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7、少年(9)
船民们七嘴八舌地反驳那个干部,一致否认袭击过陈秃子的下身,王六指站到坑边,指着自己的脸说,请各位干部别听治安小组一面之词,你们看看我的脸,我的脸不也肿成馒头了?是谁打的?五癞子打的!我们送孩子有什么错,他们治安小组凭什么打人?
赵春堂没有说话,甚至没抬起过眼皮。但我注意到赵春堂在下面的两个动作,第一次是甩手,那意思是让干部们把船民撵走,干部们都过来撵人,船民们怎么肯走呢?德盛站在坑边说,撵我们没用,你们干部先上来,接下这孩子,我们马上就走。赵春堂的第二个动作有点恼怒,啪地把铁铲插在土里,这下张四旺忙不迭地跑到他身边去了,两个人耳语了一番,张四旺频频点头,突然喊起来,孙喜明,你下来,下来谈。
孙喜明带着孩子要下去,旁边的女人们抢下孩子,你下去就行了,孩子不下去。
你们妇女安静一点,不要乱插嘴。张四旺在坑里仰着头喊,让孩子一起下来,赵书记要看看孩子是怎么回事。
孙喜明又去牵慧仙的手,这次是慧仙不肯下去了。我妈妈又不在下面,她撅着小嘴说,让我下去干什么呀?孙喜明说,你下去见一下干部,干部能耐大,他们才能帮你找到妈妈。她探出脑袋朝坑里望了一眼,大惊小怪地说,坑里都是黄泥巴,我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王六指这时凑上去了,悄声哄骗她说,坑里的人都是干部,他们又有权又有钱,弄脏了衣服不怕,让他们替你买新的。
慧仙被孙喜明驮在肩上,晃晃悠悠地下到了坑里,她端坐在孙喜明的肩膀上打量着坑里的人,颇有大将风度,忽然,她的眼睛被妇联干部冷秋云的花褂子吸引住了,阿姨,你穿的是我妈妈的褂子吗?你看见我妈妈了?
大家都去看冷秋云的花褂子,是蓝底洒着金色葵花的布料,圆领子,琵琶式纽扣,很明显,小女孩的母亲也有这样一件褂子。干部们都拖着铁铲朝孙喜明涌过去了,好奇地注视着他肩膀上的小女孩,孙喜明你把孩子放下来嘛,让我们好好看看这小机灵。孙喜明放下了慧仙,几个女干部把慧仙围在中间,研究着她的容貌,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小女孩很漂亮,尤其是女干部冷秋云,她不计前嫌,拽着慧仙不松手,嘴里啧啧地赞叹着,好俊俏的小姑娘,好机灵的小姑娘,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梦里都笑醒了。
我看见赵春堂的铁铲还插在泥里,他的一只脚踏在铲子上,抖着,抖着。他也在端详慧仙,就像一个富有经验的邮政人员打量来历不明的包裹,微微皱紧了眉头,表情却是镇定自若的,问问这小孩,会不会背诵***语录?大家看赵春堂的样子半真半假,猜不出他说这话的意图,冷秋云抓住慧仙的辫子,轻轻地揪了一下,我们书记问你呢,会不会背诵***语录?慧仙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一下,我会!千万不要忘记斗争斗争!众人先都笑,笑过了纷纷去纠正她,不是斗争斗争,是阶级斗争,你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吗?慧仙没心思应付干部们的纠缠,她忽然撒腿朝赵春堂跑去,踮起足尖,要抓赵春堂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我爸爸的口袋里也有三支钢笔!她这么喊着,一只手开始拔赵春堂的钢笔了。孙喜明连忙跑过去拽走她,不能拿书记的笔,快叫人,快叫赵书记。
赵春堂拔了一支钢UU小说来,放到慧仙的手上,说,这钢笔送给你,拿回去好好学习。孙喜明说,你看看,赵书记送你一支钢笔呀,赵书记也喜欢你的。上面的船民先是替慧仙高兴,他们等着赵春堂作出进一步的表态,赵春堂却又抓起了铁铲。船民交头接耳一番,看看孙喜明像个没头苍蝇在坑里转悠,德盛就在上面喊了,赵书记,给她钢笔她没用,你要给她一只饭盒一张小床才有用嘛。
这话是在催促赵春堂了。土坑上下的人都静下来,等着赵春堂表态,赵春堂没事人似的,只顾干起活来,他的脚在铁铲上用力一蹬,铲起一大堆泥,轻松地撂到了德盛的脚下,德盛闪了一下,嘴里大叫起来,赵书记你怎么故意把泥往我身上铲呢?赵书记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快给个说法嘛,这孩子,我们到底该送到哪里去?赵春堂根本不搭理德盛,对孙喜明招招手,孙喜明一过去,他劈头盖脸地训起孙喜明来,你们向阳船队还有没有一点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你们非要急吼吼地往政府送?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这边东风八号大会战,你们抱着个小孩子到处送,搞的什么名堂?这孩子,哪儿都不准送了,就“挂”在你们向阳船队。
船民们普遍不知道“挂”的意思,这个表态太含糊了。孙喜明求援似的望着上面,船民们都看着我,东亮,你知道“挂”是怎么回事?我琢磨了一下,说,“挂”就是等着吧,今天他们不收孩子,要以后再说了。德盛脑子聪明,很快反应过来,说,什么挂呀放呀,不就是踢皮球么,他把孩子踢还给我们啦。德盛女人附和道,这皮球踢不得呀,东亮他爹说的,捡个孩子养,不比养猫养狗,很不容易的,要口粮,要户口,还要一大堆手续!
孙喜明综合了船民的意见,走到赵春堂面前说,赵书记呀,我知道东风八号比孩子重要,我们船队可以替你们领导分忧,孩子留船上可以,但不是这个留法,这么把她带回船上,孩子算“黑”人,对不起她,别人冤枉我们拐孩子,我们对不起自己,你赵书记要给我们个说法,要立个字据什么的吧?
赵春堂的脸已经是铁青色的了,他朝张四旺使了个眼色,张四旺扔掉了手里的铁铲,上去一把揪住了孙喜明衣领,孙喜明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辈子入不了党吗?你就是个猪脑子嘛,你领导的什么船队,一帮落后群众,没觉悟,没修养,还没规矩!来了这么多人,都是猪脑子,赵书记的说法那么明确了,“挂”起来!“挂”起来都听不懂,你们还要什么说法?没看见赵书记忙得焦头烂额,你们跟他要孩子的说法,上面跟他要东风八号的说法,哪个说法重要?你自己说呀!
孙喜明张口结舌,慧仙瞪大眼睛观察着坑里大人们的表情,拽着孙喜明的袖子问,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又不是一件衣服,怎么挂起来呢?干部和船民都难以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德盛的女人在上面怯怯地说,挂起来不是长久之计吧,以后会有麻烦的,现在你们那么多干部在下面,就不能上来一个把孩子安顿了?难道一个孩子还不如一铲土重要?张四旺朝德盛女人瞪了一眼,德盛家的别以为你伶牙俐齿,我告诉你,非常时期,一切都要给东风八号让路,一铲革命的土方,就是比一个孩子重要!
船民们不知如何反驳张四旺,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张,眼睁睁地看着孙喜明把慧仙带到了上面。孙喜明女人把慧仙接到怀里,船民们不甘心就此罢休,在坑上面站成一个圈,向坑里的干部们施加压力,干部们也在交头接耳,张四眼一边在赵春堂耳边嘀咕什么,一边向船民们挥手示意,赶紧离开,赶紧滚开!船民们都不肯走,偷听着坑下面干部们各抒己见的声音,他们都用眼睛盯着赵春堂,赵春堂掏出钢笔在一张信笺上写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终于,张四旺拿着赵春堂的便条跑到了坑边,挥着便条对孙喜明喊,拿着这条子,去找粮站姚站长领五斤大米!现在粮食紧张,这五斤大米是给孩子的口粮,吃完了再来批条子,我提醒你们,千万别贪了孩子的口粮!
孙喜明接过条子愣了半天,面孔涨得通红。五斤大米?赵书记你把我们当叫花子呢?孙喜明一跺脚,拿了坨泥块啪地压着那便条,我们要贪这五斤大米?你们真把船上人看扁啦!孙喜明脸红脖子粗,对着坑里的干部大声宣告,气死人了,我要再为这孩子的事找你们,我就不姓孙,我就不是人*的,这孩子你们干部不管我们管!拿那五斤大米喂鸡去,喂鸭去,我们不稀罕,我们向阳船队十一条船,还养得起一个孩子!
如果说向阳船队养育了慧仙,必须承认,十几年充满恩情的养育始于一场赌气。向阳船队派了那么多人上岸,走了那么多冤枉路,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磨嘴皮子没用,骂娘动拳头没用,我的笔杆子也派不上用场,大家齐心协力,还是送不走一个小女孩。最后是德盛把慧仙驮回了肩上,送孩子的队伍铩羽而归,我观察着船民们的表情,大多是沮丧中夹杂着欣喜,欣喜中带着点惘然,孙喜明女人嘴里一边骂着干部,一边抓住慧仙的小手啪啪地亲,他们不收才好,我还不舍得送你去呢,乖乖呀,他们把你挂起来咯,这一挂,不知挂到哪个猴年马月了,你要跟着我们做船上人了。
我记得王六指的两个女儿在船头洗毛线,他们第一个发现了德盛肩头的小女孩,丢下毛线盆就在各条船上东奔西窜的,嘴里喊着,没送走,没送走,慧仙回来了!整个船队的人都跑到了外面,七嘴八舌地打听详情,上岸的船民们都学会了使用一个新鲜的词汇,挂。他们说,这小女孩,“挂”到我们船上啦!
