华本已经是五品的武者,虽然出身贫寒,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弯路,但是眼力和见识不缺,认得这确实是最为正宗不过的儒家典籍。
仔细翻阅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许世华才将手中秘籍合上,握在手中,面容上神色和善许多,叹息一声,突然自嘲笑道:
“自古真传一句话。”
“这一句话便是门第。”
“为了这一句话,老夫给人做牛做马,连人都算不上了,如今临到晚来,还要失了晚节,背叛宗家,只是为了给子孙求一个绵延福运,这临到头来,秘籍到了手里,反倒觉得说不出来感觉。”
叶柱华笑道:
“怜子情深,老前辈也是性情中人。”
许世华自嘲道:
“公子还是勿要如此说,老夫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这事情,呵……说不出啊。”
“夏侯家是真的不行了,不提老夫有这般为小儿女计的私心,就连那死在了客栈的魏锦平,心里面也是有其他的算盘,他还以为老夫不知,笑话。”
“夏侯一脉本就是以客卿众多才能够立足于江南道,称为四大世家,而今家族中分崩离析,客卿各自都有私心,怕是长久不了,他日里叶小兄弟你执掌了一叶轩之后,若有雄心,不若对夏侯家下手。”
叶柱华正色抱拳一礼,道:
“多些前辈指点。”
许世华抚须,复又垂手看着手中典籍,叹息一声,这一声里面酸甜苦辣咸,也只他自己晓得,一气呵出,却又想到了家中惹人怜爱的小孙子,便又升起欣慰欢喜来。
突又想起了一事,这地方距离一叶轩已经不远,约莫明日可达,眼前这书生既然做下了这许多事情,往后定然是要这一行人翻脸。
两名女子武功高朝,叶柱华那一日应该也曾得见,但是那穿着朴素的仆役手段隐蔽,怕是不知,没个防备,怕是要糟了暗算。许世华此时心中已无其他想法,当下便抬起头来,准备把这事情告知于叶柱华,也好让他心里有所戒备。
可才抬起头来,却感觉到一阵晕眩,以他能够力搏狮虎异兽的体魄,竟然身子摇晃,几乎砸在了石桌上,挣扎着抬眸,眼前视线晃动,仿佛同时有三五道残影晃动。
许世华久经江湖,如今怎得不知道,自己千防万防,终究还是着了道,中了剧毒,此时视线低垂,才看到了那书生脚下一片湿润,有酒气扑鼻,方才的酒竟然是半点未沾,以手段运转于经脉,此时方才排出体内。
他想要说话,却已经没了说话的气力,一生厮杀至此,他此时心中却无有怨恨,只紧紧抓着了手中秘籍,看着那书生方向,心里面只想要求叶柱华以他好友的身份,将这秘籍送给他的孙子。
为此甚至于可以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他,包括那仆役的高明截脉手段和如何戒备。
但是他已经没了这力气。
不知是怎样的剧毒,竟然连已经观山河养气机的中三品武者都难能抵御住,也不知道是何时中的毒。
叶柱华站起身来,慢慢走过去,从死不瞑目的许世华手中接过了那本秘籍。
展开来后,有扑鼻的油纸香和墨香。
他将秘籍扔在地上,看着这因着怜子之心而死不瞑目的江湖高手,呢喃道:
“既然是下三流的子孙后人,便应该世世代代做你的仵作,区区只比娼妓高一筹的人,妄图读甚么先人道理?”
“浩然正气。”
“你如何配?”
吱呀声中,给合上的木门竟然给人推开来,一名年有三十余岁,两缕长须,模样儒雅的男子面有潮红,左右手各环抱着一名模样秀丽的年轻女子,身后还带着了两名仆役,一名俊美不逊女子的少年。
一推门进来,看到了独立于院落中的书生,只因着喝多了酒,一时微呆,未曾发出声来,等到想要叱责的时候,却看到了那书生冲着自己微微一笑,拱手道:
“后学末进,见过先生。”
那儒雅男子当下只道是想要功名想疯了的学子,看那桌上还有个醉酒的老头子,眉头缩紧得越发厉害,只因为此时携妓归家,不好让人看到,挥手让仆役关上了门,方才斥道:
“你姓甚名谁,擅闯……”
声音尚未落下,那书生已经向前两步,面容微笑,却不回答,手中滑落一柄匕首,抬手干脆利落将这中年文士的脖颈割了一半,鲜血淋漓,先前放松下来的几人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可是以六品武者的反应速度,如何会让他们如此,只是数息时间,无意回来的几人便死了个干净,纵然那些娇艳女子亦是如此,叶柱华一身青衫上却没有半点的血迹。
他整了整衣衫,才踱步出去,模样俊秀,落落大方,像是访友而归的士子,未曾惹人生疑,临行时候,还将漆成朱红色的大门很小心地关上。
不片刻后,熊熊大火自院落中燃起,将痕迹和脉络的终端吞噬。
绵延周围数座房屋,才被扑灭。
ps:今日第一更奉上…………三千两百字
感谢再见熊熊的万赏,非常感谢~
第五十四章 许久不见(2/2)(5400)
杨永定长这般大年岁,这还是第一次不和父兄同行离开西域,便如同松开绳索的马匹,行事自在,颇有两分肆无忌惮的味道。只寻思着,若是旁边那断臂夫子能够不要那般严厉,每日仍旧考校他功课,那便是最好了。
他两人自西域入中原之后,去不往那些雄城去,而是直接往江南道的方向去走,江南道,江南道好啊……杨永定怔怔然出神,看着窗外,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抓着筷子搅拌着碗里面的清水板面。
他在西域,早已经听说过江南道许多事情。
有一剑踏马破碎世家的恣意侠客,有以一敌百,葬送四千武者的惨烈江湖厮杀,有大秦江湖上一等一的世家和宗派,这些他却不甚在意。
听说有一位以曲调歌声动江南道十三州的花魁美人,只可惜前一些时间似乎不在江南了,也无妨,就是见不得这种一等一的拔尖儿美人,能够看到那些大青楼里的花魁也是不差。
西域外有胡人,多小国,那边的女子多性情直爽泼辣,身子结实,皮肤光滑是光滑,却能够摸得到绸缎也似的肌肤下结实的身子,眼大有神,似一匹野马,寻常书生可吃不消,却仍喜欢,少不得要丹药助力。
江南道女子却如同春日里的软雪,声音是软的,性子是软的,身子是软的,掬在手里,揽在怀里,恨不得将她整个地揉在自己的怀里身子里,想着想着,心中便有些心不在焉。
尤其对面大客栈里走出两人,为首青年年岁不大,却气息悠长,步伐稳定,仿佛尺矩量出一样,分毫不差,显见有寻常人难以想象的高明武功,穿一身奢华紫色衣裳,右手持剑,剑鞘上以北斗七星排布宝石,神采飞扬模样。
在其后有一男一女,男子是个老迈男子,脊背微躬,面容和煦,唯独一双手掌仿佛墨漆,让人见着便觉得鼻尖嗅到了一股恶臭,心中忌惮。
另外一人却像是个从天宫中走出的仙人了,身材丰腴,远不是那些寻常年少时女子所能比拟,不逊胡人,面容却白皙如玉,一股仪态高洁模样,偏生又诱人得厉害。
人性本有暴虐,相比起恣意轻浮女子,愈是庄严女子,愈是挣扎反抗,便越引得心中浴火腾腾,称为玉碎,小了说是床闺中情趣,天子不能过问,大了却是引人厌恶。
不知多少饱读诗书,人前君子床上禽兽。
杨永定毕竟是第一等一纨绔出身,家教对于这些事情不甚严苛,并非是雏儿,早已经尝过了**翻腾的欢好韵味,加上一路憋了许久,不由得就有些心猿意马,想着那女子味道。
却在此时,一只手掌按在了他肩膀上。
仿佛大夏天一盆冰水浇头灌下去,杨永定心中杂念尽数收伏,眼神恢复清明,才察觉一身浩然气运转几乎快了五成有余,先是一呆,然后想到自己方才心中所想,心中震动,脸上浮现后怕神色。
倪天行从旁边柜台上将一叠醋泡放下在桌上,落坐在一旁,此时他穿一身青衫,做寻常书生打扮,那柄显见不凡的荧惑剑以白布缠绕了数趟,背负身后,看一眼满脸后怕的弟子,淡淡道:
“收心。”
“你方才着了道,中了南疆魅惑手法。”
杨永定往日只是偶然听过这般手段,没有想到才来了中原便亲自体验过一次,越发后怕,体内真气沸腾,他所修虽然也是浩然气,但是刚猛霸道处,远比儒家正统厉害,此时仿佛受到挑衅一般,蒸腾得他气血发烫。
杨永定双目半阖,自心中默念功法。
非礼勿视,非礼勿思。
君子居中正,守四方。
沸腾而起的欲火被逐渐按下,外邪被破,杨永定神色渐趋于中正平和,睁开眼来,眸子莹然有光,呼出口气,问道:“老师,方才那女子是……”
倪天行淡淡道:
“我有许久不曾在江湖走动,但是以她前面男子打扮,应该是紫霄山庄中的弟子。”
“紫霄山庄,天下七宗?”
杨永定倒抽一口冷气,更满是忌惮,只是不知那女子为何会对自己出手,更为惊怖的是,自己好歹自小苦修兵家上乘典籍,重修儒家之后,内力进境丝毫不慢,已经是初入七品境,却连怎么中招都不知道。
中原江湖果真藏龙卧虎,危险异常。
心念不由涌动,突然微微一僵,双眸瞪大,察觉到一件事情,自己当年也算是荤素不忌之人,如今虽然要修行内功,不曾如同往日那般纵欲,也总是个正常男子。
中了魅惑手段本应该浴火升腾不止,哪怕压下,面对那般女子,本应心有起伏,可此时心中竟然波澜不起。
看一眼前面老师,难不成果真要练成心如止水,女色在怀不乱的正经书生?
杨永定的脸色发绿。
倪天行突然站起身来,杨永定微微一怔,从自己那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下意识道:
“怎么了,老师?”
