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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豸     摄政大明txt下载     摄政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65章.五个疑问.

    ……

    ……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赵俊臣刚开始自然是极为惊骇,

    毕竟,一旦是成为了周尚景的算计目标,虽然不能说是九死一生,但也绝对算是危机四伏了。

    以周尚景的心机手段,当他决定要出手算计于你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已经把绳索套在了你的脖子上,也许下一刻就会勒断你的喉咙。

    事实上,赵俊臣当初就曾被周尚景算计过一次。

    那时候,赵俊臣在周尚景的暗中算计之下,竟是不知不觉间就替代他成为了庙堂之中的出头鸟、德庆皇帝的眼中钉,德庆皇帝当时为了打压赵俊臣的权势不断增涨,甚至是不惜向周尚景寻求配合,这般情况也就让周尚景为自己争取到了告老还乡之际从庙堂之中全身而退的机会,而赵俊臣则是成了周尚景的替死鬼。

    随后,若不是因为赵俊臣及时向周尚景揭露了七皇子朱和坚的真实秉性,让周尚景出于全局考量,开始主动出手对付朱和坚、再次成为了德庆皇帝的眼中钉、分担了赵俊臣的压力,再加上庙堂局势的诸多变化亦是加强了赵俊臣的重要性,否则赵俊臣的目前处境绝对是异常恶劣。

    也正因为当初的那次教训,如今当赵俊臣发现自己再次成为了周尚景的算计目标之后,自然是深感压力,甚至还有些不愿意接受现实。

    然而,赵俊臣经过反复思索之后,却发现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也唯有这个解释才能解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异常情况!

    就像是后世的侦探之中,经常会引用那一句话——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选项之后,剩下的那个选项不论是有多么难以置信,都必然就是事情的真相!

    所以,赵俊臣就算是再是如何不愿意接受,也必须要承认事实!

    “无论于公于私,周尚景都没必要与我共享太子擅自提前返京的消息,这般做法对于他的自身利益而言可谓是有弊无利,但他依然是选择与我共享了情报……这般情况下,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之后,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想要通过这项情报来影响我的判断!

    ‘未知’二字,一向是人类的最大恐怖源泉,在没有听到这项情报之前,面对德庆皇帝毫无预兆的调虎离山之计,我完全无法判断德庆皇帝的心中想法,自然就会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谨小慎微、防范一切,被算计的可能性也会降低。

    而周尚景选择与我共享情报,无疑就是为了打消我的心中疑虑,让我不再是谨小慎微、防范一切;然后则是想要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接下来只会专注于太子提前返京的事情,于是就会忽略掉其它一些事情!

    这些情况,皆是意味着周尚景已经在某处布下了一处陷阱,正在等着我毫无防范的主动跳进去……但他所布置的陷阱究竟是在哪里,又想要让我忽视掉什么事情,我一时间却是毫无头绪!”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表情愈发严肃,也愈发阴沉!

    就这样站在原地沉思许久之后,赵俊臣终于是转身走到自己的坐轿之前,先是摆手制止了坐轿旁边许庆彦的询问,只是吩咐许庆彦尽快回府,然后就弯身进入坐轿之中,在密闭空间里再次陷入了思索之中。

    “周尚景的算计与针对固然可怕,但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周尚景这一次刻意向我透露太子擅自提前返京的消息,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缘由,那就是他想要为德庆皇帝今天的激烈举措进行开脱与解释,让我认为德庆皇帝的种种做法皆是情有可原,也并不是特意针对于我!

    若是这样的话,情况就变得更为可怕了!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总是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经过了反复的思索与试探之后,我现在也总算是寻到了原因!

    那就是,面对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之计,眼看着皇权将会有压倒臣权的风险,周尚景的表现过于平静了,也过于忍让了!

    事实上,朝廷中枢当初制订针对于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之际,我就曾提议过要让周尚景亲自动身、前往南直隶附近巡视坐镇的事情,但等到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进入收尾阶段,因为周尚景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王保仁那边也是做事滴水不漏,这件事情也就没人再提了!

    所以,假若周尚景当真是不希望离开京城、南下巡视坐镇,也很容易就可以实现目标,只要适时的‘大病一场’就好了!周尚景乃是当今首辅、三朝老臣,他若是因病无法行动,德庆皇帝还真不敢强逼于他!

    在官场之中,装病推脱乃是惯用手段,周尚景自然不会不懂,但我与他商议后续对策之际,哪怕是屡次暗示,周尚景却总是装作听不明白,也至始至终都不打算使用这般手段来阻止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之计!

    很显然,对于德庆皇帝这一次的圣心独断,周尚景不仅是暗中纵容,甚至还想要利用太子朱和堉擅自提前返京的情报,为德庆皇帝的这般做法进行解释与开脱,以消除我的心中顾虑……

    再考虑到德庆皇帝这一次的激烈反应,也同样是异乎寻常、与他往日的求稳风格完全不同,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已经在某些事情上形成了默契,而今天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也是全是因为他们的暗中默契、携手促成?”

    想到这里,赵俊臣脸色有些煞白,一时间更是心惊胆战!

    现今的庙堂之中,若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比周尚景的算计与针对更为可怕,那无疑就是周尚景与德庆皇帝二人的联手算计与针对!

    事实上,周尚景与德庆皇帝这二人君臣相处多年,虽然是明争暗斗不断,但德庆皇帝一直都能容忍周尚景这样的权臣屹立于庙堂之巅,周尚景也一直都愿意尽心尽力的辅佐德庆皇帝,自然是有原因的!

    那是因为,他们二人的性格皆是倾向于求稳,做事之际也皆是倾向于使用平衡手段。

    虽说德庆皇帝所追求的平衡,乃是是庙堂之中不同派系之间的平衡,而周尚景所追求的平衡,则是党派私利与朝廷公义之间的平衡,但不论是何种平衡,皆是需要权衡利弊、习惯妥协,明白对方的底线在何处,也能坚守自己的底线!

    所以,从某方面而言,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虽是明争暗斗不断,但实际上他们之间从来都不缺少合作与默契,更像是亦敌亦友的关系,每当是遇到重大难题,德庆皇帝一直都愿意信任周尚景的判断,而周尚景也一直都愿意巩固德庆皇帝的权威。

    从这方面而言,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会在某些事情上形成默契、联手行事,也并不值得奇怪。

    更何况,官场之上总是敌友莫辩,各方势力也总是时而攻讦、时而合作,赵俊臣曾与德庆皇帝一同算计过周尚景,也曾与周尚景一同算计过德庆皇帝,那么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会有一天联合起来算计赵俊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这一次的事情,就算不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的携手合作,也至少是周尚景正在刻意配合德庆皇帝,想要把局势引导向自己所希望看到的方向。

    但对于赵俊臣本人而言,面对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的合力算计,无疑就是一个恐怖故事了。

    *

    就这样,赵俊臣满腹心事的乘轿返回到赵府之中。

    当他返回赵府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紧急联系宫中眼线,打探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最近这几天时间是否曾有过私下见面与秘密谈话。

    赵俊臣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向来多疑,经常与空气斗智斗勇,所以他希望自己这一次同样是忌人忧天了。

    若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已经形成了默契,想要联手算计自己,那么他们在近期必然曾有过单独见面与秘密谈话。

    若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最近并未有过单独见面与秘密谈话,那就意味着赵俊臣的心中种种顾虑很可能只是被害妄想症罢了;

    若是反之,那就意味着赵俊臣的心中顾虑很有可能就是真的!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赵俊臣从御书房太监李如安那里收到了确切消息,而这个消息也打破了赵俊臣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那就是,就在昨天傍晚时候,周尚景突然进入宫中,在御书房觐见了德庆皇帝,接着就德庆皇帝在周尚景的主动暗示之下,屏退了御书房内的所有闲杂人等,随后这两人就进行了一场短暂的秘密谈话,至于谈话内容究竟为何,自然是无人得知。

    赵府书房之中,赵俊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也终于是压制了心中惊慌,闭目靠坐在书桌后面,认真思索对策。

    大约一炷香时间之后,赵俊臣终于睁开双眼,先是抽出了五张宣纸,然后就执笔在每一张宣旨之上都分别写下了几个大字。

    最后,赵俊臣就把五张宣旨平行铺放在书桌之上,紧紧盯着这五张宣旨之上的字迹,目光闪烁不定。

    只见这五张宣旨之上,分别写着“何事”、“何处”、“何因”、“何度”、以及“何主次”的字迹。

    每张宣纸之上的字迹,皆是代表着一个赵俊臣心中疑惑。

    其中,“何事”是指——若是周尚景与赵俊臣共享情报之事,当真是为了转移赵俊臣的注意力,进而是让赵俊臣放松警惕、忽略掉其它事情的话,那么周尚景究竟是希望赵俊臣忽略掉哪些事情?

    而“何处”则是指——若是周尚景当真已经给赵俊臣挖下了一处陷阱、正等着赵俊臣主动跳进去的话,那么这处陷阱究竟在哪里?是在京城中枢?还是赵俊臣接下来要前往的辽东?又或者是别的地方?

    至于“何因”,这个疑问却不是针对于周尚景,而是针对于德庆皇帝——赵俊臣最近这段时间并未做过任何出格犯忌之事,若是德庆皇帝正与周尚景联手算计赵俊臣的话,又是出于何般原因?

    事实上,经过思索之后,赵俊臣已经不奇怪周尚景为何会想要出手算计自己了。

    在周尚景眼中,赵俊臣与朱和坚的性质没有任何区别,皆是年轻多谋、皆是做事不折手段,也皆是江山稳定的隐患与不稳定因素,所以周尚景既然会出手针对朱和坚,自然也就会出手针对赵俊臣!

    也许,周尚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放过赵俊臣,这段时间的种种合作,也只是为了麻痹赵俊臣罢了;又也许,周尚景一向是擅长使用阳谋与连环计,而这一次,无论是即将要前往辽东的赵俊臣,还是正滞留在南京城的朱和坚,这二人皆是周尚景的阳谋与连环计之中的一环!

    还有“何度”,是指德庆皇帝与周尚景若是正在联手算计赵俊臣的话,他们究竟打算要做到哪个程度?是只想要趁机警告敲打赵俊臣一番?还是想要趁机重创赵俊臣的势力影响?再或者是想要彻底根除赵俊臣这个隐患?

    最后则是“何主次”——若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联手算计赵俊臣的话,行动之际究竟是以何人为主、何人为辅?德庆皇帝是否另有算计?周尚景又是否向德庆皇帝透露了他的全部想法?还是说周尚景只是引导了德庆皇帝的思路与决定?

    这五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是至关重要,但赵俊臣受限于手中情报太少,对于这几个问题也皆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寻到答案。

    所以,这一夜,赵俊臣注定要辗转难眠了!

    ……

    ……

第1166章.要给人留下一线生机.

    ……

    ……

    就在赵俊臣思虑重重之际,此时的周府书房之中,周尚景正在与宋启文交谈议事。

    自从察觉到自己的精力正在迅速衰退之后,再加上胃疾迟迟无法痊愈,周尚景想要告老还乡的念头也就愈发强烈了。

    周尚景的内心观念相对保守,他想要趁着自己还能行动之际落叶归根、死后葬在周家祖坟,而不是老死于内阁首辅的任上。

    也正是出于这般考虑,周尚景这段时间以来可谓是强提精神、动作频频,一方面是想要尽快拔除他眼中的朝廷隐患,另一方面又想要为自己的政治接班人铺路奠基,唯有实现了这两项目标,他在告老还乡之际才能踏实安心。

    周尚景眼中威胁江山稳定的隐患,自然是赵俊臣与朱和坚这两个不懂分寸、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而周尚景眼中的政治接班人,也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乃是吏部尚书宋启文。

    所以,对于自己的全盘计划,周尚景这一次至始至终都没有瞒着宋启文。

    此时,周尚景正在向宋启文详细交代自己离京之后的诸般安排。

    只见周尚景双眼微闭、仰靠在躺椅之上,而宋启文则是态度恭敬的垂手站在一旁。

    交谈之际,周尚景的声音显得气息不足,但语气却是极为罕见的格外严肃。

    “这一次,陛下一边是逼着老夫离京南下坐镇、一边是强迫赵俊臣北上巡视,其实也有老夫的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若不是老夫昨天傍晚觐见陛下之际特意鼓动,陛下也很难下定决心、冒着庙堂不稳、财政混乱的风险,把老夫与赵俊臣二人同时间皆是调离京城中枢!”

    说到这里,周尚景缓缓睁开一双老眼,微微转目注视着宋启文,目光深邃的问道:“而老夫的这般做法,可不仅仅是为了趁机算计赵俊臣与七皇子而已,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启文,你可知道,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宋启文能被周尚景视为是自己的政治接班人,自然是一位才智不凡之辈,再加上他很清楚周尚景的全盘计划,所以听到周尚景的询问之后,他立刻就想到了正确答案。

    宋启文满脸都是感激与尊敬,轻声答道:“老师您是想要营造一个让学生独挡一面、养望树威的局面!”

    周尚景欣慰点头,道:“正是如此!陛下他把老夫与赵俊臣二人临时从京城中枢支走,虽然只是临时起意之举,但他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圣心决断,就一定不会错过机会,必然会趁着老夫与赵俊臣二人离开京城之际大肆打压臣权、扩张皇权,到时候百官利益皆会受损!

    你已经担任吏部尚书多年时间,人脉、资历、经验、声誉等等皆是不缺,本身也不乏才智与手段,但你从前总是对老夫亦步亦趋、马首是瞻,所以朝中百官总是把你视为是老夫的附属与影子,让你总是欠缺了一些威望与气魄,无法让百官们安心追随!

    与此同时,赵俊臣近年来的风头大盛,也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有许多人甚至还把他视为是自老夫之后下一个臣权代表人物,于是也就让你愈发不显眼了!

    而未来一段时间,老夫与赵俊臣皆是离开了京城中枢,陛下又要趁机扩张皇权,也正是你展现自身魄力与担当的大好机会!

    只要你到时候能主动站出来、率领百官抵挡下陛下的手段,哪怕只是让陛下的想法未能竟成全功,百官们也必然会对你刮目相看、心生信服,然后你的威信自然也就立了起来!

    这样一来,等到老夫再设法把你荐入内阁辅政,然后就能安心告老还乡,把自己的多年经营传承到你的手上!”

    听到周尚景的详细解释,宋启文愈发是感动不已,郑重保证道:“学生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敢让老师失望!”

    对于宋启文的这番保证,周尚景却有些不满意,摇头道:“并不是竭尽全力,而是一定要办成!而且你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为了让老夫满意,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百官利益、为了整个大明江山的长久稳固!”

    说到这里,周尚景忍不住轻轻摇头。

    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总是有利有弊,就像是宋启文此人,周尚景之所以把他视为自己的政治继承人,不仅是因为宋启文的能力智慧,也是因为宋启文乃是真心尊敬与爱戴周尚景,懂得感恩与回报,所以周尚景把自己的政治资产交到宋启文的手里之后,宋启文也必然会投桃报李、全力支持周家后人的仕途前程,让周氏一族可以长久保持富贵地位,绝不会有人走茶凉的风险。

    但也正因为如此,也让周尚景在宋启文心中份量过重,到了这个时候还只顾想着不让周尚景失望。

    “唉,有些事情,却也无法强求速成……启文从前一直都只是作为老夫的协助者与执行者,某些觉悟也必须要等到他真正坐在那个位置上,才会逐渐出现!”

    想到这里,周尚景又开口宽慰道:“你的任务并不轻松,但成功机会也不算低,不仅是老夫已经提前为你安排好了许多对策,赵俊臣今天从御书房离开之际,刚开始还误以为是自己的短视才造成了老夫与他二人必须要离开京城中枢的局面,他事后与老夫交谈之际,不仅是反复认错,也做了许多让步……

    所以。等到今后你主动站出来抵挡陛下扩张皇权、打压臣权之际,不仅是咱们‘周党’所有人都会对你马首是瞻,‘赵党’众人到时候也会全力支持于你!一旦是‘周党’与‘赵党’两派联手,再加上咱们的事先布置,陛下他短时间内也未必能讨到好处!”

    听到周尚景的宽慰之后,宋启文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与立场还是有些偏差,立刻就换了一副坚定模样,再次保证道:“老师教训的是!学生一定在所不惜、完成任务!若是学生无法完成这项任务,那也没资格接替老师您领导群臣了!”

    周尚景终于是满意点头,笑道:“这般觉悟,倒是不错!”

    随后,宋启文稍稍犹豫一下,却是问道:“老师您刚才说,赵俊臣今天与您交流之际,只是刚开始误以为是自己的短视造成了您与他二人必须要暂时离开京城的局面……难道说,他后来已是察觉到了什么?”

    听到宋启文的询问,周尚景当即是面现激赏,点头道:“赵俊臣此人,不仅是天性多疑,而且还是机敏聪慧,老夫不过是稍稍表现出一些异常,就被他立刻察觉到了端倪!今天他与老夫交谈之际,后面就开始反复试探老夫,若是老夫猜想不差的话,他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应该已经发现了老夫正在算计他的事情。”

    宋启文听到周尚景的这般回答,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计划败落的担忧。

    周尚景一向最是擅长阳谋,但何为阳谋?就是哪怕你明知道眼前是一处陷阱,也必须要闭着眼跳下去!

    所以,宋启文只是问道:“老师您是故意让赵俊臣发现端倪的?”

    周尚景却是缓缓摇头,但表情间的激赏之色却是愈发明显,道:“老夫并不是故意让赵俊臣发现端倪,只是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刻意瞒着赵俊臣罢了,再加上赵俊臣的机警实在是远超常人,所以也就让他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看出了许多事情。

    只不过,老夫也并不担心赵俊臣会发现老夫的算计,因为赵俊臣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发现老夫的真实意图,他这一次越是发现真相,心中越是恐慌担忧,做事之际越是百般防范,就越有可能会掉进坑里!

    不过,老夫到了现在的岁数,终究不似年轻时一般杀伐果断了,做事之际总是不愿意赶尽杀绝,也总会为人留下了一线生机!不论是算计七皇子、还是算计赵俊臣,皆是如此!

    老夫前段时间曾是严厉警告过他一次,让他一定要深谙进退之道、谨守臣子本份,若是他当真听进去了老夫的良言,那么老夫这一次的算计对他而言反而是有利无害,一切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听到周尚景的这一番话,宋启文却是忍不住轻轻摇头,认为赵俊臣绝无可能抓住那一线生机,因为赵俊臣的野心太大、主动性太强,从来都不愿意被动防守,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谨守本份的臣子。

    所以,赵俊臣必定会掉进坑里!

    *

    其实,周尚景这一次算计赵俊臣的手段很简单,一切皆是缘于周尚景昨天傍晚与德庆皇帝的那场谈话。

    昨天傍晚,周尚景估摸着德庆皇帝已经收到了相关消息、知道太子朱和堉已是擅自提前返回京城中枢之后,就及时觐见了德庆皇帝。

    见到德庆皇帝之后,周尚景则是直接表态,表示他经过反复思索之后,依然认为七皇子朱和坚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储君人选,他还是更为支持现在的储君朱和堉,直接反对了德庆皇帝的储君废立之大计。

    德庆皇帝刚刚才收到消息、得知了太子朱和堉擅自提前返京的消息,这个时候有发现周尚景打算全力支持朱和堉的明确态度,自然是深为震怒,当场就训斥了周尚景一顿,同时也自然是滋生了让周尚景暂时离开京城中枢的想法。

    受到德庆皇帝的训斥之后,周尚景也没有与德庆皇帝争辩,只是设法把话题转向了赵俊臣。

    然后,周尚景就趁机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想法——赵俊臣年纪太轻、功劳却又极大,迟早都会功高震主,这般情况下,分辨赵俊臣究竟是忠是奸,自然是最为关键之事,而想要分辨赵俊臣究竟是忠是奸,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让赵俊臣离开京城再去某处军镇走一趟,然后安排一位忠诚的军中大将假意投靠赵俊臣就好!

