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江湖(二合一)
梅子墨一只手支撑着地面,勉强坐在那山岩下面,唇角流血,一张颇俊俏的脸蛋被抽得肿胀,却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靠近,只是蜷缩在地,低声啜泣。
梅家除了他之外还有两名青年子弟,此时噤若寒蝉,往日是风姿过人的世家子弟,现在连呼吸都得压抑住,王安风不说话,他们也不敢去扶梅子墨,只是强撑着笑容。
王安风抬手轻抚林巧芙,看向那两人,轻声道:
“去罢,给他止血,不必站在这里。”
“只是希望今日发生的事情,两位能够如实回禀给家中长辈。”
那两人如获大释,朝着王安风匆匆行了一礼,又对梅怜花说他们便不和她一起回梅家了,又绕了个圆弧,才直奔那岩壁下的兄长,竟然不敢靠近到王安风身周附近。
尉迟杰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幕,面上神色有些古怪,先前从青锋解上认识王安风的时候,他可从来没见到过这种模样,也没曾想到王安风这吓起人来,直叫人心惊胆战。
他还以为这人是罕见的温文君子呢。
梅怜花还站在原地,有一两分不知所措,王安风没有再管她,抬手拍了下林巧芙额头,然后抓起了那只肥兔子,笑得温和,道:
“走罢,当真就这么回城里去也太仓促了些。”
“咱们寻个地方,采些浆果,把这兔子吃了再说……嘿,果然不出所料,那些世家公子们为了射这开门彩的时候简单轻松些,真的是喂得够肥硕,吃起来应该味道不差。”
林巧芙眸子微亮,听到这里,几乎要将方才的经历抛在脑后,自告奋勇道:
“那,那我去找果子!”
王安风微笑颔首,道:“小心些,对了,吕姑娘你也和巧芙一起去吧,也多采些……”
吕白萍愣了下,点了点头。
小姑娘却似乎有些不服,觉得采些果子的事情,自己一个人也就可以了,可是王安风开了口,却也没有拒绝。
片刻之后,在这九华山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草地上,梅怜花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王安风极娴熟地将那肥硕白兔开膛剖肚,就近在溪水边处理干净。
以一根箭矢穿过这兔子肠肚,架在两截树干上缓缓转动。
然后从腰间一抓,从暗藏的里囊里面拿出了几个小口袋,里面竟然是各色细碎粉末。
梅怜花微微一呆。
这些,难道是……
王安风一边转动烤兔,一边将那些粉末均匀撒在了兔肉上。
梅怜花下意识轻轻嗅了嗅,扑鼻一股辣味,还有西域传来名为小茴香的香料味道,辨别出了这些东西,又是一呆。
因为这兔子生得肥硕,倒不至于烤得干柴,受这些调味粉末一激,香气浮现,萦绕在众人鼻尖,诱人得紧。
尉迟杰暗自咽了下口水,看着会随身携带超过五种调味粉末的王安风,现在王安风正在轻声为林巧芙三人讲解着烤肉如何吃最好,言语温醇,脸上半点看不出方才压得喘不过气的模样,好说话得很。
尉迟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性子?
平素这幅模样难不成只是伪装的?
王安风抬起头来,看向尉迟杰,笑道:“尉迟你要吃吗?”
尉迟杰理回过神来,所当然点头,道:
“要。”
“多加辣。”
文玉泽的心脏疯狂跳动,纵然自诩才情过人,看不起围绕在自己身周的这些世家子弟,可此时他自己的表现却和高振海等人好不到哪里去,同样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视线偏移,看向那一处刺眼的空白处。
九华山下,近十里的森林地貌直接被生生抹去。
原本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文玉泽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将这口气缓缓呼出,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惊惧,面上维持着极好的修养,看了一眼跪倒在地,似哭似笑的高振海,眼中有不屑轻视,拂袖起身,径直离去。
灰衣男子抱剑,只是跟在身后。
脚尖轻点地面,身形飘忽,仿佛幽影一般。
行出约有数百米后,文玉泽将折扇合好,敲打在掌心,轻声道:
“……几品?”
灰衣男子抱剑躬身,沉默了下方才开口回答,声音沙哑,道:“属下看不出……”
“看不出?”
“是,能以一人之力改变地貌天相,应当是属于越过龙门之后的中三品,这一击甚至于堪堪迈入了五品中上等的层次。”
“可是属下方才未曾感受到他引动天地。”
“这一箭,竟像是纯以蛮力所致。”
灰衣男子声音中隐有惊异。
“蛮力?”
“天龙院?!”
文玉泽倒吸了口冷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跳动几下,随即升起的便是侥幸之心,侥幸自己足够谨慎,否则恐怕当真要将自己也给赔进去。
这番惊吓一而再再而三,先是青锋解,又是天龙院,来势实在太过凶猛,他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呼吸略有些急促。
灰衣男子沉默不言,心中却感触极深。
当年大秦开国的时候,邀天下七国江湖门派之主,江湖高人汇聚一堂,以为盛事,争论天下定量。
当年天龙院院首和道门门主邀为上宾客,却因为诸多流派争执不断,不知如何惹怒了那位天龙院院首。
一人一拳,将那些说得天花乱坠的各派祖师全部砸翻在地,道门门主以一找拂袖卸去劲气,省去了狼狈,除此之外,连当年七大宗门的宗门长老都没能够逃过去,被打了个七荤八素。
那天龙院院首还不解气,喝干了三坛烈酒,坐在屋顶上朝着大秦天京城方向,大骂开国帝王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在天机峰上留下了九个拳痕,扬长而去。
可是那位以暴戾雄武流传后世的帝王却未曾动怒,据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反倒大笑不止,称之为天下第一等豪爽英雄,天下第一等粗豪,亦是天下第一等酒鬼。
既然留下九个拳痕,干脆便将天下武夫分为九品。
之后更是以天下名酒相邀,让那位举世无双,以蛮力横推天下的天龙院院首数度入京,而今皇室子弟若是练武,那第一选择便是天龙院筑基之法,令三教地位都有些尴尬。
而今更是占据西北名山,铁索横江。
天下七大宗门,排名第四。
文玉泽深深吸了口气,道:“今日回去之后,暗中告诉高振海他二人,其父依仗于我家,若是口风不严,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事情,他自己知道下场。”
灰衣男子叉手行礼,道:“诺。”
文玉泽点了点头,神色回复沉静。
先将自己捞出来再说,至于之后要同时面对梅家,青锋解,以及可能存在的天龙院,这三大庞然大物重压之下,高振海等人要如何自处,就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了。
本来只是打算顺手敲打一下梅家,往日这种事情也没有少做过,可是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会遇到这么大的事情。
走了两步,又似是想到了一事,轻描淡写道:
“此事是宛陵别驾的儿子惹出来的事情。”
“今日告诉那位别驾大人,将他儿子双腿打折,亲自带着上梅家谢罪,才能够保住他的官位家世。”
“上州别驾官位高于下州别驾一品,有许多人都在看着那位置,这算是好心劝诫,他在这个位置上做的不错,我并不希望他丢掉这个位子。”
灰衣剑客见怪不怪,颔首道:
“属下知晓。”
王安风等人终于是吃上了烤兔,梅怜花也终于明白为何林巧芙会如此得念念不忘,梅家虽然不是富豪之家,也有三百年家世,山珍海味吃得多了,可她却从未曾吃过这种味道。
林巧芙大快朵颐,半点没有在乎自己行为是不是合礼。
梅怜花握着签子,眸光流转,视线落在了王安风放在一旁的几个小口袋上,若有所思得想了想,笑道:
“王家哥哥,你刚刚在这肉里,加了些什么?”
王安风笑答道:
“药材。”
梅怜花稍微愣了下,道:
“王家哥哥还会医术?”
王安风尚未回答,尉迟杰已经翻个白眼,学着他的语气道:
“因为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惯了,所以什么都要会一点。”
“是吧?”
王安风微笑颔首:
“确实如此。”
尉迟杰显然对这个回答相当不满意,狂翻白眼,然后狠狠在兔肉上咬了一大口。
梅怜花若有所思。
一只兔子就算是再如何肥硕,众人分食,每个人也吃不了太多,何况林巧芙还给尚且还在梅府中练剑,不知道外面事情的宫玉留下了一份,便更是不够。
方才离开那边众人的时候,没有管马匹,可老马识途这句话不是假的,或者是因为他们没走多远,那几匹马转转悠悠,竟然转到了他们附近。
一行人骑马下了这九华山,之后任由梅怜花如何劝说,王安风却依旧只是拒绝,不愿意回到梅府中落脚,带着林巧芙等人在视线开阔处找了一处客栈。
按着惯例,交由财大气粗的尉迟公子砸下了大把银钱,找了最好的客房。宛陵是大城,他才从城中商号取了钱,此时老禄不在,花起钱来,更是大手大脚。
梅怜花一直跟到了客栈外面,认下了地方才无奈离开,王安风目送她远去,面上神色逐渐趋于平淡,人流自两侧过去,如河水一般,他站在原地站了十数息时间,才转身回了客房当中。
这客栈上三层是客房,下面是酒楼。
宛陵是大城,酒楼吃饭的有文人书生,有侠客武夫,王安风将宽剑横放在桌上,小二给上了一壶清茶。
他坐着一旁,看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周围有江湖武者大谈所见,说是才从九华山上下来,听到了一声大响,似乎还看到了飞龙上天,摸过去看的时候,乖乖,差不多十几里的林地直接就给铲平了。
跟神仙似的!
有人说路过别驾府邸的时候,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惨叫声,不知是哪个下人糟了灾。也有人说,看到高家公子被那位说话高老爷拿着马鞭抽,高家老爷素来说话慢声慢气。
那时候却像是个红了眼的野狗。
众人惊叹,众人佩服,众人幸灾乐祸,或者心向往之。
王安风坐在角落里,听着众人谈论自己的事情,自己给自己斟茶,自己独饮,人来人往,神色却始终浅淡,嘴角挂着温暖和缓的微笑。
尉迟杰曾来找过他,说起之后的事情。
林巧芙今日很是疲惫,未能等到宫玉,早早入睡,然后吕白萍偷偷跑出来向他道谢,满面羞愧,说是今日幸好有王安风在,要不然真的不知道要吃多大的罪。
宫玉冷着一张脸回来,看到王安风,点了点头。
随即便大步上楼。
王安风耳力很好,听到了林巧芙献宝般将凉掉的烤兔肉取出的声音,笑容便又温和了些,喝茶的时候也畅快些。
他坐在那里,很多人进来,更多人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都有些黑下来了,小二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看着那边唇角带着微笑的温和少年。
王安风抬手饮了口茶。
这是最后一杯茶,一个不防,有手掌重重排在了他的肩膀上,险些把茶盏给扔下,王安风回身去看,却不知道闲逛到哪里的鸿落羽坐在了他旁边,勾肩搭背的,笑嘻嘻道:
“怎么了?小疯子,一幅愁眉苦脸的难受样子?”
“心里不开心?”
王安风摇了摇头,笑道:
“没有啊……”
旁边收拾桌子的小二撇了下嘴。
那位公子今日坐了许久,总是在笑。
哪里会有人不开心的时候笑?
鸿落羽也不知说话,只是含笑看着王安风,看着他神色都快维持不住,才移开了视线,扫了一眼桌子,笑骂一声为何无酒,让那小二跑去买来。
小而无可奈何,拗他不过,又认得这是贵客,只得大半夜跑了出去。
鸿落羽抬手喝了杯茶,只是看着这已经空无一人的酒楼一层,突然轻声笑道:
“不管是赢是输,威风还是吃瘪。”
“江湖……”
“挺烦人的吧?尤其那些世家……”
王安风抿了抿唇。
他是今日武者侠客口中武功盖世的前辈,是吓得梅子墨一行人说不出话,神色冷漠行为霸道的武者,是以一己之力破局,压得玉墟观下,一整个广武郡江湖束手束脚的策士。
是能让一大堆世家子弟面色惨白的始作俑者。
现在天色黑了下来,这里只剩下了鸿落羽,再没有其他外人在,王安风面上,那让尉迟杰和梅怜花难以揣测清楚心思的温和神色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开始总是习惯性上挑着的唇角下垂,抿了抿。
他闭上眼睛,所以神色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从容得就像是个很合格很合格的江湖大侠。
只是在口中轻声道:
“三师父……”
“嗯?”
“我想大凉村了……”
ps:嗯,今日就只有这一更了,四千三百字,勉强吧就……昨晚十点多写完那万字长更之后就瘫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你终于来了(1/2)
竺云梦早上慵懒醒来,晨光从缝隙射入,洒在脸上。
呆呆躺了许久,方才懒懒起身,黑发如丝如瀑,顺着肩膀一侧滑下。
桌上便放着那一张纸笺,上面正以雕花小篆写着那一首诗句。
最后两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她把玩许久,极是喜欢,单看诗句感触或许不是那么大,但是昨日里有一箭出而破去了十数里山林,便也让这句诗格位上升了许多。
小侍女敲门进来,端着温水铜盆,伺候竺云梦洗漱更衣的时候,憋不住笑道:
“小姐,你可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情?”
竺云梦看她一副献宝的模样,好笑道:
“出了什么事情?”
小侍女道:“小姐你可知道,高家,何家,还有钟家这许多人?”
竺云梦漫不经心道:
“自然记得。”
她名动江南,江南有十三道,她却并不只在一地久住,每到一地,各处的世家子弟,文人武者无不蜂拥而至,一扬手洒下了大把的银钱。
小侍女所说的正是这一月来此,对她最是殷勤的几个世家子弟,甚至于还打算动手动脚,若非她所在的秀坊还有几分势力,或者要吃些小亏。
这样的仇怨,她自然不会忘记。
小侍女有些兴奋,道:
“小姐小姐,你不知道。”
“今日有人看到,那些世家子弟在梅家院门外面跪着跪了一排,一个个鼻青脸肿的,可惨啦!”
竺云梦微微一惊,方才说的这些几乎算是宛陵城一地最顶尖的纨绔,下意识道:“是谁做的?”
小侍女听到这个问题反倒是越发兴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几乎要放出光来,道:
“被他们爹娘亲自揍的,听封姐姐说,高家那家主每次来这里都要弄得气喘吁吁,半死不活,打起他儿子的时候,却好用力好用力。”
“皮鞭都打断了好几根。”
竺云梦面色微红,抬手作势要打,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整日里听得都是些什么事情?”
小侍女吐了下舌头,抱头讨饶。
竺云梦也没有当真下手去打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若有所思,嘴中低喃世家子弟的名姓,看了看窗户,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
那被评断为温柔婉转,亦可为悲怆壮烈声的第一等声音里面,满是跃跃欲试。
小侍女微微一呆。
片刻后,一名风姿绰约,穿着打扮皆是素雅的中年女子敲了敲屋门,柔声劝说道:
“姑娘,该您下去抚琴了。”
“今次有位公子要以千金一听姑娘琴音,万不可再让贵客久等……”
“姑娘?”