“我们也上路。”
“上路?不是才来吗?要去哪里……”
倪天行神色平淡,感受到身后神兵动荡,以及心中不受控制浮现出的倾向念头,嘴中吐出三字。
“一叶轩。”
…………………………
王安风等人昨日落脚的州城,距离一叶轩不过一百余里。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算是一段相当不短的距离,不说其他,只是这一百里路上舟车劳顿,疲敝之感便得好好吃上一壶,但是对于身负不低武艺的人而言,却只如寻常。
一路上吴穹兴致极高,带着江澜驱马最前,叶柱华陪在一侧,言语温醇有礼,也识得进退,从不曾有失礼之数,很是能讨姑娘家喜欢。
田志德师兄弟押着那名夏侯家暗卫,司徒彻砸了咂嘴,看前面三人,诚心诚意赞道:“叶公子一表人才,武功也好为人也好都是顶顶好的人才,最是匹配澜姑娘。”
旁边田志德,费永林两人点头,深以为然。
那名被捆住的暗卫却只是木着一张脸,一双眼珠子暗沉无光,看着叶柱华三人谈笑。
吴穹正叹一口气,远眺能够隐约看到的山门,感慨道:
“此次还真的要谢谢你师左声了。”
“若非是他那一柄少宇剑力挽狂澜,恐怕澜姑娘就真的要前往紫霄山庄,受那等寄人篱下的委屈了。”
叶柱华微怔,道:
“寄人篱下,这又是如何的说法?”
“据说那位被点评为剑法桀骜的紫霄山庄执剑长老和江阳师叔乃是少年时候好友,自小一同长大,以他二人交情,应当不会亏待澜师妹才是。”
吴穹长叹一声,道:
“老夫原也以为如此。”
“可是你追上我等那一日,进了江柳城,却无人来接待,老夫心中便有迟疑,紫霄山庄同为七宗,消息定然灵通,老夫先前又通过消息,他们不可能不知。”
“之后夜间遭袭,而紫霄山庄无人来援,老夫便已经心中明白,那袁守月怕是暗作他想,打算做那坐地起价的商贾事,是以不与他通信,便急转而回。”
“否则无论如何应当飞鸽传信一封,才不算得失礼。”
“此事也只私下里与你分说,那暗卫所言确实不虚,我一叶轩风雨飘摇,连夏侯家亦不能够强对,何况于紫霄山庄偌大产业?此言若出必然引祸,柱华,只在心中即可。”
叶柱华道一声弟子明白轻重,背后惊出冷汗。
距离一叶轩不过三十里地的时候,有一处茶摊,吴穹等人对其都极为熟悉,再过去这茶摊,便是一叶轩了。
叶柱华眯眼轻笑,远望宗门所在,轻嗅着空气中淡香,越发从容不迫,心中已想着要如何处理旁边这名动一地的娇艳花朵。
不止如此。
若是入了一页轩,那么这车队中男子自是要杀去干净的,女子却可求些人情,只是废去武功,然后做那房中禁脔。
越惊才绝艳女子,欺辱起来才越发令人欣喜难耐。
心境如此面上却越发温纯如玉,恍若翩翩君子,引得茶肆上女子倾心。
正等诸人经过的时候,茶肆上一名身材高大的江湖汉子突然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似是心中极为部不忿,高声道:
“老天瞎了眼啊!”
“一叶轩的江阳轩主为人性情宽厚温和,竟然遭了如此大劫!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他说到激动处,拳头重重砸在了桌案上,激得碗碟一阵哐啷震动,一下吸引了许多目光,吴穹长叹一声,意态阑珊,江澜抿了抿唇,众人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那大汉对面好友来拉他,却仿佛激怒了那大汉一般,手一扬,将那汉子推开,站起身来大声道:
“你让开!”
“江阳轩主便是给他那甚么劳什子的师弟给暗害了的,一身武功气机被打散,生死不知,谁知你是不是也有这心思?盯上了我家女儿。”
“如今那所谓的名士占据山门,但凡敢于言论者都派遣弟子严惩,更是派出了得力弟子前往寻找江阳轩主独女。”
“可怜池里有青莲,到了最后便也是一个大义名分,还有床上美人罢了!”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愈说愈怒,几乎双目垂泪。
吴穹双目瞪大,叶柱华身躯骤然僵硬,手脚冰凉,旋即升起怒气,他离开山门不过一月不到,这等本应该秘而不宣的消息,怎得会被这种江湖闲汉知晓?!
他曾经想到过种种可能,竟然未曾想过是如此直接而且巧合的破局。
莫非天意?!
心思疯狂转动,本以先前吴穹展现心性,他大可以借助辩才激将和一路上形象圆转,可方才吴穹几句话,将他都惊出冷汗,三言两语如何能够圆得了?
更何况此地距离安排人手处不过十余里距离。
眼瞳中有一丝凶光,叶柱华面上却极惊慌失措,呢喃道:“不,不可能!”
“师父他淳淳君子,他,他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不可能,我不相信!”
仿佛这消息令他心神震动难安。
却在吴穹转过身来瞬间猝然而发,手中长剑铮然呼啸,驭剑贯穿老书生一侧,若非后者武功强横,此刻恐怕便要殒命,后者本从反应以为叶柱华也被蒙在鼓中,未曾防备,一下受伤不轻,口喷鲜血。
而在同时,叶柱华已经飞掠向旁边江澜坐骑,两人一骑,一手制住了江澜,一手环抱,便要纵马而行,口中冷然道:
“一叶轩私事,诸位还请止步!”
“否则当有大祸临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众人下意识止住脚步,面上浮现一瞬迟疑之色,而今局面似乎已经无解,对面叶柱华给茶肆中喝茶的人撞破了原本打算,这种意外,无人能够预料,当下便撕破脸来。
再往前去,便距离一叶轩不远。
那里可有一位被盛赞能入大宗师的天下名士。
一柄少宇剑,天下闻名,他们不过是一些寻常江湖莽汉,为道义所动,可要去做那主动寻死的事情,仍旧会本能迟疑,这乃是人之常情,本是无可奈何事情。
可在此时便是至关紧要了。
叶柱华心中微松,他方才有些担心这些江湖莽汉当真无惧生死,当下喝出声来,可谁知那匹健马才冲出数丈,便悲鸣一声,直接软到在地,险些将两人甩出,叶柱华神色骤变,腾起身法跃起,显得有些狼狈。
田志德两人目瞪口呆看到旁边本应该捆得结结实实的铁卫扔下了手中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手弩,几乎在叶柱华反应前一刻,飘身而起,一掠数丈,抬手便是一掌落下。
叶柱华神色围边,提气硬抗,竟然被一股浩大远在自身之上的内气压制,一身六品浩然气竟没有半点用处似的,节节败退,面色煞白,旋即心中警铃大作。
这般高手,怎可能被他先前一手剑鞘功夫打得跌落?
怎可能被司徒彻这些寻常武者欺辱?
只可能是故意。
叶柱华神色骤变,复又激怒。
联系那一日经历,以及许世华所说,两名客卿皆有私心,心中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当做了刀,替他除去两个不合心意的属下,而夏侯家核心铁卫却一人未损。
暗自一咬牙,正欲用出压箱底手段的时候,一只右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下一刻,恐怖到了极限的蛮力爆发,将他生生压得半跪在地。
口中咳出大口鲜血。
身后是憨厚仆役叉手而立,竟仿佛早早便等在哪里了似的。
那边茶肆中两名说话的食客大步奔出,各自手中端着破气手弩,破武手弩,机括暴响声音不绝,弩矢没入了叶柱华身躯之中,将他气机打散。
然后猛地跪倒,口称少主。
肃杀凌冽,显然是惯于杀戮之辈。
那暗卫一张面庞已成了个俊秀的青年,一双丹凤眸子淡淡看着半跪在地的叶柱华,里面闪过一丝戾气,慢条斯理抬起脚来,落在了叶柱华右手上,轻轻道:
“方才,是这只手碰了,是吗?”
叶柱华说不出话,脊背生出寒意。
夏侯轩笑了笑,瞳孔中戾气大涨,狠狠地踩下,一身遍览百家得来的浑厚真气狠狠地压下,十指连心,叶柱华面色煞白,口中忍不住惨叫出声。
吴穹回过神来,咬牙道:
“这些人,方才所说,都是你安排的?!”
“是假的!”
夏侯轩右脚踩下,左右碾动,于惨叫声中,淡淡道:
“行在言前,看一人是何人,应该看其作为,而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这不是吴先生您教给我的吗?老来多健忘,忘得却也太快了些。”
“此事我自己推算,若是先前只有六七成把握,现在便有了九成以上。”
“再过些时候,便是十成了。”
吴穹说不出话,呢喃道:
“那前几日我听你自语紫霄山庄之事……”
夏侯轩笑出声来,他笑声有些清冷的味道,和面容柔和不同,道:
“若非如此,叶柱华如何会忌惮于你,若非此处距离最好设伏之地不过十三里距离,他如何会在这里暴起,不择手段?”
“不过,既然已经将此事情缘由听得清楚,想来天下第一庄便不会袖手旁观。”
司寇听枫微眯了眸子。
涉及到宗师事宜,即便是她也不能轻易允诺,只是心中对于这清秀青年,越发不喜。
江澜站在夏侯轩身后,竟然有些恍然如梦之感,下意识伸出手来,夏侯轩突然指着前面的道路,平静道:
“我将事情告知于你。”
“至于之后的路,你是要往前见一叶轩,以卵击石,还是再做其他打算,徐徐图之,却是要你做打算了。”
“江澜姑娘,而今大义在你,你不归一叶轩,章左声便名不正言不顺,江湖上虽然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大道义还要讲的。”
“此地茶肆中人,以及你背后武者都亲耳所闻,此间大有可以施为,是以小博大的法子。”
“之后事情,想来天下第一庄不会袖手旁观,我夏侯家,和一叶轩素来关系和睦。此次,算是江湖道义在此,故而援手,顺便除去家中暗子,你我各取所需,却不必言谢。”
声音微顿,复又自嘲道:
“这一次,人证物证推测根据齐全,应当是真的了罢?”