这次回来不同以往,船民们对慧仙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被“挂”在向阳船队,船队便承担了养育和监管的义务,这义务到底由谁承担,多少人承担,都还没商量,只是大家围观小女孩的时候,不再像围着一个可怜的小动物,善良和热情都有了节制,各自的心里都揣着一把小算盘。
被改变的也包括慧仙,两次送上岸去,两次返回船队,她大概知道是岸在拒绝她,岸上的人们不欢迎她,她只能投靠驳船了。小女孩天性中的聪慧迸发出来,指引她顺从船队,顺从船民,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对船民粗暴任性的的态度得到了充分的改善,从镇上回来的那天下午,我看见她手指上缠着一手彩色的丝线,在一号船的船尾东张西望,她在物色绷线线的搭档,后来她物色了樱桃,袅袅地走到樱桃家的船上去,主动邀请樱桃,姐姐,来,我来教你绷线线吧。
樱桃受宠若惊,扭捏了几下就把手举起来了。两个小女孩在船上绷线线,樱桃的哥哥大勇钻过来,傻乎乎地看他们手上翻转的丝线,一只手伺机侵入丝线,樱桃叫起来,快走开,这是女孩子玩的东西,你瞎掺乎什么?大勇死皮赖脸的不肯走,樱桃向她母亲告状,樱桃母亲走过来撵走了大勇,自己留了下来,她一边研究着慧仙的脸,心有旁骛,开始不三不四地给儿子“说亲”了,我家大勇喜欢你呢,干脆留在我们家,给我家做小媳妇吧。
慧仙看看樱桃的母亲,看看大勇,摇头说,喜欢我的人多着呢,要是谁喜欢我我就做谁的媳妇,我要做多少人家的媳妇呀?不行的。
没让你做大家的媳妇嘛,一女嫁一夫,谁最喜欢你,你就做谁家媳妇。樱桃母亲痴痴地笑着说,大勇最喜欢你,你就跟他配个娃娃亲吧,做我家媳妇好,我们家船好,生活条件也好,以后船是你的,船上的家当也是你的。
她打量了一下樱桃家的舱棚,说,你们家沙发也没有,怎么好呢?我才不做你家媳妇,谁的媳妇都不做,我是岸上的人,等我妈妈找到我,我要跟她回家的。
738、少年(10)
大勇不知什么时候又凑过来,在旁边插嘴道,你还回什么家?你妈妈的家就在金雀河里呀,你妈妈是落水鬼,落水鬼要找到你,你就倒霉啦。大勇嘴里威胁着慧仙,眼睛瞟着她的腿,你要小心你的腿,落水鬼拉人下水先拉腿,要是让你妈妈抱住你的腿,你就完了,你也成了落水鬼,身上会长青苔的。
樱桃的母亲来不及制止自己的儿子。慧仙在丝线中翻腾的十指停住了,目光惊恐地瞪着大勇,很明显,她知道落水鬼的意思。樱桃的母亲知道儿子惹祸了,孩子你别听我家大勇胡说,他属狗的,狗嘴吐不出象牙。她把大勇往船那边推,已经来不及了,慧仙挥舞着一团丝线,愤怒地追赶大勇,谁是落水鬼?你才是落水鬼!你身上才长青苔!她嘴里叫喊着,用一团丝线抽打着大勇,她的尖叫声听上去不像一个孩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狂暴,有点歇斯底里,更让人意外的是她学会了船民的脏话,一骂就是一大家,我敲,我敲你,她说,我敲你妈,敲你们一家!
船队的人都被樱桃家船上的动静惊动了,孙喜明女人闻讯跑过来,一来就护住慧仙,也不问青红皂白,指着樱桃的母亲就数落,我说你这人不厚道,你就是不厚道。孩子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欺负这个孩子,老天要报应的。
樱桃的母亲说,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谁敢欺负她呀?是她追着大勇打,我家大勇没还一次手呀,这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呀,你没听她咒我们全家都是落水鬼?你没听她骂脏话,她个小丫头片子,要敲我们全家呢!
孙喜明女人朝樱桃全家人翻着白眼,选择着措辞,一时选不出来,就忿然地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跟你们六号船,说什么也白搭。她用这么一种特殊的口气表示最大的鄙视,拉着慧仙往一号船那边走,一路走一路叮咛,我关照你别乱跑,你偏乱跑。你怎么就记不住我的话呢,人分好人坏人,驳船也分好船坏船,你别看有的船外表漂亮,其实是坏船,坏船上不得的。
樱桃的母亲受不了了,气得在后面追他们,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好船什么叫坏船?这么小一点孩子,你跟她说什么狗屁闲话呢?她在你家住了几夜,你就是她妈妈了?你不看看你那模样,狐臭熏死人,大字不识三个,你配做人家小孩的妈妈吗?
孙喜明的女人回头说,我狐臭专熏你不熏别人,熏死你我偿命,我大字不识三个,你认识几个?我不配做她妈妈,你连做她老妈子也不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夫妻的底细,你们家怎么发配到船队来的?偷宰公社的耕牛腌牛肉吃啊!要不是政府宽大处理,你们就——孙喜明女人没有把话说完,一把凌空飞来的扫帚打在她小腿肚子上,她夸张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扔扫帚的居然是樱桃,樱桃叉着腰替她母亲出气,顺便也把气撒到慧仙头上了,你们两个都是狐狸精,一个老狐狸精,一个小狐狸精,你们两个人要好去吧。
樱桃的母亲追到王六指家船上,一口气接不上来,脸色煞白,用两只手捂住了胸口,嘴里嘶嘶地响着,好不容易朝着前方啐了一口唾沫,二福他妈你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我们俩比胳肢窝臭,我比不过你,要是比舌头毒,你比不过我!你有什么脸说我们家那点事?你们家的污点才叫大呢,孙喜明睡过你亲妹妹,睡大肚子去打胎,这丑事谁不知道?你爹是恶霸地主,被政府枪毙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男人混上个队长,你就是指导员了?我告诉你,这船队十一条船,哪条船都不干净,再怎么瞧不起人,也轮不到我们家垫底,以后你嘴里再敢嚼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照理说妇女们吵嘴是平常事,吵得火yao味这么浓,就有点不平常了。以前这是船民们心照不宣的禁区,向阳船队家家有污点,家家的历史都不清白。大家无论怎么吵,都不去戳人伤疤,这是平等,也算规矩,为什么慧仙一来,这规矩就守不住了呢?我不知道那些妇女是怎么回事,更说不清慧仙身上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她似乎用小手揭开了船队最神秘的一口黑锅,船民的慈爱与怜悯从锅里飞出来,各自的心计从锅里飞出来,互相的怨恨也从锅里飞出来了。
两个妇女的骂仗甚至惊动了我父亲,他在舱里问我,是谁在吵架?他们为什么骂得这么难听?我说,樱桃她妈,还有二福他妈,他们都想做做慧仙的妈妈。父亲在舱里说,那很好啊,慧仙很可怜,妈妈越多越好么。我说,妈妈多了才吵架的,其实他们两个人,谁都不配做慧仙的妈妈。父亲在舱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东亮,你觉得谁有资格做她妈妈呢?我思考了半天说,德盛女人嘛,她做妈妈好。我父亲问我为什么选德盛女人,我说她聪明,讲卫生,船队的妇女中间,只有她坚持天天刷牙。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敏感,他听了我的理由竟然怪笑起来,什么聪明,什么讲卫生?我知道你为什么选她家,是她家跟我们船靠船吧,你不是给德盛家要女儿,是给你自己要个小妹妹!
我被父亲猜到了一件隐秘的心事,感到莫名的紧张,一声没吭走到船尾去煮饭了。
德盛夫妇也都在船头听吵架,女的偏袒孙喜明女人,男的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吵翻天也是瞎吵,都是泼妇,该说的话不会说,不该说的乱说,他们都没资格做孩子的母亲,小孩子跟着他们,长大了也是泼妇。我对德盛说,你们为什么不去领她?你们家条件最好。那夫妇俩对视了一眼,德盛女人说,条件好有什么用?我们要领她好几次了,孙喜明不让呀。德盛打断女人的话,也不是不让你领,孩子现在是正式挂到船队了,怎么个养法,要大家商量拿主意呢。这叫民主集中制,先民主后集中,依我看,这孩子到底上哪条船,最后恐怕要抓阄的。
大约是傍晚时分,二福一条船一条船地跑,扯着嗓子喊,每条船派个代表去一号船抓阄,大家都得去抓阄,去抓孩子啰!
果然要抓阄了。我父亲听见了二福的声音,他问我二福到底在喊什么,我告诉他,是去抓阄,决定那个小女孩的事情。父亲说,这不是乱弹琴吗?那小女孩也是个人,又不是一个奖品,怎么能抓阄呢?我试探他的态度,我们家去不去抓?父亲犹豫了一会儿,说,去还是要去,这是集体的事情,不能逃避,不过,他们知道我们的情况,抓到我们七号船,抓了也白抓,你去走个过场吧。
一眨眼功夫,大家都聚集到孙喜明船上来了。很多船民都显得紧张,坐立不安,紧张的原因各不一样,孙喜明家和德盛家是怕自己手气不好,抓不到人,王六指则相反,他是怕自己手气太好,事先向众人打了预防针,我们家孩子多,没口粮,要是我们抓到了,这孩子可是要吃百家饭的。他自私的言论马上遭到了孙喜明女人的抢白,她说王六指你放心,吃不穷你们家的,不管谁抓到,养这孩子都是集体的事。
孙喜明准备了一只硬纸板的鞋盒,盒盖上掏了个洞,周围还隆重地蒙了块红布,做票箱用。鞋盒放在船头,孙喜明第一个示范,伸手进去认真掏着,掏出来了,是一张白纸。二福惊叫起来,爹,你真没用!孙喜明失望地看着儿子和女人,说,让你们抓你们不敢抓,女人手气好,孩子手气也好,应该你们来抓的。
从一号船到六号船,他们都抓了张白纸出来。轮到我了,众人看着我,都去提醒孙喜明,七号船也抓吗?万一让东亮抓到了怎么办?他们父子俩,养不了这孩子的。我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很厌恶,我说,你们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你们怎么知道七号船养不了她?不让我抓我偏抓。孙喜明出来打圆场道,东亮,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大家这是为你们父子考虑呢。我问他要是我抓到了算不算数,孙喜明很为难,眼睛盯着那鞋盒说,反正也不会那么巧,你爹不是让你来走过场吗,你就走个过场吧。
我撩起袖子把手伸进鞋盒,结果你们是知道的,一张纸条温情地贴住了我的手心,我抓了一张彩色的纸条出来,舱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我打开纸条,看见一个稚拙的小女孩的画像,乌溜溜的大眼睛,扎了两根羊角辫,辫梢上画了两个硕大的蝴蝶结,纸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落款,慧仙。
我抓到阄了。
这个结果让我莫名地兴奋,我举着那纸条,示威似的瞪着孙喜明,算不算?到底算不算?众人陷入了尴尬之中,一阵沉默过后,德盛先嚷了一声,不算,东亮你赶紧把那纸条放回去,让我们剩下的人再抓。我怎么也不肯把纸条放回去。船民们都狐疑地瞪着我,说,东亮,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抓了阄要领人回去,你真的要领她回去?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不知为什么烫得厉害,我举着那纸条,不甘心退让,也没有勇气前进,听见男人们发出了各种怪笑的声音,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开始表态,东亮是走过场的,不算数,谁抓去都好商量,七号船不能算数,东亮敢领这孩子,我们还不敢放呢。
船民们在一号船上吵成一团。孙喜明捂着耳朵说,不要吵了,你们吵得我脑子炸了。他有点心虚地看着我,动手来抢我手里的纸条,我一下把他的手撂了回去,孙喜明一个踉跄,脸上有点挂不住,嘴里骂起来了,东亮,你他妈的以为这是十块人民币呢,抓着死不松手?这事责任重大,没看见群众都反对你抓这个阄?再说了,你家船上连个女人也没有,人家小孩子愿意上你家的船吗?