    若是赵俊臣是一位忠臣,他必然会断然拒绝军中将领的投靠!但若是赵俊臣怀有不臣之心,他就必然不会放过这次插手兵权的机会,一定会暗中把这位军中将领收为己用!

    再然后,赵俊臣究竟是忠是奸,自然也就一眼可知了!

    这也是周尚景刚才说赵俊臣这个时候越是心中不安,就越有可能掉进陷阱的缘故!

    赵俊臣发现德庆皇帝与周尚景正在联手算计自己之际,必然是心中惶惶不安,也必然会抓住一切机会来增涨自己的抵抗资本,这般情况下他又如何能抵抗一位军中大将主动投靠的诱惑?

    在周尚景的眼中,对付赵俊臣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德庆皇帝的职责——而他则是只需要适时的暗中出手推动一下、坚定德庆皇帝的决心就好!

    于是,也就发生了今天御书房的那些事情。

    ……

    ……

第1167章.离京之前.

    ……

    ……

    第二天的早朝之上,陆续发生了好几件震动朝野的大事情。

    这一天,当德庆皇帝驾临太和殿之后,正准备要向百官宣布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皆是要暂时出京巡察的事情,就突然见到有好几位朝廷官员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

    这些官员出列之后,皆是猛烈弹劾前任大理寺卿、即将要赴任山东巡抚的方世文,表示方世文在担任大理寺卿期间,多次以权谋私、判决了大量的冤假错案,让百姓们怨声载道、国不将国云云。

    有趣的是,这些官员大肆弹劾方世文之际,又表示他们并没有确凿证据,但现任大理寺卿、大儒杨洵已经收集到了大量的人证物证,足以证明方世文的诸般罪行。

    这件事情,自然是出于周尚景与赵俊臣的谋划,也是他们二人昨天交谈之际所议定的诸般对策之一。

    事实上,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早就达成的交易,要设法扳倒方世文、让山东巡抚的位置再次空缺,然后则是两党共同支持赵俊臣的朋党、山东布政使李立德接任山东巡抚的空缺,而赵俊臣则是投桃报李、全力支持不久前刚被罢免的前任山东巡抚陆远安接任陕西巡抚的空缺。

    原本,像是这种涉及到封疆大吏的事情,必然是要徐徐图之,也必然要经过大量的庙堂争议与利益交换,而且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最初是指望现任大理寺卿杨洵亲自出面扳倒方世文,认为杨洵一向是眼里不容沙子,当他发现方世文多年以来的诸般罪责之后,必然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公开弹劾。

    谁曾想,杨洵虽然是眼里不容沙子、性格公正,但他也一向是做事严谨、最为看重审案定罪之际的证据确凿,所以杨洵从赵俊臣那里听说了方世文的诸般罪行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急匆匆的跳出来表态弹劾,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设法收集人证物证,打算等到诸般证据皆是不容辩驳之后,再出面向德庆皇帝弹劾方世文的罪行。

    刚开始的时候,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倒也不急着这几天时间,一直都在耐心等待,但现在庙堂局势发生重大变化,他们二人接下来一段时间皆是要出京巡视,这件事情自然也就不能再拖了,否则山东巡抚与陕西巡抚的位置很有可能就会落在别人手里。

    也正是出于这般考虑,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才会安排一部分朝廷官员率先站出来弹劾方世文,就是为了逼着杨洵表态支持,然后就可以赶在他们离开京城之前扳倒方世文,进而是趁机确定山东巡抚与陕西巡抚的任命。

    而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也正如周、赵二人所预料一般,当德庆皇帝听说杨洵已经掌握了大量人证物证之后,立刻就征询了杨洵的意见。

    面对德庆皇帝的征询,杨洵无奈之下,只好是把自己目前所掌握的诸般证据尽数禀报了出来。

    在杨洵这般法学大家的眼里,他目前所掌握的这些证据依然还不够确凿与周密,也还有一丝翻案的可能,但德庆皇帝却不似杨洵一般讲究严谨,当他听到杨洵所禀报的诸般证据之后,却是当场就确定了方世文的罪行。

    这般情况下,再加上周、赵二党官员的纷纷弹劾、以及部分中立官员的落井下石,营造出了一种群情鼎沸、人神共愤的局面,德庆皇帝更没有任何犹豫,很快就把方世文罢官定罪了。

    在德庆皇帝眼中,方世文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罢了,处理之际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随着方世文还未赴任就被罢免定罪,早朝上的话题很快就转向了山东巡抚的委任。

    与此同时,空缺长达数月时间之久的陕西巡抚之位,也被某些官员趁机再次提及。

    两个封疆大吏的任命,自然是引发了朝中各派势力的激烈抢夺与争吵。

    也就在这般情况之下,以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为首,“周党”与“赵党”众官员纷纷站出来表态支持由李立德与陆远安二人分别担任山东与陕西二地的巡抚之位,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周尚景与赵俊臣虽是庙堂之中权势最大的两位权臣,“周党”与“赵党”也皆是庙堂之中规模最大的派系,但封疆大吏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哪怕是周、赵二人联手,他们所举荐的人选也依然是引发了诸多争议。

    实际上,会出现这些争议也很正常,因为李立德与陆远安这两人也确实存在许多不足之处,其中李立德担任山东布政使之位仅有年余时间,资历与功绩皆是有所不足,而陆远安更是不久前才被朝廷定罪罢免,可以说这两人的目前情况原本就不适合担当朝廷的封疆大吏。

    然而,这般争议不休之下,德庆皇帝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与思索之后,却是出乎意料的开口表态,支持李立德与陆远安二人分别担任山东与陕西二地的巡抚之位。

    这样一来,当德庆皇帝与赵俊臣、周尚景二人站在同一立场之际,那就是大势已定,就算是李立德与陆远安二人再是如何不合适担当山东巡抚与陕西巡抚,这件事情依然是就这样确定了下来,那些眼红封疆大吏之位的势力与官员也只能是讪讪作罢。

    而德庆皇帝之所以是选择支持周尚景与赵俊臣的提议,让李立德与陆远安二人分别担任山东巡抚与陕西巡抚,原因也很简单——这件事情若是持续争论下去,必然是耗时良久,周尚景与赵俊臣也必然是不愿意善罢甘休,到时候也必然会影响到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之计。

    所以,出于全局考虑,德庆皇帝竟是极为罕见的直接支持了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扶持朋党的提案,也让这件事情得以迅速的尘埃落定——这也是周、赵二人选在这个时候行动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为了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德庆皇帝并不介意在短期的小利益上稍作退让,而周尚景与赵俊臣也皆是明白德庆皇帝的这般风格,所以他们二人时常会利用德庆皇帝的这般风格占些便宜。

    *

    等到方世文遭到定罪罢免、山东与陕西二地的巡抚空缺也被议定之后,德庆皇帝稍稍平静了一下心情,正想要再次提及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即将要出京巡视的事情,却又见到赵俊臣迫不及待的现身呈奏。

    接下来,相较于方世文的诸般罪行,赵俊臣所呈奏的内容还要更让百官触目惊心,只见赵俊臣先是历数了近年以来大明江山各地的天灾人祸,然后就向德庆皇帝与朝中百官详细算了一笔账。

    今年以来,朝廷各地因为各种天灾人祸,预计将会欠收多少粮食?

    到了下半年,朝廷为了赈济各地灾民,又必须要预备多少粮食?

    与此同时,朝廷各地粮仓还剩下多少可用粮草?

    等等等等,可谓是格外详细,也皆是天文数字。

    最终,赵俊臣的最终结论是,朝廷今年将会出现三千万石粮草的缺口,粮荒之事已是朝廷目前的心头大患,若是今年入秋之前朝廷无法及时补上这些缺口,那么等到年末之际,江山各地也许将会出现百万规模的逃荒灾民!

    赵俊臣突然间再次提到朝廷的粮荒大患,却不是与周尚景事先议定的对策之一,而是赵俊臣的擅自行事。

    赵俊臣会有这般做法,原因也很简单,当他发现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目前很有可能正在联手算计自己之际,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们的具体手段,自然是内心惶惶不安,昨天晚上更是一夜未睡,现在双眼都是遍布血丝,还有明显的黑眼圈。

    所以,赵俊臣再次强调朝廷的粮荒之患,语气也是苦巴巴的,就是为了再次提醒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现在还不是卸磨杀驴的时候,如果你们当真是想要算计于我,也不能赶尽杀绝,下手轻些可好?

    事实上,这一次却是赵俊臣多虑了,德庆皇帝目前只想要彻底确认赵俊臣究竟是忠是奸罢了,周尚景也只是想要坚定德庆皇帝彻底拔除赵俊臣以绝后患的决心、加快赵俊臣的灭亡进程而已,但他们二人也皆是明白,目前还需要赵俊臣这头驴继续拉磨,并不是下刀开宰的时候。

    按照德庆皇帝的想法,若是赵俊臣经受考验之际能够谨守臣子本份、坚定拒绝边军大将的主动投靠,再考虑到赵俊臣的各项功勋与未来的史书评价,那么德庆皇帝也真会认真考虑给予赵俊臣一个善终,但前提是赵俊臣愿意主动放弃自身所有权势、或许还有他的一半家财。

    反之,若是赵俊臣当真是野心勃勃、被证实想要插手兵权,那么德庆皇帝也不会立刻出手对付赵俊臣,对待赵俊臣之际反而还会更为“信任”一些,但只要等到朝廷渡过眼前的粮荒难关,赵俊臣与其朋党立刻就会迎来灭顶之灾,到时候德庆皇帝已经掌握了赵俊臣意图不轨、勾结军中大将的确凿证据,就算是使用暴力手段灭掉赵俊臣,也不必担心史书非议他刻薄寡恩、不容功臣。

    所以,赵俊臣就算是当真跳进了坑里,他也还能苟延馋喘一两年,只是等待他的就是死亡倒计时罢了。

    不必再提德庆皇帝的想法,却说百官听到赵俊臣所列举的一串天文数字之后,立刻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百万规模的流民之乱,这件事情再是如何重视也不为过。

    然后,百官们经过一阵商议与争论之后,也很快就得出了确切结论,那就是——赵俊臣你筹措粮草之际还需要格外努力一些才行!

    这种结论固然是让人哭笑不得,但也是赵俊臣目前最乐于看到的结论。

    另一边,德庆皇帝表情也是愈发严肃,但也没有被赵俊臣所列举的天文数字所吓到,只是同样鼓励了赵俊臣几句之后,就趁机开口向百官宣布了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即将要出京巡视的决定。

    既然粮荒之事乃是朝廷目前的头等大事,那么让赵俊臣北上辽东巡察、趁机削减辽东边防之耗费,再让周尚景南下巡视河南境内的水灾现状、评估朝廷的后续情况,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到德庆皇帝的宣布之后,百官们自然又是一阵哗然,只觉得今天早朝上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实在是让人目不暇接,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

    对于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同时出京巡视之事,不仅是德庆皇帝的态度坚决,周尚景与赵俊臣也是默认态度没有反对,所以这件事情虽然在百官眼中影响更大,但反而没有出现任何争议,所有人皆是只顾着思索未来一段时间的庙堂局势变化。

    一时间,太和殿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就在这般诡异的安静氛围之中,这一天的早朝很快就结束了。

    随后,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也立刻就要离开京城中枢,前往南北二地巡察。

    这般情况下,庙堂局势必然是要走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

    这一章,没有任何对话,也没有任何细节描述,自然是有些干巴巴的。

    但这段情节终究只是过渡,若是加入了对话与细节描述,只怕是一万字都打不住,赵俊臣暗示请求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千万不要卸磨杀驴那一段或许可以写得有趣一些,但总体而言依然太水太拖沓。

    所以虫子思来想去,却一直都找不到更好的处理手法,最终还是决定就这样平铺直叙了,大家见谅。

    ……

第1168章.南京民变(一).

    ……

    ……

    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在离开京城之前,自然是对朝中朋党与府内心腹详细交代了许多事情,当他们临行之际,也自然是百官相送、声势浩大,这些事情皆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必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让我们把目光再次转向南京城。

    这段时间以来,虽说京城中枢与南京城的朱和坚、王保仁二人是以八百里快马加急的方式进行联系,已经连续跑死了好几匹骏马,但两地之间终究是相隔数千里,消息沟通之际依然是耗时耗力,京城中枢的反应也难免会有些滞后。

    所以,当赵俊臣与周尚景离开京城这一天,时间已经是三月初九。

    而这一天,在南京城内,根据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的计划,不仅是朱和坚将要率领百官前往孝陵祭祖,在祭祖仪式进行之际,南京城内还会“突然”、“恰巧”的发生一场针对于南京六部的民间暴动。

    所以,相较于京城中枢这一天的大事不断,南京城这一天也同样是风波频频。

    *

    明孝陵,位于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东毗青嶂、南临梅花山,乃是明太祖朱元璋与马皇后的合葬陵寝,因为皇后马氏谥号乃是“孝慈高皇后”,又因为明朝奉行孝治天下,故名“孝陵”。

    孝陵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至明永乐三年方才建成,先后调用军工十万人、历时二十五年。后世还有“明清皇家第一陵”的美誉,自然是规模极大,占地二千五百余亩。

    这一天,清晨天色尚暗之际,南京官场所有高层文武官员皆已是早早集结、齐聚一堂——这也就让南京城内各大衙门在今天一段时间内皆是面临着群龙无首的局面——然后就在朱和坚的率领之下一路浩浩荡荡来到了孝陵。

    抵达孝陵范围之后,抬眼所见的第一个建筑,就是一块高大显眼的“下马坊”,上面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楷字,告示所有官员来到此处必须下马离轿步行,以示对明太祖朱元璋与马皇后的尊重。

    所以,当朱和坚与南京百官抵达孝陵之后,都必须要一路步行前往皇陵宝城,这段距离长达五里有余,途中还有各种仪仗与仪式,自然是耗时良久。

    与此同时,为了保证祭祖大典的顺利进行,孝陵内外还安排了重重关卡、详细调查所有出入人员。

    这样一来,祭祖仪式正式开始之后,孝陵内外的消息传递与沟通都将会极为不便;在祭祖仪式进行之际,哪怕是南京城内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位于孝陵之中的众位官员也无法及时做出反应。

    而这般消息不畅的情况,也正是朱和坚与王保仁所乐于见到的。

    *

    却说,就在孝陵那边朱和坚与南京百官好不容易一路步行走到皇陵宝城、祭祖大典正式开始之际,随着时间推移、天色渐亮,南京城内也很快就告别了冷清,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

    皇陵祭祖之事对于南京官场而言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对于南京百姓而言,却只是官家的事情、与己无关,所以孝陵那边的祭祖大典虽是肃穆庄严、规模庞大,南京百官皆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失态,但南京城内的百姓们依然是忙碌于自己的生计,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各处店铺依然开门迎客,小贩们依然是呼喊买货,大多数贫困百姓依然是为了生计被人呼来喝去,少数手里有闲钱的百姓则是神态悠闲的寻找一处摊位店铺吃早餐,众生百态似乎一如既往。

    作为江南重镇、明朝陪都,南京城内的百姓们相对还算富足,只要有手有脚、勤奋肯干,至少能养活自己,所以南京城内的百姓虽然是忙于生计,但绝大多数人表情间都还带着一些希望与奔头,市井间的热闹也并不是一味混乱,而是蕴藏着许多活力,与西北各地的景象大不相同。

    然而,作为一名南京城内的小商贾与寻常百姓,柴源此时却是忍不住面现忧色。

    柴源本人经营着一家小型饭庄,名叫观江楼,虽然规模不大,但位置却是很不错,位于秦淮河南岸,相隔不远就是南京六部的衙门官邸,隔着秦淮河还能遥遥望见夫子庙的建筑群。

    所以,柴源的酒楼生意一直都很不错,许多南京官场的底层官吏、以及江南贡院的贡生,皆是观江楼的老顾客。

    能够占据这般黄金地段经营饭庄,又能与一批底层官吏与贡院学生搞好关系、让他们成为酒楼的稳定客源,柴源本人自然是一个八面玲珑、机敏聪慧之辈,平日里经常与各方客人交流,也算是消息灵通。

    也正是因为这般缘故,柴源却已经敏锐的发现了暗藏在南京城内热闹景象之下的隐忧。

    此时,柴源坐在观江楼的柜台后面,看着店内的客人寥寥,再看着店外的众生百态,不由是心情沉重,暗暗想道:“都说南京城如今百业凋零,但平常时候,因为店里的客人大多是衙门官吏与贡院书生,也算是客源稳定,哪怕是早晨开门不久,也会有许多客人络绎前来,能坐满好几张桌子,感觉还不明显……

    但今天,因为皇陵祭祖的缘故,衙门里的官员皆是忙着公务顾不上来店里买吃早食,贡院的书生们似乎也都跑去看热闹了,店里失去了这两个主要客源,整整一个早上竟然只有三五位客人光顾!

    我这观江楼的饭菜价格一向不贵,名声也算不错,按理说就算是失去了官府中人与贡院书生的客源,也绝不应该这般冷清……只能说南京城目前确实是百业萧条,许多人就连这点开销也舍不得支出了!……长此以往,这世道只怕是要越来越难!”

    想到这里,柴源不由是表情忧色更重,又想道:“看样子,我也必须要做好长期打算了……虽然今天店内客人寥寥只是因为朝廷祭祖的事情,拥有衙门与贡院这两个稳定客源,店内生意短时间内应该还能维持,但我听说这段时间以来不论是官府还是贡院皆是局势纷乱,说不定哪天这两个客源也会出现变数,到时候恐怕……”

    而就在柴源这般暗思之际,就突然见到两名儒生迈步进入店中。

    这两名儒生,一个看似四十余岁,另一个则是二十出头,皆是气度不凡、衣装华贵。

    其中,中年儒生的形象儒雅睿智,举手抬足之间充满了大人物居高临下的气派,而那名年轻书生则是神态精干、目光炯炯,同样是令人印象深刻。

    与此同时,那名年轻书生面容间还带着一丝风尘与疲惫,似乎是一路奔波、刚刚才赶到南京城内。

    这两名客人并不是观江楼的熟客,柴源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但他开店多年以来也算是见多识广,却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人的来历非凡!

    毕竟,柴源的店里经常会接待应天书院的教授与学生,那些应天书院的教授与学生皆是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但若论形象与气度,却极少有人能与这二人相提并论。

    所以,柴源立刻就摆手挥退了店内伙计、亲自走出柜台相迎,满脸陪笑道:“两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早饭?”

    那名中年儒生先是打量了一眼店内环境,又转头看了一眼观江楼的周围环境,然后就笑着向那名年轻儒生询问意见,道:“江小哥,我看这里环境尚可,主要是位置不错,坐在楼上可以尽揽周围情况……所以,咱们就在这家店里暂时歇足,接下来观看那场好戏之际也很方便,如何?”

