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步,三算(22)
那白衣少女安静看向王安风,道:
“公子,还请让开。”
王安风呼出一口浊气,退后半步,任由这些人从自己面前行过,老者力士,厨娘账房,距离寻常人家眼中的迎亲队伍,也就只剩了敲打唢呐,心中低诵般若,杂念尽去。
黑瞳当中,重如古井无波。
面不改色,王安风等到那最后的力士也踏入这屋子,方才跟在了后头,顺手将院门合上,进了门中,那些力士正将东西摆放到一旁,红木的箱子落下极沉,显然有不菲的银钱。
而在此之前,早有那些厨娘几个围在一起,进了偏房,一个个收拾着王安风的食器材料,其中一个更是抬手将少年蒸着的肉端了下来,闻了闻香气,眸子微亮,便要直接上手去尝。
便在此时,突然听得了轰然巨响,直震地这院子都似乎晃了晃。
那厨娘吃这一惊,胖嘟嘟的手指头下意识一缩,没能拈起一块肉来。
王安风敛目,收回右脚。
地面上一个脚印。
这一招并不涉及什么厉害的法门,纯以深厚内力便能做到,难度一点不大,可动静却不小,一时间这院子中二三十人都侧目看向那边垂首的少年,面目之上,尽数都是惊异之色。
王安风并未去看他们,只是安静开口道:
“谈语柔姑娘,还请让这些人都回去罢。”
马车中无人开口,倒是那年约无十余岁,穿一领青衫的男子拱了拱手,笑呵呵地道:
“王公子,这咱们也都是伺候着小姐长大的,何必如此见外?”
“再说,方才一路走过来,大家伙儿都看着了,这才进来就走,脸面上也挂不住啊……”
“是啊!”
“这脸面往哪里搁,还请少侠担待则个……”
那些放下了东西的力士也是连声应和,旁边那几个厨娘走出来,道:
“您瞧,王公子,这段时间,小姐的饮食起居总还要照顾的。”
“总不能让您二位去做饭洗碗这种下人做的粗活儿不是?”
王安风一直等到这些人都说完了,方才开口道:
“说的不错,但是诸位还忘记了两件事情……”
管家行礼一礼,笑呵呵道:
“还请公子明示。”
王安风侧身,未曾受这一礼,安静道:
“第一件事。”
“诸位,可曾交代后事?”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里面的气氛都似乎僵硬了一瞬。
马车里头的少女略有诧异,挑了下眉毛。
稍微坐地规整了些,抬手轻抚膝上的白猫,侧耳听着外面。
王安风微微一笑,悠然道:
“第一件事,我是来此保护谈姑娘,诸位可知?”
“在下单人独剑,力所不逮,最多护住姑娘周全,至于诸位,则无力兼顾。”
“贼人凶狠,诸位执意在此,恐怕要受波及。”
院中众人闻言神色微呆,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时间隐有骚乱,王安风则是老神自在,等着眼前这些人把这消息消化掉。
这个秘密对于真正会造成危险的人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讲不讲出来,都没有什么关系。
其中有些人面现迟疑之色,而那管家面上神色则是丝毫不为所动,轻咳一声,笑眯眯地道:
“正因如此,吾等才要保护在小姐身周。”
“老爷待我们恩同再造,若是能为小姐挡上一剑,也是好的。”
“还请公子说说,这第二个事情是个甚么?”
这位管家在这些人中应当是极有威信,这句话一说出来,方才那些侍女仆役脸上虽然也还有些许迟疑之色,却终没有人再说话,倒像是忠心耿耿,随时可以为了谈语柔送死一般。
王安风心中略有诧异,却未表现出来,笑了笑,道:
“第二件事情嘛,我怀疑你们当中……”
言语声中,微微踏前一步。
声音转而平静。
“有刺客。”
凌厉之气自少年身上浮现而出,如同有力士舞剑横于四野,无声息间,所有仆役都觉得自己胸口一赌,大脑随即便是一片空白,呼吸不由急促。
王安风右手缓缓抬起,朝着背后长剑握去。
伴随着他的动作,少年身上的气势越发凌厉,压得这整个院子都变得沉闷非常,仿佛有天之将倾。
王安风的意思很明显。
若是执意留在这里,便会被他看作潜在的刺客,到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便不是众人所愿意看到的了。
气势渐趋凝重。
便在王安风的右手握在木剑剑柄上的时候。
管家长呼一口气,苦笑出声,心道一声,小姐老夫尽力了。
退后一步,拱手行礼,道:
“既如此……那么小姐便交给少侠了。”
“小人,小人便先行告退。”
王安风右手松开剑柄,面上神色依旧温和,抱拳还礼,道:
“失礼了。”
木屋当中,少女手掌轻抚膝上白猫,眸中饶有兴趣。
“有意思……”
这些侍女帮厨,都只是寻常人,不值一提,可是那位管家可是她跑去‘爷爷’那边找的属下。
其虽无缘跨过中三品的龙门,可是一身修为乃是实打实苦修出来的,仅以一门最基础的内力功法《行气真解》,生生推进到了七品巅峰,一身武功历经江湖厮杀,出手简洁有力却又杀气十足,起码能够和这藏书守放对。
可即便如此,方才摆在老者面前的也唯有一条路。
那便是乖乖离开。
王安风刚刚直接搬出来了幕后的‘老爷子’,出手出的光明正大。
若是管家打输了,定然会被少年直接赶出去,自是不提,可若是打赢了,王安风大可以推说,既然连管家帮厨都打不过,何必来让他来保护谈语柔,径直转身而去,这可以算是坏了‘老爷子’的计划,直接掀了桌子。
这位管家跟在这西定州的老虎身后二十来年,刀光剑影,并肩同行,对于后者的命令,绝不肯有丝毫忤逆。
车内谈语柔一手托着脸颊,眸光流转,低笑道:
“剑不出鞘,便能破去这种僵局,竟不是那些没有脑子的武夫。”
“很有意思呢,对不对?”
轻笑声中,抬手轻轻逗弄怀中小猫。
外头,管家颇有些无奈,而其余的侍女帮厨则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如逃命一般,竟连脚步都似乎要快上一些,正在这些人要走出这院子的时候,那马车中却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道:
“等一等。”
王安风正将这麻烦局面打破,闻言微怔,皱眉看向那边。
白衣少女将车帘拉开,抬手搀扶着一位少女走下,穿一领琵琶袖交领袄裙,面容姣好,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猫,扁了扁嘴,冲那管家道:
“武爷爷,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王安风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好,赶在那老者回答之前,平声开口道:
“谈姑娘,这七日间,我会保护好你。”
谈语柔转眸看向王安风,先是行了一礼,神态模样颇为乖巧,抿了抿唇,视线看着脚下地面,道:
“可是,没有厨娘,我吃饭怎么办……”
王安风微微皱眉,道:
“我给你做。”
“我喜欢喝的茶……”
“我帮你泡。”
“我睡觉的时候要听着琴音才行。”
王安风已察觉了不对,可若是留下这许多人,带来的麻烦更大,咬了咬牙,道:
“……我,弹。”
“可我还要留下烟儿陪我。”
王安风一口气险些没有咽下去。
多一个人,便会在保护的时候多出许多问题,少年呼出口浊气,克制住提高声音的冲动,平声劝道:
“谈姑娘,这是为了你和这位烟儿姑娘好。”
“仅我一人,要保护多人,恐怕力有未逮。”
“再说,只七天而已,寻常事情,在下亦可以代劳。”
谈语柔闻言面颊似有飞红,嗫嚅道:
“那,那少侠若是愿意,愿意为我梳发画眉,语柔也无不可。”
“自然可……”
王安风下意识回答,话已出口,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身子微微一僵,抬眸看向谈语柔,却见少女面颊已经通红,似极不好意思,偏过头去,可那双眸子却总有偷偷看向王安风,被发现之后又猛地转过去,
声音说道最后,已经极为软糯,却极撩动人心。
王安风在这一瞬间,似乎察觉到了身后那老者体内陡然开始咆哮的内力以及冷冰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感觉到那轻抱着谈语柔的白衣少女冒着寒意的视线,额上竟是渗出冷汗,张了张嘴,僵硬道:
“那,那便留下吧……”
………………………………………………
片刻之中,众人散去。
王安风将那管家送出门去,方才松了口气。
方才那许多人,不提他保护的难度,只是其中可能潜藏着危险,便足以令他头痛,此时都离开了去,心里面便轻松了许多,关上院门,转身过来,才走了两步,便看到那边少女轻轻嗅了嗅空中,道:
“好香啊……烟儿。”
白衣少女微微颔首,道:“确实。”
谈语柔看向王安风,乖巧道:
“公子,我可以尝尝吗?”
王安风方才才说了要给她做饭,闻言自无不可,便看到两位少女轻声低语了两句,烟儿看了王安风一眼,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厨房走去,目光直指少年准备好的蒸肉。
而在原地,谈语柔将怀中白猫放下,朝着王安风裣衽一礼,轻声道:
“还要多谢少侠保护小女子。”
王安风收回看着蒸肉的视线,勉强还了一礼,道:
“姑娘客气。”
便在此时,谈语柔未曾抬起身子,嘴角微微挑起,轻声道:
“那么,这段日子,少侠便记得每日里为语柔做饭,斟茶,奏琴……不要忘记哦……”
“还请,多多指教。”
王安风眸子瞪大,已呆若木鸡。
………………………………………………
一行数十人,来时热热闹闹,走的时候也是极快。
过去了没有一个时辰,今日里,‘老先生’的独孙去了一处宅院中的消息,便已不胫而走,出现在了许多别有用心之人的桌上。
静室当中,一只手掌按在了信笺上,有人悠然叹息。
“是为了保护住你的孙女吗?”
“可是你的行为实在是太着急了。”
旁边一人笑道:“或许不是着急,只是身子已经支撑不住,没办法管教谈语柔,才弄出了这么个事情。”
“毕竟那丫头被保护地太好了,心思简单,自小都是如此,图个好玩,做出这种事情,也是可能。”
先前那人沉默了下,悠然叹息,道:
“确实啊……”
“只是可惜谈天雄英雄一世,纵横一地,无人能当,老来却是虎父犬子的下场。”
“这样一个孙女,实在是他的取死之道,罢罢罢,加快进度吧。”
“让吾等送那老虎最后一程。”
周围有数人起身,沉声喝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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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千人千面,一人千面(12)
西定州惠风茶楼。
二层,包厢。
这楼中本就是静谧之所,包厢当中,装横更是雅致,一点檀香,半盏香茶,靠窗坐着一位俊逸过人的青年,嘴角总是含笑,眉眼温柔,只安静看着下面街道风景。
门外有人敲门。
这青年收回目光,淡淡道:
“进来。”
木门打开,外头立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女,神色恭谨的模样,轻移莲步,进来之后,先是福了一福,方才轻声道:
“婢子见过玉公子。”
声音轻柔,恪守礼节,自始至终,未曾抬眸看这青年。
玉公子也并未去看着少女,随手拈起桌上的碧玉茶盏,淡淡道:
“今日小姐如何?那人……可曾对小姐不敬?”
少女抿了抿唇,道:
“今日小姐倒是带了许多人过去,却只留下了烟儿姐姐,旁人全给遣散回来了,就连武管家都没能留在那里。”
玉公子略有诧异地挑了挑眉。
武管家在年轻的时候便跟在‘老爷子’身边,一身修为极精纯,手下格杀的武者性命早已经过百,为人处事亦是柔中有刚,甚少吃亏,这次竟然给逼地回来了宅邸。
他如何能不好奇?
青年手指缓缓摩挲茶盏,沉吟了数息,开口道:
“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给我讲一遍。”
那少女行礼道了一声是,稍微整理了思路,便将今日所见的一切事情都给眼前青年讲述了一遍,包括谈语柔戏弄王安风的部分,也并未回避。
这事情主要因为王安风对于那少女不甚熟悉,方才吃了个亏,这些侍女陪伴在谈语柔身边至少五年时间,早已经习惯了小姐的古怪性情,倒是不难看出今日发生的,便是自家小姐在捉弄那位说话很温和的少年侠客。
轻柔舒缓的嗓音在屋中回荡。
玉公子安静听她讲述,只在听到谈语柔对王安风说‘梳发画眉’的时候,微微皱眉,似有不愉,却并未发作,听完之后,右手食指屈起,轻轻敲击在桌面上,片刻之后,突然轻笑,道:
“小姐依然还是这般孩子性情,数年不成变化……”
“你先下去吧。”
那少女行礼一礼,转身缓步出去,方才走出了数步,突有一物划过柔和曲线,恰好落在她怀中,沉甸甸的,竟是一枚银两的元宝。
侍女的脚步微微一顿。
身后玉公子抬手饮茶,随意道:
“我记得你母亲的病要七日换一次药,银钱应该不够了吧。”
“拿去罢。”
侍女抿了抿唇,转身朝着青年深深行了一礼,方才缓步转身出去。
木门轻合,屋中便只剩下了青年一人。
身着素裳,抬手饮茶,神色淡然如水,本事静谧如画的图卷,旁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笑声,道:
“想不到,毒蜂玉公子也有这样的一面。”
“倒是让本座好好见识了一番。”
言语声中,自这屋中屏风之后,转出一人,身子修长,嘴角含笑,生地面皮白净,只可以一双吊梢眼破坏了整体的气质,让这人如毒蛇般令人心中不适。
青年未曾看他,只是饮茶,淡淡道:
“人皆不只一面。”
来人微怔,随即失笑,随意落座,饮了一口茶,摇头叹道:
“看来那头老虎病地实在是不清,做事情已颇为莽撞,更可笑的是那谈语柔,直将自己爷爷的苦心糟蹋地可以。”
“如方才那侍女所说,今日那丫头竟对那少年连番作弄。”
“初次见面,便如此行为,但凡是人,皆当心有懊恼,何况于是能让‘老虎’看上眼的少年高手。”
“须知但凡武者,必然心有傲气。”
“这种蠢女人,看似有些小聪明,实则愚钝矫情,早已经败光了那少年的好感,纵然那高手此时碍于面子,会出手保护她,之后两人也休想要再有丝毫关系。”
说到此时,似乎隐有快意,笑出声来,道:
“那老虎打算通过这事情,让这少年高手与谈语柔互生好感的打算,怕是给落空啦,哈哈哈……”
玉公子面容依旧平淡,道:
“如此,最好。”
对面儿那武者复又笑了一声,看向眼前青年,道:
“不过,这样一个自诩聪慧的蠢女人,你当真要保她性命?”
玉公子淡淡道:
“自然。”
“可她这般愚蠢,眼光又不甚长远,往日怕是会给你惹来祸事。”
青年随意斟茶,道:
“女子蠢些最好。”
“至于祸事,为女子扛住祸事,本就是男人的事情。”
对面的武者似乎诧异,嗤笑道:
“江湖之大,风雨无穷,你还能保护她一辈子不成?”
青年将茶盏放下,看着眼前男子,淡淡道:
“那便一辈子。”
“现在老爷子整个人闭门不见,事情尽数委托于我,我已经给你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对面武者收拾好了心态,笑道:
“那头老虎对外所说,谈语柔要去小住半月,我等猜想最多不过七日时间,便可以见到分晓。”
青年摇头,淡淡道:
“不。”
茶盏落桌,盏内茶汤荡起涟漪不绝。
青年开口。
“五日之后。”
………………………………………
是夜。
王安风今日被好一番作弄,可顾忌梦月雪的消息,并未曾发作,当真去给谈语柔做了饭菜,端到屋中,可言谈行动之时,都离着那少女起码三步之远。
心中则是打定了主意,得到梦月雪消息之后,立马启程,今生今世,再不愿看到眼前这姑娘。
看着便头痛。
按照三师父某次所说,打不过,骂不过,最起码还跑得过。
谈语柔似未曾察觉少年平和面目之下的冷淡,看了看天上明月,又看向王安风,意态似有羞涩,软糯道:
“公子,语柔乏了……”
王安风嘴角微抽,干硬道:
“那姑娘稍待。”
“在下去取琴来。”
谈语柔福了一福,目送少年离开,噗呲笑出声来,眼波流转,似极感兴趣,旁边名唤烟儿的少女看着谈语柔。
她伺候着后者已经有六年时间,早已经知道小姐秉性。
当下想了想,轻声道:
“小姐对这位王少侠,似乎很有兴趣?”
谈语柔微微一怔,转头看了烟儿一眼,便如做贼一般,飞快移开了目光,脸上飞红,拉着衣摆,呐呐低语,道:
“哪,哪里……”
“烟儿你看错啦。”
烟儿轻轻笑了下,并未再逼问,心中则对今日少女的下马威稍微明白过来。
小姐未曾受过什么苦楚。
喜欢人或者东西,表达的方法都很有问题……
原来如此。
恰在此时,王安风抱着木琴出来,这琴自然不可能是姜守一夫子的长琴,只是那烟儿带来的,调了下琴弦,便开始弹奏,方才弹了两下,那边谈语柔突然羞红着脸,打断道:
“少侠,可不可以换一首曲子?”
王安风手掌微微一顿,点了点头道:
“可。”
谈语柔怯生生地道:
“那便请少侠奏一曲《十面埋伏》罢……”
“小女子自小喜欢江湖故事,家里管得严,没法子去江湖中,能体会一下那种感觉,也是好的。”
言罢面现期冀之色,像极了那些养在闺中,对于外面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大家小姐。
王安风看着眼前少女,心中叹了声气。
不过是个不知外面艰辛的大小姐。
自己何苦和她一般见识?
