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6章 假期的真意
新年伊始,林府比往年显得更热闹了。
拜年跟到寺庙拜佛一个道理:愈早愈为敬。当门房打开大门的时候,便见到一条从门口排到胡同口的队伍,每个人手里都携带着拜帖和礼品。
这里除了户部十三司的属官外,还有顺天府衙和礼部旧属,以及一帮在京的门生,另外是一大帮纯粹刷存在感的低级官员。
不过都是懂分寸的官员,绝大多数的拜年者向管家表态了拜年之意则留下礼物便离开,只有一些身份和关系到位的官员才到里面用茶,进去谒见高高在上的户部尚书林晧然。
林晧然比平日还要起得更早,穿着一套新衣来到客厅,接受着登门的拜年者。
第一批进来的则是他的门生,既有广东乡试结下师生缘的王弘海、蒙诏和王军等人,亦有去年会试结下师生关系的陈经邦、范应期和王时举等人。
不管在官场有着何种阵营,官员通常都会首重师生关系,而位高权重的林晧然已然成为朝堂中的一面旗帜般。
在后续的拜年者中,则有从隔壁槐树胡同过来的同年等,亦有昔日顺天府衙和礼部的旧属,但更多还是一些交情并不深的官员。
而这一天,似乎彼此都没有太过明确的派系,哪怕很多徐党和晋党的官员前来林府拜年,双方亦是相谈甚欢。
在官场便是如此,很多官员都是戴着一张虚假的面具,是否真的存在革命友谊,往往要到最后才能见分晓。
都说徐阶擅于隐忍,倒不如说他是装面具的高手,令到严嵩父子在失去提防之时,却是给他狠狠地摆了一道。
却不仅是林府,朝堂各个高官的府邸都是如此,一帮帮官员携礼前来拜年,同时给某些大佬的子女送去了利是钱。
大年初二,林晧然携带妻子吴秋雨前去拜访吴山。
按照习俗,亲戚都会选择这一天登上吴山的门,吴华寿携带着妻子前来吴府拜年,而吴母那边的亲戚亦是有人前来。
“姑爷,小姐,这边请!老爷在见客,夫人在屋里头等着你们呢!”管家显得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并说明情况地道。
二人到了里面的暖阁,这里摆着好几张桌子,客人都安排在这里就坐。
吴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性子,正跟着吴华寿的妻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事情,见到吴秋雨还不忘伸手招呼着过去。
林晧然跟着吴秋起一起过去给岳母见了礼,然后则是随着管家的安排,直接跟着大舅哥等几人坐到了一起。
虽然他算是晚辈,但吴秋寿亦是不可能以长辈自居? 反倒是处处透露着生意人的精明,对林晧然是恭敬有加。
吴康是吴山的继子? 在北镇抚司担任锦衣卫佥事职? 是一个很沉稳的性子? 对着林晧然亦是友好地点头打招呼。
“林大人? 有一事藏在我心里很久了? 说错了还请莫怪!”吴华寿的口齿利索,亲自给林晧然倒茶地道。
林晧然知道吴华寿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 亦是温和地回应道:“我岂能责怪? 但说无妨!”
“好,那我便说了!林大人,咱们的米这么低卖给倭人,当真没有问题吗?”吴华寿却是一本正经地询问道。
林晧然对联合商团插手的事情并不多? 用低价粮交换日本的姜、生丝和棉花是他所定的策略,而联合商团亦是一直在执行。
他却没想到吴华寿会谈及此事,亦是微微地压着声音道:“咱们不是低价卖粮? 而是低价换生姜等物,而这个生意不至于赔钱吧?”
“肯定没有啊!倭人的生姜能高价卖给葡萄牙人,而生丝和棉花运回来进行纺织? 咱们又能以高价卖给倭人!”吴华寿将账算得很是清楚,当即连连摇头地道。
林晧然喝了一口茶,微笑着回应道:“既然这笔生意不赔本,那么还是照着我的吩咐去做,倒是辛苦你在宁波那边多筹集一些粮运到济州岛!”
“林大人? 我自然不辛苦? 但我们完全可以赚得更多!”吴华寿轻轻地摇头,却是抛出困惑在他心头的问题道。
林晧然知道吴华寿这是担心自己的筹粮活动没能给联合商团带来太多的利润,便是透露口风地道:“现在情况我还无法跟你说明,但此举关乎整个大局,粮食的事情尢为重要,此事不容有失!”
“呵呵……竟然林大人如此说的话,那我便放心了,在东南筹粮的事交给我即可!”吴华寿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当即拍着胸膛保证道。
以前他辛辛苦苦都没有赚到几个钱,但跟林晧然搭上关系后,加入了联合商团这个大家庭,却是令到他知道什么才是日进斗金。
正是见识了联合商团赚钱的疯狂速度,在看到自己负责的筹粮没能给联合商团创造太多利润的时候,亦是对自己的价值感到了怀疑。
现在听着林晧然的语气,虽然不知道他在下着什么样的大棋盘,但却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比想象中要重要。
林晧然将茶杯轻轻地放下,跟着吴华寿聊了几句,又跟大舅哥吴康谈起北镇抚司的事情,亦算是他的一份关心。
正是这时,管家突然走过来轻声地道:“姑爷,郭尚书刚刚造访,老爷想让你过去一趟!”
“好!”林晧然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着吴华寿等人告辞,便是跟随管家朝着客厅而去。
客厅,茶香袅袅而起。
吴山坐在主人座之上,虽然又老上一岁,但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很足,眼睛亦是透露着自信,已然再干十年亦是没有问题。
郭朴经过三年的守孝期,整个人显得多了一份内敛,眼睛不复当年的咄咄逼人,明显在气度上有所缺失。
三年的时间不长亦不短,郭朴从昔日意气风发的吏部尚书变成礼部尚书,虽然职位没有相差太远,但已然是错失了很多的东西。
吴山的性子比较谦和,跟郭朴是多年的同年好友。虽然郭朴当年出尔反尔,但还没有达到割袍断交的地步,特别郭朴今日已然是主动登门拜年了。
二人正说话间,林晧然来到了客厅之中,便是对着主人座上的吴山恭敬地施礼地道:“小婿给岳父大人拜年了!”
不管他身居何职,对着这一位始终都得乖乖地低头。
吴山轻轻地点头,然后给林晧然递了一个眼色。
要说双方最大的矛盾点,还是林晧然和郭朴间的恩怨。郭朴当年是借着京察之名,已然是对他们这边动手,令到林晧然当时大为愤怒。而后,林晧然却是完成了“反败为胜”,却是给郭朴抹上了一生都擦不干净的“匿丧不举”的污点。
正是因为这个污点,嘉靖去年有意将郭朴召回之时,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而今再度召回,亦是给他礼部尚书,而没有让胡松让出位置。
虽然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但双方必然没有一根刺。
林晧然知道岳父的心意,便是转过身子微微一笑,对着坐在客座上的郭朴施礼道:“祝郭尚书新年大吉!”
他对郭朴已经没有太深的仇怨,毕竟这个朝堂讲究更多的是利益。如果自己在他的位置上,恐怕亦是选择跟徐阶联盟,而非所谓的友情。
当然,对于郭朴当初的出尔反尔,他心里还是不耻的,毕竟这种行为过去小人了。
“林尚书,新年同乐!”郭朴亦是目光复杂地望向林晧然,却是微笑着回应道。
林晧然看着郭朴的眼睛,却是清楚对方心里的根还是无法消除,如果有机会恐怕还会报这“泼脏水”之仇。
不过心里倒没有多少忌惮,毕竟现在的局势大大不相同了。岳父、严讷和李春芳都站到了郭朴的前面,已然是跟首辅无缘,而下一朝郭朴没有什么政治资本,最大的依仗反而是他的河南后辈高拱。
吴山洞若观火般地看着二人,却是突然扭头对着郭朴微笑着询问道:“质夫,不知你可听闻‘刁民册’呢?”
“这是林尚书所提的方略,我早有所耳闻!”郭朴则是目光复杂地望了林晧然一眼,却是老实地点头道。
虽然他在河南,但亦是一直关注着朝堂的事情,却不仅知道林晧然抛出了这个治国良策,而且还知道数次推行未果。
吴山轻呷了一口茶水,又是微笑着询问道:“你以为此策如何呢?”
“曰静兄,此策……甚好!”郭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作为词臣出身的官员对治国都有着各自的理解,但不管是保守派还是进取派,已然都是知道这刁民册的价值。
吴山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是望着郭朴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我开年再度推动此策,你可否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咦?
林晧然伸手端起茶盏,突然听到这个问题,眉头微微上扬,则得惊喜地望向了岳父。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才明白岳父将自己叫来并不是想要自己跟郭朴修复关系这么简单,而是在默默地相帮于他。
郭朴的前程虽然暗淡,但却仍然得到嘉靖的恩宠。若是他肯相助于他们,那么今年再度推动“刁民册”,通过的机会必定会大大地增加。
且不说徐阶离当年严嵩的权势有所差距,哪怕他真的是严嵩,这个朝堂终究还是嘉靖做主。
虽然是他给郭朴抹了黑,但当初却是郭朴不厚道在先,今日想要修复双方的关系,已然是要出一定的诚意。
一时之间,压力已然是全部转到了郭朴的身上,毅然是面临着一个站队的问题。
“既然曰静兄开口,那我自当尽一点绵薄之力!”郭朴知道当下的吴山不再像当年那般好忽悠,便是一咬牙应承下来道。
吴山轻轻放下茶盏,则是意有所指地说道:“呵呵……那咱们便一言为定,可别到时再三心两意了!”
“这个自然!”郭朴知道吴山指的是当年之事,亦是一本正经地点头道。
林晧然笑着拱手道:“幸得郭尚书相助,我在此先行道谢了!”
“林尚书,客气了!”林晧然显得苦涩地回应道。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本来是打算给吴山拜年拉近一下关系,结果吴山直接给他施压,逼得他在“刁民册”一事上做出选择。
这个事既是诚意,亦是一次正当的试探。如果在接下来推动刁民册中,他再度出尔反尔,那么双方便是形同陌路了。
新年假期是平常百姓的快乐时光,但对于身处高位的官员而言,已然是政治的外交时刻。不仅是要拉关系,而且还在默默地做着事情。
现如今,吴山悄然地为着“刁民册”增加了一个有力的筹码,已经是为着开年要做的事情做了准备。
林晧然亦是明白这个假期不是真的给他休息的,亦是做了一些安排。在跟着吴山吃过午饭后,下午则是携带妻子拜访了昔日的上司李春芳。
李春芳得正妻宗氏去世后,又娶了仲氏为妻,今育得八个儿子。大儿子李茂年官荫入仕,今为中书舍人,二儿子李思诚则在国子监读书。
见到林晧然到访,李春芳自然是热情相待。虽然双方所处的阵营不同,但亦是有着不错的私交,可谓是相谈甚欢。
到了年初三、年初四这两天,林晧然则是一直呆在家里接受官员的拜会,这个时候前来的官员多是一些有身份的高级官员了。
这一天下午,林晧然送走了工部左侍郎李登云,便是想要回到书房休息。这才走到垂花门,阿朵却匆匆跑过来告之:裕王妃刚刚前来探望吴秋雨,而今指名想要见他一面。
裕王妃终究还不是皇宫的宫妃,却是没有达到无法踏出宫门的地步,现在过年前来林府呆上片刻,亦不算是什么出格的事情。
“裕王妃要见我?”林晧然不由得微微一愣,却是不明白陈妃为何会亲自前来造访,更不明白这位素不谋面的陈妃为何要见自己。
第1827章 陈王妃
林府,女式会客室中。
林晧然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先是跟吴秋雨交流了一下眼色,旋即对着珠帘后面的陈王妃施礼道:“臣户部尚书林晧然拜见裕王妃!”