    听到中年儒生的询问,江姓年轻儒生立刻点头道:“霍前辈所言极是,这里虽然环境一般,但确实是位置极佳,也正是观察局势的好地方,咱们就在这里歇足吧。”

    对于这两名儒生的交谈内容,柴源一时间只觉得莫名其妙。

    为何说这里是看好戏的地方?难道附近有哪里搭建了戏台不成?没听说啊……

    然而,不等柴源问出心中疑惑,这两名儒生就已是迈步向着店内二楼走去。

    其实,观江楼每天贩售早食之际,只会开放店内一楼,二楼则是要等到晌午时候才会开放,如今还只是上午辰时,并不是开放二楼的正确时间。

    只不过,因为这两名儒生客人很显然皆是来历非凡、身份贵重,见到他们要去二楼入座之后,柴源也完全不敢阻拦,只好是陪着笑脸主动引路。

    引路期间,柴源又听到这两名儒生的继续交谈。

    只听那位霍姓中年儒生一边登楼一边说道:“没想到江小哥这般快就能抵达南京,事实上,我昨天才收到你家大人的密信、得知你要前来南京的消息,所以今天早上见到你突然拜访之际,我当真是吃了一惊!

    看你的行程时间,从离开京城到现在也只用了六天时间,这一路上必然是日夜兼程,完全没有顾上休息……这般雷厉风行,也难怪你刚刚投入赵府,就被委以重任,当真是后生可畏!

    我在今后很长一段之内,都要驻留在东南之地无法轻离,所以江小哥你今天来到南京,我也应该尽到地主之谊,只可惜这家饭庄档次一般,虽然是看戏的好位置,但用来招待客人就显得有些寒酸了,还望江小哥千万不要见怪。”

    那位江姓年轻儒生连忙答道:“霍前辈言重了,晚辈早就听说了霍前辈您乃是当世罕见的智者,此次来到南京也主要是为了协助霍前辈实现我家大人的计划,一切都要以霍前辈为主,不敢说是委以重任!

    霍前辈您也不必花心思招待晚辈,南京局势之变故正在关键时期,咱们还是一切以正事为重就好!”

    说到这里,年轻儒生又继续恭维道:“至于霍前辈您说晚辈雷厉风行云云,晚辈更不敢当,毕竟霍前辈您早在五天之前就已经提前来到南京城内!

    依晚辈的推测……当您决定要来南京之际,应该还没有收到我家大人的密信,也还没有知晓我家大人的详细计划,但您心中已经有所预判,认为我家大人见到南京局势的变化之后,就一定会请您亲自前来南京坐镇,所以您也不等收到我家大人的书信,就率先秘密来到南京城内、暗中观察局势,这般做法不仅是雷厉风行,更还是先知先觉,相较之下晚辈还差得远呢!”

    听到江姓年轻儒生的恭维,霍姓中年儒生不由是哈哈一笑,道:“若是寻常人这般恭维于我,我也就一笑了之、不会在意,但据我所知,你现在不仅是受到那位大人物的格外看重,本身还曾是杨大儒的得意门生,所以我也就笑纳你的赞誉了。”

    说话之间,两名儒生已经走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旁的柴源听到这些谈话之后,也愈发是认定了这两名儒生绝对不是常人,身份之贵重还要远超自己的最初想象,似乎还与京城中枢的某位大人物有密切关系。

    与此同时,柴源也忍不住暗暗心惊——根据这两人谈话之间所透露的意思,好似南京很快就要发生变故一般。

    然而,出于心中敬畏情绪,柴源依旧是不敢出言打探,只是维持着谦卑笑脸问道:“两位客人要吃些什么?这市面上流行的各类早食,店内基本都有,两位客人只管开口就是,若是店内没有,我也会安排店里的伙计跑去外面为两位客人原价购来。”

    那霍姓儒生登楼之际,曾见到店内客人寥寥的景象,不由是有些担心店里的饭菜质量,犹豫片刻后说道:“这位江小哥从京城而来,从前则是云贵人氏,应该很少尝过南京城的特色美食,所以像是鸭血粉丝汤、蟹粉包、五香干之类的南京本地美食,皆是要来两份,但一定要做得精致些,切不要坏了南京美食的名声。”

    听到这般说法,柴源已是猜到了霍姓儒生的心中担忧,连忙开口解释,表示自己的饭庄一向是以味美价廉而著称,附近的官场小吏与书院学生都是常客,只是因为所有人都忙于孝陵祭祖之事,所以才会客人寥寥云云。

    说到这里,柴源想到自己此前的心中担忧,忍不住轻轻一叹,补充道:“我这店里的食物,其实并不比外面那些小摊更贵多少,但现在世道不易,大家都是能省就省、不愿开支,这店里的客人自然也就少了。

    实不相瞒,其实我这家观江楼,从前主要招待三类客人,一类是官府里的底层衙役官吏、一类是附近书院的读书人,还有一类则是途径南京的贩货商贾……但今天因为孝陵祭祖之事,官府中人顾不得来店里买早食,书院的那些书生们似乎也都去看热闹了,至于经常来店里的途径商贾,就更别说了!

    近半年以来,南京官场乱作一团,南京户部所指定的各类税赋也是一天三变,所以商贾们宁愿是绕路而行,也不愿意来南京城趟浑水,所以我这店里的生意,自然也就每况愈下了!”

    见到柴源此人竟是有些见识,更还是消息灵通,霍、江二人皆是微微一愣。

    随后,两人先是对视一眼,接着就见到霍姓儒生随手一指身边位置,说道:“掌柜的,就让店内伙计为我们准备早食就好,你坐下来陪我们二人聊几句。”

    吩咐之际,霍姓书生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柴源还要忙于店内的事情,完全是一副不容拒绝、理所当然的样子。

    事实上,听到霍姓儒生的说法,慑于对方的不凡气度,柴源还真不敢开口,转身呼喝店内伙计为两名书生准备早食之后,就小心翼翼的陪坐在两位儒生的旁边。

    随后,霍姓儒生认真打量了柴源片刻之后,问道:“掌柜的,我也只是刚来南京几天时间,对南京本地的情况了解不深……你刚才说南京城最最近百业凋零,详细情况究竟如何?百姓们又是何般反应?可否详细说说?”

    ……

    ……

第1169章.南京民变(二).

    ……

    ……

    这位霍姓中年儒生,自然是当朝大学士、朝廷首任东南巡阅使霍正源。

    另一位江姓年轻儒生,则是赵府的新晋幕僚、大儒杨洵的得意弟子江正。

    其中,霍正源秘密潜入南京城内已经有三五天时间了,江正则是今天早上才刚刚乘船抵达南京,与霍正源碰面至今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

    前些日子,正在苏州南直隶巡抚衙门暂住的霍正源收到消息,听说七皇子朱和坚以祭祖的名义匆匆赶到了南京,然后就与黄有容一同做出推断,认为南京官场很快就会发生巨变。

    霍正源与黄有容二人皆是认为,在这般情况下,赵俊臣也一定不会抽身事外、必然要插上一脚、趁机扩张权势。

    而赵俊臣一旦是决定要参与其中,又因为南京城位于南直隶境内,自然是离不开黄有容与霍正源的鼎力协助,所以他们二人也必须要提前准备才行。

    但黄有容身为南直隶巡抚、还是前任阁老,一旦离开苏州驻地就必然会引来各方关注,所以在实际行动之际,只能是让霍正源出马坐镇、临机决断。

    出于这般考虑,霍正源也不等赵俊臣的吩咐,就提前秘密潜入了南京城内,这些天以来一直都在收集消息、暗中布置。

    又等到两天之前,赵俊臣的一封密信送到苏州的南直隶巡抚衙门,黄有容看过密信之后也立刻就向霍正源转达了消息,局势发展就像是他们二人所预料一般——南京官场即将发生剧变,而赵俊臣也是野心勃勃,想要趁机控制南京官场的那几个实权衙门,黄有容与霍正源二人也皆是赵俊臣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可以说,赵俊臣绝大多数的计划安排,都没有超出黄、霍二人的意料之外。

    但唯有一件事情,让黄、霍二人皆是没有料到,那就是赵俊臣还另外安排了一位府中幕僚紧急赶来南京、协助他们做事。

    这位幕僚,自然就是江正。

    与此同时,对于江正这位新晋幕僚,赵俊臣虽是委以重任,但显然并不信任,所以黄有容与霍正源二人的后续任务,除了趁着南京官场变局之际、协助赵俊臣扩张权势之外,还要利用南京城的复杂局势、试探江正此人的真实立场。

    收到赵俊臣的吩咐之后,霍正源立刻就转移到赵俊臣所安排的秘密联络据点,但还不等霍正源想好自己应该如何完成赵俊臣所交代的任务,又等到今天早上天色刚亮之际,江正就已经赶到了南京城内、然后也同样现身于秘密联络据点、与霍正源碰面。

    见到江正这般迅速就赶到了南京,霍正源自然是深感意外,只觉得这位年轻人做事雷厉风行、不可小觑,但思及赵俊臣所交代的任务之后,自然是摆出一张笑脸、折节下交、与江正刻意拉近关系。

    随后,霍正源又想到自己这些天所收集的各方消息——种种迹象皆是表明,在某些阴谋家的暗中推动之下,南京城内即将要发生一场民变,具体时间很可能就是今天七皇子朱和坚率领南京百官前往孝陵祭祖期间。

    与此同时,霍正源认为,若是由自己来操纵这场民变的话,那么他必然是要设法鼓动一批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带头闹事。

    那些年轻书生,向来都是制造事端的最佳选择,从古至今都是极好用的棋子。

    毕竟,这些年轻书生尚未受到太多现实打磨,不仅是自视甚高、年轻气盛,而且还认死理、充满了理想主义,很容易就会受到挑拨。

    而且,这些年轻书生的人脉与形象,也皆是上上之选,闹事之际不仅能带动他们的同窗、同乡、同科、乃至于师门长辈参与其中,而且民间百姓也愿意信任他们、追随他们,可以迅速扩大事情的影响力。

    尤其是那些身负功名的读书人,更还有见官不拜的特权,官府见到这些读书人带头闹事之后,出手处置之际也会束手束脚,无法迅速镇压、控制影响。

    最妙的是,这些饱受儒家经典熏陶的读书人哪怕是出于一时激愤带头闹事,但他们本质上对于朝廷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敬畏。

    所以,由这些读书人带头挑事,不仅能在民乱初期迅速扩大影响,事后也容易控制局面——若是事情闹大,或许都不需要等到官府亲自出手,那些满脑子都是三纲五常的读书人就会主动退怯——对于官府而言,招抚读书人从来都是一纸公文的事情。

    所以,霍正源认为,一旦是南京城内发生民变,云集了大量书生的江南贡院必然会扮演极为关键的角色,也是霍正源必须要重点观察的目标。

    出于这般想法,霍正源与江正交谈片刻后,已是迅速作出决定,邀请江正一同前来秦淮河沿岸游览景色、品尝美食,一边是近距离观察南京民变的具体情况、一边是趁机考验江正的心性与能力。

    于是,也就发生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联袂现身于观江楼的一幕。

    观江楼的档次只是一般,但这家饭庄的位置却是极佳,向北可以遥望江南贡院,向南隔着两条街就是南京六部衙门,更还是江南贡院与南京礼部衙门之间的必经之处,一旦是江南贡院的书生们带头闹事,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坐在观江楼上就可以轻易尽揽全局。

    *

    此时,看到江南贡院那边的情况依然平静,霍正源觉得自己与江正二人闲着也是闲着,又见到观江楼的掌柜柴源似乎有些见识,还是熟知南京情况的本地人士,索性就“邀请”柴源同坐相谈。

    等到柴源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之后,霍正源首先是询问了柴源的姓名、来历、背景,然后就再次问道:“柴掌柜,你刚才说南京城最近百业凋零,详细情况究竟如何?百姓们又是何般反应?可否详细说说?”

    听到霍正源的再次追问,柴源却已经后悔自己刚才的多嘴了。

    在柴源看来,眼前的霍正源与江正二人显然都有着官府背景,而且身份不低,若是自己这个时候说了官府坏话,说不定就会惹怒他们、又或者是传扬到某些南京高官耳中,到时候必然是自讨苦吃。

    所以,柴源很快就变了口风,连连摆手道:“这位客官,鄙人刚才失了智,只是随口胡言,当不得真,您千万别在意,也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一旁,江正显然是看出了柴源的心中顾虑,于是就率先开口道:“对于南京的近况,尤其是南京六部衙门的乱象,晚辈倒是有些耳闻!据说自从半年多前朝廷出手整顿了南京官场之后,新任的几位南京六部尚书或是昏聩无能、或是肆意跋扈,把整个南京官场都搞得乌烟瘴气,整个江南现今已是乱作一团,南京城内的百姓们尤其是深受其苦。”

    霍正源也是轻轻点头,附和道:“是啊,我虽然来到南京城内不久,但也听说了许多事情,像是南京刑部的冤假错案,南京工部的胡乱摊派、南京户部的横征暴敛等等……但这些情况皆是只限于官场之内,对于民间百姓的反应却不大了解,我想要向柴掌柜打探的事情,也正是百姓们的想法与反应。”

    眼见到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率先说了南京官府的坏话,霍正源也是再次开口追问,柴源无法躲避,只好是硬着头皮答道:“唉,百姓们还能有什么反应,能忍则忍、能躲则躲、能挨则挨,除此之外也做不了别的……说到底,百姓们无权无势,就算有什么不满,也没办法影响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

    嘿!民意、民心、民怨这些东西,若说它们不重要吧,达官们总是挂在嘴上,若说它们重要吧,但假若达官们只是挂在嘴上没有放在心上,那就屁也不算!虽说君者为舟、庶民为水,但在洪水滔天之前,些许民怨在那些操舟者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波澜罢了。”

    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相互对视一眼,显然都不满意这几句泛泛之谈。

    不过,柴源所讲的最后那一句话,倒是有些见识,却不像是柴源这样的生意人能说出来的。

    随后,在霍正源的示意之下,江正又问道:“柴掌柜所言,颇是有些见识,可是柴掌柜自己想出来的?”

    柴源老脸微微一红,连连摇头道:“鄙人就是一个开饭庄的,哪里有这般见识……也不瞒两位,前段时间应天书院的才子们经常来我这里聚餐,领头之人乃是那位吕德吕大才子,鄙人当然不敢怠慢、一直是亲自出面伺候,这些话全是鄙人在伺候期间听到那位吕大才子所讲的。”

    “吕德……”霍正源若有所思,然后向江正解释道:“据我所知,这位吕德乃是应天书院近年以来最著名的才子之一,唯有那位赵山才可以稍稍压他一头,但如今随着赵山才的英年早逝,他已是公认的江南第一才子!

    听说,因为太子太师王保仁的三顾茅庐,这位吕大才子现如今已经成为了王太师的心腹幕僚,可谓是颇受重用!我还听说,自从七皇子殿下抵达南京之后,王太师就把吕德引荐给了七皇子殿下,所以吕德最近这些天一直都跟在七皇子殿下身边做事,也同样受到了七皇子殿下的看重,可谓是前途无量。”

    江正在霍正源面前虽是表现谦逊,但实际上也是一位自视甚高的骄傲年轻人,这个时候听到另一位同样出色的年轻才子,不由是心中暗暗留意。

    更何况,依照柴源的说法,吕德前段时间频频邀请应天书院的同窗们相聚共餐,宴席期间又是频频讲出“载舟覆舟”之类的言论,显然是想要鼓动众位同窗出面闹事。

    在此之前,霍正源已经向江正介绍了南京城内的目前局势,江正也认同霍正源的判断,认为南京城内即将要发生一场民乱,而这场民乱必然是由江南贡院的读书人带头。

    而现在来看,吕德此人显然就是重要的幕后推手之一。

    想到这里,江正目光微微一闪,又问道:“我虽是初来江南,但对于这位吕大才子的名声也有耳闻,却不知那些应天书院的士子们听到吕大才子的这些高见之后,又都是怎样的反应?”

    见江正不再是执着于追问南京官场的乱象、以及南京百姓的反应,反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位吕德吕大才子身上,柴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答话之际的表情反倒是愈发忐忑,道:“自从赵山才病逝之后,吕大才子已是江南境内年轻一代读书人的领袖人物,再加上他本身也是家世不凡,平时说话自然是一呼百应,但……但这一次,对于吕大才子的这些说法,应天书院的才子们却是反应截然不同,有许多人大声赞同,也有许多人极力反对,甚至还引发了许多争吵。”

    “这是为何?”江正又问道。

    柴源叹息道:“近半年以来,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的许多做法,引发了颇多争议,应天书院在招收贡生之际,越来越偏袒于那些富贵豪族子弟,只要是家资充裕、愿意给衙门塞银子,那些豪族子弟哪怕是学问一般,也很轻易就可以进入应天书院成为贡生,但若是家境一般、没银子塞给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就算是才华横溢,也很难像是从前一般凭借自身学问进入应天书院成为贡生……

    这样一来,应天书院的学子们根据他们的家境不同,已经分裂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前者是那些家境一般、凭借真实学问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后者是那些学问一般、凭借家世财力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两边可谓是相互敌视、彼此鄙夷,时不时就会发生冲突。

    而吕大才子虽然家世不凡,但他一直都站在前者那一边,自然是引起了后者那些贡生的强烈不满,所以那些凭借家世财力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也就认为吕大才子的诸般言论是在讥讽他们,当然是极力反对驳斥。”

    听到柴源的这些说法,江正与霍正源再次对视一眼,皆是若有所思。

    在他们二人看来,吕德的种种做法,不仅是在暗中鼓动一部分应天书院的学子带头闹事,而且还在设法激化应天书院的内部矛盾,让不同出身的士子愈发敌视彼此,可谓是兴风作浪、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

    而就在江正与霍正源二人若有所思之际,一旁的柴源虽然明知道观江楼的二楼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并没有别的客人,却依然是表情紧张的转头看了一眼周围,然后说道:“鄙人刚才也曾说过,我这里的主要客源之一,就是应天书院的读书人,这段时间以来随着这些读书人愈发是彼此敌视,鄙人在招待他们之际也愈发是小心翼翼,生怕他们又会在我这里发生争执!

    所以啊,像是刚才那些话,若是今天有应天书院的学子在场的话,鄙人是绝对不敢讲出来的,否则十有八九又会引起一场冲突,但今天也是奇怪了,明明已是开张营业一个多时辰了,但竟然没有一个客人是来自于应天书院的书生,难不成那些应天书院的书生们全都跑去孝陵看热闹了不成?……不应该呀!”