心念至此,重新起调。
这曲子用琵琶最好,古琴也不是不可弹奏,虽少了些激昂壮烈,却又多出了三分空旷悲凉,各所所长之处,谈语柔和烟儿入了偏房当中,片刻之后,那白衣少女带着水盆离开,想来是已经濯足洗漱。
王安风微微皱眉,背过身去,不去看那屋子,继续弹奏。
木屋当中。
送走了烟儿之后,谈语柔面上神色似有舒缓。
原本的羞涩,娇怯散去,眉目疏朗,抬手抚着猫儿,神态倒有几分安静,旁边桌上,是王安风按照她的要求做出的饭菜,虽然有些凉了,滋味却不会有多少损失,香气扑鼻。
可她却一口未动,只是俯身,将那碗菜放在了地上,放开白猫,任由后者落在地上,满意地吃着这些食物,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而她自己则是回了床上,自首饰盒中取出了暗箱,里面是白面大饼,大如圆盘,味道寡淡地厉害,却相当顶饱,只消一个便能喂饱个汉子,有因为全都是面粉做的,能放很长时间不坏,是街头苦力们最喜欢的干粮。
月光自窗而落,白猫在地上大快朵颐,香气弥漫。
谈语柔缩在床铺一处角落,安静而小心地吃着偷偷带来的白饼。
没有落下一点饼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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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活儿(22)
琴音渐罢。
王安风侧耳去听,那木屋当中的呼吸声已经细微而平缓,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当中,右手尾指拉过琴弦,发出最后一声悠长的声音,于夜色之中荡开,令这夜色越沉越寂。
少年起身,将那木琴收回旁边琴盒当中,此时天色已晚,他却并未回房休息,脚尖轻点地面,腾身而起,衣袂翻飞之际,已经落在了屋顶上面。
月华如练,王安风盘腿而坐,气息渐趋于平缓。
背后木剑横放于膝。
双眸幽深如湖。
皎月,星辰,
夜沉如墨,白雪皑皑,
风过疏林如琴音。
身着布衣的少年和周围的环境渐溶于一体,呼吸之间,越发静谧。
而在其身下木屋当中,谈语柔缩在床铺的角落里,这王安风推测已经进入了沉眠的少女却依旧睁着眸子自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瓶,悄悄倒出来了一颗流淌血色的丹药,吞入喉中。
秀丽的眉微微皱了下,便面不改色将那丹药吞入腹中。
精神气息逐渐归于平缓和安静,缓缓陷入了无梦之眠。
………………………………………
已经五更天了。
彭奇邃在城里的小道里面穿行着,脚步落下无声,每每只是轻点地面,便如幽影一般超前掠出数丈距离,速度虽快,却未曾留下丝毫的痕迹。
西定州本就不比扶风郡城的守备,夜间巡视的武者捕快,无论警觉心性,还是武功修为,和郡城中的巡捕想比都堪称云泥之别。
是以这些捕快的人数虽然不少,竟无一人发觉他的行踪。
脚步匆匆,穿过大道。
行过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的荣德路,掠过出过十三个举人的举人街……
复又行了数十丈,彭奇邃脚步顿住。
墨色的衣摆落下。
抬眸去看,今夜无风,月光之下,虎啸武馆的猛虎啸天旗无精打采地垂落,这是整个西定州城排名第五的武馆,馆主是个粗豪大汉,虎啸拳刀,俱是不凡。
人头价值三千两银子。
可他的视线却并未在这虎啸武馆上多做停留,反倒是落在了这武馆旁边的院落上,这院子颇为幽静,可以看得到那大门应该是上好的木料打制,只可惜不知被谁拿着东西砸过,裂了几条缝隙,若是有木匠过来,定然要连声哀叹,大呼可惜。
不知价值多少银钱。
彭奇邃呼出口气来,将心中掉价儿的念头压制住,右手摸到了背后,摸到了微寒凌冽兵刃。
他是个杀手。
今日得到的消息,是来此地,试探试探其中武者,不要求拿着人头,只要能够进得去,只要和那人交过手,便能够拿得到五十辆纹银,若是兵器上沾上了这院中武者的血,更是有三百两纹银可以拿。
今日那院子里排满了一米见方的大木箱,箱子打开,里头都是足金足量,雪白雪白的银子,晃花人眼,若不是知道组织有特殊的手段,他都想要给自己捅上两刀子,去换上些银子花花。
按住心神,彭奇邃倒是没有直接过去,而是施展出了壁虎游墙功的法门,自旁边的虎啸武馆无声无息地爬了上去,轻轻落在那虎啸苍山的牌匾上头,双手各自扣着个峨嵋分水刺,小心翼翼地看着里面。
视线所及之处,这院子倒是颇为雅致,里头有个石头圆桌,上面放这个琴盒,正准备往里头落,便看到了一边隐蔽角落里蹲着个矮小粗壮的身影,视线便微微一凝,本来想要行动的身子也随之而止。
他认得这人。
只要有人,就会有江湖,侠客有侠客的江湖,恩怨情仇,杀手自然也有杀手的江湖,为财害命,在这一行里,只要做了三年,还侥幸未死,与同行之间,必然有过厮杀争夺。
彭奇邃后背上有条极狰狞的贯穿伤口,便是这身似孩童的杀手留下的。
差一点便没能挺得过来。
彭奇邃抿了抿唇,意识到这好买卖恐怕不止是告知了自己的东家,心中一动,安静地将自己的身子隐藏在了牌匾的阴影当中,小心翼翼地观察这院子的周围,面上神色便越发地不对劲。
这院中那颗树上,安静站着一个女子,身着黑衣,面色却苍白地过分。
踩在了细嫩的树枝上,竟未曾有丝毫晃动。
背后背着的是两把一指来宽的细剑。
做杀手这一行的,最好用那些容易隐藏在身上的兵器,飞刀,短匕,或者如彭奇邃这般,腆着面皮,拿着江湖女侠最喜欢的峨嵋分水刺防身,能扎能点,如剑如枪,关键是好藏。
而一个杀手若拿着细剑这种偏向奇门的兵器,还能活地很好。
那这个杀手一定很可怕。
彭奇邃咽了口口水,视线扫落,自另一侧砖墙下,半蹲着一个男子,双手修长,不同常人。
其手腕处佩戴腕甲,各自弹出如狼爪般的寒芒,轻轻点在土地上,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其威力,只要稍微用力,足以将任何人的面庞切地支离破碎,即便是隔了这么远,都令彭奇邃感觉后脊骨一阵发凉。
除了这三个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厉害的杀手之外,他还看到了不下六个同行,并且都不是那些刚出茅庐的新人。
每个人手上,起码都有十七八条性命。
这好买卖,好地有些烫手啊。
彭奇邃咧了下嘴,如同一只肥猫一般,将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往阴影当中缩了缩,心中已经升起来了许多悔意。
他能够活到现在,主要就是有自知之明。
瞅瞅这阵仗,看看这银子,他拿着屁股想都知道,自己等人肯定是被当成了试探用的弃子,既然幕后之人愿意出那么多的银子,这里头那武者肯定硬地过分。
能够崩碎了满口钢牙那种。
而且,只他方才所看,这些杀手当中,便有擅长各种武功的,强杀,暗袭,下毒,暗器,各种杀人手段,尽数都囊括其中。
念头至此,彭奇邃心中退意大生,却又舍不得那轻松便能到手的银子,一时踟蹰,却在此时,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寒意,猛地转身,手掌中峨眉分水刺带起来了一溜儿寒光,朝着后头刺去。
这一招是他毕生绝学,出手狠辣而突兀,如同长河倒流,初次见到这招的人,罕有能将之破去的,可今次这长河才刚刚流淌开,杀意未聚,便已经被人稳稳扣住了手腕脉门,一身气力登时发挥不出三成,险些啊呀叫出声来。
挣扎着扭过头来,便看到了个身穿布衣,背负木剑的少年人,面孔颇为陌生,彭奇邃呲牙咧嘴,只当是新入行的人,见其未曾直接下了杀手,心中暗松口气,讨饶道:
“小兄弟,松手,松手……”
“这活儿老哥哥我不干啦,不跟你抢银子。”
身后少年似有诧异,手掌却未曾卸去了力道,只是顺着彭奇邃的话头,道:
“活儿?”
明明那手掌上传来的力道也没怎么增加,彭奇邃却感觉到了异常刺痛,几乎无法理智思考,听得前者反问,几乎是本能地便回答道:
“是啊,活儿啊,就,就那个任务。”
“你看着院子里有多少人,这活儿可不止你我接着了,不是甚么保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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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开始了……(12)
“活儿……”
王安风低喃重复了一遍,视线自这院落中扫过,将那些武者们一个个都收入眼底,这些人经验丰富,都用自己的手段收敛了自身气息行踪,在外人眼中,几乎会下意识忽略他们,可在少年眼中,无论其用处了何等的手段,都无济于事。
这两年多来,他所成长的方面,并不仅是武功。
经文典籍,江湖绝艺,诸般此类,但凡有些用处,他皆有涉猎其中。
就算最不着调的三师父,在对练轻功的时候,也曾传授许多东西给他,相较于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跟在自己身后,不被察觉出半点异样的鸿落羽而言,这些武者隐藏气息的手段在少年眼中几乎是破绽百出,粗糙地很。
太嫩了。
王安风俯视着这些武者,神色平和。
杀手?
大秦江湖当中,杀手分为两类。
一类则是如同丹枫谷这样形成门派。
杀手都是门中弟子,统一传授武功经验,心性狠辣,出手绝不留情。另一类则是散人,那些不愿行走于正道之上的江湖武者,为了赚上一笔块钱,自中间人处得到目标的消息,杀人害命,换取银钱。
王安风和丹枫谷极为熟悉,其中四大护法之一的夏长青就死在他手上。
自那谷中出来的杀手,无论面目心性,皆已不似常人,观之不是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出手则是步步紧逼,狠辣疯狂,于人于己都不留半分退路,若是丹枫谷弟子,被制住之后只会如同野狼一样疯狂反扑,绝不会如眼前这粗矮胖子一般话多。
正在此时,被王安风扣住手腕脉门的彭奇邃再也忍不住那连绵不绝,似无穷尽的刺痛,忍不住跪倒在地,呲牙咧嘴,道:
“小哥儿,你松松手,你手劲儿也忒大了。”
“老哥哥……”
“不,小人,小人吃不住了。”
王安风沉吟了下,松开了右手。
彭奇邃踉跄两步,根本没半点在这里逗留的心思,整个人借着这踉跄之势直接翻身下来,如同个蹴鞠一般弹动两下,狼狈而逃,只是短短数息时间,便已经拐到了一处街道中,再看不见身影。
而即便是这个时候,他的动作也放得极轻,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更未曾激起这院中人的注意,可见其轻功之高明,已不逊色于一郡一州高手的水准,更可见其心性之谨慎克制,远超常人。
就这样一连奔过了几条街道,近十来里地,彭奇邃方才停住了脚步,整个人靠在冷冰冰的青石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
方才他差一点他便要以为自己就交代在那里了,此时逃得生路,松下气来,才察觉到腿脚都有几分发软,几乎跑不动路。
咧了咧嘴,低声臭骂两句。
这西定州的杀手界,怎么会出了这么一个厉害的陌生角色。
奶奶的,这往后的活计是越来越不好干了。
一边臭骂,一边抬手去摸腰间。
方才因为急于逃命,连兵器都给那人拿了去,还好腰牌还在,否则恐怕要生出许多事情……
手掌一摸腰间,空无一物。
彭奇邃脸上的神色骤然僵硬,瞳孔微微瞪大,呆了一呆之后,猛地起身,如同发癫了一般,双手胡乱在身上搜查,连连翻找,竟是真的找不到那东西,面色不由得越发苍白。
杀手界有杀手界的规矩。
这腰牌就是组织辨认手下的标识,丢了腰牌,可以说就是丢掉了杀手的身份,这本不是甚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可他一直谨慎非常,脑子里不由得便回想起来那陌生的温和少年,瞪大的眼珠子里泛起惊恐之色。
我,我记得出来的时候,把那东西带上了。
难不成是给谁摸了去?
可刚刚只跟那人有过接触,他,是他,可他想要拿我的腰牌做什么?
难,难不成……
若真是这样,我他娘的也吃不了兜着走啊!
彭奇邃咽了口唾沫,越想面色越是苍白,几无人色,想了想,哗啦一声,直接站起来,朝着外头玩命去跑,直跑过了两条街,看着了五个巡街的巡捕发,这些巡捕似乎因为天色太晚,巡查了一夜,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打着哈欠。
为首那个看着彭奇邃跑过来,强提精神,道:
“你有何……”
声音尚未落下,便被彭奇邃劈头盖脸一巴掌甩在脸上,直打得眼冒金星,踉跄了两步,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有了一个巴掌印,微微一愣,双目便腾地冒出火来。
哐啷几声脆响,五把大秦战刀就直接架在了彭奇邃的脖子上。
这丢了腰牌的杀手施施然整理了下衣服,抬起手来,笑容灿烂:
“官爷,小人认罪。”
………………………………………………
虎啸武馆旁边的院落之上。
王安风目送彭奇邃离开,并未出手,右手扣着刚刚反制住握在手中的峨眉分水刺,左手翻过,五指间夹着一枚轻薄的黝黑牌子,上头刻着个青面鬼首,长牙咧嘴,颇为狰狞,正是方才后者奔逃瞬间,自彭奇邃身上取出。
少年神色平静。
身为神偷门当代神偷的唯一弟子,怎么可能不会妙手空空的手段?
手指轻巧一翻,将这腰牌收起。
王安风转眸看着那些江湖杀手,心思沉静。
幕后之人雇佣江湖杀手来,恐怕是为了试探他。
同时隐藏自身的行踪,防止被反向查出身份。
换句话说,这些西定州中都颇有声名的杀手刺客,不过只是弃子,只是为了试探出保护谈语柔之人的武功路数,若是稍弱些,恐怕再一日出现的就是真正的高手,击败王安风,将谈语柔擒下,借以威逼那‘老爷子’,令其做出让步。
只是不知,这隐于幕后之人,是谁。
今日上午,在谈语柔过来之前,已经有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武者曾经试探过他,和雇佣这些杀手的,理应不是一起,也即这次风波之中,起码有两方势力,在盯着垂老的虎王,在盯着谈语柔。
王安风呼出一口浊气,杂念逐渐沉入心湖。
右手扣着那柄峨眉分水刺,站立起身,月光之下,衣摆微动,身着布衣的少年俯视着这些彼此戒备,缓缓移动的江湖杀手,神色平静而从容。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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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问题与回答,刀剑之外的交锋(22)
最先行动的,是一名身材消瘦的杀手。
放缓了脚步,双手自背后抽出来两柄匕首,朝着屋子里走去,方才走了几步,心中陡然一寒,几乎本能朝着后面滚去,蹲在了数米外,心脏在死寂的夜色中疯狂跳动。
方才他站着的地方,已无声无息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杀手瞳孔微缩,面色微微苍白。
伏在地上不敢乱动。
出手的是立在树枝上的女子,面色苍白,手掌纤长白皙,看得到骨节的痕迹,握着一柄更为苍白的剑。
她阻止了这杀手的异动,手掌中细剑剑尖微微晃动,指向另一处角落。
精锐的杀气锁定了伏在墙角,身如孩童的侏儒。
后者身子死僵。
可她亦是不敢乱动。
三道冷冰冰的视线盯在了她的眉心,咽喉,心口。
她是杀手,自然知道,若是自己稍有异动,便会迎来雷霆般的攻击,以自己的武功,能够避开一处,第二招会将自己击伤,第三招就会贯穿自己的要害。
额上渗出细密冷汗,沾湿了鬓角黑发。
神色看去却依旧冷淡。
在这小小的院落当中,一道道冰冷的视线交错,彼此锁定,稍有一人异动,便会引发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杀气弥漫,越发森寒,却没有发出哪怕丝毫的声音。
夜色宁静,有和风,有明月,有灿烂的星辰。
院落之中。
却唯独有杀意在安静地纠缠。
不同于江湖武者硬桥硬马的厮杀,吐气以壮勇力,杀手,真正的杀手,无论是行动还是杀戮都是冰凉而安静的。
在安静中出手。
亦在安静中死去。
同时雇佣这么多杀手的人,恰恰是最不了解杀手的,独来独行,一沾即走,这才是江湖中真正的杀手,精诚合作并不是杀手的信条,普天之下,能够让一个杀手信任的,唯有手中的兵器而已。
呼吸声音很细微。
额角上渗出的汗液顺着面颊滑落。
却无人退却。
只因为在这个时候,气机牵扯,众人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极限,任何异动,都会引发所有人下意识的动作,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之局,混杂的杀气笼罩在了这院落当中,缓缓弥散。
安静的脚步声音突然响起。
在这杀气形成的死寂之中,一名少年从街道外面行来,推开了院门,缓步走了进来。
这院落当中,有超过八名杀手焦灼的视线和杀机纠缠涌动,足以令寻常人精神紧绷,甚至于直接崩溃昏迷,但是来人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神色平静,自五更天的街道上走入院落当中。
木门在吱呀声中被缓缓闭合。
脚步沉稳。
一步,
两步,
安静的脚步声,不知不觉在每一个杀手的脑海当中回荡着,所有人的视线不自觉偏离了原本的目标,落在了这少年的身上,而他们自身竟然丝毫无觉。
王安风垂在袖口之下的手掌扣着那柄峨眉刺,屈指轻弹。
清越而细微的鸣啸声音便在这院中远远荡开。
他解决这些杀手的手段,有许多种,无论是药王谷的独门奇毒,还是以神偷门轻功暗袭,都能够将这些人留下。
可是分量都还不够。
江湖之中,真正激烈而致命的交锋往往是在刀剑之外。
这些人是幕后的敌手扔出的弃子,是试探,更是抛给王安风的一个问题。
一旦他稍有示弱之举,紧接着而来的便是雷霆怒火一般凌厉霸道的攻击,连绵不绝,到时候以自身武功,固然能够保住性命,可那个时候未必还能顾及地上谈语柔,而谈语柔若是出事,自己就不要想得到梦月雪和川连的消息。
王安风行至主屋之前,转过身来,微微抬眸。
屈指轻弹。
最后一声清脆的声音湮灭于安静的夜色中。
气势在少年身上安静地涌动着,淡淡的杀意在这些杀手的感知当中浮现出来,却偏生没有寻常武者的暴戾而疯狂,而是安静而平缓。
如同温柔却凌冽的冰雪。
王安风右手扣住峨眉分水刺,缓缓抬起,左手则是故意托大,负在身后,看似轻挑,体内则已经暗运如来十力,力士移山的法门。
眸光温和,王安风看着眼前这些隐藏了身形的武者刺客,此时因为方才的行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少年心脏略有些加速,面目却丝毫不变,淡淡道:
“大好头颅在此,谁来取之?”