大明的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时期所制定的规定,故而后宫并没有什么权力。像如今的大明,哪怕皇后的位置一直空悬,似乎亦是没有一丝影响。
只是朱家人的身份终究摆在这里,眼前这位是大明的裕王妃,亦是实质意义上的太子妃,更是接下来庆隆朝的皇后。
正是如此,林晧然对这位没有权势的裕王妃没有丝毫的轻视之心,保持着一份恭谨的态度。
檀香袅袅,屋内充斥着一股芳香。
珠帘后面的椅子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年仅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一张精致的面容,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般,整个人透露着几分的高贵和妩媚。
她饶有兴致地望着珠帘外的林晧然,声音显得很是悦耳,微笑着回应道:“林尚书无须多礼,请坐吧!”
“谢王妃!”林晧然听到这个声音竟然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不过早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则是不着痕迹地拱手道。
礼毕,他正要到旁边的座位跟着吴秋雨一起并坐,陈王妃突然提出一个请求道:“林尚书,能否将你的手掌摊开给我瞧一瞧吗?”
咦?
吴秋雨听到裕王妃提出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则是不由得诧异地望向珠帘后面的陈王妃,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
林晧然先是微微一愣,但还是微微低着头摊开了白皙的手掌道:“王妃,请看!”
珠帘被一名宫女揪开少许,随后陈王妃悦耳的声音传出来道:“咦?你这手上可不见什么茧子啊?莫非平常骗我不成?”
“我妹妹从不撒谎,却不知王妃指的是何事呢?”林晧然担心陈王妃误会自家的妹妹,显得一本正经地询问道。
陈王妃已然没有生气的意思,而是带着一丝笑意地解释道:“听闻林尚书当年为了生计,平常妹子在田间放牛,而你这个哥哥则上山砍柴,却不知可有此事?”
吴秋雨听着提起这段往事,显得既是心疼又是自豪地抬头望向了自家相公。
“臣出身贫寒,确实是我妹妹放牛,臣亦是上山砍过柴火卖钱!”林晧然认真地解释,旋即进行补充道:“至于为何手中不见茧子,怕是这么多年不握刀,故而手茧早已经化去了,绝非是我妹妹欺骗于王妃!”
由于后宫不得干政的原因,他其实可以不用满足这位王妃的好奇心。只是这位终究是将来的皇后,如果能够一直持续好关系,那么将来是利大于弊。
陈王妃仿佛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般,却是戏谑地说道:“林尚书,你多年不握刀?此言怕是不实,据我所知,你前阵子还拿着菜刀下厨呢!”
吴秋雨发现林晧然的目光望过来,却是轻轻地摇头? 示意并不是她透露出去的。
林晧然知道这个消息能够传到陈王妃的耳中? 恐怕还是源于那个直肠子的野丫头,显得窘迫地拱手道:“让王妃笑话了!”
“平常当年在街中相助于我,我跟她可谓是一见如故? 这些年亦得她多得她跟我书信往来,令到我的日子才不至于了无生趣。既然你是她的哥哥? 亦是无须跟我过度生分才是!”陈王妃显得颇为亲切地说道。
林晧然跟着陈王妃隔着一道珠帘,并不能结合表神却揣测这位陈王妃,不能判断她确实是自来熟的性子? 还是藏着一份野心? 便是微笑着拱手道:“王妃乃千金之躯? 臣万万不敢高攀!”
“何来高攀之言?我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王妃罢了!”陈王妃的眼睫毛微微下垂? 显得自嘲地回应道。
虽然她贵为王妃,但奈何没有生育? 而今的嫡长孙是由侧妃李氏所出。哪怕她将来做了皇后,亦是一个摆设罢了。
反观当下的林家,跟自己的年纪相差并不多,已然是从一品的户部尚书。
林晧然显得谨慎地划清界限地道:“王妃切勿妄自菲薄,王妃亦天下万民的王妃,臣等定殚精竭虑效忠于朱家!”
哎……
陈王妃听出了林晧然的疏远之意,心里亦是暗暗地叹了一声,便是给旁边的宫女递一个眼色道:“此次我除了过来看一看秋雨妹妹,亦是受王爷的叮嘱,给你送一件礼物!”
在说话间,宫女端出了一个托盘,却见上面毅然放着一块玉佩。
陈王妃看到宫女将东西端到了林晧然的面前,便又是进行解释道:“这是王爷时常佩带的美玉,今日便赠予你了!”
“有赖王爷厚赐,臣却之不恭了!”林晧然深知这个玉佩蕴含着深意,装着感动地回应道。
虽然他很早便知道裕王将来会继承大统,但他比裕王还要小上几岁,却是没有道理成为人家老师的道理。亦是如此,他将目光放到了裕王的后宫之中,而“夫人外交”无疑是最为合适的方式。
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特别是他林家持续不断地给予两位王妃进行馈赠,已然是在今日得到了一点回报。
虽然他在接下来的隆庆朝不会像高拱那般拥有那么厚实的政治资本,但这一份交情亦不算太差,有利于他在隆庆朝继续发光发热。
事情已经完毕,林晧然则是避嫌地退了下去。
陈王妃跟吴秋雨是经常能相见,跟着吴秋雨说了几句话,便是告辞离开了,直接返回王府街上那座越发有威严的裕王府。
随着景王去世,加上嘉靖的病情一直不见康愈,令到越来越多的势力已经开始悄悄地为新朝进行布局了。
亦是这个原因,吏部左侍郎高拱在北系的地位越发显赫,而徐阶则是通过张居正不断地拉近双方的关系。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裕王离登基不会太远了,但谁都知道当今皇上是一个无情的君主,却是谁都不敢冒险上疏请册封裕王为太子。
触怒皇上必死,已然是大明官员的一个共识,却是没有人跟触皇上的龙须。
正是如此,嘉靖四十五年春节假期似乎要更忙碌一些,官员不仅为着新年的斗争做好准备,而且悄然地筹谋着新朝的位置。
第183章 大觉寺
到正月十二,京城的年味渐渐淡化,而元宵节已然临近。
清晨,天刚蒙蒙亮,林府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林家人陆续来到饭厅用餐,而后一起到门口坐上了马车。
林晧然外面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直缀,宛如一个颇有才气的文人形象,而花映容和吴秋雨则是普通的妇人装扮。
“走咯!”
林平常则是一身戎装翻身上马,看到林晧然携带着两位嫂子坐到后面的马车,显是英姿飒爽地拍马走在前面。
烧香拜佛,已然是这个时代的特色。
林晧然原本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但拗不过妹妹的纠缠,加之两位妻子对此事似乎很是热衷的模样。
正是在这种不情不愿中,他无奈地踏上了这趟行程。
平常则是带着阿丽、沈妍等人拍马在前,马队首先离开小时雍坊,接着上了南北贯通的宣武门直街,然后驶进西边的阜成街,最终从阜成门离开了北京城。
到了郊外,一股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或许是太久没有到郊外了,哪怕周边都是光秃秃的田野,亦让林晧然不由得多瞧了几眼,感受着这大自然的气息。
却是不得不承认,林平常在京城令到他亦会多些走动,而不像先前那般几乎是锁死在北京城的内城区域。
这一路上,吴秋雨和花映容的话明显多了不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西山大觉寺远近闻名,加上处于春节期间,前来的香客可谓是络绎不绝。
寺庙前显得人山人海,空中正飘着几个栩栩如生的风筝,处处是充满着热闹的气息。
一些精明的商人已然是在这里嗅到了商机,除了出现很多做饮食的摊子外,便是这个时代最为赚钱的字画和书籍的摊子。
林晧然陪着吴秋雨和花映容到里面拜佛,吴秋雨和花映容在为自己求子之时,亦是为林平常祈求一段好姻缘。
在当下的林家亦是面临着两个大难题:一是林家的香火传承问题,二是如何为林平常挑选到一个如意郎君。
“你们到里面继续拜拜,为夫不放心那个野丫头,我到外面等你们!”林晧然看着二位妻子要到里面逐个上香拜佛,则是找了一个借口道。
吴秋雨和花映容知道林晧然不热衷这焚香拜佛,亦是不为难林晧然,便是带着侍女和护卫到里面继续拜佛。
林晧然出了西山大觉寺,站在台阶四下张望,却是没有发现虎妞的身影,便朝着那边的字画摊子走了过去。
他刚刚说是担心虎妞? 但对虎妞已经放养了这么久? 似乎亦不会他怎么担心。特别是在北京的地界,恐怕亦不会捅出什么大篓子。
铁柱和林福带领着人轮流交替地保持着林晧然,既不影响林晧然逛书摊的兴致? 又时时刻刻保证着林晧然的绝对安全。
来到一个古书画摊中? 林晧然却是意外地发现中央竟然挂着一副《清明河上图》? 却是不由得莞尔一笑脸。
这临摹名人字画,早已经成为一种风潮。倒不是全是为了骗钱? 亦有皇家为了保住真迹留传? 特意命令一些大家临摹名人字画进行保存。
“公子好眼力!这虽非真迹? 但亦是难得的宋代仿品? 只须三两银子即可!”摊主热情地迎上来,显得实诚地道。
林晧然给林福一个眼色,林福当即意会地掏了钱收了画。
虽然他知道画肯定是假的,且不会是宋代的仿品? 但看着仿品却令到他心里感到一阵愉悦,而这份愉悦已然是真的。
用一句俗话来讲:爷买的是一个高兴。
在接下的书摊中,他又挑了几副看起来不错的古画和字帖? 当逛完最后一个书摊的时候? 时间似乎还挺早。
“放钱了!放钱了!”
在前面的榕树下? 随着一个吆喝的声音响起,一帮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的村民突然涌了过去。
林福见状,亦是颇为好奇地说了一句道:“十九叔,那么似乎有人派钱!”
林晧然犹豫了一下,亦是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却见一个肥胖的土财主手持着一把“善”字纸扇走了过来,而他后面则是两个挑钱的家丁? 另外两个家丁则是摆上了桌椅,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随从。
“这是怎么回事?”有香客亦是见到这热闹的一幕,却是不由得向旁边的小商贩打听道。
小商贩当即回应道:“你刚刚没听到吗?放钱了!”
“这是哪位善人好心做善事?”香客心生好感,当即是肃然起敬地道。
砰!
正是这时,刚刚摆放的桌子被人揪翻在地,吓得笑得如同弥勒佛的土财主吓得脸色大白。
这……
众人纷纷望了过去,却见出手的竟然是一个脸带薄怒的少女,眼睛正是怒视着那位土财主。
小商贩见状,眼睛反倒是闪过一抹亮光,同时向香客解释道:“这不是善人派钱,他虽然叫张大善,但在这里是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放利子钱!”
哎……
林晧然亦是早就意识到那边的土财主是放高利贷,脸上亦是不由得泛起了苦涩之色。
从春秋时期起,高利贷就已经是最赚钱的买卖,却是不擅于经商的秦国统一了六国。到了元代,高利贷的利率达到了鼎峰,亦是间接推动了农民起义。
明朝初创之时,太祖对高利贷做出明确的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得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杖一百。”
虽然对高利贷的利息做了限定,亦是做出了“一本一利”的天花板,但出现在地位不对等的供贷关系的两个阶层间,这个法令其实是如同虚设。
正是这高利贷的生意收益最高,令到很多官员亦是掺和了进来,而被后代誉为最大的贪官的和坤,其最大的生意正是高利贷,坐拥着136间钱庄。
哪怕是在后世,当互联网兴起之时,最容易赚钱的生意并不是什么通讯和娱乐,亦不是科技的创收,而是那些利息收入。
林平常狠狠地揪翻桌子后,眼睛带着愤怒地质问道:“你就是那个张大善?是你刚刚让人打断了李狗子的腿?”