这绣球抛到小女孩那里去了。我记得非常清楚,慧仙当时在跟王六指的小女儿绷线线,看见众人一起瞪着她,她没有停下手,两只小手灵巧地一翻,手上的丝线展示出一个美丽而复杂的图形。孙喜明女人上去亲了她一口,孩子,你亲口告诉东亮,他抓的阄不算数,你不愿意去七号船。
我随便。她突然表态了,那语气显出的老练和心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她的目光仍然投射在丝线上,嘴里丢出的三个字却像晴天霹雳在船民头上炸响。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其实我也没有思想准备。
孙喜明女人先清醒过来,她跳起来去抱着慧仙,我的小祖宗,不能随便,这事,随便不得呀!德盛女人也焦急地凑到慧仙身边,她在自己鼻子前竖起食指,转动眼珠子,给小女孩表演了一个对眼,别急着表态呀,小祖宗,我会扮小孩的,德盛也会,我们会跟你玩的。樱桃的母亲在一边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这是报复的好机会,她挑衅地逼视着孙喜明女人,说,哪条船是好船,谁家的船是坏船,现在明白了?啊,还以为人家小孩子喜欢你?以为自己是好船?人家瞧不上你家的船,你家也是坏船!
一号船上吵得人声鼎沸,我举着纸条与所有人僵持着,听见了我心里的呐喊,求求你们别吵了,我要带她走,我要一个妹妹!这句话说出来并不难,偏偏我怎么也说不出口。船民们看出了我的犹豫,孙喜明女人第一个采取激将法,东亮你不肯放下阄儿,那你带着她走,走呀,人家小女孩长身体,要吃要喝要穿,还要洗澡,看你们父子怎么伺候她?
739、少年(11)
孙喜明对我好言好语劝告着,那劝告类似揭短,东亮我知道你是想要个妹妹呢,可是养孩子要女人嘛,要妹妹先要有妈妈,你们船上哪来的妈妈?连个姐姐都没有呀,你自己替我想想,我怎么能把孩子给你们七号船?春生说,东亮你要冷静呀,你不是会下象棋的吗,落子无悔,输了怨不得别人。王六指表情诡秘,故作亲热地过来拍我的肩膀,东亮你现在带她上船,不嫌太早了?她才七岁嘛,再过十年你带她上船,我们肯定支持你。
有人应声而笑。我恼了,一下就把王六指的手撂开了,挥着纸条说,你们自己定的规矩,谁抓到了阄,谁就可以带她走,我现在就带她上船。
慧仙站在我的对面,迅速把手藏到了身后,她这么做的时候,小脸上掠过了一丝骄矜的笑意。我察觉到小女孩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我的鼓励。那种鼓励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然后我发现她挪动了一下脚,是朝我这里挪动,她的脚暴露了她的内心,她要我带她走,她要上七号船去做我的妹妹。
我勇气陡生,命令慧仙道,走,上七号船,坐沙发去!她点点头,迅速和我做出一次默契的配合,一猫腰冲到了舷板上。她冲在前面,我在后面掩护,这样,女人们就没法拉扯她了。慧仙熟练地穿越一号船的舷板,像一只从笼子里脱逃的小鸟,船民们大多愕然,孙喜明女人呼天抢地追上来,嘴里喊着,乖孩子别去,千万别去七号船。我在前面堵着她,她拉我拉不走,推我推不动,就朝孙喜明大吼起来,孙喜明你是死人呀,还不快来帮帮我?孙喜明很冷静,反而在后面奚落他女人,你有劲儿跟孩子去比赛跑船,就去跑呀,我才不管,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这两个孩子能做什么主?我告诉你,七号船是库书记做主,这孩子归谁都归不了七号船,就随他们去瞎跑吧。
事情的结果,被德盛不幸言中了。慧仙跑到六号船的船尾,就不敢再往七号船跑了。我父亲闻声出了后舱,他一反常态站在船头上,弯着腰,努力对小女孩挤出一张慈祥的笑脸,但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慧仙被他的笑脸吓得不知所措。
小同志,千万要听大人的话。千万别上我们家的船,我们家的船上有老虎。
你骗人,船上哪里来的老虎?
别的船上没有老虎,我们家船上有老虎的,老虎夜里才出来,专门吃小孩的。
我父亲并不擅长和孩子开玩笑。为了渲染谎话的效果,他居然模仿起老虎扑人的动作,双目圆睁,鼻孔里噗噗地发出一声虎啸,两只手交缠着在小女孩头顶上挠了一下,又挠了一下。父亲的动作丑陋而可笑,慧仙哇地惊叫起来,我看见她慌慌张张往回退,退到六号船船尾的桅杆边,她抱住桅杆,勇敢地站定了,你这糟老头,这把年纪还扮老虎呢,讨厌死了。她厌恶地端详着我父亲的面孔,什么老虎狮子大象的?我知道你骗人,你是不欢迎我,不欢迎拉到,反正别人都喜欢我的,我还不稀罕你们家呢。说着她一扭身,满脸自尊地往回跑,跑到我面前,她把气撒到我身上了,跺脚道,你也讨厌,谁让你把我抓出来了?你们家是坏船,我才不稀罕去你家呢。
我堵住了舷板,她推我推不动,一猫腰,竟然从我双腿之间穿过去,一下扑到孙喜明女人的怀抱里了。后面赶来的船民发出了欣慰的欢呼,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对我怒目而视,他眼睛里的怒火让我不知所措,我回头,看见慧仙已经从孙喜明女人的怀抱转移到德盛女人的怀里,他们众星捧月般地护着慧仙往一号船上走,我听不见慧仙的哭闹声,隐隐听见船民们哄骗她的七嘴八舌的声音,七号船上是有老虎呀,七号船上有老虎,孩子你去不得。
我与父亲隔船对视,我与父亲的愤怒也在对视,老虎,老虎,我们船上有老虎。我依稀看见父亲的身后蹲伏着一只老虎庞大而斑驳的身影,这个翩然而至的幻象让我感到一阵羞愧,深深的羞愧压着我的心,我快要窒息了。我低头走上船,心里充满了仇恨,偏偏父亲对我兴师问罪的口气,居然与王六指如出一辙,东亮你搞的什么鬼名堂?你心里有鬼呢!你多大,她多大?现在把她带上船,你不嫌早了一点?
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父亲,过度的厌恶使我口不择言,你心里才有鬼!为什么不躲在后舱里了?你出来干什么?一出来就丢人现眼!
说完我径直朝船棚逃去,我双手抱头提防身后竹竿或其他东西的袭击,但是逃到船棚里,身后还是没有动静,我小心地回过头,看见父亲正瘫坐在船头的缆桩上,浑身颤抖着。喧闹的人群都已经散去,金雀河上残阳如血,父亲沐浴着血光般的夕照,独自坐在缆桩上,他浑身颤抖,像是被闪雷击中了。
我用最恶毒的言辞羞辱了自己的父亲,这使我很内疚,也让我有点担忧,等到父亲缓过神来,不知会用什么方法惩罚我呢。我知道我错了,我心里有鬼,但是我父亲难道就没有错吗,我父亲心里就没有鬼吗?我认为他心里的鬼更加狰狞。我来到船尾,朝河里撒了一泡尿,然后我把抓阄的纸条摊开了,打量着纸上慧仙稚拙的自画像,我不停地折叠那张纸,直到把它折成一个纸箭,最后我朝纸箭哈了口气,用力掷出去,纸箭在河面上勉强飞了一会儿,无声地浮在水上,一眨眼就被一排浪头淹没了。金雀河上夕阳如血,我无法抒发心中的悲愤,忍不住朝着暗红色的河水怒吼了一声:
空屁。
初到向阳船队,慧仙就认了孙喜明夫妇做干爹干妈。她丰衣足食,穿得比大福二福好,吃得比大福二福精细,十一条船的船民都盯着一号船,孙家人哪里敢怠慢?一家人都把慧仙当金枝玉叶供着,是负担,同时也是光荣。这小女孩受着万千宠爱,水汪汪的一对大眼睛,一半明亮灿烂,另一半却是乌云密布的,三寸幸福不能顶替百丈忧愁,谁都能看懂女孩子守望码头的眼神,她一直在等自己的母亲呢。
无论是在金雀河上航行,还是在油坊镇或者五福凤凰马桥三镇,岸上人海茫茫,独独遗失了慧仙母亲的身影。船队靠岸,偶尔会有陌生的女人上船来,兜售旧衣物旧炊具和南瓜蒜头,甚至有过一个年轻的乡下妇女,背着一个装满玉米的箩筐上了德盛家的船,也许是受到了邓少香烈士运枪传说的启发,她也在箩筐里做文章,玉米下面藏了个女婴,卖了玉米,她把箩筐抖了抖,抖出一个女婴的脑袋,对德盛夫妇说,听说你们家要一个女孩子没要到?我这儿有,我不稀罕女孩儿,三十块钱你拿去。德盛夫妇吓坏了,立刻把她赶下了船,德盛的女人蒙着脸不敢看那女婴,嘴里骂着那女人,天底下哪有你这种狠心的女人,你不配做母亲呀,卖个玉米你跟我们讨价还价,卖自己的骨肉,你倒是那么痛快!