等了半晌,屋内却无人回应,这浑身上下皆是诱人风韵的女子面容迟疑,轻声道了一声打扰,轻轻推开了屋门。
装饰素雅,仿佛大家小姐闺房的屋子里却是空无一人。
只看到窗台打开,窗帘随风微动。
丰腴女子满脸苦笑。
宛陵城大门有四处,每日早上辰时一刻打开。
正东门城楼牌匾上雕琢‘宛陵’二字,是三百年前梅家先祖的手笔,风骨尤甚,尚且在今日诸多名家之上。
许多世家名士愿意不远千里前来宛陵城,其中最大的一个目的便是亲眼来看看当年风流名士的手笔,纵然早已经临摹过千百遍,可是亲眼看一看,心里面的想法感受总是不一样的。
王安风和鸿落羽步行通过了城门,此地已经是江南道,距离忘仙郡极远,以王安风的速度,一夜时间根本无法来回,可是对于鸿落羽而言,这却并不算是什么。
王安风昨夜酒在大凉山山顶的青石上坐了一夜。
没有回家,更没有去王弘义家,只是盘腿在青石上安静坐着,繁星满天,垂眸便是大凉村十里红尘灯火,触手可及。
鸿落羽躺在青石后大树上,一手提酒,左臂枕在脑后,模样懒散至极。
晨露沾身的时候,王安风仿佛大梦初醒。
看了一眼苏醒的家乡,转身离开。
重新回到宛陵城的时候已经到了辰时三刻,前些时日,这个时候天色还是昏昏沉沉,现在却已经大亮,宛陵城中一片熙熙攘攘,人流往来。
王安风缓步向前,表面上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听到行人疾步行走时候说是要去梅家门口看热闹,眉头微微皱起,不假思索,转身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宁愿绕上一大圈再回客栈,也绝不愿意见到那些纨绔公子。
他只觉得这些人惹得他心烦,若非礼法规矩还在,宁可一剑斩了,可是旁人却觉得有趣,尤其是平素在者宛陵城中为非作歹,威风八面的几位大纨绔,大世家吃了这么大的亏,都想要去看看热闹。
王安风转入一侧巷道的时候,两人鬼鬼祟祟钻出了另外一边。
其中年岁较大的一人穿大袖儒衫,脚踏平底快靴,悬挂玉配,作儒生打扮,却生得眉目如画,身后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一主一仆身上衣物都是崭新,似乎才买来不久。
若是此时鼻青脸肿,跪在那边的世家子们在此便能认得出眼前这书生就是三年前江南十三道中第一美人,一曲长歌醉君侯的竺云梦。
她虽在青楼画舫中,却无人敢对她不敬。
江南十三道,有的地方求了一年也不得一见。
画舫中管事请她抚琴一曲不知要磨破了多少嘴皮子,也求不来一曲长歌,为人实在随心所欲。
此次又无视了规矩,偷跑出来,只是猜出了那些世家子弟恐怕就是昨日天台峰下那些人,想要看看昨日射出那一箭的人会不会出来。
书生轻摇折扇,扇子挡住了大半张脸,之露出了一双美玉般的眸子,然后自以为天衣无缝,大摇大摆往梅府的方向去走。
走过一条小巷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扭头看向左侧。
在巷道的另一端,一名面容清冷如玉,白衣持剑的女子缓步徐行。身后有青衫白发,背负宽剑。
王安风脚步停驻。
前面所见长街广道,却不知为何人烟稀少,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名女子缓步走来。
长发披散在身后,右手五指缠绕金锁玉绳。
黑衣黑发,唯独皮肤白如霜雪。
一双赤足,踏在青石之上,不染尘世。
背后负剑。
此时约莫是辰时五刻时分,早已经到了晚春,大日在天,阳光铺天盖地散落在身上,一片明净,唯独她所站着的地方,天上地下身后都仿佛深沉如墨。
手指上缠绕的金绳玉锁轻轻晃动。
女子浮尘抬起,搭在手臂上,一双眼睛只在了王安风的身上。
“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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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阴阳流转,天地化生(2/2)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隔着超过十五步的距离,那气度打扮绝非常人的女子轻轻叹息一声,王安风背后两把剑仿佛受激,铮然鸣啸不止,木剑剑身上纠缠雷蛇,那柄青锋解上得来的宽剑躁动不安,几乎要飞跃出去。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抬手直接握在了木剑剑柄上。
雷霆纠缠,直接缠绕在了他的右手前臂上,恍惚间掺杂了一丝丝佛门金光,却越发忿怒暴躁,如同面对着天下最不堪忍受的天地。
抬眸去看,看到那不知道是人是仙的女子慢慢走向自己,天上云雾层层挤压,几乎要压在这座江南大城上面。
云雾不断变换,恍惚间仿佛有龙象起舞。
自出少林之后,一直吊儿郎当的鸿落羽一闪身出现在王安风旁边,嘴角轻松笑意消失,转而凝重,一手搭在了王安风肩膀上,右手将王安风手中木剑握在了手中。
雄浑内力灌入木剑,强行将这柄已经认主的神兵短暂压制住,狂暴的雷霆在剑身上纠缠化作仿佛剑罡一般的紫色,流转不定。
剑脊上隐隐浮现出一枚枚亮色符,旋即隐没,剑锋微抬,隔了十三步,和那赤足女子针锋相对。。
那赤着双足的女子这才停下脚步来,右手五指和手掌间纠缠的金绳玉锁轻声作响,不见杂色的眸子从王安风身上转移开来,落在鸿落羽身上。
轰然爆响,仿佛间有无可计量狂风在这十步之间纠缠四起,呼啸声几近于咆哮,这种近乎于天灾的异象变化,却没能对周围的建筑造成丝毫的破坏。
王安风亲眼看到一片嫩绿色柳叶,只在两者中间盘旋,却安然无恙。
“三师父,这是……”
鸿落羽嘿然一笑,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王安风身前,在王安风手中难以展现全部威能的神兵木剑此时正纠缠在雷霆和狂风当中,无愧于神兵二字。
鸿落羽一双眼睛看着前面女子,轻声道:
“等会儿躲在后面,保护好自己。”
王安风神色微变。
不等他发问,鸿落羽已看向前方,朗声大笑道:
“自成一界,虽然小,可在根源和方向上,和昆仑山上的老家伙是同一种,阴阳相合,五行不缺,嘿,没曾想出来一次就遇到了真的大宗师。还是个大美人,哈哈哈,不亏不亏,此番不亏也。”
“若是让那几个家伙知道了,不知道要羡慕到什么模样。”
“我这武功不算最强,运道却比他们好太多,哈哈哈……”
女子眸中神色未曾变化,只是又朝前面走了一步。
目光从鸿落羽身上收回,再一次落在了王安风的身上。
赤足落地。
一股极致纯粹的阴寒气息爆发,天地仿佛瞬间倒流回冬日严寒时候,王安风身躯肌肉骤然绷紧,经脉中的纯粹阳刚内力仿佛山洪爆发一般,以往日绝难以想象的速度流转。
在这种剧烈刺激之下,王安风这一层金钟罩的功体几乎称得上是势如破竹,瞬间突破了三处窍穴,外界阴寒之气涌入体内,反倒化为阳刚内劲流转,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将那三处窍穴填满。
经脉刺痛,王安风忍不住低喝出声。
轰然爆响,掀起了气浪如瀑。
钟鸣之音大作,一而再,再而三,直至第六声,肉眼可见的淡金色佛钟浮现,倒扣在王安风身上,其上有般若心经,有佛说力士移山经,十二品大成金刚经诸般异象,赤金色佛文流转。
王安风呼吸急促,额上有汗,气息却骤然攀升。
第六品金钟罩,功成圆满。
甚至于已经开始自发冲击第五品金钟罩功体。
鸿落羽神色微变,右手持剑,以对前方,左手屈指,一瞬间点在王安风和那赤足女子中间,刹那间天地一阵扭曲,气机崩裂,阴阳流转的变化直接消失。
王安风踉跄后退三步,身上气息快速平静下来。
距离五品境界,竟然只剩下了半步之差。
鸿落羽微松口气,抬眸看向那赤足女子。
却发现后者现在的气息竟已经渐趋于稳固,方才还能够看到自这一方世界脱身而出的几个破绽,现在已经彻底少去了一个,另外一个也变得黯淡。
似乎想到了什么,鸿落羽神色冷下来,道:
“纯阴之体,纯阴内功……”
那女子大方点头,道:
“还有险死还生,天下最深处寒渊再下三千丈的死气。”
“天下至阴至冷。”
王安风闻言神色微变,视线落在女子手上纠缠的金绳玉锁,脑海中想到当年在风字楼所见神兵典籍,心中愕然,旋即震动。
他已经认出了这神兵,自然也认出了神兵的主人。所以才会如此震动。
诸子百家,三教九流,九流之一,阴阳家当代执牛耳者。
出身于琅琊王氏,自小聪慧,十一岁辩论当代宗师,后被收为关门弟子,不修武功,只专研阴阳四时之术,二十四岁,师父去世,枯坐山下三年,见七国之乱。
自语阴阳失衡,持剑带阴阳家三百七十一人北迁,行三万余里,越三国,阴阳度时,无一人折损,声名大振,定于大秦天京城下。
三十一岁时曾经拜访昆仑山,据称距那位老者不过半步之遥,天下人眼馋,却主动收回了已经迈入的右脚,躬身行礼说先生之道非我之道,相谈一炷香时间,转而折返。
上山时不修武道,下山时不修武道。
右脚迈入那一方天地,左脚迈出昆仑山,下昆仑而入天门,一步一天梯,直入大宗师境。
女子轻声道:
“先生距离大宗师只不过一步之遥,应当可以看得出来,我对他,并无半点加害之心,此次前来,只是为求一助,借他身上龙气雷霆,以及天下第一等纯阳内力相助。”
鸿落羽手中长剑微转,淡淡道:
“容某拒绝。”
那名女子似乎并不意外,道:“为何?”
鸿落羽面容轻佻,随口道:
“为何?”
“你虽然长得年轻,可谁知道已经有多少岁,搞不好已经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婆,我家徒弟从里嫩到外面,掐一下掐出水来,和你阴阳双修,岂不是太亏了?”
“不行不行,这个买卖太亏本了,不做不做。”
女子神色未曾变化,一直等到鸿落羽说完,才平和道:
“天下万物阴阳合和,是第一等上乘大道,从未需要交合,只是以内力流转,模拟阴阳流转,天地化生。”
“先生不会不懂。”
“何况,他助我,自身亦会有偌大裨益。”
“我可保他十年内入宗师境而无后患。”
“先生可否?”
这句话说得没有半点违心,鸿落羽脸上收敛了轻佻神色,却还是摇头,道:“阁下好意心领,安风却并不适合此路。”
王安风手中持剑,更是未曾有丝毫动心。
女子微笑叹息,似乎并不气馁,只朝着旁边踏出一步,道:
“先生有一位好弟子,他也有一位好师父。”
“请便。”
鸿落羽倒提长剑,并无半点畏惧,和王安风向前而行,那名自年少时成名的阴阳家之主只是立在原地,任由鸿落羽走过,等到王安风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眸光低垂,轻声道:
“你此行有血光之灾,切记避开。”
王安风驻足。
身后已经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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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调整一下状态,也在思考接下来的细纲大纲,写得有些慢。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衣跨马入芦花(二合一)
王安风的神色微凝,双瞳当中神光暗蕴,目力骤提,仔细扫了数遍,仍未能察觉到分毫的异样之处。
他气息感应极为敏锐,所见宗师也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人物,出现时候仿佛一脚踏下千重云雾,威势煊赫,离开时却又轻描淡写,忍不住回身看向鸿落羽,道:
“三师父,她……”
鸿落羽摇头嘿然笑道:
“不要问,问也不知道。”
“阴阳家自古以来多出方士之流,占卜凶吉是强项,修行到了这一步,就是生出些别异于武道的本领也是正常,至于那血光之灾……”
神偷不屑冷笑,道:
“我等能够走到现在,谁没有遇到过血光之灾?就连那老药罐,手下沾的血何曾少过了?既然走江湖,左右身旁刀光剑影不才是正常?神神叨叨的老货,我跟你说,小疯子,千万不要管她。”
“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当真遇上了……”
王安风右手抚剑,平静道:
“拔剑便是。”
鸿落羽抚掌大笑。
往前踏出十三步,天地之间重新归于明朗,王安风回身去看,却发现自己和鸿落羽方才走了二十余步的距离,也只是看看走出酒旗之下五步。
酒馆掌柜连连叹息咕哝着说今日生意不好。
两侧人群不说熙熙攘攘,也不在少数。
王安风收回视线。
方才那一片嫩绿色柳叶落在地上,被风卷起,飘落在道路一侧小河,泛起淡淡涟漪。
阴阳家……
王安风心中感慨。
诸子百家中,阴阳家不过只是九流十家之一,甚至势力一直不强,只堪堪与名家这等颇为示弱的流派相仿,竟已经有如此奥妙非凡的仙人手段,那三教之首,又是如何厉害?
据称阴阳一脉从五百年前别离于道门,先是以道门分支自称,之后更是分道扬镳,声望反倒渐落。
当年诸国纷争,道门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作大圣之篇十余万言,为当年道门门主推崇。
盛赞其为‘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声望一时隆重,得享百年而终。
其所专研阴阳五行之说,却于五百年间渐渐为三教吸收兼并,逐渐没落,当代阴阳家之主是在二十四岁那年接过了金绳玉锁和那柄两仪剑,不通武学,却能够坐得稳当,可见其人才凋零。
直到二十年前七国乱战,其以阴阳之术,占吉卜凶,带着三万余人横穿战场抵达大秦天京城,没有折损一人,方才声名大噪,先皇遣人亲迎入宫,讲述天地五行之术,辩驳群臣,近哑口无言。
后七日间,儒墨道三教有隐于山川世俗者入京,和那为年纪只够做他们孙女的年轻阴阳家之主辩论七日夜,那位方才二十八岁的女子三战皆平,天下却无人敢于小看。
当时与其辩驳的大儒自以为不如,正衣冠以送。
可是据传当朝老尚书却曾在私下里说过,阴阳家高深处弥高,足以和三教比肩,可却难以入门,更难以精通,常人一生岁月蹉跎,未必能够弄得清楚,是一人的道理,一人的学说,而非天下的学说,非众生的道理。
当年因为驺衍横空出世,而今因王观蝉而中兴。
三教代代皆有大才,不至于青黄不接,而阴阳家五百年方有圣人出,今次大兴,怕是等不到五百年时间,便将如同诸子百家中许多流派,渐渐消亡。
除非能寻一处僻壤之地,定鼎教化,无人能与其相争。
若是其余人如此说,恐怕会被整个天下嘲弄,自诩为白衣卿相的读书人从不惮于将心中不忿诉诸笔端,可是说这话的那一位实在是德高望重,三朝元老。
朝廷中那些清贵的位子上,往上数都能和他有千丝万缕,说也说不清楚的关系,而数次事实的变化已经证明了这位老先生眼力之精准,他们如何能说,如何敢说。
在宛陵城中饶了极大的一个圈子,王安风才又回到了客栈当中,现在这边儿行人少了许多,大多都是去梅家前面看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了。
往日里只是见到那些个纨绔少爷们欺负别人,哪里见到过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排成一排背着荆条学古书上的负荆请罪?这可是顶顶好的戏码,比城楼戏台上戏班子的几场大戏都来得精彩。
竺云梦躲在人群中,以折扇挡住自己大半面庞,一双如玉般的眸子看着那些跪在梅家大门前面的纨绔子弟,只是粗略扫了一眼,便能够看得出好几位城中出了名的纨绔。
一个个果然像是自家侍女说的那样,鼻青脸肿,凄惨无比。那小侍女约莫看出了小姐心情不错,凑上前去,笑嘻嘻低声道:
“怎么样?小姐。”
“是不是很有趣……”
竺云梦抬手轻轻拍在作书童打扮的小侍女额前,道:“叫公子,什么小姐……”小侍女自觉失言,吐了下舌头不敢再多说。
竺云梦视线重新落在那几个纨绔身上,认出了好些先前想要占她便宜的家伙,当时候人模狗样的,现在却一个赛一个的凄惨,哭丧着脸,她看了却只觉得心里舒坦。
此时除去了这些纨绔,他们的长辈也都跟在旁边,也因为这些人在的原因,围观的人也只是敢安静看着,也没有从某一处角落飞出来的臭鸡蛋烂菜叶来痛打落水狗。
其中穿浅绿色官员常服的男子还得要旁边一位丰腴美人搀扶着才能够站稳,面色煞白,看一眼旁边不争气的儿子,还要狠狠地踹上一脚。
那鼻青脸肿的青年只是晃了晃,其父却面色一白,呼吸都有些微弱,大半个胳膊都没入温香暖玉之中。
是叫旁观者羡慕得叫出声来的好享受,那中年男子心里面却只是心烦意乱,看着旁边低眉顺目的儿子,心中却怒意越涨,恨不得再踹上两脚。
大秦官员审核,有一年一小考,三年大考,五年再考的规矩,按照四善二十七最的标准,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又要分为上中下三等,共有九品。
本来他上次三年考核便只是得了中下,是尚可,虽然无功,也无大错的评价,此时若出个这种问题,当真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中越想越气,可是那梅府的大门依旧关得严严实实。
方才那老仆出来,他还没有说完来意,便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知道了,还请稍待,转身就进去了里面,顺手还将这大门一下子闭上,绝了他们跟着进去的念想。
对于他们的官位毫不在乎。
旁边美人抬袖给他擦了擦额上细汗,他抬眸看着朱红色大门上面,和宛陵城正东门城楼牌匾上两字同出一脉的梅府二字,仿佛第一次察觉到了这两扇门的高度和三百年的厚重,压得他都有几分喘不过气。
口中低声呢喃:
“满耳歌谣满眼山,宛陵城郭翠微间。人情已觉春长在,溪户仍将水共闲。晓色入楼红蔼蔼,夜声寻砌碧潺潺。幽云高鸟俱无事,宛陵梅花遍地开。”
“宛陵梅花……”
梅家院子里,一层更有一层深,有三里梅花亭台处,须发皆白的梅家老太爷坐在石桌一侧,旁边梅怜花正坐在垫子上,十指白皙,正沏着一壶清茶,用的恰恰是先前招待王安风等人的一等春茶。
所用那一套茶具颇有几分古意,制式上像是三五百年前的古物,其他地方不大不小算是件宝物,梅家却有许多,一点不缺。
梅怜花无论有多喜欢刀枪剑术,总归是出身世家的女子,此时端坐沏茶,动作繁复而不觉得杂乱,反倒有种从容不迫的美感。那位和蔼老仆双手垂落身旁,站在老主人一侧。
轻声将外面的事情大略讲了讲。
梅家老太爷却只是嗅着茶香,淡淡两个字出口。
“不见。”
老仆微微一笑,对这样的回答并不奇怪。
他从年少时候就一直伺候在老太爷身边,见到过他年轻时一掷千金的纵狂模样,也见到过一人独坐,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孤寂。
对于其性格,要比老太爷的几个儿子更为熟悉,说是仆从,可是整个梅家当真没有人敢把这位和蔼的老人看作是仆从的胆量。
当下俯身,微微行了一礼,轻声道:
“那我便让他们回去了……”
老太爷白眉毛皱成一个疙瘩,道:
“不用管他们。”
“让他们在外面给我跪着,爱跪多久跪多久,跪死了去,倒也好,算是陈年老尸,本就臭不堪闻的东西,死了最好,宛陵也干净些!”