第1829章 打抱不平之人
在大觉寺不远处的那棵参天的大榕树下,路过的行人不由得纷纷顿足张望,好奇地盯着那张被揪翻在地的桌子以及剑拔弩张的二个人。
张大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大动静吓得心脏砰砰地跳动,特别那张被揪翻的桌子砸在他面前。
面对着这位始作甬者的兴师问罪,他暗暗地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怒声地回应道:“不知你又是哪一位呢?你跟李狗子是亲戚?”
周围的村民有认识李狗子的,亦是疑惑地望向林平常,心里亦是犯起了嘀咕:李狗子什么时候攀上这个衣着得体的亲戚了?
“我跟他并不认识,我现在过来是打抱不平的!”林平常已然是没少干过这种事,显得理直气壮地回应道。
打抱不平?
林晧然听到这熟悉的话,心里不由得默默一叹。都说三岁看老,自家妹妹这个爱打抱不平的毛病,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在别人要托人情或拉关系做的事,但在她眼里只需“打抱不平”便够了,已然给她足够的理由前来向张大善兴师问罪,要替那个被打断了腿的李狗子讨要说法。
“呵呵……你若是狗抓耗子多管闲事,那么今天你就找错人了!”张大善显得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一句,而后大手一挥地命令道:“让这个丫头片子瞧一瞧,我张大善可不是好欺负的!”
这……
四周的小商贩和村民看到这一幕,却是担忧地望向了林平常。
张大善的名字虽然带着一个“善”字,但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狠茬,这催收的很多手段可谓是骇人听闻。
张大善的身后站着八个恶奴,个个都是身强力壮之辈,已然是没少干这种事情,却是当即凶神恶煞地扑向了林平常。
林晧然看到这个场景,心里头当即一阵紧张。他扭头望向自家妹妹,却发现这个野丫头显得神情自若的模样,似乎是完全不将这几个恶奴放在眼里。
砰!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恶奴被一只突然出现的大脚踹得飞出几米远,却见身材魁梧的饭缸如同从笼中出来的大猩猩般,已然是守护在林平常的前面。
还不待其他人从惊讶中回过神的时候,林福带着护卫从侧面冲出去,却是攥紧拳头狠狠地挥向了这几个恶奴的鼻梁处,顿时鲜血飞溅而起。
这些恶奴欺负寻常百姓还行,但面对着饭缸等人却是毫无招架之力。仅是眨眼间,八个人纷纷倒地,在地上打着滚哀嚎一片。
啊?
四周的小商贩和村民原本还担心着站出来打抱不平的林平常,但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
十里八乡有名的恶霸,竟然被如此轻易就打倒在地,这都是什么人啊?
“别过来!别过来!”
张大善没想到那个黑大个这么能打,更没想到会突然跑出一帮人来相助这个多管闲事的少女,却是不由得惊慌地连连后退地道。
林平常看着他害怕的模样,亦是选择站住脚步地道:“张大善,咱们好好地聊一聊李狗子的事吧!”
张大善并不想落到林平常的手里,像是突然发现了救命稻草般,朝着另一边大声地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西山大觉寺是一个人口比较密集的地方,四周散落着很多村庄,而这里常年香客都是络绎不绝。宛平县在这里设置了一个临时的衙门,宛平县丞时常会前来这里坐镇。
现任宛平县丞是朱淼水,四十多岁的年纪,笑起来两边有一个小酒窝,皮肤显得很白皙? 眼睛透着几分精明。
虽然还没有到真正上衙的时点,但近期大觉寺附近一带连续出现了几起恶劣的事件,朱县丞亦是不敢过于怠慢。
事情亦是凑巧,朱县丞正好领着一帮衙差在这里进行治安巡视,结果听到了张大善的呼喊,便是匆匆过来地喝止道:“住手!”
林平常生得一张人畜无害般的鹅蛋脸? 亦是扭过头淡淡地看着走过来的朱县丞? 令到朱县丞即刻明白张大善是故意夸大其词。
张大善如同看到救星般,指着林平常恶人先告状地道:“朱县丞,你来得正好? 她意图谋财害命? 快帮我将她给关起来!”
这……
四周的小商贩和村民看着张大善如此颠倒是非,不由得一阵瞠目结舌。再扭头望向那位朱县丞,却是不由得默默一叹? 这二个人可是时常一起喝酒的。
朱县丞在京城为官? 亦是养成了一个谨慎的性子? 先是给张大善递了一个眼色,然后对着林平常进行询问道:“这位姑娘? 你应该是京城过来的?却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呢?”
林晧然打量着这位朱县丞? 发现这底层官员亦不是全是无脑之人,已然是想要摸清妹妹的来历,但他似乎是过于经验主义了。
“我是京城过来上香的,但我不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林平常的眉头微微地蹙起,显得冷漠地回应这个问题道。
呵……
张大善听到这个答案,当即是冷笑一声,显得有恃无恐地打量着林平常。
他知道这大觉寺离京城不算太远,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喜欢往这边跑,这位爱管闲事的千金大人没准是一位官家千金。
只是她当下已经亲自否认,那么便不足为惧了。这一个大概是京城某位富贵的千金,大概是听说书人忽悠,已然是要做行侠仗义之事。
既然这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人,那么他自然要让她长一长记性,同时给天底下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一个警示。
林平常不理会张大善得意的目光,指着还在地上呻吟的恶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此次是他们先动手的,我顶多算是自卫,亦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咦?莫非认得自己?
林晧然发现朱县丞朝着他这边望了过来,在跟他的目光相触得时候,朱县丞的眼睛中已然是多了一些顾忌。
朱县丞在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便是将张大善拉到一旁聊了几句。
张大善原本是执意要朱县丞将林平常等人押回去的,但听着朱县丞的周旋,加之这位富家小姐家里没准还有一些官方的人脉。
在犹豫一番后,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朱县丞的为官之道正是左右逢源,上前对着林平常微笑地说道:“张员外同意不追究你的责任,此事就此作罢,可好?”
张大善心里还是带着怨气,却是大声地进行警告道:“你家里应该是有些官方的人脉,但你亦给我好好地记住:现今能在顺天这地头上混的,谁背后没有人,这次爷心情好,饶过你这一回!”
第1830章 背后有人?
四周的小商贩和村民看着张大善这边让步,则是暗暗佩服地望向了这位打抱不平的少女。这将张大恶人的家奴打了,结果还能全身而逃,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林平常淡淡地望了一眼嚣张的张大善,然后一本正经地望向朱县丞地道:“你要搞清楚一件事:现在是我在追究他!他刚刚下令家奴打断了李狗子的腿,我先前让李狗子送到附近的医馆医治,他要为此事负上全部责任!”
一阵冷风吹过,令到在场的人如梦初醒。
此事的始作俑者一直都是这位少女,她一来就直接揪了张大善的桌子,却是前来为断了腿的李狗子讨要一个公道。
现如今,却不是张大善要不要追究这位少女,而是这个少女根本不肯善罢甘休。
朱县丞的嘴角微微地张开,却不明白这位富家千金为何还要咄咄逼人,更不明白她为何要为一个贱民而强出头。
张大善却是气极反笑,对着林平常理直气壮地回应道:“李狗子欠我的银两不还,老子断他的腿,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不说人家现在确实没钱还,且人家已经还了十几年的债,累计的本息超过你本金十倍都不止!你现在断了人家的腿,让人家的生计如何?”林平常亦是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显得愤愤地指责道。
张大善却是没想到林平常知道得这么清楚,便是做出让步地道:“如果人人都像他欠钱不还,那么我张大善还要不要放贷了?这次算他运气好,他欠我的钱便算是赔他的汤药费,从此一笔勾销!”
众村民看着张大善如此的处理,则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为着李阿狗的那条腿而感到惋惜,但想着从此能卸掉身上那道债务的枷锁,心里反倒是生起了一阵羡慕。
他们现在之所以前来找张大善借贷,却不是因为家里出了急需用钱的事情,而是要以新债还上旧债,但这个窟窿只会越补越大。
若是今日能断一条腿就了结这些祸害子孙的高利贷,他们不少人恐怕会选择断腿,从而不用活得如此的卑微。
“你又错了!大明律有规定:一本一息,李狗子现在已经不欠你的钱了!”林平常再度进行纠正,指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仅要赔他的汤药费,因你构成了伤人致残罪,你还要入狱受徒刑!”
这……
众村民听着“一本一息”,不由得暗暗地咽了咽吐沫,只是眼睛很快又归于暗淡。大明律是这般规定不假,但这天下都是官商勾结,根本没有官员肯救他们于水火。
至于张大善这个恶人会不会被官府判徒刑,他们一点都不抱希望,断人腿的事情人家可不是第一次做了。
正当两人争辩的时候,朱县丞已经朝着林晧然走了过来,显得恭敬地拱手道:“这位公子,却不知如何称呼?”
林晧然刚刚其实是想多了? 朱县丞并没有认出他。
只是他现在身居高位? 哪怕没有身穿一品官服,站在这里亦是如同鹤立鸡群般。
平常老百姓面对官员的眼神是畏惧和躲闪,一般商人的眼神则多是巴结和讨好? 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眼神则是保持着尊敬和距离,那些**表态的是嚣张和骄傲? 而只有林晧然宛如局外人般。
哪怕林晧然想要进行掩饰,但他的眼界和格局已然跟普通人截然不同了,那位上位者的气度可不是那么容易隐藏的。
“我姓林!”林晧然面对着这张面带小酒窝的胖脸? 则是淡淡地回应道。
朱县丞确实是发现了林晧然的气质上的不同? 又是进行打听道:“林……林公子? 却不知你是否认识那位小姐?”
“我是她的亲哥!”林晧然显得有些自豪地回应道。
咦?
朱县丞听到这个答案? 笑容不由得僵了下来,刚刚那位小姐已经承认自己不是官家大小姐? 那么眼前这位自然不是衙内。
至于是不是去年新科的进士官,却是可以排除那位状元郎陈经邦,那帮庶吉士似是没有他。且不说都是猜测的,哪怕这位是六部的见习主事,亦是不能如此的嚣张。
朱县丞的热情消失了,腰杆亦是挺了起来道:“你还是劝一劝你家妹妹,免生祸端啊?”
“这是为何?我妹妹并没有做错,他既然断了人腿,直然是要按律判处徒刑!”林晧然却是兄妹同心般地回应道。
朱县丞发现自己当真是高估了这个年轻人,当即便是说教地道:“你这人怎么不晓事理呢?你可知他的族叔是谁?”
“朝廷的高官?”林晧然心里微微一动地道。
当下的大明不仅是财富向少数人集中,这关系亦是向朝廷的官员靠拢,这位张大善敢于如此嚣张,背后理应是有些关系。
朱县丞看着林晧然还算精明,便压着声音显得敬畏地说道:“他的族叔便是张侍郎!”
“工部右侍郎张守直?”林晧然知道当下姓张的侍郎其实有几个,却是进行求证地道。
张守直原是大理寺卿,在去年底得到徐阶的推荐,以工部右侍郎的身份督造显陵的祾恩殿。虽然品阶并没上去,但户部右侍郎的含金量已然是高于大理寺卿。
值得一提的是,本朝大理寺卿地位远低下刑部,不仅是品阶低了两级,像严世蕃、胡宗宪这些官员通常都是关押在刑部大牢,三会司会审亦是以刑部尚书为主。
张守直能从大理寺卿到工部右侍郎,特别还是督建嘉靖很重视的显陵祾恩殿,却不仅是一个小小的升迁,更是一份美差。
只要将这个工程办妥,必定还会到嘉靖的恩赏,只要牢牢地抱住徐阶的大腿,将来官拜六部尚书亦不会是梦。
朱县丞却是蹙起眉头,当即进行埋怨地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懂事,怎么能这般直呼张大人的名讳呢?”
