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2章 进退两难
京城的传闻千千万万,但能够到嘉靖耳中的传闻已然不会是传闻那般简单。
嘉靖的脸色骤然一变,当即愤恨地说道:“此话从何而起?其心当真可诛!”
去年十月,御史林润上疏指出宗藩禄米的弊病,令到朝野反映甚大。他当即选择冷处理,致使这个事情再无人提及,算是不了了之。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不过是将整顿盐事有功的林晧然提拔到礼部左侍郎这个位置上,外界竟然会如此进行解读。
若是不知道实情的人,还真以为是他这个皇上想要清理宗藩禄米的弊病,是他这个皇上要对自己的族人动手了,这让他如何不愤慨?
徐阶看着嘉靖如此大的反应,心里却是不由得暗喜,当即装着愁眉苦脸地摇头道:“皇上,这个事情怕很难查起!”
“这是为何?”嘉靖知道徐阶不会无的放矢,当即不解地询问道。
徐阶苦涩一笑,便是说明理由道:“皇上昔日想要开海禁,故而将林晧然派往广东主持开海事宜!今年想要整顿盐弊,便遣他前往扬州总理盐务。现在皇上将他破格提拔到礼部左侍郎的位置,其他人不清楚皇上所想,很多人难免会胡乱揣测,认为皇上是要解决宗藩之弊,除非……”
冯保心里当即又是一紧,眼神颇为复杂地望向徐阶,却不知林晧然此次南下是不是将徐阶在松江府的祖坟给刨了。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嘉靖知道徐阶的潜台词,却是抬手淡淡地吩咐道。
徐阶显得有些失望地抬头望了一眼嘉靖,不过亦是达到既定的目标,便是拱手施礼离开。
金台坊,林府书房,茶香袅袅而起。
孙吉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顺天府人士,由生员入翰林院做了几十年的书吏,而后成为了林晧然的师爷和幕僚,已然是经过了一番锤练。
他整个人少了做书吏时的逢迎和恭卑,身上已然多了一份举重若轻的气度,给人一种饱学之士的形象,那双苍老的眼睛更是透露着智慧的光芒。
只是在林晧然的面前,他仍然是保持着谦逊,给林晧然主动道了茶水,这时坐在对面娓娓道来。
林晧然听着孙吉祥将事情道出,心里却是不由得大吃一惊地道:“如此说来,这是有人不想我做这个礼部左侍郎,亦或者是给我这位礼部左侍郎出难题了!”
“东翁,你此次整顿盐政有不世之功,且恰好遇上陈陞因父丧而归家,这里透露着一丝天意。皇上是信奉天意之人,定然不会因为这则传闻便撤去你礼部左侍郎的职务!”孙吉祥认真地分析道。
林晧然轻轻地点了点头,知道嘉靖是一种执拗的性子,哪怕他的职位不存在“天意”,亦不可能这般轻易就妥协换人。
只是他却是高兴不起来,脸上难掩忧色地道:“如此说来,那就是有人故意给我使绊,想要推我出来接手这烫手山芋,主持削减宗藩禄米相关事宜了!”
“如果老夫所料不差,你到礼部任职之时,这个事情定然会推给你来主持了!”孙吉祥抬头望着林晧然,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认真地求证道:“现任的礼部尚书还是徐阁老的同乡李春芳吧!”
“正是!”孙吉祥端茶杯轻叹一声,重重地点头道。
林晧然端起茶杯,无奈地苦笑道:“如此说来,这个事情当真是避无可避了!”
“不错!”孙吉祥喝了一口茶水,轻轻地点了点头道。
林晧然喝了一口茶,却是苦涩地说道:“如果我拿出的宗藩方案轻了,这会失心于读书人。若是我拿的方案重了,那就会令皇上厌恶。这一招可谓是阳谋,但确实是高明至极啊!”
他从来都没有轻视过这个朝堂,在回来京城之前,他还想着先是蛰伏一段时间。只是他还是天真了,他已然站到朝堂之中,无数的明枪暗箭只会接踵而至。
宗藩禄米的盖子被御史林润揭开之后,为何整整一年朝廷都没有丝毫动静。并不是官员不想借此推进削减宗藩禄米,而是皇上的态度已然明确想要淡化此事,所以上至首辅、下至御史言官通通都闭嘴了。
现在他被有心人如此推波助澜,更是令到京城士子打鸡血般向他献策,令到他当即陷入一个进退两难之境:退则失天下士子之心,进则失帝王之心。
孙吉祥将茶杯放下,抬头望着林晧然道:“东翁,你此次归来所遇到的难题不小,所以老夫方才擅作自张让你先行到城北避上一避!为今之计,若是能将主持宗藩禄米一事推掉最为妥当,若是不然,你只能寄望于说服皇上,让皇上拿出一个如同成祖时期削藩的决心!”
“孙先生,这个事情如果能推的话,我自然会退掉!只是现在的情形,我怕是推不掉了!”林晧然显得很不乐观,便又是认真地询问道:“你觉得现在皇上有没有削减宗藩禄米的念头!”
“皇上是以小宗继大宗,对宗藩的利益历来都很是维护,若是以前定然不会有这方面的心思。只是现在朝廷的财政吃紧,这些年皇上对此怕是深有体会,恐怕亦是有所动摇才对!“孙吉祥手里握着温热的茶杯,蹙着眉头进行分析道。
林晧然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是认真地追问道:“如果皇上动了这方面心思,你觉得他的性格是希望一劳永逸,还是要缝缝补补过日子?”
“咱们皇上的性格最是难以捉摸,暴怒之时能上演左顺门血案,甚至目睹救过他性命的皇后陷于火海而不令人救火,但偏偏又能重用严嵩二十年,此时主要还得看皇上对宗藩的怒火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孙吉祥这些年没少研究嘉靖,当即便是认真地回答道。
林晧然轻吐了一口浊气,显得无可奈何地说道:“如此说来,我只有寻觅一个合适的时机,在皇上最是记恨宗藩之时,呈上削减禄米的章程才有可能度过难关了!”
“不错!东翁整顿盐政已是千难万难,却没想到刚刚回京却遇上一个更大的难事!”孙吉祥轻轻地点头,显得感慨地说道。
林晧然对着孙吉祥拱手道:“事到如今,只能是先走一步看一步了!今后还望先生多加提点,令到本官渡此难关!”
“若非东翁赏识,我不过一介小吏,自然是为东翁肝脑涂地!”孙吉祥苦涩一笑,亦是郑重地回礼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林晧然绕道来了城北,但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先是顺天府衙的旧属纷纷上门拜访,而后他的同年、门生亦是携礼而来。
第1573章 朝堂形势
夜幕降临,北风吹得更加猛烈。
城北一带的青砖街道上的行人几乎见不着踪迹,只是家家户户的灯火悄然亮了起来,很多宅子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随着林晧然归来,林府重新变得门庭若市。除了杨富田这帮同年好友外,还有王弘海、王军、刘傅山和沈涛等得意门生,更有一大帮打不着关系的官员纷纷造访。
对于不同的官员,自然有着不同的对待方式。
杨富田一干同年直接被引到花厅的酒席入坐,一些重要的官员则会带到书房见上一面,其他无关紧要的官员只能是拒之门外。
林晧然将顺天府衙的几个旧属送走,便是朝着暖阁大步走过去,从走廊远远就见到杨富田跟着一帮同年在这里指点江山。
有些关系其实在入仕之初便已经定了下来,科举不仅是进入仕途的入场券,更是一种出身凭证。在这些年里,师生和同年的关系甚至要在同乡之上。
像郭朴在出任吏部侍郎和吏部尚书期间,便是举荐了马森、李登云和张舜臣等同年好友,而现任户部左侍郎董份最近举荐了同年好友黄养蒙出任户部右侍郎。
“师兄来了!”
“师兄如今已是部堂大人,当真是羡煞师弟矣!”
“这都是师兄应得的,你说这朝廷有谁有如此能力解决盐弊?”
……
张伟等人看着林晧然进来,便是打住了刚刚的话题,纷纷朝着林晧然迎了上来,如同一盘散沙重新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龙池中看到林晧然的时候,眼睛则是要复杂一些。他现在是礼部的员外郎,原本官途亦算是顺畅,但林晧然现在已然成为了他的顶头上司。
林晧然自是没有摆架子,对着围上来的同年纷纷还礼,并是热情地招呼道:“我们师兄弟无须客套,咱们先坐一坐,有啥事边吃边谈!”
这里早已经张罗着好酒席,众人按着早已经固定的座位纷纷坐了下来,而林福则是带着几名丫环送来了丰盛的菜肴。
魏时亮跟着众人举杯同饮,很是兴奋地抹掉嘴角的酒渍,抬头大声地感慨道:“畅快,好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畅快了!”
自从林晧然离京之后,他们虽然相互间还会有往来和聚会,但顶多是三、五个人小聚,而不可能像今晚这般聚集一堂。
现在林晧然归来,却是令到他们当即找来了昔日畅快的日子,很是喜欢当下这种氛围。
肖季年等人则是含蓄一些,虽然亦是很喜欢这般同年聚会,但却没有像魏时亮这般大声嚷嚷,只是嘴角明显带着笑意。
“不说像师兄这般离京总理盐事,哪怕像宁江兄到九边巡视军情,亦是要比呆在这京城每日处理那些琐碎事要强!”周幼清三杯酒下肚,便是发着啰嗦道。
大家对着周幼清的这个抱怨,则是一笑了之。他们想要前途似锦,那就只能在六部苦熬资历,可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至于宁江到九边巡视军情,其实只是兵部衙门偶尔的一种安排,宁江过些日子还得乖乖回京跟他们一般继续熬资历。
对于底层的官员而言,京城无疑是一个枯燥的地方。虽然看似每天重要的事情不少,但真要较真起来,似乎又没有什么大事。
像这次京城戒严七日,不过是一帮鞑子到城外耀武扬威,京营的将士则是早早躲进城里关起城门捍卫京师,但双方实质一箭都没有射出。
话题转了一大圈,最后大家的注意力还是落到了林晧然身上,都很感兴奋地想要知道林晧然此番南下的种种经历。
以堂堂钦差的身份到地方总理盐事,在他们这些人看来,肯定是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情。
林晧然并不打算深谈,而是简单地说道:“此次南下整顿盐事,除了大家公认的官方盐引定价过低之外,我亦是看到了私盐和积引这两大弊病。事情便如你们所见,我从一伙私盐走私团伙手里截获一万石盐,然后趁机推出了纲盐法,并得到了朝廷的支持。”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地道:“不过在回到通州之时,我算是跟鞑子交手一回了!”
通州城北门大捷之事,却是没有在北京城传开。特别北京城的大门刚刚打开,而通州那边的一些事情需要核实,故而暂时仅限于部分人知晓。
“竟然有这事?师兄,事情究竟如此,还请娓娓道来!”杨富田等人当即来了兴致,显得好奇十足地望着林晧然道。
林晧然喝了一口酒,便是迎着众人关注的目光微笑着道:“我的船刚到通州之时,蓟镇恰好传来了鞑子入关的消息。只是鞑子的踪影都还见着,通州城便是戒严了,此举令到我当时很是生气……”
从下令打开城门让东门外的上千名百姓入城,再到北门遇到的惊险情况,最后是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事,亦是全部和盘托出。
林晧然的表述能力很不错,令到大家宛如是身如其境般,很多事情更是跟着林晧然是感同身受,对着林晧然的做法更是大大的支持。
“其实京城亦是如此,确实是令人气愤!”
“幸得师兄,若是不然还不知这帮鞑子会屠戮多少百姓呢!”
“现在想要找到一个像张军这般敢于应战的将士,却是比在路上捡到金子还要难!”
……
肖季年等人听到林晧然在通州的遭遇,当即亦是愤愤不平地各抒己见地道。
林晧然看着众人都在兴头上,喝了一口酒,索性继续说道:“第二天,蓟辽总督杨选带着人马前来增援通州。我跟他并不相熟,他不来拜见我,我亦是懒得理采于他,但没想到他竟然给我送来了一张庆功帖!”
“咦?我记得此次除了通州北门大捷,便没有其他战功上呈了啊!”周幼清是兵部给事中,听到这话却是当即困惑地说道。
杨富田望了一眼林晧然,便是肯定地说道:“自然是没有其他战功,杨选看上了通州北门大捷的战功,想必是要从中分得一杯羹啊!”
“师兄,你不会真分给他了吧?”龙池中眼睛闪过一抹愤怒,当即很是不甘地询问道。
林晧然迎着众人关注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自然没有!”看着众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便是将那晚的经过一并说了出来。
“他还真不害臊啊!”
“咱们大明打仗不行,抢功却是天下第一流!”
“师兄好样的,就不能惯着杨选这种乌龟王八蛋!”
……
肖季年等人对着林晧然大为称赞之时,亦是纷纷愤慨地对杨选的行为进行了谴责道。
张伟听着周幼清大骂杨选是乌龟王八蛋,当即认真地告诫道:“据我所知,杨选颇得杨博所依重,你此话应当慎言!”
“我怕个鸟啊!不说我不怕杨选那个乌龟王八蛋的报复,在座都是我周某人信得过的同年好友,我不信这话能传出去!”周幼清显得快言快语地道。
众人左右瞧了一瞧,便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难免人心隔肚皮,但在这几年的相处中,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话从这里流传出去。
龙池中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对着在场的众人认真地道:“我今天在衙门办事无意间听人说起,此次鞑子能入关,便是朵颜卫带的路!”
“我也有所耳闻,却不知道真与假!”肖季年当即附和地道。
“如果这个事情是真的,那么杨选肯定要完蛋了!”周幼清显得乐见其成地道。
如果仅仅是让蒙古骑兵进入关内,这算不得什么大罪。毕竟长城防线这么长,给蒙古人钻一个空子,亦算是在所难免的事。
但起因是杨选的战略失误的话,那么罪责则是另作划定,甚至杨选有可能要被砍头。
张伟喝了一口酒,已然是知道更多的内情,便是轻轻地点头道:“我也有听到这个传闻,不过事情被杨博给压了下来,杨博应该还是想要保住杨选!”
“我看他恐怕是压不住!”杨富田将酒杯放下,显得神秘地道。
张伟很是重视杨富田的意见,当即认真地询问道:“何以见得?”
“徐阶跟杨博现在的关系只是表面和睦,二人实质早已经有了嫌隙!杨选现在犯下如此大的过错,哪怕杨博想要保他,怕是徐阶亦会不同意的!”杨富田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显得十分笃定地说道。
听到他这般分析,大家深知杨选怕是真有大麻烦了。
日子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大家继续在这里喝酒聊天,只是从刚开始的正经事,很快就聊到了京城的各种八卦。
由于明天还要照常上衙,大家在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亦是陆续离开了。到了最后散场,仅剩下张伟和杨富田二个人。
三人从暖阁到了书房的茶厅用茶,杨富田跟着林晧然讲解形势地道:“京城现在表面还跟以前一般和气,但各方都暗暗在角力了!”