众多杀手微微一怔,随即便全部明白过来。
眼前之人,便是目标!
死寂了一息之后,压抑了不知许久的杀机瞬间爆发出来,因为王安风方才的动作,这些杀手竟是达成了诡异的统一,一道道杀气直接锁定了王安风,细剑微扬,匕首碰撞。
兵器低昂肃杀鸣啸声中,有安静平和的声音响起:
“汝等,齐上罢。”
………………………………………………
夜色当中,一道修长的身影在屋檐之上连连跃动。
只在瞬息之间,便已经掠过数十丈的距离,背负弯刀,蹲在了一处酒楼楼顶之上,黑布蒙面,双眸锐利,如同苍鹰一样俯瞰远方,看到了那垂落下来的猛虎啸山旗,看到了那颇为幽静的院子。
眸中浮现凌厉杀意,右手抬起抚在了刀柄之上。
方才跃下数步,便看到了那院中一道道寒光,微微一怔,运起了瞳术去看,视线骤然拉近,看到了那院落当中,有一柄柄兵器倒插在地,风吹而过,轻声鸣啸。
在这些令他感觉到有些熟悉的兵器旁边,躺倒了几条身影,尽皆双眸瞪大,气息全无模样,令这武者露出的两只眼瞳骤然收缩。
当其看到那些躺倒之人,无论是谁,都只喉咙处有一条血痕之后,那冷硬的瞳中便只剩下了惊恐之色,霎时间腾起身法,如逃命一般狼狈而去。
今夜间,不知有多少人来了此处,看到那院落之中景色后,无一不是亡命奔逃,竟然没有一人再敢踏进这院落十丈之内距离。
夜色越发死寂。
…………………………………………
与此同时。
王安风踏步而行,身形极为迅捷,运起药王谷混元体的功夫,感知着这空气中弥散的奇药气息,今日他趁着那斗笠武者试探自己的时候,在后者身上布下了这奇药。
此时正是收饵之时。
虽然会冒些险,可他已经在院中‘写下’了自己对于幕后之人的回答,再过来的杀手,但凡不瞎,便不会再踏入那院子。
而对于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的人,药王谷有很多手法,专门收拾这些人。
身形再度腾落下来,王安风手掌轻轻一撑旁边青石高墙,身形便再度朝前掠去,只因为他今日刚刚从‘老先生’宅邸中出来,路上便遭到了试探,原本以为出手之人,乃是那宅邸中人,可奇药的气息却指向了另一处方向。
施以轻功急行了半盏茶的时间,王安风在一处宅邸之前驻足。
这宅子颇为高大,门口蹲着两只高大的石狮子,借着稀薄的月色,可以看得到牌匾上两个大字,挥毫泼墨,虽然处处都是错漏之处,却又气势磅礴,不同常人。
五岁小童,但凡练过些字,都不会写出这种字来。
七十老翁,沉迷书道五十载,也写不出这种字来。
王安风看着那牌匾,心中低语:
“西定州下,神拳无敌。”
“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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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潜行吧,王安风(12)
赵府,乃是西定州中,一处江湖前辈归隐之后的住处,其老主人号称一双铁臂神拳,纵横西定一州,当年也曾经在扶风江湖中行走,掀起过江湖风雨,老来归隐,已有十年没曾出手,无人知其武功修为。
可他当年归隐的时候,就已经是六品中武功纯熟的高手,十年过后,或许已更为精进一步。
最差也有六品巅峰。
而且经过十年静修,内力想必也已越发醇熟。
王安风抬眸看着这青墙高瓦,无声息跃起,手掌只在墙身上轻拍,整个人已扶摇直上,数米高墙,转眼便已跃了过去,此时已快到日出时分,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可这赵府中,竟还有往来巡视的家丁。
三人一组,各自手上都提着个灯笼,照亮左右,筋骨粗大,手腕上带着精钢拳甲,粗布缠绕,显然都具备不俗武功,甚或比这西定州城中寻常巡捕都要厉害三分。
王安风翻身上去的时候,这些家丁正从旁边小院中走进来。
少年神色未变,暗吸口气,整个人如同没有了重量一般朝着外头翻落,只用脚尖轻轻搭在墙上,这夜色正暗,他的轻功又远超这些巡卫家丁,这些人都身具武功,离着他也不算远,竟然未曾发现他的踪迹。
正当此时,这外面街道中也传来脚步声音。
王安风微微一怔,便看到了五名穿着朱衣的捕快自街道东面走过来,此时常人皆是困倦,哪怕后面的几个捕快也不时打个哈欠,可为首那股捕快精神却极好,双目圆睁,隔了数十米,王安风都可察觉到那视线当中的暴戾和憋屈。
暗运瞳术,王安风视线拉近,便看到了那浓眉大眼的巡捕脸颊上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倒像是去青楼找乐子的时候,不肯付钱,被花姐儿老妈妈狠狠打了一巴掌。
只是那巴掌印有些粗大,倒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那巡捕视线朝着王安风这边扫视过来,而在这赵府里头,那三个巡视的家丁依旧慢悠悠的,此时也正走到了少年脚下的位置,低声咕囔些家长里短,丫鬟姑娘的事情,谈到兴致颇浓的时候,竟索性站在了原地,发出阵阵猥琐的笑声。
而那些巡捕也自另一处方向朝着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提着的灯笼发出明亮的光,将道路两旁的墙壁照地明亮,白光伴随脚步声音靠近,如同一柄锐利的长剑朝着王安风逼近,映照在他瞳孔当中。
王安风微微皱眉。
他早已自公孙靖处知道了西定州夜巡的时间,这个时候,照理不会再有捕快再经过这条街区。
难不成,今日竟有什么蟊贼被他们抓住了?
要送回衙门,所以花了些时间?
复又感知到赵府当中的家丁们也站住脚,没有离开,少年心中不由感觉到了些许棘手。
他来这里,只是打算稍做查探,可没有和三十年前的江湖名宿,如今的中三品高手正面对上的想法,。
此时王安风毕竟没有穿戴专门的夜行衣物,他轻功虽然高明,却还不能克制天地自然的力量,既然快速疾行,无论多小总会发出些声音,而这个状态,他几乎是在两波儿人马的眼皮底下。
稍有异动,都会引爆那明显处于恼怒状态的捕快。
而外面大秦捕头一旦拔刀,那种足以令所有武者心脏一抽的声音,也会令赵府中家丁瞬间处于戒备状态,他再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就只是痴人说梦一般。
脚步声音越来越近。
王安风深吸了口气,视线巡视左右,突然微微一亮,右手背在身后,轻巧地从荷包当中摸出了一枚铜钱,食指微屈,以点星指的手法将其击出。
夜色中破空声音颇为明显,后面那些捕快倒没有什么异样,可那为首的捕头眸光却微微一亮,左手提着灯笼,右手竟已直接握在了刀柄上面,如此粗莽,倒不知其今日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憋了这么大的怒气。
一手提灯,一手扣刀,这捕头按着步子朝王安风缓步行来。
烛光如同利剑一样逼近。
王安风呼吸放得平缓,安静地等着,就在那捕快手中灯火即将照亮王安风身形的时候,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嘎呀叫声,在死寂的夜色中传出极远,那捕快的脚步声骤然停滞,双眼微睁,忽听得哗啦声音,一只黑乎乎的大鸟直接跌落在他的头顶上。
那捕快正警惕左右四方,措手不及,脑门上多出了个东西,身子下意识一颤,叫出声来,手掌一用力,直接把刀鞘中战刀拔出,哐啷声音在夜色中极刺耳,后头的四个捕快受这一激,一个个下意识就拔出兵器。
哐啷声音一时连绵不绝。
门内本来随意谈笑的三名家丁神色微变,左右对视一眼,武功最高的那人直接腾身而起,脚尖踏在了墙壁上头,借势朝上而行,衣袂翻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便在此时,王安风勾着墙壁的脚尖一松。
整个人朝着下面落下,衣摆发出细微声音,却掩盖在了捕快的骚乱声中,未曾引动旁人察觉,下降了一米的时候,提气轻身,如同幽魂般朝着左侧生生平移了数米,那家丁恰在此刻爬上了墙壁,提着个灯笼往外头去照,看到了外头的五名巡捕,心里一松。
而在此时,王安风已重新上了墙头,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其他地方的机会,跃身落下,在地上超前翻滚了下,隐藏在一侧假山之后,背靠青石,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竟是比方才击败那些杀手都要费力费神。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三师父所说的话。
暗中潜入和轻功高明,是两码事。
神偷的轻功定然是天下绝世,可有天下绝世的轻功,却不一定能成了神偷。
隐藏在这一侧,调匀了气息,王安风趁着那家丁正和巡捕谈话的空档,放轻了步子,如同飘絮般掠入这院落当中,借助着巡视家丁的视线盲区和错落分布的青石假山之类,朝着院落中核心区域而去。
而在同时,爬上去的家丁翻身下落在了院中,冲着自己的同伴摆了摆手,憋着笑道:
“无事无事。”
“外头有个巡捕,被只乌鸦砸了一脸,受惊拔刀……”
外头的捕快则憋着一肚子气,只当方才那声音是刚刚的家丁弄出来的,跌在他头顶那黑乌鸦嘎嘎叫着飞走,他冷哼一声,好悬压制住怒气,没有失态大喊出声,收刀回鞘,突然察觉头上一阵黏糊糊的。
面色一青,抬手去摸,触手滑腻,手上一堆白色的糊糊,散发一阵恶臭。
捕快张了张嘴,身躯微微颤抖,突神色大怒,狠狠地将手中的灯笼战刀全部砸在地上。
怒喝出声:
“我去他娘的!”
“艹,老子不干了!不干了!”
……………………………………
赵府当中,王安风无声前行,心中惊叹不已。
设计这院子的,定然是一个心思精明的老江湖。
处处死角,但凡能够隐蔽的地方,都有家丁持灯巡游,每每便有大片空地,灯火通明,又有种种机关暗器,密布于阁楼之上。
看似祥和安宁,实则是步步杀机,但凡轻功稍差或者心思粗糙些的,纵然是个七品高手,也有可能在这陷阱当中负伤,到时候惊动院落中高手,十条命也扔在这里了。
抬手弹出三根银针,将一处机关的关键机括直接射断,将其废去。
王安风抬眸看着前面的一处屋子,那奇药的气息只从其中出现,原本紧闭的木门突然打开,踏出了一只脚,王安风瞳孔微缩,极速朝着一旁退避,险险在被发现之前,藏在了旁边一处角落。
那人似乎有急事,并未细看,没有发现王安风,急急行去。
王安风提起的心脏放下,抬眸去看,那人现在虽然不是黑衣斗笠的打扮,身上也没有奇药的气息,可是无论是身材还是步频都和今日所见的人一般无二,显然是那人褪去了伪装,身着锦衣绸缎,姿态颇为潇洒。
只是不知,在这日出之前的夜里出来,是要做些什么?
王安风心念转动,可无论是这人有什么打算,需要在这个时候出来的事情,肯定干系不小,想了想,在其即将消失在视线边缘的时候,抬步跟上,如同幽魂一般,缀在了那人身后,未曾发出丝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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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偷听,往事(22)
那青年在赵府当中穿行,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不曾认为有谁人敢在这个时候,进犯如天罗地网一般的赵府,他无论动作还是神态都颇为放松,竟然未曾发现身后数米处跟着的王安风。
也因为这人对于赵府的熟悉程度,免去了王安风排除陷阱的麻烦。
就这样一路行了约莫七八分钟,穿过了三个院子,那青年脚步微顿,面上轻松神色消失不见,抬手整理自己的衣着。
这院子前有三十米左右都没有丝毫能够掩饰身形的地方,王安风只得留在远处,看着这青年敲了敲屋门之后,推门而入。
吱呀声中,木门闭合,隔绝内外。
王安风皱了皱眉,思量了下后,呼出一口浊气,左右看了看,见离得最近的家丁都在近百米之外,当下便未曾再按捺身形急掠发出的声音,右手轻轻一拍地面,身如飞鸿,竟只贴着地面疾行。
只用了三息时间便已掠过了十丈距离,极速骤停,身形微转,轻轻落在了地上。
呼出口气,王安风紧紧贴在墙壁上,侧耳听着里面发出的声音。
“……二十七连帮的人,今日可曾有什么异动?”
“没有发现多少变化,其帮主还在大醉,二帮主则和周边一位游侠高手发生了冲突,胳膊上受了一剑。”
“呵,没有什么异动?”
门内有苍老声音冷笑。
“放的狗屁!”
“三十年前,二十七连帮就是在谈天雄那头老虎跟前吃了大亏,当时的大帮主都死在了老虎爪下,如今老虎垂死,他又怎么会不来分一杯羹?”
“老虎肉可不是何时都能吃的着的。”
“这,……三叔公教训的是。”
只听得了几句话,王安风的神色便微有变化。
他已经将这件事情尽量高估。
可未曾想,这件事情比他想象的更要麻烦。
涉及到了一州江湖黑道之首的事情,再小的麻烦,都会是个大麻烦。
二十七连帮,是西定州一带的扶风大帮,创立已有五十余年,根基深厚,号称有二十七门武学传承,拳掌功夫,刀枪剑戟,无所不包,势力脉络遍及了西定州一带大大小小各种赚钱的生意。
可以说江湖中武者,若在这西定州讨生活,可以不和官府打交道,可以不认识当今的州官县令,但是每天肯定都会和三个以上的帮派中人照面,必须要认得起二十七连帮的管事。
号称西定可无官,不可无连帮。
气焰嚣张,乃至于斯。
说是扶风西定州第一大帮毫不夸张,其江湖地位等同于有公孙靖坐镇的巨鲸帮。
甚至于,若非公孙靖在少林寺中得到了莫大好处,一手枪法凌厉非常,又出身于大秦兵家铁骑,基础扎实,杀伐之气浓烈,未必能在这二十七连帮手下讨得好去。
王安风本以为这问题出自‘老先生’宅邸之内,不过是内斗争权的档次,可却未曾想到会和二十七连帮这种庞然大物产生联系,而在这两者之外,似乎还有一位有着六品高手坐镇的世家在虎视眈眈,一时心中不由震动。
便在此时,门内有轻声脚步声音响起,似乎有人心念繁杂,左右来回踱步。
那苍老的声音复又开口道:
“如此那谈天雄弥留之际,外面那些人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三十年前的杀父之仇,那人不会忍得住的,何况,若是三十年前没有谈天雄横空出世,以那熊温韦的雄心气魄,二十七连帮恐怕已经成了‘七十二连帮’,势力遍及整个扶风郡,称为第一,也未可知。”
“这种大仇,谁人都忍不住。”
“彼时他们两败俱伤,便是吾等得利之时。”
另外一道年轻些的声音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
“三叔公,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以咱们扶风江湖的局势,即便是那熊温韦还活着,也做不到扶风第一大帮罢?”
老者闻言似有不屑,冷哼出声,道:
“三十年前?三十年前你爹都还只是个小毛孩,你知道什么!”
“当年的扶风局势,和前些年截然不同,年轻高手层出不穷,与外界联系亦是紧密,要比这两年的江湖更有活力,也有更多机会。”
“老夫亦是在当年踏入七品,又以一双铁拳生生锤杀三十七名劫匪,成名江湖。”
老者言语之中,颇多豪迈睥睨之色,数息之后,却又微微叹息一声,道:
“不过,也因为这样,出了许多糟心事情,外头的人更是打算把爪子给伸进扶风来,结果给人剁了个干净,当年二十七连帮帮主熊温韦,便和其中之一势力有染,便被那头老虎联合火炼门卫长空,设下重重圈套,将其击毙。”
“当年那卫长空以七品之躯,生生搏杀六品,战至力竭昏迷,遍体伤创,却犹自双目怒睁,站立不倒的样子,老夫这辈子都忘不掉……”
王安风在在外头神色微变,脑海当中浮现出来了两年前,药师谷上所见到那身子魁伟,气魄非凡的火炼门之主,面上略有恍然之色。
原来是他。
虽然可以说只是一面之缘,甚至于当时两人处于敌对立场,几乎不死不休,但是若说那人少年之时能够做到这些事情,王安风心中竟只有果然如此的念头,没有丝毫的怀疑。
那屋内青年诧异道:
“卫长空……”
“不是,不是个邪派掌门吗?”