很明显,天底下什么样的母亲都有,什么样的母亲都不属于慧仙了,慧仙永远等不到她的母亲。船队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这件事,偏偏不能说。孩子们因为嘴快,每天都被警告,不准谈论母亲,不准泄露机密,尤其是孙喜明一家,他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慧仙,连吃饭都是喂的。孙喜明夫妇对慧仙宠爱得过分了,不免伤了自己孩子的心,二福有一天抹着泪跑到我家船上,向我大声地宣布了一个没头没脑的消息,告诉你,我不是我妈生的,我哥也不是我妈生的,慧仙才是我妈生的,是从她胳肢窝里掉出来的!
要让慧仙忘记母亲,就要消灭那母亲留给女儿的所有痕迹。孙喜明女人没有什么心计,她负责慧仙的日常起居,前怕狼后怕虎,如何藏匿那件军用雨衣成为了她一块心病。慧仙算得上乖巧,就是有个不良习惯,睡觉必须要盖军用雨衣,凡事皆有缘由,大家都猜测小女孩是离不开雨衣上母亲留下的气味儿,孙喜明女人为这件事伤透脑筋,每次她把那件绿色的军用雨衣收起来,给她换上棉被,慧仙都要闹,孙喜明女人特意去买了一条漂亮的牡丹花图案的毛毯,给她铺床,慧仙又不舍得放弃毛毯,要求雨衣和毛毯一起盖,孙喜明女人叫起苦来,小祖宗呀,就是女皇帝也没你难伺候,你非要盖雨衣,让别人说我闲话呀,人家说就是旧社会的小孩也有破棉被,你祖国的花朵怎么盖雨衣?你非要雨衣毛毯一起盖,把这新毯子熏臭了我不在乎,人家会说干妈存心要焐死你呢。
另一方面,慧仙的骄横和世故让孙喜明一家有点担惊受怕。也怪向阳船队定下了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和慧仙在一起,必须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大人孩子都争相对慧仙说假话,假装她母亲还活着,假装她母亲有一天会上船来把慧仙带走,慧仙认为她有退路,稍不如意就会使出杀手锏,对着孙喜明夫妇嚷嚷,你们不喜欢我就算,我不要在船上了,带我上岸去找妈妈!
他们发过誓,再也不带慧仙去找赵春堂了。他们也发过誓,要带慧仙上岸找妈妈,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偏偏推托不得。每次上岸之前,孙喜明都带一堆旧报纸来七号船,央求我父亲写寻人启事。他们一家人带着慧仙去沿街张贴寻母启示,孙喜明夫妇轮流抱孩子,大福提浆糊桶,二福抱着一堆旧报纸。贴完启示,他们还要到各个相关部门走走,不去不行,慧仙会提醒他们,政府还没去,你们怎么回去了?说不定我妈妈在办公室等我呢。
假戏不好演,演起来累死人,中断又不行,怕孩子跑上岸自己去找妈妈,闹出什么事来,孙喜明不知怎么算计到我头上,把慧仙领到七号船上,说,让东亮哥哥陪你去找妈妈吧,他有文化,识文断字,什么办公室负责什么事,他最清楚,我们找不到你妈妈,兴许他能找到呢。孙喜明说这话自己脸红了,还向我使眼色,让我对这套说辞不要当真。
船民们私下里都骂我是白眼狼,不讲情面,不好对付,其实他们哪里懂得我的心?我愿意为慧仙做贡献,只是不愿意当傻瓜做蠢事,孙喜明派我去岸上把一个鬼魂找出来,这不仅荒诞,也伤我自尊了,我正要张嘴骂人,看见慧仙已经主动把她的小手伸了过来,搭在我的胳膊上。是一只肉呼呼的粉红的小手,指甲被女人们染了凤仙花汁,看上去就像一朵花搭在我的胳膊上。她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并非是求助,那眼神看上去带着一点恩赐,一点傲慢,走吧,你就别客气了。她学了大人的腔调,知书达理地说,慢慢找,一时找不到,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拒绝不了那只花一般的小手,带着小女孩上了油坊镇。这种无可奈何的旅程对我是一次锻炼,我必须在脑海里不停地温习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必须学习照顾一个小女孩,她比我小,比我刁蛮,比我任性,也比我可怜,这是我照顾她的所有理由。从船上到岸上,路上充满各种小小的烦恼,首先我要设法躲避小女孩的手,她习惯被别人牵着手了,非要拉住我的手,你们替我想想,我怎么能够让一个小女孩牵着手在岸上走呢?开始时我走在前面,让她跟在我身后,后来考虑到父亲对我的再三叮嘱,助人为乐。
740、少年(12)
码头上货多人杂,怕她腿快走丢了,我就走到小女孩后面去了。向左转,直走,稍息,我用军训的口号指挥着女孩的行走路线,她一开始搞不懂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但毕竟是聪明孩子,说几遍就明白了,一明白就喜欢上了,一到路口她就稍息,回头问我,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油坊镇的天是晴朗的天了,我们的头顶上飘扬着醒目的红色横幅:庆祝东风八号工程胜利竣工。码头西侧的宣传橱窗里张贴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海报,其中有一张海报与向阳船队密切相关:
喜讯
为了庆祝东风八号工程胜利竣工,今决定向向阳船队船民开放码头,即日起从上午七点半至下午七点半,船民可在油坊镇各地自由进出。
我的心情不错,油坊镇看起来也是欢天喜地的。东风八号神秘的面纱揭去后,开膛破肚的地面全部合拢了,曾经堆积如山的各种管道深深地掩埋在地下,各种秘密埋下去了,种种传说也埋下去了。油坊镇码头旧貌换新颜,这个熟悉的小镇沉浸在一片繁荣的景象里,隐隐地彰显出一股威武之气。我看见码头的中心竖起了一座圆形的金属铁塔,仿佛青灰色的钢铁巨人,守护着天空,高塔四周围着绿色的铁栅栏,刚刚刷过漆,空气里散发着沥青和油漆苦涩的气味,我不知道那座高塔的用途是用于储油还是用于战备,反正它一定是东风八号的核心,高塔的重要性首先体现在安全戒备的级别上,民兵不再在学校的操场练习拼刺刀,治安小组也疏于管理船民的行踪,他们都来保卫这铁塔了。我看见王小改和五癞子面色凝重,一左一右镇守着铁塔的一扇侧门,像两头忠诚的石狮。他们的身后,一左一右竖着两块醒目的标语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我领着慧仙往镇上走。镇上好多热闹的地点还留着那则寻母启示,看上去与周围的环境不太合拍。江慧仙小朋友寻找母亲,知情者请在此留下联络方式,或速与向阳船队联系。那是我父亲的笔迹,有的写在宣传纸上,有的写在报纸上,那些启示张贴的具体地点,慧仙比我清楚,后来她就指挥起我来了,快来,这边有一张的!那边也有一张,你快去看看!她一会儿往这儿蹿,一会儿往那儿奔,我只好紧紧撵着她,像一只愚蠢的陀螺。在综合大楼门口的宣传橱窗边,她突然大叫起来,咦,这张怎么不见了,一定让我妈妈揭走了!我发现玻璃上确实留下一圈浆糊的痕迹,正要告诉她上次的寻人启事贴错了地方,传达室的顾瘸子跑出来了,他对慧仙说,小孩子到别处玩去,这里是办公楼,干部办公要安静,不能闹的。慧仙说,我的报纸让妈妈揭走了,你天天坐在这里的,你看见我妈妈了吗?顾瘸子说,你的报纸不是你妈妈揭走的,是我揭走了,玻璃上不能乱贴东西,你在玻璃上乱贴,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再好的宣传也白宣传了。慧仙抓着橱窗上的小锁说,你没见这窗子有锁,打不开呀,你有钥匙开锁吗?顾瘸子说,小姑娘,我有钥匙也不能给你开锁,这是宣传橱窗,宣传社会主义建设的,不是宣传你妈妈失踪的。慧仙对顾瘸子说,那我妈妈不见了怎么办?顾瘸子沉吟了一下,脸上是感慨万千的表情,小姑娘你听爷爷一句话呀,以后再别找什么妈妈了。他说,我五岁就没了妈妈,不是一样活下来了?我都活到五十岁了,没有妈妈怕什么,有党就行啦!
我站在一边注视着顾瘸子苍老干瘦的脸,我的表情惹恼了他,他突然对我喊起来,我说得不对?你在那里对我翻什么白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上次你在四楼上写的什么玩意?你恶毒攻击赵书记,攻击赵书记就是攻击党的领导,你懂不懂?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我早把你移交司法机关啦。
综合大楼不可久留,寻人启事也确实贴错了地方,我不便和顾瘸子理论,就对慧仙下命令说,转移,起步走!她不懂转移的意思,勉强起步走了,一步三回头。我说,加速前进啊,你在看什么?还有那么多寻人启事呢,你走那么慢,怎么来得及检查?慧仙撅着嘴加快脚步,说,我气死了,气死我了,这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凶嘛?我正要向她介绍顾瘸子的生平,她的思绪又跳开了,突然抛过来一个棘手的问题,老头说你也有妈妈?他们说你有妈妈,我还不相信呢,东亮哥哥你到底有没有妈妈?我很生气,质问小女孩,我为什么没有妈妈,难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竟然嘻嘻地笑,孙悟空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是孙悟空啊?我忍不住骂了她一句,放屁,你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我勃然大怒,慧仙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委屈地瞟我一眼,我没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你自己不好,妈妈不见了,为什么你不去找呢?
看得出来,慧仙人虽小,却是记仇的。我对她的态度一粗暴,她执行我的口令马上就打折扣,我让她前进她偏要稍息,我让她加速她故意减速,这样,我们别别扭扭地走到了人民街街口,查看杂货店门口的那张寻人启事。这个地方算是油坊镇的中心了,来往人多,寻人启事的浏览量也大,不知道谁手贱,一张报纸被撕掉了半页,剩下的半页上涂满了路人留下的信息,都与寻人无关,是他们自己的心声。有人写了革命委员会好,有人写了李彩霞是大破鞋,有人写了打倒***,又有人在***后面加上了五癞子的名字,所有这些涂鸦不足为怪,蹊跷的是有人在报纸下方用红笔画了一条鱼,画得活灵活现的。慧仙惶惑地瞪着那条鱼,东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画一条鱼?我轻描淡写地说,是哪个孩子画着玩的,没什么意思。她说,骗人,一定有意思的,这是说我妈妈变成一条鱼啦!