江澜伸出手指僵住,然后木然收回。
夏侯轩闭上眼去,然后才抬眸看向早早准备出手的憨厚仆役,眼神中神采诚挚些,若是夏侯家老仆在此,应当能看得到少爷眼中许久不曾出现的开心和挑衅般的意味,道:
“看来,你听懂了的。”
王安风叹息一声,道:
“自五岁开始跟随你的暗卫,我怎得没有见过?何况以你那时候喜欢显摆的性子,若是四五年前曾有这暗卫在,定然要懊悔没有带着的?”
夏侯轩大笑,然后似乎是要对暗号一般,道:
“你啊你,易容换貌,下手狠辣,天性凉薄乎?”
王安风心中升起来一丝暖意,想到了少年时在柳絮山庄前,两个半大少年偏生学着那些大人们说话,彼此暗地里面较劲较个不停,想着当时分别,说江湖再见。
面上笑道:
“己所不欲,而施于人,可称君子乎?”
夏侯轩大笑,似乎无意间狠狠踩一脚叶柱华右手,惊起惨叫声,然后展开双臂迎上前,笑容灿烂。
“许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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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消息(1/2)
旁边茶肆里面的众人早就已经目瞪口呆。
方才那两名大汉说出来的话几乎要让他们脑子都变成了浆糊,可旋即那似乎是一叶轩弟子的书生就又突然出手偷袭,结果才奔出了没有几步,便干脆利落被人打下马来。
兔起鹘落,可是叫人看得糊涂了。
这茶肆茶博士是个年纪已经过了五十的老人,年轻时候家中境况不错,读过些书,可惜后来家道中落,没法子,当年看诗书的少爷也得要操劳生活,要吃饭不是?
不愿当那废人,卖掉祖业,自给自足。
之后因着喜欢一叶轩弟子气度,便在这里开了一间小小茶肆,看那些饱读诗书的年轻学子们来往,在这里已经呆过了三十余年。
只因为曾经从富裕处落在尘土里,更是看轻了人情冷暖和世事无穷,眼光毒辣,又认得出江澜吴穹,以及被打落在地的那叶柱华,心中只是稍作思量,便对方才两人所说的事情相信了七八成。
当下心中震动得无以复加,面上却镇定,以眼神示意自己的这些熟客先勿要声张,省得惹祸上身。
须知江湖七宗虽然不在朝堂,于天下间分量却分毫不差于那些封疆大吏,寻常百姓如此嚼口舌,即便是一叶轩不多追究,也会被牵连影响。
但是心中却也知道,这般大的事情,不可能有多少人能够忍得住不和他人想说,人人如此,不日便可以满城皆风雨了,因为并非有人推动,便越发自然。
心中不由升起暂避风雨的念头。
那边夏侯轩不知茶肆众人心中所思所想,只一手把住了王安风手臂,面上有罕见诚挚深情,哈哈大笑道:
“先前皇甫与我通信,说你武功大进,已非昨日阿蒙,我却还不相信,只觉得他喝多了酒水胡说,便将他所在告知了我家小妹,遣他去追那胆小如鼠的酒鬼。”
“未曾想他这次竟未曾说了胡话,当年你不过只是个武道刚刚筑基的雏儿,可现在,我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若是加上皇甫,二人合力,恐怕才能够勉强和你周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哈哈。”
“大善!”
王安风叹一口气,才道:
“皇甫估计要恨死我了,往后绝不肯再给我说好话。”
夏侯轩只是大笑。
王安风本想要问他是如何看破了自己的易容,却又想到眼前这位好友虽然天生体质虚弱,天赋之高却委实吓人,琴棋书画,星象占卜,天底下几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一般。
当年柳无求兵解时候,曾将一生感悟说与他们听,困于自身所学,他们三人每人只是得了其中一昧,夏侯轩因通晓天下百艺,得了广博,易容这种手段自然不在话下。
不说其他,只是他方才如何变化容貌,王安风就没能看出来,寻常江湖游侠,只凭借着这一手易容的手段,便能够在江湖上如鱼得水,纵横自在,却只不过是夏侯轩诸多手段中一种罢了。
他二人在这边闲谈叙旧,吴穹却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就地盘腿坐在了地上,自怀中取出丹药服下,化开药力,纯粹凭借一身苦修五十年的浩然气使得气血回缩,刺激伤势痊愈。
心中却是可惜,若是那些靠着外功磨炼,一步一步登上高楼,踏过龙门的武者便用不着这么麻烦,只消将剑拔出,伤势自然愈合,似他这般以内功打底子的武者,气机调用或者在那些外门高手之上,体魄强健,气血雄壮,却多有不如。
这一打坐调息便是半个时辰,才将叶柱华雷霆一剑,掺杂入自己气机中的杂质给祛除,吴穹睁开眼睛,气血鼓荡,张嘴呵出一口白气来,其中掺杂了叶柱华剑气,刺破空气,发出如同长剑入鞘一般的声响,铮然鸣啸,激得武功不高者背后汗毛炸起。
一口气机呵出,吴穹面色苍白许多,却远比方才那样舒畅,若是这些许剑气不管,便如同一群嗅到了血腥气的碧鳞鲨鱼,混在经脉之中,刺痛不止,更有性命之忧。
此时又没有时间给他慢慢疗伤,壮士断腕,连带一口自身气机吐出体外,倒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心中自嘲,这一次虽在江湖莽夫身上吃了许多亏,却也学得了往日所没有的决断。
往日他可舍不得。
张目环视左右,那边相熟的茶肆让人给他送来了凉茶润嗓,江澜守在自己旁边,夏侯轩负手而立站站在更后,神色清冷。
叶柱华此时已经极尽凄惨。
夏侯轩虽看上去是江南道第一等风流的世家子,即便是穿一身寻常暗卫衣着都有说不出的气魄,足以引得世上女子倾心,实则性情和谦和君子截然不同,偏生又通晓百家,手段层出不穷,下手处百无禁忌。
叶柱华落入他手中,也不知这半个时辰吃尽了多少苦头。
吴穹只看到了不远处茶肆上剩下几人面色都极不自在,叶柱华一张俊秀面庞已经满是苍白,额头细汗淋漓,身上原本颇为雄浑的气机,而今当真已如大江东去,半点不曾留下,竟然已经被生生毁去根基。
此时双目微阖,虽在面上仍旧做出了不甚在意的平静模样,但是微微颤动的手指和睫毛,显然内心丝毫不像表现出的这么镇定,而众人心知肚明,以夏侯轩心性,此事过后,叶柱华不知还能活几日时间。
吴穹心中升起恻隐之心,本想求情,却又想到了这名后辈所作所为,长叹一声,终究未曾开口说话,只是看上去似乎一瞬苍老不少,精气神颇为萎靡。
夏侯轩似是已经知道吴穹恢复过来,不去看他,只是淡淡道:“吴老先生既然已经稳住了伤势,便是最好,现在此处吃杯茶,再做打算。”
吴穹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大为不解。
而今事情基本上已经算一句水落石出,此时一叶轩全盘落入章左声手中,再往前不过十里,便是伏击之处,而只眼前这些人手,至多能够从包围圈中冲出。
此时不趁着对方未曾察觉,迅速离开,还要在此地逗留,难道不担心对方见叶柱华迟迟不来,心中生疑,派人过来打探,反倒暴露了踪迹?
但是夏侯轩显然并没有那般好的心思给他解释,只是负手而立,神色浅淡,侧脸俊朗,却是十成十的冷淡,那一双丹凤眼委实过于深沉些,一眼望不见底。
虽只是布衣短打,那份气度却令人难以忽视。
吴穹憋着心里面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疑惑,正欲要开口喝问,却又看到旁边江澜,看到她眼底过于平静的神采,想到方才夏侯轩自嘲一句话,微微一顿,实在不忍心江澜再受些许伤害委屈,硬生生将疑惑给憋了回去。
然后从旁边界碑上将瓷碗凉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吴穹也不离开去茶肆中乘凉,只是瞪着眼睛,看这天性凉薄的夏侯家公子究竟又在耍弄什么玄虚。
过去不过半柱香时候,一叶轩方向偏南三分处,突有一骑乘马急奔而来,马上一名壮年男子,穿一领皂衣,双袖袖口挽起,露出白色边沿和筋肉虬结的臂膀来,背后负刀,气度剽悍,直直往着这边冲来。
夏侯轩风轻云淡的脸上,眉头第一次皱了一下。
那骑狂奔而来,距离几人五步远时勒马止住,马上武者滚鞍落地,抱拳半跪在夏侯轩身前,头颅低垂,只第一句,便让吴穹心中震动,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
那武者说:
“已经找到一叶轩轩主江阳下落,周身气机已散,武功全失。”
第二句说,
“他不愿离开,正孤身一人往一叶轩山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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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浩然正气(万字巨章,另外)
那约莫是夏侯家暗卫出身的武者说完了两句话,垂首不言,夏侯轩眉头已经紧紧皱起,他既生性慎重,便尤为不喜欢这种超过预料的变化。
被同为宗师的章左声暗算,打散了气机,若是下三品时以外门功夫筑基的武者,还剩下了一身的体魄。
可若是儒门这般养气登楼的武者,气脉逆行冲撞,便当真如同废人,手脚不能发力,否则必然百脉剧痛,难以遏制。
已经落了个这种下场,却还要往一叶轩而去。
难不成觉得靠自己一张嘴便能说服一叶轩此时弟子不成?