“何以见得?”林晧然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对着杨富田认真地道。
张伟显得很是沉稳地继续喝茶,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杨富田。
杨富田喝了一口茶水,便是一本正经地道:“徐阶的位置远没有像严阁老那般牢不可破,上个月徐阁老的寿辰,皇上竟然一点表示都没有。据我这些时日的观察,很多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如果光凭这一点,徐阁老首辅的位置恐怕是无人可以撼动!”林晧然听着杨富田的判定后,却是轻轻地摇头道。
徐阶得到的宠信自然无法跟严嵩相比,但无疑还是得到皇上相当大的信任,加上户部尚书严讷和礼部尚书杨春芳这两个同乡,令到徐党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乡党。
不论以袁炜、董份为核心的浙江党,还是以兵部尚书杨博为核心的晋党,亦或者是以他岳父为核心的新江西党,都没有能够挑战徐阶的地位。
除非徐阶做事出了大差错,亦或者他失去了帝心,徐阶才有可能被其他人所扳倒。
张伟现在是通政司右参议,看待问题亦是很透彻。听着二人的对话,却是苦笑地端起了茶盏,更是倾向于林晧然的判断。
“师兄,如此说来,咱们老师现在还没有机会吗?”杨富田的眼睛闪过一抹失望,便是认真地询问道。
林晧然沉吟片刻,便是进行回应道:“徐阶既然能够将严阁老拉下马,那么我们自然亦是能将徐阶拉下马,但现在老师想要得到首辅的位置,恐怕还得解决前面的袁炜呢!”
世事无常,昔日吴山是袁炜的拦路虎,但现在袁炜反倒是成为了吴山的拦路虎。如果将徐阶拉下马,那么最大的受益人则是袁炜。
随着林晧然归来,杨富田的心思似乎亦是活跃起来,已然是希望将吴山推上首辅的宝座,让他们革新派取代以徐阶的守旧派。
三人又是聊了一会朝堂的局势,又谈了一些京城的隐秘之事,而后林晧然让林福将二人安排在宅子住下,便是回到后宅洗澡休息。
二人近一年不见,吴秋雨如同新娘般等候着林晧然。随着烛火被吹息,在一阵劣质木床的异响后,二人已然是由生疏转为了最是坦诚的知心人。
却不知是换了一个新环境,还是生怕自己在做梦,吴秋雨今晚显得很是兴奋,不断地跟着林晧然说着各种各样的悄悄话。
虽然她仍是三品诰命夫人,但待遇已然有所不同了。像是徐阶寿宴的当天,她被安排到了二品诰命夫人那一桌,桌上没有人觉得不妥。
随着林晧然的身份越发尊贵,她已然亦是妇随夫贵,悄然地站到了诰命夫人最顶端的圈子之中。
次日,天刚刚擦亮,东边露出一抹鱼肚白。
林晧然起床洗漱,换上一套崭新的官服,便是坐着马车朝着城南而去。不过他却不是前去礼部衙门,而是到了西苑宫门前。
按着大明官场的规矩,在京高级官员无论是升官还是贬谪,都需要进宫面圣谢恩。
嘉靖的性子比较懒散,哪怕是徐阶都不会天天见,但何况一些不着边的臣子。对于前来谢恩的臣子,嘉靖通常都是给他们吃闭门羹。
只是皇上可以给臣子吃闭门羹,但臣子却不得不懂规矩,该走的流程还得走,该吃的闭门羹还得乖乖吃下去。
林晧然赶在卯时宫门打开之时,便是早早来到宫门前。虽然知道嘉靖不可能这么早起床,但有些事情并万万不能取巧,一个不当便成为政敌攻击的着力点。
特别他还没有正式上任便被人推到火山上烤,令到林晧然知道这京城的险恶,更是有着无数双眼睛瞪着他,时时刻刻准备给他下死手。
他在表明来意后,便是被领到里面宫门旁边的一个小小的侯召值房等候,并向值班的小太监递上了面圣谢恩的请求。
通常而言,这个请求九成以上会被打回来,哪怕是很多尚书都得吃闭门羹,像现任的刑部尚书黄光升便是不被皇上接见。
只是现在皇上还没有早起,自然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去将皇上叫醒,故而林晧然只能是在这间简陋的值房乖乖地静候。
令他微微感到意外的是,这屁股才刚坐下不久,一个身穿着三品官服的小老头亦是来到了这里,脸上还挂着春风得意般的笑容。
第1574章 上任
林晧然看着来人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站起来温和地施礼道:“本官乃新任礼部左侍郎林晧然,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来人是一个皮肤白净的小老头,只是脸上少了一些春风得意,眼睛隐隐浮现一抹忌妒之色,显得很不自然地拱手回礼道:“本官是新任户部右侍郎黄养蒙!”
其实他第一眼瞧见林晧然的时候,便是猜到了林晧然的身份。纵观整个大明朝,如此年纪便能身穿三品官服的,有且仅有名满天下的林文魁,一个如同妖孽般的风骚人物。
“原来是黄侍郎,失敬失敬!”林晧然这才恍然大悟,保持着温和地拱手道。
扬州和南直隶相距并不远,算一算日子,若是这位户部右侍郎没有被什么事情所耽搁,估摸着这个时候确实应该到京了。
“老夫以为会在林侍郎前头,却没有想到林侍郎竟然比老夫早上六、七日之多!”黄养蒙不自觉都倚老卖老,显得吃味地说道。
他在接到任命之后,亦是担心夜长梦多,故而对地方官员的逢迎一概不予理会,哪怕连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的面子都不卖。
这日赶夜赶,却没有想到还是远远落后于林晧然,更是给林晧然能够顺理成章地接手通州城的军务,从而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如果他能够再快上六、七日,那么通州城的军事指挥权便会落到他的手上,而通州北门大捷更是自己一个天大的功劳了。
林晧然自是不知对方有着这种心思,只是保持着官场虚假逢迎的那一套,显得不卑不亢地回应道:“皇上有旨,一路是轻舟简行,不敢有所耽搁!”
黄养蒙虽然不满林晧然“抢”了他的北门大捷,但亦是知道他跟林晧然地位差距不小,倒亦是不敢摆上什么脸色。
二人原本不相熟,现在亦是话不多,便是一起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干坐着。
在这里干坐一个时辰都不见宫里有回复,致使林晧然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嘉靖躲在西苑二十余年不上早朝,哪里是要躲避大臣,分明就是想天天睡懒觉。
今天仍然是一个阴天,以致无法辨别时辰,又约了好一会,终于有一个太监走进来道:“皇上口谕,林侍郎到万寿宫面圣谢恩!”
林晧然不由得微微一愣,他本以为嘉靖连好几位尚书都不见,恐怕亦不会面见他这位礼部左侍郎,却不想皇上竟然让他进去。
“这位公公,我呢?”黄养蒙同样微微一愣,急忙指着自己的鼻子询问道。
太监抬眼望了他一眼,显得鄙夷地道:“黄侍郎,请回吧!”
黄养蒙如同当头遭了一记闷棍般,虽然心知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但凡事都得有比较。为何林晧然就能面圣谢恩,他只能吃闭门羹呢?
“黄侍郎,失陪了!”
林晧然跟着黄养蒙打过招呼,便是跟随着小太监进宫面圣。
西苑的宫道还是跟原来的一般,这些年都没有大修,故而处处透露着一丝熟悉之感。只有进到万寿宫,这才隐隐察觉到这里的檀香显得要浓了很多。
林晧然隔着厚厚的帷幔对着里面的嘉靖进行了行礼谢恩,并表达一番自谦之词。
“你此次南下整顿盐政,不负朕望!朕将你提拔到礼部左侍郎,乃是你理盐事有功,朕亦是借此告诫百官以你为楷模!”嘉靖显得云淡风轻地说道。
林晧然可不敢真的当这个官职是他应得的,便是显得忠心耿耿地表态道:“臣蒙得圣明皇上恩宠,定当尽心竭力办差,不令皇上失望!”
似乎正是这个应答,令到嘉靖下令黄锦将帷幔打开,君臣二人这才得以相见。
林晧然借机看了一眼嘉靖,发现嘉靖少了最初相见时的道貌岸然,整个人多了一丝苍老之象,特别头发白了不少。
嘉靖亦是打量着林晧然,发现林晧然整个人很是成熟的模样,显得很是随意地询问道:“你对宗藩禄米之事怎么看啊?”
林晧然心里暗叹了一声,这话看似随意,但已然受到那则传闻的影响,更是隐隐透露着考究的意图。一个应答不当,他的礼部左侍郎或许不会这么快调动,但恐怕离这亦是不远了。
他抬起头望向嘉靖,显得理所当然地回应道:“此事有圣明君父乾坤独断,内阁有贤臣徐、袁二位阁老善治善能,礼部还有李尚书替皇上对此事统领全局,臣对此没有看法!”
“呵呵……你这个滑头!”
嘉靖心里头本是担心林晧然真的不知进退,面对着林晧然这一番说词,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指出林晧然的耍滑,但却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林晧然心里暗吐一口浊气,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应道:“微臣并非耍滑,此乃微臣的肺腑之言!”
看到皇上如此,他心里更是确实这削减宗藩禄米一事万万碰不得。如果嘉靖有这方面心思,尚可勉强一试,但嘉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你不用担心,朕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但说无妨?”嘉靖却并不想事情这般轻巧地揭过,却是盯着林晧然追问道。
林晧然深感头疼,他这位一直标谤革新派的人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将这个拖垮大明财政的包袱视若无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皇上,那臣便说一些淡薄之见。如果从朝廷的财政来看待宗藩禄米一事,地方每年供给京城的漕粮是四百万两,而宗藩每年则要花费八百万石,虽然朝廷现今有所扣留,但仍旧是一笔很庞大的开支。以臣的愚见,当下财政已经捉襟见肘,不仅是臣子要替皇上分忧,宗室亦是责无旁贷,其禄米应当酌情削减。”
宗藩禄米的弊病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大明的财政根本无法负担得起朱家这帮王室宗亲的锦衣玉食,最有效的手段还是要削减宗藩禄米,甚至是让一些朱家子弟拿着本钱做生意或者是买地过小地主的日子。
“你的俸禄几何?”嘉靖抬头轻蔑地望了林晧然一眼,却是突然询问道。
林晧然微微一愣,当即便是回应道:“回禀皇上,微臣现在是正三品官员,按例月俸三十五石禄米,但实发并没有此数。”
“如此说来,你一年亦有三百多石禄米,怎么就不说要削减你们百官俸禄为朕分忧呢?”嘉靖的眼睛充满着鄙夷,显得冷声地反问道。
林晧然却是没想到嘉靖会拿百官的俸禄说事,便是进行回应道:“如若皇上要削减百官俸禄,臣请皇上三思!微臣等人是一人养一家子,而禄室人人得以自养,却是不能相提并论,此举只会加剧百官贪腐。”
虽然他早已经不靠正俸过日子,而各种正当的补贴更是不少,这还不包括下面官员的各种借口的孝敬。但却是不包括一些清廉的官员,一旦真的削减百官俸禄,很多底层官员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证的。
乍看一看,他三品官员名义上有三百多石禄米,比最低等奉国中尉二百石还要多,但官员不仅要养一家,而且平时的开销并不小。
别的不说,不是人人都像他在北京城有这么的多宅子,很多官员凭着这些俸禄,却是连一个像样的宅子都租不起。
“朕自然知晓此举不妥,你且下去吧!”嘉靖执掌大明已经四十二年,自然知道哪些东西碰不得,便是淡淡地挥手道。
“微臣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晧然暗捏一把汗,当即便是行礼道。
在离开之时,他的眼珠子没有转动,暗暗地观察了一下嘉靖的旁边。发现除了黄锦之外,陈洪亦是陪伴在其中,只是没有见到冯保的身影。
他自然不会流露出跟太监有往来的迹象,显得不着痕迹地离开了万寿宫。
只是出了宫门,面对着迎面吹过来的寒风,他的心里免不得忧心忡忡起来了。
很显然,嘉靖对削减宗藩禄米一事并不热衷,而是希望继续这种暗地里克扣的方式。其实这亦很符合嘉靖的行事风格,既克扣了宗藩的禄米,却不用背负违背祖制的骂名。
只是他的处境却是很糟糕,有人偏偏将他推进这个火坑,想要让他这位历来以革新派自居的礼部左侍郎栽上大跟斗。
“下官翰林院编修张四维拜见林部堂!”张四维刚好前往无逸殿办事,面对着迎面而来的林晧然,亦是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林晧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张四维,却是没有摆架子的意思,将他扶起来并关切地询问张四维起近况,而后施施然地离开。
张四维则是站在原地目送着林晧然离开,只是看着这与常人不同的风姿,眼睛却是难掩羡慕和妒忌。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庶吉士,刚熬到翰林编修,因丧母回家守制三年。只是再回来的时候,林晧然已然到广东主持开海事宜,再然后,他现在还是小小的正七品翰林编修,对方却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礼部左侍郎。
现在他是重录《永乐大典》的编修分校官,按惯例修书完毕便会官升一级,但似乎跟着林晧然还是有着遥不可及的差距。
如此年轻便已经是位居礼部左侍郎,站在词臣的顶端,果真是应了他的诗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林晧然一路顺畅地走出了宫门,远远瞧见黄养蒙的马车竟然还在原地,却是不甘微微苦笑地摇头,这黄侍郎的心胸似乎小了一些。
只是他今天还要上任,看着林福领着轿子过来,当即便是钻出轿子。
轿子从西苑离开,进入了热闹的长安街。在这京城之地,最不缺的便是官轿子,故而轿子倒是没有太过于招摇。
礼部衙门坐落在大明门的东侧,跟户部衙门、吏部衙门和宗人府等重要衙门都是坐东朝西,衙门比邻东江米巷,右侧分别是户部衙门和吏部衙门。
“我家老爷乃新任礼部左侍郎林晧然,今日前来上任,还请速速到里面通禀一声!”林福将赏钱送给门子,对着他们进行吩咐道。
京城的官员上任不可能像地方官员那般择吉日,通常都是面圣谢恩之后,当即便前来衙门报到,讲究的是兵贵神速。
礼部衙门的官员自然不会什么都不懂,其实这边早已经密切地关注着林晧然的动向,更是知晓林晧然颇受恩宠地被入宫面圣谢恩。
门子刚刚进去片刻,身穿青色的四司郎署官员则是鱼贯而进,恭恭敬敬地跪迎林晧然下轿。
虽然京城官员上任不会挑什么吉日,但上任只有一番流程和仪式。
礼部衙门布局跟县衙一般,掌印官居中,两位辅官居于两侧。只是礼部衙门两侧并不称署,而是以堂自居,这亦是为何侍郎亦被称部堂的缘由。
礼部下面有四司,四司郎署官员名义上亦是林晧然的属官,故而他们全部人随着林晧然进行上任仪式,最后到了南边的那一座衙署。
在正堂之中,这里已经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枚官印。
官印分为官署印和官职印,现任礼部尚书李春芳掌礼部官署印,很多文书都要盖上此印才能生效,这亦是他权力的集中体现。
不过大明存在正堂和佐贰官相互监督和制约的情况,一些文书则是需要左右侍郎中的一个堂印和签署,这样方能生效。
礼仪官站在旁边朗读那道任命圣旨,却是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徐徐地扫过跪在堂下的众官吏,便又是加重声调接着继续念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翰林院侍讲!”
“三任,雷州知府兼广东市舶市提举!”