老仆笑着颔首,立在旁边。
旁边梅怜花安安静静跪坐一旁,平日里她虽然最得老太爷的宠爱,可是这个时候却根本不敢多说哪怕一句话,梅家三百年,老太爷最重礼数。
如今那一排纨绔子弟跪在门口。于那些世家而言更是极大的辱没,可是在老太爷眼里却更是奇耻大辱,堪称是家门败坏。
三百年梅家从未有过门下弟子敢辱没家门贵客,可这种荒唐事情,却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发生了。
梅子墨昨日回来,被以宽板藤条鞭二百次,打得只剩半条命,革出家谱,当场哭到昏厥。
平素和善惯了的老家主二十年来第一次动火,没人敢说半句不对。
梅怜花心中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偷跑出去听评书的时候,听到的的一句话。历经刀光剑影的老迈江湖客穿着长衫,把玩转珠,满脸和善告诉你说要与人为善,就当真以为他当年没提刀杀过人?
梅老太爷喝了口茶,看向梅家院落更里面的方向,眼中有些担心,当看到群鹤只在天上飞舞,却不落下的时候,更是长叹一声。
梅怜花偷偷看向那个方向。
那是三叔的院子,她常常在那个院子里面跟着三叔学弈射,所以也知道,往日里这个时候,梅忘笙应该是要喂养群鹤才是,可是现在那群鹤舞于空,却没有一只敢收敛翅膀落下去,只是盘旋。
竹林晃动,枝叶摩擦哗啦作响。
她知道的,整个梅家没有人不知道,哪怕是整个宛陵州城,世家子弟都知道的,梅家老家主对于三孙梅忘笙究竟是有多大的期许。
老者看着那个方向。
梅家虽然子弟支脉众多,可是真正称得上是顶梁柱的,只有此时在天京城的梅家家主,三品御史大夫,而今天下说是安稳,可是朝堂上风波何曾少过。
不知道有多少高官勋贵一招走错,落得了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不知道是有多想要梅忘笙能够走出那一个院落,入朝为官。
以梅忘笙当年积累的军功,以及梅家的支持,十年中,或者就能从丹阳郡中步步生青云,直入朝堂,担任三省六部的清贵位子。
到时候若是其父还在,梅家就有了两根定海神针,擎天玉柱,他纵然身死也可以含笑九泉,无愧于列祖列宗。
为此他甚至于满足了梅忘笙种种不合理的要求,任由他在梅家中闲散无事,远中种的是竹中第一等的黄金间碧玉,养的是一点朱砂上碧霄的青云仙鹤,每日抚琴饮茶,懒散度日,从未曾说过他。
只希望他能有一日浪子回头,重新走到正道上。
可是梅忘笙却仿佛真的成了隐士,当年的锐气散得干干净净。
老人看到那边飞鹤盘旋渐渐垂羽,叹息一声,收回了目光,神色总也有几分复杂,一丝挫败,一丝欣慰。
梅怜花微怔,瞪大了眸子。
那一处院落中,有一袭长衫缓步走出来,昨日她知道自己三叔似乎在屋中跪坐了一夜时间,却未曾想,此时梅忘笙却已经换去了一身浅绯色圆领袍服,手掌握着一口剑,黑发如墨,白衣胜雪。
二十三年前,梅家第三子一身白衣跨马入芦花。
他缓步向前。
掌中那口长剑鸣啸。
竺云梦在外面看着那些世家子吃了大憋,心里面不知道有多么舒坦,几乎恨不得要拍手大笑才能够爽快,却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够做出那种事情,憋得一张脸都有些红。
只是偷眼去看那些旁观人的神色,当看到几乎每个人都如自己一般暗自有些爽快,却要憋成一本正经满脸正气的时候,便觉得心里更加舒服,折扇下的唇角抿了再抿,也掩不住眉眼间的风流笑意。
为了遮掩神色,折扇掩唇角,微抬了下头,恰好看到在街道的一侧,有一人缓步过来,穿一身白衣白裙,持剑徐行。
竺云梦稍微一怔,便想起先前先前来这里的时候,曾经看到过这位白衣美人,可明明是来梅家的路上遇到的,她却迟了这许久,仿佛走得很慎重。
手中持拿一口剑,眉目清冷如画。
那剑修长如同山上风。
想到方才听到的窃私,说这些世家子来这里是为了求梅家谅解,然后再通过梅家,向那青峰解告罪,竺云梦瞪大了眼睛,猜出了这位女子身份,只觉得又有好大热闹看,心中一阵兴奋。
恰在此时。
梅府中门大开……
一人踏出,有百剑齐鸣,铮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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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庭院里看天下春(1/2)
听得了声音,苦苦等在外面的众人下意识抬起头去看,而那些鼻青脸肿的纨绔子弟面上神色越发委屈诚挚,只恨得没能垂下两行清泪来,一个个竟似是比戏曲里的窦娥还要冤枉。
丰腴美人搀扶着着浅绿色常服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上强撑着歉意,抬眼却看到偌大两扇中门大开,幽深院落,一眼看不到头,里面只走出了一个人,穿白衣黑发。心中微松,抬手推开了搀扶着自己的丰腴美人,主动上前三步,拱手行礼道:
“梅三先生……”
“在下宣城高天禄,见过梅三先生。”
此处不止于他一人,那些守在自己家子弟的各家长辈尽皆上前行礼,面上神色从容许多,口中语气颇为谦卑,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可是那一个个名字放在一起,谁都没有办法忽视。
世家绵延起码百余年。
天下间有句大不道的话,朝堂常新,世家常存。
“永濉荆明德,见过梅三先生……”
“北云钟学海。”
“扶怀……”
藏在人群中的竺云梦看着这一幕,撇了下嘴角,觉得心里面一阵无趣,没有了继续看热闹的心思。
高天禄放下手来,看着前方男子诚恳道:
“梅三先生……”
“昨日事情,是这些小辈们的不对,在下已经严加苛责过犬子,他也已经知晓过错。”
“都是年少时争一时之气,梅三先生,以你我当年也曾经如此轻狂,何必要为难这些年轻小辈?”
“还望先生能够宽宏大量,不计这些小辈过错,高某在此,多谢先生了……”
复又一拱手,又扭头看向旁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高振海,狠狠踹了一脚,口中怒斥道:
“孽子,你可知道错了?!”
“还不速速向梅三先生认错?!”
高振海趁势向前扑倒,不顾自身脸面,只是低声认错。
周围诸多世家子弟一时间都知道这是关乎于自己能不能早些过了这关的大事情,一个个拿出了吃奶的本事,言辞恳切,语带哽咽,称得上一句诚恳质朴,只差跪下磕头叩首。
梅家清净地方,一时间竟然有点像是闹市街头,嘈杂得不堪入耳,竺云梦现在倒提起些兴趣来,觉得这些世家子弟不去黄梅园子当戏子实在可惜了这一身变脸的功夫。
若是他们愿意去学着唱曲儿,她定然时时去捧场。
高天禄看向梅忘笙,心中只盼着梅忘笙能够知道利害,不要和诸多世家撕破脸面,再往心里深处,未必没有借着这个机会和宛陵梅家打好关系的念头。
拿着自家脸面换交情,无论如何不算亏的。
那白衣不答,眸光横扫,突然间长笑出声,笑声渐歇,似乎恍然如梦,摇头叹息,按剑上前十三步。
掌中一口剑,寒气十万匹。
长剑铮然出鞘,一剑寒芒出,满天满地仿佛处处梅花开,映照着跪倒一片的纨绔子弟面色煞白,身躯战栗,先前诚恳之声瞬间戛然而止。
竺云梦禁不住低呼出声,声音三分娇嫩,若非周围旁观者都大惊失色,肯定要漏了马脚,折扇掩住面容,一双眸子粲然生光,满是跃跃欲试,兴奋之色。
高天禄面色惨白。
那剑光映照在他的眼底里,寒气刮面一阵一阵的生疼,若不是当过几年官,多少有些许养气功夫,或许已经要腿软坐倒在地,此时也是有那美人互相搀着,才能站稳。
剑光转瞬敛去,看到发髻散乱了一地。
原地一个个纨绔子弟面色惨白,唯独两人还勉强能够维持住镇定,直挺挺跪在那里,面色却同样没了丝毫血色,搭在膝上的手掌控制不住在微微颤抖。
以玉簪玉冠竖起的发髻散在前面。
高天禄此时才恢复过呼吸来,他刚刚几乎要以为梅忘笙发了疯,可是这不已经算是发了疯?以剑斩碎发髻,对于士子而言,是奇耻大辱,几乎可以代死。
梅忘笙手中剑归鞘。
他抬眸看了一眼周围世家子弟,眸中隐有讥诮。
他站在梅府二字之下,身后是幽深院落,一眼看不到底。
高天禄一侧美人娇软,却恍然失神,他看着醉心于抚琴养鹤,清谈玄说十八年春秋的梅三先生站在梅府大字之下,仿佛看到了二十三年前纵马长歌的梅白衣。
世人皆道宛陵城下处处梅花开。
剑锋落处,即是梅花。
那人收剑,敛目不去看他,一如既往吐字如金,淡淡道:
“滚。”
对着几乎算是整个宛陵城大半世家纨绔子弟,先是当着众人面斩了发髻,又轻描淡写一句滚,那些人竟然当真狼狈‘滚’了去。
竺云梦看得心满意足,轻摇折扇,却也不愿暴露,和那些知道不能再看下去的旁观百姓一起离开。
回身时候看到了那大约出身青锋解的白衣美人,还立在一侧巷口,黛眉微皱,似乎在思索事情,也到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在这位白衣美人身后五步处还站着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
身穿藏青色云纹劲装,袖口系紧,方便出手发力,背后背着一柄极为宽大的长剑,身姿挺立如松,不言不语,就已经抖落出了几斤几两的高人气度,颇为不凡。
可是此时想想,她在先前一瞥时,视线似乎都被白衣按剑,缓步徐行的女子吸引,竟然没能注意到这位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的老者。
只是可惜,没能够看到青锋解弟子出手。
竺云梦心中暗自遗憾,或者是她的视线过于直接,那位白衣女子抬眸,一双眼如寒玉般,剔透微寒,竺云梦一时竟升起些尴尬。
正欲移开目光,就看到那位白衣美人极为自然,朝着自己点了点头,当下微微一怔,嘴角浮现笑意,想了想,撤下扇子,露出真容微微一笑颔首,仿佛故友重逢,心情无端好了许多。
旁边小侍女自身后梅府收回视线,心中仍旧意犹未尽,看向竺云梦,好奇问道: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里……”
竺云梦一摇折扇,道:
“回画舫。”
“哎??”
小侍女满脸不情愿。
竺云梦失笑,抬手掐了下小侍女的包子脸,笑吟吟道:
“今日心情好,有心回去抚琴,也省得画舫妈妈回去之后抱怨。”
“你也不想听她多说吧?”
小侍女瘪了下嘴,道:“那好吧……”
“唉……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太叔坚负剑跟在宫玉身后,心中颇有两分好奇,方才那女子虽然作男装打扮,但是可惜手段并不如何好,他又久历江湖,一眼看得出来,只是却不曾知道,宫玉在这里竟然也有相熟之人。
以其眉眼处神态,想来并非常人。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不过只是一瞬即逝,太叔坚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站在梅府大门下的梅忘笙吸引过去。
他先前只以为这是一个古板守礼的世家书生,可是方才一剑出鞘,气度严谨,几乎将王道剑堂皇正大的剑势阐述得淋漓尽致,非要下苦功夫不行,可是所行事情又分明是狂生之举。
他从未想过,这竟然也是一位高明的剑客。
宫玉视线自梅府前散落发髻处扫过,神色清淡,转身即走。
她今日来此只是想要为林巧芙出一口恶气,此时那些世家子既然已经被打发走,她自然也没有兴趣再呆在这里。
一身白衣持剑的梅忘笙道:
“宫玉姑娘,太叔先生,还请留步。”
“在下有事相告。”
从梅府方向走出的百姓低声交谈,不知有多少人笃定,这件事情定然不会就这么过去,世家如名士谏官,从不畏死,却害怕名声丧尽,今日此事若是忍气吞声下去,这些世家往后再难抬起头来。
十五年来,这已经是宛陵城难得的风浪。
上一次还是中书令周枫月老先生轻描淡写的几道计策,弄得江南道世家鸡飞狗跳,现在朝堂上那位光禄大夫当年曾经直言死谏,甚至与十数名同僚抬着棺材去周枫月家门口堵人。
可是周枫月能够在大秦朝历经三朝不倒,哪里是这种手段扳得倒的,当时不知多少人笑他疯癫,等着看他笑话。
可这事情过去之后,那位出身文家的中书侍郎却因为‘无惧死’而在朝堂世家中得了偌大名声,十年间连连升官,甚至于成了丹阳郡文家的家主。
现在更是做到了光禄大夫这种朝堂上一等一清贵的位子上。
遇到老中书令,依旧是恭恭敬敬,现在人们才有些回过神来,嘴巴里砸吧出当年几分味道,这怕是一者要施政,一者要求名,不言自明一拍即合。
有人觉得这种手段未免不够光明磊落,腌计策也能当上文家家主,可是仔细想想,敢做这种事,也能做成这种事的,也不算多见了,起码比起同辈人要强。
至于老中书令周枫月,却无人敢私下里嚼舌头,这位慈眉善目的三朝元老,现在就和老尚书一样,是大秦朝堂里面的活祥瑞,就连连续数日误了早朝,皇上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恩宠,历朝历代里面,已经到了极致。
太极宫里众臣才陪着精力旺盛的年轻帝王处理完了政事,心神疲惫,自宫门三三两两走了出来,林自在虽然没有官职,却满腹才学,颇受皇上重任,留到了最后。
出来时候,回身看了一眼左侧最前面的位子。
大秦正一品太师空悬了快要五十个年头。
没有太师,众文官就要以三省六部中,中书省的中书令为首位,而这位中书令已经推辞了三日没有上朝。
天京城玄武街上一处院落里,一连抱病,少了三天的文官首位正坐在大树下面,仰头看着大椿树上绿叶,怔然出神。
“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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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当年事,不过下酒吃(2/2)
这院子是当年王天策住过的,周枫月一直收拾得很干净,大椿树下石桌上,一壶两玉盏,离弃道来了天京城三日,他就敢三日抱病不去上早朝,陪着他在这里喝酒。
或许是周枫月看着嫩叶的神情太过于认真,以至于离弃道忍不住笑他,道:“都快夏天了,哪里叫做开春?”
“我看你个老家伙也到了脑袋不清不楚的年纪了,哪一天咽了气老子都不奇怪。”
老人收回视线,没有管离弃道的调侃,只是平淡道:
“此地不为夏,可是天山还是一片白雪,看不到半点绿意,北地大城也不一定开了几朵花。”
“我说开春,是天下春。”
离弃道也不在意,仰头喝干了杯中残酒,嘿然笑道:
“不和你争,我也争不过你,你说天下春,那就当它是天下春了,本来就是没所谓的事情。”
“不过你刚刚可有一个地方说错了,北地虽然有雪山,可是雪山是在草原之外,现在站在北地关城的城楼上,往北边儿看过去,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草。”
“起了风,半点不差于四海波涛。”
“再往北走很远,才是大雪山,就算是雪山地界,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白雪遍地的样子,它是一点一点变的。”
“先是草地变得稀疏,像是老赖子脸上的疤,然后就连这些草也没有了,变成了雪,可是这个时候,抓狍子的时候,一抓一个准。老子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的兽类,当地人都叫是傻狍子。”
“味道倒是不差。”
周枫月替他斟酒,这位当代文官之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三日拒上早朝,似乎只是为了来这里给人斟酒,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平淡道:
“冬雪渐消的景致,我还是见过的。”
离弃道来者不拒,一杯一杯连连饮下肚去,哂笑道:
“见过?”