那边的张大善同样是被林平常惹毛了,却是气极反笑地大声道:“哪来的疯丫头,我族叔乃当朝工部右侍郎,你说谁敢判我?”
“那你就看看张守直敢不敢知法犯法包庇于你!来人,将人押送到顺天府衙,交由徐纲亲自审判!”林晧然板着脸走了出来,显得公正无私地道。
第1831章 姓甚名谁?
“我族叔乃当朝工部右侍郎,你说谁敢判我?”张大善面对着林平常的咄咄逼人,显得底气十足自报身份地道。
这……
周围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张大善的背景,只是听着他的背后竟然是当朝工部侍郎张守直,不由暗暗地咽了咽吐沫,亦是明悟此人为何敢于如此嚣张了。
官府对惩治平民自然是头头是道,但让他们处置一个有着如此后台的土财主,必定是眨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当大家心生无奈的时候,殊不知一个年轻人突然走了出来,竟然是直接指使手下要将这个无比嚣张的张大善给抓了起来。
咦?
四周的小商贩和村民看到这一幕,则是纷纷望向这个年轻人,却不知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有所依持。
林福等人不由分地上前,让人找来一根绳索准备将张大善捆起来,将这个打断人家腿的放贷者呈送到顺天府衙法办。
“我的族叔是工部侍郎张守直,你们耳聋了不成?朱淼水!朱淼水!”张大善在厉斥无果后,则是向朱县丞求助道。
官绅勾结,这是时代的标配,亦是时代的悲哀。
朱县丞没想到林晧然如此的不识时务,在听到张大善的求助后,亦是厉声喝止道:“住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当你跟他讲道理的时代,他会跟你耍流氓。而你跟他耍流氓的时代,人家则会反过来跟你讲道理,开始讲起王法来了。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虽然早知道官员和乡绅勾结是常态,但眼见耳闻还是感到这个时代的一种悲哀,却是扭头望向了搬出所谓“王法”的朱县丞。
“这位仁兄,不知在哪里高就?”朱县丞既是受惠于张大善,又是想要抱上张守直的大腿,便是直白地询问道。
林晧然打量着这位似乎被高估的朱县丞,已然还是猜不到自己的身份,便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道:“户部!”
堂堂从一品的户部尚书,哪怕今日他只是表示对这位小小宛平县丞的不满,那么这位举人出身的朱县丞仕途已然是到此为止。
户部?
四周的小商贩和百姓听到这个答案,亦是一阵恍然大悟。
敢情这边亦是有些底气,虽然年纪轻轻,但人家已经是户部官员了。若是他真要插手进来,这个盖子恐怕就很难捂住了。
虽然自古是民不与官斗,但官官相争是一种常态,而这位户部的官员甚至能够将这个事情直接捅到内阁那里。
“呵呵……你我虽是同朝为官,但凡事亦要讲规矩!此事无须劳烦顺天府衙,宛平县衙亦能妥善处理此案,一定会给出一个公正的判决!”朱县丞反倒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却是护着张大善道。
户部衙门的主事油水足,但权势并不大? 甚至很容易就犯原则性的错误。虽然这位户部很年轻? 但如此正直的性格? 在这个官场必定走不远。
而今得罪了堂堂的工部右侍郎张守直? 而张守直又是徐党中人,此人必定会被吏部外放离京,却是比自己都不如。
林晧然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位已然是误会自己身份的曹县丞,却是一本正经地询问道:“他断人腿已然是事实? 却不知你们宛平县打算如何判处?”
这个案子可谓是铁证如山? 只要按律判处即可? 不论是顺天府衙还是宛平县衙来审判? 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呵呵……此事定然还得取证!像李狗子是被打断的腿? 还是他自己不小心摔断的腿? 还得他本人说了才作数!”曹县丞的脸上露出小酒窝,显得得意地递给张大善一个眼色道。
张大善看到这个眼色? 当即便是心领神会地大声道:“对,此事要李狗子说了才作数? 他明明是自己摔断的腿,跟我可没有关系!”
“刚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事你亦抵不了赖? 李狗子的腿分明就是你让人打断的!”林平常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进行指责道。
哎……
周围的百姓和小商贩刚刚听到张大善分明已经承认? 但却是因为这位朱县丞的提醒,已然是变了一个口风? 这摆明是蛇鼠一窝。
张大善已然是打定了主意,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咬定道:“我现在改了,你拿我怎么样吧?”
“好,那我做人证,便随你到宛平县!哥,你陪嫂子回去,我处理好这个事情再回家!”林平常当即决定跟住这个事情,又是对着林晧然交代道。
“令妹一个大家闺秀到公堂怕是不合适吧?”朱县丞知道这个事情这般纠缠并不好,则是对着林晧然进行提醒道。
按着大明当下的风气,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让自己的女眷出庭,哪怕是为了正义亦是不行。
林晧然并不理会这个明显庇护于张大善的朱县丞,则是对着林平常淡淡地制止道:“你别想又到处乱跑!”说着,扭头对着林福淡淡地吩咐道:“你安排一个人随行到宛平县衙,表明身份作个见证,想必宛平知县不敢包庇于他!”
这个事情终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表明了身份,哪怕是张守直亲自出面,宛平知县亦是不敢真放了张大善。至于李狗子那边,派个人将李狗子安顿一下,事情便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好!”林福当即便是应承下来,然后让手下将张大善放开。
张大善活动了一下手脚,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
却不论这对兄妹如何咄咄逼人,他只需要摆平李狗子,让李狗子承认自己摔断的腿,那么就没有人能够奈何他。
至于宛平县衙,不说有着这位朱县丞照应着,他跟宛平知县平日亦是没少到教坊司喝花酒,到宛平县衙顶多是走个流程罢了。
张大善看着这多管闲事的兄妹要离开的模样,却是脸笑皮不笑地叫住他们道:“呵呵……打抱不平?我张大善亦不是好欺负的!却不知你们二人姓甚名谁,敢不敢留下姓名,好让我张大善他日登门讨教?”
林平常转过身望向张大善,显得无所畏惧地留下自己的名字道:“我叫林平常,小名虎妞!”
此话一出,四下皆寂,只剩下风摇曳榕树的沙沙声。
第1832章 名字!
“我叫林平常,小名虎妞!”
这话被风刮到了周围所有人的耳朵中,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们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碰撞了一下。
众人或许没有见过昔日那位在北京城惩恶扬善的小女娃,亦或许对林平常的名字比较陌生,但却知道昔日顺天府尹林青天有一个好打抱不平的妹妹便叫虎妞。
正是虎妞带着捕快整顿北京城的治安,狠狠地打击北京城地痞泼皮的嚣张气焰,这才有了时下北京城人人遵法守纪的面貌。
那?
原本还看笑话着林晧然不自量力的曹县丞愣住了,那可爱的小数点酒窝已经消失不见了,嘴巴正张得大大的。
只是他的目光已经从林平常身上移到了林晧然身上,看着这位年轻的户部官员,一个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
林晧然知道张大善是想要报复于他们兄妹,心里亦是微微一沉,显得面无表情地回应道:“我叫林晧然,字若愚!”
事涉到要报复虎妞,却不说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土财主,哪怕是工部右侍郎张守直,甚至是当朝首辅徐阶,他林晧然亦是不怕对方分毫。
啊?这不正是林文魁吗?
张大善刚刚只是觉得虎妞的名字有些耳熟,而今听到林晧然自报姓名,眼睛不由得瞪了起来,一个身份在脑海中轰然炸响。
虽然他的族叔已经调任工部右侍郎,而且负责着皇上很重视的显陵工程,但跟着户部尚书林晧然相比,已然是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特别在去年十月,林晧然得到了“太子太保”的从一品虚衔,已经是离内阁只有咫尺之遥,怕是没几年就是大明的阁老了。
一念至此,特别看到林晧然的眼神,他的双腿突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一屁股地跌坐在地上,一股尿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拜见林大人!”
“拜见尚书大人!”
“拜见青天大老爷!”
……
四周的小商贩和百姓得知林晧然的身份,却是突然跪倒了一大片,向着这位昔日有着青天之名的户部尚书拜了起来。
林晧然则是暗叹一声,对着在家的众人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无须多礼!”顿了顿,又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之事,诸位想必亦是瞧得真切!断人腿者,此风断不可长,更不能姑息!我今虽不再是顺天府尹,但亦不忘替屈者伸张正义,此案我林某人定然会还苦主一个公道!”
“大人果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得大人如此,吾辈之幸也!”
“多得尚书大人,我等草芥之人能有了依靠!”
……
站在前面的老村民又是跪了下来,既是感动于林晧然的今日所作所为,亦是担心于早年前的世道不公,却是老泪纵横地感慨道。
“老人家言重了,诸位快快请起!”林晧然看着这些感动的老人,心亦是肉长的,便是亲自上前扶起一位伤心的老人,又是招呼其他坚持跪着的老人道。
被扶起的老人感动得失声痛哭起来,倒是林福忠心耿耿地守护在林晧然的身旁? 更是找准时机替林晧然扶住这位“碰瓷老人”。
“下官宛平县丞朱淼水拜见尚书大人!”曹知县扑通在地,如同最卑微的下人般? 向着林晧然进行跪拜道。
林晧然的心却是硬了起来? 知道这位官员在自己面前多卑微,那么他在百姓面前就会多嚣张,便是冷冷地说道:“曹县丞? 既然你执意要带回宛平县衙审判? 那么你们宛平县衙就得给天下百姓一个公正的判决。若是胆敢庇护恶人? 本官虽不管刑狱之事,但亦要亲自问责宛平县衙!”
“下官谨记!”曹县丞的大汗直冒,显得硬着头皮地回应道。
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然是暗淡了,虽然这个案子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但因为他这个争夺? 已然是引祸上身。
这官场都是聪明? 大家自然知道他将案子揽到宛平县衙的心思? 而一个想要包庇恶人的宛平县丞还能有什么前程呢?