“四任,雷州知府兼广东市舶市提举兼海北兵备道。”
“五任,广州知府兼广东市舶市提!”
“六任,广州知府兼广东巡海道副使!”
“七任,顺天府丞!”
“八任,顺天府尹!”
“九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十任,今职,礼部左侍郎!”
从翰林院外派广东,再重回京城顺天府衙,接着南下扬州整顿盐政,现在前来礼部出任左侍郎,已然是留下了一个令人惊叹的履历。
如果从年纪和资历而论,林晧然确实还尚不足出任礼部左侍郎,但若是翻看他的履历和所做的政绩,却已然是名正言顺地接下礼部左侍郎的堂印。
礼部四司郎署官员暗暗惊叹,亦是摒弃了先前的一些偏见,显得更加恭敬地跪在地上。
礼仪官在朗读完毕之后,傲然地望着在场的官员,便是进行最后一道流程道:“拜堂印!”
林晧然规规矩矩地拜了官印,并接下这枚沉甸甸的堂印,正式成为大明的礼部左侍郎。而后他端坐到堂上,接受着四司郎署官员的逐一跪拜。
第1575章 铁面新部堂
礼部下设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其中,各司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仪制司主事三人,祠祭、主客二司主事二人,精膳主事一人。
礼部下署衙门设有会同馆,铸印局,教坊司。铸印局大使一人,副大使二人;会同馆四驿大使四名,副大使八名;教坊官若干。
四司郎署官员和不入流的正、副大使逐一到堂中跪拜,堂下的吏员和差役则是进行齐拜,算是在这位新任的部堂面前正式露脸。
林晧然面对着逐一上来参拜的官员,除了龙池中外,昔日亦是在岳父家里见过一些人,这时则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现在他已经是礼部左侍郎,对礼部的事务自然亦是有所了解。
礼部下设四司: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科举考试事;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
从这四司的分工不难看出,仪制清吏司为贵,祠祭和主客清吏司次之,精膳清吏司则是显得不那么重要。
铸印司,顾名思义,便是铸造官印,天下百官的官印皆由此而出。
会同馆,则是朝廷接待外宾的场所。
教坊司,前身为始于唐代的教坊,本朝改为教坊司,负责庆典及迎接贵宾演奏乐曲事务,同时为官方妓院,拥有众多乐师和官妓。
跟其他六部衙门相比,礼部的官员明显并不算多,权力亦是不大。至于财源方面,除了教坊司有银子进项外,铸印司和会同馆都是只出不进。
在众官吏见礼之后,按惯例,则是新任的部堂官员进行训话。
林晧然站在案前面对着在场的官吏,亦是拿出部堂的威风进行训话道:“本部堂刚刚上任,本不该说这些,但本官决定还是想要将丑话说在前头。诸位怕亦是有所耳闻,本官在顺天府衙任职期间,对下属官吏要求颇为严厉,甚至还砸了一些人的饭碗。”
堂下的官吏则是暗暗地冒汗,听到他竟然砸人饭碗,心里知道这个肯定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起码比当下的尚书大人要更为严厉了。
林晧然深知一个想要做事的官员还是需要端起一些威严,却是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依本官来看,这治理地方事务和处理礼部事务,其实是同一个道理,那便是:各司其职,认真做事。如果你们能够恪守本职、认真做事,本部堂断然不会毫无缘由为难于你们,但你们若是胆敢阳奉阴违,或者是故意对本部堂所吩咐的事务敷衍了事,那本部堂定不轻饶!”
众官吏艰难地咽了咽吐沫,已然是清楚这位冷面新部堂的行事风格,便是一并躬身道:“下官(小人)谨遵左宗伯教诲,定会恪守本职,认真做事!”
“本部堂初来乍到,对具体事务暂且不便插手,汝等都回去忙吧!”林晧然的脸色微微缓和,端着官威淡淡地抬手道。
四司郎署等官吏又是施予一礼,便是纷纷散了去。
主客清吏司郎中何宾并没有当即离开,而是对着林晧然询问道:“左宗伯,您的接风宴已经定在今日酉时,却不知是在安排在会同馆还是教坊司呢?”
“自是会同馆!”林晧然瞥了一眼何宾,心里却不明白为何要如此一问。
虽然他对教坊司并没有多少排斥,但总归是声名不佳之地。他堂堂的礼部左侍郎上任,结果接风宴放在教坊司,却免不得受同僚指指点点。
何宾的脸上流露着巴结的笑容,当即便是拱手道:“那下官这便去安排!”
林晧然看着何宾等人离开,便是转身到了后堂。
侍郎衙自然不能跟尚书衙相比,这里仅有前堂和后堂。不过跟着县衙相似,前面安排着二十余名书吏办差,完全隶属于他这位礼部左侍郎管制。
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可以雇用十名差役,这十名差役是由兵部每月支给十两白银。如果他不用的话,这些钱则可以直接进入自己的口袋。
林晧然自是不会省下这点微不足道的银子,便是将编制给了林福等人,这无论是办差还是做事,终究还是自己人来得方便。
“十九叔,这后堂亦是太穷酸了些!”林大壮跑到后堂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看着林晧然从外面进来,显得有些嫌弃地小声道。
林福当即便是训斥道:“你懂什么,这个地方再小,那也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
礼部衙门原本不大,而侍郎衙则是仅占西南一角,确实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不过地方虽小,但却是收拾得干净,这个小院的景致还算入眼。
林晧然穿过院子进到签押房,发现这里地方虽小,但里房外厅的布局都很有讲究,特别是桌椅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倒不算什么委屈。
其实跟着内阁相比,这里的环境简直是天堂。
林晧然对办公的地方并没有过于讲究,只是蹙着眉头望着墙上挂的那幅字:礼者,天理之粉泽。这话来自于《太公六韬》,意思是:礼数是上天给人们最好的粉黛。
这副字放在这里无疑是很贴切,但他却是并不喜欢这句虚话,更喜欢务实的东西,便是让林大壮将这副字摘了下来。
他心里早已经有了想法,便是让人拿来纸笔顺手提了一句: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这句话出自清代的《为学》,但放到这个时代,已然又是他的首创了。
由于刚刚上任,且并不是掌部印官,他可谓是无事可做。
林晧然看着林福匆匆进来,便是询问道:“打听清楚了吗?李尚书在吗?”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李尚书今天一直都在!”林福当即回应道。
林晧然点了点头,便是吩咐道:“你将东西带上,咱们前去拜见大宗伯!”
如果是上任雷州知府、广州知府或顺天府尹,他自然不用理会任何人,可谓是山高皇帝远。只是他这位礼部左侍郎到任,那么首要的事务自然是拜见自己的新上司——礼部尚书李春芳。
不久后,林晧然来到了尚书衙签押房,见到了正在埋头办公的李春芳。
第1576章 分管工作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初授翰林修撰,被挑选入西苑撰写青词,甚得嘉靖赏识。跟翰林侍读严讷一同被破格提升为翰林学士,旋即升为太常少卿,历官礼部右侍郎和吏部左侍郎,现任礼部尚书。
进入官场不过十五年,已然是官拜礼部尚书,且离内阁近在咫尺。这一份履历虽然比不上张璁六年入阁的官场神话,但亦是极为罕见的漂亮履历。
哪怕跟林晧然的履历相比,其实亦是不逊色。林晧然固然升迁速度惊人,但李春芳无论是地位还是潜力,都要比林晧然强上不少。
他现在是堂堂的礼部尚书,又得皇上的恩宠,已然半只脚踩在了内阁的门槛上。
反观林晧然想要到他这一步,其实还有一大段路要走,特别入阁却是极讲究机缘。像吴山,无论资历和声望都有了,但偏偏不受皇上所喜,至今都没有动静。
李春芳五十岁出头,却给人一种四十岁出头的感觉,头上还见不着一丝白发。他有着江南人的白净和儒雅,五官显得清瘦,特别眉目间很是和善的样子。
他为人恭敬、谨慎,从不气势凌人,是当下官场有名的老好人。
“下官林晧然见过正堂!”
林晧然走进签押房,显得彬彬有礼地拱手施礼道。
二人虽然已经算是旧识,不论是林晧然出任司值郎,还是担任顺天府尹期间,都是偶有接触。只是先前二人并没有太深的交集,故而彼此并不算熟悉。
李春芳抬头见过是林晧然,当即便是温和地道:“左宗伯来了!”说着,他当即放下手里的活,从椅子站起来指着外堂和气地道:“左宗伯,咱们外面坐!”
“是!”林晧然当即闪到一侧,显得规矩地抬手让李春芳先行。
李春芳可以跟徐阶那般温和,但他现在作为下官,自然是要懂得礼数。现在人家是正堂,他很多事情还需要争取这位尚书大人的支持,很多方面要受对方约制。
当然,他跟徐阶的关系又摆在这里,二人却又不可能过于亲近。
“左宗伯,你喝什么茶?”李春芳坐到厅中,对着林晧然温和地询问道。
林晧然递给了林福一个眼色,微微一笑地说道:“下官从扬州回来,此次给正堂大人带了一些上好的五香茶干,要不咱们试一试此茶可好?”
“甚好!”李春芳的眼睛微微一亮,便是欣然点头道。
林晧然递给林福一个眼色,便又是指着两个坛子道:“下官先前拜访令尊和令堂,他们说你从小便喜欢杨记的酱菜,此次还托我捎带了一些!”
事情亦算是凑巧,李春芳是南直隶扬州府兴化县人士。
林晧然在巡盐期间,顺路前去拜访了李府。当时他并没有想到李春芳会是他的新任上司,但对于这位朝堂大佬,如果能结下一点善缘总归没错。
得益于曹孟跟李家的关系,加上纲盐的蛋糕亦是给了李氏的旁系分了一些,令到主宾可谓是相谈甚欢,故而得到了李家的优待。
林福将坛子放到了桌上,隐隐间还散着一股特有的酱菜味道。
在这个时代的人,几乎人人都是有着一份孝心。虽然扬州离京城不算太远,但想要回乡省亲亦是不容易,而李春芳这种部堂大佬根本不可能走开。
李春芳看着父母抄过来的酱菜,眼睛不由得湿润,却是克制着那份激动心情道:“此番劳烦左宗伯了!本部堂愧疚,不能侍奉两老,反倒还让他们时时挂念,当真是愧为人子!”
“正堂大人言重了,老大人和老夫人都是以你为豪,想必两位老人家亦是通情达理之人,知道大明可离不开正堂!”林晧然当即正色地宽慰道。
李春芳又是长叹了一声,对着林晧然显得亲近了一些,便是认真地询问道:“左宗伯,他们的身子可好?”
“甚是硬朗!特别是老大人,对滨江鲥鱼极是喜欢,那日在桌间,下官见老大人吃足了两大碗米饭!”林晧然微笑着回应道。
李春芳意外地望了林晧然一眼,却没想到自己父亲喜欢吃滨江鲥鱼都如此清楚,心里知晓林晧然并不是无的放矢,便是放心了不少。
他倒不是怕父母的身份挎了,他要辞官回家守孝,而是纯粹希望父母能够健健康康。
仆人送来了茶水,分别放在两人的桌前。
李春芳品过这五香茶干,品味着这熟悉的味道,对林晧然的好感平添了不少。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便是转到公事上道:“左宗伯,你刚刚上任,本该让你先熟悉一段时间,只是现在到了年底,礼部有着诸多事宜,还得让你来帮忙操劳!”
“下官全凭正堂吩咐!”林晧然不可能一来便跟着李春芳对着干,便是认真地拱手道。
李春芳将茶盏放下,便是用商量的口吻道:“我跟右宗伯已经商议过,由你来分管仪制和主客清吏司,另外兼管会同馆和铸印司,不知可好?”
按着以往,通常都是这般安排,毕竟左侍郎自然是要比右侍郎更有份量一些。至于用会同馆取代教坊司,却不知道是维护林晧然,还是其他原因。
“下官遵命!”林晧然抬眼望了李春芳一眼,便是不动声色地应承下来道。
虽然知道这是为了后续动作埋下伏笔,但他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终究而言,身处于这朝堂之上,有些事是根本避不过去的。
二人又说了一些话,林晧然主动告辞离开。
由于分管了仪制和主客清吏司,他已然是这两个重要部门的分管领导。在其他两司暗松一口气的同时,这两司的郎署官亦是自认倒霉。
在会同馆的接风宴上,李春芳可以说是怕喧宾夺主而没有出席,但右侍郎奏鸣雷没有出席那便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林晧然对此并没有过于放在心上,他亦是明白秦鸣雷的心思,敢情是恨自己“抢”了他的左侍郎。
但秦雷鸣亦不想一想,若不是遇上荒唐的嘉靖帝,他仅仅是一个被分配地方的知县或推官的三甲进士,哪里能得到状元的头衔。
第1577章 阴招?
林晧然知道自己的官途是要披荆斩棘,不可能谁都不得罪,更不可能谁都巴结,故而对秦鸣雷表现出来的敌意完全没放在心上。
不说他这位左侍郎的地位要高于对方,且二人在礼部有着明确的分工,具体事务上并没有什么制衡,根本犯不着理会这个捡来状元的右侍郎。
由于地位间的差距,令到这场接风宴显得很是克制。除了龙池中的胆子要肥一些,其他人都是规规矩矩地敬酒,或者像何宾那般说些恭维的话。
在上任和分工之后,日子似乎一下子进入日常的工作生活之中。
林晧然虽然升迁很快,但这一路走得很扎实,从雷州知府、广州知府和顺天府尹早已经磨炼出处理事务的能力,对礼部的事务亦是手到擒来。
礼部其实是一个比较清闲的衙门,仪制和主客清吏两司的事务并不算多,会同馆和铸印局暂时亦没有什么事情要劳烦他这位左侍郎大人。
次日上午,他乘坐轿子又来到了西苑门前。
这一次,他不是要面圣谢恩,而是特意前来拜见当朝的首辅。
内阁,原本是天子的秘书,内阁大学士的品秩仅是正五品。六部百官向皇上奏事,皇上遇到不懂的地方,则是会向内阁大学士进行询问。
只是不可能每一个天子都如同朱元璋那般能够独当一面,天子处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务,却是越来越依赖于内阁大学士。
到了最后,天子索性让内阁大学士直接处理奏疏,在奏疏上面用小条子写好意见再呈上来,这便是票拟制度的由来。
随着这套票拟制度的成熟,内阁大学士的地位越发重要,已然是凌驾于六部之上。特别是天子怠政的时候,票拟的意见天子自然不会逐一认真查阅,故而首辅的票拟几乎等同于圣旨。
到了本朝,嘉靖已经罢朝二十余载,整天都是沉迷于修道。哪怕尚书大人想要见皇上一面都难,更别提要揣摩皇上的心思。
正是如此,很多官员的奏疏先咨求内阁的意见,然后才正式上疏陈述,致使当下的内阁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林晧然现在出任礼部左侍郎,于情于理都要前来拜会内阁两位大佬,算是明确双方的从属关系,跟着徐阶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
无逸殿值房,檀香袅袅而起。
“下官拜见元辅大人!”
林晧然进到值房之中,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徐阶身穿着华贵的蟒袍,眉目间显得很慈善,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精神抖擞,抬头见到林晧然从外面进来,便是如沐春风般地抬手道:“若愚,你来了,快快请坐!”