老者冷哼出声,似乎颇为不屑,道:
“邪派头子?哼,狭隘之见。”
“当年的‘虎王’谈天雄不过是个落地秀才出身,亦能一手掌控整个西定州暗中江湖,神武府中王夫子年不及弱冠,手无缚鸡之力,亦能将军十万,扫平西域一国。”
“三十年前卫长空少年英雄,慷慨豪义,其身手气度,岂是你等能够想象?!”
“当年那些个组织险些便要将整个扶风江湖腐蚀,若非你眼中的邪派头子一手撑天,力挽狂澜,此刻你焉能习武,焉能在此大放阙词?早已经成了那组织中武者,不知死在何处……”
青年咂舌,道:
“可他后来,为何会变成这样……”
老者沉默了下,道:
“三十年过去了,人都会变。”
“何况,当年还发生了那件事情……”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在屋外的王安风对此事情颇为好奇,不由得全神贯注,侧耳去听,便在此时,突有气劲鼓荡而起,少年瞳孔皱缩,身形逆转,猛地掠出十数米之遥。
轰然爆响声中,原本紧闭的木门直接被击成了碎屑,却并未化作齑粉,本是刚猛的拳劲之中,竟然生出了极柔的变化,裹挟着那些碎片朝着王安风激射而来,呼啸声中,每一道碎片都带上了巨大的力量,不逊色于劲弩贯穿,转眼即至。
王安风识得厉害,并未硬接,猛地腾空而起,足尖轻踏这狂暴拳劲,人已跃上半空当中,此时心中一突,突然察觉不好,他虽然不知道那老者如何能够察觉到自己,可此时他未曾覆面,若是和那青年正面撞上,一切事情都将毫无意义。
当下右手拂过腰间,佛珠微亮,一张面具直接出现在王安风的手掌当中,闪电般抬手按在了面庞之上。
啪嗒轻响,少年落在地上,柔和面目已经被冷硬的金属覆盖。
一位雄武老者已自屋中大步而出,身形之上,劲气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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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江湖名宿,夜战(12)
哗啦啦的声响当中,那些被拳劲席卷而起的木刺失去了力道,坠落在地。
王安风看着那边身姿魁伟的老者。
后者并未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只是随意站在那里,强大的压迫力就令他有些喘不过气,呼吸放缓,布衣之下的每一块肌肉都缓缓绷紧。
内力流动速度迅速提高,雄浑的力量在身躯之中浮现。
少年脚下振荡起一圈儿气浪。
赵正勇看着王安风,微微皱眉,方才他那一招虽只是试探,可武功境界到了他这种程度,随手一招,也有莫大威力,即便是寻常七品武者,也休想这么轻描淡写地避开,心中便多出了三分忌惮,却未曾露怯,哈哈大笑一声,朗声道: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朋友,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模样?!”
“不如坦诚相见?!”
声音尚未落下,身子已猛地朝前横掠数丈,坦诚二字才落,已经出现在了王安风身前,右拳攥起,打破空气,朝着王安风毫不留情地砸落下去。
气魄雄浑,拳锋尚未临近,王安风已经感觉到浑身刺痛,如有针扎,知道眼前老者毕竟身为江湖名宿,不是之前那些臭鱼烂虾能够比拟。
金钟罩内力一激,朝着旁边侧了一步,以左脚为轴,旋身而转,右手化掌,暗运如来十力,朝着那老者手腕处狠狠地砸过去,眼前之人乃是生平劲敌,王安风此次出手,没有半点留手,全力施为之下,已是梵音乍起。
巨力相撞,气浪四起,两人身躯不由僵硬一瞬。
那老者虽然内力醇熟,可毕竟年老,力道远不如他,王安风出手角度又极为刁钻,一招之下,竟然平分秋色,赵正勇瞳孔微缩,少年隐藏在面具之下的面颊微微一白,显然极为吃力。
赵正勇低吼一声,身子缩成一团,猛地朝着王安风怀中撞去,手中拳法施展,狠辣而霸道,直往少年要害处砸落下去,王安风瞳孔微缩,未曾想到眼前老者竟然在一招之后,就用出这种堪称不要面皮的搏命打法。
黑瞳当中,闪过一道电芒。
王安风身子骤然后退,速度比之于原先要更快数成,避开了赵正勇拳锋所至,后者计算失误,反倒露出了破绽,王安风低喝出声,右掌抬起,朝着后者颈部拍落,劲气刚猛至极,激荡地老者一头白发乱舞不止。
“来得好!”
赵正勇眸子微睁,暴喝出声,身上罡气涌动,宛如巨象一样护在他身上,王安风一掌落下,足以撼动万斤的巨力竟然瞬间被化去了七成以上,剩下三成涌入赵正勇体内,令其面色微白,恶心欲呕,却又咬牙大笑出声,道:
“好掌力,好外功!”
“试试老夫这招!”
只在瞬间,那原本刚硬异常的罡气巨象猛地化作一滩湖水般模样,粘稠异常,如在旋转,将王安风拉扯其中,动弹不得,原本浑然如一的拳势几乎瞬间露出破绽,神色不由微变。
赵正勇吐气开声,早已砸出数拳,劲气交叠,宛如长江怒河一般朝着王安风涌动而来。
王安风瞳孔皱缩,咬了咬牙,突然听得金钟爆响之音,内力施展至此时极限水平,眉心处浮现金红色佛文,金钟虚影浮现身躯之上,那巨象罡气被击,似有所动。
恰在此时,突有雷霆行于金钟之上,生生将王安风周围劲气击碎,只在这解开束缚的一瞬间,王安风已身如飞鸿,朝后急掠数丈之遥。
可纵然他反应极敏锐,对手亦是江湖中跌打滚爬的武者,出手迅猛,毫不留情,王安风只是险险避开了身躯要害,肩膀处还是被那交叠如浪的拳劲擦中,闷哼一身,朝旁跌落,布衣直接化为碎片。
裸露的肩膀之上金光猛地一亮,将那拳劲卸去,可原本烈烈如火的佛文已黯淡许多,决计再撑不过几招,却在此时,王安风看到那老者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关头,眸子微亮,右手自腰间一拂。
凌厉异常的破空声中,去年三师父所送的上等暗器划过了数道寒芒,灌注内劲,生生刺破了本就被打出破绽的护体罡气,后者未曾想要一个明显走的外功路子的人会有如此暗器本事,面容之上微有惊愕,下意识抬手去打。
罡风激烈,将那数道暗器打偏。
啪嗒声中,王安风落在地上,手指已扣上了一枚铜板,右手一甩,这铜钱划过一道寒芒,笔直而射,赵正勇心里一个咯噔,却发现似乎是前者已经无力,这暗器明显射偏,心里才稍微一松。
却在此时,那射出的铜板直接撞击在了空中被击偏的一把飞刀之上,发出一声脆响,原本已被击飞的飞刀重又变更方向,在空中又弹射向了另一把飞刀之处,但听得叮呤当啷的兵刃脆响不绝,寒芒如割,轨迹越发难以测度。
赵正勇心中一寒,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暗器,不由得头皮一麻,怒喝出声,挥舞拳劲,气浪横扫,将那些诡异暗器扫落,未曾顾忌落地的少年。
王安风右手猛地一甩。
寒芒乍现之时,赵正勇正将最后一柄不断变更轨迹的暗器击飞,空门大开,腰腹突然一痛,连连后退数步,面色已经苍白。
在其腰间,一柄鎏金飞刀没入了数寸,殷红色鲜血从那种极诡异的刃口之中不断地流淌下来,没入刀柄处的龙首,汇聚于双眼之处,血光乍现,越发妖异。
剧痛涌动,赵正勇怒喝一声,抬手直接将这飞刀拔出,右手捂住伤口,那飞刀刃口极为阴毒,伤口毫不规整,血流如注,难以制止。
王安风看了一眼那鎏金飞刀,肩膀处亦是生疼不止,几快裂开。
呼吸之声粗重而杂乱,在这院落当中,一时竟然又变成了两人对视,如同先前开始的时候,可两人已经交手数招,彼此都是经验丰富,百死残还之人,对方每每露出一个破绽都会抓住,招招杀招,凶险异常,寻常武者早已交代在他们手中。
王安风微呼出口气,右手五指微微律动,神色略有沉凝。
今日知道的事情已经足够多。
必须离开。
视线又落在那飞刀之上,嘴角微微一抽。
若是让赢先生知道他送给自己的十六岁生辰贺礼给那老头子拿在了手中,回去了怕不得好,指不定会被一顿收拾。
恰在此时,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音,自周围院落当中,身穿布甲的家丁急奔而来,少说也有三四十人,甚至于疾奔之时,以少年目力看得到其手中的劲弩强弓,寒意森锐,神色便越发沉凝。
不能再拖了……,
再拖怕是走不了了。
王安风双眸微眯,深深吸了一口气
赵正勇看着前面的对手。
后者脸上带着个暗金色的面具,冰冷坚硬,看不出丝毫的神色变化,可方才交手,功体显然在自己之下,虽说武者交手,瞬息万变,并不是仅由内功功体决定,可如此起码证明,对方实力存在上限。
不给他发出暗器的机会。
配合强弩劲弓,可以留下他!
老者咬了咬牙,眸子里显出疯狂嗜血之意。
那件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纵然赵府势大,也绝难讨好!
左手狠狠将那飞刀抛在地上,怒喝道:
“搭弓上弩,小子,休走!”
言语尚未落下,已经揉身扑上,负伤之兽,攻势越猛,舍去暗藏的柔劲变化,拳势之刚猛浩大,尤在方才之上,王安风心脏一颤,立刻便知自己此时负伤之力,绝对难以硬接这一招,耳畔传来弩矢上弦的声音,咬了咬牙。
不退不避,猛地踏步上前。
面具之上暗金色纹路微微亮起。
这本是赢先生在两年前赠予他,用来威慑公孙靖所用,后来公孙归心之后,便很少使用,此刻用来,依旧熟练,只在王安风和赵正勇尚有数米之时,金色神龙自少年身躯之上纠缠而上,照耀左右,鳞片泛着流光,扭头看向赵正勇。
后者心中一突,气劲不由收回三分,却见那龙形气劲竟如真实存在一般,獠牙微张,杀气森锐,突长吟出声,清越长吟震荡作用,猛地一扑,纠缠入王安风右臂之上。
“喝!”
王安风清喝出声,右拳化掌,雷劲纠缠,施展般若掌中第七式‘诸相无相’,劲气不显,却有刚猛至强之势强压众人于心底,让人心中压抑非常。
赵正勇心中一突,突然想到先前此人出手之时,竟然未曾勾勒天地,纯以自身修为出手,和自己拳脚相击,只是稍占下风,此时勾动了天地化形,这一掌威力,不知道要暴增多少,心中大惧。
本已砸出的拳劲,生生转移方向,落在了地面上,借助这股力道朝着左侧偏移了丈许距离,与此同时,口中暴喝一声,道:
“放!”
但听地弓弦震颤如同闷雷,一道道黑色的弩矢朝着王安风激射而来,他人在空中,猛地旋身而转,刚猛的掌势如同厚实的墙壁一般,那些激射而出的弩矢如同陷入沼泽当中一般,速度骤然凝滞下来。
王安风提气而起,暴喝出声,右手一拉,那些弩矢被划拉到旁边,而他趁势变换身形,右手一把抓住了数根弩矢,猛地扬手甩出,如来十力加持之下,力道刚猛,不逊劲弩分毫,生生将数名家丁的腿脚贯穿,凄惨叫着倒在地下。
虽不曾害他们性命,却也难以再度出手,引得那边一片慌乱,与此同时已朝着一旁掠出数丈,右手五指微张,气劲涌动,将那柄金色飞刀摄在手上,腾身而起,眨眼之间,便已远远离开。
赵正勇心中惊惧散去,心中察觉不对,紧赶了两步,却察觉腰腹伤势开始发热,如有千百只小虫乱爬,只得打出一道拳劲,便站在原地,不能再走,拳劲直来直去,缺少变化,如何能留得住那人,短短数息时间,已看不得人影。
“可恶!”
恨恨打出一拳,赵正勇因为自己方才一瞬的软弱而烦怒不止,正在此时,视线处看到了一处发亮的小东西,捂着腹部伤口,左手抬起将其摄来,定睛一看,竟是个腰牌,青面獠牙,神色微有变化,突狠狠砸出一拳,怒道:
“杀手……”
“好一个杀手!去查查,近日来有谁曾去这里雇佣过刺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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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涌动(22)
先前那曾试探过王安风的青年武者扶着赵正勇进入屋中,各种上好药物吃下许多,方才腹部那道狰狞的创口方才止住鲜血,只是赵正勇毕竟已经年老,气力不在,方才交手惊险异常,元气已有亏损。
青年挥手让下人下去。
转过身来,赵正勇正坐在椅子上,右手摩挲这那张腰牌,神色阴晴不定,青年踏步走过去,候在一旁,低声道:
“三叔公……”
赵正勇看他一眼,缓缓道:
“我竟不知,青怡坊中,竟然招揽来了这么一位暗杀高手……”
青年皱眉道:
“三叔公,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如此……”
老人摇了摇头,道:
“不可能……”
“青怡坊中杀手腰牌,并非武功高就能够拿得到手,而且搅浑了局势,又对何人能有好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江湖人不会去做。”
青年迟疑了下,道:
“若是那人听到了足够多的东西,然后故意出手,留下来这东西……我等行动肯定会多有犹豫,要说好处。”
“最大的好处,应该是谈天雄和谈语柔得了去。”
赵正勇冷哼一声,抬头见外头天边已经熹微,道:
“你昨日不是亲自去试探了那年轻人,武功如何?”
青年微怔,想了想,道:
“既然能够被谈天雄那老贼看中,身手应该不差,做事没有武者风范,可也颇有些手段,可我试探的时候,外功比我要差,轻功也极为寻常。”
“应该是那种剑走偏锋,一身武功,大半在兵器上的武者。”
老者哼了一声,复又问道:
“那方才那武者呢?”
青年微微一怔,方才明白眼前老者所说,一时呐呐难言,赵正勇冷哼一声,右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地杯盏晃动不止,道:
“说话!”
青年身子颤了颤,额上冷汗津津,勉强道:
“外,外功超绝,拳法强横异常,轻功暗器,俱是扶风一流。”
“你也知道!”
赵正勇冷哼一声,哗啦一声直接站起身来,几步跨到了那青年身前,他虽年老,身子却依旧魁梧异常,尚还在那青年之上,投下一片阴影,道:
“以谈天雄的狠辣程度,若能调动这种人出来,你我安能有命在?!二十七连帮还能在老窝里享受日子?!”
“想的倒美!”
“可既不是谈天雄手下武者,你难道是想要告诉我,昨日你所试探的那个武者,就是今夜那尚且在我之上的刺客?!”
“一个外功一般,专长于剑法绝杀的武者,转眼就变成了无声无息潜入我赵府当中,拳法不在我之下,暗器轻功都极为诡异的六品刺客?!”
此时赵正勇心中激怒,几乎算是连连臭骂出声,那青年垂首,不敢反驳,如此模样,倒让前者更怒,喝道:
“你说,保护谈语柔的人多少岁?!”
青年已说不出话,片刻后,方才艰难道:
“至多十七……”
“十七,十七……”
赵正勇呢喃了两声,面目神色略有恍惚,突然暴怒,抬脚便踹,怒道:
“十七岁!你也知道?!”
“你也知道?!”
“你是想说,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就已经做到了剑术内功,外功拳法,暗器身法,诸般武学,无所不会,更无所不通,出手狠辣无情,明明只有十来岁,却已经历了无穷厮杀?”
“你自己觉得你说的是个什么狗屁?!”
“臭,臭不可闻!”
青年一连受了数脚,神色苍白,说不出话。
…………………………………………
西定州城之外,北去三十余里。
二十七连帮。
原本在其余人眼中已经大醉不省人事的大帮主坐在上首,双手撑着战刀刀柄之处,气息沉凝而厚重,左右两侧各有座椅排列而下。
其上落座之人,有男有女,有厨子,有马夫,也有摊贩,有乞丐,有美人,有豪侠,有道士,有书生,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却皆身配利器,精神炯烁,非同凡人,显然是有不俗武功在身。
大帮主视线扫过躺下众人,缓声道:
“老七已经去了西定州。”
“那玉九给出的时间,是五天,五天之内,在这西定州附近,受谈天雄恩惠,受其调遣的武者,都被玉九寻了各种借口调开,没有了‘伥鬼’的老虎,不过是只病猫,轻易就可以取他性命。”
堂下一名秀丽女子微蹙细眉,道:
“可是,那老虎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这些日子都避不见客……若是如此,我们也拿他没有办法……”
大帮主冷笑道:
“是,可是,他还有个孙女在外面,唯一的血亲。”
“当年为了这个血亲,一向狠辣的他甚至于和一名六品冲突过,调动高手时候犯了许多错,差些元气大伤,只要将谈语柔拿在手中,不怕他不出来!”