林晧然不愿多费口舌? 对着林福摆了摆手,便是转身离开了这里。
宛平县衙的捕快很是识趣地上前? 将尿了裤子的张大善直接戴上了枷锁,已然是要将人送回宛平县衙进行审判。
吴秋雨和花映容一起从大觉寺走了出来? 跟着恰好跟走过来的兄妹汇合? 一家人便是浩浩荡荡地返回北京城。
在回去的路上,林晧然心里却是一直沉甸甸的。
早在广东做官之时,他便意识到高利贷的危害,这是社会动荡的一大祸根,甚至是一个王朝症结的主要因素。
只是他进一步了解之后,当时便知道这个顽疾不能触碰。这并不是一家一户在放贷,而是整个天下的官绅阶层都在放贷,而放贷的人已然还包括着当朝的首辅。
去年查抄严嵩的家产之时,除了从严府抄得二百万两窑银外,其实还有严家借贷给当地百姓的十几万两“债银”。
徐阶能够在富庶的东南坐拥几十万亩良田,亦不是仅仅贪污就能够达成的,恐怕同样是参与到地方的放贷之中。
人通常都是自私的,虽然大明已经废除了奴隶制,但他们通过田地和债务牢牢地控制着当地的百姓为他们创造财富。
像现在明面是张大善在放贷,但工部右侍郎张守直恐怕才是那位真正的幕后之人,亦是高利贷的最大受益者。
正是知道高利贷牵涉到朝廷的高官,林晧然当时便知道高利贷得事情不能轻易触碰,而联合钱庄这些年的发展亦是小心翼翼。
其实这个问题早就被有识之人意识到,著名的改革家王安石便以此为基础,提出了鼎鼎大名的“青苗法”。
诸路以见存常平、广惠仓的一千五百万石钱各为本,如是粮谷,即与转运司兑换成现钱,以现钱贷给广大乡村民户,有剩余也可以贷给城市坊郭户。民户贷请时,须五户或十户结为一保,由上三等户作保,每年正月三十日以前贷请夏料,五月三十日以前贷请秋料,夏料和秋料分别于五月和十月随二税偿还,各收息二分。
由此可见,青苗法的出发点其实是好的,朝廷取代了高利贷土财主的放贷者身份,给予百姓一个更“低”的放贷利息。
但很是可惜,这个青苗法终究还是失败了,而失败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屠龙少年成为了恶龙”。
第1833章 行路难
青苗法之所以演变成为“恶法”,其实是有着一种必然性。
大宋当时的财政收入锐减,而军队等财政支出每年耗费着巨额的财力,令到当时的财政是“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时下的官员改革的呼声大起,而王安石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宋朝宗登基,这位久慕于王安石的新帝亦是希望通过变革来改善朝廷的财政问题,故而授予王安石参知政事之职,次年拜相。
王安石亦是扛起了改革宋朝的这一面大旗,为了实现“理财救国”的抱负,亦是提出青苗法并在各地进行实施。
由此可见,青苗法的诞生并不是要拯救万民于水火,而是为了解决宋朝的财政问题,企图从“青苗法”中得到源源不断的利益输送。
虽然在制定之初,青苗法体现着“温柔的一面”,但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很快就暴露其“高利贷者的面目”。
事实亦是如此,初期在河北路、京东路、淮南路三路实行,后其他诸路也推行开来。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当年借款随夏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两分,实际有重达三四分的。
假如当地官府向百姓发放的半年期利息是三分息,那么一年的利息则已经高达六分息,这种利息不可谓不高了。
哪怕“青苗法的利率”能够低于民间的高利贷,但亦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对借贷者同样是一种伤害,跟着那些通过高利贷敛财和吞并土地的乡绅并没有本质区别。
站在劳苦百姓的立场而言,不论是朝廷的六分息,还是地方乡绅的八分息,不过是让他们滑向深渊慢一些而已。
亦是如此,大宋的青苗法既不能赢得普通百姓的拥护,又遭到既得利益的地方乡绅群体的激烈反抗,那么它的命运已然是注定要以失败收场了。
天空阴沉沉的,北风在空旷的田野乱窜,不过并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马车在道路中央缓缓向前行驶,已然是见到了那一座巍峨的北京城,这个掌握两京十三省王朝的帝都。
林晧然听着车轱辘转运所发出的声音,很是清醒地意识到大明走进了一个被高利贷枷锁束缚的时代,亦是清楚地知道王安石的青苗法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王安石时代的青苗法解决不了朝廷贪婪的问题,现在大明的财政亦是比之好不了多少,哪怕推出青苗法亦是变成“恶法”。
至于义仓,这种由乡贤牵头防荒年而设置的粮仓,虽然能够缓解高利贷的问题,但更像是后世的一种慈善之举,却是不具备解决高利贷的能力。
在林晧然看来? 真正能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办法并非是朝廷将高利贷者取而代之? 而是要对高利贷者进行打压,且要向百姓提供一种长期稳定的低息产品。
有鉴于后世的经验,若是大明通过授予银行牌照的方式? 让一些民间财团成立受国家监管的银行? 这样无疑能够有效地解决这个问题。
只有朝廷干涉银行的放贷利率,牢牢地限制这些放贷机会派发高利贷产品,这样才能保持社会的稳定。一个充斥高息产品的时代,那么必然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破产,进而如同元朝那般走向毁灭。
在马车朝驶入北京城之时? 沉默了一路的林晧然突然开口询问道:“容儿,联合钱庄现在的年利率大概是多少?”
马车之中,花映容和吴秋雨分立而坐。
二人在刚开始聊了一阵? 还向骑马的林平常打听起刚刚在榕树下所发生的事情? 只是意识到林晧然的情绪不佳后? 亦是选择沉默不语了。
花映容先是微微一愣,而后认真地回应道:“咱们的联合钱庄分商业借贷和农业小额借贷? 商业借贷一年期的利率最高是三分,农业小额借贷一年期的通行利率最高是一分八厘!”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 便是淡淡地说道:“还是太高了? 两样都再降六厘吧!”
“是!”花映容没想到这个男人憋出这么一个损利的决定,但亦是不敢多问和异议,便是默默地点头应承下来道。
联合钱庄通过雄厚的财力从南往北设立分支机构,毅然成为全国最大的连锁钱庄,亦是当下大明最大的放贷机构。
只要他们现在愿意,牺牲一直以来的声誉,那么他们完全可以成为这个时代最大的高利贷钱庄,让到联合钱庄成为一个超级的吸金机器。
不过在联合钱庄的成立之日起,这个男人便是牢牢地限制着联合钱庄的利率,已然是坚持着低息放贷的定位。
现如今,联合钱庄再将放贷利率下调,虽然会赢得民间更大的好感,但无疑会进一步削减联合钱庄的赢利能力。
林晧然透过飘开的车帘子望向热闹的街道,亦是为着自己的决定做出解释道:“为夫希望联合钱庄能够一直以低利率经营,既帮助大明发展工商业,亦帮助有那需要的百姓!”顿了顿,他扭头望向花映容认真地询问道:“你会帮助为夫,对吗?”
飘开的车帘子晃动,外面的光映射进来,伴随着一声嘈杂的声音进来。
花映容的脸上甜甜一笑,眉目含情的眼睛充满着爱意地回应道:“夫君要做的,便是妾身喜欢做的!”顿了顿,又是补充着道:“妾身并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主要是想要做些喜欢做的事。现在联合钱庄既能帮助于人,又能赚到银子,还是帮到相公,妾身心里自是极欢喜得!”
林晧然看到了花映容的那份真心,亦是认真地说明情况地道:“此事会很辛苦的,以后亦会面临很大的阻力,你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
“妾身晓得,但妾身会跟相公同进退!”花映容自然是知道他们联合钱庄会被时代所不容,但是情意绵绵地回应道。
咳……
坐在另一边的吴秋雨发出了一个咳嗽声,乔装着生气地望着林晧然和花映,表达着她对这二人的一种醋意和不满。
第1834章 钱庄疏
山间的积雪慢慢消融,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万物悄然在苏醒。
元宵节过去不久,京城的官员便重新上衙,日子已然恢复年前的那般模样。
户部衙门的事务历来是六部衙门最为繁重的一个,既要直接处理两京十三省的财政事宜,又肩负着最重要的粮税和盐税两项税收工作。
借鉴两淮盐税的成功经验,纲盐法亦是推向了两浙、长芦和河东三地,从而令到大明的盐税收入有所增长。
得益于海瑞负责的崇文门税关取得了年入超十万两的佳债,此处的经验鞭笞于其他税门官员,户部亦是将“门神”海瑞竖了一个典范。
林晧然所主持下的户部在创收方面无疑创出了佳绩,只是盐税和关税的增长并不能有效地解决财政问题,甚至无法抵消第一大税收的粮税持续下滑的损失。
宗藩、军费和工程开支宛如三座大山般,重重地压在大明身上,令到户部亦是要为钱财之事而焦头烂额。
户部上上下下在接到内阁的命令后,亦是开始进行筹银,而林晧然亦是将筹银的事情分配到下辖的十三司。
云南司员外郎黄有为在核算云南的账目之时,却是忍不住抱怨道:“去年皇上修毓德宫、乐成殿和滕禧殿,今年又要修武福宫和玄极宝殿,这何时是个头啊?”
在当下大明的工程开支一项,虽然北京外城和三大殿重建的两大工程已经拉下帷幕,但当下除了显陵的陵恩殿外,则是承天殿的献王府扩建工程。
嘉靖十八年,嘉靖南巡,亦是拉开了献王府的扩建序幕。
承天府不仅在行政地位上跟承天府和顺天府并列,献王府的宫殿亦是摆上了日程,扩建工程一直延续至今。
按着这个修建的趋势,毅然是要再造一座新紫禁新城的架势,偏偏严嵩和徐阶两任首辅对皇上都是持放纵的态度。
只是当下的大明财政,远远无法跟当年朱棣时期相比。一旦真的再造一座紫禁新城,且不说大明财政会不会出大问题,大明亦会陷入于动乱之中。
“咱们做臣子的还能怎么样,堂堂的元辅大人都不吭声,我们户部自然要将太仓里最后一枚铜板交给工部!”杨富田心里头亦是有怨言,显得阴阳怪气地说道。
云南司员外郎黄有为又是悠悠一叹道:“亦是幸得正堂大人理财有道,否则按着这种修法,恐怕各地又得大肆征收提编银了!”
这么多年来,朝廷的财政之所以没有出现大问题,主要还是每一笔开支都通过杂税等方式转移到普通老百姓的身上。
像林晧然昔日主持顺天府之时,便发现百姓的提编已经高于正税,这种正税外的杂税悄然成为了百姓的索命绳。
嘉靖的修道和修宫殿,看似花“自己”的钱,但实质还是要天下的百姓为他买单,已然是通过提编银的方式分摊。
亦是无怪乎,在得知严嵩父子“朝廷无如我富”之时,难怪天下百姓对严嵩父子恨得咬牙切齿,这里面可都是他们的血汗钱。
海瑞今日在户部中忙碌,却是将两位上官的对话听在眼里? 亦是清楚地看到大明的现状,眉头却是不由得紧紧地蹙了起来。
户部的烦恼早已经是常态? 却不会因为他们多抱怨几句,这个京城就能炸锅。日子恢复如常,仿佛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
嘉靖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万寿宫的寑室中时常传出他的咳嗽声。
徐阶时时伴随在皇上身旁? 亦是替皇上处理着两京十三省的奏疏,手上的权力已然是跟着昔日的严嵩相差不多。
吴山、严讷和李春芳三位阁臣仍然被排除在票拟权之外? 老实地修编着《兴都大志》? 给嘉靖献王一脉继承大统正名。
开衙仅仅三日? 张大善的案子便有了判处结果。
虽然张大善是张守直的族侄? 两人间的关系亦是很密切? 但张守直终究还是不敢将手插进来干涉这个案子。
张大善断人足? 这个罪名不重亦不轻? 却是得到了徒刑的判决。在林平常的紧盯下,张大善亦是接受了“一本一利”的裁定? 老老实实地交出了那张陈年欠条,且赔付了李狗子的医药费。
虽然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但林晧然却是一直闷闷不乐。
因为他心里很是清楚,虽然张大善得到了恶惩? 李狗子亦是摆脱了高利贷的束缚,但天底下有着成千上万的张大善? 更有着无以计数的李狗子。
正月最后的夜晚,夜空不见一丝光点。
林晧然在送走了杨富田等同年后,便是一个人回到了书房中,站在书桌前犹豫了良久,最后从架子上找来了一份空白的奏疏。
“论整治钱庄疏!”
林晧然这阵子早有了想法,则是手持着毛笔在纸上直接写下了题名,已然还是选择将矛头指向了高利贷钱庄。
他现在希望朝廷能够打击高利贷钱庄,扶持一些能够低息的钱庄,进而稳定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堂,亦是给予一些陷于危局的百姓多一条生路。
“臣户部尚书林晧然谨奏:近来人心不古,往往不循市规,亟应整顿,以杜流弊……太祖以一利一本爱护百姓,今有民以十倍不止,断人腿者不为独例……恳请皇上整顿钱庄,以遵太祖令者,可授钱庄商号……若有钱庄商号,即可查处!”