“谢元辅大人!”林晧然又是施予一礼,便在桌前的空椅坐了下来。
跟着严嵩喜欢效仿嘉靖盘腿在案前办公不同,徐阶则是坚持着坐在书桌前票拟奏疏。却不知他是不屑为之,还是根本没发现此举显得不够忠心,亦或者是其他另有缘由。
不过在徐阶身后那面墙上,那副“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的字还是高高地挂着,彰显着他跟“专相”严嵩的不同。
徐阶让亲信送来了茶水,显得颇为欣赏对望着林晧然道:“你此番南下整顿盐政,不仅重重打击了那帮私盐贼子,而且还解决了积弊多年的盐弊,皇上对此甚为欢喜呢!”
“此次盐政能够取得成功,亦是多得元辅大人的鼎力支持,不然很多工作亦是开展不起来,更别说是让纲盐法顺利实施了!”林晧然从来都不是居功自傲的性子,当即便是对徐阶进行恭维道。
徐阶虽然心知整顿盐政跟他的关系并不大,但心里亦很是舒畅。
有着林晧然的这一番话,恐怕在后世的史书之中,他亦是有一份功劳,毕竟这些事情是在他出任首辅期间完成的。相较于那些经济损失,似乎又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徐阶温和地打量着林晧然,显得关切地询问道:“若愚,你刚刚入职礼部,可遇到什么难事吗?”
林晧然端起桌面上的茶盏,当即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心知这内阁再差的茶都是常人无法触及,闻言便是正色地回应道:“倒是有一件,故而此次特意前来请教元辅大人!”
徐阶“呃”地一声,却不知林晧然是为了此次拜访找的借口,还是真的有什么棘手之事,便是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那名亲信正往着火盆添几块银丝炭,听到林晧然的话,亦是显得感兴趣地抬头望了林晧然一眼,想知道林晧然究竟遇到了什么难事。
“下官当年在广东负责开海事宜,曾经到访南洋吕宋等藩国,藩国很多国君和酋长得知我大明当今皇上是圣明天子,表达出很强烈的朝圣愿望,但苦于勘合遗失。当时下官不过是广东巡海道副使,自是不敢应允,但亦是一直将此事铭记于心!今大明跟南洋的贸易往来频繁,如果此时能够让他们前来面圣,一来可壮我大明天威,二来有利于本朝跟南洋藩国的贸易,不知元辅大人认为如何?”林晧然说明了事情的缘由,显是一脸诚恳地询问道。
徐阶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小子回京定然不会安分,但却是万万没想到这才第一次正式见面,这才刚刚上任便直接抛出了这么一件大事情。
他并没有当即作出回应,而是顺手端起桌面上的茶盏,脑子迅速地运转起来。这南洋的藩王想要面见圣明天子的理由自然不可当真,只是不知道林晧然让南洋藩国朝贡打的是什么主意。
却是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实在太过于能折腾,远要比吴山还要难对付。没准这其中便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不得不时时提防着这小子的阴招。
徐阶轻呷了一口茶水,便是打起太极拳地询问道:“若愚,此事你可曾跟李尚书商议?”
第1578章 避无可避
“如此重要之事,下官自是不敢主张!下官已经跟正堂商议过此事,正堂并不觉得事情有何不妥,但亦是指明事情还得由您来拿主意!”林晧然自是不会做越殂代疱之事,便是微笑着应答道。
徐阶的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这确实是李春芳的一贯作风,却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地回应道:“此事本是一件大好事,但现在太仓积困已久,还是容明年再议吧!”
很多事情不好当面拒绝,用拖字诀无疑是最有效的方式,今年拖到明年,明年则是拖到后年,最后事情便是不了了之。
这招用得最好的还是当今圣上,从最早的大礼仪之争,再到前几年的册封太子一事,而去年的宗藩禄米同样是如此。
林晧然已然是早做准备,当即微微一笑地道:“元辅大人,这一点倒是无须过于担心!书雅斋掌柜李云虎虽是一介商人,但却有一颗拳拳爱国心,愿意捐出五万两白银给礼部办好这个差事!”
徐阶的心里不由得一沉,这拖字诀已经无效,便是知道林晧然是有备而来。看着林晧然脸上的灿烂笑容,却是感到分明的可恶,顿时有种用砚台砸下去的冲动。
他终究是大明首辅,保持着风度地轻捋胡须道:“如此说来,事情倒是可为!但此事干系甚大,你回去跟李部堂再行商议,写个条陈过来吧!”
“下官遵命!”林晧然深知对方不可能即刻同意,但对这个结果已然算是满意了,便是认真地拱手施礼道。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他并没有逗留多久,便是告辞离开了。
徐阶望着林晧然离开的背影,眉头却是深深地蹙起。他心里自然是不愿意促成这个事情,只是现在朝廷既不用出银子,又能让到皇上陪有脸子,一时间亦是拿不定主意。
最为重要的是,以他对皇上秉性的了解。虽然面见南洋藩王及使臣的事情会麻烦一些,但亦是会同意这个能长面子的事情,自己恐怕想拦亦是拦不住。
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林晧然如此大费周章促成这一件事情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十一月已经过大半,酉时下衙时分,北京城的天空显得阴沉沉的,一股寒风将纸张或树叶吹到半空,整个天地一副要下雪的模样。
六部衙门的官员如同后世某间学校放学的场景般,很多官员仿佛是听到了钟声般,纷纷从衙署中乘坐轿子、骑马或步行离开。
林晧然从来都不是为显勤政而加班加点的人,便是按时从侍郎衙走出来,而他手底下的那帮二十余名吏员则是会住到旁边的吏舍中去。
由于他的手上有钱,却是轿夫和护卫都一应俱全。坐上了准备好的轿子,便是顶着迎面而来的一股寒风,朝着位于灵石胡同的林府而回。
铁柱负责着警戒,虽然在这京城之地,亦是没有丝毫的放松。只是为了不过于招摇,同时更好地保护林晧然,他跟林福采用明暗交替的方式轮岗。
林晧然身穿着崭新的三品官服,正是端坐在轿子之中,闭目养神地思考着一些事情。
他之所以刚刚上任便提出南洋没有勘合的藩国朝贡,却是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现在大明跟南洋的贸易已经全面打开,此举能够加深双方的贸易往来,无疑能够促进大明的海上贸易的繁荣;二是,既然这京城有人想要针对于他,那他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借机将水搅得更浑浊。
当然,他此举还存在着其他的意图,只是现在不宜透露出来罢了。
他的脑子正在盘算着事情,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人数显得颇多的样子,正是朝着他这边而来。
轿子在微微僵持便停滞不前,林福显得自责地汇报道:“十九叔,我们的轿子被一帮士子给拦住了!”
“轿中可是林侍郎?”
“学生陈卜敬特来拜见少宗伯!”
“林大人,还请下轿跟我们士子相见!”
……
其实不会林福前来汇报,林晧然已然是知道怎么回事了,外面士子的声音已然不断地传到了他的耳中。而他心里则是暗叹: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落桥吧!”
林晧然轻叹一声,对着林福淡淡地吩咐道。
自从他回京的那一天开始,他亦成为了士子要拜会的目标。经过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令到京城的士子都一致认为:他被皇上调到礼部左侍郎的任上,便是为了解决宗藩禄米之弊。
原本是想要避开这帮不明真相的士子,但北京城终究不是大到没边,还是给这帮士子给堵住了。
林福当即让轿夫将轿子轻轻地放到地上,并上前将轿帘子揪了开来。
林晧然顶着一股寒风,从轿子躬身走出来,只是抬头看着面前的巷道已然足足有数百名士子,亦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他早已经知道京城的士子被鼓动起来,但看到人数竟然如此之多,心里亦是颇为无奈。这世间终究是跟风者多,而智者却是凤毛麟角。
“林文魁!”
“林文魁!”
“真的是林文魁!”
……
众士子看到林晧然出现,如同后世的粉丝见到偶像般,很多士子已然成为了迷妹般,纷纷激动地轻呼着林晧然的别号。
林福生怕林晧然出现不测,便是上前拦着这帮士子。好在顺天府的捕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在附近,亦是闻讯赶来,帮着维护这里的秩序。
有一个青年士子突然跪地,显得悲天悯人地高举着一卷纸张大声地道:“林大人,大明积困已久,唯有你方能救大明矣!学生唐三不才,这里有一份治宗策可拯救大明江山社稷,今愿献于大人!”
林晧然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几下,这个士子若不是旷世奇才,那便只能是一个大白痴了。
唐三仿佛是一条引线般,那数百名士子顿时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不少士子纷纷效仿唐三的举动,纷纷表示有救国良策献给林晧然。
在这一刻间,大明彰显着人才鼎盛的场面,困扰宗藩禄米的弊病似乎根本不值一提,每个士子都能够帮着林晧然拯救大明江山社稷。
林晧然看着这个混乱的场面,心知不得不站出来面对这个麻烦事,便是站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对着众士子举手示意道:“诸位请听我林某人一言!”
众士子听到林晧然发言,亦是纷纷安静了下来,显得很是殷切地望着林晧然,但其中明显存在着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第1579章 腊月至
在这个宽阔的巷道中,已然是挤满了人。
数百名士子被一大帮捕快和兵丁用人墙拦住,身穿三品官服的年轻人则是踩在一块用来压咸菜的方形石头上,这里的场面显得离奇的安静。
林晧然的下颌蓄着了稀疏的胡须,沐浴迎面吹来的一股寒风,整个人如同石像般岿然不动,而前面的数百名士子鸦雀无声。
面对众士子殷切的目光,他显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林某人年不到三旬,入仕不足六载,皇上却将我提拔到礼部左侍郎的任上。我林某人自认有些小才,亦是替朝廷和百姓做了一些实事,但心中甚为忐忑。在回到京城之后,便是匆匆进宫面圣,想要婉言谢绝。皇上却是言明:本官之所以能够升迁礼部左侍郎,乃因圣明天子赏罚分明。因林某人此次治盐有功,此次升迁既是对我这位有功之臣的嘉奖,亦是向百姓树立的榜样。”顿了顿,朝着西苑的方向拱手道:“如此说来,林某人此次破格出任礼部左侍郎,非传言朝廷要我林某人清理宗室禄米之弊,乃天子圣明之故也!”
虽然他知道此刻士子想要什么,更希望他说些什么,但他却是不得不将一些事情说清楚。这礼部左侍郎是他治盐有功得来的,朝廷委以他清理宗室禄米的传闻是假的。
面对着这一起的阴谋诡计,他决定堂堂正正应对,将所有事情都摆到台面上。
听到林晧然的这一个解释,简直是给这数百名群情激扬的士子泼了一盆冷水,令到很多士子当即便是懵住了。特别是那些一心想要献策“拯救社稷”或“博取声名”的士子,这简直就是扎心之言。
在这一刻,很多士子都希望这并不是真的,这并不是他们希望得到的答案。
跪在地上的唐三则是第一个不干了,当即便站起来质问道:“敢问林大人,现在宗室每年需要耗费八百万石禄米,而朝廷岁入不过四百万石,这朝廷如何能够供养得起宗室?朝廷明年是否得加征百姓赋税?你现在既是礼部左侍郎,现在正处于大明生死存亡之际,那便应当扛着这个拯救苍生的重任!”
话说得合情合理,整个人显得声情并茂,给人一种很强的感染力,无疑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
很多士子听到唐三这一番言论,亦是纷纷进行响应,觉得现在正是危急关头。哪怕京城的传言不实,林晧然亦是应该接过清理宗藩禄米的担子。
林晧然心里颇是无奈,他不过是小小的礼部左侍郎,上面有阁老和六部尚书,哪怕礼部还有着一位拿着礼部堂印的李春芳,结果这帮士子偏偏前来围攻自己。
他知道这个时候讲这些东西没有用,便是对着唐三进行回应道:“生死存亡?若是事情真的如此急迫,那么请问这几年每年八百万石的禄米究竟何而来?朝廷可曾加赋于民?”
“这……”
众士子一时语塞,不由得面面相觑,显然很多人都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只是林晧然的这一个问话,无疑击中了他的心口。既然每年朝廷税收四百万石,那么这几年的八百万石宗室禄米从何处而来,天下为何还不大乱呢?
“自然是贪官污吏盘剥百姓!”有一个士子已然是愤青,当即便找到一个答案道。
只是话音刚落,旁边的一个年长的士子便是回应道:“贪官纵使是盘剥百姓,那也是进了贪官的口袋,怎么可能会拿出来给朝廷赡养宗室!”
又有几个异想天开的士子想到了其他的可能,但即刻被旁人给否了。
林晧然知道这帮士子确实有一颗爱国之心,但过于钻研四书五经令到他们看待问题显得狭窄,便是对着众士子解释道:“这漕运过的是四百万石粮食是漕米,咱们大明每年的岁入税粮逾二千万石,除此之外,还有盐税和杂课钞等收入。虽然宗室禄米的问题很是严峻,朝廷现在亦是正在想办法解决,但并非如同京城传言的那般,已经到达了生死存亡的地步!”
这倒不能全怪这些士子无知,而是林润巧妙地动用了对比的方式,拿出押解进京的漕粮作参照。很多士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四书五经上,对数字和朝廷的实际粮税收入并不清楚,再加上被有心人带了节奏,便是群神激昂地参与其中,真以为大明已经处于生死存亡的险境之中。
众士子听着林晧然的这一番解释,亦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哪怕对林晧然不信任,起码他们亦是清楚地知道现在天下并不乱,那么问题便没有想象中的恶劣。
林福将众士子的反应看在眼里,便是不动声色地望向了林晧然,心里生起了佩服之情。
林晧然将众士子的反应看在眼里,当即趁热打铁地道:“我从小便是熟读四书五经,自是明白诸位的拳拳报国心。只是宗藩禄米滋事体大,亦不可能是我一个礼部侍郎能定夺的,此事还得进行延议方能决断!”
“林大人,不知何时延议?”有士子当即配合地询问道。
林晧然微微一笑,打起官场的太极拳道:“现在已近年关,朝廷即将召集诸位大臣举行明年的财政会议,这个事情怕是避不过去的!诸位,现在天寒地冻且天色不晚,当心染了风寒,还请现在便散去吧!”
如果能够顺利将这帮士子打发离开,虽然他恐怕还是避不开宗藩禄米这个雷区,但短期的压力无疑能够削减不少。
众士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已然不想再继续围攻林晧然了。
唐三失望地将那份拯救天下苍生的国策揉成团,却是对着林晧然大声地质问道:“敢问林大人,自古都是帝心难测,本朝诸多重臣皆是不敢任事之辈。若是皇上让您清理宗室禄米之弊,你可敢担此大任?”
此话一出,原本准备离开的士子亦是停下了脚步,显得好奇和希冀地望向了林晧然。
捕头张虎的眼珠子一转,当即上前大声地指责道:“大胆,皇上和诸位大人亦是你一介书生能够妄论的!”
“我等只是想知道林大人是有担当的大丈夫,还是表里不一的小人,故而想知晓林大人会如何做!”唐三面对着张虎的指责,显得很是硬气地回应道。
这话显得颇为无礼,气得林福和张虎便是想要上前挨这个人一顿。
林晧然想要收拾一个书生,不过是点了点头的事情,只是他现在面对的是数百名士子,而这唐三已然是借了士子们的势。
他终究是要顾及声名,面对着在场士子的目光,便是直接给出承诺道:“如果朝廷要林某人清理宗室禄米之弊,林某人自然是责无旁贷!”