那女子问道:
“可谈语柔周围,不是有一名少年高手保护吗?派出的杀手,全被一招制服,想要做到,也不是甚么简单事情……”
一人突大剌剌笑道:
“姐姐此言差矣,那少年和这谈语柔有什么关系?先前素未蒙面而已,况且,据七哥传来的消息,那蠢女人对这少年高手百般折辱捉弄,多有不敬。”
“哈哈哈,明明关系自己身家性命,竟然做地出这种事情。”
“自毁长城,自取灭亡!”
“彼时咱们一齐出去,不信那少年不走,你说,未来有大好前景,何必为了一个不敬自己,戏弄自己的蠢女人死拼,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那女子微微一怔,想了想,缓缓点头,道:
“如此说来,倒也是……”
那汉子复又大笑,道:
“不过说起来,我还真的很想要试试看这谈语柔的滋味。”
“三年前,她还只是十三岁的时候,就引诱地一个六品高手垂涎欲滴,恨不得捉回房中,好生玩弄,却不想惹怒了那老虎,给生生扑杀。如今老虎垂死,没法子再护住她,咱们也能好好试试这美人的味道。”
“好歹也是让一六品高手失态的美色啊,哈哈哈……”
周围有人冷哼不屑,却也有人微微颔首,眸中浮现异色,替天行道大旗之下,人心如鬼,难测分毫。
……………………………………………………
“你是我的孙女,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慈和的面庞变得狰狞,声音冷漠。
“张兄弟要你的元阴,是你的福气,往后跟在六品武者身旁,数不清的好处……”
“你不过一区区女流,没有习武的天赋,这已经是你最好的结果。”
周围一片混沌,模糊不清。
一只温柔的手掌紧紧拉住她的手掌,不断地朝前奔跑,本来带给自己无穷安宁的院落,竟如森罗地狱。
“小主人快走!”
“老奴奉小姐命令,必然护地小主人安危,快走!”
声音戛然而止,那待自己最好的老人心口被贯穿,瞪大了眼睛。
死不瞑目,倒在地上。
到死的时候都温柔看着自己。
身着青衣的男子踏步而出,昨日还抱着自己抓蝴蝶的男子敛目,声音沉肃:
“小姐,勿要让我等难做。”
混乱,碰撞,刀剑鸣啸的声音,不绝于耳。
画面的终结,是那本应慈和的男子倒在自己的脚下。
视线模糊,手中握着的匕首再握不紧,哐啷一声,坠在地上,
自己最亲的人为了保护自己而死。
自己为了活着,亲手杀了血脉中唯一的亲人……
抬头看向外面,天地广阔,如同地狱。
…………
谈语柔的双眼瞬间睁开,褐色的瞳仁瞪得极大,极清澈,流动的光影像极了湖中倒映出的天光云影,呼吸急促。
这床铺很大,可她醒过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已再度缩到了一处角落当中。
身躯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直到七八分钟之后,梦靥般的恐惧才放松了许多,少女紧绷住的身子缓缓柔和下来,抬手取出那个玉质药瓶,低声道:
“噩梦……”
“药效,又不够了吗……”
握着玉瓶的手掌微微颤抖,逐渐平稳,抬手取出了两枚丹药,吞入口中,原本的软弱被药效压制,清澈的瞳孔逐渐晕染上了安静如湖的气息。
谈语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着外面高远的天空,抿了抿唇。
差不多,都入局了罢?
玉九,
赵正勇,
二十七连帮……
谈语柔安静呢喃,神色平静,却于心中道。
“五日之后,如果谈语柔侥幸未死,西定江湖,不再需要第二个声音。”
有风吹过,倒插在院落当中的兵器低声鸣啸,谈语柔目光转而落在这院落当中,对于那些杀手的存在,没有丝毫好奇。
她已经能够看得到。
在五日,不,四日之后,这一处小小的院落当中,会聚集整个西定州江湖中,最顶级的高手,最凶残的恶徒,最贪婪的世家,会汇聚这一江湖中最令人作呕的东西。
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目标。
杀死她。
或是当作床上玩物,被不知多少人把玩。
而她也有想同的目标。
杀死他们。
哪怕以自己为诱饵。
杀与被杀,就是江湖。
想及此处,却又察觉到了些微的不同,谈语柔转眸看向石桌,看到那桌上木琴,抿了抿唇,突然又笑出声来,低声道:
“让你奏琴,便真的奏琴,让你做饭,便也真的做饭,真的听话呢……”
“藏书守……”
“你待你那朋友可真好啊。”
“我好羡慕她,也好羡慕你。”
“不过,我如此待你,四日之后,你也不会护我了罢?”
谈语柔安静地抚了下鬓角,安静地想着,如同这事情不关自己。
“若是事不可为,你可安然离开,更不必心有分毫愧疚。”
“而他们也知道了我这数日行迹,绝不会为难你。”
“你看,你又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不会有什么危险,我能在这几天保护住自己,也,也享受了一次少侠的‘喜欢’,就是这一局棋下死了,也没太大遗憾了。”
“多好……”
“这天下的江湖已经够昏沉了。”
“若少了你这般的人,岂不更是无聊……”
…………………………………………
约莫有十里之外。
王安风靠坐在一处枯树吱呀上面,掀开面具,自腰间取出炼制的丹药,吞入口中,原本温和的面色,此时早已经是苍白如纸。
方才他和赵正勇交手,已经身负不轻伤势,可是除去这伤势之外,赵正勇口中所说,三十年前侵入扶风郡江湖的势力组织,更为让他在意。
白虎堂?
亦或是四象阁……
少年敛目,缓缓站起身来。
右手抬起,佛珠微微泛起流光,安静开口。
“公孙……”
北武州城,打坐的公孙靖听到了未加该变的少年音色,认出了这正是年前所见,堂主以及青衣魁首的直系晚辈,眸子骤然睁开,虽在极远之处,亦是不敢怠慢,抱拳行礼,沉声道:
“少主……”
沉默了数息之后,王安风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有没有兴趣……”
“拿下西定州的江湖?”
公孙靖微微一怔,片刻之后,眸子里骤然燃起了火光,手持长枪的吞云枪客公孙靖大步而出,眉眼飞扬,行至校场当中。
以大秦铁骑风格训练的铁衣卫只在此处,凡三百人,皆骑乘快马,穿重甲,手持长枪劲弩,其中长官,皆为公孙靖当年战友,西域一战当中老兵,杀气烈烈,不为凡俗。
巨鲸帮……
入局。
…………………………………………
通知了巨鲸帮之后,王安风换了身衣物,带着些饭菜回去,推门进去,已经看到梳妆打扮完的谈语柔安静站在那里,虽如秀荷玉立,在王安风眼中却如猛虎般,少年脚步微微一顿,只觉得一阵头痛,甚至有转头便跑的冲动。
他忘了。
自己现在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样子,还得要给这位大小姐造饭。
谈语柔看着王安风回来,抿了抿唇,那少年逆着晨光缓步行来,像极了小时候的梦。
“娘亲,你当年和爹爹怎么认识的?”
“他啊,他当年没个正行,谁都敢调戏,娘亲当年给了他个下马威,然后他就变成了娘亲的跟屁虫……”
“这样啊,爹爹,那你当年怎么追到娘亲的?”
“这……额”
青年似乎不愿回答,却被那边少妇瞪了一眼,苦笑道:
“我啊,我什么都做啊。”
“你娘亲她喜欢吃南方菜式,我便去学喽,她喜欢吃茶,我便沏茶,她爱极了琴音,我便给她弹曲子……”
三四岁的小女孩瞪大了眸子,大叫道:
“语柔明白了!”
“喜欢,就是做饭,就是沏茶,还有弹琴……”
青年微怔,复又大笑出声,道:
“这,确实确实,哈哈哈哈,那语柔想要找个甚么样的人?”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张开双臂,褐色的眸子在阳光之下,极大,极清澈,像极了湖面倒映着的天光云影,对着长空大声道:
“侠客,大侠客!”
“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大侠客!”
少妇的轻笑和青年朗朗笑声混杂起来,消失在记忆深远处的光景,少女抿唇,看着似有不愿,缓步行来的少年。
此时她每多说一句。
都会令眼前少年更讨厌她。
而王安风越厌恶她,四日之后,越不可能护她。
她越发危险。
那少年侠客也就越发安全。
于是她抿了抿唇,冲那披着晨光的少年福了一福。
面上浮现红晕,微笑着开口,声音软糯:
“公子。”
“语柔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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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苦心花(11)
王安风看着眼前的少女,嘴角微微一抽,道:
“要吃什么?”
谈语柔双手拉着衣摆,面颊微红,偏向一侧,嗫嚅道:
“早上嘛……”
“公子随意做些清淡的也便是了。”
王安风心中叹息一声,猜得到这所谓‘随意’二字怕是远不能随意地起来,道一声稍待,便抬步往里去走,行过少女身旁的时候,却察觉到一丝极为微弱的异样,脚步微微一顿。
奇异的苦味自旁边乖巧少女身上拂动。
若是常人恐怕根本难以察觉,可王安风先是得传天下第一神医医术,又修行了药王谷的嫡传绝学混元体,至此数年,这细微苦味在他看来已是极为明显,微微皱眉,偏头看向谈语柔。
此时少女一身藕色裙衫,双目低垂,只看着探出裙摆的玉足,似乎察觉王安风目光,面颊飞红,抬眸看一眼王安风,继而便飞快收回目光,面上红晕越盛,开口低语,声音软糯,道:
“公子……”
王安风微微一怔,自觉失态,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张了张嘴,已经唤出其姓名,却仍旧没能继续说下去,看着谈语柔好奇的目光,收回原本的打算,心中叹息一声,微笑道:
“无事,不过,还请稍待一二。”
谈语柔面上好奇化为期待而羞涩的笑意,点了点头,道:
“还要麻烦公子……”
王安风颔首,和谈语柔擦肩而过。
黑发发梢在空中曾有过一瞬交错,随即便随风分散开来。
院落偏房当中。
王安风右手握在菜刀刀柄之上,花了些时间想好菜谱,还好昨日曾采买了些材料,否则今日做饭都不大够,洗净了手,将材料放在案板上按住,视线透过窗台看向外面独自站着,似在看着旁边梅树的谈语柔,双眸微眯。
方才那味道……
苦心花,不会错的。
人有七情六欲,心念因而妄动,不得清净洒脱。
极寒之地有奇草,以指尖血浇灌,三十年可成。
上下生十三叶,开一花,无果。
能祛诸般杂念,使心如明镜。
味极苦。
曾有高手宁愿伤势不愈,承受三月刀兵之痛,也不愿服用加入苦心花的丹药,就是因为不愿承受那种苦楚味道,能让刀口厮杀,视生死如常的武人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伤势自愈,也不愿去触碰,那种味道可见一斑。
而除此之外,这种奇药使用还有极大的禁忌。
王安风手中菜刀将案板上的材料切碎,剁在其上,脑海当中想起了尚在扶风学宫时候,二师父所说的话。彼时老者一边翻动他从风字楼中找到的医书,一边指点他修行,谈及天下诸般药材的时候,老者抚须,道:
“风儿,你且记住,除去了寻常药物,君臣佐使四类之外,我药王谷先辈,还将部分药材,分离出来,列于君臣佐使四类之外,称其为禁。”
“便如这‘苦心花’。”
“二师父,这种药物,不是常常用于武者修行内功,到了关键时候,突破关隘吗?为何称之为禁药?”
老者抚须笑道:
“哈哈哈,风儿你有所不知。”
“这个禁,不是彻底禁止的意思,而是使得后人知道其非同小可,使用此药之时,便需慎之再慎,是以称之为禁,苦心花确实能够令武者心中杂念尽去,无忧无怖,不悲不喜,可终究是外物,偶尔为之,倒也无伤大雅。”
老者声音微顿,神色转而郑重,道:
“可若是常年服用,则有大害。”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常年服用此药的人,心念无波,药性之下,势必难以活过三十岁。”
“死状奇诡。”
“乃是周身无恙,心死而亡。”
老者的声音逐渐淹没在了少年的记忆深处,王安风看着梅树之下的谈语柔。
少女孤身伫立,肩膀消瘦,冬日里薄凉的阳光落下,在其黑发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色泽,看起来倒不像平日那般娇蛮不讲道理。
王安风抿了抿唇。
昨日见面时候,他并未从谈语柔身上察觉到苦心花的气息,想来应该不是时时服用,如此,当无大碍。
而且,王安风未曾身处于后者环境当中,又如何能够做到感同身受?
或许谈语柔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旁观者难以感同身受,那些不需承担任何责任,也无法做出任何行为的好意,实在凉薄地很。
此时旁边锅中已经冒起油香,王安风微微叹息一声,收束杂念,不再胡思乱想,只是开始准备早饭。
梅花树下。
谈语柔安静站着,看着那含苞未放的梅花树。
抬手拂过鬓角黑发。
………………………………………………
谈府。
身着白衣的青年抬眸看着逐渐有些阴沉下来的天空。
这才刚刚上午,天上的云雾就已经积压在了一起,压得人心里闷的厉害。
抬腕提笔。
身前桌上信笺之上,已经写满了密语,复又从旁边取出了一只猛虎啸山印玺,看着那狰狞霸道的猛虎,玉九瞳中浮现出火热之色,低声呢喃几句,手腕用力,将这血雨印玺重重按在了信笺上面。
数息之后,玉九呼出一口浊气,抬起印玺。
原本如雪般白的信笺之上,覆盖上了一层鲜血般的红。
将印玺放下一旁,青年随意敲了敲桌子,数息之后,便有一位身穿黑衣劲装的男子出现在这屋中,身材修长,武功显见不凡,玉九看其一眼,淡淡道:
“将这封密信,送给崩山拳李老前辈。”
那武者抱拳行了一礼,接过密信,转身而出。
片刻之后,便有一骑快马,疾驰而去。
这已是这数日间,自这西定州中离开的第五匹快马,每一匹上面都有一位八品的武者,每一位八品的武者怀中,都有着印下印玺的密信,而每一封信笺,都将被送给这西定州江湖之中赫赫有名的强手。
这是来自‘虎王’的调遣。
西定州范围之内,谁敢不从?
“驾!”
那武者清喝出声,胯下快马长嘶,顷刻间已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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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痴等五百年只为好书的两万赏,非常感谢
第二十二章 谈府的变化(二合一)
做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谈语柔挑了些菜,还是端回去了自己的房间,独自去吃。
王安风看着少女毫不客气将自己最喜欢的菜夹了大大一筷子,嘴角微微抽了下。
真会挑……
心中憋着一口气,王安风俯下头来,大口扒饭。
吃过早饭之后,少年将碗筷收好,踱步到院中,行至那些倒伏在地的刺客身旁,周围兵器随风低声鸣啸不止,如在啜泣,王安风看着这些杀手,俯下身来,抬手如电,转眼之间,连点那杀手身上数处大穴,伴随着最后一指点在膻中穴上,本已气息全无的刺客身子突然一颤,猛地睁开眼来,瞳孔深处,满是惊怖之色。
下意识抬手捂在喉咙上,触手生疼,那道剑痕极凌厉,却只是斩伤,没有直接将他击杀,这杀手坐在地上,满脸茫然失措。
谈语柔恰从屋中出来,便看到了这一幕,微微好奇,道:
“公子……”
王安风抬眸看向谈语柔,道:
“……我不喜欢杀人。”
“这些杀手,待会儿送到衙门里去。”
“若是手上有良善之人的性命,自有刑律去收拾他们。”
言罢俯身,将剩下那些杀手身上的穴道点开。
这手法乃是药王谷嫡传,其实是一种假死之术,当然,若他不给这些杀手解开穴道,他们将会在睡梦当中,生生饥渴而死。
谈语柔轻移莲步,走到王安风身旁,看着这些如同死了一遍,神色皆是苍白异常的杀手,柔声道:
“可是,公子你还要保护小女子呢……”
“莫不是要语柔陪同,一起去去衙门?”
王安风闻言微微一怔。
自己一人带着些杀手去自然没什么,可若加上旁边少女,则有些不妥,而将谈语柔一人留在这里,也确实有些危险,一时察觉到了些许棘手,微微皱眉,便在此时,谈语柔复又道:
“不若让烟儿去衙门报官,带些捕快回来。”
王安风想了想,颔首道: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那边谈语柔已朝着烟儿招手,在其耳边轻声低语,后者似有不愿,微微皱眉,可还是扛不住少女连连哀求,看了王安风一眼,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这院子是公孙靖的手下置办,身为江湖人士,买的屋子自然不可能离衙门有多近,白衣少女去一趟回来须得要些时间。
王安风便只坐在这院落中石桌旁,看着那些杀手,神色安静,手中亦没有什么兵器,可那些身怀不俗武功的杀手却一个个宛如雕像,僵立原地,竟是不敢有丝毫异动。
谈语柔看了看这些人面目,道:
“这些人,是杀手吧……”
“公子缘何留下他们性命?”
谈语柔虽然一副闺中大小姐模样,可毕竟出身于江湖势力之中,能说出这话来,王安风并未察觉不对,只是道:
“人死不能复生。”
“所以拔剑杀人的时候,就要慎重。”
谈语柔噗呲笑出声来,她此时就坐在王安风旁边石凳上,转头看向王安风,抿嘴笑道:
“公子这般模样,可不适合行走江湖哩。”
“语柔未曾去过江湖,也知道那里是不杀人便不能活下来的地方,你这样老实,会被欺负的……”
王安风未曾回眸去看少女,只是安静看着那些杀手,道:
“我也杀人。”
“生死相搏的时候,亦不会有丝毫的留手。”
谈语柔歪了下头,道:
“公子这样,也会杀人?”