“但是你何曾见到过更远些的模样?天地皆白,雪深及尺,一年四季,山巅上的白雪都不曾消退过,奔马急行的时候,马蹄扬雪,千骑同行,就是狂风卷平岗。”
“再远些,往北而行三万余里,那里有一处好地方,四十多年前,那老货色还是皇子的时候,我们去过,嘿,说实话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皇子。”
“去的时候算算时间是夏天,却跟腊月里似的,昼长夜短。”
“当时我们算是告了假,偷跑出来的,饿惨了,趁着天擦黑,他望风,我去偷了一家的羊肉,然后弄了个铁锅去煮,结果还没有等煮熟,竟然已经天亮了,嘿,真是……就又是一顿跑。”
“我从未见过有一个地方的黑夜竟然只有两个时辰不到。”
“那地方的人不坐马车,家家户户都养了狼,逃跑的时候,那家伙屁股上被狠狠咬了几口,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还惦记着羊肉,我拍着胸脯跟他说,一定让他吃上。”
“等煮熟的时候,不怕你笑话,我都想哭。那家伙更是哭得不成模样,拿着羊腿骨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一生有他有我。”
“不过现在,我还是想要削他。”
离弃道面带微笑,饮下一杯酒。
周枫月却是默然,抬起手为他斟了一杯,他年纪比起离弃道也要更大许多,亲眼看着前面作文士打扮的苍颜男子在朝堂沙场上起起伏伏,直至最终一去不回。
二十年前那件事情,可以说并没有谁是赢家,其中离弃道的痛苦绝对不会有丝毫逊色于王天策和太上皇。一个是渐行渐远的少年好友,另外一个是生死相托的刎颈之交。
死在王天策匕首下的太子,小时候也是叫过离弃道叔伯的。
先前离弃道说是再不欠他的,可是无论如何,情分还是在的。
离弃道喝下一杯又一杯,仿佛已经有几分不胜酒力,看着旁边的大椿树,笑了笑,抬手轻拍树干,随口道:
“这棵树怎么来的?我记得这玩意儿天京城根本长不出来,往前也没有这东西……。”
周枫月喝了口酒,平淡道:
“我种下的。”
“十八年前,王天策大婚那一日种下。”
“按着东方凝心那边的规矩,种一对椿树,十八载后伐木为箱,放入丝绸,作为孩儿大婚聘礼所用,取长相厮守之意。”
离弃道微怔,复又笑道:
“若是女子如何?”
周枫月指了指树干,言简意赅道:
“树下有酒。”
“十八年陈酿女儿红。”
离弃道呢喃两句,摇头叹息,笑道:
“取出来吧,那酒没有用了。怎么,看什么看,再看也没有用,咱们还能把王天策的儿子卖出去不成?”
“你我二人分而食之算了。”
周枫月没有动作,只是看向离弃道,道:
“喝酒可以,可是你要告诉我,王天策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什么意思?”
周枫月平静道:
“龙气反噬绵延极长远,当年薛家弑杀祖龙,受三朝重器龙气反噬,前十代皆不足及冠而亡,最后一缕龙气历经千年而不散,虽然不至于早死,代代最杰出者天性情感却淡漠于常人。”
“当年王天策绝对已经看到了破去龙气的希望,否则明知道自己被龙气反噬的情况下,骄狂如他,绝对不可能生下孩子。留孩儿一人承受龙气之苦,早早逝去。”
“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离弃道沉默了下,呢喃道:
“……当年确实看到了一线生机。”
周枫月平静道:
“他向来擅长把握机会。”
离弃道笑了笑,饮尽了杯盏中残酒,看向周枫月,轻声道:
“那你可知道,一线之隔的分量?”
周枫月默然。
离弃道看着杯盏,道:
“孩子是在那件事情之前有了的。”
“谁也没有想到那件事情的发生,他本可以活,可是那样活下去的反倒不再是王天策,他是王天策,所以宁愿死了。”
“可是不管活着的时候是谁,死了也就只是一具尸体,他却连尸体都没能留下来。龙气反噬在身,再加上后来的炎气,逼迫天地水气上涌。”
“气绝时候,三千里忘仙郡大雨连绵七日不绝,险些酿成捞灾。”
周枫月轻声道:
“新皇龙朔七年,荧惑移位,破军陨落于群星之后。”
“时六月,天大雨,七日不绝。”
离弃道道:“难为你还记得。”
周枫月沉默了下,道:
“当时不知为何,就记下来了。”
离弃道并未去追究周枫月言语中的疏漏之处,只是回忆道:
“他死之前还笑着告诉风儿,说是他死了之后绝对不要墓葬,他怕黑,要火化成灰,随风四散,也不需要什么牌位,他嫌烦,想他了就随便点上几炷香。”
“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定听得到。”
离弃道笑了笑,不带任何感情轻声道:
“然后便假装昏厥。风儿那时候小,以为他死了,哭到昏迷过去,省得我把他打昏过去,王天策才睁开眼睛,然后松了口气。”
“一只手摸着风儿的头,又怕惊醒他,又想像是往日那样揉一揉,看得人着急。”
“死后,身体被龙气炎气内焚成灰。”
“那一幕,不应该被风儿看到,他那个时候还太小了,可能记得也不大清楚。龙气焚烧经脉,痛起来谁都吃不住,王天策那家伙,还能笑,我也挺佩服他。”
声音顿了顿,轻笑道:
“你说他当年那么怕疼一个人……”
周枫月沉默,看着离弃道,并没有开口去安慰,只是举了下酒壶,轻声道:“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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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五百字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朝堂(1/2)
周枫月足足数日饮酒不曾上朝,朝堂上的官员刚开始的时候还能装作是不在意,可是心里面难免是在思量,这位老爷子究竟又是个什么意思?
众多朝官暗地里讥讽他是天京城缩头老龟,可是这老龟四根腿却称得上撑天巨柱,动上一动,整个朝堂上便要风起云涌,一切或许都在皇上的控制之中,可是于他们而言,却足够头疼了。
朝堂上唯一可以和周枫月比比资历的老尚书闭目不言,任谁问他都是笑呵呵得摇头,旁人拿他也没有半点办法。
这位极看好王观蝉,却也曾经断言过阴阳家再无五百年兴盛的老人,是如今的大秦朝朝堂上,见到大臣抱柱死谏次数仅比周枫月少一次的长青不老树,名声却要比周枫月高得不知道哪里去。
大秦三省六部的三位长官以中书令为首,尚书,门下为辅,并称丞相,可是民间称呼老丞相一定是在指这位老先生。
为人不拘礼数,当年以尚书之位,和江湖说书人写诗文隔了千万里对骂,半逼得朝堂官员助拳,各自遣家仆买他的诗文故事回去,结果却还骂输了的就是这一位。
连皇帝都买了一本回去,看完之后说了一句这是真的难看,输了正常,不知如何被这位老大人知道了,后来顺走了皇帝一枚上好的古砚,倒是让后者哭笑不得。
而今双手插在袖口,双目闭起似在打盹一般。
今日皇帝罕见没有早到,众人站在太极殿外面候着,仔细看看,朝堂上人有隐隐抱团的趋势,靠得虽然近,却只是打个招呼,多说一句话都欠奉,倒是泾渭分明。
大抵是武官一堆,文官一堆,七国之战中武官拿下了偌大的功劳,隐隐自矜,不屑与朝堂上动嘴皮子杀人的文官为伍,六国勋贵则自己站在一侧。
往日不乏曾经你死我活的大敌,大骂枕戈待旦而眠,不共戴天,现在还是站在了新朝的殿下,彼此抱团。
当年秦扫平六国之后,并没有继续以刀锋逼迫那些文人。反倒派遣官员,将原本下放在狱中的案件重新审理,皆减一等处置,又减免赋税三年,安抚诸多世家官员。
武将多桀骜,当朝大都护曾经杖杀驸马,劫掠过他国皇室之女,王天策曾亲自斩下燕国长公主人头。而以老尚书和周枫月之尊,曾经亲自为各国先皇扫过陵墓,也曾把臂与世家清谈,踏山游水,访求隐居名士,筑访贤阁。
不过五年之后,承秦国爵位者三十一人,入朝堂为官者数百。
而今这些六国勋贵也就只在周枫月和老尚书面前恭敬些,面对那些屠灭他们故国的武官宿将没有半点好脸色,甚至有人背地里说过,恨不得唾大都护面的话。
不过当着大都护的面却绝不敢说这种话。
当年七国之战,这位大都护杀得人比起神武府只多不少,一双手沾满血腥,被敌我双方都看作生在世上就是为了杀人的杀神种子,只是此时总领大秦疆域各大都护府,常年不在朝堂。
不只是他,就连神武府残留下的一些官员,也都只在朝堂边缘站着,抱着手臂冷眼看着百官交谈,神色淡漠,不和其余人交谈,偶有几人和善,也会被三言两语直接呛回去。
老尚书约莫是真的老了,站着都有些微微打盹的迹象,头稍微往下点了点,猝然惊醒过来,睁开一双眼睛左右看了看,有官员低声关心了两句,却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是无妨。
稍微伸了伸筋骨,估计着时间差不多,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前面还空出了个位置。
没有官位,只是穿了一身粗布青衣的林自在,却站在了百官之前,只在老尚书身后,这十几年来,他也只在中书令和老尚书身后入殿,还在同为丞相的门下省东台左相之前。
若是中书令和尚书换做了其他两人,或者还要更在百官最前。
去年皇长孙按照礼法,巡游扶风郡的时候,就是这一位陪同在侧,另一位陪在皇长孙身边的,是从少年时候就跟在了皇上旁边的大太监李盛,可见皇上信任之重。
有人暗地里说,这几乎是行皇太孙少师的职责,若是他能够如图周枫月等两位老大人见到三位帝王,或者也能够成为大秦数十年来的第一位太师,当真野心极大。
却只是被人哂笑,觉得这是无端猜想,当今皇上太子皆年富力盛,而林自在现在已经老迈,就算是他的武功如何高,不再进一步,也休想要活到那个时候。
可是在朝堂为官,日日烦心事,武功已经绝难以更进一步。
说到底,朝堂这种地方本就不适合修习武功。江湖中有纵横天下无可匹敌的顶尖高手,而朝堂军中高手数量却远远不如。
此时这位朝堂上毁誉参半的布衣书生看着前面高大的背影,道:
“老尚书昨日可是没有休息好?今日气色却是略显疲惫,林某前些日得了些好茶,是清明前最上等春茶,久闻老大人擅品茶,遣人送些给老大人如何?”
老尚书笑呵呵摆手道:
“不用不用。”
“老夫门生不少,逢年过节茶水没得少过,倒是林先生,现在都算是位列百官之前,却还是穿着一身布衣上朝,可见先生两袖清风,难得好茶,也不用顾忌老夫。”
林自在轻轻一笑置之,只是道:
“算不上百官之前。”
老尚书抚须笑道:“也是,毕竟我这老头儿还在嘛,天底下朝堂上江湖里,无论哪里也都要论资历的,老夫好歹见过三位皇上了,陛下看面子也不能把我老头子撵回家。”
声音顿了顿,复又道:
“不过,还有另外一人要在更前面。”
林自在颔首,突有所感转过身去看,看到太极门的方向,失踪了数日,闭门不见客的周枫月穿正二品紫色官服,并紫金玉带,紫鱼符,缓步而行。
所经之处,就连那些仗着当年砍杀人头杀得血流成河的桀骜武官也要俯首,恭恭敬敬道一声老大人好。他也不嫌麻烦,颔首回礼。
大秦民间以老尚书的名声最好,可朝堂上百官却以周枫月为首。
老尚书笑叹道:
“这下子老头前面也要多加一个人了,林先生就得要排在第三位了。”
林自在摇头说无妨,朝着周枫月微微行了一礼,一双眼看着周枫月当仁不让,走到了文官最前面的位置上站定,大秦正一品文官太师之位空悬一日,文官就要以中书令为首。
太师之位已经空悬数十年。
七国纷争,秦扫**,这数十年风风雨雨变换,不知道有谁能够最后做到那个位置上。
林自在神色平静。
江湖上有笑虎这称呼的大太监走出太极殿,淡淡看了一眼众多官员中颇为扎眼的林自在,道一声百官上朝,方才彼此交谈,泾渭分明的文武百官列作了左右两列,缓步迈入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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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自在是八十九章出场,视王天策为对手,陪着皇长孙出巡,算是暗算了王安凤,想要破掉他心境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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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民不与官斗,侠以武犯禁(2/2)
前一日在九华山,以一箭压得满城纨绔面色苍白,之后又去了大凉村,在山顶上青石枯坐了一夜,仔细数一数的话,王安风已经接连数日没有好睡。
本打算这一次回来要好好休息,可谁知道回了宛陵城中,又遇见了那位高深莫测的琅琊王家之女,见识了阴阳家宗主的本事。
因为持剑戒备,也因为受到一位大宗师的气机牵扯内功大进,王安风一时间反倒是没有了倦意,想到自己的决定,算是把宫玉直接扔在了梅府,有心去道歉一声。
却没能够找得到宫玉,问过了林巧芙和吕白萍,说宫玉一大早就出了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像太叔坚也跟着出去了,说这话的时候,林巧芙揉着眼睛,似乎还有几分困倦。
王安风也想得到她大约也没能够睡好,没有继续打扰,转身出来,在二楼处桌子上坐下,小二给上了一壶茶,两分早点一叠小菜,一碗煮得恰到好处的米粥,才退了下去。
那米粥一片白上有两条青菜,切得细碎的香菇错落其上,或许是因为在江南道这种惯听才子佳人的地方,就连后厨酒楼都沾染了几分书生文人气,取了名字叫做横舟寒江,舟同粥。
王安风将宽剑解下,横放在桌,一手取来那粥,轻轻搅拌,有两顿没吃东西,肚子里早有几分饥渴,却只是慢慢来吃,窗外便是宛陵城风光,水光山色,不过是一城之间。
宫玉出门,王安风能够猜得到原因。
这位出身于青锋解的女剑颇为护短,此时定是出去为林巧芙出气了,可是太叔坚也跟着出去,倒是有些出乎王安风的预料。
这位老人自从得到了巨阙剑之后,一有时间就抱剑苦思冥想,半步都不想离开,今日竟然会主动出了客栈。
可是想一想却也明白过来,宫玉在青锋解下算是救过太叔坚的性命,太叔坚大约是担心宫玉一个人出去的话,不认人,严重些说,若是提剑砍错了人麻烦就大了。
也或许因为,年过六十却无后的太叔坚多多少少有把读遍了青锋解中藏书典籍的林巧芙看做孙女的原因。
十六岁那年太叔坚握到了剑,一下就握到了今日。
作为江湖上的六品武者,似乎无论如何谈不上落拓,当年也定然是有人倾心,可是到现在却依旧孤单一人,手中只有剑,心里也只有剑,可是剑锋再快也有剑鞘。
毕竟是人。
他进城的时候有听说,今日那些世家子弟都跪在了梅家的门口,希望梅家能够将昨日的事情揭过去。
王安风并不担心宫玉和太叔坚的安危,只以太叔坚的武功,若是拔出巨阙剑来也已经相当不错,何况于宫玉。
需要担心的,只是他们会如何处理那些世家子。
昨日他虽然看上去平静,可是射箭时候掌中弓分明迟疑了下,心念若是再动一二,箭矢恐怕就要朝着那几个世家子飞去了,纵然如此,他也一直等到那指明就要林巧芙的世家子靠近才射出那一箭。
箭矢震得那名世家子弟当场七窍流血,就算控制了些,没有如同那人的坐骑一般被当场震死,耳力也大为损失,远远比不上正常人,今生不要再想能够练成听声辨位的功夫。
他慢慢将粥喝完,酒楼中的食客也渐渐多了些,现在还远远没有到正午的时候,来的大抵都是些城中闲汉,家里有余财,大白天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能过来喝酒。
喝着喝着自然就谈到了今天城里最大的那件事情,说到了那些世家公子们怕是白白跪了那么久,也白白挨了好一顿毒打。
另外一人起得迟了,没有去梅家看热闹,却也知道这件事情,闻言奇道:
“难道梅家没有人出来?竟然狂妄至此?”
“嘿,何止是没有人出来?”
“梅家三先生亲自出来的。”
“梅三先生?”
先前说话那书生呼出口气来,道:
“梅家三先生素来有贤名,抚琴养鹤,当年写过的宛陵赋端庄严谨,不肯多一辞,堪称我江南绝品,他出来的话,那些世家面子上倒也不算是受到辱没。”
“不至于受到辱没?”
另一人冷笑,道:
“梅三先生出门后,一剑斩了那些世家公子的发髻,然后只说了一句滚。那些家伙便当真滚了,这都不算是辱没的话,那七国乱战之后,从三十丈城阙上跳下来的书生怕是有一半都得说是冤死。”
“哈哈哈,可惜你不在,当真是解气得厉害!”
那书生听得目瞪口呆。
王安风微怔,听到那书生似乎不敢相信,连连发问,而另外那人则似乎也极为想要继续说下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舌灿莲花一般,说那梅三先生一身白衣,说那一剑如何厉害。
说梅三先生如何解气,连连饮酒,又说那些世家子弟虽然有些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事,给人斩了发髻果然可怜,可是为首的那三个,这又哪里是第一次做这等事情了?