慧仙的聪慧超出了我的预料,让她这么一分析,我真的怀疑画鱼的人别有用心,那至少是个暗示,暗示了她妈妈与河水的关系。纸包不住火。我隐隐感到一种危险在逼近,船民们集体掩藏的真相,也许会提前败露了。我注视着旧报纸上那条红色的鱼,灵机一动,决定动用我修改文字和图形的特长化险为夷,我从我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伏在墙上修改那条鱼的图形,也就三下两下,我很顺利地把一条鱼改成了一朵向日葵。
向日葵?慧仙在我身后叫,你画一朵向日葵是什么意思?
我随口说了一句,向日葵,代表幸福嘛。
没想到慧仙会追问我幸福是什么意思,这问题一时把我难住了。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什么?我不是小学老师,也不是一本新华字典,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幸福这个词,就胡乱搪塞道,幸福就是等待嘛,你等啊等啊,等你找到妈妈,你就幸福了。我说完这句话,发现女孩子的眼睛先是一亮,马上就暗淡下去了。我躲开了女孩子茫然的目光,暗自后悔给她编织了一个如此残酷的知识,什么等待,什么妈妈,什么幸福,我这不是在说谎吗?关于母亲和幸福的知识,不属于我,更不适宜她,我知道我犯忌了,我破坏了向阳船队不成文的规矩。
杂货店周围突然嘈杂起来,有人骑车从我们身后经过,哧溜一声把自行车停下来了,还有人站在街对面,朝我和慧仙指指点点的,我本能地去拉慧仙的手,一回头,发现我母亲乔丽敏正站在杂货店的台阶上呢。那天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我带着慧仙寻找她母亲,我们正谈论着母亲谈论着幸福,结果我和我母亲在街头相遇了。
很久不见,母亲的面容日益憔悴,穿着打扮却越来越像个姑娘。她戴一只军帽,梳齐肩的辫子,围一条红色的拉毛围巾,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远看她的身影,散发着父亲所说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等她走近了,你会发现那风姿已经空洞,已经虚弱,她就是乔丽敏而已,一个被事业和容貌一并冷落的业余演员,身上带着一股雪花膏浓重的香气。
我对慧仙说,快跑,快跑!
她的腿向前跨一步,站住了,瞪大眼睛问,为什么要跑?
我一时编造不出什么理由,随口说,老虎来了。
她茫然四顾,跺着脚说,气死我了,你又骗人!这里只有人,没有老虎。
慧仙不听我命令,怪不得我,我四下看了看地形,丢下她就往人民街的公共厕所跑。其实不怪我没出息,我是慌张,是不知所措,当母亲不知去向的时候我慌张,一慌张我就四处去找她,现在她来了,离我那么近,用她焦灼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睛注视着我,我还是慌张,所以我还是跑,我一看见她就想逃,我要逃到一个她无法进入的地方去。男厕所,那是我想象的最恰当的藏身之地。
看起来母亲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胳膊上挎着一个尼龙袋子,那模样很像一个职业女间谍。我不知道她跟踪我们多久了,我一跑,她也行动起来,把报纸放进尼龙袋子,双膝一蹲,从杂货店的台阶上跳下来了。她缺乏跑步锻炼,一跑起来就错把街道当舞台,习惯性地扭动腰肢,摇摆双臂,手上的尼龙袋子就像一团红色的火焰。我边跑边回头观察,觉得母亲是在后面跳着红绸舞追赶我,有点滑稽,有点凄楚。她从慧仙面前经过的时候,红绸停止舞动,人站住了,我看见她俯下身,用一根手指托起慧仙的小脸,仔细地审查了一下,她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夸她漂亮,也许是在盘问她,我听不见,这会儿我顾不上慧仙了,我追着风声一路狂奔,跑进了人民街的公共厕所。
起先我是在小便池那里站着,厕所也作怪,小便池边的白色瓷砖墙原来很高,现在突然变矮了,挡不住我的脑袋了,我正琢磨这堵墙怎么回事呢,听见洗手池边的水龙头哗哗地溅起水来,探头一看,是七癞子站在那儿洗手。七癞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泼弄着自来水,嘴里快乐地嘟囔着,节约用水,水是生命之源!几年不见,七癞子的个子窜得好快,裤子接了三层裤管,看侧影像个大人了,我这才意识到面前的瓷砖墙没有问题,是我长高了,我自己的个子也长高了。七癞子发现了我,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空屁,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是不是到厕所里来写反标的?我不理他,也跑到洗手池边去洗手,七癞子跟过来,翘起食指在我的裤兜处戳了一下,带粉笔了吧?你不是来洗手的,也不是来拉屎的,我看你是来画黄色东西的。我说,我专门画你爹的*,还画你妈的*,马上画给你看?七癞子指着我说,你嘴凶好了,这墙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是你画的,你在这里等着,我让治安小组来收拾你。他往外走了一步,不甘心,又回来挑衅,嬉笑着说,你拉屎不解裤子的,解下来让我参观一下,你爹只有半截*,你的*全不全?我啪地扇了七癞子一个响亮的巴掌,然后一把抓住了七癞子的胳膊,他也不肯示弱,脑袋顶着我的肚子,我们像两个摔跤运动员在厕所里东突西撞,结果我略胜一筹,我把他推到厕所的台阶上去了,我说,七癞子,今天我没心思收拾你,你快滚开,下次再惹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粪坑里去。
我在厕所里全力对付七癞子,外面响起了我母亲的声音,不准打架,东亮,你在跟谁打架?谁呀,谁在跟东亮打架?你们再打,我去叫派出所啦。
741、少年(13)
母亲已经追过来了,隔墙传来她的一声声警告,一声比一声严厉。七癞子跑出去对她说,我没打架,是空屁在里面打架。我母亲反应很敏捷,说,你这小孩子,说话不实事求是嘛,没有你,东亮一个人怎么打架呢?七癞子愣了一下,忽然咯咯笑起来,你儿子是空屁嘛,空屁打空屁,一个人也能打架的。
我听见母亲在喊我出去,她说,东亮你看你有没有出息?连小孩子也瞧不起你。你最近一定又犯错误了,否则那么怕我干什么?犯了错误躲到厕所里去,这都是受了库文轩的坏影响呀,你跟你爹一个样,逃避,逃避,就会逃避。
我要小便,你别说话。我对着外面喊,你一说话我就小不出来!
母亲偏偏不肯放弃她说话的机会,我说话影响你小便?什么鬼话!这一套也是跟你爹学的,凡事不找主观原因,尽找客观原因!她说,我嘱咐过你的,跟你爹在一起,你要有原则,他的优点你要学,他还是有点刻苦钻研精神的,文采不错,毛笔字也可以,他的思想品德千万不要学,他是个骗子,欺骗组织,也欺骗了我,他的生活作风更要引以为鉴,千万千万学不得。我的话你怎么一句也没听进去呢?
我说,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我听你的话,不如自己去看报纸,听广播。
母亲说,我不怕你讽刺挖苦,我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浪,很坚强的。不管你什么态度,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不关心你关心谁,我不教育你教育谁?本来以为来日方长的,没想到我调动工作那么顺利,今天多说几句,以后要说你,还不知道是哪一天呢?
很突然的,母亲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哽噎,她来访的主题暴露了。我安静下来,外面也安静了。厕所外的苦楝树上掉下一粒苦楝果,正好落在我的脚下,我用脚碾着那颗果子,内心的烦躁变成了一种恐惧,你要去哪里?去哪里?好几次我快问出口,又忍住了。我屏息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母亲不说话了,是慧仙在喊,东亮哥哥你快出来,快点出来吧。
我拉肚子,不能出去!我随口喊了一声,等待着母亲把她的去处说出来,母亲却在外面保持着沉默。有个中年男人进了厕所,风风火火地撒了泡尿,撒完问我,外面是你妈妈和妹妹吧?你们家怎么回事,你在厕所里玩,你妈妈在厕所外面哭呢。
其实我隐隐地听见了母亲的饮泣,只是我不习惯她的哭泣,她鄙视眼泪,从小就教育我眼泪是软弱的标志,我不敢相信,我的母亲乔丽敏竟然在男厕所外面哭泣。她越哭越响,越哭越畅快,似乎顾不上体面了。让她这么一哭,我的方寸乱了,躲在厕所里不知所措,我踮起脚从厕所的窗子里朝外看,看见母亲和慧仙在一起,母亲蹲在地上,慧仙一边吃着一块饼干,一边乖巧地抬起手,替我母亲擦脸上的泪。
那个中年男人好管闲事,系好裤子还不走,眼睛瞟瞟外面说,你妈妈好面熟,你妹妹也招人喜欢,你们到底怎么啦?一家人有什么矛盾不能回家解决,非要隔着个厕所闹?你要算个男子汉,赶紧出去,跟他们回家去吧。
回什么家?哪来的家?我对那男人冷笑了一声,谁告诉你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三个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关谁的事!
那男人以为我说的是气话,怏怏地出去了,一出去就在外面大声教唆我母亲,这种犟头犟脑的孩子,你女人家对付不了,要让当爹的来收拾他,别忘了无产阶级专政呀!
我母亲没接他的话茬。过了一会儿,我听不见她的哭泣了,她终于战胜了悲伤情绪,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对着厕所说话。东亮,我知道你记恨我,你不出来就算了,记住我新单位就行,我要去西山煤矿工作,还是做文艺宣传工作,负责宣传队排练。说到西山煤矿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喑哑不堪,听起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了,西山煤矿很远的,交通也不方便,这一去,我真的管不到你了,以后你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嘴里却喊,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谁要你管?
好,我不管你了,真的不管了。我母亲说,你就在厕所里蹲着吧,蹲出痔疮来,害的是你自己。
我是在人民街的公共厕所里得知了母亲去西山煤矿的消息,这已经很奇怪了,告诉大家一件更奇怪的事情,我一听到母亲的脚步渐渐离去,马上感到小腹一阵胀痛,然后我真的腹泻了,突然就腹泻了,我蹲了下来,闻见一股臭气包围着我,一种难听的声音从我屁股下面噼噼啪啪地炸响,就像不合时宜的鞭炮,我很难受,说不出口的难受,我一边呻吟一边说,去吧,去吧,反正是空屁,都是空屁!
然后我听见了慧仙在外面嚎啕大哭的声音,她的尖叫声听上去很愤怒,东亮哥哥你快出来,你不出来我就走了,我要是走丢了,我干爹干妈饶不了你!