    说到这里,柴源表情间不仅是充满了疑惑,也暗藏着一丝紧张。

    经过与霍正源、江正二人的谈话,柴源已是隐隐觉得,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寻常。

    霍正源自然是能猜到为何今天观江楼内没有见到来自于应天书院的客人——若是霍正源没有猜错的话,那些应天书院的年轻读书人皆是正在摩拳擦掌,打算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自然是顾不上前来观江楼购买早食。

    但他显然不打算向柴源解释真相,只是笑着点头道:“原以为这里只是看戏的好位置,没想到遇到了见多识广的柴掌柜,竟然还有意外收获……这位吕德吕大才子,今后若是有机会的话,倒是要设法接触一下。”

    江正也是点头道:“确实如此,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吕德吕大才子,绝对是这场南京变局之中的关键人物,确实要设法接触一下。”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随着霍正源与江正的话声落下,就听到楼梯处响起急促脚步声。

    随后,一位观江楼的伙计匆匆跑到柴源面前,小心翼翼的看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一眼之后,就压低声音向柴源禀报道:“掌柜的,吕德吕大才子来咱们店里了!而且吕大才子还说,他今天要包下咱们观江楼的二楼,希望掌柜的您能清退二楼的所有客人。”

    听到这位伙计的禀报,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皆是忍不住心中一愣,柴源更是大吃一惊。

    任谁也没想到,他们刚刚还在谈论吕德此人,这位江南第一才子就突然现身于观江楼内,还打算要把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从观江楼二楼驱走。

    柴源吃惊之余,又忍不住看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一眼之后,不由是觉得左右为难。

    吕德身为江南豪族子弟、现如今的江南第一才子、更还是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的眼前红人,对于柴源而言可谓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样一位大人物要包下观江楼的二楼,柴源不仅不会拒绝,更还会视为荣幸。

    但偏偏,观江楼的二楼目前正在招待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对于霍正源与江正这两人,柴源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通过他们的言谈举止之间也能看出这两人同样是身份贵不可言、绝不能轻易得罪,所以柴源也不敢为了吕德就把霍正源与江正二人“请离”。

    所以,柴源这个时候自然是难以决定。

    与此同时,霍正源经过最初的惊异之后,很快就再次笑了起来,然后就向江正检讨道:“是我疏忽了,此前只想着这处观江楼乃是看戏的好位置,却忽视了若是今天会有一场大戏的话,想要看戏的人就绝不会只有你我二人,其它想要看戏的人自然也会看中这处位置,所以我们若是选在此处看戏,那么就必然会遇到同类!”

    江正问道:“要不要趁机与这位吕德相见?”

    霍正源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向那位伙计吩咐道:“你去向那位吕大才子说一声,让他亲自来这里与我交涉。”

    ……

    ……

第1170章.南京民变(三).

    ……

    ……

    潜意识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特殊的。

    对于那些野心家与阴谋家而言,这般情况尤为明显,都会把自己视为鹤蚌相争的渔翁、螳螂捕蝉的黄雀。

    从某方面而言,这样的自我定位,也是一名合格野心家与阴谋家所需的必须素质。

    正是因为如此,这一天不论是霍正源与江正二人,还是太子太师王保仁的心腹幕僚、七皇子朱和坚的眼前红人吕德,皆是看中了位置极佳、视野良好的观江楼二楼。

    所以,今天这场“偶遇”其实并不能算是偶然,反而是一种必然。

    此时,见到霍正源丝毫没有畏惧吕德的身份地位,反倒是一脸淡定的邀请吕德亲自来与自己谈话,柴源也就愈发认定霍正源的身份贵重、或许还在吕德之上,心中也是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有眼力价,没有因为吕德的一句包场就要驱赶霍正源与江正二人。

    不过,柴源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饭庄老板,他同样不敢得罪吕德,听到霍正源的吩咐之后,也担心店内伙计无法传达清楚意思,连忙是告罪一声,然后就亲自匆匆跑下楼去见吕德了。

    等到柴源离开之后,江正向霍正源好奇问道:“霍前辈,您就这样与吕德直接见面,岂不是就会让太子太师王保仁还有七皇子殿下他们,发现您秘密前来南京的事情?”

    霍正源轻轻摇头,道:“若是大戏开幕,许多事情就必须要放在明面上谈,我也就没必要继续隐藏……更何况,你千万不要小觑那位太子太师王保仁,此人的心机手段在当年也就仅次于周首辅罢了,他在南京境内的势力影响更是根深蒂固,所以我秘密来到南京的事情,原本就没指望能一直瞒着他……所以,与其是被动让王太师发现我的行踪,还不如主动现身,说不定还能占据一些主动。”

    顿了顿后,霍正源又补充道:“而且,现在不论是咱们、还是‘周党’那些人,又或者是王太师与七皇子殿下他们,三方势力在目前阶段的利益还是一致的,首先要彻底拔除南京官场的势力根基,然后是控制局势、收拾烂摊子,最后才是抢夺好处,所以这个时候不妨是表现坦诚一些……当然,仅是目前阶段。”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

    江正微微垂头表示受教,依然是一副亦步亦趋、没有任何质疑的谦逊模样,似乎是没有任何的自身想法。

    见到江正的这般表现,霍正源不由是心中有些疑惑——根据赵俊臣传来的密信内容,江正明明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从来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想法。

    于是,霍正源就像是随口打趣一般,道:“我收到赵阁臣的密信之后,原本还有些担心你我二人的相处问题,因为根据赵阁臣的说法,江正你不仅是锋芒毕露的性格,而且心中极有主见,就算是在赵阁臣面前也是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没想到……你远要比我想象之中更为谦逊随和,但也不似预想之中那般愿意表达主见。”

    江正微微一愣,没想到霍正源突然谈到了自己的表现,但他很快就坦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道:“霍前辈您也知道,晚辈的恩师乃是杨大儒,恩师他乃是律学大家,晚辈追随恩师学习多年,言行想法也皆是遵循律学之道,而律学的本质就是用儒家经典解释朝廷法令,核心不外乎就是‘规则’二字。

    ‘规则’只有两个字,但实际上最是复杂,随着环境与情况的不同,看似一成不变的规则往往也会出现截然不同的变化!所以,晚辈每到一处新环境,首要之务都是了解情况、掌握规则,而不是急于表现自己!现如今晚辈初来南京,南京局势又是这般复杂,晚辈并不熟悉情况,若是急于表达异议,只会添乱惹人嘲笑罢了!”

    说到这里,江正突然话锋一转,却也终于是稍稍展现了自身锋芒,又补充道:“不过,赵阁臣的看法并无错误,晚辈确实是不善于遮掩自身锋芒,无论是在恩师面前、还是赵阁臣面前,一向都是有话直说,所以等到晚辈不久后熟悉了南京情况,若是到时候心中想法与霍前辈有所不同,恐怕也会与霍前辈据理力争,若是晚辈到时候有失礼之处,霍前辈您也无需顾虑,同样可以有话直说。”

    这一番话,颇是有些不客气,但偏偏江正依然是满脸的谦逊表情,让霍正源不由一愣。

    霍正源久经官场,也算是识人无数,但像是江正这样的性格,却还是第一次见。

    又或者说,像是江正这样的性格,很难在官场上混出头,所以霍正源自然是接触不到。

    想到这里,霍正源稍稍沉默片刻,表情似乎是真心赞赏、又似乎是不以为然,轻笑道:“原来如此,我原本还有些奇怪,以你的师承与身份,为何没有直接进入官场经营仕途,也没有继续留在你恩师杨大儒的身边协助,反而是主动投入赵阁臣的府中成为一名幕僚……

    现在看来,以你的这般性子,确实不适合进入官场,在杨大儒重返官场执掌大理寺之后,你留在杨大儒身边也不再是一件好事了,只适合辅佐像是赵阁臣这样的人物。”

    霍正源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像是江正这样的性格一旦进入官场,就只会受到孤立与排挤,绝对成不了大气候;

    与此同时,又因为江正与他的恩师杨洵皆是不甘妥协的性格,若是杨洵依然还只是留在民间做学问也就罢了,两人就算是有不同意见,也只是学问上的争论、还可以求同存异,但当杨洵重返官场再次成为大理寺卿之后,这师徒二人一旦是再次有了不同意见,那就必然是要陷入无尽争执之中,说不定还会伤及师徒感情。

    毕竟,从某方面而言,理想主义者的死敌从来都不是现实主义者,而是那些想法不同的理想主义者。

    所以,像是江正这样的性格,若是想要有所作为,其实只适合辅佐赵俊臣这样的人物,因为赵俊臣这样的人物不仅拥有极为灵活的道德底线、也拥有异常坚定的利益追求。

    所以,赵俊臣很清楚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重用江正,也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敷衍江正、却又不会撕破脸皮。

    江正轻轻一叹,道:“霍前辈当真睿智,一眼就看透了晚辈的根底……恩师与晚辈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恩师他重返官场之后,才会把晚辈推荐到赵阁臣的门下,晚辈也是自知己短,所以也乐意辅佐赵阁臣。”

    江正显然也明白,赵俊臣这次把他安排来到南京,就是为了趁机考验他的立场与忠心,而霍正源就是他的考官,所以他的这一番话也有证明自身立场的意思。

    霍正源笑着轻轻点头,似乎很满意江正的这一番话,但他心中却隐隐有种感觉,认为自己与江正在今后共处期间,只怕是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这是因为,霍正源与江正的做事风格明显有着不同,霍正源缺少了江正的那种锋芒与坚持,和光同尘才是霍正源的最终追求,这是霍正源的最大优点,也是他的最大缺陷。

    而就在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一番深谈、相互了解之际,只听到楼梯那边再次响起了脚步声,随后就见到观江楼掌柜柴源引着一位年轻儒生来到了二楼。

    这位年轻儒生自然就是传说中的江南第一才子吕德了。

    吕德的相貌形象皆是不凡,但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却还是他那令人琢磨不透的气质,似乎是寡淡无争,又似乎是精于算计,给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

    就在霍正源与江正二人正在打量吕德的同时,吕德现身之后也在认真打量着霍正源与江正二人。

    就这样稍稍观察片刻之后,吕德突然摆出一副谦逊表情,然后快步走到霍正源的身前,躬身行礼道:“学生吕德,见过霍大学士!

    其实,学生早就想到霍大学士您这些天应该就在南京城内,也一直都有心拜见,但霍大学士您的行踪难寻,学生原本还以为自己没有机缘,没想到竟是在这里见到了霍大学士,当真是荣幸之至!”

    霍正源并不意外吕德能猜出自己的身份,毕竟刚才观江楼的掌柜柴源一定是向吕德透露了许多消息,吕德若是真有见识的话,通过蛛丝马迹猜出霍正源的身份并不困难。

    但霍正源却没有想到,吕德竟然表示他早就猜到自己这些天隐藏在南京城内,不由是眉头一皱,问道:“哦?你认为我这些天一直都在南京城内?为何会有这般猜测?”

    吕德依然是态度谦逊,答道:“霍大学士您乃是朝廷首任东南巡阅使,自从您来到江南境内之后,自然是受到了各方瞩目,学生自然也有关注!前段时间您原本是一直滞留在苏州境内、与黄阁老一同商议东南巡阅使衙门的设置,也经常接见南直隶的各界人士,但就在六天之前,苏州那边就再也打探不到霍大学士您的相关消息,所以学生才会有这样的心中猜测;

    毕竟,苏州与南京相隔不远,快马只需半日行程,您又是朝廷中枢那位赵阁臣的心腹至交,如今南京官场即将要发生大变,您绝不应该错过这场好戏才对。”

    吕德的身后乃是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霍正源的身后则是赵俊臣,所以吕德这次与霍正源的相见虽然只是偶然事件,但也代表着两方势力的正式接触。

    这般情况下,吕德的身份虽然无法与霍正源相提并论,但这一番话也是绵里藏针,暗示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他们对于“赵党”势力想要在南京官场摘桃子的行为早有准备。

    对于吕德的这般表现,霍正源心中有些不满,但他并未直接表现出来。

    毕竟,吕德在柴源这种人眼里虽然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但在霍正源眼里也只是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罢了,与吕德斤斤计较只会让自己失了身份。

    这个世界上,有前途的年轻人太多了,但九成以上都会半路夭折。

    于是,霍正源只是深深打量了吕德一眼,轻轻点头道:“吕德,我也听说过你,刚才与这家观江楼的柴掌柜聊天之际,还曾谈到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表现……如今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确实是有些聪明!但据我所知,你如今正辅佐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做事,现在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他们皆是正在孝陵那边参与祭祖大典,你又为何会现身于此处?”

    在霍正源看来,吕德此时来到观江楼,原因必然是与自己一样,就是为了近距离观察接下来那场南京民变的具体情况。

    然而,吕德却是轻叹一声,回答也再次出乎了霍正源的意料之外。

    “晚辈来此,乃是为了祭奠一位朋友!”

    “祭奠?”霍正源微微一愣后,很快就若有所思,追问道:“你的那位朋友是何时过世的?”

    吕德轻声答道:“就在今天,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就是半个时辰之后。”

    霍正源再次点头,同样是轻声道:“原来如此!”

    就在吕德与霍正源打机锋的时候,二楼的几人突然听到观江楼的一楼传来了一阵惊慌呼叫声。

    “大事不好了!闹起来了!学子们闹起来了!快关店内!快关店内!”

    ……

    ……

第1171章.南京民变(四).

……

    ……

    把吕德引到观江楼二楼之后,听着吕德与霍正源二人的交谈,柴源只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让他目不暇接。

    他才知道,眼前这位霍姓中年儒生,竟然是朝廷中枢的一位大学士,还是什么东南巡阅使!

    这般身份之尊贵,还要远远超乎柴源的最初想象。

    然而,还不等柴
    《摄政大明》第1171章.南京民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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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2章.南京民变(五).

    ……

    ……

    张志远转头一看,顿时是大喜过望,好似看到了救星。

    来人也是应天书院的贡生,名叫何昊,与张志远一样是打算今天前往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的贡生一员。

    但在此刻之前,张志远一直都看不上何昊此人。

    因为何昊不务正业、浪费天资。

    按照何昊自己的说法,他乃是“生性慕侠”。

    简而言之,就是何昊看了太多闲书,喜欢结交一些所谓的“好汉”、“豪侠”,经常与一些闲汉聚在一起吹牛喝酒。

    在张志远眼中,这就是不务正业的表现。

    其实何昊的读书天分极高,只看他这些年来一直分心于“结交好汉”,甚至还耗费了大量时间跟随那些好汉们练习拳脚功夫,却依然还能顺利进入应天书院读书、历次考核的名次也不算差,由此就可见一斑。

    但也正是因为何昊明明拥有极高天分却又总是不务正业,所以一向都把“勤能补拙”视为人生信条的张志远也就愈发看不上他了。

    但此时此刻,何昊的突然现身,在张志远眼中却无疑是救星天降。

    原因无他,何昊不仅是练过拳脚功夫、与张志远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大为不同,最重要的是——此时的何昊身后,还跟着好大一群膀大腰圆、神态悍勇的“好汉”!

    这群“好汉”,倒也对得起何昊平日里的诸般吹嘘,在何昊的带领下赶来助拳之后,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哪怕是没有持有木棍、布鞭这类杀伤性武器,仅凭拳脚也同样是势不可挡,而且下手皆是极为狠辣,只要是挡在他们面前的人,无论是敌对立场的读书人,还是为对方助拳的随从护卫,又或者是那些浑水摸鱼的青皮无赖,皆是被他们重手击倒、良久站不起身。

    就这样,在这群好汉的相助之下,原本还算是势均力敌的僵持局面几乎是立刻就被打破,那些阻拦张志远、何昊等人的贡院书生以及他们的助拳之人,一时间纷纷是溃败鼠窜。

    只不过,贡院学子们的冲突群殴,其实只是秦淮河南岸混乱的引子,因为还有许多青皮无赖趁机打砸抢掠,许多平日里相互看不顺眼的人这个时候也是趁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所以秦淮河南岸的混乱景象虽然逐渐受到控制,却依旧还在持续,除非是官府派人镇压,否则必然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张志远刚才一直忙于冲锋陷阵、与敌大战,直到此时敌人皆是逐渐溃败之后,他终于有闲暇环顾周围情况,才发现因为贡院学子们的这场群殴,竟是在秦淮河南岸造成了这般巨大的混乱,心中大为惊骇之余,也隐隐觉得局势已经超出了控制。

    而就在张志远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何昊已是领着几名好汉来到了张志远的身边,关切问道:“张兄,我刚才远远看着你被人砸了一棍子,却不知伤势如何?身体没事吧?”

    张志远先是茫然摇了摇头,道:“有点疼,还有些昏,但应该没什么大事。”

    随后,张志远的头脑逐渐清醒,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眼前之人乃是己方赢得这场冲突的最大功臣,于是他的态度也顿时热情了许多,向何昊连连道谢道:“何兄,这场冲突多亏了有你才能赢下来,平日里你经常说这些好汉义薄云天、武艺非凡,我一直都有些不以为然,但今天若不是你及时领着这群好汉赶来助阵,咱们这些人只怕就要被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给拦住了!现在看来,你能与这些好汉交好,当真是一件大好事!今天的这场胜利,你当记首功!”

    张志远连声夸赞之后,原以为何昊必然是要得意洋洋、趁机吹牛,谁曾想何昊听到张志远的夸赞之后竟是没有任何得意之情,反而还有些心不在焉、面色苍白。

    更让张志远觉得奇怪的是,跟在何昊身后的那几位好汉的表现,也不像是与何昊关系莫逆的样子,只是安静冷漠的站在何昊的身后不远处,就好似正在监控何昊一般。

    然而,还不等张志远思索更多,何昊也同样环顾了一眼周围情况,然后轻声问道:“张兄,咱们今天原本只想要去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期望能引起七皇子殿下的注意、为咱们这些读书人主持公道,谁曾想竟是引发了这般巨大的乱象,现在整个秦淮河南岸都已是一片狼藉,事情已然是闹大了……你说,咱们还要不要继续去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要不,暂且收手如何?我有些担心事后朝廷会把今天种种混乱的责任皆是归在咱们身上!”

    张志远因为立场最为坚定的缘故,乃是他们这一派学子的领袖之一,态度很是重要,这也是何昊率先来到张志远身边表达关切的主要原因。

    听到何昊的询问,张志远又是一愣,没想到一向以来总是以“侠义”、“担当”自诩的何昊竟然会表达出退怯态度。

    不过,张志远依然没有多想,毕竟他们这次所闹出的事情确实是太大了一些,这般情况下心生怯意也是人之常情。

    但张志远依然是立场坚定,而且还有充分理由,所以他立刻就驳斥了何昊的退怯想法,大声道:“正因为事情闹大了,咱们反而是愈发不能退让,必须要去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也唯有这般做法才能引起那位七皇子殿下的注意、让七皇子殿下为我等主持公道!

    这半年多时间以来,南京礼部衙门与南京国子监一直都在偏袒那些豪族纨绔子弟,咱们这个时候若是退却了,就不能引起七皇子殿下的关注,也无人为咱们主持公道,到时候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反而会把今天这场混乱的所有责任都扣在咱们头上!

    何兄,事到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选了,必须要去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进一步造出声势!”

    此时,一些有影响力的贡生学子纷纷聚拢到了张志远与何昊身边,听到张志远的这般说法之后,这些人也纷纷是出声附和、表示赞同!

    “对,张兄所言有理,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咱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却,必须要去南京礼部衙门抗议,向朝廷展现咱们的态度!”

    “只可惜吕德吕兄今天跟着七皇子殿下前往孝陵那边参加祭祖大典了,否则若是有他出面率领咱们,声势影响还能更为壮大几分!”