往日仗着身世在那里,何曾高眼看过其他人?又常常鼓动其他人和自己同行,就算是惹到了过江龙也似的强人,那些世家彼此相护,最终不也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
已不知道用这种手段欺负了多少平民百姓,当年城西林家秀才的妻子便是如此被霸占,当了姓高的姬妾,甚至有人流传,那位女子的死是因为不堪忍受父子同享的折辱,才以一丈白绫上吊。
还有先前几位江湖中杀过贼匪的女侠,不也都着了道?最后被栽赃了罪名,死在那别驾公子的护卫手上,江湖女子,都不用管善后的事情,一个袭官就足够压下所有声音。
这次只是遇到了硬的,没能如愿。
宛陵一带,都是那姓钟的出头,姓高的容貌最好,也有一肚子坏水,当之无愧的狗头军师,一丘之貉,用种种手段言语唬骗良家姑娘们入了局,吃干抹净之后,反倒是成了他们占理。
提起来都要恨得咬牙,只是素来是说民不与官斗,他们往日里就是再恨,也只能够暗自咬牙。喝完酒之后各自回家也只是继续老老实实过日子。
今日老天开眼,那些纨绔终于算是踢到了铁板上,也说梅家不愧对半点三百年梅花名声,果然硬气,那一剑落处,果然是寒梅刺骨,只恨没有砍下脑袋来。
王安风左手端着碗,似乎听得入神,等到那书生觉得不对,把才喝了几口酒就大了舌头的朋友拉住,匆匆走出客栈,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自顾自轻笑道。
“世家,世家……”
“城里今日好热闹……”
“反倒是我束手束脚,一点不大气了。”
他喝尽了粥。
小二过来收拾餐具,觉得这位公子今日笑起来似乎比起昨天晚上还要轻松开心些。
将东西收拾送回了后厨,因为记得掌柜吩咐过这位是贵客,又从后厨两排火炉上取了一壶茶水,一碟切得恰好入口的水果,还有一碟各色点心,麻利放在托盘上。
转身送出去的时候,却没有看到那位说话温和,笑起来挺暖心的年轻公子,只当人已经走了,便只好把东西重新送回了后厨里去,还得要跟那膀大腰圆,满身葱花味的帮厨一顿解释。
王安风没有回去客栈客房,只是慢慢往前走。
耳畔听到许多人在谈论这件事情,虽然一提起来边说那群纨绔,那群纨绔,可大多数都是恨那为首几人恨得牙痒痒。
王安风想到昨日主动出来和自己等人搭讪的高振海,想到了那位别驾府的公子。
林巧芙素来乖巧可爱,遇到险境也不愿意拖累别人,不止是一心向剑的太叔坚喜欢,他也一直是把这贪嘴的小姑娘当成自家妹子看的。
昨日他到那青年欲给林巧芙脱簪的说法,箭矢真的就要直奔那人过去,之所以没有当场下了辣手,只是因为顾及到梅家立场,也要顾及到青锋解和朝堂世家的关系。
想得实在太多。
如果不是今日梅忘笙快意的一剑,他几乎已经要忘记了……
王安风走入一处偏僻无人的巷道,踏入巷道的时候,手腕处的佛珠流光微微散开,身躯挺高了三寸,面容无声无息变得粗狂,双眉则是狂乱如刀。
流光缓缓在身上敛去,身上衣物已经从藏青色文士长衫化为了墨色劲装,线条简洁凌厉。背后以皮带捆缚着一柄无鞘重刀,通体墨色。
踏出巷道的时候,已经是一名身高近乎八尺,身姿魁伟的大汉,背着那一柄墨刀一步一步走在路上。
想到了今日醉酒闲汉拍桌子的怒声,说天理昭昭,那两个祸害
终于踢上了硬板,说不知道多少姑娘被这家伙肚子里的坏水给骗了,给他坏了名节,甚至于害了性命,想一想先前的畏首畏尾。
他在得知父亲身份之后,想的越来越多,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是江湖中人,确确实实,民不与官斗。
可侠却专门以武犯禁。
江湖人,管你是个什么官?!官官相护不管的事情,我来管,官官相护不杀的人,我来杀。
这才是江湖人。
视线的边缘已经出现了那一辆辆奢华的马车,车轮滚动过地面发出的声音细碎,身穿黑衣的男子右手抬起,搭在了背后墨刀刀柄之上,五指次第紧握。
一步一步,缓步向前。
《大秦例律》,夫之妇被人强夺,男犯杀,妇人不坐。
强有夫之妇者,杀,无夫者,杖七百。
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奸占为妻妾者,绞。
刀锋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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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当街杀人(1/2)
高振海斜坐在马车里面,旁边是他的父亲和那身子丰腴诱人的美妇,此时心中暗恨,俊俏面上一片阴沉,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
高天禄看他一眼,道:
“此事你先不要管了,每日诚恳些在家呆着,梅家既然不愿意帮我们联系青锋解,我自然会去找文家,当真以为如今还是他梅家为首的时候?”
“哼!如此折辱诸多世家,我等绝不与其轻易干休。”
高振海暗自咬牙,道:
“梅三如此折辱我,我以后一定要报这一仇回来。”
高天禄闻言没来由怒火上涌,竟然甩手狠狠一巴掌打在了高振海脸上,引得旁边美妇惊呼,随即便抬手掩住嘴唇,一双眸子略带些惊恐。
高天禄面上冷意,道:“给我待在家中好好反省反省!省得往后当真惹出什么泼天大祸来,我也救不得你!”
高振海一手捂着脸,咬牙不甘道:
“可是……”
高天禄怒道:“可是什么?!还想要狡辩?哼,不要以为往日你们做下的那些好事我不知道!”
“回家之后,在祠堂跪一个时辰!”
高振海不敢多说,抬手拂过杂乱的碎发,面上沉郁越重。
那边高天禄新纳的美妇柔声劝慰这父子两个,反倒是惹得他心中怒气越深,抬眼在那美妇身上起伏处狠狠扫了两眼,随即敛目,装出了沉默的模样。
马车行过宽敞的马道,行人都只在两侧,可是在他耳边似乎能够听得到那些百姓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搭在膝上的手掌逐渐紧紧握住。
高天禄注意到他的细微动作,却也只是装作没有看到,端坐在车上,神色威严沉默。
不提正处于父子两个低沉氛围当中的美妇人,就连外面驾车的车夫都能够感觉到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和沉默,驾车时候就更加小心翼翼,生怕犯了什么小错就招惹来一顿打骂。
好在这马车走的道颇为宽敞,地面平实,不至于出了什么岔子,又往前走了不过七八百米,却看到了转口处有一人仿佛没有看到马车一样,直愣愣得往前走过来。
车夫迟疑了下,低声问了高天禄该如何去做,高天禄尚还没有回答,高振海已经开口出声,声音之中隐隐有些暴戾,让那车夫心中战栗。
再看前面那黑衣大汉就难免心情糟糕,怒火涌动,竟然不再提醒,直接扬鞭砸人。
上等的马鞭,用足了十二分气力,鞭梢处打出一声响,打在身上少不了皮开肉裂,惊得两旁路人一时间都噤声不敢再说,只觉得那黑衣大汉却是糟了无名之灾。
长鞭落处,直接打在了那大汉右臂偏下的位置,顺带着就要撕扯到腹部胸膛,却被抬手一把抓了个牢。
车夫呆了一呆,下意识想要把马鞭拉回来,竟然如拽着一座莽山般,拉之不动,黑衣大汉长得一张粗狂豪迈的脸,一双眉浓且乱,如同长刀,抬眸冷笑,抬手一拽,车夫坐在马车上都踉跄了下。
长鞭更是直接摔打在了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上,骏马受惊嘶鸣,拉着那车就直接撞上去,引得道路两旁百姓一阵惊呼,各自仓皇后退,生怕那马控制不住,撞到自己身上来。
周围有一队大秦铁卒巡卫,察觉到不对,铮然拔刀在手,后面持拿枪矛,疾步围堵而上,口中怒喝,隐隐还能听得到手弩上弦的声音。
尚不得近前十步。
黑衣大汉抬手一掌直接按在了奔来的劲马头上,那马受惊奔袭起来,何止于五千斤气力,竟然被直接按住,停在原地长嘶却不得动弹一步,惊得众人瞠目。
而那黑衣大汉已经腾身而起,一脚将那车夫直接踹下车去,整个人突入车中,不顾那边美妇和男子,抬手拔刀,铮然间刀锋擦着高振海脖颈,直接没入了车厢大半,将这纨绔大少直接压迫在后。
杀气爆发,黑衣男子一双眼睛仿佛两柄利剑,直接刺入了高振海心中,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奇意味,以心印心,不知为何,高振海只觉得自己大脑一阵茫然。
恰在此时,耳畔听到了男子低沉的声音,道:
“三年前,有江湖女子入宛陵,是不是糟了你的毒手?”
高振海茫然道:
“是……”
“城西林家秀才发妻,是不是被你逼迫,上吊自尽……”
高振海某种有挣扎之色,道:
“那不怪我,她自己……”
高天禄骇得头皮发麻,尚未开口,那黑衣男子已干脆利落,一手抓住了高振海被割去发髻留下的碎发,右手长刀一劈,如杀猪一般干脆利落劈碎了喉咙,血登时喷洒了一车,丰腴美妇尖叫出声,竟然直接昏迷过去。
黑衣男子起身,一双眸子神韵暗藏,扭头看向面色煞白的高天禄,冷笑一声,掌中刀铮然鸣啸,劈碎了高天禄的发髻,道:
“且不杀你。”
抬手一拳捣出,拳劲纠缠,把这奢华的马车直接砸的粉碎,前面围着的铁卒方才已经听到了高振海的回答,此时心中震动,看到那马车直接被劈碎,方才的江湖武者冲杀而出,下意识抬起了手中的兵器。
刀锋劈落下来。
肉眼可见的白色粘稠气浪疯狂暴起,随即有一件件断裂掉的兵器盘旋着飞起,跌落在地,十数名铁卒踉跄后退,撞在两旁屋舍墙壁上,竟然连一息时间也没能阻拦。
狼狈看着那一道白龙般气浪势如破竹,往前而去。
耳畔只能够听到轰然爆响声伴着气浪不断响起,一条车水马龙,短短时间竟然直接被那人持刀对穿而过,骏马嘶鸣倒地,刀光撕扯马车碎屑,最后一辆马车被劈碎,碎屑纷飞。
那人一手持刀,黑衣染血,旋身而出,神色漠然。
身后有人号哭,有人颤栗,待遇最好的世家子弟也被以重刀拍得面目肿胀,牙齿跌落了一地,更有三人直接死在马车之上。
这个地方靠近宛陵城中一处驻兵之处,听到了骚动,前面已经密密麻麻冲出了许多兵士,看着这一幕,有一名小卒被慑去了心神,拉着弓弦的手指微微一松。
气机牵扯之下,一时间引得箭矢如雨,朝着前面黑衣武者射去。那人竟然丝毫不退不避,突然腾身,右脚重重踏在了一根箭矢之上。
身躯微伏,呼吸瞬间变得绵长,竟在箭矢之上借力而起,连连纵身,势如流星,宛陵城中城尉持剑赶来,他是朝堂出身的六品武者,手中剑却要比起江湖武者的兵器好上许多。
不言不语,直接持剑化为长虹般刺向黑衣男子,与长刀相触,铮的一声脆响,察觉手中兵器上传来的沛然大力,城尉咬牙,一双眼如铜铃,怒喝道:
“当城杀人,你欲死不成?”
“宛陵大城,中有高手无数,兵坚器锐,速速放下刀来,否则……”
却不料那人闻言掌中刀落下越重,漠然道:
“有胆便来!”
那城尉面色微变,仗剑交手,在城中不便引动天地用大威力招式,两人只是以自身内力招数交手,他自诩也是武功过人,可是交手不过十五**,竟然就已经渐渐落入下风,一剑横拦挡住那刀斜斩,道:
“你……是为了江湖朋友报仇而来?”
“还是为了那林秀才?”
黑衣男子挑眉,漠然道:
“你竟然知道这案子?”
虽然回答了那城尉的问题,掌中之刀落下却越来越重,一刀一刀,只是三刀就让他直接陷入苦苦支撑的境地之中,只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死在那把刀下,而黑衣男子声音淡漠如冰:
“知道为何不去查案?”
“大秦例律都是废纸一般不成?”
“不认得字吗?!”
“要不要我教你?!”
一刀刀落下,声音虽然淡漠,却隐有嘲弄,城尉心中憋屈,咬牙道:“我方才才听你所说,如此张狂行为,不怕为他们招来祸事?”
那男子道:“祸事?”
“林家秀才夫妻都已经自尽,亲朋好友散了个干净,哪里还有什么祸事?你如果能够下去找阎罗,才能说是祸事!”
城尉不信道:“那你今日当街杀人?又有何目的?”
黑衣男子神色漠然,随意道:
“看他不爽利,想杀便杀了。”
城尉目瞪口呆。
铮然一声响,刀锋直接压着那剑往下压,这一次和先前不同,他竟然没有了任何的还手之力,那剑锋几乎要压得割裂他脖颈的时候,黑衣男子踏前一步,一双眼看着他,缓声道:
“我今日先不杀那官。”
“若是你们不把他做过什么破事弄清楚,绳之以法,三日后入城,我便劈他的头,砸他的玺,烈火焚其躯而扬之。”
城尉大怒:“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黑衣男子抬腿一脚踹在那城尉身上,沛然大力将他踹得倒飞了十丈,几欲呕出血来,而黑衣男子旋即持刀回身,一刀斩下。
赫赫十数丈刀芒,劈天盖地。
腾空追来的一名儒雅男子被那刀芒劈得直接坐倒在地,面容酱紫,长街上裂开一道笔直缝隙。
那男子转身,前面不知何时纵跃出一匹赤色瘦马,鬃毛抖动烈烈如火,神态倨傲,城尉看到那马的时候,神色微变,又看向那柄无鞘的重刀,面色又变了数变。
黑衣男子一翻身直接落在马背上,那马人立而起,长嘶如龙,一手持刀,拍马而去,速度极快。
城尉一手捂着胸口,站起身来,前面听到了兵器破碎的声音,城中铁卒虽多,一时间竟然拦他不下,那声音渐渐得去了,城尉面色铁青定定看了那边许久,才咬牙道:
“好一个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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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扶风刀狂,怕不是个学法的(2/2)
今日宛陵城注定是个大日子,街道上一时间乱糟糟的,城尉支撑着剑站起身来,一张脸铁青着,血腥气萦绕着散不去,混杂着啜泣的声音,还有若隐若无的尿骚气,让他脸色越发得难看。
却又得要强压着怒气,大秦城池中,城尉是一地武官之首,吩咐着没有受伤的铁卒去检查刚刚交手的伤员,害得要去安抚那些吓得半死不活的伤员,驱散围观百姓。
事情一件接一件,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让他觉得额头生疼生疼,一直等到属下汇报说,刚刚阻拦那人的铁卒虽然大多都受了伤,却都只是些皮肉伤,最多身上肿了一块。
不必说殒命,就连断胳膊断腿的都没有一个,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随即吩咐那些铁卒带着属下去军中医家那里疗伤,各领上三天休假,转过身来,就看到高天禄走了过来,这位平素里颇有些清高之名的官员面带青白之色,略有些茫然。
这可不是装出来的,城尉视线从他身上扫过,看到了好几处溅了血的地方,把一身浅绿色常服弄得极狼狈,这血新鲜得很,想来是刚刚那人当着他的面就杀了高振海,溅在身上的。
人过四十,糟了这种横祸,不能说不是个大打击,换谁也要失了神,城尉面上神色缓和些,安抚了他几句,说道今日受惊,让其好好回去安安神,此事是他们失职,定然会给他个公道。
高天禄勉强答了几句,心乱如麻,失魂落魄得离开,先前被黑衣男子一刀劈得从天坐倒在地的儒雅男子等到他远去,才又走到城尉身边,看了一眼高天禄背影,低声道: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城尉重复两声,略有三分恼怒道:
“能怎么办?查,好好查!”
“这一次就算是文家人挡在前面,就算是那位光禄大夫写信,也要给他刨干净!我就不相信了,下狠手去查的话,这事情他当真能够瞒得住!”
“不止是他,还要查查到底是谁把事情给他压下去的。”
“统统都查个干净!”
儒雅男子面有迟疑之色,道:
“文家毕竟势大,若是因为这件事和文家闹僵……”
城尉冷笑道:
“是,文家势大,你我需得要顾忌一二。”
“可若是当真要让那人三日后把高天禄给杀了,再把事情闹大,他虽然是必死,可是我们也讨不了好,江湖人杀官之后,无论如何,朝廷刑部都会派遣名捕出京。”
“三年前名捕无心的事情你忘记了?”
“若是重演一次,你我最起码也要被判上失职一罪!”