王安风点了点头,平声道:
“人死不能复生。”
“所以,杀人之后,也无需要有任何后悔。”
谈语柔道:“可他们是杀手,想要杀你……”
王安风起身,道:
“他们是杀手,我杀他们自然无需任何迟疑,理所应当。”
“所以我放过他们。”
“他们的性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谈语柔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王安风的意思。
此时恰好门外已有数名巡捕,手持兵器枷锁,奔入这院子当中,怒目圆睁,凶神恶煞模样。
若是这些杀手手中曾有良善性命,则无需要王安风出手,便会死在大秦铁律之下,若是往日没有害过无辜百姓,这些杀手最多吃些苦头,倒也不会丢了性命。
至于死在这些人手中的江湖人……
谈语柔抬眸看着长空,神色安静。
江湖之中,恩恩怨怨,谁又能说得清楚?
无论是谁,杀过了人,便已经有了被杀的理由。
无人不冤。
锁链声音鸣响,那些捕快将这些杀手锁起,这锁链是大秦墨家用独特材料打制而成,要想锁在武者身上颇为困难,可一旦被锁上,即便是七品武者,也休想再调动内力。
眼见着自己被这锁上,杀手中数人脸上早已苍白如纸,往来如风,杀人如麻的人物,此时却身形战栗不止,几如一滩烂泥。
在经历过一次‘死亡复生’之后,才过去一炷香时间,便要再度去死,这种巨大的反差,将死亡的恐惧放大了不知多少。
正当此时,却有一人用力挣扎开捕快的手掌,周围巡捕受惊,手中战刀哐啷哐啷尽皆出鞘,直接架在那武者身上,后者却不是要逃跑,而是身负锁链,朝着王安风方向跪下,沉声道:
“多谢恩公不杀之恩。”
“他日……必有所报。”
言罢重重叩首。
周围捕快虚惊一场,将战刀回鞘,喝骂着拉着锁链,将那杀手拉扯着离开这院子,院落当中倒插的兵器也作为证物被一同带走,一眼看去,倒是变得宽敞了许多。
王安风看着这突然道:
“谈姑娘。”
谈语柔本欲回屋,闻言驻足,回身看他,
少年开口,道:
“今日,我想要去一趟谈府……”
……………………………………
王安风还是决定,再去见一面谈天雄。
昨夜他在赵府当中听到了赵正勇和其晚辈的暗谈,得知了二十七连帮窥探着谈天雄基业,虽说以谈天雄的经验老辣,未必没有料到二十七连帮和赵正勇的事情,可他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但他却未曾想到,自己竟被拒之门外。
谈府偏厅当中。
王安风坐在椅子上,旁边茶盏中热茶早已凉了三次。
旁边小厮再度给王安风换了新茶。
堂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音,少年微阖的双眸张开,尚未见人,便听得了朗朗笑声,道:
“王兄到来,本来应该亲自接待。”
“无奈这些日子府中事情繁杂,若有怠慢之处,还请王兄勿怪,勿怪啊,哈哈哈……”
笑声落下,已有一人自门外进来,虽面目依旧,可身上所穿,已经不是上次见面时候的白衣如玉,而是一身黑衫,衣服之上,隐有暗金色虎纹,华贵暗藏,威严显露。
王安风见其脸上神态,已不如先前那般谦逊,而是掺杂了些许恣意,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则无其他变化,起身还了一礼,道:
“玉公子。”
玉九抬手止住少年动作,笑道:
“何必如此见外,若不嫌弃,叫一声玉九便可。”
“还不知王兄今日,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不妨说说?”
王安风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要见见老先生,王某有些事情,想要询问一二。”
玉九闻言笑一声,朝着王安风拱了下手,面上神色颇有两分歉意,开口道:
“王兄乃是谈府上贵客,这种事情,玉某理应为王兄通报,见与不见,皆要交给‘老先生’定夺。”
“可这几日老先生避不见客,我等身为下属,也实在不能违背命令。”
声音微顿,复又道:
“王兄若有什么事情,不妨和玉某说说,在下承蒙老先生不弃,在这些日子里,暂为替代老先生管理俗务。”
王安风眸光微转,他瞳术在这两年间早已精进到颇为高深的地步,眼前青年面目上隐隐得意骄纵之态虽然微弱,却并未瞒得过他,闻言神色未变,只轻笑了下,道:
“无事。”
“只是王某关心朋友安危,想要询问一下老先生。”
“不知委托的事情,可有进展。”
玉九见少年眉头微皱,似正在担忧朋友安危,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异样,心下放松下来,笑道:
“王兄勿要着急,我谈府中人早已前往城中各处调查。”
“若有所得,肯定会立马告知王兄。”
王安风微微颔首,道:“如此,还要多多劳烦玉兄。”
“哈哈哈,应该的。”
王安风看着前面笑容清浅的青年,心中不住下沉,这青年显然已得掌大权,昨日在他上午来了谈府之后,当夜便有各个组织的杀手来袭,若说谈府当中,没有内鬼,绝无可能。
而且这内鬼,地位还不低。
王安风看着玉九清俊的面容,心思不在,只是随意交谈了两句,便起身告辞,行至外面院落,所见之人,对于身旁青年皆极恭敬,让王安风心中越发沉重,这若不是满院当中的仆役武者,都是心机深沉,喜怒不行于色之辈,便是其他亲近忠诚于谈家的武者早已被打发出去,剩下的全部都是玉九的心腹手下。
念头至此,突然想到方才说是要在院中待一会儿的谈语柔,心中一紧,脚步加快,行至那处院落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位面色慈和的老妪手臂臂弯处跨着一盒点心,抬手拈起一块,正给谈语柔喂去,少女朱唇微张,正要去接,王安风心中一紧,顾不得身后玉九,甩手扔出一枚铜钱,发出凌厉呼啸,直接将那糕点打落。
那老妪吃这一惊,竟然只是手掌微颤,站的四平八稳。
谈语柔扭头看来,便看到王安风大步而出,身后跟着玉九,只是后者面上微笑已经收敛许多,眸子微张,嘴角似笑非笑,不似人,不似猛虎,倒似是饿狼安静的视线。
老妪先是朝玉九行了一礼,方才看向王安风,咕哝着抱怨道:
“这位公子,突然出手是有何意?这可是老身专门为小姐做的糕点……”
“小姐平素最是喜欢。”
王安风已走到谈语柔旁边,抬手将少女挡在身后,看向老妪,淡淡道:
“我等才来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位老妈妈做的也未免太快了些。”
老妪神色微微一滞,却又强自道:
“老身年纪大了,对事情多少有些预料,少侠还年轻,不知道……”
王安风看她一眼,道:
“哦?未卜先知?”
“那倒是失敬……”
老妪面色稍松,道:
“当不得公子……”
声音尚未落下,便有听到了王安风淡然无波的声音,道:
“那老婆婆为何没有预料到,你苦心做出的糕点会被在下一枚铜钱打碎?”
老妪微怔,面色一阵青白交错,说不出话来。
王安风依旧将谈语柔拦在身后,转身看向玉九,道:
“玉兄此时掌管谈府中事宜,在下也不便打扰。”
“还请勿送。”
玉九脚步一顿,王安风话已经说到如此地步,他刚刚才以事情繁杂为由,晾了王安风许久时间,此时倒也不好再送,视线掠过被王安风挡在身后的少女,掠过少年背后紧紧装在鞘内的长剑,想到对方身手,呼出口气,平静笑道:
“既如此,那玉某便只送到此处。”
“冬日天寒。”
“还请王兄,路上小心些。”
“多谢。”
王安风淡淡回了一句,便要带着谈语柔离开,后者眸光微转,突然开口,声音软糯委屈,道:
“可是,公子,语柔真的很想吃……”
少年脚步微微一顿。
周围隐有肃杀的气氛几乎瞬间消散了个干净,王安风侧身看向谈语柔,嘴角微抽,这院落此时在他眼中直如天罗地网,危险暗藏,知道再拖延下去,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按捺住憋屈之意,道:
“我给你做……”
“可那盒子里还有桂花糕和海棠酥……”
王安风察觉周围气氛渐变,心中一沉,一手拉住少女颇为宽大的袖口,拉着向前走动,道:
“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谈语柔任由前面少年拉着自己的袖口。
少年的音色因为心中憋屈恼怒,失了方才那种淡然高深的气质,反倒多出些少年气息,谈语柔垂在宝蓝色棉袖下的手指微微张开,小心翼翼触碰了下王安风的手掌。
隔着衣袖。
少女面上浮现一抹绯红,眸光流转,任由王安风拉着自己往前走,前面是少年有些气急的背影,黑发微扬,周围屋檐朝着后面滑动,影影绰绰,将冬日里凉薄的天空割裂成了不同的碎片,阳光洒落下来,在少女褐色的眸子里安静地流淌着,前面少年的黑发微泛着光,是如同秋日麦田那样的色泽,升腾起来温柔而安心的味道。
天空湛蓝,有麻雀振翅而过。
那少年踏步。
将她拉出了谈府大门。
ps:四千多字的章节,比起两千多的单章要多不少,可比起五千字二合一长章还差一丢丢,大家包涵一下,过去这段剧情节点就好……(双手合十)
第二十三章 起风了(12)
谈府已经是天罗地网。
虎王近乎自囚,所有的权柄被原本‘虎下伥鬼’玉九所窃。
只是不知道,二十七连帮是否和玉九有所勾结,若是没有的话,那么漩涡的核心,就来自于这两个足以震动一州江湖的庞大势力,两虎相争,必有一死。
这样的话,却不知如何才能够得到梦月雪和川连的消息……
王安风看着窗外风景,神色平和,看不出心中喜怒。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轻轻敲击的声音。
身着宝蓝色裙衫的少女双臂托在窗沿上,褐色的瞳仁看着他,柔柔道:
“公子……”
“莲蓉酥……”
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右手运起真气,按照在铜人巷中所习,分阴阳二股劲气,以‘流转乾坤’之势汇聚,游转不定。
然后落在了面团上。
………………………………………
王安风已尽可能高估了这件事情的麻烦程度。
但是,世上事情大多不如人意。
第一日,白日中有武者暗探,夜间则是杀手强袭。
第二日,虎王谈天雄避不见人,谈府权柄旁落。
第三日,
二十七连帮高手出现在了西定州城当中,原本归属于谈家的店铺生意被砸,客栈青楼之中,坐满了背刀负剑,杀气森寒的江湖中人,未曾动手,只是冷冷坐着,那曾遍历杀伐的气息,便令寻常的食客们难以忍受,一个个全部离开。
整个客栈当中,竟只剩了这些枯坐的武者。
第四日,
一如昨日光景,到下午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的谈家护卫武者,与二十七连帮的武者爆发直接冲突,死伤者众多。
二十七连帮中有三名帮主战至重伤,一人濒死。
谈家十七卫死八人,管家武洪重伤。
整个西定州城都被这江湖中的巨大冲突而笼罩其中,州官派出大秦铁卒巡逻于街,而原本颇为繁华的西定州城,这两日路上行人日见稀少,到了第五日,竟是连个卖菜的都不大好找。
所有人都等着这场风波过去。
天色微黯。
“大哥,时间差不多了……”
身着文士长衫,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看着越发沉闷下来的天色,呵出一口白气,朝着一旁坐在椅子上的男子开口。
那男人身材异常魁伟,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张狂粗蛮,气质却很沉稳,双手拄着宽大战刀,刀柄处缠绕了一圈圈麻绳,被鲜血侵染,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色泽,闻言神色未动,右手松开刀柄,自旁边桌上端起一个白瓷碗。
瓷碗的碗沿上有缺口。
旁边烧着火,熊熊燃烧。火上煮酒。
熊熊烈焰在男子沉静的眸子里倒映着,在不断燃烧。
“我儿,二十七连帮的基业,便交给你了……”
“勿要畏惧,哈哈哈哈,西定州江湖之大,只够你一人翻身。”
“为父,困了。”
疲惫的话语散入记忆。
浑浊的酒液倒入瓷碗。
有雪落下,没入了滚烫的酒液当中,男子将这热酒仰脖灌入喉中,烈酒入喉,刮的生疼,猛然起身,手中瓷碗砸落在地,身后披风随风鼓荡,沉声道:
“走!”
重刀拔起,锋刃嗡鸣。
…………………………………………
谈府。
有红袖添香,玉九持笔蘸墨,神色专注。
白纸之上,其笔迹远不如寻常俊秀,形销骨立,却异常刚硬霸道,透出难言风骨。
悬腕提笔。
旁边自有俊秀少女将替玉九将笔接过,眉目秀丽,若仔细去看,竟与谈语柔身旁的少女烟儿一般无二模样,只不过一者身着白衣,神色气质皆是浅淡娴雅,一者则身着红衣,烈烈如火一般灿烂,抿唇笑道。
“公子的字,写得越发好看啦。”
玉九笑一声,淡淡道:
“你的嘴也是越发甜了。”
轻笑微敛,右手负在身后,这厅堂之中,大门展开,外可见寒梅疏立,夜色之上,冷月高悬,白雪自天空而降。
玉九呵出一口白气。
亲近于谈语柔的高手,已经尽数被他安排在了这西定州城当中,谈家的各处生意中,然后和二十七连帮暗中约定,派出克制这些高手的武者,加以挑衅,果然将其全部击成重伤。
就连其中武功最高,几乎是看着谈语柔长大的武洪,也在三名帮主的围攻之下,身受不轻伤势,纵然于性命无害,可这段时间,也休想要动武。
不过,这老家伙实力果真强悍。
玉九微微眯了眯眼睛。
在专门针对他的三名七品武者围攻之下,虽然身手重伤,也生生将对方全部打得咳血重伤。
其中有个汉子对谈语柔口上极为不敬,污言秽语,更是生生吃了这老管家的三记半步直拳,内脏破裂,最后则是被暴怒的老者一记‘虎尾腿’,生生踹爆了下阴,纵然活下来,也终身不能人道。
困兽之斗,尤为可怖。
可人力终究有时而尽,加上武洪年老力衰,又是看重修行内功的武者,内力既已耗尽,一身实力便会十不存七,还是败下阵来。
玉九抬眸看着圆月,神色气质疏离而淡漠。
这月极大,极明亮,也极温柔。
十年前,自己尚在流浪街头的时候,那递给自己吃食的小姑娘,一双褐瞳里面便有如这月光般的光。
极大,极明亮。
极温柔。
玉九微微笑了下,负在后面的右手五指缓缓握合。
“你是……我的。”
………………………………………
扶风西定州城之外,北去三十余里。
二十七连帮驻地便在此处,原本其中有许多高明武者,没有人敢来进犯,纵然今日,驻地中二十七位帮主,除去重伤的三位之外,全部离开,也在各处要道上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算是武道高手,也休想要进得来。
留下的武者虽然单个来看,武功不高,可却精通兵家阵法之道,迥异于江湖武者,配合上各处陷阱,依山而立,实在难以攻破。
这便是五十余年掌握西定州江湖的底蕴。
甬道之中,
一身高七尺,长了张喜庆圆脸的汉子握着手中的长枪,颇有些紧张地四顾,引得前面的队长不愉,忍了数次,终还是回头踹他一脚,道:
“看什么看?!”
“妈的,烦死个鬼,像个娘们儿一样,不想干了滚出去。”
那汉子身子一哆嗦,嗫嚅了下,未曾说出话来,前头的队长朝着旁边吐了口唾沫,嘴里依旧骂骂咧咧,自己握着兵器的手掌也加大了几分气力。
他方才虽然骂得狠,可心里面也是在打鼓。
不过复又安慰自己。
虽然没有了帮主们在,可天罗地网般的陷阱也足以令来犯之人吃足了苦头,多年来也就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若有什么遗漏之处……
男子脚步微顿,回身去看,在这二十七连帮驻地之后,伫立着一座巍峨山脉,笼罩在蒙蒙夜色之中,如同巨人。
心中微有不安,随即便将其打消了去。
这山势极险恶,难见日光,数日之前下过的雪根本就没有消去,积压成冰,今日复又下了些雪,更为陡峭,往日里有人上去采些山珍,不知摔死摔残了多少,这种险恶之地,纵然有人能来,也只剩下了半条性命,有何用处?
若想过去这山……
除非是大秦当年扫平西域雪国的那支铁骑重现,否则,绝无可能。
可是,那可能吗?!
男子哂笑出声,复又看向自己手下,看到这些武者依旧畏畏缩缩,眉头紧锁,抬脚便踹,臭骂道:
“他妈的,走快些!”
“没吃饭不成!”