    “吕兄乃是七皇子殿下的身边红人,他这种时候反而不方便出面,等到咱们在南京礼部衙门闹出动静之后,吕兄则是趁机在七皇子殿下面前为咱们说话,才是最佳选择,否则只会让吕兄在七皇子殿下那边丧失说服力。”

    随着众人的纷纷响应,众位学子的士气更为高涨,很快就再次忙碌了起来,重新组织起了队伍、纷纷拉起了横幅、七嘴八舌的呼喊着各种口号,就打算要继续前往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仅有极少部分人因为受伤的缘故无法继续参与行动。

    而就在众位学子纷纷忙碌之际,张志远则是向何昊交代道:“何兄,接下来还要麻烦你与你的这些好汉兄弟,首先是分出一部分人手控制贡院周围的诸般乱象,不能因为咱们的计划为周围百姓造成太大损失,否则咱们今后与百姓们相处之际也会不自在,另一部分好汉则是护送咱们众位学子一同前往南京礼部衙门,我担心那些纨绔子弟不死心想要继续阻拦咱们,而且朝廷官府那边现在也必然已经收到了消息,恐怕也想要驱散咱们,这种时候就需要你的那些好汉朋友再次相助了!”

    见到张志远的立场依然坚定不变,何昊的面色愈发苍白,表情僵硬的低声说道:“好、好的,这些事情就、就交给我了!”

    张志远依然没有在意何昊的异常表现,见到何昊答应之后,就立刻跑去不远处组织学子队伍了,只留下何昊站在原处,表情间隐隐有些绝望与恐慌。

    *

    隔着秦淮河,观江楼上的霍正源看着对岸的局势变化,表情间愈发是充满讥讽的似笑非笑,转头向吕德称赞道:“一切事情正如吕公子预判一般发展,当真是好手段!好算计!”

    霍正源很清楚,吕德此前的精准判断,并不是因为他会预言占卜,而是因为局势发展就是由吕德躲在幕后引导推进,所以霍正源只是称赞吕德的手段算计,而不是称赞吕德的眼光敏锐。

    另一边,听到霍正源的称赞之后,吕德则是表情复杂、暗含愧态,叹息道:“这是因为学生设法争取到了众位同窗的信任、也利用了这份信任,再加上一些不光明的推波助澜手段,想要引导局势自然不是一件难事,称不上什么高明手段,霍大学士您谬赞了。

    不过,若是一切事情都按照计划进展的话,学生的这些同窗们最终也不会吃亏,他们的意图想法也必然可以实现,所以学生虽然利用了他们,但也不算是亏欠他们……

    但唯有一个人,学生不仅是利用了他,接下来还会害他性命,实在是心中有愧,所以学生今天明明可以跟随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他们前往孝陵参加祭祖大典,但依然要来到此处亲自祭奠,只为了让自己心中好受一些。”

    霍正源再次认真打量了吕德一眼,却发现吕德神态间的愧疚不似有假。

    察觉到这般情况之后,霍正源反而是更为高看了吕德一眼。

    很显然,吕德并非是一个冷酷无情之辈,却又能压制心中情绪、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这种性格反而更容易在官场之中混出名堂。

    毕竟,若是毫无遮掩的冷酷无情之辈,只会让人敬而远之、不敢靠近;反之,若是因为一味的顾念感情,就不愿意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决定,那也只会错失良机、损失利益。

    唯有像是吕德这般,看似顾念感情、令人信任,却又能毫无犹豫的做出无情决定,才是合格政客的合格表现。

    以赵俊臣为例,他曾是冷眼旁观坐视赵山才被七皇子毒害,事后则是时不时就与人感叹赵山才的英年早逝,表示自己有多么钦佩赵山才云云;赵俊臣也曾派人暗杀了追随他时间最久的朋党詹善常,事后更是表现得极为伤感,好似是损失了一位手足,对于詹善常的家人也是关照备至。

    真君子自然是令人钦佩,真小人在某些人眼里也算是率真坦荡,但相较于规矩太多的真君子、与充满争议的真小人,这个世界上总是伪君子们更加如鱼得水。

    想到这里,霍正源又转头看向另一边面无表情的江正。

    江正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否则也不会被赵俊臣看重,但他的天赋显然不在于成为一名优秀政客。

    诸般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霍正源很快就再次向吕德问道:“说起来,今天究竟是何人需要你来祭奠?”

    吕德稍稍沉默片刻后,依然是详细答道:“此人名叫何昊,在应天书院之中乃是一个另类,并不似别的学子一般专注苦读,反而是羡好侠风,经常与民间一些所谓‘好汉’、‘大侠’结交!

    在四年之前,他曾前往洞庭湖游玩,却遇到了水寇劫掠,幸好是遇到一位侠士出手搭救,而他获救之后,就与那位侠士结拜为异性兄弟,这般经历也是他这些年羡好侠风的真正原因。

    不过,就在数月之前,他那位侠士兄长犯了事,被判了秋后问斩,他出于心中义气,为了解救那位侠客兄长,竟是表态愿意以命换命!

    所以,他接下来前往南京礼部衙门抗议之际,将会亲手自焚、以示决心!何昊交友广阔,在民间各界皆有好友广布,如今又在应天书院的学子之中声望正高,所以当他当众自焚以后,就可以迅速点燃南京百姓对于南京六部衙门的不满,这件事情的影响也必然会迅速传扬天下……

    嘿,一位名声极佳、前途无量的江南贡生,因为不满于南京六部的倒行逆施,竟是愿意用自焚的手段表达抗议,还造成了一场声势不小的民变,这件事情足以让南京六部彻底名声狼藉、再也无法翻身……到了那个时候,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自然也就再无阻碍!

    当然,因为何昊的牺牲,他的那位侠士兄长也就可以保全性命,当真是可歌可赞!”

    “义气?”听到这里,霍正源不由是眉头一皱,似乎是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质问道:“也就是说,后续计划是否可以顺利执行,一切都要看那个何昊的心中义气?

    若是他事到临头突然后悔了怎么办?在我看来,何昊决定以命换命的决定,或许只是一时脑热,若他只是自诩义气,真到了以命换命之际,又突然发现自己的性命远要比义气二字更为重要,到时候又该如何?”

    吕德轻轻摇头,道:“当一枚棋子上了棋盘之后,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选择做为一枚棋子,就应该有所觉悟。”

    “那就好,吕公子确实是考虑周全,难怪会受到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的共同看重!”

    听到吕德的这般回答,霍正源再次点头表示了自己的赞赏,然后就再次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对岸,饶有兴趣的静观局势变化。

    ……

    ……

第1173章.南京民变(完).

    ……

    ……

    决定一个人究竟是强者还是弱者,最重要的因素应该是哪个?

    权力?地位?财富?人脉?声望?

    以上都是,也都不是。

    无论权力、地位、财富、智慧、声望等等,都只能算是一个人的优势罢了,但这个世界上坐拥宝山而不自知、随意浪费自身优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种人很难算是强者。

    一个真正的强者,是可以合理利用自身优势、进而是最大程度的掌控自身命运不受外界影响的人。

    与此同时,强者与弱者,也是相对而言的概念,就像是霍正源完全不在乎柴源、何昊这样的小人物,因为相对于柴源、何昊这些人,霍正源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强者,可以随意处置他们;

    但霍正源面对赵俊臣的时候,却一向是态度谦卑;而赵俊臣面对德庆皇帝、周尚景的时候,也一直是小心翼翼,但就算是德庆皇帝、周尚景他们,许多时候也必须要屈从于大势。

    简而言之,弱者的命运由强者掌控,而强者的命运又会受到更强者的掌控。

    所以,一名弱者若是没有机会与野心成为强者,却又想要尽可能的掌握自身命运,最佳方法就是远离那些野心勃勃的强者,更不能主动加入强者们的博弈之中。

    若是实在无法远离那些强者野心家,那也一定要收敛锋芒、隐藏能力——只要你看起来毫无利用价值,那么那些强者野心家自然也就无法利用到你。

    所谓“韬光养晦”,其实就是这个意思,“韬光”的意思就是隐藏自身才能,“养晦”的意思就是让人远离那些强者野心家。

    否则,弱者就必然会被迫成为身不由己、随时都有可能牺牲的棋子。

    相对于吕德,何昊就是一名弱者,但他又同时违背了“韬光”与“养晦”这两条准则,不仅是主动参与到了强者们的博弈之中,更还刻意展现了一定的利用价值。

    所以,何昊的命运也就注定了,就像是吕德所言那般——“当一枚棋子上了棋盘之后,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

    *

    何昊身在局中,并不能想得这般透彻,他只是在几位“好汉朋友”的“贴身护送”之下,浑浑噩噩的跟着众位学子举着条幅、喊着口号,一路冲到了秦淮河南岸。

    就像是张志远所预测的一般,那些豪族出身的贡生学子们依然还不死心,随后又数次设法阻拦他们的行动,但无一例外都被何昊的“好汉朋友”们给击溃了。

    与此同时,因为南京官场的众位高官此时皆是跟着七皇子朱和坚前往孝陵祭祖的缘故,南京各大衙门也是群龙无首、反应缓慢、还缺乏协调联系,同样无法组织起足够的力量阻拦学子们的抗议行动。

    就这样,大概在半个时辰之后,一众抗议学子已经堵在了南京礼部衙门之外,誓要把这件事情闹大。

    事实上,因为秦淮河南岸的那场冲突,这件事情此时已然是闹得很大了,南京各界皆已是收到了消息,当众位学子聚集在南京礼部衙门外面表达抗议请愿之际,前来看热闹、探消息的南京各方人等很快就超过了两千之众,其中还有许多来自于商界与儒林的著名人物,把整个南京礼部衙门都围得水泄不通。

    因为这半年多以来南京六部衙门的倒行逆施、胡作非为,南京各界皆是受了损失、心中积压不满已久,只是他们不似学子们那般认死理容易受挑拨,只要还能继续忍耐就会继续忍耐下去。

    但此时,看到学子们主动带头、冲破重重阻拦来到南京礼部衙门外面抗议请愿的表现,围观的各界百姓或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心中不满的渠道,又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再或是受命之下早有准备主动拱火,随着抗议学子们的大声呼喊口号,许多人也纷纷是跟着大声响应,更还有一部分人主动加入了抗议请愿的队伍之中。

    一时间,抗议请愿的声势愈发壮大,百姓们的情绪也是愈发激动,那些守在南京礼部衙门之外的官府衙役们也是愈发紧张,一个个再也不见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只是尽力设防、心中祈祷百姓们不会冲击官衙。

    幸好,这场抗议请愿的主导者乃是贡院学子们,就像是霍正源当初所设想的那般,这些读书人满脑子都是三纲五常、为朝廷效力,哪怕是出于一时心中激愤主动闹事,但他们本质上对于朝廷充满了向往与敬畏,就算是此时一个个皆是热血上头,也根本没有冲击官府的勇气与想法,眼看到己方声势愈来愈大之后,贡院学子们反而是主动安抚周围百姓的情绪、协助官府衙役控制现在秩序。

    与此同时,贡院学子们也没有忘记请愿抗议的事情,不仅是口号呼喊不断,还向南京礼部衙门递交了一份请愿书,更还有一些贡院学子陆续站出来大声演讲。

    但另一边,何昊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满腹心事的模样,虽然一直都跟随众位贡生学子一同行动,但完全没有投入其中,表情阴晴变幻不定,充满了挣扎与惶恐。

    何昊今天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吕德的事先安排,他身后总是跟着两位“好汉朋友”,主要也是为了监控他的行动。

    然而,就像是霍正源所担心的那般,何昊虽然是出于一时的热血义气,曾为了搭救义兄性命主动表示自己愿意一命换一命,但事到临头,他终究还是让心中惶恐战胜了义气热血,忍不住退缩了。

    何昊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义薄云天、两肋插刀,他终究还是更为怕死。

    “没必要……完全没必要!想要搭救义兄,我还可以想其它办法,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且我还有家中老父母需要照顾!义兄他出身草莽,我若是就这样死了,他必然是没能力照顾我家中父母的!反之,若是我还活着,哪怕是义兄被朝廷问斩,我也有能力照顾他的家人……”

    不断为自己寻找借口,何昊心中的天枰也逐渐发生偏斜。

    但就在这个时候,张志远却突然来到了何昊的面前。

    此前,张志远主动站在所有人面前演讲了一番,痛斥了南京官场这段时间以来的诸般乱象,赢得了一片喝彩。

    而张志远演讲结束之后,突然看到了站在角落不言不语的何昊,思及何昊乃是今天的大功臣,就产生了让何昊也站出来演讲一番、趁机露脸的想法。

    于是,张志远就来到何昊的面前,说道:“何兄,你也站出来讲几句吧,对于你今天的表现,同窗们皆是看在眼里,大伙也都想听听你的心中想法!”

    听到张志远的这一番话,何昊顿时是身体一颤、面色愈发惨败。

    根据吕德的计划,何昊这个时候确实应该主动站出来大声疾呼,然后就在众人瞩目、无比激愤之下……当众自焚!

    这并不是吕德的最后一步计划,却是何昊的最后一项任务!

    然而,此时的何昊随着心中天枰倾斜,已然是不愿意为了所谓“义气”就牺牲性命,对于张志远的这般提议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

    于是,何昊连连摇头摆手道:“这不合适,小弟在贡院之中成绩只是中等,没有那么高的声望,这个时候还轮不到小弟站出来讲话……哦,对了!李兄、毕兄他们还没有出来讲话,应该让他们先讲!对!让他们先讲!”

    见到何昊这般表现,张志远愈发觉得何昊今天有些怪异,按理说以何昊平日里的性子,绝不会放弃这种人前显圣的机会,还以为何昊只是谦让,就再次劝道:“何兄谦逊了,咱们今天能造出这般声势,你乃是首功之人,由你此时站出来讲话,大伙都服气的!”

    听到张志远再劝,何昊就打算再次拒绝。

    “但我……”

    然而,何昊只是刚刚开始,他身后的那位“好汉朋友”就突然在何昊背部伸手用力一推。

    随后,何昊就跌跌撞撞的来到了请愿抗议学子们的队伍之前。

    众位请愿抗议的贡院学子们却不知道何昊只是被强行推出来的,还以为何昊此时要当众演讲,一时间纷纷是高声呼喝表达期待,随后又很快安静了下来,等着何昊开口讲话。

    就像是张志远所说那般,何昊今天率领众位好汉朋友痛击豪族纨绔的表现,已是让他在众位学子之中赢得了一定声望,没有人觉得何昊这个时候站出来讲话有什么不对。

    就这样,何昊在所有人的关注与期待之下,表情僵硬的讷讷片刻之后,终于是硬着头皮开始了讲话。

    “同窗们!百姓们!我等应天书院的学子们今天冒着被朝廷责罚问罪的风险站出来,就是为了给江南数十万读书人讨一个公道!也是为了给所有百姓争一个盼头……

    ……多少读书人寒窗苦读,就为了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个贡生名额,但就因为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这段时间以来愈发偏向于那些豪族纨绔,竟是被占去了原本是属于他们的机会,何其不公?……

    ……那些纨绔子弟明明是不学无术,却能与我等同为贡生,让我等多年以来的悬梁刺股皆是变成笑谈,又是何其不公?……

    ……哪怕是在贡院内部,我等这些凭借真才实学的贡生们,也同样被夺走了大量的机会,哪怕是考核成绩更好,但只要出身差些,就要给那些豪族子弟让位置,平日里更是饱受讥讽与欺压,更是何其不公?……

    ……面对这些不公,我们必须要站出来疾呼请愿!否则,若是我们今天退让了,到了明天,我们就连上京赶考的机会都会失去,再无出头之日……”

    吕德早就为何昊准备好了此时的讲话内容,颇是慷慨激昂,但何昊此时因为心中情绪的缘故,这一番话讲出来却不甚精彩,许多时候明显能听出何昊的心虚之意!

    不过,因为所有人这个时候皆是情绪激昂的缘故,随着何昊的一番话讲完,依然是受到了众人的大声回应。

    依照吕德的最初计划,何昊趁着这个时候群情激愤、万众瞩目,就应该掏出胸口处的火油瓶子当众自焚了。

    然而,何昊硬着头皮讲完这一番话之后,却完全不打算执行吕德的最初计划,只觉得自己当初出于一时义气的决定过于愚蠢,就想要迅速返回抗议请愿的学子队伍之中。

    然而,棋子是否会被抛弃牺牲,从来都由不得棋子自己决定。

    所以,就在何昊打算快步返回学子队伍之际,南京礼部衙门的方向突然不知由何人射出了一根箭矢,然后就精准的插进了何昊的后心位置。

    就这样,何昊已是命丧当场!

    见到这一幕,自然是对所有请愿学子与围观百姓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还没等周围所有人反应了过来,何昊的那些“好汉朋友”已是纷纷大怒,一边高喊着“抓住凶手”、“严惩真凶”,一边向着南京礼部衙门冲击而去。

    人性向来是从众的,眼看着何昊突然被官府射杀,又看到有人主动冲击衙门,顿时有许多人红了眼,也纷纷向着南京礼部衙门冲去。

    于是,局势彻底乱了!

    ……

    ……

第1174章.朱和坚初掌大权(一).

    ……

    ……

    此时的观江楼内,霍正源、江正、以及吕德等人已经换了位置方向,在另一边隔窗遥望着南京礼部衙门。

    相较于不久前观察秦淮河北岸之际的一览无遗,此时的视野要差了许多,只能远远望见南京礼部衙门附近的局势突然间失去了控制,有大量百姓主动冲击南京礼部官衙,却并不能观察到详细情况。

    但对于几人而言,见到这一幕场景就已经足够了。

    百姓们主动冲击官衙,就意味着民乱已经发生,接下来很容易就可以扩大局势、把整个南京六部皆是卷入其中。

    与此同时,这般情况也意味着,何昊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性命为代价!

    于是,吕德的表情愈发是伤感与愧疚,也开始了自己的祭奠活动。

    吕德的祭奠方法很简单,只是提前准备了一壶酒水,然后缓缓洒在地上。

    然后,吕德轻声喃喃道:“何兄,一路走好!

    你的家人与那位义兄,我都会设法照顾妥当!

    但若有来世,切不要再像是今世一般脑袋一热、不思后果,就轻易许诺了……有些承诺,份量太重了,你我这种凡人承受不起呀……”

    一旁,霍正源与江正二人静静观摩着吕德的祭奠行为,心中皆是有些讥讽,认为吕德有些虚伪过头,明明就是他亲自把那个何昊推向了必死绝境,却还要假惺惺的表示伤感与愧疚。

    不过,听到吕德的喃喃自语,霍正源与江正又皆是心中一动——吕德这一番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他本人目前也被迫陷入了某个危险承诺之中无法脱身。

    而且,吕德在霍正源与江正的面前刻意说出这些,似乎也是另有意图。

    另一边,吕德显然是明白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的心中讥讽与疑虑,但他并没有进一步为自己解释,只是把目光转向了霍正源,看似态度恭敬的邀请道:“霍大学士,对于您这些天一直都在南京停留的事情,其实不仅是学生心中有所猜测,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也同样是早有想到、也早有准备!他们两位曾是多次说过,想要与霍大学士您尽快相见、坦诚交流……毕竟,南京城的目前局势非常复杂混乱,各方势力的行动最好是可以协调一致!

    所以,学生在此冒昧逾越,代表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两位,邀请霍大学士您能在明天何时时候前往瞻园一叙,却不知霍大学士您意下如何?”