儒雅男子心中悚然一惊。
三年前扶风意难平一案,出手之人杀得只是县城官员富户,便引得刑部派遣名捕无心出京城,每到一处,就将当地卷宗全部重新翻阅一遍,所经之处,可以说是人仰马翻。
最后那意难平也被名捕无心击落山崖。
自此之后三年以降,每每有名捕出城,都如当年无心一般,持拿狴犴金令,执行纠察之责,各地官员皆畏之如虎,谨慎小心。
而今在他二人下辖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等到真的有名捕下来,失察一罪是逃不了的。
不说下罪入狱,可是下一次大考评价肯定在中下以下,未来仕途怕是不太好走,可以说是直接断了入京的路子。
城尉道:“他便是想清楚了这一点,才做出这种事情,逼得你我不得不为了这件事情尽心尽力。”
说着说着便有几分恼怒,一拳砸在空中,道:
“嘿,这件事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出身我大秦法家,区区一介游侠儿,竟然对于我大秦例律和法家刑部运作如此熟悉!”
“倒像是个学法家的!”
儒雅男子只是无奈苦笑,他自己便是法家出身,知道城尉这也只是被人捏住了七寸后,恼怒至极的气话。
大秦法家弟子视江湖游侠为五蠹,如何会自甘堕落做这种事情,两人并肩行在铁卒最后,那儒雅男子想了想,迟疑道:
“不过,你便如此笃定他三日后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城尉道:“若是其他人,我知当他是虚张声势,可是这个人不同。”
儒雅男子好奇,道:“何以见得?”
城尉叹息道:
“你觉得你我武功,比之于一郡江湖门派掌门如何?”
男子面露迟疑,摇了摇头,道:“不如、”
城尉又问:
“那你觉得,以我宛陵城的守备,比之于一郡江湖门派如何?”
儒雅男子又是摇头,道:
“我大秦不似江湖门派以一地勇武称雄,而是据天下攻守,若是城中铁卒能够时时戒备,或是军中高手每日枕戈待旦,则要在门派之上,否则也是不如。”
城尉叹息道:
“是啊,可人是血肉之躯,城中铁卒如何能够日日守备而不松懈?这又是不如了,可是那人却能以一人敌一郡大派,在那门派总坛之下,杀六品长老沽酒而去。”
儒雅男子瞳孔微缩,想到了这五年的刀榜副榜上描述,神色禁不住微有变化。
“他是……”
城尉想及方才交手,笑一声,呢喃道:
“你说他的胆量?”
“起码在我们丹阳郡江湖中,再没有几个人胆量比他大了,比他胆量大的,也不一定会比他更狂妄,这是一等一狂妄之人,一等一霸道的刀。”
“他说要来杀人,就一定会杀人。”
“这件事情上,我不敢赌,也赌不起。”
儒雅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只是无奈叹息一声,觉得这件事情当真是棘手得厉害,周围百姓多是方才围观的人,他二人虽然仗着武功,能够防止其他人听到交谈,也不便多说。
前面有个孩子似乎和同伴玩闹奔跑,一个不小心给绊了一跤,朝着前面扑倒下去,口中发出惊呼,城尉下意识抬手去扶,却已经有一人伸出手来,把那孩子稳稳搀扶住。
城尉自然收回右手,看到那是个身穿藏青色文士长衫的年轻男子,十七八岁模样,背后却又背着一把木剑,一把宽剑,想来也是江湖人,最不济也是会武的。
嘴角温和含笑,冲城尉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来问那孩子可曾伤着哪里?
倏忽间已经擦肩而过,儒雅男子走了十数步,突然叹道:
“若是江湖中人都能够如此和善助人,天下何处会有纷乱?”
城尉却是不以为然,道:
“若是如此,反倒像是一汪死水了。”
儒雅男子摇头叹道却是如此,想了想,又说那位刀狂此时恐怕已经一击远遁,或者就隐藏在宛陵暗中不易察觉之处,等着他们出手,城尉亦有所感,皱眉点头。
背后十五六步处,那名背负双剑的男子目送险些摔倒的孩子道谢之后跑出去玩耍,慢悠悠朝着城里最显眼繁华处的客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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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认人不认人 (1/2)
王安风站起身来,往着客栈走去,谁都不知道杀了人拍马而去的刀狂是早就在宛陵城里,还是说是从外面赶来,刚刚他非要在城尉两人露个面,就是要把自己摘出去。
否则新入城的江湖武者,又和死者发生了冲突,换他自己也会重点排查,何况是两个不低的大秦官员。
往客栈那边儿走的时候,路上百姓多有惊魂未定的感觉,也难怪,城里面出了杀人这种事情,甭管杀的是谁,都会让人心里打颤,更别说那杀人凶手甚至都没能被拦住。
王安风从旁边的点心店里买了些江南道特有的精致点心,准备回去送与林巧芙吃,出门的时候,一个模样憨厚的少年似乎是因为江南道十里繁华给看花了眼睛,一双眼直勾勾瞪着一处方向。
身子就无意朝着王安风撞过来,被后者一抬手,用了巧劲给轻轻推得往旁边走了一步,才恍然惊觉自己险些就撞到了别人身上,面容赤红,一个劲儿得道歉。
王安风笑着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乎这件事情,一手提着那些糕点,一边漫不经心往回走,心里想着这件事情弄出来的后果。
大抵这几日会有许多世家豢养的武者在各处搜查,地方官员也会和世家狠狠地碰撞起来,若是一个不好,或者会有出身于大秦或者世家的武者来‘拜访一下’他们几人。
不过也只是推迟几日出城罢了。
最不济,杀人者用的是刀,他们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用的剑,而隐门第一青锋解,和他曾在扶风郡打出的些许名声,这个时候都是最自然不过的伪装。
任谁也不会觉得一堆使剑高明的剑客,会用霸道刀来杀人。
宛陵城中的官员对于城中风光显然极为在乎,他第一日进宛陵城的时候,就看到了迥异于家乡的风景,可是此时走来,一路风光又是不同。
道路一侧有繁花相送,另一侧则是小桥流水,王安风一路行去,只觉得难怪天下人都说江南道才子佳人,这种细腻的景致,自然和佳人关联。
扶风忘仙的建筑雄则雄壮,街道笔直得像是拿着尺子量出来的,少去了许多的诗情画意,一提及便是苍茫雄壮。
再往北去,千里草原,苍茫浩大,又是胡笳悲歌的意向了。
走回客栈的时候,一直去了四楼林巧芙客房外,敲门进去的时候,却见到宫玉等人也已经在了,王安风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点心抬手递给林巧芙,然后坐在桌子一侧,冲着宫玉微微点了点头。
隐约觉得宫玉身上的剑意又变得凌冽许多,却不知道是何缘故,只是轻声道:
“宫玉姑娘,看来又有所领悟……”
宫玉看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今日见了梅忘笙。”
王安风点了点头,他只知道今日梅府前面,是梅忘笙一剑把那些世家子弟全部驱逐出去,具体情况却不知道,当下略有好奇,道:
“梅三先生?”
宫玉微微颔首,道:
“功体入六品上,剑意中正醇厚,却要高出修为许多。”
“若是他这段时间没有蹉跎,当入五品。”
“可惜。”
王安风当下猜到了应当是宫玉看到了梅忘笙的剑意,以他山之石攻玉,有所领悟,笑道:
“梅三先生每日抚琴养气,若没有这十几年时间,剑意或者并不会如现在这般醇厚,一得一失,也说不清楚。”
宫玉颔首,沉默了下,突然又淡淡道:
“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大道上有人仗刀杀人。”
王安风心里一顿,面容神色却不变,只是道:
“仗刀杀人,倒是凶蛮。”
林巧芙正捧着糕点往嘴里送,闻言道:
“当街杀人?!”
“那岂不是不把大秦律法放在眼里?宛陵城好歹是大秦的大州之一,位格在寻常州城之上,而在郡城之下,当街杀人,恐怕要引得刑部中人恼怒,这,这也太鲁莽了……”
太叔坚摇头道:“这件事情却也不一定。”
“那人杀的人本身不干不净,应该是有案底在身,也没有杀了有官身的,现在宛陵城刑部的人恐怕是要想着尽快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以免引火烧身,没心思去找那人了。”
“何况那人的武功太高,为人狂妄近乎于疯狂,想要抓回来恐怕要付出不少的的代价,甚至于要让大秦官府的中三品高手以命相搏,或者请四品高手出手擒拿。”
“为了几个不干不净的纨绔,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险。”
说着说着,太叔坚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道:“说了这么多,你们也不想要知道,究竟是谁被杀了吗?”
吕白萍道:“知道也没有什么,又不认识。”
太叔坚摇头笑道:
“死的这几个,你们不止认得,甚至于相当熟悉。”
“今日我跟着宫姑娘从梅府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了,正是那些跪在梅府前面撒泼的世家子弟,被那人持刀纵马杀了个对穿,城尉想要阻拦,也被那人一脚踹开。”
“副尉来援,也被一刀劈得从天上坐倒在地,那可是从五品的武官,是要叫将军的,却当众弄得如此狼狈,到现在街上都还留着那一个刀痕。”
“行事狂妄霸道得很。”
吕白萍倒吸了口气,道:
“这么狂……”
“这人是个疯子吗?”
旁边打扮儒雅的王安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默默喝茶。
哗啦声中,屋门被人推开,不知道去了哪里转悠的尉迟杰推门出来,几人还没看到他人走进来就已经听到了他的笑声,道:
“可不就是个疯子?不过能够疯到敢当众威胁大州尉官,封散官壮武将军,然后还能跑掉,这就是狂了。”
“疯子不可怕,狂人才可怕。”
一路走到桌旁,大大咧咧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两杯茶,似乎是渴得厉害,连连饮下肚去,才长呼一口气,模样也轻松许多,左右看了一眼林巧芙吕白萍神色,见他们都在看自己,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
“今日我恰好也撞到了那人,称得上一句狂妄。”
“扶风刀狂,果然江湖上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我算是见识过了。不过我大秦西域一带,原本就有九把狂刀,这一次排刀剑榜,那九把狂刀没能够上榜。”
“可是扶风刀狂出江湖来就做了一件事情,就能够入刀榜的副榜,被当代武道大家写了百余字的短评,怕是要惹得那些人不高兴了,搞不好要来找扶风刀狂的麻烦。”
声音顿了顿,无所谓道:
“不过大概也就是多出几具尸体罢了。”
王安风倒茶的时候,险些抖了抖手,差一步就把一杯热茶泼到尉迟杰的脸皮上,还是忍住,默默喝茶。
吕白萍好奇道:
“你方才说,那个扶风刀狂,威胁城尉?”
“你怎么知道?”
尉迟杰一提到这件事情,登时眉飞色舞,折扇合起轻拍掌心,笑道:“如何知道?”
“吕姑娘,我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只要有钱,天底下的消息大多都能够弄到手,不巧,区区在下恰好钱多,买通了当时听到这件事情的一名士卒。”
“当时他就在城尉的旁边,亲耳听到那刀狂说的话,大抵意思的话,嗯……”
声音顿了顿,尉迟杰沉吟一二,似在思考,然后笃定道:
“把那几个官的破事情查清楚,要不然,三天之内杀了你,骨灰都他妈给你扬了……”
“大抵就是这样。”
王安风手掌重重一抖,茶盏里茶水一阵晃荡。
林巧芙满脸不信,站在身后的老禄嘴角抽搐了下,看不下去,沉声开口道:
“若是你们不把他做过什么破事弄清楚,绳之以法,三日后入城,我便劈他的头,砸他的玺,烈火焚其躯而扬之。”
尉迟杰满脸尴尬,摊开手掌,干笑道:
“这……不就是一个意思?”
吕白萍嘴里呵得一声笑,满脸的不屑。
一直到几人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尉迟杰仍然在挣扎着解释,说是烈火焚其躯而扬之不就是扬骨灰吗?说得文绉绉的还不好记。吕白萍满脸不屑说一个卒子记性都比你好。
世家子弟坐到了这个份上,干脆撞死算了。
老禄暗自点头,觉得深以为然。
王安风无奈摇头,起身告辞,这里毕竟是林巧芙的屋子,他是为了送糕点才进来,自然不好多做逗留,宫玉也一同起身,吩咐了林巧芙好生练功,往后才不会被欺负。
转身和王安风并肩走出,太叔坚则是背负着巨阙剑,回了三楼自己的客房,宫玉的屋子和林巧芙靠得近,王安风的客房还要再往那边走一段,走了几步,宫玉停下,王安风冲她点了点头,道:
“那,宫玉姑娘,我便先走了。”
宫玉颔首,看了他一眼,等他转身的时候,突然轻声道:
“刀法不错。”
王安风身子微微一僵,若无其事转过身来的时候,屋门已经关上,呆了呆,当下苦笑,他也曾经想到过自己的身份会暴露,可是未曾想,第一个看穿了自己身份的,竟然是那个最不认人的仙人剑。
还好看她模样,大概是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否则刚刚就能大可以敞开来说,连林巧芙都没有说,自然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
王安风叹息一声,心中情绪繁杂,虽然被看破了身份,烦恼不提,却有许多哭笑不得。
尉迟杰和太叔坚都没能认出来,竟然被宫玉认出。
这……
屋内,一身白衣的仙人剑脚步轻快,嘴中轻声哼着小调。
ps:今日第一更,三千二百字奉上…………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天山里的剑客(2/2)
谢山方才在城里的糕点铺外直接撞在一位背双剑的少年书生身上,然后就不敢再抬眼乱瞅了,生怕又撞到什么人身上,山下的人可不是人人和善,这道理他早就知道,身上又没有带剑。
天山派弟子要考核武艺,能够一剑破去三十三层铁甲后,才允许下山佩戴雕刻有天山二字的古朴长剑。
可他想着吧,就算是带了剑也没有什么用,他根本没有学会多少剑招,要是又撞到个脾气不好的,和人起了冲突,那铁定吃亏。要是把剑弄丢了,那就更惨。
可是好不容易下一次山来,宛陵城是江南道大城,风光不说比自己的老家,就是比起北地天山上漫天飞雪的景致,那也是要好上不止一筹。
他自生下来以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致,又是少年心性,如何能够忍得住,一边要忍,一边又有偷偷去看,被人发现这偷偷摸摸的古怪模样,还要红了脸。
尤其江南多柔婉如水的女儿家,更是要让他羞得无地自容,只知道低下头来快步往前走。
一手还提着些下酒菜,一手是切成了小块的盐水鸭,先拿着荷叶裹了,然后再用油纸包好,可是那香味还是丝丝缕缕,丝毫不肯停下,直往少年鼻子里钻。
一路上不知道吞咽了有多少口口水,又拿眼偷偷看尽了路上繁花,心满意足,钻到了一处院落中,进院子的时候,在院门口看到了有几个公门打扮的衙役,不知道在门口说着什么。
为首的那位看了看院子里,只看到了树下有一个断腿断脚的白发老头儿,艰难得拿着仅剩下的那一只手扣自己的脚指头,扣完以后还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脸享受迷醉,额角便略有些抽痛。
看了看院子,实在没有勇气和那老头儿打交道。
又看到前面走过来的只是个憨厚老实的少年人,便索性放下了心中的警惕,这样的两人,无论如何不能够是当场做下杀人暗自扬长而去的刀狂。
略做思考,干脆直接走到了谢山的前面,一双眼睛从这个憨厚少年手上的包裹扫过去,笑道:
“老醋花生,切块盐水鸭,好享受啊小兄弟……”
谢山涨红了脸,一直手连连摆动,手上下酒菜哗啦作响,道:
“不,这不是我吃的。”
“我也不喝酒。”
衙役笑道:“不要紧张,小兄弟,我们身上穿着这一身皮又不会吃人对不对?我听你好像不是我们江南道的口音,外地来访友的吗?”
谢山点头,老老实实道:
“我们从天山那边儿过来的,下来是找一位离山好多年的师兄。”
衙役心中只道是天山一带,未曾多想,只是笑道:
“江南地方大,可有得好找。”
“在下便祝小兄弟能够早日找到自己师兄。”
谢山登时间便对这模样文秀的衙役充满了好感,等到那两名衙役走远了,院子里断了一臂一腿的老家伙开始叫唤,才提着手上的下酒菜走了进去。
算是大半截子入了土,另外半截子也是残掉的老头子瞪大了眼睛瞪他,道:
“干杵着干个球,还不赶紧把菜都给我摆出来?怎么,要我这样一个老人家伺候你不成?!”
”刚刚还和那两个朝堂鹰犬嘀嘀咕咕的,还是不是个江湖人?还是说想要饿死你师父我?”
谢山咧了下嘴,本来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这个半残的老头子又是他名义上的师父,当下挨了骂也没有做声,转身进去了屋子,取出几个盘子碟子,在石桌上摆了一桌。
然后小心翼翼把油纸包着的下酒菜都放到上面,神色郑重谨慎,生怕跌了一块,引得那老头子一阵取笑,抬手一筷子打在谢山的手背上,谢山手掌不受控制微微一抖,那块盐水鸭就给抖落出去。
这个老头子只剩下了一臂一腿,却灵活得厉害,抬手一下就把那块盐水鸭稳稳夹住,末了还满是得意挑衅,夹着这鸭肉在谢山前面晃悠了一圈儿,才一口吃下,大口咀嚼。
一双眼睛几乎要眯起来眯成一条缝,放下筷子,仰脖灌下了一大口酒,酣畅淋漓大呼一口气来,重重道:
“爽快!”