果然腐儒。
他嘴角习惯性抽了一下,扯出嘲弄的弧度,看着自己布下的暗子,知道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迂腐男人,自己素来喜欢锦上添花的最后一落子,这一次算是惹出了麻烦,身后女子心性自己了解,她会如何行事更是清楚。
夏侯轩轻呼口气,将那丝丝燥气压下。
旁边江澜闭了闭眼睛,然后张开,安抚旁边豁然起身的吴穹,然后朝着身后面面相觑的众多武者,深深一礼,道:
“一路至此,澜多些诸位高义相助。”
司徒彻想说些什么话,却又只是沉默。
所有武者都有些沉默,他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说话,突然觉得有些心中烦躁地厉害,再往前看去,那如一枝青莲的女子看着他们,背后是空阔的长道,两侧风起,少女鬓角黑发微动。
再往远处是一叶轩高耸山门,因为离得近,便如同擎天巨柱一般,冲天而起,看不着往日里青竹葱葱,一片黑压压仿佛要倾倒下来,倒是衬得这少女身子单薄许多,仿佛从那山上吹来一阵山风便能够将她折断。
江澜神色平静,施完这一礼,再取下了腰间一枚玉佩,玉色通透,上面浮雕江河波涛,江水青碧,与玉色相得益彰,显见价值不菲,递给司徒彻道:
“此后路途不远,澜可自行,诸位各请还家。”
“这一枚玉佩可在当铺当去些许银两,便当谢礼。”
司徒彻下意识回绝道:
“这如何使得,我等,我等……”
江澜开口道:“知道司徒大侠诸位是因为道义而来,但是其中诸多折损,人生天地之间,并非独自一身,也有妻儿老小抚养。”
声音柔和,周围很安静,司徒彻感觉到了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出的窒息感觉,江澜微微一笑,拉起他手掌,将那价值千金的玉佩放在他手掌上,这玉佩很轻,却仿佛拖着了沉重的昆仑山,司徒彻所修是费破岳所传下来的外门功夫,力道猛烈,此时手掌竟然在微微颤抖不停。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但是喉结上下动了动,只是发出了沉闷的痰声,那边因着距离比较近,而显得越发高大的一叶轩山门在他心里面投落下来阴影。
每过去一息时间,就让他的勇气褪去了一份。
若还是少年时候,在江湖闯荡,自然无惧厮杀,连刀在身上拉开口子都觉得酣畅淋漓,这十数年间攒下家业,娶了妻子,有了孩儿,也将母亲自扶风郡下县城接了过来。
安和的日子以及家人未曾折损他的勇武,却令他的心性柔软下来,不复原本那么刚硬。
就如同刘陵说的那样,家中青梅熟透,却再没有酒味,这样的话最是能拨动他的心境,手指颤了颤,下意识将那玉佩反手握在了手中,却又像是烫手一样猛地松开,面上浮现挣扎之色。
江澜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转过身来,朝着一叶轩走去,一步一步,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够看得到少女身上那和寻常女子不同的坚韧风姿。
离弃道砸了咂嘴,道:
“却也是个读书人。”
夏侯轩平声道:
“你爹在那里,你要去?一叶轩祖业不要了吗?不怕对不起你的诸位先祖?”
江澜睁开眼来,道:
“一叶轩原本就只是一些读书人结庐而居的地方,哪里称得上什么祖业,若说祖业,也是那位夫子传下的文章道理,而非山石草木奢靡之物。”
“你若要祖业,随意去一间书院里,只是十枚大秦通宝,上面一字一句,就是一叶轩的祖业。”
夏侯轩冷笑道:
“那你是要去找甚么道理?孝道?”
江澜道:
“我只是找我爹。”
声音微顿,抿了抿唇,道:
“至于这种事情,夏侯少爷这般精于计算,心性凉薄的人,大约是不会知道的。”
夏侯家家大业大,父子有隙,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这一句话算得上是专门往伤口上落刀子,刁钻心狠,就是吴穹都觉得有些过分了。
夏侯轩一双让人看不真切的丹凤眼半眯,看着这从小看到大从未看厌的女子,呵一声轻笑,沉默朝着后面退开一步,然后看着江澜平静骑上了骏马,从旁边奔走离开。
吴穹摇了摇头,朝着众人深深一礼,然后长笑一声,说书生道腐儒,天下书生最是不缺意气。
死即死了,死前也要在章左声面前骂个痛快。
腾身上马,紧跟其后。
一路扬鞭跟在了江澜身后,有风而来,这一条回一叶轩的路他不知道已经走过了多少次,却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危险,也没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压抑的心脏快速跳动,竟然有孤骑走大漠的豪气,心胸越发开阔。
走出越有数里地,却发现了前面少女肩膀微微颤动,察觉不对,紧追上前去,一回头看到江澜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少女抬头看到吴穹,笑道:
“这样子,他应该就会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怨毒女子了罢?他本就对先前那一件事情有所成见的。”
“这样子他往后也能放下年少时候那些玩闹的事情,然后找一个和他志趣相投的女子相守,之后再和她提起我的时候,心里面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罢?”
“或者从不会再想到我。”
“我往日曾有很多次想过嫁给他的那一日,就连读书的时候都会想,想得笑出来,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在他眼里最后的印象竟然是这样子的……”
眼泪不受控制噗噗噗落下来。
吴穹心中有些痛,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
眼前的少女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镇定的,从容的,是所有长辈心中所嘉许的那个令人喜欢的后辈,却从未曾这样哭过笑过,或者临近死亡的时候,总会叫人展现出隐瞒的一面。
以天下之大,江湖之远,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除去死亡,也只是大醉了。
家教礼数甚是严格,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眼前有过这样大情绪波动的少女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泪痕,吸了吸鼻子,呢喃道:
“我是应该借助夏侯家的势力,等他坐上了夏侯家家主之位的时候,我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位,那个时候,再以夏侯家反击一叶轩。”
“甚至于若能借着夏侯家的名望,这一次全身而退也是可能的。”
“可我喜欢他啊……”
“我只盼他好好的。”
吴穹沉默,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为了能够避开前面可能的设伏点,故意自南方而行,绕过了一处大的圈子,然后再折返向北,往山门而去,马速较快,期冀能够在江阳上山之前赶到了地方。
约莫用去了半个时辰,吴穹看着远处越发清晰的山脉,拉近了马缰,开口轻声道:
“要到了。”
“嗯。”
江澜已经拭去了脸上泪痕,神色恢复了原本的镇定和从容,甚至于可说,哭过之后,比之于先前所行更为坚韧,双眼微微瞪大,沿着道路的痕迹来回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未曾看到。
旁边吴穹突然道一声:“果真在那里!”
江澜心中微动,顺着吴穹所朝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道路上有一道身影,穿着一身苍灰色的长衫,身量并不很高大,走起来很慢,但是一步算是一步,很稳,也很重。
竟然有了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
江澜神色变化,道了一声爹,那边一往无前的身影仿佛是给某一条肉眼难以望见的绳索给拉扯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向江澜的方向。
那是个模样有些许古板的书生,一双黑眉,眸子气度平和,只是已不如往日那般澄澈无碍,放在常人身上,这就是元气大伤的表征,若是一气开天门的宗师级武人,便是被废了气机的最好证据。
江澜鼻子一酸,冲到那书生旁边,抓住他衣袖,却只是道一声爹便再说不出话,那书生先是冲着勒马停下的吴穹微微颔首,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抚在了江澜头顶,一如既往,温和道:
“你怎得来了?还如此模样,成什么样?”
江澜不说话。
江阳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看向吴穹,行事颇为迂腐的老者朗声一笑,道:
“看轩主模样,已经以清水濯面,正衣冠,佩香兰,当是要上山寻那章左声辩论,老夫虽然不才,愿意一同前往。”
江阳微笑,颔首道:
“然也。”
吴穹抬手正了正顶上竹冠,已经做好今日死在此地的准备,章左声既然能够得享天下大名,那自然并非是易与之辈,手中少宇剑算不得神兵,却也相差未远,虽称豪迈旷达之士,可哪一个豪迈之士能够做得出这种事情?
不过胫胫然小人哉。
江阳却未曾挪步,只是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道:“还有一位大客未到,且先稍待。”
吴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方才心里面的心疼和憋屈突然便一散而空,江澜瞪大了眸子,下意识看向了那边的方向。
不片刻时间,便有马蹄声若雷霆,狂奔而来,当先一人虽然穿一身布衣短打,气度却不差,眸子里隐隐有些戾气,身上有血腥味道,吴穹定睛一看,这几人竟然是直从大道上有埋伏之处闯将过来,不由咂舌。
那马奔来,夏侯轩一拉马缰,翻身下来,趋步往前。
吴穹看到了在其身后,除去宫玉,薛琴霜以及那名出身于天下第一庄的弟子外,竟还有两名老者,那深藏不露的仆役也在,最令他意外的却是田志德也在一旁,抱着银枪。
他面容动容,说不出话。
江阳却似乎早已经有所预料,松开拉着女儿的手掌,朝着离弃道所在方向长揖一礼,平静道:
“江湖散人江阳,见过离将军。”
一道道目光看向离弃道,离弃道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看着眼前有三五分眼熟的中年男子,始终不能将他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影子联系起来,苍眉微皱,缓声道:
“是你。”
江阳直起身子,微笑道:
“蜀左前营中,已经有二十余年不见。”
离弃道上上下下看他,突然语带嘲弄道:
“一叶轩果然是厉害,当年以一剑杀溃三处营地,旬日之间刺杀我大秦校尉以上将领七十三人,逼得诸多将领寝不脱甲,甚至于每夜不敢入睡的煞星,在你一叶轩中,竟然只是一介腐儒?”
“若是如此,天底下腐儒可果真了不得。”
一言既出,众人神色骤然变化,谁也没有想到素来名声都有些心善,甚至于窝囊的江阳竟然曾经是这样一位实打实的狠角色,吴穹手掌微微一抖,至此已经猜出了眼前这一身青衫做文士打扮的究竟是何等气焰彪炳的人物。
离弃道将白锡扁酒壶放在腰间,不知如何,已经出现在了江阳身前,看着那双墨色瞳孔中平静倒映出的自己,淡淡道:
“说出这种事情来,是打算和我算算旧账吗?”
江阳不答。
离弃道瞥见旁边颇为紧张的吴穹,眼皮耷拉下来,道:
“只是可惜,若是你如今还是当年那杀人不需第二剑的儒家高手,我还有兴趣和你掰扯掰扯那些被你削去的人头,而今却真的没甚么心气欺负你一个气机散去的废人。”
“说罢,想要求我做什么事?是要保住你的女儿吗?好说,不过一记手刀的功夫。”
江阳摇摇头,道:
“当年我便对你很有兴趣,恨你,却又杀不得你,敬你,心中却又畏你,而今有这机会,一叶轩山上有飞瀑从天来,堪为一景,不知道离将军可有兴趣一观?”