    霍正源表情不变,似乎是早就猜到了吕德的邀请,点头道:“自然如此,等到明天晌午之前,我会设法向瞻园送去一份名帖,约定时间拜见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两位。”

    “既然如此,学生就代表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恭候您的消息了!”说到这里,吕德的目光又转向了一旁的江正,问道:“说起来,还不知这位兄台是哪位?从见面至今,也没见这位兄台说话表态,但能跟在霍大学士近前、受到霍大学士看重,身份来历也必然是不同凡响才对。”

    吕德早就看出江正的身份来历并不寻常,但与霍正源相见到现在,哪怕是吕德数次暗示,霍正源也一直都没有向吕德介绍江正的意思,江正本人见到吕德之后,更是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的在旁观察。

    所以,眼见到这场见面就要结束,吕德索性就直接开口询问。

    然而,听到吕德的询问打探之后,江正终于是开口说话了,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份依旧是避而不谈,只是向着吕德躬身一礼后,缓缓道:“只是无名小卒罢了,与吕大才子不能比,不值一提。”

    吕德目光微微一闪,但也没有继续纠缠追问,只是再次说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随着百姓们冲击官衙,一场民变已是不可逆转,所造成的混乱也必然是要迅速扩散全城,晚辈不想受到波及,所以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却不知霍大学士意下如何?”

    看到霍正源点头认可,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同行的意思之后,吕德又说道:“既然如此,晚辈就先行离开了,期望能很快再次见到霍大学士与这位兄台。”

    说完,吕德向着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再次躬身一礼,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

    看着吕德转身下楼消失不见,霍正源稍稍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向江正问道:“你对于吕德此人怎么看?”

    江正稍稍思索片刻后,答道“他是一个很傲气的人,哪怕是见到霍大学士您之后,他的态度虽然还算谦逊,但完全没有任何谦卑之意,而且颇有手段城府,甚至给人一种难以捉摸之感……绝对是不可小觑!”

    霍正源的表情意味不明,轻轻点头之后,又问道:“那你认为,自己相较于这位吕大才子,谁优谁劣?有能力对付他吗?还有,你觉得咱们这一次……能否顺利实现赵阁臣的意图?机会有多大?”

    听到霍正源的这般询问,江正依然是表情不变,但语气中满是自信,道:“正所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位吕大才子有他所擅长的手段,晚辈也有自己所精擅的能力,侧重各有不同,并不能轻易评判优劣强弱,但晚辈相信自己的能力同样可以影响局势、发挥作用,并不会让这位吕大才子独美!

    另外,王保仁王太师的手段心机原本就是超凡绝伦,那位七皇子殿下则是声势正隆,这两人联手合作之后又有吕德这般大才辅佐,绝对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强敌……再加上一直躲在暗处虎视眈眈、意图不明的‘周党’势力……咱们这次想要顺利实现赵阁臣的意图、在南京官场摘桃子,只怕是异常困难!

    但若是全力而为的话,晚辈认为也至少能有五成胜算,毕竟咱们的势力同样很强,不仅是有霍大学士您这样的智者亲自坐镇,在南京官场内部也有南京户部侍郎曹文斌作为内应,更还有南直隶巡抚黄阁老以及‘联合船行’作为强援……所以,并不是只有咱们认为敌人棘手,在咱们的对手眼里,咱们也同样是不好对付!”

    “你认为有五成机会吗?倒也不算是很低了,值得放手一搏……”

    听到江正的这番说法,霍正源的神态间多了一些笑意与轻松,然后说道:“刚才吕德所言有理,随着百姓们开始冲击南京礼部衙门,这场民变已是不可逆转,整个南京城很快就会彻底乱起来,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必须要尽早离开这里、返回住处,也必须要尽快行动起来、执行赵阁臣的计划!”

    说完,霍正源就率先向着楼下走去,态度颇是从容。

    看到霍正源的这般表现,江正的嘴角却是不由泛起了一丝微妙笑意。

    这一次,赵俊臣安排江正紧急赶来南京城内协助霍正源做事,总共有两层意图。

    第一层意图,乃是让霍正源、黄有容他们趁着南京官场的混乱局势,设法考验江正的忠心与立场。

    关于这层意图,赵俊臣已是向霍正源、黄有容他们明示了,而江正本人也大概能猜到一些。

    但第二层意图,赵俊臣则只是明确交代了江正一个人,反而是刻意隐瞒了霍正源、黄有容他们,而且霍正源与黄有容他们也完全没有猜到。

    那就是,赵俊臣要以江正的刚直坚定性格,来弥补霍正源的性格弱点!

    赵俊臣当时的说法是——“等你抵达南京之后,必然会见到霍正源霍大学士,根据我的安排,他到时候将会全权负责与南京官场有关的一切计划,而你的任务就是全力辅佐这位霍大学士!在庙堂百官之中,霍大学士的才智可谓是数一数二,若是仅论机敏二字,即使是我也要明显弱于他一筹!

    但他明明是拥有这般才智与机敏,却一直都没有在官场之中闯出大成就,就是因为他拥有一个明显缺陷,那就是他的性子太软了,习惯于隐于幕后,遇到困难之后也总是倾向于后退自保,作为一名辅佐者他无疑是极为优秀,平常时候也有能力主持大局,但面对南京官场的复杂局势,遇到王保仁、七皇子、‘周党’等等强敌,他说不定就会下意识的信心不足、习惯退缩……

    但江正你的性格却是与霍大学士完全不同,你没有霍大学士那般和光同尘的手段,才智与敏锐也未必更强,经验更是远远不如,但你要比他更敢与展现锋芒,决心也更为坚定,所以你在辅佐霍大学士之后,一定要设法坚定霍大学士的信心,绝不能让他有任何迟疑与自馁,若是他退缩了,我在南京官场的种种布置也会满盘皆输!”

    事实上,此前江正曾是向霍正源明确表示,自己接下来有可能会与他出现意见冲突,就是为了这般情况埋下伏笔。

    很显然,赵俊臣的眼光极准,甚至可以说是先知先觉。

    就在刚才,当吕德表示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二人早就在等着霍正源现身之后,霍正源的表现看似是平静从容,但江正依然能察觉到霍正源那一瞬间的动摇与退缩。

    否则,霍正源也不会突然开口向江正询问己方的胜算几何,这就是霍正源的动摇表现。

    所以,江正也立刻就强调了己方的优势,还刻意夸大了己方的胜算,就是为了坚定霍正源的信心。

    从现在来看,效果还算不错,霍正源听到江正的这番说法之后,显然是更加从容淡定了许多。

    作为一位公认的庙堂谋略家,霍正源自然是拥有自己的分析,他的分析也必然还要比江正更为全面详尽,但因为性格方面的缺陷,他这个时候就是需要有人给他鼓一鼓劲。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江正并没有任何骄傲,只是钦佩于赵俊臣的识人之术、用人之道,也逐渐明白了赵俊臣为何可以操控“赵党”那群自私自利的贪官奸臣为己效力。

    与此同时,江正的嘴角笑意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了一贯以来的面无表情——他必须要尽力隐瞒赵俊臣的第二层意图,否则若是让霍正源察觉到了这般情况,他与霍正源相处之际就会变得异常尴尬了,这般尴尬情况也必然会影响到赵俊臣在南京官场的布置。

    在江正看来,自己这次能否全力隐瞒赵俊臣的第二层意图,也同样是赵俊臣所安排的考验之一。

    最终,江正只是不动声色的迅速跟在霍正源身后下楼,同时开口问道:“霍大学士,您觉得咱们下一步应该如何做?是联系南京户部尚书曹文斌?还是等着王太师与七皇子他们与咱们接触?”

    霍正源轻轻摇头,道:“自古以来,发生民变之际,总是有两项东西最为重要,一个是镇压混乱的兵力,另一个则是稳定民心的钱粮!只要掌握了这两项东西,就能在乱局之中拥有最多的话语权!

    关于前者,应该是掌握在王太师的手里,据我所知他手里有陛下的密旨,可以随意调动南京附近的所有兵力,咱们自然是没能力插手,但后者嘛……你觉得目前的整个南京城内,又是哪股势力可以调动最多的钱粮?”

    江正稍稍思索之后,答道:“应该不是南京户部,因为南京户部尚书汪正的贪墨挪用,南京户部能调用的钱粮并不会有多少……”

    随后,江正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是摇头自嘲,道:“是晚辈糊涂了,明明自己刚才还提到过……现如今的南京城内,能调动最多钱粮资源的势力,其实正是赵阁臣他亲手创办的‘联合船行’!”

    霍正源赞许的轻笑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咱们要首先联系钱莱!”

    霍正源所说的钱莱,正是“联合船行”在南京城内的大掌柜。

    于是,江正发自肺腑的称赞道:“霍大学士高明,一眼就看透了关键之处!”

    就像是赵俊臣所言那般,霍正源虽然有明显的性格缺陷,但若论才智与敏锐,却绝对是一个超凡绝伦之辈!

    *

    而就在南京城内终于是发生了民变,霍正源、江正、吕德等人也纷纷离开观江楼之际,这场民变的消息,也终于是传到了孝陵那边七皇子朱和坚与南京百官的耳中!

    ……

    ……

第1175章.朱和坚初掌大权(二).

    ……

    ……

    南京城发生了一场民变,这件事自然是极为紧要、至关重大,必须要及时平息镇压,不能有任何耽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件事的紧要程度与重要性,是否超过了正在孝陵的祭祖大典?

    又或者说,是否应该为了这场南京民乱,就要影响与打断祭祖大典的进程?

    对于这个问题,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无论古今中外,许多官员遇到麻烦的第一反应,总是抱着侥幸心理隐瞒消息、能压就压、粉饰太平、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种反应,看似是目光短浅、愚蠢至极,但其实是拥有着极为清晰的逻辑思路、以及极为明确的利益考量。

    就以这次的南京民变为例,对于那些留在南京六部坐镇的官员而言,若是毫无遮掩的直接呈报情况,那就必然是要背黑锅、承担各种罪责,也必然是会断送仕途。

    反之,若是暂且压下消息,设法赶在消息外泄之前独力摆平乱象,一旦是侥幸成功了,反而是敢于担当、有功无过,说不定还有机会升官发财,哪怕是最终无力回天、遭遇惨败,自己的罪责与惩处也不会更重多少,只是朝廷会遇到更多麻烦罢了。

    简而言之,这般情况下,迅速上报情况只对朝廷大局有利,但暂且压下消息、设法粉饰太平,却有机会为自己谋利。

    在自身利益与朝廷大局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牺牲前者、选择后者。

    更何况,古人有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意思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两项,分别是祭祀和战争。

    而目前正在孝陵所进行的祭祖大典,无疑是明朝近年来最重要的祭祀活动之一。

    所以,若是立刻向孝陵那边上报南京民乱之事,正在进行之中的祭祖大典必然会受到影响,这般情况下若是事后发现南京民乱并不严重、很轻易就可以平息,决定呈报此事的官员反而还会承担额外罪责。

    正是出于这般想法,面对南京城内这一天的种种乱象,留在南京六部衙门坐镇的官员们可谓是格外反应迟缓。

    当应天书院的贡生们发生冲突、互殴群斗之际,他们只是派人传令应天书院自行处理;当整个秦淮河南岸都乱成一团之际,他们还在反复确认消息;当学子们堵在南京礼部衙门外面抗议请愿之际,他们只顾着争吵商议;当百姓们开始冲击南京礼部衙门之际,他们还妄想着赶在祭祖大典结束之前尽快平息乱象……

    一直等到这场民乱规模越来越大,在某些势力的暗中鼓动之下,许多百姓不仅是开始冲击南京礼部衙门,就连别的南京衙门也纷纷受到波及与冲击,整个南京城都迅速乱成一团之后,那些留在南京六部衙门坐镇的官员们才终于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终于是熄灭了侥幸心理,不情不愿的向孝陵那边禀报了民乱之事。

    再加上孝陵附近的层层关卡、反复筛查,当相关消息传到七皇子朱和坚等人的耳中之后,时间已是临近晌午。

    对于七皇子朱和坚而言,无论是这一天的南京民乱,还是南京官员们的迟缓反应,都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而这般局势,也正是朱和坚的表现机会,虽是危险与机遇并存,但无疑是他最好的表演舞台。

    所以,朱和坚的表演也很快就开始了!

    *

    此时,孝陵内的祭祖大典虽然已经进入了尾声,但至少还需要再等半个时辰左右才能真正结束。

    当南京城内爆发民乱的消息传到孝陵之后,孝陵内的所有官员都是阵脚大乱、不知所措。

    但相较而言,朱和坚的表现却完全称得上是大将之风、王者之气,不仅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依然是镇定自若的主持着祭祖大典,设法安抚了百官情绪、让祭祖仪式顺利进行了下去,而且也是当机立断、表现果敢,临场改变了自己的祭文内容、也极大压缩了祭祖大典的剩余流程,最终只用了半柱香时间结束了所有的祭祖仪式。

    见到朱和坚的这般表现,孝陵内的所有官员皆是心中惊叹、自认不如。

    等到祭祖仪式终于结束之后,朱和坚就立刻率领众官员离开了孝陵宝城。

    (注:所谓‘宝城’,是指是中国古代帝王的陵墓地宫。)

    当朱和坚离开了孝陵宝城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就变得严肃冷厉,终于是表现出了震怒之意,但他依然没有立刻发挥,显然是担心打扰到宝城清静。

    一直等到所有人皆是离开了宝城一里范围之外,朱和坚终于是停下了脚步,转身向着南京百官怒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南京城会突然爆发民乱?哈!这场民乱竟是发生在朝廷举办祭祖大典之际,还真有面子!”

    见到朱和坚终于爆发怒气,一时间南京百官愈发惶恐、纷纷请罪,顿时就跪成一片、皆是不敢抬头与朱和坚对视。

    朱和坚却完全没有理会南京百官们的表现,只是冷声问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们请罪已经晚了,也不是问责的时候,我只想要知道三件事情!其一,这场民乱究竟由何而起?其二,这场民乱目前已是发展到何般程度?其三,你们打算要如何平息这场民乱?”

    听到朱和坚的三连询问,南京百官依然是无人敢答,只是纷纷转头把目光聚集在应天知府何荣的身上。

    这个何荣,也正是负责赶来孝陵向众人呈报民乱消息之人。

    对于朱和坚所提的三个问题,何荣自然是不敢回答第一个,也就是南京民乱的起因,否则就会得罪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们,他也同样不敢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否则若是自己的提议无法见效,就必然要承担更多罪责。

    最终,何荣只好是避重就轻,硬着头皮只回答了朱和坚的第二个问题,颤声道:“回殿下的话,目前南京城内的民乱规模已是极大,在下官赶来孝陵禀报之际,参与这场暴动的南京乱民人数已有近万之众,以南京六部衙门为首,南京城内许多官衙皆是受到了乱民冲击,尤其是南京礼部衙门,如今已经被乱民们给砸了……若是朝廷不能下定决心派兵镇压的话,这场民乱的规模只怕是就要愈发不可控制了!”

    朱和坚的表情有些震惊,似乎是对于事情的严重性估算不足,又立刻问道:“竟是这般严重?你为何一直等到此时才来禀报?”

    何荣连忙解释道:“七皇子殿下明鉴,正所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而孝陵的祭祖大典乃是朝廷近年来最重要的祭祀活动之一,所以下官等人不到万不得已之际,自然是不敢打扰……”

    不等何荣说完,朱和坚已是怒声打断:“放屁!迂腐之见!‘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句话自然是不假,但你可有认真想过这句话里的‘祀’字究竟代表着什么?本皇子来告诉你,这个字代表着民心所向!代表着朝廷威望!代表着正统道义!南京百姓竟是选择我等祭祖这一天发动暴乱,足以证明南京官场已经失了民心,朝廷威望已是扫地,正统道义也是不存!这般情况下,还谈什么‘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我看你只是一心想要欺下瞒上罢了!”

    又不等何荣为自己辩解,朱和坚再次怒声质问道:“我看你完全不敢回答南京百姓参与这场暴动的原因,是怕得罪人吗?但就算你不说,本皇子也完全可以猜出真相!若不是南京官员倒行逆施、失了民心,南京百姓们又如何会冲击官衙?你刚才说,百姓们冲击官衙之际,尤以南京六部的官衙情况最为严重……显然,百姓们的矛头主要是指向了南京六部,而南京六部就是这场民乱的起因!”

    听到朱和坚的这一番话,南京六部的众位尚书侍郎们纷纷是表情大变。

    但朱和坚依然不等他们开口解释,已是雷厉风行的做出了最终决定,扬声道:“当初朝廷中枢的赵阁臣巡视陕甘三边之际,因为发现了陕甘三边部分文武官员的媾和绥靖之举,然后就当机立断的免去了相关官员的权职、主动站出来接管陕甘军政,最终才有了陕甘大捷、收复河套的赫赫战功!

    现如今,既然南京百姓们的这场暴乱乃是由南京六部所引发,本皇子认为南京六部已经不适合负责主持南京局势了……所以,本皇子决定事急从权、效仿前例,亲自出面主持南京局势,你等可有异议?”

    朱和坚很清楚,这次的南京民变,对他而言乃是危险与机遇并存,不仅是周尚景给他布置的一处陷阱,也同样是他的一场机遇。

    所以,朱和坚接下来必须要做到以下三点。

    其一,是顺利稳定南京局势、实现朝廷的收权计划,处理周尚景为他所准备的各项难题,趁机展现能力、进一步提升自己在德庆皇帝、朝廷百官、以及民间百姓的心中声望;

    其二,则是要展现自己的雷厉风行、勇于担当,趁机扭转周尚景刻意为他所营造的“从谏如流”形象,让世人明白自己也有强硬的一面,不仅要争取声望,还要赢得威信!

    其三,就是要最大程度的从南京官场之中攫取利益与权力,防止“周党”与“赵党”势力出手摘桃子!有了这些利益与权力,他就可以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势力影响,还能作为筹码与自己的支持者们加深联系,甚至还能把太子太师王保仁彻底绑在自己的船上。

    其实,以朱和坚今时今日在南京境内的声望与地位,就算是他没有主动表态,也很快就会在“众望所归”之下站出来主掌大局。

    然而,朱和坚为了趁机展现自己的强硬与担当,却根本不打算等到“众望所归”、“人心所向”的局面出现,就主动表示自己要站出来主持局势。

    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说法之后,南京百官却纷纷是不敢回应,并没有立刻表态支持。

    若是朱和坚没有主动表示自己要站出来主持局势,他们这个时候考虑到朱和坚的地位与声誉,必然会纷纷表态希望朱和坚能出面领导他们,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能逃避一部分责任还有了拥护之功,朱和坚在他们的拥护之下,事后哪怕明知道他们的身上罪责,也不会过于为难他们。

    然而,这个时候朱和坚主动表示自己要站出来主持大局,情况自然是截然不同,他们失去了拥护与支持的机会,朱和坚事后追究责任之际也就不必顾念旧情,说不定就要严厉追究他们的罪责。

    这两种情况的分别,官场中人皆是门清。

    于是,听到朱和坚的询问之后,场面上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但朱和坚决心已定,并不是这些官员的沉默就能阻止的。

    所以,朱和坚见到众人沉默之后,又问道:“你们皆是不说话,就是说没人反对了?既然如此,在朝廷中枢另有安排之前,本皇子将会全权负责南京城内的全部事宜!

    既然如此,本皇子立刻宣布三项命令,所有人皆是不可违背,否则就以抗命论处!”

    ……

    ……

第1176章.朱和坚初掌大权(三).