虽然他知道说出这个诺言,将会给自己带来一定的麻烦事。只是有些事总归得做,有些事情总得去担当,毕竟他确实是想要改变这个腐朽的王朝。
当然,他一直还是以革新派自居,却不能眨眼说瞎话,认为朝廷不该削减宗藩禄米,更不能给人一种不敢任事的把柄。
“在场诸位可都要听清楚了!林大人,今日所言,他日还请勿要不认账!”唐三对着众士子提醒了一句,便是对着林晧然正色地道。
张虎的手当即扶在了刀柄上,不仅感受到了唐三的不敬,明显带着一份深深的恶意。
林晧然知道这名书生定然是受人指使,当即冷哼一声地回应道:“我林晧然行事光明磊落,又何须你这种人督促!”说着,又对着众士子朗声道:“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今日在此与诸兄共勉!”
除了一小部分居心叵测的士子,绝大多数的士子对林晧然都是极为恭敬的。现在知道了京城的传言不实,又得到了林晧然的明确表态,便是纷纷进行回礼。
林晧然跟着众士子告辞,众士子显得彬彬有礼地回礼,旋即让出了一条过道。
唐三虽然心有不甘,但已然是感受到了林晧然的威风,显得灰溜溜地退到边上。
林福则是递给张虎一个眼色,示意他望向那边的唐三,张虎则是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林晧然重新钻进轿子,正襟危坐地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按说,在探明皇上的心思,这宗藩禄米一事是万万碰不得。只是他明知道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但却不得不接下此招。
这确实不是一件好差事,甚至是一件注定得罪皇上的差事,但他亦是扪心自问。如果宗藩禄米如此演变下去,大明百姓要承受多大的负担,而这个腐朽的王朝又能坚持多久?
朝廷一年的粮税收入是二千万石,既要维持朝廷的日常运转和开销,又要承担大明军队的兵饷,却还要拿出一大笔来支撑着朱家子弟的锦衣玉食。
虽然大明后面的毁灭是由诸多因素造成的,但宗室无疑是重要的一方面。这养六十万军队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要负担起足足六十万朱家子弟的锦衣玉食,成为拖垮大明财政的一大弊病。
如果现在不想办法解决这个弊病,或者仅仅是减缓一下病痛,这个王朝定然还是要灭亡,华夏子孙又要遭受重大的变故。
有时他心里亦是很认真地在思考一个问题:他推动大明开海和清除盐弊,真的就能拯救这个王朝?能够让华夏子民站到世界之颠?
在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换上了士子服饰,便是携带着妻子吴秋雨一起前往槐树胡同的吴府。在傍晚降临时分,吴山这才从吏部衙门回到家中。
吴山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但实质比徐阶还是大上三岁。经过这近一年的吏部尚书生涯,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春风得意,反倒是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林晧然看到吴山如此,心里亦是暗叹一声,便是上前施礼道:“小婿拜见泰山大人!”
“你现在已然是礼部左侍郎了,今后便少些过来吧!”吴山见到林晧然的时候,却是板着脸说道。
吴母和吴秋雨亦是来到前院迎接吴山,在听到这个话的时候,二人却是认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一般,显得不可思议地对望了一眼。
林晧然微微一愣,但旋即便是苦笑地施礼道:“小婿领命!”
人跟人终究是不一样,像杨博把持兵部,恨不得整个兵部都是他的人。而严世蕃掌权之后,更是恨不得全天下都是严党。
只是偏偏这个岳父并不喜欢搞这一套,已然是信奉着“君子群而不党”的圣人教诲。
这个便宜岳父在吏部没有借机培植党羽亦就罢了,竟然连自己这个女婿都要避讳,当真令人无奈,亏自己跟杨富田那帮人还想着如何将岳父推出首辅的宝座。
眨眼间,冬月悄然过去,腊月已然到来。
一场大雪又是飘落在顺天府这片大地上,这片平原披上了厚厚的银装,郊外呈现着一望无际的雪地。这座巍峨的帝都亦是染上了银装,屋顶和路边都是白色的雪。
由于年关即将,北京城渐渐多了一些年味。特别是大雪封了运河,很多靠着运输营生的商贩和百姓纷纷回到城中,令到北京城平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身处内城的六部衙门亦是面临着这场风雪的考验,那些大佬的签押房都生起了炭火,而最舒服的当属正堂官的火房,很多官员都躲在暖室之中。
林晧然比很多朝廷大佬还要怕寒,同样躲在礼部左侍郎的签押房中。
在经过半个月的适合期后,他对礼部的大小事务已然是处理得妥妥帖帖,哪怕是那些在这里呆了几十年的老吏私底下都对林晧然的能力称赞有加。
房门被突然打开,一股夹带着雪花的寒风伴随着一个人影进来,但门旋即迅速地关上。
仪制司员外郎龙池中先是拍掉身上的雪花,这才进到签押房,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下官龙池中拜见林部堂!”
林晧然跟龙池中的关系不错,便是继续处理着手头的事务,头亦不抬地道:“方正兄,你来了,有什么要事吗?”
“林部堂,请看!”龙池中来到书桌前,脸色古怪地将一份奏疏递过来道。
林晧然放下手上的活,伸手接过了这一份奏疏,打开便是看到跟这时代官场格格不入的丑字,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却见开头写着:“微臣南洋巡按林平常启奏……”
第1580章 冬雪
在确定真是那个野丫头的奏疏后,心里却是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虽然虎妞是他妹妹不假,但虎妞亦是南洋巡按,她的奏疏理应该经由通政司转交皇上和内阁,而不是送到自己这个哥哥手中。
不过奏疏竟然已经到了他手里,断然不会是通政司的人搞错了,而应该是虎妞那个丫头搞出来的事情怕是牵涉到礼部。
龙池中从林海手里接过茶盏,已然没有昔日对付上官那么多的拘谨,便是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品着这里的好茶。
随着他跟这位师兄更深入的相处,摒除二人的关系不提,这位师兄无疑算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上官。
虽然林晧然在礼部衙门表现得很强势,但却是一个有着超强处事能力的礼部左侍郎,对于认真做事的官员或书吏从来不给脸色,甚至还会适当地给予一些奖励。
特别是在林晧然分管仪制司的这段时间,无能的官吏很快暴露,有能力的官吏却是逐一体现,致使整个仪制司的效率比原先高出了一大截。
每个官员都不可能赢得所有官吏的喜欢,而林晧然已然赢得了有能力官吏的喜欢,而没能力的官吏则是只能畏之如虎。
林晧然并没有理会龙池中在想些什么,认真地阅读奏疏上面的内容,终于明白为何奏疏的奏疏会被送到礼部这里了。
其实对于大明王朝而言,除了北边的蒙古,最具威胁的并不是倭寇,亦不是张琏等时不时跳出来的叛贼,更不是名不副实的白莲教,而是西南地区的土司群体。
明朝为了迅速完成统一,明初对西南的少数民族实行了以夷制夷的方略,即采用世袭的土官制度,让当地的领袖担任最高行政长官或最高军事长官。
像广西忻城的莫家,他们既是最高行政长官,又是最高军事长官,甚至朝廷对忻城的司法亦是不会过问,朝廷仅保存着税收等事宜。
正是朱家王朝给予这种优待,令到西南土司纷纷选择屈从,成为了大明王朝名义上的一员。
只是高度的自治权,却是等同于养虎为患。在最开始的时候,土司的实力不见得有多强,但经过一百多年的积累,已然积攒着很强的实力。
特别西南土司之间很喜欢联姻,令到他们更容易地抱作一团,甚至已经达到威胁大明的统治的地步。
朝廷对西南土司倒不是没有动过“改土归流”的心思,明成祖朱棣便是处置了黔地的两大土司,并设立了贵州布政使司。
只是“改土归流”这项工作无疑需要大明朝廷拿出决心及相当的财力支持才能实现,但明成祖之后的皇帝都没能做到这一点,本朝亦是采用消极的方式。
像朝廷曾经对四川芒部实行改土归流,结果次年芒部土司起兵造反,流官知府带印奔逃,朝廷派兵大军镇压而失败,最后四川巡抚奏请恢复土官。
嘉靖面对这个“改土归流”的挫折,却是没有昔日明成祖朱棣那种气魄,而是选择了妥协,废流官而重设芒部土司为土官。
时到今日,这西南土司的弊病如同一天天壮大的肿瘤一般,朝廷想要推行“改土归流”的压力却是要更大了。
“……万承州土推官黄嘉兴强抢夺民女,虐杀无辜百姓,此举人神共愤。今其已被关押在太平府,请皇上将其交由有司论处,并撤其世袭土官职!”
林晧然看着奏疏上面的内容,却是不由得苦笑地摇了摇头。
本来他让那个野丫头到广西田州那边帮联合钱庄招募一些人手,结果她还是生起了事端,竟然想要除掉一名当地的土司。
“林部堂,西南土司的行事确实是令人愤恨,朝廷当真应该对他们狠狠地惩治一番!下官记得太平知府便曾经上疏弹劾过万承州土推官黄嘉兴,此人性情颇为暴敛,为祸于地方百姓,实乃地方一害也!”龙池中看着林晧然将奏疏放下,当即便是愤愤地说道。
仪制司负责宗藩的册封事宜,而土司的裁撤和核准同样由他们来审定,故而万承州土推官黄嘉兴的裁撤亦要经由礼部。
林晧然将手按在奏疏上面,知道皇上或内阁已经是动了裁撤的心思,便是抬眼望着龙池中询问道:“广西万承州的土司使团可到京了吗?”
大明对西南土司有着明确的规定,各地的土司必须定期向大明朝廷朝贡,从一年到三年期数不等,朝廷则回报丰厚的赏赐。
虽然朝廷要耗费一些财银,但亦算是制约土司的一种方式。像如今,朝廷若是想要对付某位大土司,则是一件比较轻松的事情。
龙池中是一个做事很周密的人,似乎早知道林晧然有此一问,当即便是回应道:“回禀部堂,他们前些天便已经到了,现在安排在会同馆住下!”
“现在的万承州土知州是谁?”林晧然轻轻地点头,又是进行询问道。
“许大政!”龙池中报出一个名字道。
“你安排一下,我想要跟此人面谈一次!”林晧然从来都不是一个鲁莽行事的人,当即便是吩咐道。
“下官遵命!”龙池中当即应道。
林晧然看着龙池中离开,则是端起了桌面上的参茶,却是思考着要如何处理这个事情。
他自然是偏向于自家妹妹,只是这个事情有点棘手。既关乎朝廷的颜面问题,又要考虑到万承州土司的反应,同时还要顾及一下联合商团在广西的利益。
这土推官黄嘉兴肯定要严惩的,只是他需要掌控住这个事态的发展,需要确定万承州土知州许大政的真实反应,从而准确地做出下一步行动。
是和,自然是严惩土推官黄嘉兴,大家是相安无事。是战,那么他则要一开始就定下基调,推动朝廷强硬地对待许大政。
不过事情倒没有太过麻烦,相对于云贵等地的土司,广西土司的实力要弱上一些。万承土州离南宁府并不算远,且仅是一州之地,在土司中的实力并不算强。
一旦双方真需要动用武力解决问题,身兼广西巡抚的两广总督吴桂芳定然能轻松解决,而朝廷借此更是顺利实行改土归流政策。
没多会,林福从外面进来,说是有刑部大牢的差役求见。
差役从外面进来,当即便是跪拜道:“小人拜见部堂大人!”
“你找本官何事?”林晧然淡淡地询问道。
差役的衣服明显带着一股异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道:“回部堂大人的话,杨大人让小人前来传话,他想要见你一面!”
“哪位杨大人?”林晧然显得困惑地询问道。
差役当即回应道:“是原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杨选!”
林晧然听到杨选竟然要见自己,却是不由得愣了一下。他跟杨选不仅没有交情,而且在通州还产生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似乎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见自己。
他总感到事情透着一丝古怪,却是脸无表情地回应道:“你回去吧!”
差役很想要一个答复,但最终没有勇气再次问出来,只好起身告辞离开。
坐在旁边帮忙处理一些紧要文书的孙吉祥看着差役离开,便是微微感叹地道:“这当真是世态炎凉!堂堂的蓟辽总督曾经多少人巴结,现在竟然要一个差役过来向大人传话!”
“孙先生,杨选的案子判下来了吗?”林晧然深知这便是大明官场的现状,哪怕风光如严府至今亦是无人再问津,却是对着孙吉祥询问道。
他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既要处理礼部的大小事务,又要关注朝堂的动静,却是不可能时时刻刻关心一位犯官的情况。
他只是知道朵颜卫首领通汉带路的事情终究瞒不住,这个事情令到嘉靖大动肝火,下令刑部的人将杨选一干人等关在了刑部大牢。
就如同当年徐阶跟自己学生杨继盛撇清关系般,杨博到了一趟西苑后,亦是迅速跟杨选划清了界限。有传言,嘉靖对杨选动了杀心,明令内阁查处杨选。
事情交到了刑部,刑部尚书黄光升亦是知晓了帝意,不过这个事情却是有一个难点。杨选去年针对通汉的战略是上报朝廷,且还得到了嘉靖的嘉奖,如果刑部因为杨选对朵颜卫的战略失误而处斩杨选,那么便会打了嘉靖和徐阶的脸。
正是如此,这个案子后续会如何发展,皇上是不是如传闻般要杀杨选,杨选会被刑部如何判处,林晧然心里亦是没有数。
“回禀东翁,此案昨日已经正式判决!杨选被判斩立决,枭首至边关示众,辽东巡抚徐绅等人被判处流放之刑。”孙吉祥现在是林晧然正式的幕僚,对这些事情极为清楚,当即进行回应道。
“不知以什么罪论处?”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显得好奇地询问道。
孙吉祥抬头望了一眼林晧然,当即进行回应道:“守备不设之罪!”
林晧然听到是以这个罪论斩,却是苦笑地摇了摇头。
这个罪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亦是不小。若是不然,明知道蒙古骑兵已经进来了,杨选亦不会悠哉游哉地逛到通州城。
只是杨选恐怕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触怒皇上,而杨博同样没有出手保他,令到他因为这一项罪名而丢掉脑袋。
不过让他仍然想不明白,杨选一个将死之人为何想要见他?
刑部大牢,死囚的牢房中,空气散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味道。
杨选不复通州时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如同一个干瘦的老头般,正是垂头丧气地坐在牢房的角落,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突然听到门锁的动静,便是扭头望了过去,眯着眼睛打量着进来的人,脸上突然欣喜地道:“少宗伯!”
“杨大人,不知你找我何事?”林晧然打量着眼前这位判若两人的杨选,心里亦是不由得暗叹一声,却是保持着疏远的态度询问道。
杨选的眼泪当即涌了下来,对着林晧然委屈地道:“下官冤啊!”