离弃道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年少成名,曾自负蜀国文气七成在我的书生腐儒,笑一声,道:
“自然可以。”
那边刘陵走上前来的,仿佛要急着占些便宜般大声道:
“勿要忘了我,勿要忘了我啊,哈哈,当时候和吴穹你说好要请我喝饱了山上的国士无双,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把我扔下?!”
江阳微笑,道:
“若是先生有兴致,自然应该如此。”
言罢轻轻拍了下江澜头顶,只是一如往常笑了笑,转身朝着一叶轩走去,江澜下意识要追去,离弃道随手一指,雷霆暴走,仿佛天雷爆射一般,在地面上勾勒出了一道肉眼可见,奔走不息的雷霆屏障。
不曾言语,不曾说明,但是却已经让身后那些人知道,这已经是老一辈人的纠葛和故事,你们不需要参与其中。
一叶轩今日弟子众多,皆持剑而立,人人皆为章左声一脉弟子,共有约五百人,其余弟子皆被囚禁,或是以种种理由离开宗门,但是即便是这些人,毕竟读过书中道理,在面对着往日和善,对他们都很好的江阳,几乎下意识朝着后面退开了一条道路,目光同剑锋一同偏开。
这位轩主是真的待他们很好,无论是谁向他请教问题,都会很认真地向提问的人回答,若是不知道,也会说来日再寻些典籍给他解答,非常抱歉。
所以即便是已经叛向章左声的五百名弟子,却也不愿意与江阳为敌,手中长剑剑锋低垂,任由那些混在其中的执事弟子低声命令,也不向前,只往两旁退让开了一条道路。
江阳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仿佛往日那般,向着给自己让开道路的年轻书生弟子们微笑颔首。
可是不片刻时间,山门下却又来了一行人。
…………………………
叶柱华被废去了一身武功,并被强行服下丹药,被留守在茶肆旁边的神武府弟子,夏侯家暗卫牢牢把手,纵然是其全盛时候,想要逃开都极为困难。
茶肆上喝茶的熟客,早已经一个一个跑了干净,现在这茶肆中只剩下了看清局势,忧心忡忡的茶博士,以及一位今日方才过来饮茶的茶客。
那位年纪虽然不小,风姿甚是儒雅,一头灰发,唯独两鬓纯白,看去便是极有学问的人,茶博士对其颇有好感,轻轻抿一口清茶,当年以一己之力联合六国逆向伐秦的纵横子苏谷眸子看向一叶轩,呢喃自语道:
“离弃道,许久不见了。”
“当年你欲杀我千百遍,而今却见面不相识……”
他一手拂过鬓角白发,复杂笑道:
“原来你我都老了。”
江阳缓步往上走,每走过了一处,便说出这地方的典故经历,如数家珍一般,声音温和平缓,却让吴穹鼻子发酸,几乎潸然泪下,江阳此时气机已经溃散,却没有一个人拦在他前面,堪称长驱而直入。
过去前面夫子殿,走过曲折回廊,周围有水汽升腾,千万倾水重重砸落了百丈以上山石落差,轰然声音仿佛雷鸣。
在瀑布之前,又一块青石,石头上盘腿坐着一名中年儒生,和江阳不同,穿着青紫色长衫,贵气逼人,上面罩了一层白色纱层,不显累赘,却有几分飘逸之感,背对着众人,看向了飞流直下的瀑布,突然开口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师兄,你还是来了。”
吴穹拳头攥紧,双目怒睁,江阳抬手阻拦他,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平静道:“你偷袭于我,当时翻坠山下,尚且未曾和你说得明白。”
“你错了,师弟。”
瀑布突然止住,千万倾沉重水流停在空中翻滚,那边中年儒生突然笑出声来,笑声越发大,突然化为了一声怒斥,道:“错的是谁?!”
“家国大事,是谁,蒙受国君天子恩德!却不思报国?!是谁,和殿下情同手足,却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去见?!”
“我错了?!哈哈哈,背信弃义,不忠不孝的人,分明是你!”
“大蜀殿前诏侍翰林学士,江阳江文和!”
气劲暴起,沉重的瀑布水流轰然砸落,直如闷雷暴起,亿万计水汽升腾而起,震得人耳轰鸣。
…………………………
“年长者有年长者的气魄和过去,这没问题,但是年少者也应该有年少者的桀骜,要不然的话,委实撑不住上一辈的东西,最起码,也要亲眼去看看。”
夏侯轩站在了江澜的前面,轻声呢喃,更往前去,已经是一叶轩冲天而起的山门,先前那些弟子没能够阻拦住江阳四人,那些执事本就有些恼怒,现在才过去几人,却又来一拨儿,心中瞬间激怒。
五百持剑弟子,结成了剑阵挡在了山门上。
剑意冲天,有清气在上方浮动。
剑阵是为,浩然正气。
为首一人年有三十余岁,在山门中居要职,认得江南道高门子弟,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夏侯轩和被挡在了夏侯轩身后的江澜,心中微动,挣扎几番之后,刷得一声抬起右手来。
身后剑阵随之而变化。
剑气搅散了清气,化为凌冽剑意。
可在此时,这位山门中颇有两分名望的人物突然看到了另外有一人走上前来,穿着一身布衣短打,若是生得俊朗,器宇不凡,便如夏侯轩那般,即便是只穿着一件寻常布衣,也能有十成十的风流气度。
可是这人却只是面目憨厚,一眼便知是寒门子弟,背后甚至于还不伦不类背了把拿着蓝布包裹的竹伞,看上去叫人滑稽。
那执事微一皱眉,夏侯轩身份了得,江南道江湖中人人皆知其受夏侯家重视,而今一叶轩无论如何算是风雨飘摇,悬而未定的局面,若非事情紧急,他亦是不愿意对夏侯轩出手。
而江澜,谁人都知道江澜身份对于此时的章左声有多大的意义,他若是不小心伤得了些许,恐怕事情过后少不得苦头。
当下目光落在那憨厚仆役身上,便打算要杀鸡儆猴,让那两人知难而退,虽如此,却也没曾放松了警惕,能面对着五百人剑阵而面无惧怕之色走来,不是憨傻之辈,便是胸有成竹。
略一扬手,分出三十名弟子,组成剑阵模样,缓步而来。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筋脉当中,气机滚滚而动,看一眼这冲天而起的一叶轩山门,抬起右脚,稳稳踏前一步。
一气呵成,贯昆仑。
凝重气机滕然升起。
奔向前来的剑士未能及时察觉,往前冲出数十步时候,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兽所冲撞,面色大变,瞬间七倒八歪,踉跄后退,手中之剑哐啷哐啷落了一地。
王安风又上前一步。
心无旁骛,气机毫无迟疑,越过一层关隘。
肉眼可见的一圈气浪扩散。
那名执事手中之剑,虽然远远比不上叶柱华手中名剑,却也并非寻常的千锻兵器,这一下竟然直接朝着后面弯折而去,执事心中一突,灌注内气令剑身笔直,心中惕醒,左右看了两眼,发现弟子竟然朝着后面慢慢退却。
再往前看,这憨厚仆役神色平缓,气度非常,心中震动,隐隐升起了惧怕之心。
可今日已经有一次失职,若是再将此人放入门中,到时候追究下来,那代价恐怕不是自己所能够承担的,一咬牙,怒呵道:
“来者何人,来闯我一叶轩!”
“还不速速退下?!”
王安风仿若未闻,再往前一步,右脚在前,肩膀下沉,右手原本低垂,这一下顺势抬起,从容不迫,气凝如山。
如昆仑山。
下一刻,昆仑山倾倒而下。
轰然气浪暴起,当先数名弟子口喷鲜血暴退,手中兵器尽数断折,周围弟子散开,手中兵器森锐,王安风站起身来,平视这些出身大派宗门的弟子。
那执事已经心中惊部,怒喝道:
“你究竟何人?!”
王安风右手抬起,哗啦一下将背后紧紧缠绕起来的包裹取下,哗啦一声拄在身旁,回答道:
“神武府,王安风。”
执事微怔,脑海中思索着记忆中的大宗派和大世家,并无所获,直到他的记忆收回到了最近,才突然意识到了这六个子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意义,浑身冰凉。
王安风左手负在背后,左手搭在了长条状包裹上,微一用力按下,只得听闻噗呲一声响,蓝布如同蝴蝶四散,露出了那一柄在江南道江湖中恶名铺天盖地的木剑,剑成八面,一侧有道门符,一侧是佛家箴言。
那剑铮然长啸。
他将手中剑抬起,自身气机借助战意节节攀升,终于和手中神兵联系在了一起,仿佛能够冲霄直上,短暂一窥那千山万水的风姿。
他面对着前面五百名持剑弟子。
他平视着五百名居高临下的剑士,平视这坐镇江湖一方的七宗之,平静道:
“王安风要上山,你们挡不住。”
亿万倾水量生生砸在了山石上,水花四溅,鸣声如雷。
穿青紫色长袍的男子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曾经最是亲近的师兄,他比师兄小不少,自小是师兄教他道理经文,现在他对于这个温和甚至于老实窝囊的男人已经极为失望,道:
“你仍觉得我错了?”
他不知自嘲还是嘲讽江阳,笑了一声,道: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被点破了年少时经历的江阳轻点头,道:
“知道。”
“你想要利用手中《天问》残卷,布阵阻隔大秦龙气,令本已经死去的西蜀国国运重起,重启战乱,定国运,只是未曾想你竟然如此心急,先对我下手。”
章左声瞪大了眸子,不敢相信江阳竟然什么都知道,心中旋即便有火焰升腾,抬手指着天上穹顶,大声道:
“那你觉得我为何错了?!”
“我辈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看那书上道理,有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可你,于暴秦占我国土之后,你竟然如同那些不知感恩的寒门百姓一起,转投秦国麾下?!”