我走出厕所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踪影。慧仙拿着母亲的红色尼龙袋,站在街对面等我,看见我出来,她还想责怪我,一时没有理想的词汇,就拎起红色尼龙袋对我晃着,你不知好歹,你妈妈给你礼物了,你还躲着她,你还跟她吵嘴!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布鞋,说,给你的。又掏出一盒动物饼干摇了摇,这是动物饼干呀,老虎和狮子归你,兔子和长颈鹿归我,是你妈妈说的。
河水是会说话的。我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别人都认为我说梦话。我刚上船的时候还保留着一个少年探索世界的热情,河上所有的漂浮物中,我对白铁皮罐头特别感兴趣,看见河面上漂浮的白铁皮罐头,我都要设法捞上来。我不仅收集罐头,还利用它捕捞别的东西。我在白铁皮罐头上戳了两个眼,系上一根铁丝,把铁丝拴在船舷上,罐头沉入水中,像一张暗网随船而行,等到一个航程结束,等到船泊码头,我像渔民收网一样去收铁皮罐头,结果令人沮丧,我从来没有捕捞到任何惊喜。
有一次我捕到了一只田螺,有一次我收获了半根胡萝卜,还有一次最倒霉,我在罐头里发现了一只别人用过的避孕套。我一无所获,但是当我偶尔晃动罐头里的河水,我听见罐头贮存了河水的声音,那声音酷似我的口头禅,只是听上去比我的口头禅更加平淡更加绝望,空屁。空屁。空屁。
我捧着那罐冰凉的河水,怀疑河水是在随口附和我,那么宽阔深邃的河流,怎么能用一句空屁来敷衍我呢。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我想听到别的声音,于是我对十几个铁皮罐头做出了调整和重组,三个一组,五个一捆,分置于船舷两侧,结果那些罐头在航行途中就贮满河水的声音,那声音满了,满了就溢出来了,我听见它们在水里一路嘟囔,跑到左舷去听,罐头里的河水说,进来,进来,进来。这是河水新的声音,但是进来是什么意思呢?让谁进来?让我钻进白铁皮罐头里吗?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转到右侧船舷,结果我听见五个白铁皮罐头在水里抱成一团,发出一种低沉而威严的河水之声,下来,下来,下来!
下来——也许这个声音足够威严足够冷峻,我信任了这个声音。下来,下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认定那是河水深处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
我父亲认为我已经长大成人,他见不得我做这些孩子气的事情,我把白铁皮罐头藏起来,他一只只地找到,愤慨地扔进河里,东亮你多大了?我十六岁都参加革命工作了,你倒好,还玩罐头!他说,船上是寂寞,寂寞你就学习,你要是实在不爱学习,就多劳动,没事做,就洗船板去。
我在船头洗船板,看见慧仙和樱桃在王六指家的船上跳绳,王六指的女儿起劲地为他们数数,做裁判,突然樱桃就叫起来,不公平,你们为什么要偏袒她,明明我跳了一百,你非说九十五,明明她是九十五,你偏要说一百。王六指女儿去哄骗樱桃,哄不动,反而遭到一顿抢白,你们都是白痴呀?你们这么宠她,不是为她好,是害她!樱桃搬出她母亲的话,气鼓鼓地走了。樱桃一撂挑子,慧仙就用眼睛瞄我家的七号船,这几乎是规律,她和樱桃闹了又好,好了又闹,他们一闹,她就退而求其次,跑到我家的七号船来玩了。
她上了我家的船,并不一定搭理我,把绳子搭在肩上,像一个主人一样,沿着船舷走到后舱那里,朝后舱里张望,她是看那张沙发,她喜欢坐沙发,可是我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她就吐吐舌头,失望地绕一圈,从船舷另一侧走过来了。
也许听多了大人们对我们船的议论,她开始管我们家的闲事,一张嘴就是一个沉重的问题,你们家,到底是不是烈士?
谁跟你说的这事?你懂什么叫烈士?我说,我们家的人都活着,怎么是烈士?
谁也没跟我说,我有耳朵,不会偷听呀?她得意地说着,指着我们家后舱,邓——邓香香,是说那照片上的人呢,她是不是烈士?
不叫邓香香,是邓少香。我说,她是烈士,我不是。
她说,你傻呀,她不是你奶奶吗,她是烈士你就是烈士,烈士很光荣的。
我是烈属,不是烈士。我说,我奶奶光荣,我不光荣。
她眨巴着眼睛,还是不懂得烈士和烈属之间有什么区别,不懂她就不装懂了,朝我抖抖绳子,说,洗船没意思,我们来比赛跳绳吧。
我说我不是小女孩,我从来不跳绳。
她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脸色,放弃了邀请我跳绳的念头,眼神闪闪烁烁的,突然问,你妈妈最近给你寄礼物了吗?
没有,我不稀罕她的礼物。
她失望地看着我,撇着嘴说,她是你妈妈,关心你才给你寄礼物呢,动物饼干很好吃的,长颈鹿的好吃,大象的也好吃。
我知道她是馋嘴了,我说,要是她寄吃的来了,都归你。
她被我一下说破了心思,脸顿时红了,绞着手里的绳子说,我可没有这么说,她是你妈妈,又不是我妈妈,你要是想跟我搞好团结,给我一半就行了。
说到妈妈就说到禁忌了,我不愿谈论我母亲,更不能提及她的母亲。我尝试着与她谈论河水的奥秘,我问她,你在船上这么多日子了,有没有听过河水说话?
她说,你又来骗人,河水又没有嘴巴,怎么说话呢?
我说,河水不说话,是你不给它嘴巴,你给它一个嘴巴,它就说话了。
她愕然地瞪着我,你是白痴呀?河水是水呀,不是人,你怎么给河水按上嘴巴呢?
我开始在河面上寻觅河水的嘴巴,我看见一个来自棉纺厂的木质纱锭正顺流而下,朝我们船队慢慢漂来,纱锭两头是空的,肚子浑圆,是我想象中比较理想的嘴巴。看见没有?这东西,就可以做河水的嘴巴。我用网杆把纱锭打捞了上来,郑重其事地告诉慧仙,你看着,我要让河水说话了。
我把纱锭擦干净了,拿着纱锭走到船的右侧,匍匐在舷板上。慧仙跟过来,问我,你到底搞什么鬼?为什么要到这边来听呢?那边的河水不说话吗?我告诉她河水说什么话与阳光有关,这边的河水背阴,阳光照不到,河水敢开口说话,那边太亮太吵,河水不肯说话,即使说了,也是假话。慧仙半信半疑地瞪着我,她模仿我把纱锭扣在耳朵上,伏在舷板上倾听河水的声音,听了一会儿她说,你骗人,河水就是在流,根本没说话。
742、少年(14)
她要爬起来,被我按下去了,我说,你听河水说话,不能三心二意的,你要屏住气,耐心地听,慢慢地听,就听得见了。她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说,听见了,我听见了。我说,好,你听见了什么?她抬起头,神情有点犹豫,还有点害羞,她说,说的话不一样嘛,一会儿说吃吧,吃吧,一会儿又说不吃,不吃。
她还是惦记着吃。神圣的河水之声被她亵du了。我对这个馋嘴女孩失望透顶。你就知道吃,吃!我抢下了慧仙手里的纱锭,把她的绳子还给她,别听了别听了,你还是去跳绳吧,我看你除了跳绳,就知道个吃!
她撅着嘴,怨恨地看着我,那你听见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不告诉你,你是聋子,你是白痴,告诉你你也不懂。
她发怒了,用绳子朝我身上胡乱抽了几下,抽完了就跑,边跑边嚷,我是聋子?我是白痴?库东亮你才是骗子,你们七号船是骗子船,我干妈让我别上你家船,以后我再也不上你家这破船了。
这一年秋天金雀河风平浪静,河床收缩了,两岸凭空漫起来一些沼泽,长满了芦苇和野草,偶尔会有白鹭飞临,或是野狗在沼泽地里徘徊,对着河上来往的船只热情地吠叫。岸上风景,繁荣中透出一点凄凉。金雀河边人烟稠密,大大小小的村镇星罗棋布,我曾经熟记沿岸所有村镇的名字,但是一场洪水过后,上游的花各庄消失了,八座染坊搬迁了,你在船上再也看不见花各庄蓝白色的印花土布迎风飘荡,河下游的仙女桥沉在水里,像一个垂暮的老人被岁月淹没,再也抬不起头来,而在李村附近,我追寻铁塔和高压线的轨迹极目远眺,发现一个新兴的集镇正在河边疯狂地铺展,大片大片简易房屋以惊人的速度建成,红色砖墙,白色石棉瓦,远看就像一丛丛蘑菇蓬勃生长。他们告诉我,那个地方叫东风八号新村,安顿了所有不愿回乡的东风八号的建设者。
是一个多事之秋。进入秋天,我的腹股沟长满了讨厌的癍廯,奇痒难忍,整天挠啊挠啊,这不雅的动作引起了我父亲的注意,他找出了一瓶紫药水,强迫我脱下裤子,这样我的癍廯暴露了,我的生殖器也被迫暴露在父亲的视线里。那个瞬间,我怎么也忘不了父亲震惊的眼神,不是针对我的癍廯,他说我不爱洗澡不肯洗脚不讲卫生,长癍廯是自作自受,他的震惊缘于我发育蜕变的生殖器官,那顶该死的“钢盔”啊,它新鲜红润,却充满了不祥的邪恶之光,听着我父亲的一声惊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父亲手拿一瓶紫药水,因为手在颤抖,药水也在瓶子里波动,他的眼神像波动的紫药水一样暴躁而阴郁,僵持了一会儿,他开始厉声质问我,你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东亮,你夜里究竟在干什么勾当?我慌忙护住了下身,我说我什么也没干,是它自己变成这样的。父亲说,撒谎!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这都是你干下流事造成的恶果!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又羞又恼,无奈之下采取转守为攻的战术,爹,你嚷嚷什么?你天天窝在舱里,什么都不懂!自己去澡堂看看就知道了,大家都这样,六癞子也这样,春生也这样,德盛也这样,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父亲怒吼起来,你还在强词夺理?我不懂你懂?你还要跟别人比?六癞子是个小流氓,人家春生年龄比你大,人家德盛娶了亲结了婚,你才多大?人家可以,你不可以!我警告你,你再这样堕落下去,迟早要走上犯罪道路!