林晧然提笔便写了下来,却是如有神助般,刷刷刷地写下了早已经心里拟定的内容,洋洋洒洒几百字跃然纸上。
不改一字,不修一笔,这一份《论整治钱庄疏》已然是一气呵成。
健康的金融业其实是有利于社会得,这亦是后世放任互联网金融的一个原因。只是要时时防范过高的利息,毕竟资本终究是贪婪的,他们会将弱势的百姓吸光最后一枚铜板才会甘心。
林晧然看着写好的奏疏,脸上则是露出了一抹苦涩之色。
他去年推动刁民册都如此费力,这高利贷已然是断徐阶那种贪官的财路,自己面临的压力恐怕是要更大了。
由于第二天是休沐日,待到第三天早上,这份奏疏才送到通政司,然后转呈到西苑。
第1835章 风起
二月的京城,太液池已经透露着一丝的春意。
万寿宫屋顶上的雪慢慢消融,一只胆大的麻雀落在上面,早先落在屋顶的草籽悄然裂开并探出了一个新芽。
这座寝宫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在最里面的那张龙床上,却是传来了嘉靖的咳嗽声。
随着病情的持续,这位大明的帝王的脸更显消瘦,整个人已然是一个枯瘦的老头子般,头上的青丝已然越来越少。
黄锦常伴在嘉靖身旁,此时脸上亦尽是担忧,但还是依命送上了丹药。
在将丹药递给嘉靖之时,他却是忍不住劝导道:“主子,徐阁老都说要你护养元气,少服食李文彬道行不够深者的丹药!”
嘉靖我行我素般地取过丹药,一年有余的病痛令到他没有当初那般霸道,亦是能听进一些点到为止的规劝。
在喝着水吞咽下丹药后,他则是轻轻叹息道:“朕自然是知晓刘文彬、陶仲恩远不及陶仙师和邵仙师,但这已经是我大明最有道行的炼丹师了!”
黄锦亦是不敢再多嘴,则是小心翼翼地接过水杯。
在了解到当今圣上骨子里的无情和暴虐后,大家顶多是做出点到即止的举动,断然不敢忤逆于皇上。不说是他们这些地位低下的宦官,哪怕外面的文武大臣,却是全部都默默顺从着皇上的意愿。
像是当朝首辅徐阶,皇上下了一道“体力未强健,中气不足!”的密诏,徐阶的回应亦是劝皇上少服道行不深者的丹药,而不敢直接劝皇上停止服食丹药。
只是看着皇上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他亦是慢慢地意识到,或许看似忠心耿耿的徐阶并没有表面上的那般忠诚。
不过亦不能过于苛责徐阶,毕竟敢于拂逆皇上的官员无一例外被削职,甚至是直接被推上断头台,这个朝堂容不得跟当今皇上唱反调的臣子。
嘉靖吃过丹药后,整个人仿佛是恢复了一些精气,却是突然淡淡地询问道:“现今内官是谁在承天府督工建行宫殿?”
承天府的宫殿一直都是嘉靖最为重视的工程,只是内官的督工则是时常更改,特别从昔日督工太监李彬查抄出三十万两,督工的太监更是频繁换人。
“回禀主子,现今在应天府督工的是内官监的袁亨!”黄锦心里却是生起一丝紧张,便是老实地回答道。
嘉靖对这个太监有些印象,亦是轻轻地点头道:“他倒是一个能办事的人!”
“袁亨对主子一片忠心,必定会将妥善地做好皇上交代的事,定然不会让主子失望!”袁亨正是黄锦所举荐的,黄锦当即帮着打下保票地道。
嘉靖沉吟了一下,却是突然做出一个决定道:“那就着令袁亨在应天府好好办差,亦是做好接驾事宜吧!”
“主子,你这是要……?”黄锦的眼睛当即一瞪,显得震惊地望向嘉靖道。
嘉靖轻叹了一声,便是淡淡地说道:“朕要南幸,朕要到承天,朕要回旧宫!”
在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间明显带着一丝情绪。虽然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座紫禁城的主人,但他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承天府的兴献王府,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故里。
如果不是他的堂兄过于胡闹? 那么他大概还是兴献王? 一直生活在兴献王府中? 而他的家亦是那一座令他魂牵梦绕的兴献王府。
“主子? 此事非同小可? 应当慎……”黄锦闻言大惊失色,却是进行劝导道。
嘉靖却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并没有让黄锦继续说下来。
他这不是要跟黄锦商量,不过此事确实是非同小可? 南幸毕竟会涉及到方方面面,朝臣那边恐怕亦会劝阻他出行。
黄锦深知嘉靖的刚愎自用的性格? 哪怕自己多劝几句都会人头不保,便是默默地将退到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送来丹药的宫女和小太监悄然退了出去? 而陈洪和冯保两位秉笔太监已然侯在外面,似乎是意识到皇上的心情不算太好? 脸上带着一些紧张。
嘉靖已经患病一年有余,现在无疑是影响到他处理政务,除了听取一些重要的奏疏? 其余的奏疏则是转给徐阶。
在听到动静后,他便是淡淡地询问道:“今日可有什么重要的奏疏!”
“户部尚书林晧然有奏疏上呈!”陈洪手持着最上面的奏疏? 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嘉靖对林晧然还是比较重视的,不说林晧然是一个忠诚的臣子,恐怕亦是最为能干的户部尚书,便是淡淡地说道:“呈上来!”
“是!”陈洪应了一声,便是将奏疏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嘉靖接过奏疏,翻开了这份名为《论整治钱庄疏》,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起。看着林晧然将矛头指向高利贷,又提及所谓的钱庄管理年费,知道这又是一项生财的方案。
只是他亦不可能当即做出决定,便是对着陈洪淡淡地说道:“交由内阁票拟!”
“是!”陈洪上前接过票拟,显得恭敬地回应道。
由于刚刚是连着两个休沐日,而每月初二又是官员最为频繁上疏得日子,故而今日的重要事项会相对比较多。
却是连着三道重要的奏疏,都是官员上疏所议的事情。不过到了吏部右侍郎毛恺上疏之时,则是由陈洪念给皇上听了。
嘉靖是一个深谙权术的高手,如果不是有着明确主意的事情,却是通常会丢到内阁,由徐阶拿出方案再做决定。
在处理完吏部右侍郎毛恺的奏疏后,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黄锦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般,亦是默默地咽了咽吐沫,而后扭头望向了嘉靖。
陈洪接过冯保将这最后一份奏疏递过来,显得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这里还有一份奏疏,请……请皇上亲自过目!”
“谁的奏疏?”嘉靖听着陈洪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便是淡淡地询问道。
陈洪咽了咽干涩的嘴巴,便是硬着头皮地回应道:“皇上,这是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递上来的奏疏,此疏名为治安疏!”
第1836章 直言天下第一事
治安疏?长治久安?
嘉靖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六品户部主事口气竟然如此之大,便是淡淡地询问道:“此人似乎有些耳熟!”
“主子,去年户部派遣一个官员到崇文门征收关税,便是此人,此人简直是愚不可及!”黄锦当即便是小声提醒道。
嘉靖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正是那个铁面户部主事守住崇文门,令到内官监掌印孙隆闹到自己面前,还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不过一位小小的户部主事的奏疏能够被筛选出来,事情已然是非同寻常,他便是淡淡地吩咐道:“念吧!”
这……
陈洪手持着那份奏疏准备呈上的奏疏,闻言却不由得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在他的计划中,这份奏疏是呈上,而非由他念出来。
黄锦已然是知道陈洪心里所想,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洪看着皇上如此态度,亦是打开手中的奏疏,便是硬着头皮念道:“户部云南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臣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凡民生利病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欲称其任,亦惟以责寄臣工,使尽言而已。臣请披沥肝胆,为陛下陈之。”
这一番话无疑中规中矩,亦算是为言事做出的一个铺垫。
嘉靖听到“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这个带着歌颂的话,发现这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似乎没有想象中的令人讨厌。
冯保站在陈洪的旁边,则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龙床上的嘉靖。
陈洪抬头望了一眼嘉靖,这才接着继续念道:“昔汉文帝贤主也,贾谊犹痛哭流涕而言。非苛责也,以文帝性仁而近柔,虽有爱民之美,尚多怠废之政,此谊所大虑也。陛下天资英断,过汉文远甚。”
咦?
嘉靖听着海瑞将自己跟汉文帝相比,更是有“陛下天资英断,过汉文远甚”的赞美之臣,但心里头反倒生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黄锦和冯保则是变得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嘉靖。
陈洪努力地咽了咽吐沫,但瞧着嘉靖没有制止,只好继续往下念道:“然文帝能示其仁恕之性,节用爱人,使天下贯朽粟陈? 民物康阜。”在这里的时候,他是硬着头发继续念着:“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谓长生可得? 而一意玄修,竭民脂膏,滥兴土木……”
“竭民脂膏? 滥兴土木!”
这八个字如同余音绕梁,又化作八支利箭射向龙床上的嘉靖。
嘉靖无疑是一个聪明的皇上,但亦是一个自私的皇帝? 为了自己满意自己的私欲? 却是不计成本地滥兴土木。
早期的大工程不提? 西苑的各类宫殿亦是不说,单是北京外城、应天皇宫以及最近的显陵? 已然是耗费了太多太多的银子。
如果嘉靖生财有术亦是罢了? 偏偏连削减宗藩禄米都是小刀割肉,这些工程的花费很多通过提编银等形式转移到普通百姓身上。
嘉靖在听到这八个字的时候? 眼睛豁然睁开,显得怒不可遏地盯着前面。
这种生气的感觉是太久太久了? 在左顺门展示他的铁腕之后? 满朝的官员开始畏惧于他。在好几年前? 礼部有官员上疏请册封太子? 而他当即下令将这位礼部官员砍于午门。
打那个时候开始,哪怕皇后的位置空置,当下理应册封唯一的儿子裕王为太子,但满朝文武大臣没有一个敢提及此事。
只是偏偏地,今日竟然跳出了一个不怕死的官员,竟然指责他“一意玄修,竭民脂膏,滥兴土木”,这分明是嫌命长了。
陈洪感受到了嘉靖的怒火,但看着嘉靖没有喊停,亦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念道:“二十馀年不视朝,法纪弛矣。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
在念到这里,陈洪亦是停了下来,实在是不敢再念下去了。
黄锦和冯保在佩服海瑞是当真不怕死之时,亦是害怕地望向如同一座火山般的嘉靖。
嘉靖额头上的青筋已然冒了起来,更是知道接下来准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咬牙着吐出一个字道:“念!”
陈洪咽了咽吐沫,便是怯怯地念道:“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这话宛如是一道惊雷,更是直戳了嘉靖的脊梁骨。哪怕嘉靖再不在乎世人如何评价于他,他亦不希望有着如此的恶名,更不允许别人拿自己的元号如此臆意。
嘉靖,家家皆净,这已然是要扒下他的底裤了。
在这一刻,仿佛天地再无他物,只有这句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回响,更是狠狠地割向了他的心脏。
嘉靖气得急火攻心,胸口努力地喘着粗气,却是不顾自己的病体,对着跑来帮着他顺气的黄锦咬牙切齿地道:“快派人将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黄锦一边帮着嘉靖顺气,一边进行宽慰道:“皇上,他跑不了!这个人向来有愚名,脑子有问题,我听说他已经买好了棺材,此次是一心寻死!”
奏疏送来之后,黄锦亦是看到了这份大逆不道的奏疏,更是明白嘉靖必定会勃然大怒,故而将了解到的情况说出来道。
事实上亦是如此,海瑞是肯定跑不掉的,这天下都是嘉靖的,海瑞还能跑到哪?只是嘉靖竟然说出这句不着脑子的话,确确实实是被气得不轻。
若是嘉靖此次是被直接气死,却不知海瑞会不会担上拭君的重罪。
嘉靖的气慢慢地顺了过来,但对那份《治安疏》还是耿耿于怀,却是对着早已经停下来的陈洪道:“念!”