“你不冤!你最大的过错便是鞑子进关,你却仍旧如此碌碌无为,令到几万百姓受屠戮,你一点都不冤!”林晧然冷漠地打量着他,显得面无表情地回应道。
若不是杨选犯下重大的战略失误,通汉又岂会成为带路党,从而促使蒙古骑兵从东边而来洗劫大明百姓。虽然这个事情皇上和徐阶都有一些责任,但最大责任始终还是杨选,是他对朵颜卫的战略失误所造成的严重后果。
最为重要的是,在蒙古骑兵进关之后,他竟然还不想着戴罪立功,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蒙古屠戮百姓和洗劫百姓的财物,可谓是罪加一等。
虽然刑部以守备不设之罪论斩有些量刑过重,但杨选的罪确实配得上斩立决。
杨选显得苦涩一笑,轻轻地摇头道:“大人,你是不在其位而不知其事!并非老夫不想要将鞑子清剿,而是根本不能战,底下的很多将士早已经对朝廷寒心了!朝廷实则亦不希望我领兵出战,这些年双方早已经形成了默契,我们只要守住城池便是大功。老夫出任蓟辽总督,自认不算是称职,对得起朝廷更是忠心耿耿啊!”
说到最后,两行老泪流了下来。
林晧然看着他似乎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却是不认同地摇头道:“你既是蓟辽总督,那么便有保家卫国的义务,而不该总是推卸责任。如果你当真有冤屈的话,那些被鞑子屠戮的百姓又该向谁申冤,又该怪责于谁?”
“老夫……确是有罪!”杨选像是幡然醒悟般,整个人当即变得颓废,却是抬头望着林晧然乞求地道:“我妻子被刑部判处戍边雷州,林大人昔日在雷州做知府,想必还有一些旧部,还请帮老夫照拂拙内,老夫死亦瞑目!”
林晧然意外地望了杨选一眼,却不想他都是一个将要死之人,心里却还想着自己的妻子。
杨选从怀中取出一份书稿,对着林晧然高高地举起地道:“老夫原是一介热血书生,亦是想要有一日能屠尽鞑虏,但奈何朝堂早已经病入膏肓,兵部尚书杨博亦不过是一个善于守城之帅才。纵观整个大明朝,只有少宗伯有锐气和才能,只恨老夫不能在大人底下效力。这是我多年对边事的心得,今献于大人,一是希望大人能照拂我妻子,二是……算是为我的罪行赎罪吧!”
林福望了一眼林晧然,便是上前接下了这一份显得沉甸甸的书稿。
林晧然轻叹了一口气,则是转身离开。在牢门口犹豫了一下,他将身上的披风除了下来给杨选,并是正式回应道:“你所托之事无须担心!”
如果让雷州那边照拂一下杨选的妻子都做不到,那么他在雷州近两年的时间当真是白呆了。
“谢过大人!”杨选朝着林晧然的背影重重一叩。
他深知这是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而了结这一茬事,他又想到了自己即将被送上断头台,泪水不由得从脸颊滚落了下来。
林晧然从刑部大牢出来,外面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漫天的雪花。
第1581章 一个平凡的日子
经过几场大雪的洗礼,整个京城进入了雪冬。哪怕对路边的雪再如何厌恶,但想要它们化掉,只能等候明年开春了。
灵石胡同,林府。
随着这座府邸主人官居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门前便是多了一些官员的踪迹。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官员明显比平日要多上许多,纷纷围到门前争相递上礼品和官帖。
这条胡同本来并不小,但架不住这么多轿子和马车涌进来,加上边上的积雪影响,令到整个门前显得很是拥堵的样子。
“让一让!”
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刚来到门前,便是给后面的人推了一把,好在他的身形够高,不然非得要摔得个狗吃屎。
这个推人的四品官服的男子并没有道歉的意思,甚至还直接越过了前面的官员,将他携带的礼品和拜帖都呈了上去。
“让一让!”
一个气度不凡的将军挤了进来,又是硬生生地挤到了前面去。
这个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带着两名随从,这两名随从显得颇为忠心的模样,哪怕对方是高官和将军亦是怒目而视。
中年男子的气度不俗,任由这些人插在前面。
没多会,终于是轮到了他,他手里并没有带上礼物,而是直接递上一份名帖道:“我乃万承州知州许大政前来拜见林侍郎!”
“呵……不过一个地方的五品小官,亦想要拜见堂堂的大人!”
“这种货色,怕是连本官的门都入不得!”
“却不瞧瞧今日是什么日子,竟然连礼品都不带!”
……
众官员鄙夷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知州,显得肆无忌惮地说道。
许大政的眉头当即蹙起,但最终是忍而不发。他深知这大明的京官都是眼高于顶之人,极是看不上地方官员,便是装着没有听到这些话。
“原本是许知州,我家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请进去里面吧!”管家看到许大政的官帖之后,当即微笑地抬手道。
“怎么回事,他怎么就进去了?”看到管家如此热情,刚刚数落许大政的官员不由得傻眼了,纷纷惊讶地重新打量这位其貌不扬的地方五品小官。
“烦请带路!”
许大政却是没想到会受到如此礼待,心里大为畅快,显得谦和地对管家抬了抬手道。他亦是看出来了,这位名满天下的林侍郎府邸的门槛并不低,一般地方官员怕真是进不来。
不说是许大政,他的两个随从亦是显为意外,顿时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兴奋劲。
进入了大门,却见在旁边被红布铺着的桌面上已然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礼品。
当看到那一排如同蛇蛋般大小的珍珠和几株几百年的人参,许大政尽管自认身家卓然,但亦是不由得倒吸一大口凉气。
绕过影壁,这座宅子显得别有洞天。
前院虽然并不大,却是透露着一份雅致。地上的青砖铺得是密不透缝,踩在上面给人一种极是干净的感觉,而墙上的映日荷花壁画显得很是逼真。
在客厅之中,刚刚的那位四品官员和几个官员坐在这里,显得微微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他并没有被带到客厅,而是继续朝着里面而去。经一条九曲走廊,穿过一个月亮门,便是被领到了后花园的凉亭上。
这座宅子虽然不算大,且没有什么金银装饰,但无形中透露出一份贵气。结合这座宅子主人的身份,令到这个宅子更是给人一种高贵之感。
林福将人带到到这里,便是匆匆离开了。
一名心腹显得有些土鳖模样,则是小声地咕嘟道:“这位侍郎大人当真是有钱啊!”
许大政深以为然,但不动声色地递给心腹一个严厉的目光。
林福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位身穿斗鱼服的年轻官员,许大政连忙站起来并施礼道:“下官承州知州许大政见过侍郎大人!”
“许知州,请坐吧!”林晧然淡淡地打量了许大政一眼,便是抬手温和地道。
许大政正想要重新坐下,但发现林晧然没有动,突然间意识到不对,便是微笑着回应道:“侍郎大人,您先请!”
林晧然瞥了许大政一眼,便是当仁不让地坐了下去。
侍女送上了茶水,许大政的心思并不在茶上,而是想知道这位侍郎大人请他过来的意图。
管家又是过来,声音不高不低地道:“老爷,兵部的翁郎中过来了!”
“没看到我在这里见客吗?你让他们都回去,本官今日不见客了!”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大手一挥地道。
管家应了一声,便是匆匆离开。
许大政略有所思地望着管家的背影,这外面的大人份量可都不低,特别兵部的郎中算是兵部有很大影响力的官员,不由得更加疑惑这位侍郎大人找他的意图。
“许知州,本官听闻你祖籍是山东青州?”林晧然丝毫不将外面那帮官员放在心上般,端起茶盏对着许大政温和地询问道。
许大政轻呷一口茶水,显得老实地回应道:“不错,下官祖籍是青州府益都县!”
“可还有往来?”林晧然轻呷一口茶水,显得关切地询问道。
许大政虽然不清楚林晧然的意图,但还是轻轻地点头道:“还有一门旁系在青州府,但已经有所生疏了!”
“这茶如何?”林晧然显得天马行空般,突然话题转到茶上道。
许大政微微一愣,发现这茶并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但还是点头称赞道:“此茶味道极好!”
“这便是上等的山东崂山绿茶,若是许知州喜欢的话,本官便赠予你一些!”林晧然微微一笑,显得颇为友好地道。
许大政拿不住林晧然的意图,便是进行推辞道:“下官无功不受禄,这茶万万不能收也!”
“其实本官跟许知州亦不算是外人,你可知谷青峰此人?”林晧然轻呷了一口茶,便是进行询问道。
许大政心里微微一动,便是认真地询问道:“部堂大人跟谷青峰是旧识?”
“实不相瞒,谷青峰是本官的知交好友!此次知道汝等土司上京,亦是写来书信,让本官帮忙照顾一二,其中特别提及了许知州!”林晧然将茶盏放下,显得半真半假地道。
许大政当即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这位侍郎的意图。敢情他是替谷青峰打招呼,为着谷青身及联合商团站台,让他今后在生意上打开方便之门。
却不得不承认,他在大明的官职虽然只是区区正五品,但在万承州地界却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土皇帝。
在明白林晧然的意图之后,他当即微笑地回应道:“原来如此,既是林侍郎的好友,那么便是我许某人的贵客。下次他前来万承州,下官定会尽地主之谊!”
“最近京城有一则传闻,据传你的一个堂妹嫁给了韦银豹的亲弟弟,不知可有此事?”林晧然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是语出惊人地道。
许大政的脸色骤然大变,刚刚生起一丝优越感荡然无存,急忙进行解释道:“部堂大人,这……这是韦家没有起事之前的事情,且我许家跟那个堂妹早已经断了往来!”
在张琏被清剿之后,现在两广地区反贼势力最大当属韦银豹,此人占古田一带称王。许家作为地方上的几百年大族,跟广西诸多势力都有联姻其实很是寻常。
林福则是上前,给林晧然的茶中添茶水。
“如此说来,此事当真?”林晧然端起茶盏,则是避重就轻地沉声道。
许大政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先是点头又摇头地道:“确有其事,但我许家断断没有之事谋逆之心,请大人务必要相信我们许家的忠诚啊!”
“本部堂自然是相信,但朝中却免不得有人对此事有所担忧!吴春芳,此人你有耳闻吗?”林晧然轻呷一口茶水,便是询问道。
许大政对朝堂还算有些关注,当即便是点头回应道:“虽不曾见面,但吴大人昔日带扬州众将士抗倭有功,是我大明不可多得的帅才也。听闻他升任河道总督了?”
“吴大人是升任河道总督,但却还没等他到任,朝廷便改任他为两广总督兼广西巡抚!”林晧然显得别有深意地道。
事情是这么一个事情,但许大政算不上是朝堂中人,而林晧然又是一个话术高手,却是当即将许大政引到一条新思路上。
许大政的额头不由得冒了一些虚汗,艰难地咽了咽吐沫,显得不确定地询问道:“朝廷……朝廷是想要动我吗?”
“如果朝廷真已经决定要动你,那本官今日就不会请你过来了!”林晧然捏着茶盏轻泼着茶水,显得智珠在握地道。
许大政却是不免得糊涂了,发现仍然揣摸不到这位礼部左侍郎的心思,便是直接询问道:“林部堂,那您的意思是……”
“本官是广东高州府人士,对广西的情况亦是清楚,这联姻之事极为普遍,却是证明不了什么。本官本可以替你轻易压下,但奈何你是后宅起火啊!”林晧然侃侃而谈,最后轻叹一声道。
许大政的眼睛一瞪,显得惊讶地道:“大人此话怎讲?”
他现在人已经在京城,跟着广西万承州有万里之遥,虽然他跟着自家大本营保持联系,但消息无疑要比朝廷迟钝很多。
“你觉得推官黄嘉兴此人如何?”林晧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又是天马行空地询问道。
许大政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违心地回应道:“黄推官的风评虽然有点差,但恪尽职守,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
“若是如此的话,许大人请回吧!”林晧然将茶盏放下,当即下达逐客令道。
许大政心里当即大为吃惊,便是连忙改口地道:“此人的行为确实不端,却不知大人缘何会知晓黄嘉兴此人呢?”
空气中,无形显得着一份紧张。
林晧然的眼睛瞪着许大政,最终变得缓和地道:“实不相瞒,他的恶行已经被我妹妹揭发,现在已经被关押在太平府!”
“这……”许大政的嘴巴微微张开,却不想到敢情是这位侍郎大人的妹妹挑起的事端,竟然对着他左膀右臂下手了。
“本官是礼部左侍郎,跟着谷青峰是知交好友,故而今日才会亲自提醒于你!至于接下来要如何做,你且回去斟酌!不过你大可放心,在京城不会有人因为你跟韦银豹沾亲带故而为难于你,但回去之后会如何……以后再看吧!”林晧然板着脸说了一通,便是对着旁边的林福直接吩咐道:“送客!”
“许大人,请吧!”林福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
许大政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子,暗暗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虽然他自恃是地方上的土司,手底下养着近二千护卫,但这些人欺负老百姓和对付山贼还行,但根本不是大明官兵的对手。
若是大明朝廷真要除掉他,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不说两广的兵马,单是南宁府的兵力沿江而上,那么他就不可能守得住。
最为重要的是,他许家终究是外来的汉人土司,一旦真起了战事,那么有多少人肯为他卖命,这断然不是一件可以乐观的事情。
许大政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知道令到他许家有灭顶之灾的人恐怕不是朝廷中的其他人,亦不是两广总督吴春芳,正是这位位高权重的礼部左侍郎。
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便是恭敬地拱手道:“下官告辞!”
夜幕降临,华灯初起。
杨富田一帮人又聚到暖阁之中,已然是在这里吃吃喝喝,气氛显得很是融洽的模样。
看到林晧然进来,杨富田当即便是询问道:“事情办妥了!”
其他人听到这话,亦是纷纷望向刚刚进来的林晧然,他们今日可是卖力演出,亦是想知晓事情进展得如何。
林晧然面对着众人的目光,却是云淡风轻地道:“一切都依计划进行,且看他懂不懂进退吧!这个事暂且不议,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来,为咱们的亲妹妹虎妞饮尽此杯!”肖季年却是高举酒杯,显得半是开玩笑地道。
林晧然脸带苦笑地摇了摇头,跟着众同年好友痛快地畅饮了一杯,眼睛亦是朝着西南方向望去,却不知那个野丫头过得如何,在广西有没有想起他这个哥哥。
嘉靖四十二年十二月初六,在这一个略显平凡的日子里,虎妞已经正在踏在十一周岁的生命线上,已然成为了一名小少女。
只是她的性情似乎还没有多大的改变,在前往广东招募人手之时,已然又为广西除去一个恶霸,亦是令到他们这帮在京城锦衣玉食的大人们知晓大明还有土司这个弊病。
在这一年里,这个腐朽的王朝仍然是弊病重重,似乎正在等待着天命之人前来拯救。
第1582章 年近
十二月十二日,随着西市一名长满胸毛的刽子手高举的屠刀落下,一颗带血的人头从台上滚落到地上污脏的雪泥里。
这一位嘉靖二十三年的登科进士,曾经意气风发地向嘉靖上疏述十五条封疆积弊的热血边关官员,官拜蓟辽总督兵部左侍郎,生命已然是划上了一个句号。
杨选被斩头的事情,自然无法解决边军积弱的顽疾,但对大明的朝局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在任人方面,蓟辽总督改由在抗倭取得佳绩的刘焘接任,人事方面已然更重能力。
杨博看到杨选因守备不设被判斩,而他最初不仅传檄制止杨选率师迎战,更是连写了三封书信,很是事情担忧牵涉到自己,便是主动找上了徐阶力求保全。
徐阶是一个擅于权术的高手,深知皇上会念及杨博之前的功绩不会定罪,便是主动应承了下来,跟着杨博已然又是“冰释前嫌”。
在这一年的官场,这个朝堂的表面还是风平浪静,两位阁老和六部尚书都在岗位上各司其职。
“微臣广西太平府万承州知州许大政上本弹劾万州推官黄嘉兴性阴鸷、愎而狠,屡行强抢民女一事,曾对治下百姓殴打治死,此人罪大恶极,今请皇上严惩此人,以彰国法……“
许大政终究是一个聪明之人,以揭发黄嘉兴恶行为理,由嘉靖上了一封弹劾黄嘉兴的奏疏。在灭顶之灾之时,他造反了壮士断臂,向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礼部左侍郎屈服。
事情到了这一步,朝廷自然不用再顾忌什么,当即便顺理成章地将黄嘉兴交由有司法办。
林晧然方面更不会担心什么,不说他有实力震住这个土司。哪怕许大政回去后起事,那亦是他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牵涉不到虎妞身上。
时间悄然来到了年底,离过年已然没有几天了。
林晧然现在作为礼部左侍郎,且分管着最重要的两个司,故而他不得不着眼于开春的耕藉礼,甚至是为明年的秋闱物色考官。
龙池中算是这里的常客,二人已然少了一些官场上的客套,龙池中跟林晧然见礼后,便是跑到旁边的火盆烤着冻僵的双手。
“什么事呢?”