    ……

    ……

    其实,这些南京官员的沉默不语,就是一种反对态度。

    而朱和坚却硬是说南京官员们的沉默表现乃是“不反对”的意思,这简直就是混淆黑白、指鹿为马了,若是真让他借机总揽南京大权,说是一场政变也不为过。

    然而,就算是明知道朱和坚的这般做法不合适,南京百官依然不敢直接反对,只能是继续用沉默来回应。

    毕竟,朱和坚乃是众所周知的准太子,“新太.子党”也是朝廷中枢势力最盛的三大派系之一,又因为“周党”这段时间以来的暗中捧杀,朱和坚在南京各界人士之中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这般情况下除非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否则也没人敢直接站出来表态反对朱和坚。

    所以,就这样,在一片沉默不语的尴尬氛围之中,朱和坚名不正、言不顺的接掌了南京大权。

    就像是赵俊臣当初在陕甘三边的做法一样。

    然而,朱和坚的狠辣决绝还要明显更强于赵俊臣,南京百官们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立刻就要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了。

    *

    “现在,本皇子宣布三项命令,所有人皆是不可违背,否则就以抗命论处!”

    随着朱和坚的话声落下,又经过了短暂时间的沉默之后,在“周党”的南京都察院担任左副都御史马森、以及“赵党”的南京户部侍郎曹文斌的领头之下,陆续有南京官员表态自己会听候朱和坚的命令。

    但绝大多数南京官员,此时依然是沉默不语。

    见到这些南京官员的表现,朱和坚眼中闪过了一丝冷笑与讥讽,然后大声宣布道:“其一,以我的名义传令于南京守军,让他们立刻封锁城门、并且赶往南京城内的各处主要路口封锁!

    但必须要向他们强调一点,那就是他们的任务只是封锁,限制这场民乱的范围与规模,但绝不能与百姓们发生冲突!

    若是百姓们还要冲击他们的封锁,就让他们用身体扛着,告诉所有南京守军,只要他们能做到这一点,我事后就会亲自向朝廷为他们请功!

    其二,派人设法与南京民间各界的领袖人物进行联系,让他们出面协助官府平息这场民乱、约束各自的门生、族人、以及下属!

    等到这场民乱平息之后,他们不论是有任何不满、心存任何怨气,只要是合理诉求,本皇子都愿意与他们谈、也愿意为他们解决!

    还有,要立刻调查清楚今天这场民乱究竟是由哪些人领导,也同样向他们传达本皇子的这般态度,向他们说清楚,只要他们立刻收手、协助朝廷平息乱象,本皇子事后将会视情况减免他们的罪责!”

    听到朱和坚的这两项吩咐,绝大多数南京官员皆是不由一愣,没想到朱和坚虽然是迅速调动了南京守军,但并不是为了镇压暴民,而只是为了限制这场民乱的规模与范围,更没想到朱和坚竟然还想要与乱民们进行谈判。

    在一部分南京官员看来,这般态度似乎是过于软弱了、也过于天真了,恐怕是很难迅速见到成效。

    不过,既然朱和坚已是主动接掌了所有权力,决策之际也没有与任何人商议,事后若是计划失败,自然也要承担全部责任。

    甚至,还有许多南京官员心中暗暗盼望着朱和坚的计划失败,因为一旦是朱和坚的计划遭遇失败,他就不能再像是现在这般一言而绝,也必须要借重于南京百官的力量来控制局势,到时候朱和坚就会有求于他们,许多事情就好说了。

    更有甚者,有几名胆大妄为的南京官员,这个时候还想着要设法暗中破坏朱和坚的计划,逼着朱和坚不得不倚重他们。

    就这样,出于各种各样的想法,再加上他们这个时候也确实没办法违抗朱和坚,所以这一次南京百官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就陆陆续续的表示领命。

    但所有人皆是没有想到,对于乱民们态度软弱的朱和坚,下一刻就冲着他们这些南京官员重拳出击了。

    只见朱和坚冷冷扫视了在场所有南京官员一眼,语气也变得愈发冷厉,又说道:“其三,考虑到百姓们今天纷纷参与到这场民乱之中,主要是对于南京六部衙门积怨已久,本皇子来到南京城之后,也屡次听闻过南京六部衙门的倒行逆施、昏聩暴政,为了平息民怨、也为了溯本求源、更是为了朝廷纲纪……

    锦衣卫听令,立刻把除了南京兵部以外的所有南京六部官员尽数监押,等待本皇子的亲自审问!

    除此之外,其余各衙门的南京官员,必然也有许多人参与了南京六部的诸般罪责,接下来这段时间同样是不可随意行动,除了少数负责执行我前两项命令的官员,其余官员尽速前往奉先殿等候进一步调查!”

    随着朱和坚的话声落下,周围的锦衣卫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动了起来,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闯入了南京百官的队伍之中,开始抓捕除了南京兵部之外的所有南京六部官员,现场顿时是一阵大乱。

    现场的锦衣卫数量并不多,只有几十人罢了,但数量再少的锦衣卫也是锦衣卫,当这些锦衣卫出手抓人之际,根本没有任何人敢反抗,南京官员们所能做的只是疾声大呼、表达抗议。

    “七皇子殿下,您绝不能这样做,我等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您也不是正式的储君太子,您没权这般处置我等!”

    “殿下三思!三思啊!若是南京百官皆是受到关押与监禁,接下来又要让谁来辅佐您?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啊!”

    听到南京众位官员的疾呼与抗议,朱和坚这一刻也终于是彻底展现了自己果决强硬的一面。

    只见朱和坚表情愈发冰冷,凝声道:“本皇子自然是没资格关押与监禁你们,所以你们若是心有不满,大可以向朝廷中枢上呈奏疏弹劾本皇子,本皇子绝不拦着!

    还有,千万不要以为朝廷做事离不开你们!朝廷的根基从来都不是你们这些官员,甚至也不是我这样的皇子皇孙,而是道统与民心!”

    说完,朱和坚已是转身离开,再也没有理会南京官员们的抗议与哭嚎。

    接下来,朱和坚必须要尽快处理民乱之事,根本没功夫与他们纠缠下去。

    只不过,朱和坚转身之前,还隐晦的瞥了“周党”马森、以及“赵党”曹文斌一眼。

    此时的马森与曹文斌二人,也皆是满脸震惊,还有些懵愣无措。

    在此之前,在南京百官纷纷沉默之际,唯有马森与曹文斌二人主动表态支持朱和坚主掌大权,虽然他们的支持态度只是出于各自幕后靠山的指示,并不是真心实意,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朱和坚竟然是这般快就翻脸无情、过河拆桥,把他们二人也同样抓捕与监禁了起来。

    作为“周党”与“赵党”两派安插在南京官场的内应,他们原本还在摩拳擦掌、打算趁机为各自派系出一份力呢,却没想到朱和坚竟是直接就根绝了他们浑水摸鱼的机会。

    见到马森与曹文斌的这般反应之后,朱和坚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得计的笑意。

    从某方面而言,朱和坚突然命令锦衣卫们关押与监禁南京百官,主要就是为了针对于马森、曹文斌这些“周党”与“赵党”所安插的棋子,防止他们设法捣乱,其余的南京官员固然都有各种各样的罪责需要追究,但现在就受到关押与监禁,很大程度上只是受到牵连罢了。

    *

    却说,在锦衣卫出场抓人之际,在场的众多官员之中,依然还有许多人并未受到波及。

    比如说礼部侍郎鲍文杰、太仆寺监正刘冶等人,他们皆是朝廷中枢的官员,只是跟着朱和坚来到南京协助祭祖之事而已,朱和坚命令锦衣卫关押与监禁南京官员之事,自然是与他们毫无关系。

    与此同时,太子太师王保仁如今也同样是朝廷中枢的官员,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滞留在南京城罢了,也同样没有受到牵连。

    所以,当朱和坚转身离开之际,王保仁、鲍文杰、刘冶三人也纷纷跟上。

    而朱和坚面对这三人的时候,也立刻就收敛了此前的强硬与独断,再次恢复了一贯以来的谦逊温和,但朱和坚的态度与语气,却依然是雷厉风行、担当果决。

    只见朱和坚一边快步向着孝陵之外走去,一边向鲍文杰与刘冶二人吩咐道:“其实,刚才那些南京官员所说也没有错,把他们尽数监禁关押之后,我身边缺少人手协助,确实是有些独木难支……所以,鲍大人、刘大人,不论你们二位是否认同我今日的所作所为,我接下来都必须要倚重两位出力。”

    听到朱和坚此言,鲍文杰与刘冶二人皆是连忙表示随时听候朱和坚的吩咐。

    其中,鲍文杰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当初曾跟随赵俊臣一同前往陕甘三边、亲眼见证了赵俊臣当初的雷厉风行,而朱和坚的此时表现,与当初赵俊臣颇为相近,鲍文杰只觉得朱和坚与赵俊臣二人本质上有很多地方极为相似,但又有些地方截然相反。

    但究竟是那些地方相似、哪些地方相反,鲍文杰一时间却说不清楚。

    与此同时,刘冶却是神色异常兴奋,只觉得今天的这般情况乃是自己的一场机遇,只要他能尽力协助朱和坚、完成朱和坚所交代的任务,今后必然是前途无量。

    朱和坚似乎完全没有看出鲍文杰与刘冶的表情变化,只是快声吩咐道:“我刚才的那三项命令,两位大人也都听到了,但我并不放心把这些事情全部交由南京官员去做,所以与南京各界领袖人士进行联系之事,就由鲍大人全权负责,协调南京守军行动之事,则是交由刘大人负责……现在局势紧迫,还望两位大人能够抓紧时间,竭力而为。”

    听到朱和坚的吩咐之后,鲍文杰与刘冶二人皆是表情严肃的领命保证,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这样一来,朱和坚的身边也就只剩下了太子太师王保仁。

    在王保仁的面前,朱和坚的锋芒也是愈发收敛,态度也是愈发谦逊,更不见了此前的急迫态度。

    毕竟,这场民乱就是由王保仁与朱和坚二人暗中推动的,他们早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后备方案可以收拾乱局。

    只见朱和坚放缓了脚步,表情间也多了一丝笑意,向王保仁请教道:“王太师,您觉得晚辈今天的表现如何?”

    王保仁点头赞许道:“可圈可点,就算是由老夫亲自出面主持局势,也不会比七皇子殿下表现更好了,因为七皇子殿下的这般手段,如今咱们不仅是没了南京官员的拖后腿,也不必担心‘周党’与‘赵党’安插在南京官场的棋子们捣乱,少了这些后顾之忧,接下来就可以放手而为了。”

    赞许之际,王保仁还深深的打量了朱和坚一眼。

    在朝廷的老一辈权臣之中,王保仁的眼光手段仅次于周尚景,自然是有见微知著的本事。

    自从朱和坚来到南京之后,王保仁就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关键时刻才会出面力挽狂澜的压阵人物,为了考验朱和坚的秉性与能力,对于今天的种种事情,王保仁依旧没有对朱和坚过多指点,只是任由朱和坚自行发挥。

    而朱和坚的表现,也远远超出了王保仁的预料,不仅是迅速控制了南京官场,还趁机展现了自己的强硬一面,更还顺便破坏了“周党”与“赵党”的后续行动。

    但也正是通过朱和坚的这般表现,王保仁也略略窥探出了朱和坚的真实性格。

    一个人的真实性格究竟如何,就算再是如何极力掩饰,依然能从他遇事之后的种种选择看出端倪。

    朱和坚今天把南京官员们尽数关押与监禁的行动,尤其是那种不顾后果也要根绝后患的作风,已是让王保仁隐约间察觉到了朱和坚的真实一面。

    不过,这个时候王保仁还并不认为朱和坚的这种秉性是一件坏事,毕竟官场中人性格决绝、不留后患从来都是一种优点,只是认为自己应该重新看待朱和坚、也要重新考虑与朱和坚的相处模式罢了。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赞许,朱和坚自然是就要谦逊一番。

    然而,还不等朱和坚开口说话,就见到王保仁的一位幕僚匆匆跑到两人身边,禀报道:“殿下、王太师,刚刚收到了吕公子的传讯,说是他在观察民乱局势之际,偶然间遇到了大学士霍正源,而且他已是越权代表殿下与王太师两位,邀请霍正源这几天前往瞻园一叙!”

    ……

    ……

第1177章.朱和坚初掌大权(完).

    ……

    ……

    人类都是双标动物。

    自己喜欢的人、自己讨厌的人,哪怕是做了同一件事,也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理解与评价。

    朱和坚与王保仁其实都不喜欢手下人擅作主张,尤其是朱和坚,他希望自己的手下尽是一些优秀的执行者,自己可以赐予他们荣华富贵,也不讨厌各种建议,但绝不会分享决策权。

    然而,对于吕德此人,朱和坚与王保仁却要格外宽容一些,不仅是是因为吕德的能力才华皆是不俗,深得两人的欣赏与看重,也是因为吕德并不同于其它幕僚,他迟早都要踏入仕途为官,而且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皆是看好吕德的仕途前景,也就把吕德视为是自己的未来臂助。

    更何况,吕德这一次虽然是擅自决定,但他的这般决定完全符合朱、王二人的心思。

    所以,朱和坚与王保仁听到幕僚禀报之后,也完全没有怪罪吕德的擅作主张。

    朱和坚沉思片刻后,轻轻点头道:“这位霍大学士目前果然就在南京城内……我早就猜到,赵俊臣若是想要在南京官场有所收获,必然是绕不开霍正源与黄有容这两人……目前的局势之下,也确实应该与霍大学士见上一面,趁机探一探他们的底细。”

    说到这里,朱和坚转头向王保仁问道:“王太师,我参与庙堂之事的时间尚短,对于庙堂之中许多人物并不是特别了解,而且霍正源此人在京城中枢的时候一向是异常低调,也就更为陌生了,只听说他的才智机敏皆是高绝,但更多情况就不清楚了……却不知,王太师您是否有更多了解?有办法对付他吗?”

    王保仁沉思片刻后,摇头道:“霍正源此人的才智机敏固然不俗,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胆略不足、多谋寡断,更没有那种让自己站在风尖浪口的魄力……若是赵俊臣让霍正源出面主持南京局势的话,哪怕是再加上一个黄有容,也并不足以为惧……不过……”

    “不过什么?”朱和坚追问道。

    王保仁表情凝重了一些,缓缓道:“赵俊臣绝对不是一个蠢人,他也必然能明白霍正源的性格缺陷,这种时候完全不足以成事!

    老夫曾是特意研究过赵俊臣的做事风格,他这些年来的种种做法看似风险极大,但实际上每一次都是拥有了万全准备与较高胜算之后才会出手,若是他对于一件事情没有任何准备与胜算,就会直接放弃,根本不会浪费时间精力。

    所以,赵俊臣若是明知道霍正源不足以成事,却依然积极插手南京之事,肯定是另有算计、也另有依仗!”

    “王太师您认为,赵俊臣的算计与依仗究竟是什么?”朱和坚表情凝重,再次请教道。

    面对赵俊臣的时候,王保仁自然是不敢怠慢,也没有再次卖关子、趁机考验朱和坚,而是直接说出了心中猜测,轻声道:“老夫估摸着,赵俊臣的算计与依仗,不外乎有二……一个是‘周党’,也许赵俊臣与周尚景已经在暗中达成协议、准备联手行事,另一个则是赵俊臣在霍正源身边安排了一个变数,在这个变数的影响下,咱们若是依然对霍正源心中轻视,接下来也许就要吃大亏!”

    朱和坚思索片刻后,补充道:“或许,这两种可能性同时存在!”

    “正是如此!”王保仁再次点头,表情也有些凝重,道:“所以我们不能只顾着关注霍正源,还要留心更多事情……尤其是‘周党’的行动,周尚景这一次必然也安排了一位可靠心腹前来南京坐镇,但如今霍正源虽然是冒出来了,但‘周党’这一次的主事者究竟是何人,咱们还暂时没有寻到答案!”

    说到这里,王保仁的神态间闪过了一丝无力,但迅速就掩饰了起来,继续说道:“赵俊臣的手段心机皆是极强,自然是不可小觑,但他的底蕴根基尚浅,得力帮手也只有寥寥几人,所以咱们才会轻易猜到霍正源秘密潜入南京的事情……

    周尚景则是完全不同,他的根基太深、底蕴太厚,手下人才济济、门生遍布天下,所以咱们也就无法轻易推断出‘周党’在南京境内的主事者究竟是何人,想要防范针对也是无处下手。”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朱和坚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深深忌惮,只希望金刚石粉末能在周尚景身上迅速发挥作用,否则与周尚景的矛盾冲突越多,就越是能感受到周尚景的可怕之处,心中的无力感也会越强——在底蕴与经验上,周尚景的优势一直都是碾压级别的。

    于是,朱和坚再次向王保仁请教道:“那王太师您认为咱们该怎么做?”

    王保仁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先处理南京民乱的事情,然后解决南京官场的各项顽疾,顺便是盯紧霍正源、挫败‘赵党’的行动,最后就是把南京官场剩下的那几个实权衙门抓在手里……

    只需要按部就班,躲在暗中的‘周党’势力自然就会浮出水面,只要‘周党’势力来到明处,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在南京境内,终究是咱们的实力占优,又因为今天这场民乱,咱们的手中权力反而是进一步扩大了,就算是实行战时管制也是师出有名,所以咱们完全可以稳坐钓鱼台、后发制人,大可不必自乱阵脚。”

    朱和坚想了一下,王保仁的这般计划虽然看似被动,但也是目前的最佳办法。

    而且,朱和坚还能听出王保仁的言下之意。

    一旦是发现“周党”的算计即将得逞,他们完全可以使用“肃清乱民顽固余孽”的借口大动干戈,把南京城内的所有周、赵二党人物尽数监禁起来,到时候周、赵二党的计划再是如何隐蔽与精妙,也一定是会功败垂成……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摆上一桌酒席,假惺惺的向被监禁的周、赵二党之人赔罪,就说自己抓捕他们之际情报有误云云,固然是吃相难看一些,但也没谁能挑出毛病。

    从这方面而言,手握南京军政大权的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可谓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至少,朱和坚就想不出自己有任何失败的可能。

    想到这里,朱和坚心中一定,向王保仁躬身行礼道:“王太师睿智,一眼就看明白了本质,晚辈佩服。”

    随后,朱和坚与王保仁又商议了一些平息民乱的具体细节,很快就走到了孝陵之外,然后就各自乘坐轿子、迅速向着南京城内赶去。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朱和坚正式走到幕前,他接掌了南京官场的全部权力之后,就一直专注于平息民乱、调查真相、安抚民心、统计损失,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

    朱和坚的身体状况依旧不好,但他初次品尝到权力滋味,自然是心中兴奋、乐在其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精力旺盛,再忙也不觉得疲惫虚弱。

    但从某方面而言,朱和坚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忙碌劳累罢了,他的繁忙既是真的,但也是假的。

    毕竟,这场南京民乱原本就是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暗中推动促成的,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系列方案收拾烂摊子,甚至有还有许多乱民领袖人物就是他们的棋子,再加上南京百姓还有活路、参与民乱的决心原本就不算强,所以朱和坚完全不必这般忙碌,也依然可以顺利平息民乱。

    简而言之,无论朱和坚忙或不忙,结果都是注定的,过程也不会有太多变化。

    但朱和坚依然让自己表现得无比忙碌。

    这也是古今中外的官场惯例——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在最初时候制定详细计划、规划未来方向,后续发展只需要按部就班、顺其自然就好,掌权者也只需要做好引导与监督工作就好,完全没必要事必躬亲。

    然而,绝大多数掌权者这种时候依然会选择继续插手、不断干涉、反复露面表达意见,就好似这件事情完全无法离开自己的指导,说根到底就是为了彰显与强调自己的存在感罢了。

    对于掌权者而言,存在感就是他们的权力命脉,有了存在感,掌权者就能赢得威信与声望,没了存在感,掌权者的威信与声望也就无从谈起。

    朱和坚如今就是这般情况,明明是早有预案、只需要按部就班就可以平息民乱、稳定局势,他也只需要安居幕后掌控大局方向就好,但朱和坚偏偏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处处彰显存在。

    这样一来,随着这场南京民乱按照预计一般逐渐平息,在南京各界的眼中,朱和坚也就尽揽了全部功劳,就好像若是没有朱和坚的力挽狂澜,这场民乱就无人可以平息,还会持续一百年似的。

    于是,朱和坚在南京境内的威望声誉,也就愈发高涨,被许多人视为是未来明君。

    也就在这般情况下,朱和坚也开始陆续接见南京各界的领袖人士、以及各方势力的代表人物。

    然后,朱和坚的真正挑战,也即将要开始了。

    周尚景所布下的陷阱,就在他的脚下。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就在朱和坚“忙”于平息南京民乱之际,赵俊臣也在德庆皇帝的旨意之下,被迫离开京城、北上辽东,代表朝廷出面敲打那些边疆军头。

    对于这项任务,赵俊臣从心底不愿意接受,但他终究是无法违抗德庆皇帝的旨意,只能是奉旨行事。

    原本,赵俊臣并不在意自己的这项任务,只打算走流程敷衍过去就好,也完全不打算大动干戈。

    然而,当他进入辽东防区之后,所见到的那一幕幕民间惨剧,即使是道德底线异常灵活的赵俊臣,也出离的愤怒了!