陈洪面对着嘉靖的指令,又是硬着头皮继续念道:“迩者,严嵩罢相,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焉。然嵩罢之后,犹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不及汉文帝远甚。”
第1837章 陛下误举,诸臣误顺
这话无疑打的是徐阶的脸,话中的意思是:严嵩罢相,严世蕃伏法,一时称天下清明。然而严嵩罢相之后还像他未任相之前一样,世道并不十分清明,比汉文帝时差太远了。
在世人都称颂徐阶的时候,其实这世道并没有清明。徐阶取代严嵩至今已经近四年时间,只是官场的贪腐没有得到改善,地方的杂税并没有遏制,而承天皇宫等工程一直在修建,百姓仍然还是身处于一个艰难的时代。
当然,现在海瑞的矛头主要还是指向嘉靖,指责嘉靖治下的天下还没有达到清明的地步,远远不及汉文帝时期。
陈洪暗暗咽着吐沫,又是继续念着道:“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木绳金砺,圣贤不必言之也,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天桃天药,相率表贺。建兴宫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
若是前面还仅仅是总结,那么接下来便是真刀真枪了。
海瑞通过“建兴宫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的现况,从而得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的结论。
这宛如点睛之笔般,在意识到当下嘉靖是一个准暴君后,不论是兴建承天皇宫,还是要花费重金购买龙涎香和重宝,下面的官员都是不遗余力地进行操办。
特别是这“诸臣误顺”,可谓是揭露了当下的朝堂。
裕王当立太子和应当再册封皇后,但下面的臣子全部装着没有瞧见般。至于“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官员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是没有人劝阻嘉靖,从而有了“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黄锦和冯保都是看过这一本《治安疏》,听着这些虽然离经叛道却是针砭时弊的良言,目光则是复杂地望向了嘉靖。
他们何尝不知道皇上躲在西苑修玄而疏于国事是错误的,但看到屡屡被杖毙的太监和宫女,亦是将所有的想法都藏于心底,事事听从和讨好于皇上。
檀香袅袅而起,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香味。
躺在龙床上的嘉靖的眼睛已经缓缓地闭上,对着帮着在胸前顺气的黄锦挥了挥手,心里则是暗叹了一声。
“陛下误举,诸臣误顺”和“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 这两句已然是大实话? 唤醒了沉醒在心底的某些东西。
倒不是说海瑞点醒于他? 而这是“诸臣顺从”,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
他是以小宗继大宗,在献王府并没有接受系统的君王教育。只是当上皇帝后,他亦是陆续参加御经筵? 慢慢地意识到做为皇帝的一份责任。
不过这份责任跟着他的任性已然是相悖? 跟着他要为献王一脉正名相冲? 更是不允许他举天下之财兴修承天皇宫? 亦不允许他为身份不符的父母修建皇陵。
只是上天还是眷顾于他? 他凭着少年的执拗和任性很快坐稳了皇位,通过左顺天血案确定了自己的无上权威。
在大礼仪之争中,他培养了张璁等忠心于他的护礼派官员? 更是通过牢牢地掌握住人事任命权,进而培养一帮全部听命于他的重臣。
事情亦是如此? 所有的重臣都是千方百计讨好于他,像严嵩和徐阶都是时时夜宿西苑伴随于他? 几代首辅无一人会跟他唱反调。
只是这一直以来的“默契”,却是给这位小小的户部云南司主事给捅了出来,这个户部云南司主事更是指责他这位帝王的过错。
作为人子,他无疑是孝顺的;但作为人君,他似乎没有那么的尽责。
陈洪抬头望了一眼嘉靖,又是继续念了下去,最后则是念道:“夫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话中的意思是: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是天下第一大事。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大臣为保乌纱帽而阿谀奉承,小臣害怕获罪表面顺从,陛下有错误却不知道,不能改正不能执行,臣每想到这里便痛心疾首。所以今天便冒死竭忠,诚恳的向陛下进言。望陛下能够改变心思,转换方向,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都取决于您,若陛下真能采纳,是我宗庙、社稷、国家的幸运,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运。
海瑞的《治安疏》能够扬名立万,并不是说他写得多么精彩,亦不是他有多深的政见,而是他是在这“诸臣误顺”和“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的朝堂中,敢于冒死将所有的东西都揭露出来。
皇上建兴宫室,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来了;皇上四处取香觅宝,他亦是毋庸讳言;百姓赋役增常,他亦是秉笔直书;甚至连“大臣持禄而外为谀”,他亦是不怕得罪满朝高官地说了出来。
当然,最为点睛的还是那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看世人看的是热闹,但这却是海瑞为天下百姓所发的一句呐喊。
这份奏疏不止得罪了嘉靖,而且开罪了所有的朝廷高官,揪开了满朝文武百官口中嘉靖盛世的那张掩羞布,可谓是一种寻死的行径。
徐党、吴林党、晋党和浙党等派系的官员都不会这么干,但大明最南边的疆土中,毅然出了这么一位敢直言天下事的海青天。
陈洪念到这里,亦是停下来望向了嘉靖。
黄锦和冯保亦是默默地望向了嘉靖,虽然他们知道嘉靖大逆不道,但亦是为着这位敢于直言的臣子感到了一丝惋惜。
嘉靖突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良久才感叹地说了一声道:“这个人可与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纣王!”
这……
在听到这话的时候,黄锦和陈洪则是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却不知是皇上突然大彻大悟,还是海瑞后面的内容救了他自己,皇上已然没有刚才那般想要将海瑞挫骨扬灰了,而是将这份奏疏中的一些话给听了进去,那位已经准备好棺材的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似乎觅得了一线生机。
当然,这终究是最为险恶的大明朝堂,海瑞的事情不可能如此轻易就会平息下去,一场暗流必定会随之而来。
第1838章 徐阶的谋算
二月是一个春意绵绵的季节,只是一团阴云悄然笼罩在北京城的上空。
京城的百姓已然是习惯于这种天气的变化,当看到头顶上的乌云的时候,有人则是急匆匆地跑回家中,亦有人继续忙碌着手头上的事。
徐阶原本在值房票拟着两京十三省的奏疏,只是皇上突然间召见,便是匆匆赶到了万寿宫,而后轻步穿过正殿走向最里面的寝室。
由于皇上的病情迟迟不见康愈,故而对政务过问越来越少,令到徐阶几乎每一道票拟都能够顺利施行。
隐隐间,他徐阶才是大明的真正掌舵人,是他在引导着大明王朝这艘巨轮。
如果有得选择的话,他希望这种情况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固而他最近更是直接阻止刘文彬那帮宫廷炼丹师向皇上献药。
徐阶跟随着一名小太监来到寑室前,对着龙床上的嘉靖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臣徐阶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嘉靖躺在龙床上翻阅着一份奏疏,而后又淡淡地说一句道:“徐爱卿,你看看此道奏疏吧!”
徐阶抬头望了一眼黄锦,黄锦的脸上露着一张苦瓜脸,预示着这并不是一件好事,然后将那一份奏疏送到徐阶手上。
徐阶从黄锦的脸上已然是知晓此事非比寻常,便是郑重地打开奏疏,毅然见到是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的奏疏。
他跟海瑞其实是算是有一些交集的,当年他外放福建省延平府担任推官,而海瑞最初担任的南平县教渝则是属于延平府管辖,不过这是相距二十多年的事情。
至于海瑞参加他所主持的嘉靖三十二年会试,他对海瑞则是全然没有半点印象,并不晓得自己黜落的卷子中有没有海瑞的那一份。
徐阶带着这些杂念阅读起这一份《治安疏》,只是越看越感到心惊。这海瑞不是摸老虎的屁股,简直就是狠踹老虎的屁股了,无疑是一种寻死的行为。
亦是在这时,他知道为何皇上突然会召见于他,这海瑞简直是捅破了天。以他对嘉靖的了解,哪怕现在将海瑞是碎尸万断,皇上都会嫌这般过于便宜海瑞。
“徐爱卿,你怎么看?”嘉靖跟着以往那般,选择问计于徐阶道。
徐阶正想要回答,但发现站在床头边上的黄锦朝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一时吃不准黄锦的意思,便是同仇敌忾般地回应道:“海瑞诽谤人君,简直罪无可赦!”
此次他并没有表达过多的个人情感,而是秉承一贯维护着嘉靖威严的原则,从而处于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中。
政治是一种艺术,而说话更是如此,徐阶无疑是此中的顶尖高手。
嘉靖对徐阶的答案还算满意,便是淡淡地说道:“朕今病久,使朕不能出御便殿? 故受此人诟詈耶!海瑞之言,亦非全是无稽之谈!”
咦?
徐阶不由得微微一愣,作为陪伴嘉靖最久的臣子,当即便意识到嘉靖对海瑞并没有恨之入骨? 甚至还有着饶他一命的意思。
不过他比寻常人要想得更深一些,虽然嘉靖对海瑞的态度貌似有着宽容的意思,但亦可能是皇上的一种试探? 甚至是怀疑自己指使海瑞上的这一道奏疏。
徐阶在想通这些事情后,则是小心地应对道:“皇上,海瑞作为人臣? 竟然如此诟詈于君上? 此乃大不敬之罪也!”
“黄锦方才言及此人愚不可及? 在上疏之时,已然是给自己准备了棺材? 你对此事又怎么看呢?”嘉靖对事情显得看得很淡? 又是进行询问道。
黄锦听到嘉靖提及自己,脸上亦是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不过他亦是慢慢地嗅出了不同的味道? 却不知皇上是真对海瑞进行宽恕,还是借此事对臣子的一种试探。
“皇上? 此事怕是有幕后主使? 一个小小的户部云南司主事安敢如此? 怕是有所依持!”徐阶心里微微一动? 当即便是拱手道。
既然无法准确地揣摸到皇上的心思,那么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推移注意力,从而让到自己在这个事件中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
“徐爱卿,你觉得此事有人主使?”嘉靖的眉头当即一蹙,身上顿时爆发出一份浓浓的杀机地追问道。
如果仅是海瑞的一人上疏之举,他可能宽恕海瑞这种还算忠心的行径,亦是明白这个海瑞杀不得。但如果海瑞是受人指使,那么海瑞及他背后的人都得死。
黄锦感受到了嘉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眼睛则是复杂地望向了徐阶,这分明是要火上添油啊!
徐阶的嘴角轻轻上扬,要的便是这种效果,毕竟此事怎么都扯不到他身上,便是虚情假意地回应道:“皇上,老臣现今不敢妄断,但这确是老臣的猜测,海瑞此举过于反常!”
既然嘉靖都已经朝着阴谋的方向去想,那么他就犯不着把话说死,不论事情最终是什么结果,都跟他徐阶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说谁最了解嘉靖,在严嵩去相之后,已然是相伴嘉靖十多年的徐阶,徐阶早已然看穿嘉靖是一种多疑的性子。
嘉靖亦是觉得海瑞呈上这道寻死的奏疏有些反常,亦是顺着阴谋的方向进行联想,当即便阴沉地吐出一个字道:“查!”
“遵命!”徐阶的眼睛闪过一抹狠厉,当即便是回应道。
这份《治安疏》何止是骂嘉靖,这“然嵩罢之后,犹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和“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分明是指着他徐阶的鼻子在骂。
如果真的饶了海瑞,那么就等于坐实海瑞之言,自己将来还有何面目立于朝中?所以这个事情要进行搅浑,亦要想办法洗清自己,更要利用好这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黄锦则是目睹着这一切,在担忧海瑞命运的同时,却是觉得这个朝堂当真是一刻都不得安宁。
这一日,京城显得很不安宁。
刑部尚书黄光升手持着圣谕,带着刑部的一众衙差直接闯入了户部衙门的大门,却是要当众锁拿罪大恶极的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
第1839章 海瑞下狱
在听到正院的动静后,很多户部官员亦是第一时间跑了出来。得知黄光升是来抓海瑞的,不由得面面相觑,却是不明白海门神犯了什么事。
户部司务何以尚跟海瑞有些往来,知道海瑞买了棺材上疏直谏的事,却是不由得暗暗地叹息一声。
正在大家愣神的时候,海瑞显得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对着黄光升显得无所畏惧地回应道:“我便是海瑞!”