天空中有雪飘落,将那山笼罩其中。
公孙靖呵出一口白气,吹得身前雪花飞舞。
他站在山石之上,俯瞰着固若金汤的二十七连帮。
二十七连帮势力盘根错节,若是他们从官道上走,必然会被这同为一州大帮派的对手察觉,是以索性兵行险道,自这冰雪凌冽之处上来,速度虽缓慢,却如幽灵一般,盘亘数日,今日方才到了这里。
路上虽艰难,可这本就是当年他们每月必有的试炼,无论马上骑兵,或是胯下战马,皆是当年的训练方式。
公孙靖旁边站着个粗矮汉子,胡子拉碴,手指粗而短,如同冬日里埋在雪里的萝卜,不住挥舞,眉头皱紧,嘴里咕哝道:
“这里有三条粮道,等会儿攻击的时候顺便扔把火。”
“那一处应该是陷阱,还有那里,能够占据主要视野,必须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攻下,然后,让老刘带着三十个人,把兵器库端掉,我怀疑这儿有什么恶心人的玩意儿……”
“那个主楼,等会儿攻破之后,改成箭楼,按照当年咱们神兵府的样子来……,可以提供掩护,三队骑兵自主道冲过去,然后,在甬道哪里汇合一次,公孙你把这儿的老鬼断掉,给你三十息时间。”
“还有,我这里还有三个攻破对方反击的方法……”
“如果对方这样做了,就按照《军阵》的五人阵法‘封首刀’,给他切开……然后转接为十三人‘鹤尾’,或者直接抽出刀来,给他们来一个‘莲花’,没有真正的江湖高手在,这他么就是快肥肉。”
那男子一阵嘀嘀咕咕,双眼放光。
江湖中人眼中已经固若金汤的守备在其眼中,几乎是千疮百孔,公孙靖叹服,抚掌赞叹道:
“老厉你还是怎么狠……”
“我呸!”
那汉子看他一眼,吐口唾沫,道:
“狠你大爷!”
公孙靖面色尴尬,咳嗽两声,复又道:
“对了,老厉,那件事情……”
男子瞪他一眼,冷笑道:
“放你娘的狗屁,你要当你那少主的走狗,你自己去,不要拖上老子。”
“要不是你是我兄弟,我他妈也不会来管你!爱死死去!”
“老子早就跟你说了,我厉老三这辈子,就只跟着离将军。”
“旁人谁都不行……”
嘴里嘀嘀咕咕不停,男子复又看着下面的二十七连帮驻地,双瞳如鹰,将每一个人的身形全部笼罩眼底,于心中推算最为适合的出手机会。
时间缓缓流淌,这山生依旧沉默着。
那汉子眸子突然亮起。
有风而过。
朔雪冷铁衣,在这两人身后,人马皆是重甲在身的魁梧大汉,神色冷漠坚毅,放眼望去,竟不知有多少人众。
寒风扑面,粗矮的汉子看着下面的驻地,舔了舔嘴唇。
自十九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死寂下来的热血重又开始在胸膛当中燃烧起来,右手抬起,笔直稳定地如同北地秦人手中寒光森锐的陌刀,厉老三双眸微眯,深深吸了一口气。
重重挥下。
“抬枪,上马!”
无声中激昂而起的劲风将霜雪席卷而起。
………………………………
西定州城当中。
王安风抬手接住落下的白雪。
旁边是身穿白色裙衫的谈语柔,烟儿在旁,给她打伞。
本来安静落下的白雪突然改变行迹,在这空中恣意飞舞着,月光之下,倒是显得越发静谧。
谈语柔呼出一口白气,眸子微睁,看着这月下雪景。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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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风雪渐烈(22)
“哈哈哈哈,谈家小丫头兴致不错。”
“这天气这么冷,还有兴趣打着伞看雪!风雅,果真是风雅!”
突然有闷雷般的大笑声音响起。
本已经关好的院门在哗啦声中,直接朝着王安风三人飞砸过来,劲风呼啸,吹得白雪狂乱,院门两侧的青石墙壁上迸出了大片大片狰狞的裂缝,
王安风抬步站在了谈语柔身前。
这院门用的上好木材,周围镶嵌红铜,颇为沉重,裹挟了千斤巨力呼啸而来,少年黑发微动,神色却未曾有丝毫变化,随意抬手,将这沉重木门轻易接住。
气劲拂动。
身后少女秀发微动,双眸澄澈。
雪落无声。
飞扬起的黑发安静垂落。
轰擦爆响声中,一柄宣花大斧重重砸在了地面上,劈出来了一个不小的坑洞,门外大步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头顶之上寸草不生,脸上有道狰狞伤疤,看上去异常地危险,一手握持战斧,一边哈哈大笑道:
“好武功!好手法!”
“远比那些什么少侠才俊厉害的多。”
这汉子虽雄壮异常,可踏步下来,身后积雪之上,竟是没有留下一个脚印,身在隆冬,却只穿一身单衣,胸膛敞露,虽是粗蛮,却又处处展现出极为不俗的武功造诣,并非寻常庸手。
王安风抬手挡在谈语柔身前,双眼则是紧紧看着这大汉。
后者武功既然不俗,身份恐怕也非同一般,以王安风对西定州的了解,只能够想到那声名昭著的二十七连帮,战斧虽然势大力沉,威力强横,可变化笨拙,常见于战场之上,江湖上用的人并不多。
而能够用战斧,还修炼至起码七品武功的武者,更是少之又少,眼前男子除去斧法,无论轻功内功俱是不凡,在这西定州附近千里方圆之中,唯独号称有二十七门直指中三品武功传承的二十七连帮,可能存在这样的奇门武者。
江湖之上,真正有传承的武者,和野路子是两种级别的对手。
传承之中起码有数代武者呕心沥血的经验,有先行者对于未来道路的思考和尝试,有成功,亦有无数惨痛的教训,沿着这条道路上走的武者,毫无疑问,会比独自摩挲修行走地更快,也走地更稳。
无论是基础还是经验,都比那些散人武者扎实地多。
只是王安风未曾料到,明明是谈家和二十七连帮的冲突,后者竟然会为了谈语柔派出一名这样的高手过来。
这种情况之下,如果不是二十七连帮成竹在胸,可以肆意分散自身的实力,就是这二十七连帮早已经和玉九相互勾结,打算拿谈语柔这唯一的血亲,击垮谈天雄的心防。
王安风心中微沉,微抿了下唇,沉声道:
“你们先进屋内。”
“他交给我。”
那大汉未曾阻拦,只是站在十数米之外驻足,看着谈语柔和烟儿往屋子里走去,可方才走了数步,王安风耳廓微动,察觉到了一股极为微弱的声响,神色微变,猛地转身,右手自腰间拂过。
唯独有一声破空,却有十八道寒芒自他手中甩出,分化轨迹,自谈语柔和烟儿身周空隙当中激射而出,没入屋内。
沉默了一瞬。
清脆的兵刃爆响声音连绵不绝地响起。
一共十八下。
而在此时,那本来似乎旁观的大汉无声无息,已掠至王安风身前三米之处,嘴角微咧,手中战斧猛地朝王安风脖颈处撕扯过来,掀起了一阵恶风。
此时距离已经极近,王安风再想拔剑已极为勉强,手掌一翻,握住一柄匕首,闪电般斩出数道寒芒,和那战斧锋刃碰撞,发出鸣啸,气浪迸射,将两旁积雪掀飞。
那汉子踉跄后退数步,卸去兵器上力道。
王安风亦是后退了半步,握着匕首的手掌微微颤抖。
纵然他武功不俗,可是对方绝对也是七品武者,内功深厚处较之于自己更甚三分,方才那一下又是突然出手袭击,情急之下,也无法调动如来十力的法门,是以没能在蛮力上将对方压制。
那光头大汉看了一眼自己颤抖的虎口,赞一声,道:
“好大的力气。”
身后木屋之中,掠出一人,立在屋檐之上,面色苍白如鬼,黑发散落,垂在背后,右手修长,握着一柄长剑,气息飘忽不定,若是不以双眼去看,就算王安风,一时不察之下也会将其忽略。
这白衣人看了一眼王安风,此时少年双手扬起,有沉重拳势升腾。
低笑一声,收回目光,道:
“很敏锐。”
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带着些女子独有的声线。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双手一者在上,一者垂落,浑厚佛门拳势缓缓自少年身躯之上升腾而起,浩大而平和,令那两名武者心中一睹。
大汉神色凝重下来,他原本只是单手握斧,此时双手一上一下,将这沉重的战斧握在手中,周身气劲不住浮动,抬眸和那白衣女子对视一眼,双方皆是微微颔首。
三个时辰之前。
烈火煮酒,身着白衣的文士微笑开口,道:
“五哥,八妹,你们轻功最好,去了之后,先试探一二。”
“若是对方实力一般,也就用不着原本的计划。”
“若是对方实力足够,也能让对方知道我们实力不是好惹的,以便之后让他知难而退。”
大汉握着斧柄的手掌微微用力,雪花垂落,突暴喝出声,身如猛虎疾奔,手中战斧猛地朝着前方横斩而去,与此同时,那白衣女子也从上而坠,手中长剑阴毒,竟是朝着王安风身后谈语柔的后心处刺去。
试探,或是击杀。
无人知道。
可是杀机此时已显,如同白雪一般,盈满了院落。
………………………………………
金属爆鸣声音响起。
一道寒芒打着旋儿冲天而起,坠在旁边雪地之上,嗡鸣震颤不止。
厉老三吐口唾沫,手中战刀之上已经满是鲜血。
在其周围,烈火熊熊燃烧,强弩强弓破空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是连绵不绝,与此同,时从未有一刻消失的,还有利刃破入**时候的声音和鲜血因火焰高温而发出的腥气。
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血腥的味道盈满了胸腹之间,令他双眸微微眯起。
这是,战场的味道。
身后有三个二十七连帮的武者手持长枪,并排踏步前刺,可厉老三却似乎未曾察觉,并未做出任何的反应,后面那为首的武者眸中浮现喜悦之色,可是方才踏出了三步,左右便有两团巨鲸帮武者转过,各自以十人合一,自里而外,旋转排布。
刀光凌冽,层层绽放。
宛如莲花。
眨眼之间,在厉老三身后已经没有了持枪的武者,只剩下了倒伏在地的尸体,鲜血流淌一地。
男子都懒得回头,只是手持长刀,大步向前。
战场之上,确实难以出现真正纵横睥睨,横压一地的绝代高手。
可寻常的江湖人落入兵家战阵当中,和肥肉又有什么区别?
因为兵家的武者,从来不是孤身而战,任何情况下,只要专注于你的前方便可以,你的左右,你的身后,永远都有其他人在保护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暴喝声中,长刀凌冽如雪,
天穹之上,狂暴的血色枪影,带着百死不悔,惨烈豪迈的气息冲云而起,和一名苍老身影重重撞击在一起。
…………………………………………
谈府。
雪势似乎变得大了些。
玉九神色恍惚了下,回过神来,从雪景中收回视线,旁边茶盏中茶水已凉,抬手揉了揉眉心,随意问道:
“现在,几时了?”
身后那身着红衣的少女抿了抿唇,笑着道:
“刚刚过了戌时。”
“戌时。”
玉九呢喃一声,呵出口气,道:
“戌时的话,也应该出去看看风景了。”
“玉儿你在这里等着罢,勿要跟出来了。”
那红衣女子抿了抿唇,行了一礼,道:
“是……公子。”
衣袂翻飞之音突响,玉九身形已腾空而起,跃入院落之中,其轻功之术颇为高超,虽然并未到了中三品高人腾空御风的水准,可是夜色之中,以落雪为依凭,一袭墨色衣衫,连连闪动之下,亦是潇洒非常,宛如谪仙。
夜色之中,亦有数道身影腾起,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模样不同,却一个个都身姿矫健,显然身负不俗武功,跟在了玉九身后,远远离去,谈府之内,身着红衣的少女直起身来,看着那数人远去。
眉目清净,抿嘴笑道。
“公子……”
“走好。”
……………………………………
赵府当中。
赵正勇看着天空中月色,神色安然。
在江湖中历遍阴谋,曾经暴躁的武者早已经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夜色沉静,所以刀兵鸣啸的声音便会异常明显,这些天来,谈家和二十七连帮的冲突越发激烈明显。
没有死了多少人。
可正因为没有死了多少人,那种压抑方才在一直积蓄着,未曾爆发,反倒是越发令人心惊胆战,不得安稳。
江湖上许多事情,是必须死人,必须死极有重量的人,才能平息下去的。
赵正勇徐徐呼出一口浊气,朝旁边青年吩咐道:
“去,将老夫的几位好友叫来。”
旁边青年抱拳应诺,转身快步离去,赵正勇站在原地,雪落无声,落在他肩膀上,落在他的白发上,月色之下,一切静谧,这似乎曾经见到过的场景令他面上神色不由地有些恍惚。
三十年……
三十年过去了。
曾经一片丹心的神医碰了禁忌,门派被灭,孤傲冷漠的虎王已病垂死。
狂歌纵酒的少年已历遍杀伐,成为了邪派之主。
几多风雨,故人还剩下几人?
曾经对争权夺利最为不屑的自己,竟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孤身一人,赵正勇却对着白雪月夜张了张嘴,突笑出声来,悠然道:
“若是你们看到先在的老夫,怕是会把我灌醉了吊在城楼上,吊一夜,吊三夜,然后大笑着让我清醒一下吧……”
“当然,也有可能会拿拳头让我清醒一下。”
老者脸上笑容收敛,最终只剩了嘴角一丝。
安静地看着雪落无涯。
“只可惜,你们已经不在了。”
衣袂翻飞之音中,三道身影朝着赵正勇纵跃而来,
赵正勇脸上柔软一闪即逝,转过身来,已经重又是霸道沉稳之色,迎着来人好奇的目光,缓声道:
“张兄,吴兄,还有韩兄。”
那三人还礼,道:
“赵兄,不知叫我等过来是有何事?”
赵正勇点了点头,道:“确有些事情。”
随即将自己的判断和担忧之处讲出,声音微顿,复又道:
“这两家势大,无论如何,为了安稳些,我等手中应该再握住一张牌。”
其中一人身不足七尺,背刀负剑,相貌堂堂,闻言皱眉道:
“什么牌?”
赵正勇看着白雪,眸中神色变化,缓缓开口,道:
“谈语柔。”
……………………………………
院落当中。
那大汉面色狰狞,手中战斧已经扬起,带着有若实质的气芒迫近了少年的胸膛,而那利剑的寒芒更是越发森锐,无声无息,距离谈语柔的眉心,也不过只有五寸距离。
冰冷的杀气在这院落中拂动着。
雪依旧在安静地落下,落在寒梅枝头,极轻柔。
王安风微阖的双眸猛然睁开。
双掌混元之势收回,霎时间,似乎有佛门梵唱之音响起,震颤左右,而在少年双脚立足之处方圆一丈之内,风雪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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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别离(12)(长章节)
凝固的掌势,高耸如山般厚重沉稳,将王安风三人笼罩其中,脚踏九宫之位,移形换影之际,少年一双肉掌便拍在了来犯之人的兵刃之上。
那大汉登时觉得一股柔和醇厚的力量拉扯着自己的兵器,手中战斧似乎落入了沼泽当中一般,而原本加持于斧刃之上的沛然巨力,竟在瞬间被化去了个干净,面色一变。
而腾空击下的女子则是察觉到了阳刚浩大的巨力蓬勃而来,几握不住手中兵刃。
王安风深吸了口气。
少林般若掌对应佛理乃是般若心经,诸相无相,诸相皆空,自可运转极柔掌劲,而左手之上,则暗运金钟罩和如来十力,衍化佛门力士,忿怒降魔的刚猛法门,一刚一柔,汇聚于一,形成了阴阳流转之局。
而王安风本身则化为了阴阳中枢。
两名对手的力道被他以丰富的战斗经验强行逆转,复又裹挟着金钟罩和般若掌的力道,重新施加于对方之上,低喝出声,那两名武者只觉得少年手中力道猛地加大,连绵无尽,又刚猛无敌,瞬间面色一白,被生生甩出。
那白衣女子被甩在了墙壁之上,青墙瞬间坍塌,而那男子则是双脚踩在大地之上,战斧斧柄重重插在地上,却仍旧止不住后退之势,生生朝后滑了数十米,滑出了院门,划过街道,撞击在对面院落的青墙之上,方才止住。
面色煞白,身子晃了晃,终究忍不住半跪在地,咳出一大口鲜血。
一击,重伤!
王安风缓缓收回双掌,体内损耗数成的内力飞快流转恢复。
一擅猛力硬功,一擅阴柔暗袭。
这两名七品巅峰的武者,若只是单个过来,王安风都不可能胜地如此轻松,可偏生他们就同时出现,偏偏他们心存试探之意,竟是同时出手,被王安风化用阴阳相济,流转不定的拳理,凭借金刚,般若两重力道,将这两人瞬间击败。
雪仍在下。
方才坠在寒梅之上的白雪甚至还未曾落在地上。
唯独王安风自己才知道,刚刚胜地是如何艰难和巧合,可旁人却只看到了他一招之内,败尽了两名七品巅峰武者,身为一名剑客,而且甚至还没有拔剑。
王安风呼出口气,侧身看向谈语柔和烟儿,道:
“此地不宜久留,马上离开……”
“王少侠何必如此着急?”