“家国恩仇,数代书香世家,你竟然转眼即忘?”
“你,该当死,该当身败名裂!”
章左声已经咬牙切齿,双目怒睁,抬手一招,有一道流光自瀑布中飞出,落在了他手上,其中有道韵天成,他咬牙切齿看着前面的人,声音却突然没了那般激怒,自嘲道:
“和你这叛国之人有甚说得?”
江阳定了定神,平静道:
“江阳固当背千百骂名。”
“但是你仍旧是错。”
章左声抬眸冷笑,道:“错?将死之人,你其说来,什么是对?!”
江阳沉默。
章左声自嘲道:“我竟曾以你为荣?却不知你这位‘两朝忠臣’收了些什么报酬?”
江阳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师弟,突然轻声开口,说的却是无关家国的事情,他说:
“师弟,你记得我们山门下面,有一坐茶肆吗?”
“那里的老人当年曾经卖给我许多书,说家境衰落,家中孩子才出生,他给那女孩儿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换作乐平,是娶了长乐平安的意思,他说经历了战乱,能让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平平安安出嫁,便是最好。”
章左声冷笑不言。
江阳自顾自说道:“天京城豆花是天下一绝,哪里有个小姑娘,当然现在可能已经嫁做人妇了,当年做的豆花是真的好吃,有吴楚味,我曾去天京城走过,每次一定要吃两碗,去的时候吃一碗,走的时候吃一碗。”
“江柳城有个很喜欢夜间练嗓的少年,说他想要成了天底下第一乐家,曾经还给夜间巡视的衙役找了不止一次的麻烦,也曾经把打更的更夫吓得半死,他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淤青。”
“每年北地都能收到许多来自中原各地的信笺,然后再写回信,我当年去过扶风灯会,是一等一繁华热闹的场景,少年们笑起来,你顺着道路一直走,每次在坊内有一户人家,卖灯,扎得并不如何好,却总是第一个卖光的。”
“她每年都能收到来自北疆的好多家信,一封一封攒好,当做最好的宝物,但是我却听军汉说,她男人已经死在了匈奴捕鹰手的一次袭击中,信笺是活着的同袍代写的。”
“一个死了便换一个,他们说人活着要有盼头才行。”
这些散乱得一塌糊涂的故事,离弃道神色却变得沉默郑重,双眼里有异样的神采,章左声听出了那种沉重的味道,却冷漠道:
“这便是你想出来的理由?!简直不值一驳!”
他握紧了手中的天问残卷,气机绵延,仿佛钱塘江一线潮般汹涌滚动,竟然生出雷霆鸣啸,冷喝道:
“今日既然来了,便留在这里罢!”
“我会让你活着,等到我连纵各国,大蜀重立的时候,再拿你祭鼎!”
江阳平静道:“秦国兵强马壮,你们不是对手。”
章左声冷笑道:
“江湖便是最好的制衡,不试试,如何知道?”
“何况天下不止秦一国。”
离弃道嘴角浮现一丝狞笑,眼有戾气,而江阳第一次浮现出怒意,踏前一步,高声道:
“你竟如此执迷不悟!”
章左声怒答:
“为国为君,何曾为不误执迷?!”
“我辈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理所当然,天问中有天机一缕,今日便让你亲眼看看,何为天地之造化!”
沛然气机压下,离弃道狞笑便要出手,不曾想那修为尽散的江阳却踏前一步,仿佛撞到天问气机上,一身灰衣瞬间染血,却不知道怎得竟然撑住了天机压制,昂然怒声:
“那死伤百姓,又如何?!”
“七国之战,青壮损伤,二十年不曾尽数恢复元气,我等未能平定已是愧国,你等又掀战乱,是想要损耗尽我中原气运,将天下元气拼杀干净吗?!”
章左声因为未能瞬间制服江阳而有激怒,道:“不过区区寒门百姓,不通文法道理,何足道哉?!”
“放肆!!”
江阳染血,平素温和,此时却已是怒发冲冠,气魄之盛,竟然不逊于章左声,怒道:“夫子曾言有教无类,你读书,读得什么书?!”
章左声冷声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为夫子之言!”
江阳突然放声大笑,怒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言民若可行,任其自有,不可,则教其开智,使其明白世事,你行走天下,竟然是将经史子集扔到狗身上了?!”
“你说修身齐家治国,可知家国后面还有天下二字!”
“七国内乱,曾引得匈奴入我中原,屠戮甚众,而今天下元气未复,你等作此行为,内耗拼杀,莫不是要让铁蹄南下,让我中原百姓尽胡服北冠?!”
“我江文远,宁可背负那天下不屑,身死之后,万世骂名,不愿做你们那等所谓忠臣之事!”
气魄越盛,章左声咬牙压制,道:
“此为天机。”
江阳双目泣血,怡然不惧,大笑道:
“区区天地之力,岂能与我人心道理相比,你竟不知人众胜天的道理?!”
章左声感受到明明被废去气机,却难以压制的感觉,道:
“我是为了陛下和社稷,若非你认为陛下还比不得那些泥腿子?!”
江阳开口,大声道:
“不错!”
“有教无类,我辈儒家,唯愿天下人人读书,无有门户之见!唯愿人人识得道理!”
“我儒家惟愿这天下,人人如龙!”
气机尽散,声若洪钟。
天问光华内敛。
天京城中,皇城库房当中藏着诸般宝物,但是天下名剑却终究缺位一柄,那一柄是千三百年前,儒家夫子行走天下所配的长剑,虽然只是寻常凡铁,可跟随夫子许久,早已经通灵。
而今却在太学之中,为三百人世家子所瞻仰。
这一日,长剑陡然清鸣。
脱匣而出。
茶肆中,众人抬头看着突然涌动的天地气象,神色有所变化,茶博士却没能出去看,因为那个新来的茶客唤他来添水,他对于有学识之人,天生便有好感,便也殷勤给加了水。
那双鬓斑白的文士饮一口茶,微笑赞叹一声,然后双目看着远处一叶轩,叹息一身,道:
“读书人啊……”
“天下太多人读书读出了钻营度世的学问和手段,可先辈的道理却没能读出来,读出来的却又不能相信,信了难能持之以恒,呵,数来数去,偏生是一些腐儒最多意气。”
那茶博士听得了这话,忍不住道:
“先生这话,说得有些没道理……”
苏谷微笑道:
“怎得就没有道理了?那些朝堂上披着衣服,慷慨激扬自以为两袖清风便可以济水火的儒生,也没什么本事了,都是书读得太多,读出了趋利避害,活稀泥功夫天下第一流。”
茶博士一怔,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道理,却又强自说道:
“那这般说,往后一代代书自然越来越多,难不成没了书生意气不成?这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曾经纵横六国的大辩士不言,以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先为蜀国殚精竭虑,生死不退,未能力挽狂澜之后,天下大定,却自束锋芒,不肯呼应余党,反定乱处,呵……”
“腐儒,腐儒。”
“宁愿生时被辱没,死后负骂名,好一个书生意气,好一个家国天下。”
茶博士没能听得清楚,好奇开口道:
“客人?”