林晧然翻开了往年的耕籍礼,却是发现了西苑那块田地原来不是嘉靖心血来潮的作品,竟然是服务于“耕藉礼”。
耕籍礼,始自于西周的制度,历代相沿,天子需要亲自扶犁耕田。
只是到了本朝,嘉靖连西苑都懒得出,更别说跑到城外扶犁耕田。故而在西苑弄了一块田,由仓场总督户部右侍郎兼管这块田的农事,每年的耕籍礼便在西苑内举行。
林晧然在感叹天子懒政的同时,却不得不承认本朝的大臣当真都是忠君之臣,竟然想到了在西苑种田并由堂堂户部右侍郎兼管的壮举。
龙池中将手烤得暖和了一些,便是过来汇报道:“关于过节银的事?”
“这事不是应该找秦雷鸣吗?”林晧然显得不解地抬头道。
户部除了朝廷每项开支的额外拨款,这些非正式的开支则是由衙门的收入中支取。只是礼部的三个兼管部门中,其他二个部门都是只进不出,只有教坊司有银子进账。
龙池中苦笑着回应道:“右宗伯最近忙着宫里选淑女一事,说教坊司的银钱都调拨到此事上,教坊司现在亦是无银,说是让我们来找你!“
四司虽然各不相统,但平级的关系反而更亲近。那边不知哪位郎中询问奏鸣雷未果,怕是他们四司商议,便是让跟林晧然关系最好的龙池中过来沟通。
“你不会我让铸印司或会同馆变出银子给你们吧?”林晧然当即明白秦鸣雷故意刁难于他,便是半是开玩笑地道。
龙池中已然是知道这一点,便是老实地说道:“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过来跟你说一说,希望您能出面,让右宗伯挤出一些过节银!”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秦鸣雷掌管教坊司,不说要上万两,哪怕一千两还是拿得出的。现在他却是将事情推过来,明显是持“教坊司”而贵,让林晧然去找他相商或是自认无力解决。
“你去找李云虎,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先借给礼部五千两银子!”林晧然自是不可能是求秦雷鸣,当即便是云淡风轻地道。
龙池中的眼睛微亮,便是认真地询问道:“不知什么印信借银呢?”
“就说我借的,去吧!”林晧然的眉头微蹙,显得浑不以为然地道。
龙池中看到事情已然得到解决,当即便是兴匆匆地出门,直接朝着书雅斋而去。
有时不得不感叹,很多事情连正堂都无法处理,但到了林晧然这里总是能够迎刃而解,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他一般。
下午时分,龙池中果真把银子带了回来,令到整个礼部衙门的官吏大喜过望。
龙池中又是请示林晧然,林晧然让他们将五千两全分了,不过没有单独拍板,却是让他们让正堂过目方能实行。
林晧然在下衙离开的时候,分明感受到衙门的官吏对他热情了不少。
这过节费看似小事,但其实关系甚大。礼部衙门本是清水衙门,而官员多是以清廉自居,若是能够让他们合法合理地拿一些过节费,对林晧然如何不喜欢呢?
与之相反,秦鸣雷背后则是突然多了一些冷言冷语,那“捡来的状元”又屡被人提及。好在他的脸皮够厚,不然怕是要辞官回家了。
林晧然渐渐重新融入于京城的生活模式,早上到衙门处理事务,傍晚回家吃饭。由于没有染上寻花问柳的毛病,晚上要么就是见一见前来拜访的人,要么则是留在家里看书。
至于那位便宜岳父,自从上次那句“你今后还是尽量!”,他亦是懒得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没有什么事情不会往那边去。
不过吴秋雨跟吴母往后频繁,要么是吴秋雨回家,要么是吴母过来探望女儿,故而林晧然连吴山用什么茶叶招待客人都知晓。
在年二十七的这一天,他却是意外地收到了李春芳的家宴邀请。据龙池中透露,这是秦鸣雷和陈陛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第1583章 突发事件
李春芳的宅子在大时雍坊,一座很普通的四合院子,仅有一妾室和一儿一女在此居住,正妻则是在扬州老家事俸双亲。
看着这一座普普通通的宅子,却不是李春芳刻意低调,而是京城的物价各方面都不低,想靠着俸禄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不过官员真想要弄钱,其实门道很多。像严嵩和徐阶,他们的儿子直接接受下面的孝敬即可,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林晧然在扬州呆过一段时间,却是知道李春芳跟着徐阶截然不同,不仅是京城保持着清廉的作风,而且他的老家亦是规规矩矩。
当然,李春芳现在官拜礼部尚书,家里又是地地道道的扬州府人士。他的族中子弟免不得会借着他的名头从事盐业,从而攫取一份盐利。
只是跟着徐阶和董份之流相比,加上李家并没有直接指染这个盐利,已然算是出于污泥而不染,家里其实仅算是中上之家。
林晧然带着铁柱和林福进到院中,将礼品送上之后,便是被领到了客厅。
客厅通常都是一座府邸的门面,只是这里的桌椅显得很寻常,悬挂着几幅装点门面的字画,其中一幅字画引起了林晧然的注意。
那幅字画题着一首诗: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毅然正是他的扬州诗。
林晧然对书法颇为研究,看着这一手端端正正的楷书,笔力浑厚,一看就是功力精湛的书法大师的手笔,竟然不逊色于严嵩。
“岭南,让你见笑了!只是初闻此诗,老夫是手痒难耐,故而窃诗一首矣!”李春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显得真挚地说道。
“下官见过正堂!下官的拙作能蒙受正堂的手书,实在是荣幸至极!”林晧然转过身子,便是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李春芳身穿着普通的居家衣服,只是气度却是非常人能比,却是一本正经地道:“这可不是拙作,是我扬州人的门面,老夫得替扬州百姓多谢于你!”
出生于扬州的李春芳如何不知道,随着南京的崛起,扬州的繁华不复当年。甚至现在的士子只知秦淮名妓,而不知扬州花魁。
林晧然这首诗作出世,却是令到他们扬州人大大地扬眉吐气,将杨州的诗情画意做了宣扬,令到世人不由得将目光重新放回到扬州。
“正堂抬爱了!”林晧然知道这个时候不是谦虚的时候,便是微笑着回应道。
仆人过来,说饭菜已然准备妥当。
李春芳将林晧然邀请入席,桌间的饭菜显得丰盛,算是对林晧然重视,而李春芳指着饭菜解释一句道:“这顿饭菜比老夫平日要好上几倍了,还请左宗伯莫要以为老夫有意怠慢你才是!”
“下官出身农家,昔日登科之时还是一副骨架子,又岂有嫌弃之理!”林晧然半是开玩笑地回应道。
李春芳听着林晧然如此表态,悬着的心亦是微微放下,便是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林晧然是见过山珍海味之人,对着这顿饭说不上喜欢和讨厌,只是他仿佛有一种错觉,这旁边的人跟着他岳父吴山很是相似,令到他吃得有些压抑了。
大抵天底下的礼部尚书都是如此,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别说是要跟林晧然把酒言欢,甚至话都不多一句。
林晧然则是暗暗打定主意,今后绝对不跟这种人同桌吃饭。只是为了保持气度,亦是目不斜视地吃着饭菜,显得旁若无人般。
李春芳的小妾和女儿过来偷偷瞧了一眼,只是看到饭桌上的两个人,却是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一幕当真是古怪至极。
饭罢,李春芳将林晧然又请回到了客厅。侍女送上来茶水,正是上次林晧然送的五香茶,令到空气中散漫着一股芳香。
随着这些日子的相处,二人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生份。李春芳对林晧然的扬州之行颇感兴趣的模样,林晧然是一个聪明人,当即便是将扬州府的一些见闻说了出来。
李春芳的眼睛复杂地望着林晧然,却是突然感慨地道:“岭南,昨日有族人赴京,方知你为我扬州所做甚多,老夫实乃惭愧啊!虽为官十六载,但论到做事,老夫怕是不及你十一。”
堂堂的礼部尚书能够说出这番话,足见是够坦诚了。
“正堂是在修治国安邦之道,下官岂敢跟正堂并论!”林晧然则是保持着谦逊的作风回应道。
李春芳端起茶盏,却是轻轻地摇头,对于能够入阁拜相并不敢抱太大的信心,转而好奇地询问道:“山东巡抚张鉴上疏请禁辽东海运理由充分,且辽东饥荒已解,为何你要反对呢?”
“正堂如何知道下官反对了?”林晧然微微意外地道。
李春芳轻呷了一口茶水,便是进行回应道:“昨日我入值西苑,元辅跟我谈及此事!元辅觉得是你怂恿你的同年魏时亮上疏,所以希望我跟你面谈一次,只是在衙门跟你相谈,怕你会误以为老夫是以权势压你,故而在这里相询!”
“不错,是下官想要反对此策!”林晧然认真地点头。
李春芳握着茶盖轻泼着茶水,不动声色地询问道:“你缘何要反对?”
“去年,东南七府被淹,其中便包括扬州府。正堂,你可知此米从何而来?”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正色地询问道。
李春芳对于家乡事自然关心,便是进行回答道:“自是广东米!”
“非也,实为暹罗米!”林晧然却是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道。
李春芳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却是当即求证道:“当真?”
“正堂大人,嘉靖三十八年广东饥荒,米价一度被炒到四两一石,可谓是米贵如金!幸得广东开海,下官从海上运来了暹罗米,解了广东的饥荒,而后更是解了东南的饥荒。今辽东饥荒已解,但山东海事无恙,仅因有商人携私货便请奏禁运,此举跟因噎废食无异,山东至辽东的航道易留不易辙。”
李春芳若得所悟地点了点头,原本是想要帮徐阶做通林晧然的工作,但这时却是突然说道:“此事你无须跟着上疏,老夫会替你跟元辅说去!”
“如此便有劳正堂大人了!”林晧然发现李春芳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当即便是拱手道。
正事说完,且二人时常能在礼部衙门相见,林晧然没多会便是主动离开。
眼看着新年将至,一则震惊朝野的消息突然炸开:韩王府一百多名宗室子弟大闹西安。
第1584章 新年
韩王,朱元璋第二十子朱松的封号。
这一脉经过几代的繁衍,能够享受禄米的人员已经达一千余人,每年禄米亦从最初的一万石,直接增至折银十二万五千两。
正是朝廷的这一份丰厚的供养,令到时人对平凉城作了最深刻的感慨:一座韩王府,半个平凉城。
由于大明的财政吃紧,拖欠宗藩禄米已然成为了常态,拖累韩王府的禄米已经累计达到了六十万两。在得知朝廷提拔林晧然出任礼部左侍郎要削减禄米后,加上这些年积累的怨气,他们突然间爆发了。
韩王府的宗室一百四十余人带领着亲卫兵马离开了封地平凉城,越关进入西安。以奉国将军朱融燸带领为首的宗人直接围堵陕西巡抚陈其学住宅,向这位权力最大的官员索要拖欠的禄米,鼓噪辱骂。
陕西巡抚陈其学是原礼部尚书陈迪之后,面对着这帮上门索要禄米的宗人,亦是不敢将他们定为乱贼,只好想办法跟他们进行和解。
他深知不拿出一些银两,这个事情怕不好应付过去,但以现在陕西的财力根本拿不出六十万两,哪怕拿得出这笔拖欠银,明年官员和军队只能喝西北风了。
陕西巡抚陈其学不得已之下,只好传令布政司先后两次搜括各项银二十七万八千余两付给韩王府,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
奉国将军朱融燸却是不买账,非要讨要足额六十万两。
陈其学其实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度,面对着这帮宗人的无理取闹,亦是只能是闭门不出。
按说,他们能拿到这么一大笔钱应该收手了,但这帮宗人却是变本加厉。他们竟然在西安的街道中公开抢夺,致命街道无人,商人只好将店铺纷纷关闭。
在西安街道抢夺一番财物后,却不知有没有达到六十万两,这帮宗人终于是耀武扬威地离开了西安,返回平凉城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陕西巡抚陈其学面对着这帮宗人如此胡作非为,当即如实上奏,并提出了要处置这帮宗人的意愿。
韩王府这么一闹,令到宗藩禄米一事再度成为热点。
在谴责这帮宗人当街抢劫恶行的同时,却是不由得将目光重新放到了宗室禄米上,令到这个话题再度成为了京城的热点。
问题的根源还是这个禄米之上,如果朝廷能够下定决心削减禄米,那么就不至于会发生拖欠一事,更不会因此给这帮宗人闹事的借口。
正在修道的嘉靖得知这个事情,亦是龙颜大怒。他当即下诏切责韩王朱融燧,令其严加约束各宗室,并废宗室朱融燸等人为庶人。
不过好在时间节点已经来到除夕,朝廷亦不可能因为这个事情而大费周章,各个衙门虽然对韩王宗亲的人的行为大为谴责,但亦是纷纷放假过年。
只是这韩王宗室这一个恶行,终究是留下了一个话柄,无论是官吏还是士子都会重新审视宗藩禄米这一大弊病。
京城的百姓倒是纯粹很多,他们的心思全都放到了新年一事上,准备参加由顺天府衙牵头的鼓楼大灯会,令到整个京城地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年味。
随着一束束烟花窜入夜空,嘉靖四十三年悄然来临。
林晧然这个年过得简单,虽然有两位佳人相伴左右,但没有那个喜欢瞎胡闹的野丫头,令到整个宅子仿佛是少了一些什么。
到了年初一,大清早便有门生、旧属、下属和一些相识或不相识的官员纷纷前来林府拜访。当门房打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聚了一大帮官员,因为拜年都是要以早为敬。
林晧然是礼部左侍郎,既然已经开衙立堂,亦是无须再向徐阶等大佬去拜早年,时间可以往后推一推。吴山那里更不会讲究这一套,待到年初二带着吴秋雨登门拜年即可。
礼部官员和顺天府衙旧属都纷纷造访,翰林院的同僚和很多在京官员陆续到来,其中甚至包括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林晧然在应付一些重要的官员后,这才接待了自己的门生。在官场之中,论到关系亲疏,其实还是师生关系,起码迄今没有出现师生反目的先例。
“学生给恩师拜年了!”