淡然的声音自这天穹之上回荡着。
王安风神色微变,心中一沉,知道不好。
此时他已经彻底明白过来,谈家玉九肯定和这二十七连帮暗中勾结,而来者,恐怕就是那二十七位帮主之一,右手五指微动了下,可尚未拔剑,已经有一道身形自天而下,旋身而落,右手猛地下拍。
沛然掌力,将其身前雪花击散,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巨大掌印,朝着王安风三人按下,竟有数丈方圆。
王安风瞳孔微缩,右手自腰间拂过,屈指轻弹,但听得凌厉破空之音响起,寒芒没入这掌印当中,这掌劲虽浩大,却失之于精纯,不过唬人的东西,在少年一招之下,生生破碎开来。
一名白衣书生在空中一个转折,落在了王安风身前十丈之处。
其身着白衣,一头黑发已经斑白,却不减其风姿,含笑而立,旁边已经立着个身子魁伟的中年男子,一脸络腮胡子,气质沉稳,身后墨色披风招展,双手拄着一柄无鞘重刀,刀锋点在地面上,寒气凌冽。
先前用斧头的那光头大汉行到这两人身边,粗声道:
“六第,大哥……”
“你们来了。”
王安风看着这三人,身后尚有一白衣女子,在院门之外,影影绰绰,有身影疾奔而来,各个皆是手持利刃刀剑,粗粗看去,竟然有近二十人之多,无论哪一个,都是气脉悠长,显然最差都是逼近七品的八品巅峰武者。
王安风呼出口气,道:
“二十七连帮……”
这种力量,加上为首大汉那显然是中三品高手的气韵,在这西定州中,唯独二十七连帮这种庞然大物能够拿得出来,看这阵仗,怕不是帮中高手尽出,要取谈语柔性命。
王安风右手抬起,握住了木剑的剑柄。
掌心处,一道雷霆流动而过。
剑鸣声音低昂而起。
正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刀芒突然亮起,将地面割裂出了一道笔直的裂缝,如同深渊,至王安风身前三步处停滞。
风雪散尽,凌厉的气机依旧在这刀痕之上萦绕。
王安风拔剑的手掌微微一顿,凌厉的气令他的面庞感受到了一种割裂般的刺痛。
这院落中气氛一时寂静,二十七连帮为首之人抬眸看他,掌中重刀仍旧如方才模样,开口,呵出口白气,漠然道:
“你很强……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损失手下。”
“你可以走。”
“或者死。”
言罢身后武者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个个将兵刃收起,显然这人刚刚所说,并不是假话。
王安风神色未曾有丝毫异动,只是道:
“我和谈天雄有约……”
恰在此时,复有一道清朗声音,含笑响起,道:
“若王兄是指寻找朋友的事情,还请放宽心。”
“只要王兄这次袖手旁观,无论是我还是二十七连帮的诸位,都会帮王兄去找。”
声音未落,身着黑衣的玉九玉已自天而落,站在了院落左侧,并未和二十七连帮众人站在一起,身后虽然只有四五个人,可每一个都气魄非凡,纵然不是能凌空而行的中三品高人,也定然不俗。
在其旁边更有一位消瘦汉子,背负了三柄长剑,眉目横扫,冷澈如冰,无论气质神态,俱都是不入凡俗。
中三品武者。
又一个中三品武者……
王安风心中沉凝,以他此时功力,面对这种级别和人数的敌手,最多只能保住自己无忧,逃得性命,要想护住手无缚鸡之力的两名少女,几乎是痴人说梦一般。
玉九视线扫过院落,看着王安风,看着王安风身后,身着白衣的少女,抿了抿唇,淡淡道:
“王兄,考虑地如何了?”
王安风右手用力,背后木剑连鞘而出,落在地面上。
明明看上去不过只是寻常木质的剑鞘,可却沉重异常,落在地面上,带起了劲风气浪涌动。
“抱歉。”
“和我约定的,是谈天雄,不是你。”
玉九似乎并无丝毫意外,点了点头,道:
“原来如此,不愧是王少侠……扶风藏书守。”
声音微顿,嘴角挑起一个淡漠的笑容,道:
“不过,你当真以为,你保护的是单纯的小姑娘吗?”
“出身于真正江湖势力的人,再单纯,也不会天真地没有半点防备,王少侠……”
“烟儿,说出来吧……你看到的事情。”
听得烟儿姓名,王安风神色微变,在其身后,一直表现得似乎不会武功的白衣少女脚尖轻点,已经朝后掠去,退避开来,站在一旁,冲着玉九的方向行了一礼,直起身来,淡淡道:
“是。”
声音微顿,视线掠过这院中之人,白衣少女抿了抿唇,平声道:
“小姐只是将王少侠当作棋子而已……”
“自一开始,都只是利用王少侠来自保,第一日带来的人,都是小姐手中的暗子,虽然此举会损害王公子声誉,依然如此行为,之后所谓亲近,也只是希望皆王公子保住自己,而其实一直都未曾相信少侠。”
“譬如,每日里公子做的饭,其实都只是喂给了小姐的猫儿。”
“也只是将少侠当作随手可弃的弃子……还有……”
玉九负手而立。
他看着谈语柔面色似乎渐渐失去了血色,看着少女神色似乎逐渐狼狈,心中竟然升起了难以言喻的快乐。
对,没错。
就是这样……
玉九双目微阖,至今日他仍旧没法忘记当年丑恶肮脏,不过路边乞丐的自己,和那如同仙女一般精致的小姑娘,那天很冷,可他的心里却很热,如同有一把火在烧。
然后,他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楚,终于进了谈府。
几多生死。
可重新见面的时候,他竟没有如自己所想像那般自信坦然。
他甚至没有办法在谈语柔面前开口,他只能看着少女抱着白猫自他面前行过,脚步轻盈,自己的身子却僵硬地跟石头一样。
那一夜,他在街上如同行尸走肉般走了一宿,回府挨了三十鞭子。
他终于想明白了,无论他修行了多强的武功,无论他有了多厉害的手腕心计,无论他杀了多少人,无论他穿着怎样豪奢的衣服,吃着珍馐玉食,他仍旧只是当年那丑恶的乞丐。
他想明白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
在这院落当中,玉九看着那面色苍白下去的少女,负在身后的手掌次第握紧。
面上神色安静而沉稳。
他黑色的眸子就如同铁狱牢笼一般,将谈语柔映照在里面。
如果我配不上你……
那只要将你毁掉,就可以了。
等你坠落到泥泞里,你会明白的,那个时候,我会保护你。
而在此时,烟儿终于说出了最后一个字,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谈语柔,转身掠过数丈距离,轻轻落在了玉九身旁,如同一株寒梅,安静地站着。
谈语柔抿了抿唇,看看周围,又看看王安风,面上浮现惊惶之色,抬手去拉少年衣袖,急急道:
“你不要听他们胡说……”
“我,我没有,你,你要保护我!保护语柔……”
“你要听爷爷的话,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声音焦急,却又还有些蛮横,这种行径,引得周围众人笑出声来,玉九则是淡淡看着,看着曾在云端的人儿众叛亲离,跌坠泥潭,心中满是快意。
谈语柔拉着王安风的衣袖,仍旧在急急说些什么。
如同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无人看到,褐色的瞳仁深处,是安静而孤独的别离。
人总是这样的。
要是嘴里说着让你离开,反倒会让对方因为自责而无法离开,毕竟一切喧嚣的告别,不过是另一种不舍。
说‘你走罢……’
不过是在说‘留下来好吗?’
真正的别离是什么呢?
少女的眸子很安静。
是给对方找到所有的理由,让对方真正从心中厌恶自己,彻底离开。
从今往后,江湖路远,你不必思念,不必介怀,更不必有丝毫的自责。
往前走便是了。
王安风挣脱开了谈语柔的手掌,回身看向少女的视线当中,已满是戒备。
这种反应一如她搜集的情报中所现,扶风藏书守,最恨成为他人棋子。
二十七连帮的帮主看了一眼王安风,漠然道:
“王少侠,某方才所说,依然作数。”
“你若要走,二十七连帮绝不阻拦。”
王安风看着眼前男子,微微颔首,似是极恼怒,根本没有回身再看谈语柔一眼,持剑大步而去。
谈语柔的手掌微微颤抖了下,下意识向前伸出。
少年扬起的衣摆从指尖划过。
伸出的手掌僵了下,缓缓收回,孤身而立,谈语柔抬眸看着王安风手持连鞘长剑,踏步离开,黑色的眸子里似乎有安静的笑意。
再见……
少侠。
十六岁的少女身着白衣如雪,在这群狼环伺之中,孤独地站立着,周围满是高墙,墙上墙下,尽是手持利刃,虎视眈眈的武者。
这样的情形和三年之前,几乎没有半点不同。
谈语柔安静的眸子逐渐偏向于死寂的冰冷,正在此时,突然有狂暴的气浪,夹杂佛门浩大之音暴起,震颤左右,令她神色微怔,抬眸去看。
行至二十七连帮诸多高手中间的王安风身形猛地逆旋。
掌中连鞘长剑挥洒出不知多少道寒芒剑影,他出手之时已运起了神偷门‘白虹’心法,速度极快,瞬间已有五六人被他点倒在地,这些人内力并未超过王安风多少,中了药王谷点穴之法,直接失去了战斗能力,倒伏在地。
二十七连帮帮主眸子微张,手中重刀猛地抬起斜斩。
王安风清喝出声,手中长剑连鞘刺出,刀剑相击,剑鞘之上,有雷霆暴涨,一时间,竟是平分秋色之局,王安风借助力道猛地横掠长空,挡在了谈语柔身前。
少女眸中死寂冰冷停止蔓延。
玉九神色微变,眼前一幕,超过他的想象,皱眉道:
“王兄,你这是何意?”
“莫不是为了一个利用你的女人而搏命?”
王安风敛目,道:
“我平生最恨被人利用,先前承诺,已经作废……”
“那你回来作甚!”
王安风看着面上浮现戾气的玉九,掌中长剑微扬起,淡淡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谈语柔眸中死寂冰冷飞快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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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动手(22)
二十七连帮的大帮主熊应闻言持刀扫视左右,方才王安风突然发难,眨眼间己方就少了六个好手,神色未曾变化,抬眸看向王安风掌中长剑,刚刚刀剑相击,那道霸道的雷劲令他手掌都微有些颤抖。
而即便如此,那柄长剑剑锋依旧藏在剑鞘当中,未曾露出锋刃。
熊应收回视线,双手依旧拄着那柄重刀,漠然道:
“好一个,拔刀相助。”
玉九皱眉,冷笑道:
“看来……王兄是打定了心思,非要和我等作对了。”
“你武功虽高强,可我等亦有高手,加上这一个累赘,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
王安风偏头看向玉九,淡淡道:
“这个不劳玉兄关心,王某自有决断。”
玉九冷笑一声,突然又道:
“你若是打算等谈语柔的后手,则是大可不必。”
“烟儿是我的人,烟儿看到的事情,我自然也知道,那些亲近于谈语柔的武者,此时多已被我分散出去,而那武洪则是身受重伤,早已经自身难保。”
声音微顿,复又看向一旁,道:
“另外……赵老既然来了,不准备出来见见我等吗?”
王安风眉头微皱,手中连鞘木剑拄在地上,剑刃似乎拔出一寸,而在院门处方向,二十七连帮帮主熊应面色第一次发生了拨动,抬眸去看。
先前他的注意力皆被王安风所吸引,此时静心感知之下,终于发现了偏房屋顶之上细微的气息拨动,神色便重又回到了原本沉静,手腕一震,重刀拔起。
刀锋嗡鸣震颤,割裂风雪。
那修缮地颇为不错的偏房猛地自中间断裂开来,狂暴劲气将屋内的东西全部撕扯地粉碎,而在这之前,已有数道身影自这屋顶之上跃起,施展轻功,落在了地面上,面上神色皆是颇为难看。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虽是须发皆白,却气魄雄浑,筋骨粗大,双拳之上戴着镔铁拳甲,看其面目方正威严,正是这西定州中武林名宿,当年曾仗一双铁拳纵横江湖的中三品高手,神拳无敌赵正勇。
在其身后只有三人,可每一个都气息沉稳,显然是七品武者当中的好手,距离六品只差半步之遥的巅峰,细细看其面目,都是这西定州武林能够叫得出名字的好手。
赵正勇抬眸自这院中众人面目上扫过,对着王安风嗤笑一声,对着熊应道一声,好刀法,最终落在了玉九身上,上下打量了下,冷笑道:
“你便是窃取了虎王基业的伥鬼?”
“嘿,一副钻营小人的嘴脸。”
玉九闻言并未着恼,淡淡道:
“可前辈不也落入了我这伥鬼局中?”
赵正勇一噎,面色变得颇为难看,虽然并未去问玉九为何会猜到自己身在此处,心中却在不住地仔细思考,究竟是何种原因。
玉九复又淡淡道:
“不过,前辈窃取二字,所说失实。”
赵正勇抬眸看他,冷笑道:
“哦?失实?”
玉九颔首,淡淡道:“七日之后,玉某将会迎娶谈天雄唯一血亲谈语柔姑娘,掌管谈府基业,名正言顺,谁能说在下窃取?”
“到时候,自然会给前辈请帖,还请赏脸过来,喝上一杯。”
赵正勇神色微变,玉九这一句话在他心中掀起了阵阵波涛,他在江湖之中,经历几多风雨,瞬间便察觉出来,这青年暗中拉拢之意,视线落在另一处位置,手拄战刀,神色气质皆是沉稳过人的二十七连帮帮主,登时明白了玉九所想。
玉九在忌惮熊应,想要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彼此制衡。
脑海中思绪一瞬即过,赵正勇面上神色微微变化,突朗声笑道:
“那便要多谢贤侄了……”
玉九嘴角微挑,道:
“前辈客气。”
熊应漠然看了这两人一眼,收回目光,重新看着王安风和谈语柔。
他对玉九两人暗中勾连,并无半点兴趣,今日来此,也只是为报三十年前杀父之仇,除此之外,却无太多在意事情。
至于玉九和赵正勇。
在他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院落当中,原本还在彼此戒备忌惮的局势,重新形成了某种诡异的统一,一道道冰冷的视线落向了那寒梅之前的两人。
兵器鸣啸的声音渐渐响起。
……………………………………………
西定州二十七连帮驻地。
厉老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大步而行。
夜色之中,已经听不到多少反抗的声音,偶有骚动,也只在数息之间便会安静下去,三百本身修为就已经不错的巨鲸帮武者,在夜袭之下,只是付出了死亡十数人的代价,便将二十七连帮的驻地,彻底拿下。
沉静的脚步声中,原本属于二十七连帮的陷阱被拆除。
身负重甲,手持强弓的武者次第登上高处,组成了简略的箭塔,十人一组,一共七座,劲弓强弩,将整个二十七连帮驻地全部笼罩在了箭矢的射程之内。
这一队铁衣卫,是公孙靖这两年多来,砸锅卖铁练出来的。
完全按照当年神武府精锐的要求。
每一位武者都是原本巨鲸帮中精锐帮众,修为逼近九品,其中五人一队,五十人一什,队长都是实打实的九品武者,什长都是当年和公孙靖一同,上过战场,降过烈马,砍过人头的退伍军士,经验丰富。
其修为虽然不如公孙靖,也大多都是八品中武者,厉老三当年更是军中破虏校尉,和两年前的公孙靖类似,踏足七品。
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身着铠甲,完全不像是个江湖帮主的公孙靖右手持枪,左手五指拎着个白发老者,落在了厉老三身前,后者看到神色凝重的公孙靖,微皱了下眉,随意问道:
“问出来了?”
公孙靖点了点头,沉声道:
“问出来了。”
“他们的帮主今日全部离开这里,不是为了冲击谈府势力,而是想要抓住谈天雄的孙女谈语柔,逼迫那头老虎自密室中出来,乖乖受死。”
厉老三微微一怔,似想到了一事,道:
“难道说……”
公孙靖点了点头,面色略有些难看,道:
“少主现在就和那谈语柔在一起。”
“我要带人去支援。”
……………………………………
木剑已连鞘倒插入地。
王安风的右手握在了这剑的剑柄之上。
隐藏在剑鞘之内的剑身上,有蓝色的光晕浮现,而在同时,王安风的瞳仁深处也有相同的光在流动。
两年之前,药师谷上。
那四象阁的上三品宗师现身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神兵共鸣’。
王安风深吸口气,内力贯入剑身当中,这剑鞘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那一个,而是重又换了新的,其所用材料极为特殊,剑鞘之内,镂刻了佛道两家的阵法。
这剑鞘,本就是赢先生专门打造出来,压制木剑神兵气韵所用。
此时其中阵法上流光却在逐渐消散。
清越的剑鸣声音逐渐高昂。
谈语柔站在王安风身后,安静看着少年背影。
在其身前,是来自于这西定州城当中,三个庞然大物的武者,有三位中三品的武者,往日里在一县一城当中,算得上是绝对高手的七品武者更是有十数个至多,这种阵仗,足以在一夜之间,覆灭一州大派。
眼前却有人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而且挡在自己身前的理由,竟然连原本的承诺都不算。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王安风右手握剑,双眼紧紧看着前面的敌手,寻找破绽,左臂朝后伸出,沉声道:
“抓紧我。”
“我带你冲出去。”
谈语柔眸光流转,右手伸出,轻轻握在了王安风的手掌中,然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微微用力握紧。
这样的一幕,极大地刺激了不远处的玉九。
青年看着那站在一起的两人,面目之上,戾气更甚,冷笑道:
“不错啊。”
“看来,你们还能再做一对儿同命鸳鸯……诸位,一起动手吧。”
谈语柔踏前了一步,和王安风并肩,却未曾松开右手,反倒是握得更紧了些,歪了下头看向王安风,低声笑道:
“公子刚刚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这路可真的好短,拔的也不是刀呢……”
王安风脸上神色有些崩不住,嘴角抽了下,咬牙道:
“安静些。”
谈语柔噗呲笑出声来,转身看着眼前手持利刃,步步逼近的武者,竟是未曾有丝毫的畏惧,神色缓缓变化,自单纯无辜,变得淡然而平和,眸光流转,竟是睥睨之态。
淡淡开口,声音不复原本软糯。
犹如冷冰入喉。
“动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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