    ……

    ……

第1178章.初至辽东.

……

    ……

    自从离开京城之后,北上辽东这一路上,赵俊臣的心情就一直不好,甚至有些烦躁。

    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个原因是被调虎离山之后的心中不安全感作祟,毕竟离开京城中枢之后就无法掌握全盘局势,消息传递也有延迟,就算是出现了什么对赵俊臣不利的变故,赵俊臣也无法及
    《摄政大明》第1178章.初至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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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9章.赵俊臣总是食言而肥.

    ……

    ……

    很快的,一名禁军百户领着几位村民来到了赵俊臣的坐轿前。

    几位村民看到赵俊臣身穿绯袍玉带,端坐在蓝呢银顶的八抬大轿之中,周围则是刀甲明亮的层层将士护卫,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排场,顿时就被吓得不知所措。

    那名禁军百户则是特意摆出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单膝跪地、扬声禀报道:“卑职禁军百户姜泉,奉阁老之命前往村中调查,现已查明具体情况,向阁老复命!

    还望阁老得知,此处村落名叫胡家庄,并没有受到山贼马匪的劫掠,无论是村外悬吊的尸体,还是村内传来的哭嚎声,反而是与辽东边军的逼迫行径有关!村内的火光也是因为村民们点燃篝火连夜商议的缘故。”

    说话间,姜泉的表情间满是兴奋与狂热,好似是把这次向赵俊臣当面禀报的事情,视为是自己的人生荣耀。

    这般情况并不奇怪,因为赵俊臣的刻意安排,随他前来辽东地区的五百禁军将士,皆是曾经参与过陕甘三边的战事,不仅都算是赵俊臣的军中旧部,也都亲历了赵俊臣的赫赫战功,所以这批禁军将士皆是对赵俊臣崇拜至极,甚至还有许多狂热之辈。

    像是这个姜泉,曾经只是一个禁军小旗,但他在陕甘三边先后跟随赵俊臣参加了小川河大战、渭水大捷等等战事,还曾亲眼见证过“赵俊臣”在小川河战场上白马银枪、三进三出的武勇英姿,从那以后就把赵俊臣视为人生偶像,而他本人也因为陕甘三边的军功被晋升为百户之职。

    赵俊臣自然是知晓姜泉的经历,但也顾不上叙旧,只是表情严肃的追问道:“姜泉,我记得你,也算是本阁的旧部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一下具体情况”

    听到赵俊臣把自己称作旧部,姜泉的表情愈发兴奋了起来。

    但对于赵俊臣的追问,姜泉的反应却有些犹豫,最终则是转头看向身边几位村民,吩咐道:“你们不是想要申冤吗?这位大人乃是朝廷中枢的赵阁老,想必你们也曾听说过赵阁臣在陕甘三边的赫赫战绩,乃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英雄、大青天!你们把胡家庄的情况向赵阁臣详细解释一遍,赵阁臣接下来自有裁定!”

    听到姜泉的吩咐,村民们立刻就跪成一片,纷纷哭嚎了起来。

    很显然,他们确实是蒙受了极大的冤屈,若非是走投无路,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必然是不敢这般放肆。

    村民们一边是哭嚎不断,一边是纷纷向赵俊臣讲诉起了胡家庄的情况。

    “青天大老爷啊!您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啊!否则我们就真没活路了!胡家庄都是一群贫困百姓,哪里凑得出五百石粮食!”

    “我家闺女,才十四岁,还没嫁人啊!就这样被那些当兵的给掠走了!您可一定要救救她!”

    “他们硬要说我们胡家庄与前段时间的那场民乱有关!冤枉啊!冤枉啊!我们胡家庄百姓一向老实本分,哪里敢参与民乱之事!”

    “大人啊,您看那些悬吊的尸体,那里面就有老朽的儿子!老朽的儿子啊!就因为忍不住出声解释了几句,然后就被边军杀了,还把尸体悬挂在村外……老朽的好儿子啊,老朽就这一个儿子,一向是孝顺老实,边军们却硬说他是乱民,不仅杀了他,还要吊尸示众、以儆效尤,如今别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老朽就连收尸也不敢啊!”

    这般哭喊申冤之际,任谁都能看出村民们的绝望与愤满,甚至还有一位死了儿子的老丈因为内心激愤一度昏死了过去。

    但村民们的哭诉过于杂沓,赵俊臣耐心听了好半天,才终于是听明白了大概情况。

    原来,就在今天下午申时左右,有一队辽东边军突然来到胡家庄,宣称是他们收到情报,认为胡家庄的村民与前段时间辽东防区境内的一场民乱有关,随后就开始勒索胡家庄的村民,要求胡家庄必须要在三天时间之内拿出五百石粮草作为“助军粮”以证清白,否则胡家庄的所有百姓都要以乱民之罪论处。

    胡家庄根本凑不出五百石粮食,然后就有几人忍不住出声争辩了几句,结果那些辽东边军竟是二话不说,直接杀死了所有争辩的村民,然后就栽赃这些村民皆是暴民,还把他们的尸体悬吊在村外以示警告,而其余村民害怕边军们的进一步报复,就连收尸都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的尸体曝于村外。

    到了最后,边军们眼看村民们实在拿不出粮食,于是就掳走了胡家庄的所有年轻女子,说是胡家庄百姓什么时候能交出粮食,什么时候才会放归这些女子回家。

    等到这些边军们离开之后,胡家庄的村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是点燃篝火连夜商议对策,这也是赵俊臣看到村内泛着火光、又能听到哭嚎与怒吼声的原因。

    明白了胡家庄百姓的悲惨境遇之后,赵俊臣自然是心中大怒!

    辽东边军的这般行径,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哪里还像是保家卫民的朝廷将士?

    性质之恶劣,就连寻常马匪山贼也不如!

    一时间,因为心中怒意,赵俊臣险些就要站出来为胡家庄的百姓们主持公道!

    但只是“险些”而已!

    *

    这段时间以来,辽东军镇屡屡向朝廷呈送奏疏,今天说是境内发生了民乱,明天说是建州女真出兵挑衅,但朝廷的衮衮诸公心中都明白,无论是辽东百姓的暴动,还是建州女真的挑衅,十有八九都是辽东军镇的虚构编造!

    只是因为朝廷中枢一直都想要削减辽东军镇的军资耗费,辽东军镇为了抵抗朝廷中枢的决策,所以才会无中生有、编造事故,让朝廷中枢不敢对辽东镇轻举妄动。

    然而,还有一件事情,朝廷中枢的衮衮诸公们皆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没有任何人愿意多想,更没有任何人愿意提出来。

    那就是,为了应付朝廷中枢的调查,辽东军镇必须要拿出确凿证据,用以证明百姓暴动、边防冲突等等事情的真实性!

    所以,每当是辽东军镇在奏疏之中提一句“建州女真出兵挑衅”,说不定就会有一批无辜的辽东百姓被他们杀良冒功!

    所以,每当是辽东军镇在奏疏之中提一句“防区内有乱民暴动”,那也同样要挑选一批无辜百姓作为乱民惩处!

    那些奏疏之中,随意几个字,往往都意味着无数百姓的家破人亡!

    朝廷的衮衮诸公都不是蠢货,否则他们也爬不到现在这般地位,对于下面的蝇营狗苟皆是心知肚明,但没有任何人敢揭穿这件事情!

    就像是一个装满屎尿的马桶,你若是没有掀开盖子、也没有用棍子搅动,臭味也不会特别刺鼻,就可以把事情一直掩盖下去、无视掉马桶的存在,所有人都能装作无事发生。

    但若是掀开了马桶盖子、再用棍子搅动,那就必然是臭味熏天,再也无法忽略马桶的存在,马桶的问题就必须要解决。

    但,究竟由谁来解决?谁有能力解决?又有谁愿意出手解决?

    至少,赵俊臣一直以来都是不愿意的,周尚景也同样不愿意,朱和坚更是不会愿意……或许朱和堉愿意出手,但任何人都不敢让他负责此事。

    所有人都讨厌搅屎棍。

    于是,衮衮诸公都在装糊涂。

    而赵俊臣一直以来也都是其中一员。

    但这一刻,因为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赵俊臣被迫离开了朝廷中枢,亲自来到了辽东镇这个马桶近前,马桶里的臭味就算是想要假装闻不到也不行了。

    *

    但赵俊臣不愧是赵俊臣,哪怕是马桶的臭味差点把他给熏死,他还是可以捏着鼻子硬是表示臭味根本不存在。

    经过了最初的心中震怒之后,赵俊臣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

    胡家庄百姓的境遇固然是极为悲惨,赵俊臣也确实是愤恨于辽东边军的滔天恶行,但赵俊臣这个时候必须要“顾全大局”,绝不能就因为心中的怜惜与震怒就与辽东镇发生冲突!

    毕竟,赵俊臣早就想好了,自己这次来到辽东巡察只是走过场罢了,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尽量敷衍过去,绝不能耽搁时间!

    朝廷中枢那边正值多事之秋,方茹的产期也是近在眼前,他若是与辽东镇撕破脸皮,必然会耽搁大量时间,然后就会影响到赵俊臣的全盘考量。

    更何况,辽东镇的情况与当初的陕甘三边截然不同,赵俊臣当初奔赴陕甘三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也有信心可以掌控大局,而且陕甘三边的将领们皆是拥兵自重、谁也不服谁,经常是明争暗斗、相互拖后腿,所以赵俊臣也有机会逐个击破。

    但这一次,赵俊臣前来辽东镇之前,并没有任何准备,甚至都没有一个与辽东镇撕破脸皮的预案,辽东镇内部也要比陕甘三边团结得多,所以赵俊臣一旦是与辽东镇翻脸,几乎是没有任何胜算!

    而且,辽东镇的将领们不仅是团结排外,而且还是胆大妄为、尾大不掉,这些年来不明不白的死在辽东境内的监军、钦差,总数已是不下于十人,赵俊臣若是与辽东镇发生冲突,说不定也会死得莫名其妙。

    所以,若是抛掉“正义”、“良心”、“底线”这些无用之物,无论从任何方面考虑,赵俊臣都不应该就为了胡家庄的百姓而与辽东镇发生冲突。

    当然,赵俊臣心底也明白,胡家庄的情况绝对不会是一个孤例,但赵俊臣还是一如既往的假装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最终,好不容易等到胡家庄百姓的哭诉暂时告一段落之后,赵俊臣先是稍稍沉默了片刻,然后则是面无表情的缓缓说道:“各位百姓不必担心,关于这件事情,本阁一定会向辽东镇质询,若是所有事情皆是不假,本阁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至少,本阁会为你们澄清乱民之罪,也会帮着你们把被掳走的妻女给尽数索要回来!”

    赵俊臣并没有说谎,他终究是朝廷中枢的阁老,无论是澄清胡家庄百姓的乱民之罪,还是为胡家庄百姓索要被掳走的妻女,只要他愿意开口说出来,辽东镇必然会卖给赵俊臣一个面子。

    但赵俊臣的承诺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并不能惩办那些作恶的辽东边军,也无法为胡家庄以外的辽东百姓主持公道,更不能阻止辽东镇边军今后再次作恶,否则他与辽东镇的冲突必然就会发生。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承诺之后,一部分村民顿时是面现欢喜之色,还以为自己果然是遇到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这部分村民,大多是没有被辽东边军随意杀死族人,也没有被辽东边军强行掳走妻女,所以他们所期望的“主持公道”,原本就只是息事宁人罢了。

    但另一部分村民这个时候则是表情绝望,看向赵俊臣的眼神也是充满了仇恨,就好似看到了一只面目丑恶的伥鬼!

    这部分村民,大多是有亲人死于辽东边军的构害,又或者有妻女被强行掳走,所以他们所期望的“主持公道”,却不仅仅是息事宁人这般简单,而是报仇雪恨、严惩恶徒,所以他们也就能听出赵俊臣话语中的敷衍之意。

    一向是自信从容的赵俊臣,这个时候竟是不敢与这些底层百姓对视,说了几句承诺之后,就立刻放下了轿帘、挡住了村民们的目光,然后轻声吩咐道:“时间不早了,进村休息吧……

    我记得这里乃是义州城的防区,主持防务之人乃是辽东镇西路参将黄申明,今日发生在胡家庄的事情只怕也与黄申明有关系,进村稍稍休息之后,就安排几位将士作为信使赶去义州城与黄申明相见,向他说清楚我的意思,让他认真考虑胡家庄的事情,绝不能让无辜百姓蒙受冤屈……

    还有,吩咐下去,所有人进村之后都不可以骚扰百姓,借用房间之际也要多给百姓们一些银子作为补偿……”

    赵俊臣吩咐之际,语气还算平静,但许庆彦与赵大力二人长期跟在赵俊臣的身边,却是敏锐察觉到赵俊臣此时正在强行按耐着某种情绪,皆是不敢怠慢,连忙就答应了下来。

    随后,赵俊臣就在胡家庄百姓的复杂目光注视之下,缓缓进入了胡家庄内过夜。

    *

    这一夜,赵俊臣再次食言了,他没心情与许庆彦、赵大人二人饮酒致歉,很早就睡下了。

    然而,大概是胡家庄的条件过于简陋,哪怕赵俊臣挑选了一间最好的屋子下榻,这一夜也依然是睡得不安稳,只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刺鼻臭味,就连自己也变得臭不可闻。

    就这样似睡似醒之间,赵俊臣好不容易挨到了天色微亮。

    然后,赵俊臣很快就起床穿衣梳洗,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胡家庄。

    然而,当赵俊臣唤来许庆彦,表示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的时候,许庆彦的表情竟是有些微妙,竟是提出了反对意见,道:“少爷,咱们还是吃过早饭之后再走吧,稍稍耽误一会时间不碍事的。”

    不仅是许庆彦极为了解赵俊臣,赵俊臣也同样了解许庆彦,见到许庆彦这般表现之后,当即就察觉到了什么,立刻皱眉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庆彦的表情愈发尴尬,但在赵俊臣的逼视之下,最终还是低声答道:“胡家庄村外……出了些意外状况。”

    *

    半柱香时间之后,赵俊臣已是亲自来到了胡家庄外。

    胡家庄的村口处有几颗大树,昨晚就是因为树上所悬吊的六具尸体,让赵俊臣等人察觉到了胡家庄的异常状况。

    但等到今天早晨,树上所悬吊的尸体数量,已经变成了十五具!

    原来,就在昨晚深夜,有九位村民一同选择来到这里上吊自尽!

    其中有几人,赵俊臣昨晚还曾见过。

    有一位死了儿子、哭诉之际一度昏死的老丈;

    有一位未婚妻被边军掳走、不断扇自己巴掌、怒斥自己没用的青年汉子;

    还有一位老妇,昨天晚上向赵俊臣哭诉申冤之际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当时一度让赵俊臣烦不胜烦,但她磕头之际却是砰砰作响、同样让赵俊臣印象深刻。

    这些人,全都上吊自尽了。

    因为,赵俊臣的“主持公道”,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算是公道;赵俊臣的敷衍态度,更是把他们推入了绝望深渊。

    赵俊臣是朝中阁老,是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人物,若是连赵俊臣都不敢追究辽东边军的罪行,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自然是更没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杀子夺妻的可恨边军继续作恶、耀武扬威。

    这样的世界过于可怕,所以他们宁愿去死!

    或许,自尽之后,自己的生命能唤醒赵俊臣的一线良心;

    再不济,自己的尸体也可以稍稍恶心赵俊臣一瞬间。

    也许,还能化为恶鬼报仇也说不定。

    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也是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可能。

    负手站在树下,看着密密麻麻悬吊在树上的十五具尸体,赵俊臣的表情阴晴不定,良久不语。

    许庆彦站在赵俊臣的身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当初不堪回首的海上经历,那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之际的平静。

    于是,许庆彦小心翼翼的说道:“少爷,别担心,我立刻就让人收拾这些尸体,绝不让这些尸体让少爷碍眼,然后咱们就能马上离开这里了。”

    然而,许庆彦所预期的暴风雨并未来临。

    赵俊臣只是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随后,赵俊臣缓步返回村内,边走边说道:“不走了,咱们这段时间就留在此地!向外传出消息,就说我来到胡家庄之后,因为胡家庄的那些尸体受到惊吓,然后就生了重病无法行动!

    再派人去附近村落打探情况,看看类似于胡家庄的情况还有多少!

    再有,把我的那些书籍寻来,我要再翻一遍……这一次,我要试验一下自己的阳谋手段!”

    赵俊臣原本已是决定尽量不与辽东镇发生冲突,尽量敷衍、能忍则忍,尽早返回京城。

    但这一次,他显然又要食言了。

    也许将来会后悔,但至少现在还没有。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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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大明介绍:
他青云直上、他深受圣眷、他万众瞩目,他位极人臣。
他受世人唾骂,清流们对他恨入骨髓,他是满朝上下所有贪官污吏的最大靠山。
在民间,有一半百姓认为他是世上最大的贪官而整日诅咒,另一半百姓则在家中供奉着他的长生牌位夜夜祈福。
他就是赵俊臣!一个天生即已注定的贪官奸臣。
因为偶然的原因,赵俊臣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朝代,成为了一个恶名满天下的贪官。在这里,昏君当政,遍目皆是奸臣,清流无用,百姓受苦。
赵俊臣没有揭竿而起的魄力,亦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更无意于辞官隐退,成为平民百姓,受那世间动荡之苦。
所以,他只能融于满朝贪官之中,借贪官之势,用贪官之力,成为这世上最大的贪官,自上而下,还乾坤之朗朗。
摄政大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摄政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摄政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