我父亲一气之下,把紫药水瓶子丢进了河里。我带着极度的羞耻感把自己关在前舱里,内心默默地忏悔着,有的事情我不能向父亲坦白,一坦白他就有理了,他对我的管束会变本加厉。那天夜里,我又一次梦见父亲来到我的床边,他手持一把尖利的剪刀,剪刀上带着血迹,双翼凌厉地张开,在月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我在梦中和父亲争夺那把剪刀,夺下剪刀梦也醒了。我有点后怕,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吸取梦的教训,我半夜起来翻箱倒柜,把三条内裤都套到了身上。
好在是一个多事之秋,烦恼接踵而至,大烦恼来了,小烦恼就隐蔽起来了。临近九月二十七日,临近邓少香烈士的忌日,父亲忙碌起来,我也跟着忙起来。父亲要在船上挂纪念横幅,还要准备河祭的蜡烛和纸花。采购是我的事情,我要到镇上买彩色的绢纸,还要买一坛黄酒。绢纸是用来做纸花的,一坛黄酒则有两个用途,父亲让我洒一半到棋亭的烈士碑下,另一半带到船上给他饮用。我父亲平时滴酒不沾,但九月二十七日是一个例外,他要陪邓少香烈士的幽魂饮酒,而我也破例可以喝上几口。
我先去油坊镇的文具店买绢纸。女店员从货架上抱下一堆绢纸,突然多了心眼,你不是学校的吧?你也不是综合大楼的?为什么买绢纸呢?我说,绢纸敞开供应的,你管我是哪儿的,我要买,你就得卖。她狐疑地盯着我说,要是你买去写反标呢?也要卖给你?你别跟我翻眼睛,我认识你的,你不是那库文轩的儿子吗?我说,是库文轩的儿子怎么啦,不让买绢纸?女店员斜着眼睛看我,鼻孔里突然哼了一声,你爹还欠着我们店里的钱呢,他做领导那会儿拿了多少纸去呀,白纸,信笺,绢纸,他还尽拿上好的宣纸练毛笔字,光拿不付钱!我说,那是你们自己的责任,为什么不跟他要钱?女店员说,你说的轻巧,他那会儿是土皇帝,说记在综合大楼的账上,谁敢不记?还有你妈妈呢,乔丽敏买东西也不爱掏钱,书包,钢笔,铅笔盒,工作手册,都说是公用,都记账!记呀记呀,这倒好,现在库文轩垮台了,赵春堂不认他的账目,害了我们文具店,我们每年盘点都轧不了账!
那女店员翻出父母亲贪图小利的老账,让我斯文扫地,我敲着柜台说,不关我的事,你别跟我说他们的事,我只管买绢纸,你不卖我就自己来拿了。女店员说,你敢!父债子还,你们家欠了我们钱,你还这么凶?现在谁还怕你?凭什么怕你?我偏不卖你!她注意到我在向柜台逼近,啪地一下关上了小门,嘴里尖声警告我,我谅你也不敢动手抢,派出所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一喊他们就听到了!
恰好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杂音,一辆三轮车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停在门口。进来一个人,抱着一个大纸箱,纸箱后面露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的脑袋,是文具店的主任老尹来了,救星来了。老尹以前经常到我家和父亲下棋,每次来都给我带一样小礼物,好在老尹没有翻脸不认人,他跟我打了个招呼,东亮你来买什么?怎么虎着个脸呢,是要买刀杀人吗?
女店员抢在我前面说,他是要杀人呢,我让他回去提醒他爹一下,欠钱还钱,他就摆出这杀人脸来了,你看他脸挂得多长,别人不知道,以为是我欠他家一百块钱呢。
老尹说,你别尽说人家孩子的不是,你肯定也有不周到的地方,孩子也是顾客,对待顾客要像春风,你这样子哪儿像什么春风呢?像霜降嘛。老尹打了圆场,女店员不便对我耍态度了,换了一种猜疑的语气说,这孩子买这么多绢纸到船上去,你说他是要派什么用场?老尹看看墙上的日历,朝她摆摆手,你就别瞎猜疑了,是给他爹买的,明天是邓少香烈士的祭日,库文轩要做绢花啦。
总算油坊镇上还有人尊重我父亲,为此我很感激老尹。老尹把绢纸按颜色一叠叠地分开了,让我挑选。我说,我不会配颜色,你替我配。老尹就低头开始配绢纸了,一边配纸一边嘀咕,你爹这个人,我一辈子也琢磨不透呀。自己落到这个地步,还年年惦着九月二十七日呢,他一年四季赖在船上,两只脚都踩不上一块土坷垃,怎么祭奠邓少香烈士呢?我说,他没有地,还有水呢,他就在船上祭奠,说是水祭。老尹饶有兴趣地问我,水祭?水祭是怎么个祭法?我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我爹面朝凤凰镇三鞠躬,纸花最后都扔在凤凰镇的码头下。老尹这时抬起头,暧mei地注视着我,你爹还朝凤凰镇三鞠躬?你们在船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茫然摸不着头脑,瞪着他说,他不朝凤凰镇三鞠躬,朝哪儿三鞠躬呢?老尹瞥了我一眼,他的样子看上去变得冷酷了,冷酷中带着一点卖弄,你爹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一辈子都琢磨不透呀,他天天在学习,别人越学越进步,他越学越退步!回去告诉你爹,别守着他那本老黄历了,我亲眼看到的内部资料,邓少香烈士生平有新发现,她不是凤凰镇人,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她是逃难到凤凰镇的孤儿,三岁才让棺材店领养的,领养的,东亮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愣在柜台边看着老尹,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我懂了。我说,她是孤儿,是领养的,那她究竟是哪儿人呢?
籍贯待考,内部资料上说的!老尹大声地回答道,不管邓少香是哪儿的人,反正凤凰镇不是她故乡,回去告诉你爹,今年不用向凤凰镇三鞠躬了,别让人笑话。
我点了点头,对老尹说,我懂了,她也是来历不明,那我爹该朝哪个方向鞠躬呢?
你这孩子不会说话,邓少香是烈士,怎么能说来历不明?老尹说,回去告诉你爹,以后不用祭奠邓少香烈士了,不用他三鞠躬,哪个方向都不用他鞠躬了。历史是个谜你懂不懂?邓少香烈士是个谜,你爹他自己也是个谜嘛,你听不懂我的话就算,你爹有文化,他会知道我老尹的意思!
走出文具店时我多了一桩沉重的心事。我腋下夹着一卷绢纸,在油坊镇上失魂落魄地走,老尹透露的消息令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邓少香烈士的生平履历为什么像季节一样变幻无常呢?邓少香,我光荣的祖母,我神圣的奶奶,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像一朵祥云在我头上飘来飘去,到底是什么风把你越吹越远了呢?我想象着孤女邓少香的儿童时代,依稀看见一个满面尘埃的小女孩,衣衫褴褛,头发像一堆乱草,她光着脚在年代久远的油坊镇码头上奔跑,嘴里叫喊着妈妈。我看不清小女孩尘土遮盖的面孔,是美丽俊俏的还是愚笨丑陋的,一个孤女可以做另一个孤女的样板,我脑子里渐渐浮现出慧仙的小脸,那个旧时代孤女的形象便清晰了,我看见她躺在凤凰镇棺材铺的一口棺材里,泪痕未干,目光已然流转,她好奇地打量棺材外面的世界,一边向我招手,进来,进来,你快进来呀!我不知道那棺材里的小女孩究竟是谁,是我们船队的孤女慧仙,还是那个传奇的孤女邓少香。
我仰脸朝天,看着远处棋亭方向的天空,街上的路人看我仰脸朝天走路,都好奇地瞪着我,不知谁推了我一下,空屁你怎么走路的?你得精神病了?你到底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历史。棋亭上方的天空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我看不见什么历史。我仰着脸走到杂货店附近时,身体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又有人粗暴地推我,空屁你在梦游呢,怎么走路都忘了?走路还要撞人!天上没有历史,是地上热闹的人声使我冷静下来,我低头一看,杂货店的台阶上站满了妇女和孩子,手里拿着篮子,他们在排队买白糖,杂货店门上贴着一张喜洋洋的通知,国庆节特供的白糖到货,每张糖票供应三两白糖。
743、少年(15)
我记起来还要买一坛黄酒,挤到杂货店的台阶上,马上被人挤出来了。我声明不买白糖买黄酒,没有用,他们说不管买什么都要排队。有个妇女用胳膊顶着我,提防我插队,嘴里鄙夷地说,你们船上人呀,就是不讲文明,让你们排队就像要你们的命,好好排个队会怎样,会掉两斤肉还是会掉一块钱?她说着还去征求别人的意见,啊?我没冤枉他们船上人吧,我说得对不对?众人都点头称是,一片厌恶的目光整齐地投在我脸上。我有理说不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买白糖我买黄酒,互不影响的事情,偏偏搅和在一起了,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排队,又没人允许我插队,只好从台阶上忿忿地退出来了。
我站在一边看着杂货店门口的队伍,心里焦躁不安,突然记起对面街角应该贴着慧仙的寻母启事,过去一看,那半张报纸不知是被风雨侵蚀了,还是被清洁工人撕的,只剩下一片残骸,墙上新刷了层白浆,那一片纸骸被白浆覆盖着,顽强地翘起了一个角,接受我的哀悼。国庆节临近,大街小巷都在搞卫生刷白墙,干干净净迎接节日,那张寻母启事寿终正寝了,我看不见我父亲的笔迹,找不到慧仙的名字,不甘心,用指甲耐心地刮除墙粉,刮着刮着,一个小小的奇迹出现了,我清晰地看见我去年重笔描绘的向日葵死而复生,在我的手指下一点点地开放出来。
是那朵向日葵赋予了我莫名的喜悦,我守在街角,耐心等着杂货店门口的队伍渐渐地散去。当我抱着一坛黄酒从杂货店出来时,听见杂货店的会计马四眼在后面对我喊,这黄酒劲道很大,回去让你爹少喝点,就说是马会计说的,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不管他有没有弦外之音,还是酸文假醋,我装作没听见。马四眼以前也常常和我父亲下棋,善于让父亲险胜,他们算是有交情的,交情再深最后也是空屁,我不相信马四眼的劝告出于善意,也许他是用这文绉绉的话来博得柜台里女同事对他的崇敬呢。我不相信别人对父亲的问候,除了我,除了他儿子,油坊镇上还有谁会把库文轩放在眼里呢?