王弘海、王军、刘傅山和沈涛都已经步入官场,面对着这一位高居礼部左侍郎的老师,他们显得恭敬有加地施礼道。
林晧然微微端着老师的架子,显得随意地抬手道:“都坐吧!”
王弘海四人又是谢礼,侍到林晧然落座,他们这才将半张屁股放到椅面上。
王军由刑名进士成为了正式的御史,而其他三人都是在原位置上,但他们已然都有所成长,更明白他们能跟这位老师搭上关系是多么幸运的事。
林晧然接过林福送来的茶水,亦是尽着老师的责任,便是对着王弘海四人询问起他们的近况,在职务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并对他们的行为做出了指教。
像对出任监察御史的王军,林晧然则是告诫地道:“你现在是科道言官,按说应该是以谏诤、监察为己任,但为师希望你专注于监察,将谏诤一事暂放一边。沈青霞、杨椒山都说是被严家父子所害,但这未尝没有圣意,刚刚的杨以公便是证明圣上不可触怒!为师说这番话并不是怕受你牵连,而是不愿看你自毁前途,你可能体会为师的苦心?”
王军当即便是表态道:“没有老师的指点,学生便不会!今日朝堂如此,学生看在眼里,如若有此种举动,学生定会第一时间来找老师相商!”
“如此甚好!”林晧然轻轻地点头,又是对着其他人叮嘱了一番。
王弘海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翰林编修,其前途不可限量,在临别之时却是突然道:“老师,昨日张太岳让我们翰林编辑部初六便回翰林院,而初定时政版块为论藩宗之弊!”
“我知道了!”林晧然的心里微微一动,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
春节假期之后又是元宵假期,官员的正常放假时间从初一到二十。只是京城终究是大明的中枢,总会有很多突发的事件,官员实质随意得回衙门处理紧急事务。
到了年初五这一天,李春芳突然将林晧然跟秦雷鸣一起叫回了礼部衙门。
第1585章 谋百世
李春芳从西苑出来,乘坐轿子直接来到礼部衙门。
如果说哪一朝的朝廷大佬工作时间最长,怕是当属现在的嘉靖朝。像昔日的首辅严嵩,几乎是住在西苑内,日日夜夜相伴于嘉靖。
到了徐阶当政,虽然没有严嵩那般夸张,但亦是经常留宿于西苑。李春芳、严讷和董份等部堂高官除了处理衙门的事务,晚上亦是时常到西苑轮值。
哪怕现在是春节期间,他们这帮人亦是没有什么假期,都是时时进宫里为皇上撰写青词。
“拜见正堂大人!”
林晧然和秦鸣堂先一步到了客厅这里用茶,看到李春芳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当即便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现在的礼部可谓是一道奇观:礼部尚书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郎,礼部左侍郎林晧然是嘉靖三十七年的状元郎,礼部右侍郎秦鸣雷则是嘉靖二十三年的状元郎。
“礼部三部堂,全是状元郎”,这虽不能说是后无来者,但亦算是前无古人了,故而有好事之人以此种现象向嘉靖称之为祥瑞,哄得嘉靖亦是大为欢畅。
李春芳并没有什么架子,对着二人温和地回礼,然后带着谦意地解释道:“若愚、子豫,今日突然叫你们回本部,实乃有要事相商!”
林晧然还没有回应,秦鸣雷便是抢先地道:“请说!”
李春芳在主人座落座,扫了二个人一眼,便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道:“皇上有意要削减宗藩禄米,徐阁老让咱们礼部拿一个方案!”
林晧然听到是削减宗藩禄米一事,嘴角当即泛起一丝苦涩。虽然他早就猜到这一点,但皮球滚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腹诽一句:这朝堂当真不让人省心。
“正堂大人,皇上果真想要削减宗藩禄米?”秦鸣雷的眼睛闪过兴奋的光芒,显得很认真地进行求证道。
在嘉靖朝,很多官员都清楚地知道一点:只要尽心尽力按着皇上的意愿办事,虽然没有昔日张璁那般厚待,但升官发财则是不在话下。
李春芳扭头望向眼睛充满希冀的秦鸣雷,显得老实地点头道:“皇上对韩王宗室大闹西安之事甚为恼怒,已经明令徐阁老拿出削减宗藩禄米的方案,而徐阁老将此事交由我们礼部。”
秦鸣雷握着拳头打在另一只手掌上,显得兴奋地附和道:“若是如此的话,咱们礼部责无旁贷,定要拿出一份行之有效的方案呈交给皇上和徐阁老!”
林晧然的脸上没有什么兴奋之色,静静地坐在旁边,慢悠悠地继续品着茶水。
“左宗伯,你对削减宗藩禄米可有什么方案?”李春芳的目光则是落到了林晧然的身上,显得很是重视地询问道。
秦鸣雷听到李春芳第一个询问于林晧然,脸上的兴奋当即不见了许多,显得充满敌意地望向了对面静坐的林晧然。
秦鸣雷中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今年已经五十多岁,无论是资历和年纪都稳稳压林晧然一头,但偏偏给林晧然抢了礼部左侍郎的位置。
如果林晧然是无能之辈还好,但偏偏林晧然还颇有能力,令到他根本看不到取而代之的希望,当真令到他是咬牙切齿。
林晧然原本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听到李春芳的问话,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显得谦虚地回应道:“正堂大人,此事关系甚大、牵扯甚多,下官一时亦是说不出所以然!不过咱们肯定是要削减宗室禄米,但该如何削减,是减亲王还是减中尉,削减的幅度是多少,这些都要从长计议!”
“这有何难!依本官之见,亲王的禄米减半;其下的郡王、亲王庶子、郡王世子的禄米减七成;将军和中尉的禄米减六成!”秦鸣雷显得急不可耐,当即说出削减禄米的方案道。
李春芳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没有当即进行表态,而是望向林晧然又是询问道:“左宗伯,你以为这个方案可妥?”
秦鸣雷心里涌起更强烈的不满,显得更加戒备地瞪向了林晧然。
“右宗伯老成谋国,他既然如此有信心,怕亦不会有太大的差错!”林晧然显得颇为敬重秦鸣雷,对着秦鸣雷微笑地拱手道。
秦鸣雷微微一愣,突然发现林晧然这个人没有先前那般的令人厌恶,似乎还有一丁点可取之处,不由得洋洋得意地望向了李春芳。
李春芳则是瞥了林晧然一眼,却是仍然没有表态,而是一本正经地道:“按徐阁老的意思,此次不仅是要削减宗藩禄米,还希望我等拿出一份可令大明谋百世之策!左宗伯,你有经国治世之才,不知对此可有什么良策?”
“正堂大人抬举了,下官亦是侥幸做好一些事情。但真论到经国治世,且不说正堂大人您,右宗伯亦是下官之上!”林晧然当即拱手,并再度抬举秦鸣雷道。
秦鸣雷却是生怕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即向李春芳进行表态道:“正堂大人,若是你信得过下官,下官愿为正堂分忧,为大明草拟一个能谋百世的方案!”
李春芳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心里默默地长叹一声,最终对着秦鸣雷进行回应道:“右宗伯,那此事便由你来处置,尽快草拟一份方案,到时咱们三人再行商议!”
“下官遵命!”秦鸣雷的眼睛绽放出光芒,显得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李春芳看着事情已然结束,又是聊了一些客套话,然后各自离去。
林晧然看着秦鸣雷兴匆匆地离开,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现在削减宗藩禄米是嘉靖的意思,但这却是嘉靖在气头上说的话,只能权当是放屁了。
当初收复河套计划如何?夏言和众臣紧锣密鼓筹备完毕,正要准备行动之时,嘉靖却突然下诏:“今逐套贼,师果有名否?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否?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
面对着这么一个朝三暮四的薄情皇帝,嘉靖根本不是那种大刀阔斧要改革的圣明君王,林晧然深知这削减宗室禄米的事情并不是好差事,很可能就会骑虎难下了。
最为重要的是,一旦新一期《谈古论今》添上一把火,士子对削减宗室禄米的热情**,定然是希望搞得宗室子弟全都砸饭碗才好。
只是嘉靖是以小宗继大宗,却是不可能轻易砸了宗室的饭碗,更不敢轻易更改祖制。若是到了那时,主持这个事情的官员很容易就变成两头不讨好的中间派。
林晧然正是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哪怕是要向秦鸣雷说几句好话,他亦是不愿意趟这潭浑水,选择默默地看待事态的发展。
由于林晧然没有参与到削减宗藩禄米的草拟中去,却是直接回家继续放假,期间还搬回城北金台坊小住几日,还到鼓楼那边的灯会逛了一逛。
到了初十这一天,陕西又有消息传来。
奉国将军朱融燸拒不受诏,不但驱逐宣诏者,还殴打了平凉知府祈天叙。陈其学等他们闹腾到一定程度,陈其学才动用军队平乱执法。
事情到这里,韩王府的闹剧算是结束了,但宗藩禄米一事则是推到了风头浪尖上,成为嘉靖四十三年第一个热门话题。
第1586章 元宵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京城的年味很浓,在这个新春佳节里,每家每户都贴上新春联,很多宅子门前挂起了大红灯盏,处处透露着喜庆的气氛。
从初一到初十都是攘攘熙熙的,官员相互间走动关系,而平常百姓则是走亲戚,家家户户总是有亲戚携礼上门造访。
特别是一些商贩之家明显感觉到近两年的买卖更好做了,令到他们的手头显得阔绰,过年的心情自然更加的欢愉。
这初十过了之后,又即将迎来另一个传统的重要节日——元宵节,各家各户都很是隆重地对待,起码是要吃上一碗汤圆。
到了这个时候,京城中的士子则要更加活跃一些,他们是四处进行活动,物色着场地和邀请有名的才子,筹办着别开生面的元宵诗会。
城北鼓楼自然不会错失这个元宵佳节,从年十二晚上就已经上灯,还请来了很多戏班台子并组织猜灯迷等活动,力争比肩去年元宵夜市的盛况。
到了元宵节当晚,无数的百姓和士子纷纷涌向鼓楼一带,参加着这一场大型的灯会,逛着这个显得热闹无比的夜市。
在鼓楼旁边的一座阁楼上,一帮士子正在这里举办着诗会,算是给这个元宵佳节添彩。
一个有些名气的才子面对着出现在屋顶上的圆月正要作诗,目光不经意掠过街道对面,却是突然被吸引住了,脸上露出颇为诡异的表情。
这一个异样的举动,当即引起旁人的注意,则是纷纷来到阁楼前望向街道对面。
却见在对面的戏楼前,一大帮官员整整齐齐地从里面迎了出来,而两顶显得不甚起眼的轿子来到了楼前,众官员极为热情地迎了上去。
“不知是哪位官员竟然有如此派头?”看到此情此景,有士子则是颇为疑惑地喃喃道。
“咱们大明两京十三省士子的楷模,现任礼部左侍郎林晧然!”有人却是一眼认出了从轿子出来的林晧然,当即便是满脸羡慕地朗声道。
年仅十七周岁便以连中六元的耀眼科场战绩进入官场,而后主持广东开海、重塑顺天府威名、整顿两淮盐政等,成为大明官场公认的能臣,今已是官拜礼部左侍郎。
对于在场的士子而言,林晧然就如同一盏明灯般,他们亦是希望进入仕途做出一番作风,然后得到大明的高官厚禄。
众士子看着戏楼门前受到一大帮官员热情簇拥的林晧然,看着他旁边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心里颇受触动地感慨一句道:“若能如此,此生无憾矣!”
林晧然自是不知晓楼上那帮士子的感慨,今晚携同花映容前来这里看戏听曲。
这鼓楼灯会因他而起,不仅是为了城北的繁荣,还是要保持好这份政绩工程,他都有理由让这个鼓楼灯会一直热闹下去。
此次受邀前来看戏听曲,其实算是到这里替鼓楼灯会站台。哪怕今后有人想要毁掉这个灯会,或者想要伸手从中谋利,那亦得先瞧一瞧他这位礼部左侍郎的脸色。
现在身处官场,虽然他不喜欢过于高调地亮相,但有些事情总归还得去做。
“下官见过部堂大人!”
顺天府尹魏尚纯领着众官员上前,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魏尚纯是河南人,走的是原吏部尚书郭朴的路子,故而由地方官员一举回到备都南京出任应天府尹。按说,郭朴倒台了,那么他的仕途只能是由盛而衰。
只是吴山却没有什么拉帮结派的思想,觉得魏尚纯是一个可造之材,不仅没有打压魏尚纯,而且将他从应天府尹提拔到了顺天府尹,成为了“小刑部尚书”。
哪怕是同一个官职,不同的人却是有着不同的底气。
虽然他跟林晧然现在都是正三品,但二人的地位则是差若天壤。魏尚纯希望下一步谋得小小的地方巡抚,而林晧然的下一步已经是剑指六部尚书,甚至是入阁拜相了。
正是如此,面对着林晧然这位礼部左侍郎,魏尚纯亦是以“下官”相称,更是透露着浓浓的巴结之意。
“下官拜见老大人!”
陈府丞、刘通判和墨飞都是林晧然昔日在顺天府衙的旧部,这时亦是上前恭恭敬敬地见礼道。墨飞现在改任顺天府通判,虽然不算太过出彩,但已然算是不错的进步。
除此之外,还有着好几个六部衙门的员外郎和主事,亦是纷纷上前给林晧然恭恭敬敬地见礼。
林晧然面对着众官员,脸色显得微笑地回应道:“诸位,今晚元宵佳节,咱们只管看戏,便不要那么多礼节了!”
魏尚纯等人纷纷称是,但谁都不敢真的有所放肆。
“林大人,草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里面请!”孙员外是顺天商会的会长,亦算是此次灯会的主办方之一,显得恭恭敬敬地上前邀请道。
林晧然轻轻点头,又是一套虚礼,便是带着花映容走进了这一座高大的戏楼。
百姓有百姓的娱乐方式,官员则有属于自己的娱乐方式,很多官员都是酷爱听戏唱曲。
当年林晧然参加会试之时,在顺天贡院唱出《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令到当时的监考官都不忍打扰。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很多当时在场的考官和士子对那晚的事情都是记忆犹新,都知道大明有了一个“被科举耽搁的唱曲人”,至今还在津津乐道。
这个戏院属于顺天商会的产业,由于今晚是元宵佳节,已然是不会再对外面开放,将诸多的官员和乡绅都请到这里看戏剧。
林晧然被安排在二楼最佳的看台上,从这里可以很舒服地观看着舞台的精彩表演。
花映容有着其他官家女眷相伴,而顺天府尹魏尚纯等几位重要官员则是相陪于林晧然,其中便包括翰林编修徐渭。
其实更准确来讲,是林晧然将徐渭邀请到这里一起看戏听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