谢山不以为意,低声咕哝道:
“和马尿一样的东西,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喝。”
老头子瞪他一眼,道:
“小孩子没大没小的,走江湖,哪里有不喝酒的道理?!”
谢山不看他,只是道:“反正我不爱喝。”
老头子反倒是发笑,道:“那也只是现在,往后没准儿你比老头子我都嗜酒如命,到时候再让你听听你自己今日里的话,岂不是要羞愧得满脸通红?哈哈哈……”
谢山嘟囔两句,不去回答,他在天山上早就知道了,眼前这老头儿约莫是以前一个人在山上待得时间太长憋出了毛病,你不理他还好,越理他越来劲儿,吃了几块鸭肉,只顾大口扒饭。
老头子落了个自讨没趣,也只是笑了笑,自顾自喝酒。
那憨厚少年几口就扒拉玩一大碗白米饭,从旁边给自己又盛了一大碗饭,就着下酒菜短短时间就吃下了三条大汉的饭量,才摸着肚皮呢喃着七分饱就差不多了,知足是福,知足是福。
端着一碗蛋花汤,老神自在坐在马扎上,又引得那老者嗤笑,道一声看你那德性,他也并不在乎,只是悠闲喝了口蛋花汤,道:
“师父啊,咱们下山来找千山师兄,已经过了好些时候,你说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老人斜眼看他,道:“怎么?看不上江南了?”
谢山连连摇头,道: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
“只是……我觉得千山师兄他是剑榜副榜的第一,人人都说他是将来天下最好的剑客,山门上的师兄说练剑的时候要诚心诚意,江南道,这……”
他想到了刚刚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乱的清秀姑娘,一下子红了脸,声音也低微下去,道:
“这,这怎么也不会是练剑的地方啊。”
断了一臂一腿的老头子对这种说话嗤之以鼻,道:
“能耐了啊,还知道偷听那些小子的手段?”
“可是你弄错了一点,凡俗人的规则不要拿去套在那些天纵之才身上,人家根本就不吃那一套,你套了也白费,就他娘的想屁吃。”
“你眼里那个什么什么天下第一等的剑客,一身白衣如雪的千山思师兄,嘿,是不是还要面容冷峻,说话言简意赅?我告诉你,那根本就是一条色狗。”
谢山目瞪口呆。
老人灌了口酒,嘿然一笑,又道:
“这个时候,他如果在江南,肯定是住在一日就要千金的屋子里,穿着比玉石都贵的衣服,还必须要是白的,一丝杂色也不能有。”
“不要玉佩,不要玉簪,可是手上肯定要用方圆几千里最好的剑,剑鞘一定要是深海鲨鱼皮的,上面不能有宝石装饰。”
“院子里要有梅花,也要有青竹。”
“而且他的怀里一定要有美人,还不止要一个,每一个美人的手掌都要柔软得如同第一场春雪。”
“五花马,千金裘,他什么都不缺,酒色财气,更是各个都沾。”
谢山觉得自己脑海中一袭白衣胜雪的大剑客形象开始崩塌,呢喃道:“可,可他是剑客啊……”
老人当真是觉得这小子不止是长得憨厚,脑袋里也跟住了石头一样,手上的酒壶一下打在少年额头上,略有些恼怒道:
“谁他娘告诉你剑客就要什么什么样的?”
“都他娘的狗屁玩意儿。”
“剑客先是人,然后再用剑,就是剑客,谁告诉你说满天下的剑客都一个模样,老子当年喝酒吃肉睡娘们,你说的那种什么都不沾的剑客老子剁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被唬骗上了天山的少年捂着脑袋,连连讨饶,那老头子才止住了手里的酒壶,却没有放下去,而是瞄准着谢山的脑袋,威胁道:
“说,剑客什么样子的?”
谢山手掌稍微松开些,小心翼翼道:
“是,是真性情的人,喝酒吃肉,嗯,砍人,酒色财气,啥都沾。”
老头子闻言大怒,手上的酒壶像是敲钉子一样一下一下砸在了谢山的脑袋上,砸得当当作响,道:
“放屁!”
“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脑袋里能不能有点不是稀的东西?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前些天水土不服没把稀的拉干净是吧!”
“老头子各种东西好心从脑子里给你挖出来,你都不听?”
“非要听那些有的没的?”
谢山脑壳儿被敲得生疼,闷声道:
“里面就是稀的也是你才给我放进去的。”
“还什么金玉良言……”
老头子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索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连摇头哀叹,道:
“老头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非得要带着你下山,早知道就找个漂亮小姑娘当我的拐杖,还省心。”
谢山咕哝道:
“你倒是找啊。”
ps:今日第二更奉上…………
ps2:谢山和老头子,如果忘记的书友,是在本卷第一百七十五章,天下剑门当中,就是那一对看着雪山说真大真白的,以上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下山去(1/2)
天下第一庄雄峙山外,虽然那位一掌把龙王爷打了个趔趄,七百里潮水生生给拍回海里的老庄主这些年里早已经不再出手,却分毫无损于天下第一庄的气象。
有四位踏入宗师大门的副庄主在,放到哪里也是天下第一等的门派,更何况能够同时和江湖朝堂交好,天下虽大,江湖虽广,可也独此一处罢了,自然无人敢有不敬。
天下第一庄山在方圆最雄武山脉主峰上,门下有三重门,寻常武人虽然来去无碍,也只是在第一重门下,有些身份名声的门派弟子,江湖游侠,也只是到第二重门就要止步。
第三重门地势最高,能够俯瞰整个天下第一庄和山下的风光,一直只有顶级门派的核心成员,或者大世家嫡子才有资格入内喝一杯清茶,就连庄中弟子都不得入内的。
此时倒是有一行衣着华丽之人上了山庄,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穿明黄色长衫,玉带环腰,额前系着条发带,发带上还镶嵌着鸡子大小的玉石。
一双眼睛湛然有神,步伐轻快,显然有不低的内力造诣在身,上山两侧路上种满了春花烂漫,这人一手持刀,走了一路折花,径直到了第三重门下,才止住了脚步,看一眼这巍峨所在,神色略有郑重。
将手中刀递给旁边一名模样天真烂漫的侍女,双手合抱,朗声道:
“在下金鼎会禹宏才,想要入内一观,有事相商。”
“有黄金三千两,东海夜明珠三百颗奉上。”
东海夜明珠,上上品名为鲛人泪,月圆之夜,是鲛人垂泪而不坠入水中才能得到的珍奇,金鼎会也是一郡中有赫赫名声的偌大门派,会主一手分金刀无双五对,恰好姓禹,修为五品。
这青年端足了恭敬的模样,可是却一直没有人回答。
他看着前面不过三步之遥的第三重门,门下面并没有护卫把手,从现在站着的位置往里面去看,可以看得到颇为幽深安静的景致。
青石台阶隐藏在枝叶繁花当中,不断向上,最上面的亭子处隐隐能看得到一名女子剪影,正在喝茶,禹宏才踟蹰一二,还是没有敢走进不过三步之远的三重门。
颇有两分尴尬,干咳两声,带着属下侍女重又折返了下去。
心里面低声咕哝着天下第一庄果然小气,连一个小小的年轻女弟子都这么傲气,不说让他进去,可你起码要出来见一见,说两句话吧?
装得什么清高?
才往下走了不过几十步,前面便看到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青年,背负长剑,一双肉掌宽大,剑眉星目,气度豪迈不凡,显然是这天下第一庄的重要人物。
禹宏才微微皱眉,正欲要侧身一步让开,那豪迈青年却已经迎了上来,主动开口道:
“禹兄才来,为何却已经有了去意?”
禹宏才微微一怔,道:“阁下认识在下?”
那青年颔首笑道:
“禹会主武功赫赫,盛名一方,在下曾经见过一次。”
“看到阁下面貌,有七八分相似,有令尊英雄风范,在下自然认出来。”
禹宏才心中不愉稍缓,道:
“说了这许多,还不知道阁下尊姓大名。”
青年含笑,道:
“在下李文柏。”
禹宏才神色微变。
三重门后凉亭之下,有白发老翁皱眉苦思许久,然后极为慎重下了一棋,然后似乎觉得颇为满意,抬起头来,笑着对那女子道:
“你师父要把天下第一庄交给你,下面那金鼎会再怎么说,也是个不差的门派,就这么放着不去管?”
“门主一手分金刀虽然名气俗气得很,可是却不差得很,分金断玉,轻而易举,在江湖上也广交朋友,你认识一二,或者也有些助益。”
和他对弈的女子年纪不过只有二十岁左右,穿着紫色白色交织的裙装,右手上有一处棱形机关仿做护腕,神情平淡,又远远说不上是冷漠,抬手拈起白棋,下在棋盘山,吃了几枚黑棋,道:
“不见。”
白发老人笑道:
“怎么,还看不上人家金鼎会的少主了?我看那小子的武功也不算差,人也俊俏大方……起码比起前次来的那懒散道士大方得多啦。”
说着便感觉到前面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冷意,干笑两声,转而道:
“你上次开了山上侧门,放那一大一小两个道士进来转了一圈,还请他们喝了茶,今日人家来找你,怎么连见一面都不见?要知道,微明宗比起金鼎会,还是不如些的。”
“更何况,你那个师弟比你可要殷勤得多了,那小子连做梦都想要继承天下第一庄庄主的位子,现在肯定已经在第二重门那里拦住了金鼎会的那个小子,他本来就是你大师父的孙子,你不担心?”
司寇听枫淡淡道:
“担心?”
“金鼎会不过是商人逐利,所以来此,不过借势,他日若我庄失意,这种人必然弃我而去,献媚于他人,不过是墙头草罢了,只要武功够,何必在意。”
“江湖上墙头草多的是。”
端详着棋盘上纷争,复又下了一棋,不紧不慢道:
“海纳百川,因其之大,而不是殷勤求索。”
“因其大,则百川自来。”
“师弟只是以大师父为傲,却从不曾知道,大师父的地位并非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庄庄主,而是这一处山庄因大师父而被称之为天下第一,无双无对。”
“他若想要这山庄,我自然给他。”
“纵然没有了这山庄,只要有大师父一掌惊涛的武功,我所立处,便是天下第一庄。”
老人抚须,暗自里颔首,下了一棋,复又问道:
“那微明宗那懒散得骨头都要酥掉的道士,又是怎么说?”
司寇听枫道:“他本就有鸿鹄之资,足以相交。”
“那那个叫做冲和的小女冠也是如此?我看着她一颗心都牵绊在那懒散道士的身上,恐怕难成大器。”
司寇听枫微微笑道:
“并不是。”
“我只觉得那小姑娘可爱。”
白发老人微怔,随即大笑,看一眼棋盘,将手里的黑子随意扔在桌上,司寇听枫方才下了一子,将棋盘上大龙给斩了,虽然还未曾收子,这一局棋却是不必要再下去了。
他从让司寇听枫四子,到现在持黑子先走,还要被司寇听枫让三子,所花费的时间不过短短的一年罢了,如此天赋,就算是他也只能够摇头苦笑,承认天底下就是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司寇听枫站起身来,转身看着山下面壮阔景致。
天下第一庄。
文经武略讨四方而定天下。
道广德威服八面以安世人。
身后的老人正在收拾石桌上的残棋,面上隐隐有着回味之色,却看到了司寇听枫未曾如同往日那样一直看着下面的风景发呆,而是转身朝着天下第一庄后山的偏门处走去,稍微一惊,道:
“你要去哪里?”
司寇听枫言简意赅,只是道:
“下山。”
老人闻言面容更是诧异,道:
“下山?你下山要去做什么?这个时节……”
司寇听枫道:
“山上的风景已经看得太长太久,看得乏了。”
“我曾听四师父说薛家当年刺杀祖龙的先祖在这一代转世,我想要去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
老人瞠目结舌,道:
“这种荒诞之说你怎么会信?”
“那位在记载中是代替兄长以一死刺祖龙于庭柱,祖龙龙气携三朝重器,反噬一族之人,当代薛家女子中哪里有顶尖武者?何况就算是有,你如何能够分辨是不是?”
司寇听枫平淡道:
“未曾有谁规定过,当年是女子,转世还是女子,我听薛家当代第一是薛霜,素来有同辈无敌的名声,我便先去找他。”
“杀不掉的,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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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焚琴煮鹤(2/2)
王安风回了自己的客房里,可是心里面多少还是有些放不下刚刚的事情,一直是以衣服颜色识人的宫玉竟然一口道破了他的假身。
可现在说起心里的感觉,担心是小,诧异反倒要更多些。
几步走到了木桌前面,王安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压惊,捧在手中却不去喝,一直等到一杯热茶成了凉茶,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哑然失笑,喝干了茶水,双手拇指轻轻摩挲瓷盏,自语道:
“师父说过一切众生各各皆见种种色相,所以陷入种种迷惑之中,不得解脱,难不成宫玉姑娘直接不着外相,是能作如法随观的天生菩提心?”
“认不得便认不得,认得了就是认得了,不管什么样子都能够认出来。”
暗自沉吟一二,王安风觉得这个可能性怕是最大的。
他自己伪装的时候,用上了神偷门的易容之术,甚至于因为一直都是以金钟罩最为自己的根本武功,还控制筋骨肌肉,以内气充胀,让身子长成了近乎八尺的昂藏大汉。
从外貌上完全认不出是一个人来,举止行为风格也和往日截然不同,宫玉却能够一眼断定,除去了方才所想到的理由,实在没有其他的解释。
手中把玩茶盏,低吟道:
“性真既已离,色相复何有。”
“仙人剑……这便是仙人剑?要真是这样的话,在慕容大长老面前,估计肯定也是瞒不住的,想来薛姑娘第一次去青锋解的时候,就已经给认出了真身。”
心中感慨,觉得此时修为只比自己更高一筹的宫玉,未来或者也会成为大长老那样不沾俗世红尘的姑射仙人,持剑在青锋解,俯瞰着整个天下的江湖武林。
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宫玉现在虽然冷淡,虽然也不喜欢说话,可身上还有几分红尘气息。眉目间清冷,却不是要冻结人心的寒意,反倒像是有一整季的春雪都融进了她的眸子里,干净剔透。
这样的朋友若是有朝一日变成了端坐玉虚的仙人模样,他却不知道该为她高兴还是觉得失落。
想了想却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摇头失笑自己当真是杞人忧天,这种事情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决定,无论宫玉抉择是什么,他作为朋友也只能选择看着她往前走。
再说,就算是宫玉成了仙人般的人,他也不是不能去看她。
摇了摇头,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情,神色便略有郑重。
如果果真如他所想,宫玉已经能看破外相的伪装。
那么不止是扶风刀狂的身份,剩下的诸如意难平,巨鲸帮少主赢烈,有一个算一个,只要在宫玉面前出现,便会被当场戳破,哪怕是他化成灰,搞不好都会被一下子认出来。
想到自己当时为了和藏书守的身份区别开,化身其他身份时故意做出的那种纵狂行径,王安风的嘴角便忍不住微微抽搐,面现茫然之色。
宫玉方才轻声道了一声,刀法不错。
她那时眼中的究竟是她熟悉的藏书守,还是纵狂傲慢,当街杀人之后,威胁城尉,扬长而去的狂人?
想到自己说出的那些话,王安风觉得自己的脸莫名有些发烧,张了张嘴,一低头直接磕在了木桌上,也不起来,整个人几乎瘫了一般。
原先伪装的时候还好,说话做事落落大方,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此时被好友看破,却反倒越来越觉得羞耻,脸上几乎都要烧起火来。若是冬天,头顶或许还会飘起些白色烟气,仿佛冬日里火山温泉的模样。
王安风仿佛彻底放弃了思考一般,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趴了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心里面打定了主意,往后绝对不要再在宫玉面前用出狂刀这个身份,这一次……
这一次便当无事发生过……
王安风花费了许多功夫,勉强说服了自己忘掉那些想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埋掉的行为和话,喝茶压压惊,倒茶的时候却又想起尉迟杰方才信誓旦旦曲解自己的话。
说什么,三天之内杀了你,骨灰都他妈给你扬了……
身子一颤,手中茶盏直接被捏成了齑粉,沉默半响,传出了咬牙切齿的声音:
“尉,迟,杰……”
………………………
梅忘笙提着手中剑,重新回去了梅府。
府里的气氛隐隐有些躁动不安。
方才他做出的事情根本就瞒不住家里人,他也没有打算瞒着,整个梅府里的人几乎噤若寒蝉,尤其曾经在自己男人耳边嘀咕过这位梅三先生不好出的妇人,面色都略有些发白。
从梅府中门处进来,有一条道路隐于林荫,直往府邸里最深远处通过去。
这以白色石料铺成的道路颇为宽敞,往日里能够容纳数人并行绰绰有余,此时却有梅忘笙一人缓步徐行。
遇到其他人也会如常温和颔首,不至于引得人人仓惶,可朝着这位梅家三孙还礼的人面庞上,却也满满的都是不自在。
没有人想得到平素里脾气最好,每日只是抚琴养鹤的梅三先生,一出手竟然有如此的煞气。
那一剑斩出,果断到他们几乎要怀疑,若非是估计到梅府立场,方才那一剑斩落的会不会就不止是发髻?