按照父亲的要求,我抱着那坛黄酒去棋亭。棋亭那里很嘈杂,几只鹅嘎嘎尖叫着跑来跑去,好多人影子聚在那里晃悠,把烈士碑都挡住了。走近了我才知道人们在看傻子扁金的热闹,鹅在保卫主人,傻子扁金喝醉了酒,正在烈士碑前耍酒疯。他朝着烈士碑上邓少香的浮雕画像喊妈妈,喊了很久了,他说妈妈妈妈你去跟赵春堂说,让他给我的大白鹅盖个房子。他说妈妈妈妈你去跟杂货店的小王说,让她嫁给我做老婆,他说妈妈妈妈你给我五块钱,我要去买一瓶好酒,他们狗眼看人低,差五分钱都不卖给我。
旁人去拦他,拦不住,有人上去对傻子扁金拳打脚踢,你个傻子也知道浑水摸鱼,认邓少香做妈妈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也想认呢,凭什么让你个傻子认她做妈妈?傻子扁金说,凭什么?我屁股上有一条鱼!有人警告他,傻子你小心点,冒充邓少香的儿子该当何罪,你再耍酒疯,派出所就来抓你了。傻子扁金说,我是邓少香的儿子,怕什么派出所?我是烈属,派出所怕我!又有人在一边起哄,空口无凭啊,傻子你干脆把你的屁股亮出来,给大家看一眼你的胎记,到底是不是一条鱼?
我挤进人群的时候,正好看见傻子扁金褪下裤子,把他的屁股大方地展示给众人。轰地一声,棋亭边响起一片喝彩声,男女老少都瞪大眼睛盯着傻子的屁股。一条鱼,是一条鱼,活灵活现的一条鱼!有人惊叫起来,说不定傻子真是邓少香儿子呀!那惊叫声刺激了傻子,他更加主动地配合着众人的要求,撅着屁股绕烈士碑转了一圈,然后人们爆发出一阵更快乐的笑声,有人上去踢了那屁股一脚,傻子,快把裤子穿起来,邓少香要真是你妈妈,她就不是被敌人绞死的,一定是被你羞死的。
棋亭离码头近,派出所没有来人,是治安小组的五癞子和陈秃子来了。他们一来,傻子扁金的酒醒了一半,仓皇地系好裤子,拔腿从人群中逃出来,他带领着几只鹅朝河边逃去,边跑边向路人喊叫,工作组马上就要下来宣布真相了,谁是邓少香的儿子,你们等着瞧吧,欺负过我的人,都给我当心点!
一场闹剧结束之后,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野兔扑到猎人的枪口上,人们盯着我怀里的黄酒坛子,互相挤眉弄眼,耳语不休,尽管压低了声音,我还是听到陈四眼在人群中对事态刺耳而经典的评价,他说,傻子走了,骗子又来了,邓少香烈士今天不得安生啊!
照理说我不该饶了那个恶毒的陈四眼,蹊跷的是骗子这个称号让我感到莫名的心虚,我很想从棋亭逃走,但傻子扁金能逃,我却不能逃,该轮到我表演了。我知道我带着父亲的重托,借这半坛酒告诉大家,库文轩是邓少香的儿子,库东亮是邓少香的孙子,我们库家仍然是光荣的烈属。我抱着黄酒坛走到烈士碑前,正要打开坛子,五癞子饿虎扑食般地冲过来了,一脚踩住了酒坛盖子,空屁,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给烈士洒酒,纪念烈士,不行吗?
不行。五癞子蛮横地说,赶紧抱着酒坛子,滚出去。
我不理睬五癞子,兀自用手掌劈打着酒坛盖上的封泥,可是我的胳膊又被陈秃子拽住了,陈秃子指着棋亭廊柱上的告示牌说,空屁同志请你往那边看,你不长眼睛的?没看见那儿挂着告示牌?有新规定了,不准借纪念烈士的名义在此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动,所有封建迷信活动,统统禁止!
我凑到那块告示牌下,果然看见了《关于纪念邓少香烈士的几点新规定》,新规定移风易俗,明确禁止油坊镇百姓对棋亭的顶礼膜拜,不准烧纸,不准焚香,丢小孩的人家不准到棋亭来为孩子叫魂,办丧事的人家不准到棋亭来摔碗,办喜事的居民不准到棋亭来放鞭炮,被婆家欺凌的妇女也不准来棋亭向烈士的英魂哭诉,依我所见新规定没什么不好,但无论我怎么逐字逐句,都没有发现不许洒酒祭扫的规定,我说,这规定是禁止封建迷信,哪儿写着禁止洒酒祭扫?
陈秃子说,空屁你的书念哪儿去了,文化水平这么低,洒酒属于封建迷信你不知道?
五癞子嫌陈秃子说话没分量,把他往旁边一推,自己凑过来盯着我的脸,突然,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库文轩的狗崽子,你有什么狗屁资格到这儿来祭扫烈士碑?你要喜欢洒酒,抱着这坛子过河去,到枫杨树乡去,洒到河匪封老四的坟上去!
五癞子这一句话气得我七窍生烟,我扑上去和他厮打在一起了。我们从棋亭里扭打到棋亭外,可惜无论年龄经验还是体力,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我打架不是五癞子的对手,明明是他羞辱了我,我却像一个可耻的罪犯被他当场抓获了。五癞子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带着蒜头味道的鼻息喷到了我的脖子上,你*毛还没长齐呢,想跟我较量?五癞子狡诈地让我保持一种嘴啃泥的姿势,我一时找不到反抗的方法,只能蹬腿,不停地蹬腿,砰地一声闷响,我蹬到了酒坛子。黄泥封的酒坛盖子碎了,酒香溢了出来。我趴伏在地上,闻见一股陈年黄酒特有的醇香弥漫四周,倾泻的黄酒流到了我的脸上。起初我不记得是否哭了,只记得我的嘴角边有点咸,有点辣,有点甜,还有点酸涩。五癞子意识到我放弃了抵抗,松开了手,他松开我,我还是趴在地上,我趴在地上转圈,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比嘴啃泥还要古怪,我那么转圈的时候泪水终于奔涌而出。我的脸离开破碎的酒坛子越来越近,半坛黄酒在我眼前咕咚咕咚地晃荡开了,我的面孔也在酒中晃动,越晃越模糊,最奇怪的是我的脸,就像一个垂死的游子投向故乡的怀抱,我的脸,最后投向了那只破碎的酒坛子。
后来我就做了那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我先是趴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舔着那半坛黄酒,后来我不流泪了,抱着那半坛酒站了起来,我走到棋亭外面去喝了。在邓少香烈士祭日的前夕,我用一堆绢纸垫在屁股下,坐在棋亭外面喝酒,我一个人,竟然喝光了半坛子黄酒。
孙喜明和德盛他们闻讯来到棋亭的时候,我脑子还是清醒的,他们拉拽着我往河边码头走,我还吩咐德盛带上那个破碎的酒坛子,交给我父亲。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船上的,只记得父亲用拖鞋打我的脸,还舀起一勺勺河水泼我的脑袋,他对我一声声地吼叫着,我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也不记得我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我清醒的时候也不善于辩解,何况喝得烂醉呢,我只会说空屁空屁空屁,除了空屁,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字眼来为自己辩解。
别人醉酒睡得像一头死猪,我却乱梦颠倒。半夜里,一个绵延不绝的噩梦惊醒了我,突然之间,我发现河水快速凝固,然后疯狂地隆起,一眨眼河面上出现了高山峻岭,层层叠叠地封堵着我的去路,拖轮轰隆隆在水上开路,别的驳船绕过了水上的山峰,我们的船却被船队抛出了队列,在金雀河的河心打转转。我听见船尾那里发出了奇怪的水声,是船尾的铁锚被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那手来自水中,不大,也不小,五指关节错落有致,手背的一半是美丽而苍白的,另一半看上去可怕极了,长满了古老的墨绿色的青苔。霎那间,黑暗的河流翻了个身,船下幽暗的水面变得亮闪闪的,绚烂的水花开放之处,一个女人的美丽的面孔升起来了,圆脸,大眼睛,鼻梁略有塌陷,我看见她留着旧时代知识妇女的齐耳短发,那乌黑的头发交织着几丛腐烂的水草,闪着晶莹的水光,然后她的肩膀升起来,肩膀升起来后她背上的箩筐也升起来了,我清晰地看见箩筐里的水,那部分水是银色的,里面漂浮着一丛水草,水草晃动,下面露出了一个婴孩模糊的湿漉漉的脑袋。
我有幸看见了邓少香烈士的英魂,看见了她的婴孩。女烈士从水底升起来,用洞察一切的目光凝视着我,那目光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她都看见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见了。她就是历史。我在梦里瑟瑟发抖,等待着审判,等待历史透露所有的秘密,女烈士却保持沉默,她不谈自己,不谈自己的子孙。我等待她教育我,可是她不宽恕我,也不批评我,只是威严地举起一只长满青苔的手,拍着她的箩筐,说,下来,下来,给我下来!
我不敢下去,我怎么敢跳进她的箩筐呢?所以,我被吓醒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舱里的油灯还亮着,父亲在沙发上睡着了。已是半夜时分,他苍老浮肿的半边脸上还残留着愤怒的烙印,另半边脸被灯光所映照,看上去肃穆而庄严,那半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等待明天,每一块老人斑都在等待明天。明天是邓少香烈士的祭日,也是父亲在河上唯一的节日。父亲挑灯做了好多纸花,他做的纸花很大,很鲜艳,一朵朵地散落在他的膝盖上,地板上。
我不敢惊动父亲,捡起几朵纸花出了船舱。借着月光走到船尾,我看见铁锚依然垂挂在船壁上,闪着微冷的金属之光,铁锚与船壁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了安宁祥和的声音。我醒了,河流却睡着了,金雀河上夜色正酣。月光下的水面波纹乍起,我能看见风过河面的痕迹,是一条银色的鳞片缀成的小径,在水上时隐时现。我能看见岸边垂柳的倒影,偶尔有夜鸟发现自己栖错了枝头,噗噜噜地惊飞起来,消失在远处的田野上。我注意到一堆水葫芦从岔河口开始随船漂浮,像一小片水上的草原追逐夜航的船队,它们应该来自乡间的池塘,我听得见水葫芦在船缝间冲撞的声音,满怀乡愁。我看见了河流的睡姿,听见了河流的鼾声,唯独女烈士邓少香的魂灵,她来过就消失了,除了船尾几滴神秘的水迹,她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我做了一个噩梦,也是一个好梦。
梦醒之后,我真正长大了。