苏谷回过神来,微笑摇头,道:
“将来之事情,又有谁知道,可能罢。”
“店家所说,也确有道理,虽然有那些许钻营之辈为多,可是天下间出了大祸的时候,站出来的从来都是读书人,为民请命,为国脊梁,哪怕身死在后。”
“这般多的傻子,终究是有……”
“代代都有。”
这话茶博士喜欢,笑道:
“是这个理。”
苏谷呢喃道:
“只多钻营,终究读不懂文字下的道理,读不出真正的意气,到时候,读的书再多,已经称呼不得读书人三字了,将来之世,怕多是如此读书人。”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向了一叶轩的方向,然后闭上了眼睛,自语道:
“所以生在这个时代却是最好。”
“至少……还有那书生意气可堪一看。”
他饮下茶水,天地清明有一剑破三万里江山而来。
方圆百里,方圆千里,乃至万里,有一言通传。
江阳持剑,生机将散,却平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师弟,一如当年方才入了儒门的时候,在师父的背后朝着那位和善老人的画像俯首行礼。
他右手持剑,八面剑,君子守方正,敬四方,左手抬起,正了正自己的竹冠,一丝不苟。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修身。
齐家。
治国。
平天下。
我辈书生,岂惧天下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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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差不多,得要请个假了哈…………
第五十七章 名士(二合一)
茶肆的茶博士再顾不得和那说话文质彬彬的客人闲谈,肩膀上还搭着一条用热水浸泡过的白毛巾,便急急冲出了茶肆,依在支撑着茶肆的木杆旁边,张目远眺。
今日天气本不是很好,方才尤为阴沉,云雾层层堆叠,墨染一般,此时却有一道恢弘剑气扫过天穹,原本阴沉的云雾出现一道裂缝,阳光呈淡金色散落下来,美得惊心动魄。
老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茶肆内,曾经令六国连纵,反吞秦国的老者饮尽了最后一口凉茶,然后慢悠悠站起身来,看一眼外面风景,自语道:
“好一个书生意气。”
“可惜……天下读书人何止于千万,能说一句书生意气的毕竟是少数,否则,何至于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呐……”
话未说尽,苏谷抬手摸了摸自己鬓角白发,曾经腰佩六国相印,进出皇宫如过廊的纵横子自嘲道:
“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上,自怀中取出银钱放在桌上一侧,随手一抹,转身从茶肆后面的空漏出走出,背对着浩然清气浮动的一叶轩,慢慢踱步,嘴中喃喃自语:
“一窝一窝又一窝。”
“三窝五窝七八窝。”
“食尽百姓万钟粟。”
“诸子百家,凤少,雀何多……”
言罢摇头,复又抬眸,看一眼天穹中隐隐雷霆,神色平静下来,随手扔下了一枚黑棋,自语道:
“离弃道,此番没有心情再和你相见相杀了。”
“下一次再说罢……”
“书生意气,兵戈争鸣,若是能死在这个时代,却是一桩好事情。”
往前走出数步,却已经没了身影,茶博士呆呆看着这只在典籍中曾经看到的天象变化,过去了许久才想到自己怠慢了客人,连忙转身回去,却已经不见了双鬓斑白的文士身姿,桌上茶盏中茶水喝尽,旁边放着些银钱。
几步走过去,将那桌上的银子拿在手里,至此看到了桌上蘸着茶水画出了一个密密麻麻的棋局,白旗为圈,黑棋则点。
他现在虽然只是开了茶肆,当年家境不曾旁落时候,也是曾读过诗书,抚过琴曲的,自然也懂棋局对弈的精妙。
看得出这一局棋盘上落子精妙,局势险峻,堪称处处杀机,他定定看了许久,满头冷汗,看不出黑子半点生机之处,只是这显然费尽了心思机巧的棋局,却被那客人随手抹去,心中反倒是有些可惜了。
想着方才那客人所说,已经看了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客人的茶博士心里面当真觉得,那确实应当是一位很有学问的人。
………………………………
难以言喻的气机裹挟了风云,铺面压迫而来。
一身紫衣,奢华难言的袁紫衣面色一白,竟然仿佛难以再往前一步,双足立在了坚硬山石之上,往下陷落三寸,右手持剑,但是此时持剑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算是年轻一辈当中能够以剑术称雄的人。
但是此时,距离那一叶轩尚且还有十数里的距离,心中竟然连拔剑的念头都不曾升起,唯独剩下了惊怖。
如蝼蚁之撼树。
如昆仑之将倾。
旁边一名穿白衣女子飘然向前,口中轻喝出声,抬手往前拍出一掌,气机碰撞,发出嘭地一声响,肉眼可见的气浪翻滚,与此同时,另有一名看上去和善的老者出现在了紫衣青年身后,抬手搭住青年肩膀。
这老人看上去极为好说话,只是一双手掌宽大,泛着令人心中不适的墨染颜色,此时稍微用力,将那青年挪移到自己身后,然后和那名白衣女子联手,方才勉强将自发出现在自己三人之前的气机给打碎。
即便如此,仍旧面色煞白,连连后退,直至退出七步,才勉强站稳,地上便被一连踩出了七个坑洞。
那名女子根基稍浅,气血沸腾,张嘴咳出一口鲜血来。
至此那紫衣青年神色终于骤变。
等到了白衣女子勉强调匀了逆乱气机,方才按捺住心中震动,道:“两位,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山上杨永定看着不算很远处紫霄山庄众人的惨状,心中不由得一个咯噔,有些害怕,却又有更多疑惑,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自己的武功明明远在那三人之下,却没有那么凄惨。
莫不是……
心念微动,视线看向旁边的独臂文士。
倪天行似乎是知道自己这弟子心中所想,一双眼虽仍旧看着那边的一叶轩,却开口解释道:
“修武下山品是上山,中三品为登楼,上三品时,儒家所养胸中浩然气,立功,立德,立言,而今江阳立言,与天地共鸣,虽然不能够持久,但是在此时,就算是大宗师也不见得能和他此时锋芒相比。”
“那三人对一叶轩有杀机,因而引得天象反击。”
杨永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认真修炼武功的时间只有三年左右,对于太过高深的东西,还不是很了解,即便倪天行给他解释了,也只是稍微知道些那些人是自找苦吃。
然后便不甚在意,看着紫霄山庄众人,心里面反倒是升起许多幸灾乐祸的感觉来,他对于那比自己当年还能装的青年本就心里面不爽快,何况之后还莫名其妙中了别人的暗手。
当时情势危急,若不是还有老师在旁边,一身内功指不定要在经脉里乱钻弄出来个行气偏颇,走火入魔的下场,对这些人便更是没有半点好感。
倪天行抿了抿唇。
背后被一层层白布包裹着的神兵荧惑正在以细微的频率震动着,从剑身上有如同火焰热浪一般的感觉不断地传入他的身体中去,他对于性命相依的荧惑剑极为熟悉,不必去看,也知道这柄剑剑身上的纹路已经全部亮起,显出那些文字来。
心中的冲动越发清晰而明显。
引导着他来到这里的东西,现在就在一叶轩当中,他这几年曾经暗中调查过了许多典籍,西域都护府的藏书,大部分也对他开放,已经知道那座山上有些什么东西,应当便是《天问残卷》。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令神兵荧惑和天问产生了感应,若能够趁着一叶轩虚弱时候,将《天问》取来在手,定然会令荧惑产生某种变化。
到时候……
倪天行眸中升起异色。
背后荧惑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念,轻声鸣啸,肉眼可见的赤金色流光在倪天行的左右升起。
杨永定发现异样,呆了一下,然后猛地看向自己的老师。
周围天象突然发生变化,如同龙吸水一般化为了旋涡冲击向他们所在的这一座山峰,恐怖的压力,即便是还有着倪天行站在了自己身前,仍旧让杨永定身躯一沉,面色发白。
几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往下压制,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半跪在地,体内浩然气在疯狂运转,胸中一口气机支撑着杨永定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自己老师的背影。
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老师。
衣摆狂舞,脊背挺直,周围狂风四起,天穹上云雾逆转,仿佛天地之间,只此一人,只我一人,孤傲之气几乎扑面而来。
可旋即那阴沉的天穹上,竟然有一颗星辰隐隐亮起。
虽然亮起,却又迷惑不清。
一人一剑。
方才倪天行对他的解释浮现脑海,杨永定的神色微微一滞,旋即双目中便升起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这想法令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老师要对一叶轩出手?!
从西域而来江南,便是为了向一叶轩出手?!
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天象压迫,四品武者都要受伤,何况于他?
一叶轩中,章左声倾尽全力去催动手中天问残卷上的气机,神色已经不复先前潇洒,更遑论名士风范。
眼前持剑的江阳给他的压迫力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若不借助天文残卷的气机,他竟没有勇气正面面对自己的师兄,可正当抽调天问气机的时候,原本只是一件死物,如臂使指的天问残卷却突然震动。
上面的每一个文字都现出一种淡淡的流光来。
再下一刻,他失去了天问残卷的控制。
面色瞬间变化。
倪天行能够感受到背后神兵的兴奋。
只要他一伸手,这柄剑便能够出现在自己手中,而且能够展现出远比先前更强的力量。
那力量足以和眼前的天象匹敌。
而且,唾手可得。
然后再杀入一叶轩中,凭借这一口心气催动气机,强行将天问残卷摄取。
倪天行闭上了双目,想到的却不是什么纵横天下,什么功成名就,什么成就宗师,只是少年时候的家,七八点屋房,两三叶横舟,是满是皱纹的面庞,是和苹果一样,红扑扑的脸。
背后神兵意蕴渴望越强。
倪天行嘴角浮现自嘲,轻声自语。
我辈书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牙齿用力咬下,嘴角流出殷红鲜血来,然后他睁开眼睛,双目中重新又是一片宁静和平和,身后的神兵依旧在渴望,他心中却只剩下了一片坦荡。
神兵悲鸣一声,不再腾现异象。
天象变化消失。
杨永定微微一呆,没了压迫的力量,他险些就要扑出去,左脚尖点在地上朝着前面踉跄跳了好几下才稳住,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
倪天行只剩下了一只手,却郑重整理的衣衫,抬手扶正发髻为冠。
然后朝着那股气息处,深深一礼。
杨永定茫然道:
“老,老师?”
倪天行转身看他一眼,淡淡道:
“江南道风光山水已经看了,走罢,该离开了……”
杨永定微怔,当看到倪天行已经转身大步离开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疾步跟了上去。
“老师?!”
往出行了十多步远之后,杨永定有些茫然不解,却听得素来严肃的夫子突然抬了抬头,看向前方,语气平静,开口道:
“今日为师回去会誊抄论语三百遍。”
杨永定微微一呆,继而便笑出声来,笑声止不住,越来越大,然后止住那笑意,满足道:
“我会看着的,老师。”
铮然剑啸。
不知为何暂时失去了控制能力的天问残卷被打落在地,蒙上灰尘,章左声下意识抬手去抓,只剩下了一丝气机挡在身前,支撑了短短一息时间,便被刺穿。
章左声身躯骤然僵硬。
一柄长剑已经点在了他的喉咙上。
风起云涌,数百丈飞瀑直接爆炸开来,化为了大团大团纯白色的水汽,四下飞溅,只在这一瞬之间,衬托着一叶轩本就秀丽的建筑,如坠仙境。
章左声有一瞬的茫然和恍惚。
当年便是在这样的地方,眼前的师兄教会了自己读书识字,一字一句教授自己儒门最基础的功夫和经文。
若是死在这里,也不错。
章左声双目中恢复了清明,闭上眼睛,等着那裹挟了天地大势,堪称大宗师的一剑落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却一直未曾等到,耳畔的剑鸣声音戛然而止,只是残留了一丝余韵。
章左声张开眼睛。
那剑只是停在了自己喉咙之前。
长剑点破了他的周身气机,破去了他的武功,但是却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哪样直接下杀手,此时依旧嗡鸣不止,却不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剑气逸散出来。
江阳浑身染血,神色平静,只一双眸子平和看着自己的师弟,然后微微一笑,一如少年时候教那更小的少年读书一般,轻声道:
“你可明白了?”