也有人的心底里深处,不由滋生出另外一个念头。
梅忘笙只是斩落了那些世家子弟发髻,最大的理由当真是因为梅家吗?
好在这样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在那些人心底里一瞬间闪过,再不敢往下深思。
面容上的神色却是越发得恭敬,几乎像是面对着家主和老太爷一般。
视线低垂,不敢看他,一直等梅忘笙走远,才敢小心翼翼呼出口气来,恍然惊觉自己额上已经满是冷汗。
老仆将外面看到的这些事情低声告诉了梅府老太爷,老人一手端着茶盏,听得有些出神。
梅怜花端坐在老人身旁,素手调茶,面上平静,心里面震动却是最大,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位刻板守礼的三叔父,会做出这等事情。
这几乎是要和整个宛陵城的大半世家宣战一般。
虽然从明面上看,梅忘笙不过斩掉了几个晚辈的发髻,斥责了一句,辱没的不过自只有那十几人的脸面。
可是那些人几乎全部都出身于世家大族之中,代代皆有人入朝为官,也有享誉一方的名士,数百年来,彼此姻亲,联结成了一只巨大的蛛网,将整个宛陵城的各行各业全部笼罩其中。
梅怜花几乎能够感觉到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觉。
看向旁边的老人,却发现后者神色却依旧平静,古井无波。
梅忘笙缓步走入了自己的院落中,这院子虽小,可是青石亭台,流水竹林应有尽有,亭台之下,可为曲水流觞,青石旁,是一片挺秀竹林,青石上,是三百年前古琴。
音色清越,仿佛金玉之音。
这几乎是江南名士所渴求的极美极善之地。
十八年前他刚刚回了家族,出城的时候是一身白衣,回来时候仍旧白衣,院子很整洁,他却不喜,一剑斩裂了地面,老太爷体谅他,亲自请人为他寻来了竹中最上品的黄金间碧玉。
他要养鹤,就有一点朱砂上碧霄的青云仙鹤,要弹琴,就是三百年前的名器,当时候家族遇到些波折,并不宽裕,他要的东西却无一不是最好,引得各房的妻妾暗地里中伤。
可是十八年过去,那些看他不过眼的各房妻妾还在中伤其他人,而他却仍旧是独受老太爷宠溺的梅三先生。
这段时间,老太爷偶尔问他可曾愿意重新出仕,却只是被他含糊过去,而每每发问后的第二日,便会遣人送来各地奇珍,老人对他几乎已经是纵容的态度。
已经一十八年之久了。
一十八年。
梅忘笙默念了两声,抬眸看向自己沉醉了许久的院落,右手抬起,轻轻搭在了剑柄上,曼声低吟:
“十八年春秋,大都一梦黄粱熟……”
这一日,梅府里有剑光冲天而起。
城中有人闲谈说是梅家那抚琴养鹤,闲散了一十八年的梅三先生不知又是发了哪一门的疯,玩了一次焚琴煮鹤的败家事情,只是后来听说那位年已古稀的老太爷亲自出了门,一直到日落才回来。
再来,致仕在家已经十八年的梅三先生身上,便多了一件浅绯色的武官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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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双榜(二合一)
任由王安风心里如何罕见气得咬牙,想要抽刀把尉迟杰那张嘴劈成两半,可是见了面总不能当真动刀动枪的,只是一时间懒得搭理他,让后者倒是好一阵摸不着头脑。
尉迟杰眼睁睁看着王安风出来唤客栈小二收拾了残破的杯盏,然后就又回了客房里,心里好奇得厉害,想了想,索性就趴在门缝边儿上小心看了两眼,小二认得这是贵客,也知道他们是同行的,不敢阻拦,任由尉迟杰去看。
可是上等客房毕竟是上等客房,银子没有白砸,尉迟杰用了吃奶的力气,也只是发现王安风坐在桌上,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本书来,正看得入神。
自他们离开了玉墟观之后,王安风在客房的时候就时时看书,尉迟杰不知道那些书究竟是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现在看又看不真切,只得转身离去。
屋中王安风看得认真,他手中的书都是从少林寺里拿出来的,原先都是扶风学宫风字楼里的藏书,后来不知道赢先生用了什么法子,把那高有百丈的藏给搬了个空。
现在他看的书名为《封脉剑》,是前代十大名剑中鸦九剑剑主所写,不过这本书既然能够放在风字楼里随便学子们借阅,这里面自然不会有具体的招式,却写出了许多用剑的道理。
当年前三十年不过只是铸剑师的张鸦九便是凭借着自己摸索出的剑术纵横天下,一剑一剑压服了不知道多少对手,才让手中那柄自己打造的长剑有了十大名剑的声势。
王安风手上这一本,正是他的心得,不讲剑法,直指剑道,藏在风字楼中隐蔽角落,素来无人问津。
这一本和风字楼中的原本又是不同,是赢先生重新订正过的,上面以朱砂笔批注,却大多都是不屑一顾的嘲讽,张鸦九借以成名,能流传后世的心得,在他看来却似是不值得一提。
许多地方更是被一笔涂黑,却是觉得看了污了眼睛。
甚至在张鸦九所写的几招简略剑法下都写出了破招的法子,张鸦九的剑术越繁杂,他写得破招手段就越直接简单,直指核心错漏处。
只从这洒脱的笔迹上,王安风几乎能够想象得到赢先生看这本书时候满脸冷笑,不屑一顾的样子。
默默在心里对那位仗剑纵横了一个时代的大剑客道了声抱歉,王安风却仔仔细细将赢先生所写的破招之术用心都记在脑海里面。
除去了这一本书,他这段时间几乎把记载了前代十大名剑剑主武功路数的典籍看了一个遍,每日晚上,众人熟睡之后回到少林寺中,在铜人巷中修行时,也专门挑选了武功路数极为相似的对手。
之前遭遇过最大的危险便是被那两名名剑之主围住,如果不是鸿落羽出手的话,结果怕是会变成他完全不能够承受的程度。
既然已经有了鱼肠巨阙,王安风总觉得剩下的几柄名剑,或者也会在某一日他未曾察觉的时候出现,为人所持,挡在他的前面,想要他的性命。
几位师父虽然强得厉害,可是他总不能老是靠着师父。
他在少林寺中本来就已经积累了极为恐怖的战斗经验,如果能够针对出手之人的武功路数,心中提前做好准备,便相当于两人对弈的时候,有了一记极为霸道的先手,大占便宜。
一鼓作气之下,能够击败一名名剑剑主或许也不在话下。
林巧芙敲门,送来些才买的果脯当做先前糕点的回礼,王安风随意将手中的《封脉剑》盖在桌子上,起身开门,林巧芙看到了桌子上剑谱上三个字,神色有异。
王安风算是自小在赢先生身边长大,颇为敏锐,笑道:
“巧芙你在青锋解上,也知道这《封脉剑》?”
王安风只是随口一言,扶风学宫和青锋解的关系一向极为亲密,如果说是风字楼中的典籍,青锋解上想来也是有的,可是却没有想到林巧芙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
“万剑峰上面,有《封脉剑》的剑谱……”
王安风微微一惊,林巧芙已经轻声道:
“《封脉剑》是张鸦九前辈的剑法,王大哥是为了对付先前那一批人?所以才想要研究一下这本封脉剑吗?”
王安风点头。
张鸦九是前代江湖中第一等的剑客,譬如这几日才张贴到各处大城城门前的刀剑榜,他一生中便上了十次,三十而立那年,提剑从深谷中走出来,折断了一位江湖一流高手的配剑,一战成名。
之后每一次都在榜上,稳步向前,直至在剑榜第三,年过八十无憾而终,江湖上传闻他一生多有树敌,死前掷剑于深谷之中。
青锋解是江湖中和天山派同名的顶级剑派,藏有张鸦九的剑术剑谱,自然没有什么不对。
只是王安风却没有想到,祝灵和大长老对于林巧芙竟然宽容至此,就连江湖中其他门派的上乘剑术,也任由她去看去记。
现在林巧芙的脑海里,恐怕已经容纳了一百剑一千剑的上乘剑术,如果她现在能够放下其他一切,专心于武学上的话,有祝灵悉心教导,不过二十年,天下恐怕又要多出一位顶级的剑客。
天下武功剑术任由俯拾,随手使来便是一剑上乘剑术。
林巧芙视线略微低垂了些,没有注意到王安风眸中神色,想了想,似乎下定了决心,认真道:“那我把这门剑术的剑谱给王大哥你默写出来吧……”
《封脉剑》,寓意以剑封脉,可是这脉并不是指得武者剑客身上的经脉气脉,而是指的手中剑的脉络。
张鸦九是那个时代能够仿造神兵的顶尖铸剑大师,于剑本身极为熟悉,手中剑法以攻对攻,往往打断对手剑招,趁势抢攻,舍去剑意剑势,而以技法为上。
某种程度上和赢先生所创的杀剑三十三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以破招为核心的上乘剑术。
王安风看到剑谱的时候,大抵明白过来赢先生为何会那般不屑,在赢先生看来,针对兵器本身而创造的剑术,本身就只是旁门左道,能够看得上眼才怪。
以至于王安风看到这剑谱的时候,心中都有了两分心虚,背后微寒,仿佛那青衫文士就在某一处盯着他,如果他敢学这剑谱上的招数,大抵会重新体验一次少年时候的惨痛回忆。
王安风清咳了声,心中暗自解释道是为了破招才研究,这才打翻开了那剑谱,每看一招,便在脑海中构思破招的法子,右手并指如剑,只用了赢先生写在批注上的破招之法,一琢磨便是一两个时辰。
午时下楼吃饭时,在桌旁见到了宫玉,神色就有几分不自在,往常都是王安风主动打招呼,这一次倒是反了过来,素来清冷的宫玉竟然主动点了点头。
只是她脸上神色依旧淡然,也无人怀疑些什么。
只是最熟悉宫玉的林巧芙却从自家师叔那张常年平淡的脸上看出了十几年来罕见的小小得意,看向王安风的时候便是满脸的狐疑。
然后看到宫玉看向自己,甚至于看向太叔坚,尉迟杰的时候,脸上仍旧有着些许的得意,心里面便越发得不明白。
不晓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让宫玉心情轻快到了这样的程度,又怀疑是不是自己也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的时候,宫玉面上仍旧是清淡如玉,方才那一丝丝得意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
尉迟杰拍着桌子要小二过来点菜,中午时候酒楼食客不少,喝了酒之后,更是高谈阔论个没完没了,混杂着觥筹交错的声音,颇为嘈杂。
所谈论的除了今日里发生的那两件大事之外,谈论最多的便是刀剑榜出世,刀剑榜五年一出,这一次恰好和十八年一出的江湖绝色评撞在了一起。
刀剑榜除去了用刀用剑的江湖人之外,其他人是不甚在乎的,可是江湖绝色评却不一样,不管是江湖中人还是说平民百姓都极感兴趣,有传言说连朝堂中人都暗自关心。
食色性也,那些个风华绝代惊艳天下的女子,就是见不着模样,听听热闹也是好的。
这两件事情加在一起,毕竟还要比刀狂杀人来得更轰动些。
除去了因为威胁而焦头烂额的宛陵城官员,以及发愁如何处理地面上痕迹的刑部衙役们之外。寻常百姓更在乎这一次究竟有哪一位美人上榜。
当年评定绝色榜的那一位以十八年为一轮回,这一次上榜榜首竟然是青锋解慕容大长老,赞其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似是仙人凌凡,倒是让人称赞排榜单的人胆量足够,不怕被一剑劈得魂飞魄散。
暗地里还有人低语,说的也是这位排榜的人物胆量足够,不过他所说的却不是大长老,而是说得一个书生。
说那书生当年一剑劈得风云色变,怒骂天地为刍狗,在龙王庙前仗剑为笔写下了三百七十一字酣畅淋漓的祈雨杀龙帖,也是令人闻风色变的凶人。
而此时这书生还活着,排榜单的人不担心大长老也就罢了,毕竟是仙人风姿,却也不怕这狂傲书生提着那柄三尺斩蛟龙赶上门去,杀个血流成河。
王安风微微一怔,抬眸看向宫玉。
宫玉似乎知道他想问的事情,淡淡道:
“是任前辈。”
王安风想及那位自囚于百丈高楼之下的儒雅老者,心下了然。
其余几位则早已经有艳名远播,能够上榜就显得自然而然,叫人提不起多少兴趣。
只是有人嗟叹,当年以十七岁便作了榜眼,被盛赞为心如渊泉,形如冰雪。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的东方凝心这一次竟然未能上榜,实在可惜。
刀剑榜单讨论的倒是少了许多,只是知道在剑榜上第十一位呆了有足足十多年的那位裴剑圣,这一次竟然连榜单都没能够上去,让人扼腕叹息。
有两鬓斑白了的剑客感慨出声,说是果然一代江湖一代老,支撑了十年时间的剑圣现在也被年轻人也赶了下去,剑榜上青锋解的祝灵掌门依旧还是排在第四位,剩下的都是些不认得的名字。
副榜上却以天山剑派的千山思为首,下面排名第二的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的弟子司寇听枫,有短评说司寇听枫虽然剑法卓绝,可是本身还擅长其余各种兵器,当真厮杀起来或者不在千山思之下。
而薛家的少主薛霜却已经有许久未曾出剑,评价略有降低,而今剑术副榜上第三,短评说其更擅长敛息一击毙命的招式,如果当真要出手杀人,未必不能够在三招之内杀死更强者。
而司寇听枫和薛霜同时也还在刀榜副榜上,引得那几位江湖中人时而感慨时而感觉挫败,连连饮酒,几乎就要痛哭流涕。
林巧芙听得入神,呢喃道:“好厉害……”
“薛霜公子还来过我们青锋解呢,我都不知道他这么厉害……”
“能够同时在刀剑榜上。”
王安风笑道:“不止呢……她从年少时便很厉害,琴棋书画,机关暗器,轻功内功拳掌并刀剑软兵,诸般皆精,冠绝同济,当时候还曾经被同辈的人称呼为十三少,只缺一向无敌。”
“这个外号虽然有些稚气在,可是多少也能够看得出她的武功,如果说有内功榜,拳掌榜单的话,她或许也是能够上的,嗯,酒量也是不错,可惜我不喝酒……”
林巧芙感慨道:
“王大哥你真是很熟悉薛霜公子,感觉就像是在……”她原本是想要说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宝物一样,却又觉得这样的措辞并不大合适,想了想,道:“就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
“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
王安风微笑颔首:“自然很好。”
声音顿了顿,他轻声道:
“我也很想她。”
恰在此时,宫玉淡声开口,道:“如图薛霜和司寇听枫一般,同时占据双榜的人,也是还有的。”
王安风神色微僵。
林巧芙奇道:“可是没有一样的名字了啊……有的话,肯定会和薛公子他们一起列出来才对。”
尉迟杰若有所思,道:“宫前辈的意思是,有人用了假名?不想要叫人知道自己的本事,然后和对手交手的时候趁着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以剑作刀招,或者以刀用剑法,杀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他抚掌长叹,佩服道:
“江湖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如此阴险狡诈,厚颜无耻,厉害厉害。”
王安风手掌微微颤动了下。
视线不受控制看向尉迟杰的脑后大穴处。
他的医术虽然大多由吴长青传授,可是圆慈在传授他武功的时候也曾经教过他一些穴道的奇门用法。
其中风府穴,脑空穴,天柱穴连接百脉,汇聚于百会,以掌法猛力横击,有三到五成几率造成失魂之症,忘记一段时间内的记忆。二师父却说这大约只是个例,毕竟医术典籍上从未记载过这种用法。
他突然很想要试一试……
恰在此时,尉迟杰突然问道:“宫前辈既然这样说,那么想来是知道究竟还有谁是同时占据双榜之位了?”
王安风心中一个咯噔,看向宫玉。
宫玉神色未曾有丝毫变化,淡淡道:“不知。”
“只是江湖之大,或者会有,只是猜测而已,江湖总不只有这两个人。”
王安风心中长松口气,笑道:
“原来如此……”
尉迟杰却是颇为失望的样子,低声嘟囔了两声,便也未曾看到王安风的手刀重新放松下来,搭在了椅子上。
ps:今日整理大纲,二合一的字数有些少,四千六百字……
咳咳咳,诸位包涵一下哈……(抱拳)
感谢亓官轩崎的一万六千起点币,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