“拿下!”黄光升跟海瑞没有什么交集,看到正主主动站了出来,便是冷哼一声,当即大手一挥地道。
刑部几名衙差当即奉命上前,由于此次是正堂亲自带队,已然是带来了一副厚重的枷锁,打算将这个钦犯锁回刑部。
“慢!”
正是这时,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制止道。
户部众官员仅是一听,便知道来人是谁,当即恭敬地让出了一条道。
腰间绕着玉带的户部尚书林晧然出现,从正堂那边大步走出来,身上的一品官服格外的显眼,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的模样。
人的名,树的影。
在当下的朝堂中,林晧然已然是处于高高在上的存在,却不是黄光升这种需要依仗徐阶的刑部尚书所能比肩。
“林尚书,你这是要阻碍本官办差吗?”黄光升望向迎面走来的林晧然,显得有恃无恐地反问道。
林晧然感到黄光升的那一份嚣张,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起,却是保持着平静地说道:“黄尚书,你到我户部前来拿人,那亦得给个说法吧?”
山西司郎中刘耀等官员纷纷进行点头,齐齐地望向了刑部尚书黄光升。虽然他们对举人出身的海瑞不甚亲近,但海瑞终究是他们户部的人,亦是秉承着护短的光荣传统。
哪怕真要将海瑞带走,那亦得给他们一个说法,而不是一个招呼都不打便带人离开。
“林尚书,本官此次是奉皇上的圣谕前来拿人!”黄光升朝着西苑的方向拱了拱手,显得傲气地对着林晧然说道。
这……
山西司郎中刘耀等官员站在林晧然的身后,听到黄光升是奉旨拿人,亦是明白了黄光升的嚣张,却是纷纷疑惑地望向了海瑞。
既然是奉旨拿人,那么这个事情定然不会小,却不知这位海门神做了什么会惊动当今圣上。
林晧然没有过于意外,但还是硬气地询问道:“黄尚书,不知海瑞犯了什么重罪,竟然要劳烦你亲自带人将他锁拿回去呢?”
“海瑞所犯之罪暂且不明,但皇上刚刚传达口谕到刑部,勒令刑部将海瑞拘入刑部大牢!”黄光升显得傲气地回应道。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地蹙起,便是扭头望向了海瑞。
海瑞对林晧然还是有一些尊敬,且见到林晧然确实是站出来庇护于他了? 便是冷冰冰地说一句道:“我直谏了!”
直谏?
在听到这话的时候? 周围的众官员这才恍然大悟,只是眼睛显得很是复杂地望向了这个犟脾气的海瑞。
本朝敢于直谏的官员轻则贬官,重则项上人头不保? 海瑞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黄光升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海瑞亲口承认? 还是怜悯地望了一眼海瑞,便是大手一挥地道:“押走!”
几名刑部衙差奉命行事,准备给海瑞戴上枷锁押回刑部。
“慢!”林晧然却是突然制止道。
黄光升心里倒是一喜? 似笑非笑地望向林晧然道:“林尚书? 你莫不是真要违抗皇命不成?”
若是林晧然再三阻拦? 那么他完全可以借机发难。由于皇上对海瑞的直谏可谓是恨之入骨? 加之徐阁老早已经有心除掉林晧然,那么此事闹起来的后果是林晧然下台。
山西司郎中刘耀等官员深刻地知道皇命难违? 却是不由得担忧地望向林晧然。
“本官自然不敢违抗皇命!”林晧然淡淡地说了一句,而后带着官威地说道:“黄尚书,既然海瑞还没有被定罪,皇上只是让下令刑部缉拿回刑部大牢,那么你亦不用如此小题大作,这副枷锁还是不要上了吧!”
“不错,海瑞还没定罪呢!”
“哪怕直谏惹怒了皇上,亦得要有一个章程!”
“若是真这么害怕海瑞跑了,那么老夫凭他作保如何?”
……
山西司郎中刘耀等官员知道林晧然是这个意思,再看着那副几十斤重的枷锁,便是纷纷七嘴八舌地响应道。
虽然刑部不在东江米巷,但离户部并不算远,这么走一段路便能够到。不过海瑞若是能免去戴上枷锁走回去,已然是少吃一些苦头。
黄光升面对着这些群情激昂的户部官员,又是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发现这个户部还真被林晧然经营得宛如铁桶般。
虽然他是刑部尚书不假,但若真犯了众怒,已然亦是惹上一身騒,便是大手一挥地道:“不要上枷,将人押回刑部!”
海瑞似乎知道自己这一走便是凶多吉少,则是复杂地望了一眼林晧然等人,然后义无反顾地随着黄光升离开。
山西司郎中刘耀等官员看着海瑞被刑部尚书黄光升带走,却是感到了六神无主,则是刷刷地扭头望向了林晧然。
虽然海瑞是凶多吉少,但他们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到海瑞真被推上断头台。
作为大明的官员,自然是知道本朝的现状。皇上这么多年一直执意要修承天宫殿等大工程,已然并不是一个明君的作为,但大家心里更清楚直谏只有死路一条。
像徐阶手下的科道言官邹应龙、陆凤仪和林润这帮人,他们虽然骂严家父子和胡宗宪很是热闹,但他们却不敢指责当今圣上半句不是。
现在海瑞能够替大家说了他们不敢说的话,竟然义无反顾地直谏于皇上,单是这份勇气便值得他们站出来拉一把海瑞。
林晧然亦是有着自己的考量,并没有折身返回签押房,而是直接招呼林福准备轿子道:“进宫!”
山西司郎中刘耀等官员看着林晧然竟是要进宫替海瑞求情,在生起一阵感动的同时,心里亦是为林晧然的举动感到了一阵担忧。
第1840章 绞刑
阴郁的天空下,北京城像是突然被炸开了锅般。
“直谏?我还是小窥了这海门神的胆识!”
“你们怕是有所不知,海门神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
“呵呵……此事我已经听说了,他买的是店里最薄的一口棺材,还说让人锯了他的腿放进里面便是!”
……
海瑞直谏被逮入刑部大牢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瞬间便成为京城最为热门的话题,酒楼和茶肆都在谈论着海瑞的事情。
只是大家都知道海门神直谏被捕,但却不知道海瑞的那份谏书上面写了什么内容,令到不少人感到惋惜。
在官员上疏的流程中,官员的奏疏可以通过通政司或左顺门上呈天子,而这些奏疏都是统一送到司礼监的文书房。
按着惯例,皇上是最先看到官员奏疏的人,若是他对这份奏疏“留中”,那么这份奏疏的生命周期便在这里终结,这份奏疏便不会再被送到内阁和六科廊。
华夏历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官员担心皇上玩“留中”这一手,却是会将抄本分别送到内阁和六科廊,令到奏疏的内容不至于被皇上“捂死”,而是能够公之于众。
昔日邹应龙弹劾严世蕃的奏疏便是玩了这一手,提前将奏疏的副本抄送给了六科廊。
海瑞此次并没有这么做,他是老老实实地经由通政司上呈天子,而嘉靖自然是将这份大逆不道的奏疏“留中”,故而当下内容并不为外界所知。
如果他愿意的话,这道奏疏亦是能够永远掩盖住,后人亦是不会知晓《治安疏》的内容。
林晧然当天乘坐轿子到了西苑,前去万寿宫求见于嘉靖,只是嘉靖似乎是知道林晧然的来意,却是拒绝接见林晧然。
当天下午,刑部尚书黄光升提审海瑞,但苦于海瑞一声不吭,而他自己亦是一头雾水,则是不得不求助于内阁。
经由嘉靖的同意,内阁便将那份大逆不道奏疏的抄本交到了刑部那里。
黄光升是嘉靖八年的进士,可谓是官场的老油条,却是没有贸然行动。他从徐阶的嘴里试探不到口风,然后找上了严讷,从严讷那里他毅然是得到了答案。
随着抄本到刑部,《治安疏》的内容亦是随之公之于众,只是这一份被誉为“天下第一骂疏”的《治安疏》将京城士子的情绪彻底点燃了。
“嘉靖,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世道未清,不及汉文帝远甚!”
“陛下误举,诸臣识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
“建兴宫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大臣持禄而外为谀!”
……
此次不再仅限于酒楼和茶肆,很多私人的府邸中,已然都是欣赏着海瑞《治安疏》的内容,很多人是如得至宝般。
后世很多人都以为“嘉靖,家家皆净”这是海瑞编造的,但令人感到悲哀的是? 这确实是百姓自发用嘉靖的元号臆意。
倒亦不难想象? 顺天府的提编银都高于正税,地方上的百姓会过得多苦,亦无怪乎有着“嘉靖? 家家皆净也”的臆意传出来。
只是敢于将这话传给皇上的,当今被誉为“甘草阁老”的首辅徐阶没有这个胆量? 哪怕林青天亦不会这么做,唯有这个海门神做了。
在这一刻,大家已然是重新认识了这位门神海瑞? 看到海瑞那个敢于言事的一面? 一个敢于冒死将天捅破的官员。
这简直是指着皇上的鼻子在骂? 亦是将满朝的大臣都骂了进去? 令到很多愤青更是深深地折服于这位刚直的户部主事。
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治安疏》被抄录了几万份? 在士子和官员间传阅着,而《治安疏》已然是一编旷世奇文般令人追捧。
“为臣者,当是如此了!”
“谁不知晓,但这世间又是谁敢于如此呢?”
“在淳安能够一清如洗,在京城能为民直谏于君,海瑞当真无愧于海青天之名!”
……
这一次,却不再局限于京城百姓,很多士子和官员亦是开始折服于海瑞,亦是开始重新定义谏臣,更是给海瑞冠予了“海青天”的名头。
只是他们所膜拜的对象已然是被关在刑部大牢,按着当今圣上的性子,海瑞此次可谓是要被推上断头台了。
年轻,往往会更具热血。
国子监的一帮学生仰慕于海瑞的官员操守,则是自发地到了刑部衙门前,通过着他们的方式,默默地为着海瑞进行助威。
翰林院编修王弘海并没有避讳于海瑞,毅然每日来到刑部大牢中探望,亲自给这位同乡送上熟食。
海瑞的老母和妻子都远在海南,而他上疏前便将老母和妻子托付给王弘海照顾,亦是深知自己是戴罪之人,反倒是劝王弘海不要再送食。
由于有着“罪证”在手,刑部尚书黄光升再次提审了海瑞。
鉴于海瑞得到了很多士子的拥护,他并没有公开审讯海瑞,而是在私堂中直接问审。在得到了严讷的口风后,他亦是知晓该如何判决海瑞了。
毕竟是事涉皇上的事情,亦是没有那么多的签字画押,只需要确认《治安疏》是不是出自海瑞之手和是否受他人指使即可。
在审讯结束后,黄光升上报了审判结果:“为臣者诽谤君王,要按照儿子骂父亲处理,比照不孝的罪名,海瑞应当判处绞刑。”
不孝,这是什么罪暂且不论,但“绞刑”已然是刑部给出的判处结果。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将是海瑞的死法,会被生生地勒死,但胜在会有一个全尸。
这一份判决结果到了内阁,内阁首辅徐阶并没有提出异议,很快便是转呈给嘉靖。
嘉靖只需要在刑部判决文书上面盖一个印,那么这世间便再无海瑞此人了。只是嘉靖在看到这份刑部判决文书之时,却是没有在上面盖印,似乎是有着其他的考量。
次日,京城仍然是一个阴天。
正在处理户部事务的林晧然突然被宫里传召,要求他即刻进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