轰然声音中,飞瀑落下。
刘陵伸出右手来,从那飞落溅射的瀑布中掬出一捧清水,仰脖引入喉中,入口清冽,沾湿了他白发。
饮尽天下酒的老人自语。
“好一碗名士无双,好酒。”
ps:今日二合一,咳咳,字数比较少,因为一叶轩剧情基本上一两章要结束了,所以得慢慢写,顺便订正接下来的细纲和大纲剧情,抱拳,然后诸位,七夕节快乐/狗节快乐。
第五十八章 我接了(1/2)(3400)
剑鸣余韵渐低沉。
水汽落在剑锋上,顺着剑脊分散落下。
长剑止住,没有刺下去,没有就此夺了章左声一条性命,报了自己的仇,这种决定,出乎山顶上所有人的预料。
离弃道挑了下眉毛,忍不住道了一声腐儒。
此刻换得了任何一个宗师在此,甚至于任何一个武者,哪怕是那些修道的道士,都有十之**会没有半点迟疑下手,一剑刺穿,杀个痛快淋漓。
可他又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个时候不刺下,方才是那个曾经狂妄到自称蜀国七成才气在我的江文远,这样才算是当年一剑迫退秦军,保三城数月不下的少年儒生。
江阳慢慢收回了长剑,而这个时候,数名原本守在了从山上通往这一出飞瀑回廊的弟子却都踉跄让开,再然后,一手斜持木剑的王安风急步踏上,身后紧跟着的是夏侯轩和江澜。
江澜本就心中不安,一抬头便看到了浑身染血的父亲,看到那原本的灰色长衫染了血色,又因飞瀑水气氤氲而沾湿,只一双眸子还似是平常那般温和。
少女鼻子一酸,便想要奔到父亲旁边,却被夏侯轩一下抓住了手臂,后者凭借高一层的内力强行控制住剧烈挣扎的少女,低声喝道:
“冷静点!”
江澜挣脱不开,那边江阳冲自己的女儿微微笑了下,然后冲着夏侯轩点了点头。
转过身来,走过呆立如同木偶的师弟,慢慢俯身下去,将落在地上的天问残卷捡拾起来,不只是复杂还是感慨,轻声道了一声天问,摇了摇头,踱步走到了离弃道旁边,抬手将那足以引得无数江湖武者厮杀不已的天问递向离弃道,温声道:
“师兄弟事情,教离将军见笑了。”
“天问一章,还请将军收下……”
离弃道看着他手上的那一卷似玉非玉的江湖至宝,眯了眯眼,并不伸手去接,只是抬眸看着气焰渐渐收敛消散的江阳,道:
“这是何意?书生……一叶轩也算是江湖门派,一卷天问,便算是一门顶尖的武学典籍,你不想要?”
江阳温和道:
“读书人读的是人世间的道理,天问残卷是天地灵物,于一叶轩并无大用处,再来,便是文远一些小心思,此次之后,在下就算是竭力保持气机不去逸散,至多两三年时间,如此,有此至宝,对于一叶轩,是祸非福了。”
“不知离将军……”
离弃道笑了笑,没有什么犹豫,伸手抓过了江阳手中的天问残卷,在手上抛了抛,浑不在意道:
“既然一叶轩接不住这个烫手的好处,那我便不客气了,恰好这东西于我而言,倒还有些用处。”
江阳微微一礼,道:
“多些将军。”
复又抬眸看着旁边吴穹,将手中夫子剑剑锋倒垂递过去,平静道:
“今日之后,江阳再没有办法担任一叶轩轩主,我会带着师弟在后山飞瀑这里隐居,把心里面的想法尽可能写出来些,若是后人有类似的想法,或可让他们稍微少走些弯路。”
吴穹泣不成声。
江阳这个将死之人反倒是看得要更开些,笑了笑,一如往日那般用不急不缓的温醇语气道:
“还要烦请吴长老前往扶风一次,请任师叔出山,担任一叶轩轩主之位,之后我会写手信一封,任师叔看了,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至于此剑,本就是暂借于大秦天京太学,吴长老下山时候,还请转道前往天京太学一次,将此剑物归原主,道一声抱歉。”
“领轩主令。”
吴穹脸上老泪纵横,闻言深深一礼,双手抬起,将那柄夫子剑接过,便在此时,旁边离弃道随手将天问残卷收到怀中,抬手便将夫子剑抓在手中。
吴穹心中微惊,抬头去看。
离弃道手中把玩着这柄虽不入神兵,灵性却还要超过的夫子剑,道:
“一叶轩毕竟是江湖七宗之一,贸然前往天京城不妥,何况这老头子比你还不如,天大一个腐儒,若是委托他去送回这柄宝剑,指不定被人骗得团团转,什么都抖搂出来。”
“我过一段时间,还要去天京城一趟。”
“这柄剑,我给你送去。”
吴穹张了张嘴,心里有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江阳道了一声多谢将军。
离弃道右手持剑,走出两步,那剑低沉嗡鸣,被离弃道屈指弹在剑锋上,震颤不止,雷霆在剑锋之上暴走滚动,这才稳定下来,只是还有低沉嗡鸣。
老人站在这百丈飞瀑之前的青石上,长呼口气,自语道:
“比不得镇岳趁手,可也算是宽剑。”
“勉强能用。”
这声音低微,旁边的江阳和吴穹都没能够听得真切,江阳侧了侧身子,却看到那老者右脚慢慢踏前一步,道:
“这一次好处我接着了,因果我也受着了,江书生,你这里有太多眼睛了,你说这里有千丈飞瀑,可千丈飞瀑冲刷不干净这些腌东西。”
“我来帮你一把……”
随手将夫子剑倒插一旁,离弃道右手缓缓抬起。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风,起!”
一抬手,风云骤止。
整座一叶轩,有潜藏在暗处的一道道目光凝滞,看到了紫色的流光仿佛飞雪一般从下而上浮动起来,天地间隐隐有低沉怒吼声音,令人心神颤栗不止。
轰然暴响声,被安排在了一叶轩中的各家高手猛地跃空,顾不得再潜藏身影,凭借了高明的轻功身法,跃空而去,几乎瞬间横掠十数丈距离。
紫霄山庄众人方才靠近了一叶轩。
袁紫衣仍旧不愿意放弃天问残卷这样大的诱惑,而且有秘探消息来报,先前那位结结实实踩在了宗师境界的一叶轩轩主江阳已经被其师弟章左声以剑暗刺,一身修为被废去,打乱气机。
想来那一卷天问也已经落在了章左声手中。
袁紫衣舔了舔嘴唇,眸子中有神采闪动。
若是寻常人,见到这般情况,定然得要转头就跑,他却不然,章左声既然暗中偷袭,显然没能够完全掌握了一叶轩,也即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力量忠于轩主江阳。
越是混乱,越有可能得手。
而越是危险,得手后的回报便越是丰厚。
因而他不顾两名客卿的担忧,还是决定要前往这山水之间一叶轩一探,方才往前又行了十数里地,看到前面气机涌动,从一叶轩方向奔出一人。
紫霄山庄那名女子神色微变,抬手一下抽出长剑来,轻纱之下身躯早已经绷紧,像是拉满了的长弓,只一松手便能杀人。
袁紫衣见这模样眉头微皱,低声道:
“是谁?”
“河东高金方,毒术高手,杀人不少,为人口蜜腹剑,手段狠辣。”
旁边那名双手有异象的老者哑着嗓子回答,喉咙里有低沉不清的痰音。
袁紫衣挑了挑眉毛。
老者双手稍微往上面抬了抬,摆出了一个防备的架势。
这模样任谁都晓得是敌非友,袁紫衣握紧了长剑剑柄,迟疑了下,只是拔出一寸剑身,心里面念头转动,未尝没有联手打算。
可是那高手根本不看他们,只是疯狂踏风离去,倒是让紫霄山庄三人心里面有些摸不着头脑,袁紫衣哂笑两声,刚要开口嘲弄一二,却听得了旁边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扭头去看,发现了一道道身影狂奔而出,只他所见,便能够叫得出三五名江南道一带有名有姓的好手,何况剩下几人,既也能够踏空而行,自然是登上了中三品的水准,此时竟然都仓惶逃窜。
天空中天象本来已经消散。
这也正是袁紫衣敢于前来一探究竟的理由。
可是这个时候,原本散去的云雾重新汇聚,袁紫衣手中的长剑不安地震颤,金属剑身上突然暴起一道电浆,令袁紫衣下意识将那长剑抛开,倒插在地,仍旧震颤不止。
暴躁的雷霆气机涌动着。
浓郁到了哪怕只是轻微动作,都能够在空气中拉扯出一道电弧的程度。
那名老者低声呢喃,旋即身躯突然开始战栗起来,见惯了风雨的面色瞬间煞白,袁紫衣侧目,这位客卿当年乃是靖国中一名武将,靖国破灭之后,出来行走江湖,流浪到了剑南道,才被紫霄山庄收入门下,引以为客卿。
其江湖经验丰富,也知晓该如何和管家打交道,难得的是一身武功醇厚,四品境界气机养得极为充沛,宗师之下,已经罕有能匹敌者,曾有过一人应对三名中三品武者怡然不惧的战绩,极富胆量,被袁守月看重。
可此时,不止面色煞白,瞳孔更是收缩。
袁紫衣学过医术,知道这是心中惊惧愤怒到一定程度之后,人身体的本能反应,他不知道那老者究竟是发现了什么,因而心中便越发焦躁忐忑,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手按在那老者肩膀,口中高声道:
“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赵客卿,赵……”
他喜好穿着青紫奢华之物,腰间腰带都是混杂了金银掐丝的,显得飘逸尊贵,这一乱动,身躯从空气中擦过,突然一声恐怖的雷光只在眼前亮起,或者说,是在这一叶轩周围同一时间亮起。
雷霆的怒声只在耳畔回荡着,那老者似乎终于忍受不住,踏前一步,怒吼出声:
“暴秦杌!”
声音洪亮,将袁紫衣吓了一跳。
那老者复又往前,口中怒声依旧,仿佛有说不出的怨恨:
“神武!!!”
可才走出三步,便被天地气机反噬,大口咳出鲜血,跪倒在地,嘴角鲜血淋漓,一手支撑地面,仍不甘怒视天空。
在山顶之上,有人长呼。
于是有无穷无尽的雷光汇聚,化为一条纯粹的雷霆怒龙,昂首咆哮,将整个一叶轩守护在其下,其中除去了武者刚猛的气机之外,更有源自于天问的浩然天机。
二者汇合,如虎添翼。
雷霆本为天地之枢。
一位老者持剑,白发青衫,踏足龙首之上,双鬓白发被疾风吹得乱舞,却越显得意态睥睨。
震撼天地的长吟声音中,怒龙仿佛复生,片片鳞甲清晰,冲向天穹,昂首咆哮不止,将整片天穹的云雾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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